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死囚最后一夜
记得是去年九月下旬吧,我去当地市监狱看守所进行交流学习,因为偶然的机会,我跟所长一起参加了一项特殊的工作——陪伴一个死囚过他的最后一夜。
当时,或者自己还没有什么概念,就好像跟一个特殊人相处几个小时,但是,这夜过后,自己懂得了很多。
每逢国家的重大节日之前,监狱总会处决一批死囚,所以每到国庆、党生日、过年等特殊日子前夕,死囚总是十分激动,因为很可能,自己就赶在那一批被处理掉了。
当一个死囚在这些节日前给单独提出来,谈话或者换一个房间,这就很可能意味着他的大限已到。
而处理的时间一般是清晨,有的因为要“参加”公诉大会,还要特别早一点。
武警提人,然后经过一系列的程序,到公诉大会现场给万人批斗,然后押赴刑场正法,最后归附黄土,回归大地。
而死亡的方式目前来说也有两种。
一种是打安眠药伴氰化钾,这种死法无声无息,基本上不会有痛苦,但是可以享受这种死刑的,基本上都是位高权重的贪官,求留条全尸,占的比例0.01%不到。
而剩下的99.99%的死刑犯,基本上都是用“花生米”结束的,有的地方打头,有的地方打心脏。
如果一枪打不死,还要再受另外一枪的煎熬,而且剧痛难忍,这类通常身首异处,死前还要承受着等死的强烈压力,通常会大小便失禁。
最为讽刺的是,结束自己生命的这颗子弹,还要死囚自己出钱给国家买,用自己的钱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一种悲哀吧。
说回这次经历吧,当时还有几天就国庆了,为了震慑犯罪分子,彰显国威,市监狱要处理一批死刑犯来敲山镇虎。而我来交流的时候,刚好第二天有一批死刑犯将要行刑。
当天晚上,所长就说要我跟他走一趟,陪一个死刑犯上路,说不出那时候什么心情,你要知道,你晚上看到一个好好的人,而且知道他第二天就会身首异处,会有什么感觉?
当天傍晚,我吃过晚饭,跟所长一起来到了一个特别的监室。
然后所长给了我今晚要陪的案卷:张凤山,男,30岁,怀疑妻子有外遇,怀疑自己10岁的儿子是老婆跟其他人生的。
结果一天晚饭过后,用菜刀把两母子残忍杀害,其中老婆身中20多刀。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明天就执行。
所长意味心长地对我说:“小刘啊,这个人还是个大学生,进来之后也没说过多少句话,你今晚就开解开解他,让他放下包袱,明天好上路吧”
我点了点头,而就在这时,一阵铁镣互相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从远处慢慢传来,在安静的监区内显得特别刺耳。
我知道,今晚的主角来了。
两个狱警把张凤山压了进来,第一眼看见他,给我的感觉是他不像是个杀人犯。
只见他175cm的个头,瘦得像竹竿一样,仿佛风大一点也能将他吹走。
头发是7、3分的,戴着个金丝眼镜,给我的感觉更加像一位老师,或者古代私塾老师的装扮。
我看出他表情中并没有我之前想象中的懦弱和惊恐。还是和平常一样,只是透过他那双恍惚不定的眼神,我知道他对于人生,对于生命,多少还是有些留恋和不舍得。
但面对死神即将到来的召唤,他还是无奈又无助。张凤山瞄了一下我,然后望着所长,淡然地说:“罗所长好。”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来,阿强,把老张的脚镣打开。”所长却表现得十分热情,连忙招呼着其中的一个狱警。
把脚镣打开后,老张似乎舒服多了,跺了跺脚。这种脚镣如果脚裸的地方没有东西垫着,长时间戴着那是非常之痛的,会被脚镣勒出一条深深的痕迹。
“来,老张,坐下来吧。”所长还是亲切地跟老张说着,然后拉开椅子,让老张走了进去,坐了下来。我看见,老张用力地柔了柔手,慢慢地坐了下来。
“老张,这位是刘教官,今晚过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你有什么都可以跟刘教官说,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所长继续发话。
