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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春分之后》|每日读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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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三十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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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

 


“过去,敬太郎一直抱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觉得自己就是客观存在的这个样子,无论走到谁的跟前都别无二样。他有一种自卑感,总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根本没有资格让人产生顾忌或拘谨的心理。正因为如此,对于从经历大不相同的长者那里得到很不合自己心愿的待遇,敬太郎倒是感到不可理解,奇怪万分了。”

文|夏目漱石


尽管敬太郎还是第一次遇到自称为高等游民的人,并感到有些意外,然而松本的仪表也好,风度也好,都确实使他感到对方像那种阶级的代表。”

夏目漱石   译|赵德远

摘自《春分之后

- 声明:如需转载先请信联系 -

第二天早晨,急忙做好准备,正要动身去会见松本,不巧又下起了冷森森的雨。把窗子打开一条细缝,从三楼上往四下里一瞧,整个世界早就被淋得湿漉漉的了。面对这仿佛要浸透屋顶瓦似的凄凉景象,敬太郎一动不动地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把田口写的介绍信放到桌子上,想了想是否还要去。最后还是尽早会会松本的心情占了上风,他终于离开桌边朝楼下走去。这时,外面马路上传来卖豆腐的尖利的喇叭声,像是要把那阴沉的空气撕裂开似的。

松本家在矢来。一路上,敬太郎想象着前几天晚上使他产生如同狐仙附体般感觉的交通岗楼周围的景色。而当来到这里时才发现,坡上和坡下都分成两股道,只是坡道的中央部位鼓成个椭圆形。他不顾雨水淋湿裤裙,停住脚步向四周张望。他觉得那天晚上车夫两手紧握车把进退维谷,可能就是在这一带。今天也同样,雨哗哗地下着,他脚下的大地已经湿得一塌糊涂,看样子连铝制的地下管道都会给腐蚀坏的。只因为是白天,站在这儿的心情与前几天相比,情趣截然不同。敬太郎沿着坡道朝上走去,两眼不时眺望目白台背后那黑糊糊的、高高耸起的森林和右手远处“高田稻荷明神”寺院里那朦胧重叠的树丛。矢来这里同一个地址就有好多人家,他只得在矢来的地界中七拐八弯地转了起来。起初沿一条小巷,一会儿向右转,一会儿又向左拐,一会儿眼里映进湿淋淋的枸橘篱笆,一会儿又从多年山茶覆盖的像是块坟地的前面走过去。可是费了很大劲,却没能找到松本家。最后找得不耐烦了,向一个胡同拐角处车铺里的年轻人一打听,对方马上就给他指出来了,没费吹灰之力。

从这个车铺的斜对面走进去,顶头上竹篱笆墙围着的一所漂亮住宅,就是松本家。一进大门,耳边就传来了小孩子敲小鼓的声音。走到房门前向里面喊话,那鼓声也没有停下来。四周寂静无声,简直不像个有人住的地方。因为下雨,门紧闭着。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佣,客客气气鞠躬施礼接过介绍信,一声没吭就又返回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她说:“说起来实在很失礼,请您在不下雨的日子再来吧。”敬太郎为了找工作到处去求人,也曾被拒绝过。可是,这次这个拒绝法听起来简直令人莫名其妙。他想当即反问一下,为什么下雨天不会客。但是,在这种场合,向一个女佣发牢骚也不成体统,为了消除疑团就又问了一遍:“这么说,天气好的日子就可以见啦?”女佣只答了声“是”。敬太郎无奈,只得又返回雨里去。这时,雨又突然大了起来,小孩子敲鼓的声音还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咚咚地响着。他顺着矢来的坡道,一边往下走,一边反反复复地想:还真有这么怪的人呢!同时又想到,田口所说的轻易很难见到,会不会就是指这种情况呢?当天,回到家里也感到很别扭,碰了个钉子,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了。他心想:很久不见须永了,到他家去聊聊天,把近来遇到的事和他说说,这样半天就过去了。可是转念一想,反正早晚要去,等把现在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自己也好有个前因后果跟他吹吹,不然就没有什么说头了。因此,最终还是没有去。

