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熊”“兔”
——“甲骨文所見的動物”之三
單育辰
五、說“熊”
在幾種甲骨文字典裏,都沒有“熊”這種動物,但“熊”字並不是不存在,只是長期以來,未被人們認識而已。在甲骨文中,有一種動物直立,上、下足彎曲,如下圖所示:
A
其中B爪形不顯,但應是A之省寫。這兩個字的辭例如下:
(1)
(2)
此字過去一直被釋爲“兔”,但“兔”字的上下足不彎,並且A、B也沒有“兔”形後翹的短尾,若與第六節我們指出的甲骨文中“兔”字的幾種寫法相對照,就會發現它們與“兔”是全然不同的。
在甲骨文中,還有在A形上加“网”者,出現次數較多:
Ⅰ型:
C
Ⅱ型:
H
Ⅲ型:
M
Ⅰ型:
(3)
(4) 辛卯卜,
(5) 辛卯卜,
(6) 貞:不隹(唯)F乎(呼)竹
(7)
Ⅱ型:
(8)
(9)
(10)
(11) 甲申
(12) 壬辰卜,
Ⅲ型:
(13)貞:吳率以M芻? (《合》95 賓組)
(14)
(15) 戊寅卜,
(16)
(17)
(18)
(19)
其實,上面所引的A、B兩字即是“能(熊)”字,而於A上加网形者,可釋爲“罷(羆)”。這些字是在劉桓先生發表《釋能罷》[3]之後,才得以認出的。劉先生所說頗爲詳盡,今擇要摘引如次:
能字即釋,則羆字也就不難辨釋。
不過令人惋惜的是,由於出現“能”、“罷”二字的卜辭都比較殘,它們的意義難以更清楚的瞭解。據我們所考察,除C、H、I、K諸字或許用爲捕熊之義或其引申義——捕獲動物外,其他應作地名或人名。
“能(熊)”還有一種比較原始的寫法,出現於商周圖形文字中,其形仍表示直立,且上下足彎曲,舊多把此字釋爲“夒”或“夔”,是沒有道理的,其形如下:
還有一種是兩熊夾庚之形:
下面我們把古文字出現的“能(熊)”按年代排比如下,以便更好的認識其字形演變軌迹:
如上圖所示,在“能”字演變的第一階段(商周圖形文字→甲骨文)是把“熊”的頭部簡省張口的類“目”形或閉口的“目”形;同時,把“熊”的特別彎曲的下足簡化爲和上足略爲同等程度的彎曲,但甲骨文中“能”的下足也有彎曲度較大者,如上揭的C、P之形,它們爲圖形文字之殘存。在其演變的第二階段(甲骨文→金文)是把甲骨文的“熊”的“目”形進一步簡化爲“?”形;把“熊”身簡化爲肉形,這也就是《說文》誤說“能”字“從肉?聲”的由來;還有就是有一些字有把“熊”上下豎立的雙足改爲左右並列的雙足的情況。並且在金文中“熊”頭部還有不省爲“?”而仍爲似“目”形的,如我們舉的戰國金文的例子。其演變的第三階段(金文→戰國文字→小篆→楷書)“熊”形則變化不大,具體形狀與金文沒有多少差別。
在甲骨文中,還有一種動物字形與“熊”有點類似,那就是“猱”(後世稱“猴”),我們把此形列舉出來,以便和“熊”字對照:
猱:Ⅰ型:
Ⅱ型:
對比二者可見,“熊”和“猱”雖然都是一動物直立,且上、下足彎曲之形,但二者的區別特征是:“熊”的頭部爲“目”形,且多有短尾而下垂;而“猱”的頭部更接近真實的猴首,且“猱”字或於其首部畫毛髮之狀,或有短尾而上翹。
六、說“兔”
“兔”在甲骨文出現的異體很多,而學者們常常把它們釋爲另外一些字,以至於在有些甲骨文釋文中,竟然沒有“兔”字的存在,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8]爲方便起見,我們先把商周文字圖形文字的“兔”列舉如下:
α
以上幾形是“兔”字的早期形體,在字形上看,它們也是最接近於兔這種動物形狀的。有些學者根據上揭圖形的張口閉口把前兩者釋爲“兔”和後三者釋爲“?”,[10]是沒有道理的,因爲:一,此五動物形皆張口,而皆用爲人名的後三個字γ、δ、ε,γ的張口度亦小,δ、ε張口甚開而露出若猛獸之口者,實是由α、β、γ微張之口訛變而來;二,查《說文》卷十上:“
下面按自己的理解,我們列舉出甲骨文中的“兔”字,甲骨文作爲單個字用的“兔”應有以下八型:
Ⅰ型:
