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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线之外

 

  文:陈奕潞

  小白九岁。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趴在墙头儿,踮着脚,往基础部的院子里偷瞧。实验室用的狗闻到风就放声咆哮,哭,笑,愤愤不平。过路的人捂着鼻子快步走过,“要死了。”他们说。但他们从不过问那些狗的来历与去处。

  小白趴在那里听了很久,而后看见了我。他很腼腆地笑了笑,笑尽了后,又浮出淡淡的哀愁来。我问他:“在春天的微风里尿裤子的感觉爽吗?”他摇摇头。我说:“下次再自己从病房里跑出来,我就拉着全医院的护士姐姐来围观你。药劲儿没过还敢在这儿逞能。”他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悲壮。我说:“下来吧,你妈给你送饭来了。”

  他脸色一软,乖乖下来了。

  回到病房里把衣服换好,躺在床上,他问我:“那些狗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么?”我说:“是,怎么了?”他说:“他们都很想家,想妈妈。”

  “哎哟你还挺文艺。”我一面给他身底下铺尿不湿,一面挤对他。

  他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妈妈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他。他因为药效而肌肉松弛大小便失禁的时候,她就那么温柔而又羞涩地笑着,手摸上他的头,仿佛怕我这个外人笑话她的儿子。我看见她的这个动作就会很生气。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很生气。吴云说:“你是心里不平衡,自己老婆性格不好,就看不得别人小家碧玉的样子。”

  吴云和我是老板的左膀右臂,这次被派过来,是要专心劝这对母子留下来做手术。先心病里有好几个很麻烦的,拖时间久了,手术成功的概率就小了。不过这些事你跟家属讲不大清楚,这个人人都往钱冲的时代,好心往往被当成图谋不轨,你要是长相再不那么淳朴些,这谋财害命的罪名就坐实成了。

  “老板”其实是胸外科的博士生导师,年近六十,模样却是只能在三十五六上晃荡,离淳朴这个词甚是遥远,手下追随者无数,左膀右臂一堆,然而小白家这件事却让他很无奈,手术又赶着时间做。无奈来无奈去,只好在自己那二十多个左膀右臂里挑了一对最有良民样的去做说客。

  尽管相貌符合要求,我和吴云其实是最不适合这个任务的人选了。为什么呢?首先我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从小学到高中,年终评语上都没乐于助人这一项,我比他好点,四年级的时候得到过一回“团结友爱”,但我深切怀疑那是我妈领着我和老师的女儿去吃了一回麦当劳的结果。我们都属于那种不成材必成灾的小孩,高中以前从没有人指望过我们光耀门楣,更不用说考上重点大学的医学部了。大一大二那些惨绝人寰的动物实验都是我们俩主刀做的,我们组的那三个女生基本上没干什么。大四之前根本没有女生靠近我们五步之内,大四之后吴云痛改前非,悔过自新,从此说话做事轻声细语,走路逛街弱柳扶风。他坚持一个多月后,终于有人跟他表白了,三个男的。

  这样的吴云和我,看见那个孩子的家长的时候,总是有些不爽的。

  不只是性格差别的问题,更主要的是,他们对待她儿子的病的态度。“重复可以加强一件事的重要性。”高中语文老师曾经这么对我们讲过。然而在小白他妈妈的身上,这一套根本行不通。我和吴云从周一到周五,从双休日到国庆节,累了就让她坐下,渴了就让她喝水,两人轮番上阵,说得两眼直冒银河系,这妈妈却仍然是那句话:“等他爸来的。我们家,他是一家之主。”