第二天刚好和昨天相反,是个大好天气。早晨起床时,敬太郎抬头望着令人目眩的绚丽多彩的苍穹,仿佛一切污浊都被雨水洗涤得一干二净似的。他十分高兴,心想今天就能见到松本了。取出前两天晚上藏到箱子后边的那根手杖,考虑今天还是把它带上碰碰运气。他拄着这根手杖,又沿矢来的坡道向上走去。一边往上走,一边想象着今天将会出现什么情景。如果又是昨天那个女佣出来接待,并且说:难为您特地又来,今天天气过于好了,请您在稍有点阴的日子再来吧。那又当如何是好呢?


可是,和昨天不同,进了大门没有听到孩子敲鼓的声音。房门前竖着一个上次来没见到的屏风。屏风上有一只淡彩的仙鹤伫立,细长的形状很像个穿衣镜,与一般屏风的尺寸大不相同,这一特点引起了敬太郎的注意。不错,又是那个负责通报的女佣出来了,不过在她身后却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两个不管不顾的孩子跑到屏风后面很稀奇地打量着敬太郎。敬太郎心想,这与昨天相比,变化简直太大了。最后,随着一声“请”,他被让到玻璃门紧闭的客厅里。客厅正中有一个像金鱼缸那么大的陶瓷火盆,女佣在火盆两侧各放了一个坐垫,其中一个是敬太郎的座席。坐垫是圆形的,布面上印着花鸟图案。敬太郎惶惑地坐了上去。壁龛里挂着一幅用刷笔粗口勾勒的山水画轴。敬太郎仔细端详着这幅画,上面画的哪是树木,哪是岩石,根本分辨不清,仿佛是一件一文不值的装饰品。再一看,旁边还挂着一面铜锣,连同敲锣棰也一并挂在那里。敬太郎愈发感到这间客厅有些异样。这时,中间的隔门开了,长着黑痣的主人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道了声“欢迎”,就在敬太郎对面坐下了。那声调可绝不是和蔼的。不过倒也很庄重,并没给对方以沉重的压力,这反倒使敬太郎感到轻松。因此,虽然只是以一个火盆为界,脸对脸地相向而坐,却没有使敬太郎产生任何心情紧张的感觉。此外,他一直认定这位主人在那天晚上就把自己的相貌牢牢记下了,谁知今天见面一看,对方竟毫无反应,到底记下还是没记下,从嘴角和神态上都没有任何表示,因此,敬太郎就更感到没有顾虑重重的必要了。关于昨天因为下雨谢绝会客的理由或辩解之类的话语,主人始终没有提到一句。是不愿讲,还是认为不屑说呢,敬太郎连这一点也无从判断。

谈话自然而然地从介绍人田口身上开始了。“你是想今后为田口服务啰!”以这句话为开端,主人就敬太郎的志愿、毕业成绩等,问了一通。接着又不时地提出一些很难应答的问题,使敬太郎大伤脑筋。其中包括他从未考虑过的什么社会观、人生观之类的问题。松本把这些玄妙的理论讲得天花乱坠,以至使敬太郎心里怀疑起这位松本会不会是一个在社会上还没崭露头角的学者。不仅如此,松本还揪住田口不放,大骂他是个有用而没有头脑的人。

“首先,整天那么忙,脑子里没有系统考虑问题的闲空,那怎么行?说到那家伙的头脑,简直像整年整年在研钵里用研磨棒捣出来的黄酱一样。活动过于多了,根本就没成形。”