Ⅰ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耳朵還隱約可見,口不張,字形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關係密切;2、下文將要提及的從“Ⅰ型動物”從“丂”的字(即後文隸定的“
Ⅱ型:
Ⅱ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耳朵明顯可見,口微張,字形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尤其是其中的δ、ε關係密切;2、下文將要提及的從“Ⅱ型動物”從“口”的字(即後文隸定的“
Ⅲ型:
Ⅲ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耳朵不顯,口張,字形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關係密切;2、Ⅲ型與Ⅱ型、Ⅶ型字形關係密切,因上文已言Ⅱ型、Ⅶ型是“兔”,故Ⅲ型也是“兔”。
Ⅳ型:
Ⅳ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口微張,耳朵訛變成角狀,這是Ⅵ型銳角狀的兔首的由來,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關係密切。2、Ⅳ型與Ⅱ型字形關係密切,因Ⅱ型是“兔”,故可知Ⅳ型亦爲“兔”;3、下面將要提到Ⅵ型與Ⅱ型爲一字,而Ⅳ型與Ⅵ型有字形上的繼承關係,由此亦可推知Ⅳ型亦爲“兔”。
Ⅴ型:
Ⅴ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耳朵不顯,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關係密切;2、此型與Ⅳ型相比,口不張,此型爲Ⅵ型銳角狀的兔首的直接來源;3、Ⅴ型與Ⅳ型、Ⅵ型字形關係密切,Ⅳ型、Ⅵ型字形爲“兔”,故可知Ⅴ型爲“兔”。
Ⅵ型:
Ⅵ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耳朵訛變成銳角狀,此型與Ⅳ型相比,口不張,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形已有一定距離。Ⅴ型是此型的直接來源;2、下文將要提及的從“罒”從“Ⅵ型動物”的字(即後文隸定的“
Ⅶ型:
Ⅶ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耳朵不顯,口微張,字形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關係密切;2、Ⅶ型與Ⅱ型、Ⅲ型字形關係十分密切。3、下文將要提及的從“Ⅶ型動物”從“泉”的字(即後文隸定的“
Ⅷ型:
Ⅷ型釋爲“兔”的理由:1、有後翹的短尾,頭部伸出鈎狀物,此鈎狀物是由兔耳訛變而來,此形的首部接近甲骨文的“口”,與兔首不是很像,Ⅷ型與商周圖形文字的“兔”已有一定距離。2、下揭“
粗看起來,上揭八型“兔”的字形變化較大,似乎令人難以掌握,其實不然,甲骨文的“兔”是有識別特征的,那就是:1、無頸;2、有後翹的短尾。只要認識到兩點,就可以很容易的把甲骨文“兔”字辨認出來。[13]
甲骨文中有一個先王叫“
賓組:
歷組:
出組:
何組:
無名組:
黃組:
經過我們的系聯,上揭八型都是“兔”應該沒有什麽問題了。我們再列舉出這八型“兔”的辭例,以便更好的瞭解它在甲骨文中的用法。爲了節約篇幅,這些辭例中的“兔”的具體字形就不一一列出了:
Ⅰ型:
(1) 癸丑卜,爭貞:旬亡禍?三日乙卯□?
Ⅱ型:[16]
(2) 甲申卜,爭貞:兔亡禍? (《合》4616 賓組)
(3) 甲申卜,爭貞:兔其?禍?
貞:兔亡禍? (《合》4618 賓組)
(4) 貞:王夢?
