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扬是在腾冲初识婉婉的。
2014年春，因为工作的关系，陆扬去腾冲出差一周。乘着公务的闲隙，陆扬去了和顺古镇，那里是北爱的取景地，是他一直想要去的地方。
腾冲很小，各个景点之间都相距不远。从酒店到古镇只需十余分钟的车程。
从一块刻着“仁里”的大牌匾开始，陆扬顺着人流往里走。
古色古香的小镇里，有别致的店铺和客栈，游客大多是两两相伴的情侣，甚少有陆扬这样形单影只的。
陆扬并不介怀，慢悠悠地走马观花，心情颇为惬意。
走到大马帮博物馆附近，一个俏丽的姑娘从后面拍了拍陆扬的肩膀，朝他做了个鬼脸，“嗨，帮忙拍张照片好吗？”
姑娘看上去开朗大方，声音清脆且柔软，眼睛里闪着光亮。陆扬听出她口音里的上海腔，顿觉亲切感十足，微笑着说，“没问题啊，荣幸之至。”
他接过姑娘手里的相机，是一台老款的佳能450D，配的腾龙镜头。姑娘走到陆扬前面，背向他，向后轻抬右腿，然后举高右手比了个剪刀手，身材显得很是曼妙。
待她固定好姿势，陆扬摁下快门。
姑娘接过相机，瞅了一眼屏幕，满意地抿了抿嘴，浅笑盈盈地说，“多谢你哦，老乡。”
陆扬说，“同是老乡在异地，相逢何必曾相识，干嘛客气，这是缘分。”
说的都是吴侬软语的调调，听来分外熟悉。
姑娘说她叫婉婉，一个人来腾冲自由行。
陆扬撇了撇嘴说，“那。。。接下来还需要人来帮你拍照吗？”
他们相视而笑，默契地结伴而行，一同走完整个古镇，谈天说地，时间过得飞快。
傍晚乘着天明，他们一起去翡翠市场，陆扬略懂一些玉石知识，帮婉婉挑了根手镯。
于是晚上，婉婉执意要请陆扬吃饭。
婉婉爱喝酒，而且她的酒量似乎也很不错。两瓶啤酒下肚，她两腮绯红，眼神朦胧，平添了几分娇艳味道，但是眼睛却越来越亮。
婉婉侧身趴倒在酒桌上，声音沙哑，“陆扬，你有没有这种经历，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一个人，最后他却毅然决然地为了另外一个人而离开你。”她神情显得慵懒，用指甲轻轻划着啤酒瓶，“而且，不管你如何挽回，却都无济于事？”
陆扬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萍水相逢，固然他对婉婉颇有好感，但是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倾吐苦水，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导她，只能默默地看着她一杯杯地喝酒。
整个晚上，婉婉都沉浸在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中，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呵呵傻笑。
陆扬知道，这是回忆在发酵，而酒精，则是酵母。
婉婉的眼神变得迷离，她说，“那些铭心刻骨的片段，或明亮的，或晦暗的，错杂地交织在一起，绘成一张画布，然后，慢慢地浮现出他的脸孔。呵呵，真的很难过。”
只是，最终她还是醉倒，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酒和回忆，都是无底洞。
陆扬也知道，回忆牢牢锁住所有情绪，轻轻牵扯，就会令人窘迫，迷失，惊惶，害怕。即便用微笑伪装成快乐，用酒精麻痹掉神经，却还是很难做得到举重若轻。因为要撇弃的是曾经的一段故事，而它实实在在地印刻在青春里，叫人无可奈何。
待得婉婉醒来，陆扬打车将她送回酒店。计程车上，婉婉安静地靠在陆扬的肩膀上，一直默不作声地发呆，脸色依旧有些憔悴。
到了房间门口，陆扬看婉婉已经没有什么异状，说了声再见，便要离开。
没想到，婉婉忽然抓住陆扬的手臂，哀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低声嗫嚅着，“顾桓啊，我可以做到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可是覆水难收，你叫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啊。”
陆扬身体僵直，这番话又让他错愕。顾桓？婉婉是不是将他当做了另外一个人？那个深深伤害了她的人？
婉婉使劲晃了晃脑袋，凝视着陆扬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慢慢松开手，嘴里重复着念叨着，“覆水难收啊，覆水难收。”
忽而她又露出惊恐的表情，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急匆匆地进了房间，房门“砰”地重重一声，将一头雾水的陆扬关在外面。
2、
第二天中午，陆扬收到了婉婉的微信，“已到上海，等你回聚。”
也许婉婉和陆扬真是有缘，婉婉上班就在南京西路，和陆扬离得很近。婉婉在一家时尚媒体就职，陆扬则是公务员。
