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价值

《哲学问题》是罗素于1911年完成的一部导论性的哲学著作，已经被好几代的哲学学习者阅读。他谦逊的称他为“廉价本的惊险小说”。不知道他作如此比喻时，脑海是否浮现出了他与怀特海刚刚完成的《数学原理》。此书皇皇三卷本，分三次出版，可谓名副其实的卷帙浩繁；它也涉及到一系列异常棘手的技术难题，被认为是现代数理逻辑的奠基之一。如果拿《哲学问题》与《数学原理》作比较，那么作者称前者为“廉价的”，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尚处于哲学的启蒙阶段的学生来说，阅读《哲学问题》绝对称得上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却很难说它是轻松的、廉价的。实际上，虽然这本书的形式是导论性的，但它不是前人成果的简单引介。在这部导论中，作者并没有吝啬他一贯清晰典雅的文笔和敏锐的哲学眼光，结果，一系列新鲜而耐人寻味的观点便以导论的形式呈现出来。

一个人如果不想过多的暴露自己的无知，一个权宜之计是尽可能的保持沉默；如果实在不能够保持沉默，那么他最好听听沃伦·巴菲特的忠告，尽量把谈论的范围尽量限制在自己的“能力圈”之内。呆在自己的能力圈之内，是缩小风险敞口，提高安全边际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因此，对于《哲学问题》的这样一本书，我将把我的讨论范围限制在“哲学的价值”这一章，而不是越过自己的“能力圈”，奢谈更多。

在哲学的价值这个问题上，似乎有必要特别提到罗素的学生维特根斯坦。两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有着深刻的分歧。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并不存在真正的哲学问题，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语言、语义问题，它根源于我们对语言逻辑的误解，因此，如果有哲学问题，那也是对构成命题的语言的澄清。从这一点出发，维特根斯坦有相当的理由来反对“哲学的价值”的提法。这很好理解，如果根本就没有哲学问题，那么哲学家的全部工作不过是胡言乱语，不管它显得多么高深。如果罗素同意他的学生的这种看法，那么他就不可能在这里谈论所谓的哲学价值。与维特根斯坦不同，罗素不否认哲学存在的合理性，哲学价值不是有与无的问题，而是它究竟应该是什么的问题。

罗素是要为哲学的价值作辩护的。鉴于自然科学取得的突飞猛进的进展以及自然科学在经济生产上所表现出来的哲学、艺术、文学等一些学科无可比拟的优越性，他更感为哲学价值作辩护的必要性。他认为，用对待物理学、化学等自然学科的“效用（功用）主义”态度来对待哲学，对哲学是很不公平的，取这种态度的人，可能是误解错了哲学（知识）的性质。在前一章，即“哲学知识的范围”这一章中，罗素指出：哲学的根本特点是批评，哲学知识是一种批判的知识，而不是专门的科学知识。罗素对哲学价值的阐述，便是建立在他对哲学知识、性质的这种处理方式之上的。

罗素认为，哲学也像其它称为科学的知识一样，提供特定的知识，但哲学的知识并非是一般意义上实用的知识、确切的知识，按罗素的原话说，“哲学所追求的是可以提供一套科学统一体系的知识，和由于批判我们的成见、偏见和信仰基础而来的知识。”哲学知识的这种性质经常的增强了我们对人类的知识、对整个世界不确定性的感受，对很多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但是，在罗素看来，这正是哲学价值的所在。他认为，我们必须摆脱“现实人的偏见”，不仅要关注能够丰富我们物质生活的以精确为目的的科学知识，也要关注我们的内心世界、精神世界；一个没有哲学色彩的，也即批判的、怀疑的眼光的人，是无法很好的摆脱包括民族、时代、传统、习惯、狭隘的本能、私利在内各种偏见的限制的，这种偏见的一个结果是容易滋生“唯恐自己的话不能成为法律”的倾向。而哲学的思考，哲学的冥想，恰能够扩展我们的心智，减少我们这种“教条式的自信”。在我看来——这也是罗素在文章中以不那么直白的方式指出的——正是这种因缺乏足够的哲学训练而导致的教条式的自信，构成了小到邻里之间为鸡毛蒜皮而产生的争端，大到宗教战争的一个根源。此外，罗素在这里没有指出的一点是，国民如果缺乏哲学滋养出来的健康的批判精神，唯唯诺诺，甘于长久的处于“没有他人的指导就不能使用自己的理智的咎由自取的受监护状态”，对统治者唯命是从，同样也容易导致独裁专政的出现。

对于哲学知识，罗素中立一元论的思想在这里有了初步的体现。他看来，知识是自我与非我的一种结合。在一个极端，唯心主义人认为是人万物的尺度，所有的知识都是心灵的，而不能为人的心灵、心智所认识的都是不可知的；在另一个极端，唯物主义认为知识纯粹是意识对事物的客观反映，这两种极端都是罗素所不能接受的。哲学不提供确定的知识，知识是自我与非我的结合，而哲学的目的是为验证这种结合产生的不完全确定的知识的合理性提供批判的工具，这是罗素反复重申的一个观点。他对哲学中的以上两个极端的反对，完全是建立在他的中立一元论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