Ⅲ型:
(5) 癸酉卜:子其
Ⅳ型:
(6) □辰卜,亘貞:兔其乎(呼)
Ⅴ型:
(7) 辛卯卜,品貞:乎(呼)多羌逐兔,隻(獲)? (《合》154 賓組)
Ⅵ型:[17]
(8) 翌癸卯其焚
(9)
Ⅶ型:[19]
(10) 己卯卜,爭貞:今
(11) 丙申卜,
(12) 貞:勿
(13) 壬午卜,
(14) 貞:乎(呼)兔
(15) 貞:兔、
(16) 丙戌卜,韋貞:令
Ⅷ型:[20]
(17) 辛未王卜,貞:田
(18) 乙亥王卜,貞:田喪,
(19) 丁亥卜,貞:王田
(20) 壬午卜,貞:王田榆,
我們可以看到,甲骨文“兔”字用法比較單一,不是作人名(或國族名、地名)就是作動物名的“兔”使用的。
甲骨文中由“兔”構成的字很多,我們也把它們一一列舉出來:
一、
A1
F
(21) 王
(22) 王从(從)龍東,B?
王从(從),C? (《合》902 賓組)
(23)王其逐鹿于嗇,D1?
勿逐鹿,不其D2? (《合》10937 賓組)
(24)貞:王其逐鹿,E? (《合》10299 賓組)
(25)甲申
甲骨文中“
二、
G
H
I
L
(26)癸子(巳)卜,
(27) 戊午卜,爭:水其H茲邑? (《合》13584 賓組)
(28) 丁丑卜,
(29) 癸卯卜,
(30) 戊寅卜,
(31) 丁酉卜,疑貞:多君曰:來弟以L?王曰:余其
“
三、
M
Q
(32) M入
(33) N入
(34) O入
(35) P
(36) 庚申卜,貞:王
(32)-(35)的“
四、
R
V1
X
(37) □子卜,
(38)
(39) 丁丑卜:今日令
(40) 甲戌卜:翌
(41)
(42) 庚午卜,
貞:田V2? (《合》110 賓組)
(43)
(44)
“
五、逸:[34]
Y1
(45) 癸子(巳)卜:王Y1鹿?
弔弗Y2? (《合》10294
(46) 癸子(巳)
(47) 己子(巳)卜,
己子(巳)卜,
此從“兔”從“止”的“逸”字本義是代表追逐兔子,甲骨文里已引申爲追逐野獸之泛稱,與後世逃逸的“逸”並不是一回事。[36]
六、
d
(48) 癸卯卜,才(在)上d貞:王旬亡猧(禍)?才(在)十月。 (《合》36846 黃組)
(49) 癸酉王卜,貞:旬亡猧(禍)?王占曰:吉。才(在)在王e。 (《合補》11257=《合》36871+《合》41771 黃組)
這裏的上
另外,在《合》15396反(=歷拓5879反,賓組)中有一字作:
f
其辭例爲:“尞(燎)于f?”,可惜“土”下動物形的下半身漫漶不清,難以看出是否有上翹的短尾,不過從其头部來看,此字也有可能是從“土”從“兔”的。若果真如此的话,則“兔”是表“土”之音,因“土”、“兔”皆透紐魚部, 则f应讀爲“土”,“尞(燎)于土”一語卜辭習見。
前面提到的“
虎:Ⅰ型:
Ⅱ型:
Ⅲ型:
象:Ⅰ型:
Ⅱ型:
Ⅲ型:
可以看出,甲骨文“虎”字的識別特征是:1、口張幅較大;2、有卷曲的長尾且上揚;3、賓組卜辭虎身多畫有橫紋。甲骨文“象”字的識別特征是:1、有卷曲上揚的長鼻;2、長尾下垂且多分叉。“虎”、“象”的這些識別特征,都是與“兔”全然不同的。[39]
[1] 爲清晰起見,我們把卜辭中的人名和地名加波浪線表示,下同。
[2] “?”是筆者借用數學上的符號,表示《合補》2654是《合》10736的一部份。
[3] 劉桓:《釋能罷》,《殷契存稿》,黑龙江教育出版社, 1992年6月,第116-118頁。
[4] 單按,《乙》九一八即《合》309,是賓組卜辭,從其首部作銳角狀看,它們也有可能是“兔”字的一種特別寫法。其辭例為:“貞:主
[5] 單按,《甲骨文編》“罷”、“
[6] 甲骨文字形來源爲《合》10726、《合》95(原皆爲從网從能之字,今僅取“能”這一部分),西周金文字形來源爲《集成》5984、《集成》2841,戰國金文字形來源爲《集成》11358(原爲從能從止之字,今僅取其“能”字部分),戰國竹簡字形來源爲“郭店”《太一生水》簡8、“郭店”《緇衣》簡42。
[7] 又,小篆的“罷”作“
[8] 對“兔”字誤釋爲其他字的情況,可參看松丸道雄、高嶋謙一:《甲骨文字字釋綜覽》,第1181號、第4587號、第7078號,東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93年3月,第282頁、第498頁、第557頁;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條、“兔”條,中華書局,1999年12月,第1612頁、第1619-1621頁、第1646-1647頁。
