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君按:有人说,诗人写小说很容易,但小说家却很难成为诗人;也有人说,诗人写小说太注重修辞,缺少小说的叙事……无论如何,写小说的诗人并不少见。下面是三位诗人写的短小说,以飨读者。
我们不是每天看见一口口的棺材,
“嗯!果真这样,那就快倒茶,把女儿叫来。”
戴启篁 译
村里有个男孩,约莫十岁光景,像残壁下的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的照料,既受到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挨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挤满水浮萍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晃悠,白鸢在空中翱翔。渔民把竹竿插入河泥,布下渔网,鱼鹰警觉地蹲在竹竿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飘荡,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水波现映着她柔美的倩影。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娇嫩细腻的身体!
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叫嚷,渔民们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他,我眼前火星乱飞,一片昏黑,可心里清楚地看见自幼丧母的这个孩子的面容。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栓根绳子,下去一会儿就拽你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跳水,他鄙夷地骂:“胆小鬼,胆小鬼!”
我依稀望见他小动物似地潜入账房先生的果园。
他挨了几拳头,但远远比不上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账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拾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不知羞耻?!
有一天看,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头多漂亮。”
他看见里面色彩缤纷,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道,“我给你衣蛾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霉鬼反问。那口气分明是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抓住一只大青蛙,扔进果园埋树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入先生的抽屉,心说,看看先生发现水蛇是啥模样。
先生拉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被打断一条腿。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架同一天被打得稀里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搂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账房先生家里果园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邻居七岁的外甥头上。头顶着破锅,外甥的哭叫像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回回被轰出来。
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
希杜的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和以卖牛奶的阿姨捣蛋——剪断牛绳;把茶壶藏起来;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实验的结果。
他的顽皮激起希杜阿姨慈爱的波涛。
旁人看不过,代她管制,她反倒为他辩解。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一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了。真是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韵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白开元 译
从前,有一个人,带着一条蛇,坐在木箱上,在这条大河上漂流,去寻找杀死他父亲的仇人。
他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上漂泊着。他吃着带来的干粮或靠岸行乞。他还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颗玉米。一路上所有的渔夫都摘下帽子或挥手向他致意。他到过这条河流的许多支系,学到了许多种方言,懂得了爱情、庙宇、生活和遗忘,但一直没有找到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
这条蛇是父亲在世时救活过来的。父亲把它放养在庄园右边的那片竹林中。蛇越养越大。它日夜苦修,准备有一天报恩。父亲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窜出竹林,吐着毒信子,在村外庙宇旁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并围着广场游了好几圈。当时大家只是觉得非常奇怪,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后来噩耗就传来了。因此,他以为只有这条蛇还与死去的父亲保持着一线联系。于是他把它装在木箱中,外出寻找杀父的仇人。
在这位儿子不停地梦到父亲血肉模糊的颜面的时刻,那条蛇却在木箱的底部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因为它已秘密地爱上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条蛇。不过那条蛇并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条竹子编成的蛇。这种秘密的爱,使它不断狂热地通过思念、渴望、梦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点一点灌注进那条没有生命的蛇的体内。每到晚上,明月高悬南方的时刻那条竹子编成的蛇就灵气絮绕,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光环和火星飞舞。它的体格逐渐由肉与刺充实起来。它慢慢地成形了。
终于,在这一天早晨,竹编蛇从玩具房内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际,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会儿,剧毒发作,主人死去了。这主人就是那位儿子要找寻的杀父仇人。那条木箱内的蛇在把生命和爱注入竹编蛇的体内时,也给它注入了同样深厚的仇恨。
木箱内的蛇要不告而辞了。夜里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无数洪水、沼泽、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条竹编蛇相会。而它的主人仍继续坐在木箱子上,寻找他的杀父仇人。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