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革命”为什么光荣？（下）

按：本文是一篇书评，讲的是英国历史学家屈威廉所著的《英国革命：1688-1689》（宋晓东 译）。全文约7400字，分两次发布。此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见：“光荣革命”为什么光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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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三章，屈威廉分析了“光荣革命”的成果和影响。

 

“光荣革命”的成果主要是达成了“革命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几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恢复英国的宪政。它包括三个法案，《宽容法案》、《权利宣言》以及由它扩展而成的《权利法案》，《权利法案》是现代政治史上至关重要的文献。具体来说，“革命解决方案”主要包括以下几内容：

 

第一，关于国王的地位，确立了“王在议会”（King in Parliament）的原则，国王的权力受到极大约束，保证了议会的最高主权，这种议会控制下的君主制——也即君主立宪制——很好地解决了国王和议会之间权力平衡问题，从而保护了法治和自由，避免再次出现克伦威尔和詹姆斯式的专制独裁，它让英国人受益至今；

 

第二，法律的确立和废止由议会说了算，法律的解释权只属于法官，国王无权颁布或者废除法律，也不能开除法官，因此，司法实现了独立；

 

第三，结束对非国教徒的迫害，提倡宗教宽容，只要非国教徒愿意宣誓效忠国王，就可以组织自己的宗教集会。

 

第四，保护个体权利和法人团体的特许权不受行政行为的侵害。

 

第五，废除了出版审查制度，新闻出版自由得到了保护。

 

屈威廉认为，革命解决方案中，只有两项内容是新的，“一项是国王不能开除法官；另一项是非国教徒中的新教徒被允许保持自己的宗教仪式。”其他内容都是在“修复詹姆斯的违法行为而造成的宪政结构上的裂痕”。所以，“光荣革命”既是保守的又自由的，保守是指它主要是在恢复以前的宪政，自由是指这场革命重新保护了英国人的政治和宗教信仰自由。

 

对于这一解决方案的影响，我们刚才说的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影响。在本书第六章，屈威廉尤其从国王和议会的权力关系以及从英格兰的财政制度和商业发展上，讨论这一方案对英格兰的影响。而第七章讨论了革命解决方案对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影响。

我们首先看第六章的内容，简单地说，革命解决方案对英格兰的影响包括三个方面：

 

第一，“光荣革命”确立了议会控制下的君主制，此后，英格兰的当家人不再是国王，而是议会。但是，国王凭借他的身份和特权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大到可以影响议会大选的结果，尤其是在议会内托利党和辉格党势均力敌时，国王的影响力就能起到决定性作用。所以，屈威廉认为，这时的英格兰其实形成了“一个由国王、上院和下院组成的‘混合’宪政。”这种关系加上司法的独立，形成权力的分立和平衡，使得英格兰在19世纪和20世纪抵挡住民主思潮的影响，保证了英国持久的稳定和繁荣。

 

第二，“光荣革命”后，下院控制了财政，这个国家的每一项财政支出，都必须得到下院的批准，下院设立了专门的委员会监督财政，开始形成财政监督机制，因此，国王再也没有经济实力去破坏法律，而英格兰因为自己的议会可以发行国债，从而也有了更稳定和更强大的经济实力去发展自己的国力和对抗欧洲国家。

 

第三，“光荣革命”后，下院通过立法为国民保证了比以前更平等的商业贸易权利，推动了资本和商业的发展。

 

这是革命解决办法对英格兰的主要影响。下面我们聊聊它对苏格兰的影响。

 

苏格兰和英格兰自古以来关系就很微妙，大多数时间，它们是两个独立的王国。但是从1603年开始，由于苏格兰的国王继承了英格兰的王位，两个王国共主了，也就是说一个国王开始统治两个国家。虽然因为英格兰更繁荣更强大，苏格兰在一定程度上要听英格兰的，但一直到“光荣革命”前后，苏格兰都有很强的独立性，它有自己的议会、政府、教会和法律。由于苏格兰是詹姆斯家族的故乡，詹姆斯家族或者说斯图亚特王室在苏格兰拥有坚定的支持者。因此，1688年“光荣革命”发生以后，苏格兰可以拒绝接受威廉和玛丽作为他们的君主，选择逃亡的詹姆斯二世作为他们的国王，但是，由于詹姆斯二世信仰天主教，苏格兰有两股势力坚决反对詹姆斯二世，这两股势力是苏格兰自己的教会（长老会）和他们的辉格党，这两种力量在苏格兰议会有强大话语权，在他们的影响下，1689年，苏格兰议会最终决定接受英格兰的革命解决方案，接受威廉和玛丽做他们的君主。

注：在“光荣革命”之后，逃亡法国的詹姆斯二世及其子，曾在苏格兰、爱尔兰发动一系列叛乱，均被镇压。英剧《古战场传奇》（Outlander，或译为外乡人），就以这一时代的苏格兰为背景。

 