主人为什么这样大骂田口,敬太郎简直摸不到头脑。不过,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尽管主人使用的言词如此激烈,但无论态度也好,口吻也好,却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恶毒或让人厌恶之处。主人这些骂人的话,全是通过他那好像不懂得骂人似的慢条斯理的声音,传到敬太郎的耳朵里的。因此,敬太郎也就无法产生强烈的对抗情绪了。他所得到的一个最新印象,只是觉得松本属于古怪的那一类人罢了。“他还下围棋,哼哼歌谣,什么都干。可是什么都干不好。”“这不正说明他有空闲吗?”“有空闲?我告诉你,昨天下雨,我拒绝见你,让你好天再来。对吧?这里的原因我现在没必要讲,不过,可能你会感到奇怪,世上怎么还有这种随意拒绝会见客人的理由。若是田口,他决不会采取这种拒绝方法。你说说看,田口为什么喜欢会见客人?因为田口是对社会有所求的那种人。也就是说,他不是我这样的高等游民。高等游民不怕伤害别人的感情,再怎么伤害也不在乎。而他可没有达到这种从容的地步。” 


一〇

“其实,我这次到府上来,事前并没有从田口先生那里听到过任何介绍。刚才您用了高等游民这个词,您讲的当真吗?”

“和字义一样,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游民呢!怎么?你不信吗?”

松本把两肘拄在大火盆的边沿上,用一个拳头支撑着下颏,两眼瞧着敬太郎。敬太郎感到松本的态度好像是没有把初次见面的客人视作客人,这似乎正体现了高等游民的本色。看来烟是松本的爱好,今天他叼着一只又大又圆的木制西洋烟斗,一直没有离嘴。里面不时地喷出几股浓烟,宛如烽火台上点起的狼烟,表示还没熄灭。浓烟在他脸旁不知不觉消散开去的景象,和他那看上去毫无令人感到紧张之处的鼻眼刚好相映成趣,使敬太郎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镇定情绪。松本那已经开始有些稀疏的头发是从正中往两边分开的,头顶平平的,因而看上去显得平凡而又安详。他穿着一件普通人不穿的那种无花纹的褐色和服短褂,白布短袜外面又套了一双和短褂同样颜色的袜子。这种颜色使人立刻就联想起和尚的法衣,敬太郎更觉得他是一个异常特殊的人物。尽管敬太郎还是第一次遇到自称为高等游民的人,并感到有些意外,然而松本的仪表也好,风度也好,都确实使他感到对方像那种阶级的代表。

“对不起,请问您家里人很多吗?”

不知什么缘故,敬太郎对眼前这位自称高等游民的人,首先提出了这么个试探性的问题。松本随即答道:“嗯,有好几个孩子呢。 ”接着,从敬太郎快要忘记的烟斗里,又噗地冒出了一股烟。

“您太太……”

“妻子,当然有啊。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啦?”

敬太郎后悔自己提了个难以挽回的愚蠢问题,因而不好收场了。尽管对方并没有显出伤了感情的样子,但却迷惑不解地盯着自己的脸,等待着明确的回答。事已至此,敬太郎不得不说点什么了。

“我在想,像您这样的人,还能和普通人家一样过那种有家庭趣味的生活吗?所以才斗胆问了一句。”

“我,家庭趣味?为什么?因为我是高等游民对吗?”

“也并不完全是这样。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所以就随口问了一下。”

“高等游民可比田口什么的更懂得家庭趣味哩!”

敬太郎再也无话可说了。他脑海里同时有三种思绪在翻腾,一是无法做出明确回答的困窘,一是想要就此改换话题的努力,再则是打算以此为线索弄清松本和戴皮手套那个女子的关系的强烈愿望。由于这个缘故,他那本来思路就不清的大脑又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松本却好像根本就没有留心,他神态自若地望着进退维谷的敬太郎。敬太郎心中暗想,他要是田口就好了。因为田口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手段,不仅能很巧妙地把对手镇住,而且把对方镇住后,还能立刻反过来为对方解围,决不使对方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虽然说松本很坦率,但在接人待物方面却一窍不通,缺乏练达的功夫。正是在这位松本的面前,敬太郎觉得似乎在无意之中看清了他和田口的差异之处。这时,松本突然问道:“你好像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吧?”