陆扬回到上海之后，他们约了几次晚餐，看了几场电影，然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婉婉未曾再提及，就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虽然他们都在市中心上班，但甚少在各大商圈约会。
婉婉说她生性低调，喜欢幽静人少的地方，不喜欢喧闹嘈杂的商场。
到后来，很多个周末，他们呆在陆扬家里，一起照着食谱做饭，窝在沙发上看片，晚上在小区里散步，像一对老夫老妻。
她也不喜欢晒幸福，朋友圈里没有任何关于两个人的只字片语，只是偶尔会在微博上圈他。
恋爱谈了大半年，陆扬没有见过婉婉任何的闺蜜朋友，他不知道她的圈子是怎么样的。
她也从不提及以前的任何事。
在腾冲的那个夜晚，他瞥见过婉婉曾经的一些片段，而真的在一起之后，她对于那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却避而不谈。
陆扬感到不解，他的心里始终有芥蒂。但是，他又很喜欢她。
他从没遇到过如此让他心动的女孩子，他感到矛盾。
这种纠结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婉婉的28岁生日聚会。陆扬终于有机会接触到婉婉的朋友圈子。
只不过，他因为突发的工作状况，下半场才堪堪赶到。
甫一走进KTV的房间，婉婉的朋友们就齐刷刷地用惊异的眼神盯着陆扬，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他腼腆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略显拘谨地坐到了婉婉身边。
旁边一个姑娘咬着婉婉的耳朵说，“居然真的和顾桓这么像？不亲眼看到，还真的不相信诶。”
只是，这姑娘可能已经喝高了，尽管她想说的是悄悄话，但是声音却响得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
陆扬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婉婉，只见她神情尴尬，面如土色，嘴唇轻轻抖动，想要跟陆扬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而说错话了的姑娘却还没有意识到，拿起酒杯还要和陆扬走一个。
整个晚上，陆扬都感觉自己在逢场作戏，努力地维系着表面的平静，可是内心早已是波涛汹涌。
顾桓这个名字，让他如鲠在喉。
原来，那场在和顺古镇的浪漫偶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命中注定。
原来，那些情浓缠绵的午夜呢喃，也不过因为他是个相似的替代品而已。
那一晚回去之后，陆扬喝了很多酒。
电台里放着王菲的歌，“我们要互相亏欠，我们要藕断丝连。”
陆扬感觉到烦躁，这些晦涩的情绪在心里反复涌动，他整宿失眠。
后几天，婉婉打了很多个电话给陆扬，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接。
婉婉终于在朋友圈里PO出他们两人的合照，微博上也转发了一些情感类鸡汤并且圈给他。
只是对于心灰意冷的陆扬而言，已经太晚。在他看来，这段感情应该就是这样了。他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替代者的存在。
而且，最担心的是，如果这个顾桓又回来找婉婉了呢？那么，他毫无疑问会成为牺牲品。
所以，何必要越陷越深。
酒精会帮助他让婉婉逐渐成为回忆。
3、
没过几天，陆扬在微博上收到了一条未关注人私信。
“你好，我是婉婉的前任，顾桓。”
当时，陆扬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浑身上下有凉气，忽然间就打了个哆嗦。
顾桓说他患有肝癌。自查出来之后，他一直瞒着婉婉。他希望陆扬能够去医院见他一面，他已经没法走动，只能麻烦陆扬来了。这件事，同样不可以让婉婉知道。
陆扬来到病房。
顾桓骨瘦如柴，面容枯槁，陆扬似乎能够感觉到，生命的能量正在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流失。
顾桓缓缓坐起身来，表情略显疲惫地说，“你好啊，陆扬。”他微笑，脸上逐渐有神采扩散开来。
陆扬愣了愣，他依稀能够看得到顾桓原来的轮廓，是啊，真的就如同是照镜子一般。
顾桓瘦削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淡淡地说，“瞒了婉婉一年了，关照了周围的所有人都别告诉她。我的病没治了，我不想拖累她，不然她一定会来照顾我。而我希望她每一天都过得开心，不要为了我浪费她最好的时光。”