  我差一点就把她拉到我家介绍我妈和我媳妇给她认识,普及一下什么才叫作一家之主。

  吴云却从那个时候起静默下来,眼里多了些什么我所不了解的东西。

  我上一次看见吴云这个表情,是我们第一次在医院里实习的时候。急诊室来了个很年轻的病人,男孩子,十七岁,夜里飙车出了车祸。伤势很重,却不是不能治,家属就那男孩的父亲,很体面的一个叔叔。来的时候,和我们每个人都很客气地打招呼,我和吴云都是那种很容易相信人表情的人,以为他肯定会签手术同意书的,还安慰他很久,说了很多鼓舞的话。第二天换班的时候,那张床却空了。值班的护士姐姐说,那叔叔拒绝了手术,那男孩子最终还是死了。当时我和吴云都傻了,以为她在开玩笑。护士姐姐看着我们,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保险公司会赔很多钱吧。这种事以前也有过的。”

  当时吴云的眼睛就是这样。又黑又明亮,像夜像白昼。

  那孩子的爸爸最终还是来了。和想象当中不太一样,没有胡子拉楂一脸横肉,也没膀大腰圆一团霸气,进来的是个很纤瘦的戴眼镜的人,五官很清秀,和他太太是一个类型的。点头招呼过了,就立刻去看他儿子,眼里的慈爱能融化一整面墙。我问吴云看法。他说:“装呗。要真那么关心一早就来了,还能拖到这会儿?看吧,他朝咱俩过来了。”

  话音刚落,真见那个男人走过来。我俩同时闭嘴屏息,露出个标志性的微笑。

  男人说手术没钱做,问能不能出院。

  我和吴云交换了一下目光。他说:“看吧果不其然吧。”我叹:“这世道这良心啊。”他说:“等我给他指条阳关道。”我眉毛一顿猛抽:“你别是想要用那招吧?”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吴云已经开了口:“该说的我已经都和您太太说了。小白这个病是越拖越危险,说是争分夺秒一点也不为过。她之前没签字,说是要听您的意见。说实话,这件事听谁的意见都一样,要是你不想救你儿子了,缓一辈子也成。”

  男人不为所动:“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商量一下。”

  “一点时间是多少。”吴云毫不含糊,“我们晚上还有事,不在医院。”

  男人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眯着眼继续笑着,假装自己和那套听诊器一样,是吴云身上的一件非杀伤性武器。

  “好。”那男人说,“晚上之前我给你答复。”

  吴云神色未变:“五点之前。五点我就下班了。”

  男人点头:“知道了。”

  我们从病房里出来,一路凌波微步。吴云始终摆着那张扑克脸,嘴闭得紧紧的。我说:“太帅了吴大夫你不怕他跟你干架啊,我看了病房里就剩下灭火器了他要真揣了把刀咱俩都得死。”他不吭声。我说:“回去和老板说说,晚上让他老人家亲自来好了。”他不吭声。我说:“别紧张,时间还来得及。怎么也是那孩子的亲爸亲妈,还能真见死不救不成?”他这回倒是停了下来,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心虚。结果,他一开口只四个字:“有手纸么?”

  操。

  吴云拿了手纸一路弱柳扶风进了男厕,进去没多久就有四五个庄稼汉模样的男人争先恐后地从里面冲出来。我一面替他们默哀,一面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吴臭屁的威力依旧震慑厕林令人绝倒。

  我站在那里,等了他很久。吴云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上厕所。我想他是真害怕了,就像我,我的手到现在还在抖。然而我并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或者说,我们俩害怕的是什么。怕被打?怕被患者报复砍死?怕小白爸妈找茬不缴费?怕他们扔下儿子不管然后出了事儿说是我们的错?

  窗外云朵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很享受阳光似的。然而我们都很清楚,一切都有限度,该管的不该管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就像游标卡尺上的刻度条,像是烧杯杯壁上若有若无的灰色细线,像是死亡现场隔绝此方与彼方的那一根黄带子。界限以内都还好说,人还是人,你还是你。过了界,越了限,你就会看见人长出异角,眼眸变色,行事如妖。而那个时候你已经来不及醒悟或逃窜,只剩下玉石俱焚,身死道消。

