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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合伙骗人的日子「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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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74个故事



影视剧照《盲井》



我与父亲合伙骗人的日子


  顾彼曦



有些故事离我们日渐遥远,而带着耻辱的记忆,谁也不愿再提起。比如我与父亲合伙骗人的日子。父亲曾说,凡事要留点心。当时不解其中之意,等我快到父亲岁数的时候,我觉得当时的父亲不简单。

 

父亲在村里威望很高,大小事他都插手,一句顶万句。他的威望随着身体的衰老也在逐渐衰退,但这并不影响父亲活得一世好名声。父亲生于六十年代末,祖上都是大家族,到了父亲的父亲手里,家境开始衰退,但日子还过得去,等到了父亲手里,吃饭开始成了问题。


1


父亲有兄弟姐妹七个,妹妹死于鼠药自杀,姐姐嫁给了同村人,一生坎坷。他们没有成家的时候在一块生活,不觉得多么贫寒,等到分家后,这种状态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各家都在过各家的小日子,耕种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兄弟之间也开始疏远了,母亲常常哀叹,亲人有时候还不如陌生人。

 

父亲排行老三,这个排行让他吃了一辈子亏。好土地被成家早的大们分走了,剩下不多的好土地还要让给最小的四大。小时候跟随父亲母亲去种地,我总会埋怨母亲,为什么我们家的地总是比其他大们的地偏远,母亲便放下手中的锄头,望着对面的百草山,噙满泪水,她说,还不都是你那个偏心的老爷和阿婆,加上你没出息的大,分到这贫瘠的土地,让老娘遭罪。父亲听后无奈地走了,如果他不走,面临的又是吵架。他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烟面子,用小纸条卷一根烟,望着低垂的天空,吐出长长的烟圈,好像要用烟圈把自己包围了。坐在山梁上的父亲,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古老的小山梁。

 

现在想来,当时的家境,放到现在还能娶到一门亲事,我们只能解释说,这是爱情。分家后,大厅房留给了四大,自己得到一个偏房,不足6平米。放一个抽屉,一个用四片砖头切成的围火炉,剩下的一点地方堆着十几背篓洋芋。这堆洋芋则是一家人多半年的主食,也是猪的主食。在北方,大洋芋人吃,小洋芋和洋芋皮则留给猪吃。等到冬天,洋芋快要吃完的时候,人就开始吃猪了。

 

直到生下我,这种困境依然没有走出来,并且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好在父亲能吃苦,有一手好手艺,是村里数得上的巧木匠,能做出雕满花纹的木窗和桌椅,常常被村里人请去帮忙做木工,顺便还能带我和弟弟混顿饭吃。印象最深的就是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每次早晨出去给人家干活的时候,总会叮嘱我,等到太阳在房子正上面的时候,就带着弟弟一块去找他取钥匙。取钥匙是假,混饭吃才是本意。一个穷得锁子都没有的家,那里还需要钥匙。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混到饭吃,有时候赶点去了,人家饭还没有熟,我和弟弟便只好拿着一把废钥匙失望地离开。父亲看着我们失望而去的背影,百感交集。时间久了,我也有经验了,会提前爬到父亲帮忙的人家上面的石坎上望,只要那家烟囱里的烟突然消失,说明饭熟了,熄火了。我便带着弟弟去找父亲,碍于情面,对方一般都会留下来吃饭。我还要倔强一会儿,站在旁边的弟弟常常看到桌面上的白面馒头肚子就会咕噜噜响,经过一番客气后,父亲就会顺势说,那就拿上吃吧,我和弟弟才能伸出手去。

 

父亲有时候会变得很严厉,当着对方的面就说我和弟弟,不懂规矩,没有教养。往往那户人家会出来责怪父亲,说都是孩子,哪有不爱吃饭的事,然后把馒头放到弟弟手里,弟弟胆子小,不敢接,要等到父亲点头后才敢拿。这时候的父亲心里其实是欣慰的,但他还要顾及礼数,绑着个脸说,阿姨给了就拿着,拿了赶快回去看门。时常我不会拿,父亲说,吃人家饭就要替人家干活,我没有干活,两个人拿多了,人家做活的人就不够吃了。等到出了那家门后,我就跟弟弟分馒头吃。只有我知道,父亲的虚伪,在那时候,我视为荣光。实际上,在贫寒的年代,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谁也不会揭露对方,却还要经过一番礼数,无疑让这种虚伪变得善意,尔来我往,大家和和气气,在村里打了一辈子交道,民风淳朴,是我长大后对村庄最深的怀念。

 

父亲还是村里第二个房子是用青砖码门面的人。在村里,青砖则代表着富有和本事。常常门前有人路过,看到我家房子都会停下脚来猜这是谁家,走时还不忘赞叹一番主人是个有本事的人。这院房子屹立于大地之上,实则不易。听母亲说,在父亲娶她的时候,就在搬石头,扎墙角。直到1997年我上小学后才真正装修好,房子也很普通,北方的那种瓦房,分个楼上楼下,收庄稼时候,楼上晾晒些苞米大豆麦子,平时就放些柴火和家具,楼下则住人和做饭。即使如此简单的房子,在只有少数人吃白面馒头的村里,很了不起。父亲和母亲为此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了十多年。我也曾问过母亲,为什么非要修建个新房子呢?四大一家一辈子待在老屋子里,不照样活得挺潇洒吗?母亲说,等你兄弟俩长大后,分了家就知道为啥要修房子了,没有房子,谁家的姑娘会给你呢?