听到这,老张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也不怕死,没什么好说的。”这句话一出,气氛就有点尴尬了。这样生硬的语气就是好明显的逐客令。
所长呵呵一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随后拿着烟,点燃,放在老张手里,“来,吸几口就有话说了。”
老张也不客气,双手提起来,吃力把烟塞到嘴里面去,用力地吸着,然后深深地套了烟圈出来,我想可能是最近的精神压力特别大吧。
“好,好好跟刘教官说一下话,我先走了。”所长起来,慢慢地走出了这个监室。
另外的两个狱警也跟了出去,顿时只剩下我跟老张,气氛有着说不出的压抑。
“教官,你别介意,我看你的样子顶多也就25岁,比我还小,叫教官叫不出口。”老张出乎意料地打破了沉默,略带点幽默。
“哈,没事,很久没抽烟了?”我试着跟他拉拉关系。
“最近东西想多了。睡觉不好。”
“父母有来探望过你吗?”我的出其不意。
这个问题貌似问到他的痛处了,他沉默了。双手艰难地拿着烟,用力吸了两口。
“嗯,昨天来了,带了套新衣服给我,他们老了许多,我也很后悔,没能给他们尽孝道。”
“后悔吗?”我说。
老张无奈一笑,“当初自己一时冲动,杀了老婆和儿子。现在想想其实就算老婆真的有外遇,自己也顶多跟她离婚。自己才30岁,还有的是机会啊。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的,杀人填命。”
这时候,老张的烟也抽完了,我见状,问道:“还要吗?”
“麻烦刘教官了。”老张倒也不客气,可能他知道,把剩下的抽完,这辈子他再也就没这个机会了。
我就从所长塞给我的一包芙蓉王抽出一支,点燃,递了过去。
老张很小心地拿着烟,吸了一口。“想不想听一下我的故事。”老张忽然望着我,认真地对我说。
我点头示意着。我感觉到,老张的心开始慢慢平静了下来。
于是他开始讲起他由小到大的事情。小时候跟伙伴去爬山迷路差点没了命,读书的时候成绩名列前茅,暗恋的对象,大学的生活,毕业后的工作,他回忆得很细致,说到兴起时还用手比划着,我也听得很投入。
就这样,他口若悬河地跟我说了一个多小时,仿佛要把从小到大的事都要从记忆里倒出来。
但是,我注意到,他一直没有说他的婚姻生活,没有说他的儿子,一切这些记忆都被他屏蔽着。我想这个就是他的心结所在。
“你不说说你老婆跟儿子?”我引导着他。
老张又一次沉默,双眼似乎慢慢地红了。我又点了一支烟,又递了过去,鼓励着他。
这时,老张竟然突然间哭了起来,哭得很凄惨,一个大男人要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流泪,这要多伤感的事才可以令到老张这样啊。
从我自己的看法,我是比较鄙视动不动就流眼泪的男人,但是这次,我终于明白刘德华唱那句歌词“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妻子和儿子的分量在老张的心里面太沉重了,回忆着这件事,肯定是触动了老张那心灵的痛处。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句话我今日算是明白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在等着老张,等待着他平复了心情。哭了一下,放下烟,用双手用力地擦了擦眼泪。“我很对不起他们母子,明天就可以跟他们谢罪了。”
老张抽着鼻子,没有纸巾,尽力用自己的衣袖擦干面上的眼泪。他情绪又慢慢平复了下来,开始说起他跟他老婆儿子的事。窗外,月色如水,仿佛也在听他叙说着。
天亮了我眼前这个鲜活的生命就要被押赴刑场了。我想此刻的一分一秒对一个死囚来说是弥足珍贵……
而他却用这时间好好去回忆他们之间的经历。
我经常会这样想:如果大家知道自己的死期是那一天,会不会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而死囚,他们很清楚自己明天天亮的时候就是自己的大限到来,这时他们会有什么的想法呢?