  下午我们去得很早。小白的爸妈出去吃饭了,小白一个人在看电视节目。他真的不能算是个很漂亮的小孩,眼睛有点小,牙齿不算整齐,也不够白。但他身上带着那种爱干净的老人家所教出来的孩子所特有的习气。克制、内敛、爱这个世界,但爱得很羞赧。吴云一面给他听诊一面咂嘴:“我家大人就没管我这么严。我跟我哥都是放养的。要是当初他们管管我,我现在没准也是一帅哥了。”我说:“你天生逆骨,人家越管你你越歪门邪道,要是当初他们管你,没准你现在已经因为调戏八十岁老大娘被人关在局子里了。”他捏兰花指作弃妇状:“你个负心的玩意儿,姐姐不跟你玩了!”小白看着我们俩,露出一排乱七八糟的牙傻笑。我本来也是笑着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那个笑,我的笑就硬生生地被压了下去。

  他笑起来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小的时候听外婆讲故事。人是从哪里来的呀?女娲娘娘捏出来的。女娲娘娘照着什么捏的人啊?她自己。我也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么?当然不是啦傻小子。那我是妈妈捏出来的啦?外婆看我,呵呵地笑笑,没说话。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我是家里面最像外婆的孙辈。

  孩子在大人眼里是什么。这是个秘密,只有大人知道,他们从来都不对你说。你以为你是你,有眉目,有棱角,有心。然而事实上,你只是个泥玩具。不确定的,变化的,可以被做成各种形状的,没有灵魂的。从爸爸那里拿一片灵魂来,从妈妈那里拿一片灵魂来,从电视机里的大侠身上拿一片灵魂来,从故事书里的妖怪身上拿一片灵魂来。时间将它们贴成一幅画,最终那画不再变来变去,最多颜色变深,周遭磨损掉一些颜料,再由人添上几笔,然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固定下来了。只有那个时候你才能称为人。在那之前,你只是个收集别人灵魂的盒子而已。

  外婆当时一定是看见了我身上的她的灵魂。她很爱我,因为我会带着那片灵魂活很久。她在我的身上看见了她的未来。

  我的呆只发到这儿,因为那个男人回来了。他同意手术,但是要先去借钱。他裹了一身的雪,早春的料峭还没散尽,这一层杀意就随着男人窜进屋里,久久不散。男人没说两句话就又出去了。女人跟在他身后进来,像个白色的影子。他走后,她就静静地坐在小白的身边,静静地握着他的手。那画面很美好,我和吴云为了不破坏整体感觉,小步小步地退出去。不想退到一半的时候,那女人却把我们叫住了。

  “这个手术,换家医院也能做的吧?”她说。

  我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市级的医院也可以的。”

  “会便宜些么?”

  我刚要点头,吴云拉住了我:“你想转院?你知道再折腾一圈要花多少时间么?你知道你儿子还有多少时间么?”

  女人的脸嗵地红了,握着小白的手紧了紧。吴云看了她一会儿,最终拽着我,出去了。

  我知道吴云的担心的。有那样的人,手里实在拿不出钱来,孩子的年纪又小,自己还可以再生,就出了院,回家准备后事了。那些孩子都有一双无辜而又清澈的眼睛,坦坦然信任这个世界,坦坦然信任他们的父母,坦坦然相信,相信自己会活下去。因为还不知道什么叫作死亡,什么叫作贫穷,什么叫作无可奈何,所以,也不会害怕。晶晶亮亮的喷泉倒影里,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看,没有人静下来听一听,没有人发现。他们都很忙。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孩。而且那又不是拿着刀子斧子机关枪进行的谋杀,那是看不见的细菌病毒小虫子的繁衍生息,总有人类阵亡,总有人成为小数点后面的阿拉伯数字。只有我们卡在所有这些人中间,看着那些孩子被抱走,瞪着坦坦然的明亮双眼,等着长大,等着活。

  这是善与恶、黑与白的交接地带。最开始你会害怕,会听到心在滴血。但是你的对手是时间,它到最后会大把大把地赢牌,你会麻木,你会不觉得冷,因为痛觉和冷觉都是警告,一旦警告没有用,身体就会放弃反击了。想要赢的话,你不但要自己支撑下来,还要拉着自己的伙伴,否则一个人,终究会被冻死的。