“啊,是的。根本就没考虑过。”“既然你是独身寄宿,就更没有必要去考虑啦。不过,再是独身,对于从广义上来讲的男女间的问题,恐怕还是会想想的吧!”“要说是考虑,莫如说是感兴趣更合适些。要说兴趣的话,那自然还是有的。” 


一一

二人就这个与社会上任何人都有切身利害关系的问题交谈了一会儿。但是,不知是因为年龄的不同,还是因为地位有别,松本讲的好像尽是抽掉重要内容的抽象理论,对于敬太郎来说,根本不具有渗透到自己的血液中并与之融合的那种切实的力量。相反,敬太郎那杂乱无序、支离破碎的片断言语,也是刚一脱口就即刻失去了热度,似乎一点也没说到松本的心坎里去。

在进行这种彼此格格不入的谈话的过程中,唯有一个名叫高尔基的俄国文学家在敬太郎身上引起了新的反响。松本说,高尔基为了实行自己所主张的社会主义,感到需要资金,为了筹集这笔资金,在夫人的陪伴下到了美国。当时高尔基简直是集众望于一身,在为招待、欢迎而忙得不亦乐乎的热烈气氛中,毫不费力地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可是,他从本国带来的所谓夫人,并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他的情妇。这件事不知从哪里暴露出去了。于是,他那已经达到狂热化程度的名声,霎时间一落千丈,在辽阔的新大陆上再没有一个人同他握手了。因此,高尔基迫不得已又跟来时一样离开了美国。

“俄国和美国在对男女关系的看法上,差别就是那么大。高尔基的做法,如果是在俄国,就可能是几乎不成为问题的区区小事了,可是……太无聊了。”松本脸上显露出煞是无聊的表情。“日本属于哪种情况呢?”敬太郎问道。“大概是俄国派吧。我要做个俄国派,条件足够。”松本说着又从嘴里噗地吐出了一股像狼烟似的浓烟。话谈到这里,敬太郎觉得要询问前两天那个女子的事,似乎已经水到渠成。“我觉得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在神田的一家西餐馆里,您可能看到过我。”

“对,是看到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后来在回去的路上,不是又在电车上遇到了吗?好像你也是坐到江户川下车的嘛。是在那一带寄宿吗?那天晚上下雨,遭罪了吧?”

松本果然还记得敬太郎。从松本对这件事的态度来看,他既不想一开始就讲出来,又不像故意装作现在才意识到的样子,似乎是讲也行,不讲也可。这种态度究竟是因为他心地纯洁呢,还是因为胸襟开阔?或者是源于他那天生的豁达大度的本性呢?敬太郎有些不好判断了。

“好像还有个伴儿?”

“是的,带着一个漂亮姑娘。你好像就是一个人吧?”

“一个人。您回去时不也是一个人吗?”

“对。”

颇为顺利的爽快的回答,到此一下子就止住了。敬太郎还在等着,以为松本还会讲起那个女子,谁知松本却向敬太郎提出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寄宿的公寓在牛込,还是在小石川?”

“在本乡。”

松本以一种很不理解的神态望着敬太郎。松本好像在想:他住在本乡,可是为什么要乘到江户川终点站才下车呢?当看到松本这副急于想听听原因的表情时,敬太郎觉得事情复杂,决心在此把所有一切都干干脆脆地讲个明白。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万一对方发了火,就只好道歉,倘若道歉也不成,那就恭恭敬敬地鞠个躬一走了事。

“其实,我是特地跟踪您到江户川来的。”说完后看了看松本的脸。完全出乎意料,松本脸上根本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敬太郎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目的是什么呢?”松本几乎还是以平时那种慢条斯理的口气问道。

“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谁?”