我试着去揣测一个死囚的内心世界,可是我失败了——没有人会知道此时他内心的想法。或许他的内心已经没有想法了,这才是正常的。因为想的太多也没有用。
大半个小时后,老张的回忆录也完了。台面上已经有很多根烟头了,老张把所长塞给我的那半包烟也抽光了。
看得出,他内心最大的包袱已经放下了,他把自己的罪行也净化了一次,灵魂已经得到救赎。
“有什么想跟父母说的,写下来吧,我迟下交给你父母。”这是所长之前交代我的任务。
“嗯。”他沉思道。
“你自己亲手写还是我帮你写?”我征求着他的意见。
“我自己写吧,写完之后,无牵无挂,明天干干净净地走。”老张倒也答得爽快,然后用手抬了抬眼镜,真诚地对我说。
我把纸和笔递过去,他双手就着,拿着笔,很用心地去写。写完之后之后几行字,但是却意味深远,情深意切:
爸妈:
不孝儿明天将要为自己的犯罪赎罪,让你两老白头人送黑头人,让我感到万分悲切和悔恨。
浓浓亲情还在回味,养育之恩还在心头,但是我已经没法用自己的行动去报答。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当你们的儿,用尽一生去报答双亲。
我走后,不要悲伤,好好保重身体,天冷了自己穿够衣服。你们双亲之爱如山,我无以为报,在此我只能在监狱里面深深为你们叩几个响头,如此亲情唯有下辈子再偿还!
不孝儿:张凤山
写完这个遗书,他站起来,走了出来,面对窗口方向,跪了下来,神情严肃地开始叩着响头。
当时我突然间觉得,虽然老张是跪了下来,但是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却变得很高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可是一点不假啊。
而且老张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只是一时冲动犯下的错。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钟了,老张也该回去囚室,由他的室友陪伴着过他的下半夜了,而所长交给我的任务也基本完成了。
”老张,什么都不要想了,你的这封家书,我们会找人送到你父母手上了,明天安心上路。”我安慰着他。
而他,似乎很激动,紧紧握着我的手,“刘教官,很感激今晚可以遇到你,陪我聊了那么久。你放心吧,我明天会死得像样点的。”
“嗯。”说着我把他的家书收了起来,打开门,把老张以及家书交给门口的两个狱警带走。一阵铁镣互相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再次响起,由近到远。
而老张却不时回头,有点留恋地望着我这个方向,直到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我知道我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个鲜活的生命了
那时候我在想,或者老张眷恋的只是活在世间上的感觉。
至少在这一刻,他活着。残喘地呼吸着生命中属于自己最后的空气。
而下一刻呢?已经没有下一刻了,天亮以后他的生命也将随着一颗子弹的穿过而结束……
第二天在招待所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一想,老张上路了么?子弹穿过他头脑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忽然间,我意识到,每天早上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有很多人已经不能再睁开眼睛。
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老张所带给我的,是心灵的震撼,我希望他一路走好。
后来,罗所长跟我说:
其实当一个死囚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时,有些死囚一味强调自己不怕死,但是真正不怕死的人,决不会一个劲地宣称自己不怕死。
我在这里十几年时间,送走了几百个上路的人,他们中的多数又都表现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甚至显示出很豪迈的英雄气概。我对此并不欣赏。
某些愚昧的家伙,根本不懂得应该珍惜一切生命,根本不明白既无权剥夺他人生命也无权毁灭自己的生命,他们把生命当儿戏,只能受到谴责。
反过来,有些人一判死刑就吓得屁滚尿流,则只能让人看不起。我认为,无论什么人,到了必死的时候,总应该死得像样一些。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应该认真反思,忏悔自己的罪过,净化自己的灵魂,从而沉静地迎接死亡。
我默默地听着,觉得获益良多。是啊,反正怎么也是要死,还不如痛快去面对。(但是说的时候容易,做得时候难)。
所以,我奉劝大家一句,真的不要犯罪,想想你头发斑白的父母,想想需要你照顾的孩子,想想身边关心你的朋友,你还会去做么?
好好珍惜眼前的幸福,好好把握好每一天。
最后用一句话结束这个经历“你如何面对现实,你就该如何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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