  我跟吴云开始准备后备方案。要是他们真的有什么别的念头,我们俩就跟他们掏心掏肺——实在不行在网上发帖子筹款啊,别轻易就放弃了。我们俩在食堂琢磨这件事,怎么想怎么有种悲壮的意味。要是真那样了,就要扯老板一起下水,他老人家倒没什么问题,他上面的那位就不大好说了。有些事,一旦远离了人惯常活动的领域,操作起来,就有些麻烦了。既然我不做那件事也能活得很好,为什么我要去管闲事呢?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失去别人对我的尊敬和爱,为什么我还要冒着各种风险,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为了做个好人?喂喂,大家都没有那么做,那么大家都是坏人么?

  还有就是。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

  我们进病房前犹豫了很久。我说:“实在不行就叫老板来得了。该做的该说的我们都做到了。”我们俩一前一后迈了进去,一路低着头小步快走。结果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个很好听的男中音说:“你们俩怎么才来呀?”

  抬头一看,正是老板。他手下最彪悍的那几个左膀右臂也在,衬托得我和吴云无比柔弱无比和善。再看小白的爸妈,同样一脸的柔弱一脸的和善。一看我们,男人点头道:“钱借来了。手术明天就可以做了。”

  他笑得很歉然。我的脸立刻红了。你歉然做什么。那是你儿子,又不是我们的。

  我回头看吴云。他脸红得像是刚被非礼过的非洲小狒狒一样。

  老板给小白检查了一圈,临出门前嘱咐我和吴云一大堆东西,最后又拍着肩膀将我们俩猛夸了一遍,弄得那些向来轻蔑我们的左膀右臂一阵注目礼。小白的爸妈跟着他们出去了,屋子又一次静下来。我和吴云对视了几秒,然后不约而同地仰天大笑。笑完之后又特悲哀。我们他妈的图什么呢。

  小白看着我们,依旧笑得很羞涩。

  “手术很快,完了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护士来,她会叫我们的。”吴云说。

  他看着吴云,看了很长时间。“哥哥。”他说,“你能多陪我一会儿么?”

  吴云愣了一下。我估计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孩子管他叫哥哥,他太激动了。

  我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吴云握着小白的手坐在那里,一如之前他妈妈握着他的手坐在那里。然而和之前的那幅图比起来,这一幅要更好看。

  后来,吴云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上手术台的时候,我等了半天,来的却是另一个人。我问他吴云哪儿去了?对方一耸肩说他感冒了。我一想,以他那林妹妹一样的心金刚狼一样的体格,在那床边坐一晚上的话,冻感冒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手术做得还算成功,老板的技术不是吹的,之后的护理便都由彪悍的左膀右臂们接了。我替了另一个人的班,到门诊忙了两天,等到小白出院的时候,我才回到科里。那是我那天后第一次看见吴云,乍一看,我心里噌地冒出俩字来:环保!瞅咱们国家的竹子稀缺得,熊猫都饿成这样了。再仔细一看,真的是吴云,只是那眼里的哀愁,可以溺死好几十头抹香鲸。

  “你来了。”

  “我来了。”我说,“你去急诊了?”

  他一皱眉:“没啊?怎么这么问?”

  “瞧你那两只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急诊室得罪家属了,被人家给打的。”

  他有气无力地呵呵了两声:“真好笑。”

  我立刻明白问题严重了。

  “出什么事了么?”

  “待会儿跟你说。”他看见小白和他爸妈出来了,简单明了地说。

  那孩子状态很好。病到他那个程度,很少有人能恢复到他那个水平。吴云掐了我大腿一把,立刻挂出一张标准的八颗牙笑脸。我心里疑惑,却还是傻笑着,听着他跟小白的爸妈说嘱咐的话。末了,他跟小白打了个奇怪的手势,还反复问他:“记住了么?”让我惊讶的是,那孩子一改之前害羞猥琐的模样,很坦荡地看着他,重重地点头,说:“记住了。”

  电梯最终合上了。

  吴云拉着我一路小跑。一路上,他始终摆着那张扑克脸,嘴闭得紧紧的。我说:“我有老婆有老娘,是不会跟你私奔的。”他“嗤”了一声:“小浪蹄子想得美。”

  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了小白你的电话号码。你要干啥?”