松本反问了一句。在他这略带惊讶的声音里,第一次加进了比平常要强烈得多的语气。


一二

“是受田口先生之托。”

“田口?是田口要作吗?”

“正是。”

“可是,你不是特意拿着田口的介绍信来见我的吗?”

敬太郎觉得与其这样被一句一句的追问,莫如横下一条心,主动把全部经过都讲出来更痛快,因而便把从接到田口的快信后立刻动身到小川町电车站去盯梢的这场探险活动的第一步开始,直到乘电车在江户川终点站下车后在雨中狼狈不堪的经过,全都毫不掩饰地讲了出来。他觉得只要讲得条理清楚就行了,所以不用说夸张,连敷衍的麻烦也尽可能地避开了,因此也就没用很多时间。或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在整个讲述过程中,松本一次也没打断过敬太郎的话。在敬太郎讲完之后,松本也没有表现出立即要开口的样子。面对主人的这种沉默,敬太郎猜想大概是因为伤了他的感情,于是心里想:最聪明的办法还是赶快趁对方没发火之前道歉为好。就在这时,突然主人自己开口了。

“田口这个人,真是个混账东西。还有被他利用的你也真够可以,算得上是个傻瓜了。”

只要看看主人讲这番话时的表情,谁都可以看出他确实十分惊讶,然而却没有露出任何怒容。敬太郎终于放心了,这种时候被骂成傻瓜,对他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

“实在是办了件不光彩的事。真对不起。”

“我从没想到让你道歉。我这么说,不过是觉得你也真够可怜的啦。竟被那么一种人利用……”

“他那么坏吗?”

“你究竟有什么必要才决定做这种蠢事呢?”

处在这种场合,敬太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是“由于好奇才接受的”。没办法,只好说什么由于生活上的需要,非得求田口帮忙不可,因为有这么一种苦衷,所以明知无聊,最后还是应承了下来。

“要是生活有困难,那倒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还是不干为好嘛。天那么冷,又赶上下雨,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也有点尝够苦头了。今后决不再干了。”

松本听了敬太郎的这番心里话,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味地苦笑。这种苦笑,既可以理解为对敬太郎的蔑视,也可以理解为对他的怜悯。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敬太郎都觉得自己实在是脸上无光。

“看你这个劲儿,像是觉得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似的。是这样的吗?”假若溯本求源的话,敬太郎并没感到自己的感受达到了那种程度,可是经松本这么一问,也就只好顺水推舟地默认了,而且还不

得不在口头上也回答说确实如此。

“那么,你再去找田口,就说我亲自证明前天我带的那个年轻女子是个高等娼妓。”

“真是那种女人吗?”

敬太郎脸上显得有些吃惊。

“噢,没关系的。你就告诉他说是个高等娼妓好了。”

“啊?”

“你不要‘啊’嘛!你务必要这么说。能办到吗?啊?”

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青年人,敬太郎还不是那种能在长者面前毫无顾忌地把这类意思的词句说出口的人。可是松本却想强迫他把这四个字塞到田口的耳朵里去。这使他感到松本心底里似乎潜藏着某种不愉快的东西,因此,敬太郎根本不想那么轻易答应。当他无法应酬,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时,松本见状说道:“怎么,你尽可不必担心嘛!对方不过是个田口罢了。”又过了一会儿,仿佛好不容易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敬太郎:“你还不知道我和田口的关系吧?”敬太郎答道:“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一三

“若把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出来,你就很难再有勇气到田口面前讲那个女子是高等娼妓了,所以归根结底吃亏的还是我。不过,总让你这位无辜的年轻人蒙在鼓里也实在过意不去,干脆还是讲给你听吧!”