陆扬说，“所以，你对她说你有了新人？”
顾桓说，“不得已，只能这样，让她知难而退，让她重新开始。她是个倔强的姑娘，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却很坚韧。也只有这样，她才会逼着自己过得更好。”
陆扬默默地念道，“长痛不如短痛。”
顾桓说，“听我讲讲她吧，婉婉是个自我保护意识很严重的人，心里有一块禁地，很少有人能走进去。她自幼丧父，母亲改嫁后也极少管教她，一味地宠溺。在她青春期的时候，险些就误入歧途。我硬拖着她，逼着她好好读书，每天都帮她补习。我希望她成为一个好姑娘，能够活得漂亮潇洒的姑娘。”
陆扬怔怔地望着这个男人，心里感叹，如今的顾桓连说话都气喘吁吁，但是曾经的他却让婉婉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模样。
心智成熟，品味不凡，工作体面，温文尔雅。
她确实处在自己最好的一段时光，她确实让他感觉无可挑剔。
而她也确实，总是披着一层保护色。
顾桓说，“你要知道，她原本打算这辈子再也不找男人了，是你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决定。或许我们俩长得像，是她结识你的初衷，但是，能让她坚持和你走下去的，却还是因为你这个人。”
陆扬不置可否，轻轻叹了口气，心绪有些絮乱起来。
顾桓的眼神里似乎透出光华来，他问道，“陆扬，你告诉我，你爱着婉婉吗？”
陆扬坚定地回答道，“嗯，是的，我爱她。可是。。。”
顾桓微微抬了抬手打断他，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徐徐说道，“那你信命吗？我感觉，我们俩注定为她而生。14年前我对她一见倾心，而14年后，你对她一见钟情。只是，我和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你和她了。我大概是一个接引人，我路过了她的青春，而你，则要陪伴她的余生。”
顾桓瘦骨嶙峋的手掌抓住陆扬的手臂，喘息地说，“现在的她应该是最好的她了。只是现在的我，却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我，我不希望她把时光浪费在我这个将死的人身上。陆扬，她这一生已哭了太多次，你一定不要再让她轻易流泪了。”
陆扬将手放在顾桓的手掌上，用力点了点头。他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但陆扬却感觉依旧透出一股力量。
顾桓满是倦容的脸上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神情，慢慢闭上了眼睛。
陆扬轻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遗憾？我能够。。。为你做的。。。”
顾桓缓缓摇了摇头，“我累了，说不动了。”
陆扬失神地望着顾桓，心里感慨万千。顾桓的生命已经快要枯竭，而他的匆匆一生，有一半的时间陪伴在婉婉的身边。他是知己，男友，大哥，父亲。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了她。
原来，从来都没有另外一个她。
陆扬心想，我是否能做到这样呢？我给婉婉的爱，是否能如顾桓这般深重？
回家的路上，陆扬给婉婉发了一条微信，“对不起，原谅我的不成熟。”
婉婉秒回了一个笑脸。于是他们重归于好。
跨年倒计时的时候，他们去外滩。婉婉说她自14岁开始，每年都会去。
陆扬苦笑，他已然知道陪伴她这14年的人是谁。而他，则从第15年开始接班。
只是这一次，却发生了轰动全国的踩踏事件，幸而陆扬和婉婉呆在人群外围，幸免于难。
意外平息之后，陆扬将惊魂未定的婉婉紧紧拥在怀里。
婉婉的泪水湿润了陆扬的脖颈，她胆战心惊地说，“陆扬，我以为我可能要死了。”
陆扬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地说，“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在那一刻，陆扬深深觉得，婉婉是真正地属于了他。
4、
后来，陆扬终究还是把顾桓的病情告诉了婉婉。他不希望，他和婉婉之间会有秘密。
同样，他也不想婉婉的生命留有遗憾。他深知，顾桓之于婉婉，并不只是前男友那么简单。
陆扬陪着婉婉去了医院。而这个时候，顾桓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了。
婉婉望着顾桓，惨笑着说，“你是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吗？”
顾桓的眼角，两行泪水缓缓地流淌下来，他的手指微微抽搐，喉结起伏着，却已经无法张嘴说话，只有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吼”声。