  他不吭声。我说:“那天晚上他对你说什么了么?”他不吭声。我说:“你别跑那么快,今天我可没拿手纸。”

  他停下来,看我。我想,我一辈子只看过两三次这样的目光。一次是在《动物世界》里头,长颈鹿妈妈死了小鹿,站在那里发呆的眼神。一次是我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坐在那里发呆的眼神。再有就是这一次,吴云透过了我,看向远方的眼神。我想,以后我绝对不要再看见这样的眼神,太黑、太沉、太钝,太不适合去刻骨铭心,而且他妈的对方还是个男的。

  “那天晚上我没回去,因为我和小白的妈妈吵了一架。你别看她那个样子,吵架的时候可是很厉害的。”吴云的嘴撇了撇,冷笑,“吵架的内容还是关于钱。她对咱们医院不满意,嫌医疗费太贵了。吵到最后她摔门出去了,小白的爸那时还没回来,我怕没人照看小白,就没走。结果,那孩子给我说了件事,弄得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我皱起眉来:“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这个楼的窗户没护栏吧?其实前些天的时候,小白一直想跳楼来着。”

  “想要什么?”我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跳楼,自杀。”吴云看我,神色平静,“他不想给他爸妈添麻烦,想死。”

  “他妈的这孩子脑残啊这么傻?!他死了我们俩还在这儿瞎折腾个啥?!”

  “他妈当时在那里,于是他就没死成。”吴云眼里光火闪动,“他妈抱着他又哭又劝了很久,后来他爸就来了。她妈没有跟他爸说这件事,只是让他去给小白买水果。等到他爸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妈又让小白到窗口那里和他爸喊话,告诉他爸多买一样水果。”

  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看着我。

  我的手握起来了。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不想让她的儿子死。只是不希望他死在她眼前,由她一个人承担这责任。她让他喊话?她真正想要的,是他跳下去吧。

  吴云静了许久,而后道:“后来我问小白,你为什么没跳?他说,他在那个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大人的道理。”

  我屏了一口气。

  小白明白了他的妈妈不爱他。

  “这件事不该这么放过的。”我说,“你得和他谈,和他爸妈谈。或者找家庭心理医师介入。我们医院就有吧?二号楼那个刘老师?……如果小白心里有了恨,那以后的事情……要比现在麻烦得多。”

  吴云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听了他说的,我才明白,他和我们想的根本不一样。他说,他明白了,妈妈也是个小孩子。如果他不在了,就没有人替她传话给爸爸,替她做事了。他说,他要活下去,变强,变得能够保护妈妈。”

  我的心,轰轰隆隆地震动起来了。

  吴云望着走廊玻璃。那一家三口正在和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他们的头顶上,浮云晾晒在日光里,沉静安详而又略带羞赧。

  “我给了他我的电话号码,不过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用。老七你说,会没事的吧?”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辆车最终绝尘而去。吴云和我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各自分开了。

  三点多的时候变了天,黑压压的一片云压过来,不由分说下起雨来。远处基础院里的狗在叫,一只母狗带着七只小狗站在那里,趾高气扬而又威风凛凛地不服管束。我对着窗子发了半天呆,忽然想起那个下午,想到那个孩子很担忧对我说:“那些狗都很想家,想妈妈。”

  我拳头攥紧,又松开了。

  就像是一直纠缠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结,又像是打渔的人被自己的网给兜住了。界内界外,画地为牢,还是幡然跳出,一步之遥。

  我给吴云发了一条短信。发完之后,静静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那场雨后,沉寂了一冬的街道,终于开起桃花来。一年后我和吴云见过小白一次,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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