[9] 《集成》6894原篆爲“
[10] 如姚孝遂:《甲骨刻辭狩獵考》,《古文字研究》第六輯,中華書局,1981年11月,第50頁之說。其實,在甲骨文中,如果處於某種字形條件限制下,張口與不張口並不是區別動物的關鍵識別特征,可參看上舉“羆”下的“熊”形,在“動物直立,上、下足彎曲”這個字形條件限制下,雖然其中Ⅰ型皆張口,而Ⅱ型皆不張口,但都是“熊”字;“兔”也是這樣,在“無頸,有後翹的短尾”這個字形條件限制下(詳下),其張口與不張口者都是“兔”字。
[11] 關於“兔”、“?”爲一字的考證可參看吳匡、蔡哲茂:《釋金文“
[12] 可參看唐蘭:《天壤閣甲骨文存》,《甲骨文獻集成》,四川大學出版社,第二冊第479頁,2001年4月,(影印北京輔仁大學一九三九年三月本)。
[13] 當然,我們沒有舉出來的“兔”字的字形變體還有一些,不過這些“兔”字變體要麽出現次數少,辭例也不是很重要,要麽其所在的卜辭殘損不清,這裏就被我們省略了。
[14] “兔”,透紐魚部,“陽”,喻紐陽部,二字音近可通。參看裘錫圭:《殷墟卜辭所見石甲兔甲即陽甲說》,《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3年8月,第231頁。關於對“
[15] “
[16] Ⅱ型辭例可參看姚孝遂、肖丁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象”條,中華書局,1989年1月,第631-632頁,按,此書Ⅱ型之“兔”混入“象”條下。
[17] Ⅵ型辭例可參看姚孝遂、肖丁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兔”條,中華書局,1989年1月,第640頁。
[18] 《合補》2591的缺文據同文例的《合補》2596、《合補》13211補。
[19] Ⅶ型辭例可參看姚孝遂、肖丁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條,中華書局,1989年1月,第633頁。
[20] Ⅷ型辭例可參看姚孝遂、肖丁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象”條,中華書局,1989年1月,第631-632頁。單按,《類纂》Ⅴ型之“兔”混入“象”條下。
[21] “
[22] “
[23] “
[24] “
[25] “輿”作“
[26] 卜辭的斷句參照李學勤:《古文字與古文明:21世紀初的認識和展望》,《文物中的古文明》,商務印書館,2008年10月,第35頁。
[27] 參看李學勤:《論“婦好”墓的年代及有關問題》,《文物》1977年第11期,第34頁。“
[28] “
[29] “
[30] 參看容庚編著,張振林、馬國權摹補:《金文編》,“
[31] “
[32] “
[33] 參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
[34] “逸”的辭例可參看姚孝遂、肖丁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逐”條,中華書局,1989年1月,第330頁。
[35] 《合》10294爲
[36] 參看唐蘭:《天壤閣甲骨文存》,《甲骨文獻集成》,四川大學出版社,第二冊第479頁,2001年4月,(影印北京輔仁大學一九三九年三月本)。又,“逸”的相關考釋可參看松丸道雄、高嶋謙一:《甲骨文字字釋綜覽》,第0174號,東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93年3月,第49頁;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逐”條,中華書局,1999年12月,第842-845頁。
[37] “
[38] “
[39] 按“兔”形也偶有上唇微翹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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