 

从母亲的话里,我知道了世故一词历来就有,只是从来没有表现得像现在这样强烈。等到二楼装上栏杆的时候,我已到了小学的末尾。父亲曾经很得意地给人说,整个村里,他是第二个用青码门面的人,也是第二个楼上装栏杆的人。


2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比如父亲和母亲,用了十多年的时光,修建了一院子人人仰望的房子,以为从此可以像老房子一样一住百年,却在十多年后,毁于一场地震。废弃的房子,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屹立在村口,残喘着最后的一口气,后来爷爷也在那里离开了我们,如今院子里长满了茂盛的青草和小树木。

 

从此以后,房子的兴衰便成为了父亲身体的兴衰。衰老后的父亲,不甘于落后年轻人,贷款从村里的马路旁边购买了三分地,修建了一院子砖房。无论父亲表现得多么刚毅,房子多么气派,但他确实老了,这也是我必须承认的事实。衰老后的父亲,话少了,也不爱人前人后显摆了。好在最近两年,在人人都能上大学的年代,他的两个儿子也读了大学。春节回去后,人们又开始夸赞父亲有本事,命好,这回是村里的年轻人夸他,父亲听后很欣慰,过完年后,我们一家又要各奔东西,父亲会凑一个机会,对我和弟弟说,我们怎么苦都无所谓,只要你兄弟俩争口气。父亲的话很朴实,却一字一句刺在我和弟弟心里。

 

当然,总有那么一个人一辈子跟你唱反调,但她却是这一生对你最好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每次父亲人前稍微高调一点,母亲就会数落他的不是,以至于他的傲慢火焰永远冒不起来。可以说,父亲威望的路上,少不了母亲这个谏臣。打小我就敬佩父亲,躺在他怀里总能感受到温暖和沉稳,作为他的儿子,更敬佩他的智慧和勤劳。在父亲的影响下,从小村里人就说我跟父亲很像,甚至比父亲还要有出息,将来一定能混成个人物。我没有父亲那么刚毅,但我遗传了父亲的脾性,不世故,懂人情。在村里村外见人就叫,逢忙必帮。

 

父亲的一生如果放在一百多户人家的新舍湾是勤劳辉煌的。但在我的世界里,父亲却是一个可怜的人。

 

时间回到2010年的夏天,我读高三,父亲突然有天来到我就读的县城打工,对于父亲的到来,我并不感动。我就读的学校是座有历史的重点高中,无疑让每个考进去的人自我感觉优遇三分。直到后来离开那座小城,我才感知它的渺小。

 

父亲的到来,时常会让我陷入窘迫。

 

我们学校还没有住宿,大家都自个儿租房住,我住在一个叫韩家坝的地方,离学校还有一定距离,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片建筑工地和一座桥,中间流淌着浩浩荡荡的白水江。而父亲就在那片建筑工地上干着苦力。我经常有意识地会躲过别人的视线,我怕别人知道我的父亲就在那座建筑楼上,我的虚荣心一直都不大,只是我和父亲之间隔着一条冰封的河流,不想让人知道河那边的人是我的父亲。直到某天离开父亲,我才跟自己达成和解,发现他在用另一种形式爱我,人们把它叫做缄默的爱。

 

工地上干活的日子里,父亲每天起床都很早,遇到冬天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了。等到我起床去上学的时候,锅里常常盛放着蛋汤,桌子上放着馒头,而此时的父亲,早已不见踪影。有那么一天,父亲到了很晚都没有见回来。我有点不习惯,就去问邻居有没有看到父亲回来。邻居说,你的大为了给你们赚钱,很辛苦,作为儿子要孝顺,有时间就把饭给做下。邻居一家也是租的房,他们带着妻儿老小,大人打工,小孩在城里读书。父亲虽然来得时间不长,却跟邻居家相处得不错,经常去他们家看电视。我开始反省自己,回顾那些年父亲的点点滴滴,内心不断涌出悲伤的蓝。

 