松本先作了这么个开场白,然后就向敬太郎说明了自己和田口是怎么一种社会关系。这个说明最简单不过了,但越是如此,就越发使敬太郎惊讶。一言以蔽之,田口和松本原来竟是至亲。松本有两个姐姐,一个是须永的母亲,一个就是田口的妻子。敬太郎这时才第一次弄清他们之间的这种亲戚关系。也就是说,松本是田口的内弟,论辈数则是田口女儿的舅舅。如此说来,舅舅和外甥女约好时间在电车站见面,然后到一个饭馆共同进餐,这是社会中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然而自己却像是要把这极其平常之事用复杂的色彩给装饰起来似的,浑身冒着热汗,费九牛二虎之力跟在人家后头到处转。想到这里,敬太郎感到自己简直是个愚蠢透顶的大傻瓜。

“那位小姐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难道只是为了诱我上钩吗?” 

“不,那是去须永家回来的顺路。当时我正在田口家聊天,碰

巧那孩子打回来电话说四点半左右在电车站那儿等我,要我回去时在那儿下车。我觉得太麻烦,本来想不去的,可是她左说右说非要我下车不可,于是才在那儿下了车。她见到我时说:今天早晨听爸爸说,舅舅说要给我买个戒指作新年的礼物,爸爸叫我先在电车站等着,别让舅舅跑了,还让我和舅舅一同去买,所以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这儿等。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她却自作主张随心所欲地提出要求,而且还硬要让我买下。没办法,我就想先用西餐对付她一下,就这样把她领进了宝亭西餐馆。田口这个人实际很愚蠢,煞费苦心干了那么件狗屁不值的事,实在是划不来。比起你这个受骗上当的人,田口就更笨得多啦。”

敬太郎情不自禁地感到,上当受骗的自己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如果早就了解这种内情,在报告侦察结果的时候,也许会多少处理得更好些。想到这里,自己的脸也就不能不红了。

“您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能知道呢?再怎么是个高等游民,也不会有那种闲工夫吧!”

“那位小姐怎么样?我想她早就知道了吧!”

“是啊!”松本说着,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以很明确的口吻断定说,“不,不会知道的。”又说:“田口这个笨蛋,要说可取之处,倒有一点。他这个人哪,无论搞什么恶作剧,被他耍弄的人快要丢丑的时候,他要么就急刹车,要么就亲自出马,总之在不影响当事人的体面之前就会漂漂亮亮地来个圆满收场。这么说来,他是个笨蛋不假,可毕竟还有令人佩服之处呢。也就是说,尽管手法恶劣,结局却总是令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他似乎还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就拿这次这件事来说,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明白吧!如果你不到我家来,我肯定是不知道就过去了。他还不至于那么狠心,不会一开始就把考验你愚蠢程度的策略告诉给他自己的女儿的。所以,本来趁便就该适可而止地停止这种恶作剧,可是,他却欲罢不能了。总之一句话,这恰好说明他是个笨蛋。”

敬太郎默默地听着松本对田口性格所作的这种评论。心里在想,自己因回顾愚蠢行径而后悔,对耍弄自己的总导演产生了怨恨,但他终究对导演这场恶作剧的田口本人感到信赖。他意识到这种心理在自己心中占据了压倒一切的位置。然而,如果田口真是这么一种人,那么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谈话的时候,会出现那样窘迫的感觉呢?这种疑虑也不无道理地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从您的话里,我好像对田口先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不过,我一到他的面前,总感到自己心里发慌,而且格外地难受。”

“那是因为对方对你也还没有放心嘛!” 


一四

经松本这么一说,田口那种对自己不放心的眼神和话语,都清清楚楚、十分鲜明地浮现在敬太郎的脑海里。但是,敬太郎完全不理解,像田口这样老练的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个刚出校门的幼稚无知的小青年大动脑筋呢!过去,敬太郎一直抱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觉得自己就是客观存在的这个样子,无论走到谁的跟前都别无二样。他有一种自卑感,总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根本没有资格让人产生顾忌或拘谨的心理。正因为如此,对于从经历大不相同的长者那里得到很不合自己心愿的待遇,敬太郎倒是感到不可理解,奇怪万分了。

“您看我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吗?”