婉婉握住顾桓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感谢你给了我那么多。”
陆扬识趣地走出去，依稀听到婉婉的嚎啕大哭，“说好了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怎么可以生病，怎么可以说谎，又怎么可以先行死去。”
这是快要崩溃的声音。
半小时后，婉婉走出病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神色麻木地说，“我14岁跟他谈恋爱，一直到现在，我28岁了。我总是任性。后来，直到他不在我身边了，我方才觉得自己真的很不懂事。”
婉婉倚靠着墙壁的身子慢慢滑下来，半蹲在地上，垂着头呜咽着说，“从来以为只能是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
陆扬淡淡地说，“曾经，你们有你们的声色犬马和颠沛流离，往后，我们也会有我们的粗茶淡饭和波澜不惊。我感谢顾桓，他陪着你走到这一站。而我，会在前路等着你。”
婉婉身体轻轻一震，抬起头来，“陆扬，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陆扬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心里默念着顾桓的名字。
三天之后，顾桓病故，他终究还是没有撑过去。
他的追悼会，婉婉去了。
回来之后，她很平静。陆扬没有多问，但从她的神情里，陆扬感觉，她好像暗暗下了某种决定。
他好像能听到婉婉心里的声音。
一周之后，婉婉搬进陆扬的家里。
陆扬问，“你的相机怎么没有带过来？”
婉婉说，“这是顾桓送我的23岁生日礼物，我想，这些东西，还是留在我家里吧。我生怕你看了会不喜欢。”
陆扬一把将婉婉抱到自己身上，细细摩挲着她的长发说，“婉婉，于你而言，顾桓等同你的家人，那么于我而言，他亦是我的兄长。他说他是一个接引人。希望我会是你的未来，而不是回忆。”
婉婉的睫毛轻颤，将头深深埋进陆扬的怀里，“谢谢你，陆扬，我本以为我会孤单一辈子。”
陆扬忽然问婉婉，“那么。。。我们结婚好不好？”
婉婉略微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湿润的眼眶里蕴出笑意，“那么，戒指呢？”
5、
我轻蹙眉头听罢陆扬长长的叙述，试探地问道，“跟这样的姑娘在一起，会不会背负着很大的压力？毕竟。。。”
陆扬笑了笑，笑容里透着暖意，他说，“曾经在心里，有过一个模糊的轮廓，依稀看得见未来的样子。偶尔也会变得明晰一些，最后终究又归为黯淡。内心不会发光，所以世界也是黑白。然而她的出现，却让整个轮廓都亮了起来。我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就是她，原来也只能是她。”
我也笑，“所以，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可以？”
陆扬把请柬推到我面前，依旧是温柔的笑容，“是的，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可以。她也是我的未来。”
#后记#
我想，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平静安逸，并不晓得，其实还有一小撮人过得很并不如意。他们的故事跌宕起伏，走过千辛万苦，经历生离死别。
他们的笑是他们的保护色。
有一个人伴随着青春而成长，看着自己狼狈出糗，伴着自己欣喜若狂，一起分享所有的心事，有那么多的酸甜苦辣，那么多悲欢离合。
曾经那么义无反顾，可是最后TA还是离开了自己的生命。徒留下浓烈的回忆，伴随着微不足道的倔强和挣扎，但是一不小心就惊天动地。
只是，在过去的这段故事里，却还是学会了口是心非的微笑和心照不宣的淡漠。
终究要慢慢地释怀。
前几天，有个单身的姑娘说，她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过一生的准备，也做好了结婚和离婚的准备，只是无法做到当初那么奋不顾身。
还有个读者给我发消息说，她依旧记挂着大学里的男友，却因为现实的问题无法在一起，她觉得她无法再遇上对她那么好的人。
我想说的是，茫茫人海，潮起潮落，终会遇到那么一个人。
只是首先，要把自己过好了。
然后才是坦然处之的心境和些许不太刻意的期待。
和TA一起勾画你们的未来。
作者丨时光君：「经典短篇阅读」专栏作者，足球评论，鼓捣美食，偶尔写身边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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