屈威廉认为，虽然苏格兰接受了威廉和玛丽，但是苏格兰议会从英格兰的革命解决方案中看到，议会可以拥有更多的独立性，在随后的几年，当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利益发生矛盾时，苏格兰的议会越发“勇敢地捍卫民族利益，公然反抗威斯敏斯特的议会，并对国王的政策表示质疑”。到了安妮女王统治时期，苏格兰议会甚至威胁要解除两个王国的联合。这个时候，在安妮女王的统治下，两个议会经过协商，最后决定做出进一步的联合，将两个议会合并成一个大不列颠议会，两个王国合并成一个大不列颠王国，这就是著名的1707年《联合法案》。屈威廉认为，“这可以被看作是苏格兰‘革命解决办法’采取的最终形式。”也就是“光荣革命”对苏格兰的最大影响。客观地说，1707年的联合让苏格兰共享了英格兰在海外的殖民地资源和贸易机会，这一次联合是苏格兰摆脱从中世纪以来贫穷落后的面貌并在18世纪走向繁荣的起点，这一制度延续至今，它的积极影响也持续至今。

 

接下来我们看看“光荣革命”对爱尔兰的影响。爱尔兰的情况跟苏格兰截然不同。在英伦三岛中，爱尔兰是天主教的大本营，是天主教最集中的地区，詹姆斯二世上台以后，就在爱尔兰牢牢地建立了天主教统治，詹姆斯二世逃到法国以后，很快就在路易十四的帮助下，带着一支法国军队登陆了爱尔兰，并在爱尔兰建立了议会，试图以爱尔兰为根据地收拾旧山河。在这种局势下，英格兰在“光荣革命”后对爱尔兰的政策只有一条路——征服，把爱尔兰当作殖民地一样征服和压榨。结果，英格兰议会出兵和詹姆斯的军队在爱尔兰打了一仗，詹姆斯战败，爱尔兰和英格兰签署了一个《利默里克条约》，英格兰将爱尔兰政府和教会的所有权力部门都换成了英格兰任命的人或者英格兰信赖的人，英格兰控制了爱尔兰的土地和支柱产业，而且对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大肆迫害，结果，成千上万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逃离爱尔兰，移民到法国和美洲。爱尔兰和英格兰这种糟糕的民族关系，一直延续到20世纪甚至今天。这就是“光荣革命”对爱尔兰的影响。

 

讲到这里，我们就基本讲完了屈威廉笔下的“光荣革命”是怎么一回事，也基本讲完了这本书的主体内容。

 

这本书的结语和导言，是屈威廉对“光荣革命”的一个反思和评价。这里再次回到开头的问题：光荣革命为什么是光荣的，屈威廉认为因为它是明智的革命，这份光荣和明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光荣革命”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确立了君主立宪制，成功解决了君主、上院和下院的权力分立与平衡问题，捍卫了英国古老的宪政和法治，保护了英国人的自由与繁荣，这一宪政制度支撑着英国此后两百多年的发展，它为18世纪以后英国的繁荣提供了稳定的制度基础，让英国变成第一个现代化国家，而且，在19世纪和20世纪英国面临现代民主政治的冲击时，这个宪政基础依然发挥了稳定的基石作用。

 

第二，“光荣革命”不仅解决权力的分立与平衡问题，各教派、托利党和辉格党之间也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都在革命解决方案中伸张了自己的政治诉求，形成了和平稳定的格局。

 

第三，而这一切，都是通过各派的“妥协、折中、宽容”，以“冷静、谨慎、智慧”的方式，在最低限度的暴力下完成的，它体现了英国人的宽容精神、法治意识和自由主义精神。

 

很多革命带来的胜利者的自由，而“光荣革命”带来的是国民的自由。很多革命的胜利是胜利者的胜利，而“光荣革命”的胜利是国民的胜利。

 

以上就是本书的主要内容。

 

我们刚开始讲过，这本书是1938年屈威廉为纪念“光荣革命”250周年而写的书，他写这本书至少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爱国情怀的保守主义史学家，他希望通过回顾英国宪政史上这一重大事件，来表明英国宪政制度相对欧洲正在建立的各种激进政治的优越性，他高度肯定英国人避免暴力和革命的智慧，带着一种民族荣誉感很自豪地在讲述这段历史，他在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英国人重视法治和宗教信仰、珍惜自由民主精神、厌恶暴力和激进主义政治、尊重宽容和妥协之传统的赞美之情。另一方面，本书有两处暗示了屈威廉在撰写该书时，心中思考着德国的纳粹政治，在他看来，英国之所以能在20世纪避免德国人的命运，正是因为英国人拥有尊重法治和自由的宪政制度，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光荣革命”。

 

屈威廉的这本书在出版以后广受欢迎，但当代史学界对它的批评越来越多，批评者重点针对他的辉格党式的历史写作方式，认为他在叙述这段历史时带着过多的个人偏见和情感，有人还批评他的文风不够严谨。但尽管如此，本书仍然是了解“光荣革命”这段历史的绝佳入门读物。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