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个坑，如何

王学富

 

有一门心理学课，叫“策略疗法”。我先简单介绍一个策略疗法的案例：

一个女性和她丈夫、儿子一起前来接受心理咨询。咨询过程中，这个女性不断抱怨丈夫，说他总是在办公室里工作，很少回家，几乎没有时间陪陪妻子和儿子，因此，跟妻子关系有麻烦，跟儿子也时而有冲突。在50分钟的面谈时间里，她一个人整整讲了45分钟。策略疗法的治疗师在最后5分钟里，给这一家人布置了一个作业——他们回到家里，父子俩儿要在自家后院挖一个坑。这个坑要挖得多长，多宽，多深，治疗师都都有严格的标准。同时还有一些要求，如，这个女性，作为妻子和母亲，不可以管父子挖坑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进行。父子俩按要求挖完坑之后，必须再把它填起来，填得跟没有挖的时候一模一样。这一家人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按约定的时间在下星期再来见治疗师。

作业布置完之后，这一家人就回去了。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妻子发现，她的丈夫不像往常那样总是在办公室打发时光，而是回到家里，跟儿子一起在后院挖坑。他们一起商量，定好位置，量好尺寸，一起动手挖坑。父子俩儿花了几天时间，终于把坑挖好了；然后，他们又一起把坑填起来。在这个星期里，那个一直抱怨丈夫的女性有时去后院看看，给他们送一点水，为他们做饭，喊他们吃饭；有时候，她在后院看着丈夫和儿子挖坑，只是按治疗师的要求，不去管他们的事。这一家人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都不知道为什么治疗师要他们干这样的傻事——挖抗又填坑。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一家人按约定时间去见治疗师。治疗师发现，在面谈室里，一家人坐在那里有说有笑，妻子不再抱怨丈夫，父子俩友好地谈着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这一家子不知道。治疗师呢，也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

心理咨询的形式多种多样，取向和侧重有所不同，但本质是相通的，这叫万变不离其宗。作业是一个仪式，也可以说是一个渠道，意在把促进改变的因素传输到这个家庭成员的关系中去，它在里面发生作用，却让人不知不觉。这就如同古代的诗歌所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但从上面的案例，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理解，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一、通过要求一家人合作完成挖坑这个仪式，把长期以来关系变得松散的一家人联合起来了。

二、这个男性（丈夫和父亲），他的工作从办公室转回到家中，而这对家庭的关系更重要。

三、这个女性（妻子与母亲），按治疗师的要求不去干预，便有更多的空间去体验丈夫和儿子的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感受家人之间的关系，享受家人在一起有质量的相处。

四、父亲跟儿子一起经历一个合作的过程，共同完成一件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会很自然地产生一种亲密感，其中有行为的合作，有语言的交流，暗中传递着一种配合的默契，感情的交流，等等。

五、通过一件要求全家人一起来完成的事情，让他们体验到相处、合作的愉快，而这会成为建立新的关系的美好经验。

我由此想到最近儿子和我的关系。几天前，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冲突。在冲突里，我有一个无奈的发现：我倔，儿子也倔。但冲突是我们双方都不情愿的，它在我们的关系里造成了一些距离。但我不急于打破这种距离，因为适当的距离有利于儿子的成长。在我的理解里，好的关系应是亲密有间。这个“间”，既指适当的距离，也指适当的亲密。那天我一个人去打篮球。天色已暮，我隐约感到有个影子在球场边的矮墙旁晃悠一下——是我儿子。我走过去，问他干什么？他说想去找一个韩国同学打乒乓球。我心里知道，他心里其实有一点想跟我一起去打乒乓球。但我说：“好吧，你去找同学吧。”他就去了。接着又回到球场边，说没找到同学。我说：“那我带你去打吧。”接下来，我和儿子去乒乓球，这个经验，就如同案例中那个父亲与儿子一起挖坑。

事后我想到，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人的基本需求是一样的，但满足需求的条件或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的条件或方式不复存在了，我们必须寻找创造新的条件，寻找新的方式来满足这些基本需求。例如，在传统社会里，子承父业是普遍的，父子可以在一起种地、打铁、做木活、榨油……现在，一家人被分散到各行各业，彼此之间的关联条件减少了。策略治疗似乎在探索一些方式，包括最自然、原始的方式——如挖坑——来达到修复关系的目的。也许，通过最原始的方式，反而更能产生出一种自然的亲密感呢。来到美国，我们家没有后院，我也不能跟儿子到后院挖坑（当然不能刻板的理解），那就去打乒乓球吧——在乒乓球桌上，我们父子俩“你来我往”，关系就在暗中慢慢恢复了。

晚上回到家里，几天一直有点躲着我的儿子找到一个机会，问我：“爸爸，是Class is over，还是Classes over?”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但我还是很认真地解释了一番。

这天晚上，在我们的家里，儿子的这一声“爸爸”显得很响亮，那是从我们“挖坑”的经历后自然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