父亲平日里干活,穿着比同行的人都破烂,其中一件上衣是弟弟初中的校服,拉链坏了,他就缝补了两个纽扣,一条裤子缝了又缝,从缝补的针脚里有时候也能看到里面穿着什么颜色的秋裤。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的校服扔给他穿,可是他洗了后,整齐地摆放在了柜子里,依然穿着他那件破校服。每天从工地上回来的时候,他跟个小偷一样,在路上遇到熟人的时候,步子走得格外快。回到住的地方,他就迅速把门关住,从裤兜里里掏出一些废铁钉。时间久了,就能攒出好几十斤,好的挑选出来,他拿回去用于做家具,剩下的就让我卖掉当早餐钱。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这一点,爱占小便宜,我觉得做人应该有骨气。等到有天,我知道了他也是有骨头的人,并且很坚硬。而这一天来得太迟,我坐着火车去遥远的东北读书,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在火车上我哭了很久,而这时候的父亲在北疆的工地上,他不知道。


3


城里工地上找不着活干的时候,父亲就去离城里将近20公里的一个修建水电厂的工地打工,他有木匠的基础,所以在那里可以支模块,工资也比小工高点。但是工资不好拿,包工头说要等到工地完工后才能给结账。面临我和弟弟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父亲焦急万分。他借了一个工友的电话打到了房东家里,他说要我去他所在的工地,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这跟小时候让我带着弟弟去问他要钥匙一样。让我去他的工地问他要钱,实际上是问包工头要钱,这样也便于开口。

 

我按照他的意思,第二天十二点多到他所在的工地。其他人都去吃饭了,他站在工地那边的桥上等着我,进包工头的房子之前,他再三嘱咐,要注意看他脸色行事。包工头住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父亲给那人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在县一中上学,马上高考了。接着让我叫那人叔叔。那人瞬间对我有了点好感,夸赞声不断。站在旁边的父亲便为难地说,我们这辈人,怎么苦都可以,但不能亏了孩子。那人忙忙点头,表示认同。父亲便进一步顺势说道,两个孩子要上学了,没有钱交学费,这不跑这来了,他娃叔你好歹给多多少少结算点,让先把学费交了,剩下的咋办都行。那人顿时眉毛皱了起来,但最终还是给了我1500元。后来,我想包工头也一定有子女,他能理解我当时的期待,同为父亲,他们对子女的爱是对等的。反过来说,虽然他是父亲的老板,但是他也是一个打工者,大家都是可怜人。直到今天,包工头一词被人怎么解读,我依然想对那个包工头说声,谢谢。

 

拿到父亲预支的工钱后,我跟随父亲去了他的帐篷。一个只能放两张床的帐篷里,居然住着四个人。另外四个打工仔都是跟我一个村里的。坐了没有一会儿,我热得满头大汗,旁边床上的人依然睡得很香,从那以后,我知道了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累是状态。他们看到我后,倍感亲切。走的时候,还不断地劝勉我,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说父亲不容易,为了我和弟弟干着多么累的活,将来一定要孝顺父母亲,这已经是我多次听到别人说这样的话了。

 

在回城里的路上,我十分难受,想到父亲这么辛苦,为了要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血汗钱,不惜卑躬屈膝,扔掉村里长久以来树立的威望和所剩无几的尊严,不停地教育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却又不停地跟我合伙说谎。我想他在作出这种抉择的时候,内心那该有多悲苦啊!

 

高中毕业后,父亲也离开了那座小城。幸运的是弟弟没有赶上这趟河流,不然他也会徒增悲伤。只是在没有我替他要工钱的日子里,也不知道父亲有多为难,只是每次我和弟弟要钱,他都能准时打在卡上。像从前一样,不说悲苦。母亲就不同了,她每次打电话都要诉苦一场,目的也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他们为了供我们上学所遭受的苦,告诫我们要好好学习,不然枉费了他们的心。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这是十几年以来,第一次与父亲睡在一张床上。那个夜晚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想了很多的事情,关于这些年,父亲和我自己的点点滴滴。父亲好像也没有睡着,他的身体过一会儿就会微动一下。记得小时候,父亲半夜起来经常给我盖被子,我的脚痒了,父亲给我抓痒痒。如今的父亲再也不会了,他老了。'


4


那个夜晚,父亲没有睡着,他并不知道,床的另一头我也没有睡着。这么多年来,我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并不是争强好斗,而是不想辜负一些爱我的人。

 

前几天,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问了很多关于我工作转正的事情,其实我也明白,这是父亲的意思,因为母亲至今还不会用电话拨号。好像我和父亲之间越来越无话说了,但在内心深处,那条冰封的河流早已成为滚烫的暖流。我回答说,妈,一切都安好,不用再为我操心,照顾好自己。我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异常坚定而有力,我想站在旁边父亲,一定能听到。









顾彼曦
有故事的人
甘肃陇南人。作品见于《诗刊》《星星》《延河》《作品》《美文》《华语诗刊》《时代文学》《中国诗歌》《四川文学》等刊物。入选《2011中国年度诗歌》《2014年陕西文学年选·诗歌卷》等选本。有公众号:枕边有书(gs3261020)。


本文责编:丁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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