“究竟怎么样,这入微的细节问题,只见一次面是不可能了解的。不过,表里如一也罢,不如一也罢,这和我对你的态度毫无关系,就不要说了吧!”

“可是,田口先生要是那么认为的话……”

“田口并不是只对你才有那种看法。无论对谁他都是那样看,没办法呀!长期那样使唤别人,难免上当受骗啦。即使偶尔有那种心地坦白、心灵很美的人来到眼前,他也照样是不放心的。如果说这

正是他那种人自作自受,那倒是满恰当的。田口是我的姐夫,我这样讲,你听起来可能觉得很怪。不过,本来他的品质还是好的,绝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只是多年来眼里把事业的成败看得很重,一味与世相争,所以对人的看法总是偏得离奇。他脑子里尽想些什么‘这个人有用吗,那个人使用起来能放心吗’一类的问题。照这个样子,他即使是被女人迷恋上了,也会不由自主地胡疑乱猜起来:这是迷上自己了吗?是看上自己的金钱了吧?对美人尚且如此,像你这样还没成人的小伙子,受到让人不知所措的待遇,那就更是理所当然的啦!你必须有这种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这正是田口之所以成为田口的关键所在。”

听到这些评论,敬太郎似乎自己也清楚地了解田口这个人了。但是,把这些使人心悦诚服的判断像用铁锤砸进自己脑子里去的这位松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说到这一点,敬太郎感到依然犹如面对茫茫云海一般,同样是看不清摸不到抓不着。与眼前这位先生相比,他感到没有遭到这通批评之前的田口反而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即使就同一个松本而言,前几天在神田的西餐馆的那位就显得活泼多了。当时他跟田口女儿谈论起珊瑚珠那类贵重的装饰品,这样那样地讲个没完没了。而眼下坐在敬太郎面前的这位松本,给敬太郎的感觉简直就像一尊木头佛像,只不过是嘴里叼了个大烟斗,还会张嘴说话而已。因此,在探索其人的真面目方面,就只有徒自苦恼了。敬太郎一方面真心佩服松本那明晰的评论,另一方面又在心里琢磨松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同时他又开始怀疑自己了,他在想:难道自己就是一个头脑呆笨、感觉迟钝、比普通人还要低下的人吗?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松本又开口说话了。“不过,田口做了件蠢事,你反倒因此能交上好运呢!”“为什么?”“他一定会给你弄个什么位置的。如果就这样把你丢开不管,那他就不是什么田口了。这件事我也可以负责为你担保。不过,最没趣的还是我。完全成了别人搞侦探的牺牲品了。”

二人四目相视笑了起来。敬太郎从布面上印有花鸟图案的圆坐垫上站起身来,主人特意把他一直送到房门口。装饰门面的画有彩墨仙鹤的屏风依旧摆在这里,身体瘦高的松本直挺挺地站在屏风前,从背后望着正在穿鞋的敬太郎。过了一会儿,只听松本说道:“还带来一根怪有趣的手杖呢!请让我看看。”说着便从敬太郎手里接了过去,然后又问道:“噢,还是个蛇头呢!刻得很不错!是买的吗? ”

“不是。是一个外行人刻的,送给我了。”说完,敬太郎就挥动着手杖,顺矢来的下坡路朝江户川方向走去。

(完)

本文


《春分之后》

[日] 夏目漱石|著

赵德远

刚毕业的敬太郎为就职东奔西走,后在友人须永的帮助下获得职位,因此与须永、须永的舅舅、表妹千代子熟识,旁观了自我意识强烈、以哲学家自诩的须永与热情天真的表妹千代子的恋爱烦恼。描写了明治维新后日本知识界的状态和知识分子的困惑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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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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