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园子

我爷爷喜欢画画。家里有几部书籍画册，几幅手卷，几张小画，都是通常的廉价东西，鸿儒不算，白丁也不是，算起来，是个市民里的小文化人。我记事起，他就爱给人家画画，到处画，别人看了不要的报纸也都攒起来，写毛笔字。写完一张放在旁边，晾晾干，反过来写，墨暗了淡了，还能在上面写一层。

二十年前，画画用的宣纸还是很贵的，不过安徽产宣纸，生宣熟宣都容易买到，也就放开了画。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带我到淮河边上走，看春天的月亮。月亮才出来时是红色的，慢慢变成黄色，月光下的淮河发出亮光，像一块上好的绸缎。下雨天，我们爷孙俩就在葱茏的田野里走，有伞也不打，一头一脸的天落水，觉得走到了春深处。

回家他就开始画。先在纸上刷一层水，大笔在纸上一揉，把笔毫揉乱了，然后用边上旁逸出来的笔毫勾线，把轮廓勒出来。散开的笔锋还可以勾水， S形横着拖一遍，然后罩花青或者石绿。画好晾干，所有画的底子都是阴白的。

大学毕业那年我去乌镇，在一家店里买了几幅便宜的小挂画，也就二三十块钱，都是些江南水乡图，复印纸外头罩着松木画框，回家就放在抽屉里。过了一两年，老爷偶然看到，就拿住细细地看，然后跟我说，江南的天啊，永远是阴的。不是铬黄，不是黛青，不是湖蓝，而是阴白。所谓春阴，天空就是阴白的，比灰要亮，比白要暗。你看这几幅画，就没画出那个阴白。

今年冬天，来了苏州，沿着护城河逛巷子，走小弄，没忘了抬头看天。有时候真得佩服老一辈人的观察力，苏州的晚上，即使是到了八九点，抬头望天，还是毛絮絮的白，而不是一般城市里会呈现的橙黄。到了白天，那种阴白就更明显，几近于灰，在江南清一色的白粉墙的衬托下阴的更明显。

稍微往郊外的地方去，柳梢竟然偷偷开始冒芽，尚未吐叶，疏疏的枝条随风飘摇，远看过去，通体呈现朦胧的半透明的冷灰色调，湿润的堤岸是深褐色。这种色彩很暧昧，又很谦虚，谁也不压着谁。白墙黑瓦的江南人家散落在这种宁静和谐的水乡里，显得非常醒目。

本来以为会有不少人在园林里写生，倒也没见到几个。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相逢不出手，都猫在家里了。我的兴致反而很高，拙政园，留园，网师园，沧浪亭，狮子林，大大小小的园子都看了一圈。

拙政园太大，回忆起来反而没什么头绪，只觉得亭台楼阁轩榭过于繁复，但也是真的美，吴冠中曾经画过拙政园里一段临水短廊，不过三五十公尺，却让他念念不忘，可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立足点去画它。1984年，吴老索性破釜沉舟，将很多写生稿抛之脑后，凭记忆画了一幅，着眼点在潘天寿的七个字：手落墨，着眼在白。

中国的画家画园子，大抵上都是着眼于一处小的景致，不会再画像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那种纵横捭阖的长卷。意境和留白才是重点。我逛了一圈儿出来，能牢牢记在心里的，也只是拙政园东面水塘里的残荷，觉得十分入画。拙政园大部分水域里的残荷已经被工作人员清理掉了，觉得妨碍观瞻。实际上残荷也是很好看的。

高军老师在他的《世间的盐》里头写到残荷，“冬天的荷塘像一场盛宴之后的曲终人散，杯盘狼藉；像两军对阵后的战场，断戈荒烟，战马无主，闲啃初春发出的草芽；像夜游人的晚归，举火烧天，越走越黯然。雪落下来，断梗残叶，不依不饶，像铁像墨，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

这段话说的真好，是真正会画画的人才说的出来的。画荷花好的人很多，画残荷画得好的寥寥，因为画不到苍凉处，真正的此身如寄。我年纪小，没看过多少墨荷，印象里唯一觉得画的让人寒毛倒立的，只有八大山人的一幅残荷，就两笔，一笔败叶，一笔孤杆，真是绝笔啊。

沧浪亭的竹子极美，留园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怡园稍嫌雕琢。这些园子跑了两天，最后还有一个网师园，听人说很小，只有拙政园的六分之一，我想既然来了，就都看看，就一路找了过去。

网师园在一个很僻静的小巷子里，正门对面是一面长十几米的粉墙，白墙黛瓦的墙头有飞檐，檐角雕了一只小小的梅花。在白墙的背景前头，一棵枯树立在正中间。我在门口看了好久，才慢慢走进去。

进了黑漆大门，过了三进，大厅中间白漆屏门，屏门上的堂匾是白底黑字，黑漆柱子下头是没有雕刻花纹的素面础石，和朱漆描金、乌木嵌银字联牌的留园大厅一比，显得很素丽。

从看松读画轩出来，一面白色的粉墙迎面而来。我觉得时间一下子停下来了。

粉墙的倒影印在水里，静静的，在江南特有的阴天下显得格外干净。假山、枫树和罗汉松仿佛只是为了衬托这面墙的白。眼前的石头、山水、亭子都不是大开大合的，它很明显是收着的，含着的，但又不是欲拒还休的收着，所以有一种不自知的美。

我搓着双手，冻得瑟瑟发抖地站在引静桥上，呆看着水里和现实中的人字形粉墙，觉得水面突然离我很远，我也离我自己很远，整个人的魂儿都出了窍，只想落泪。回来之后恍然，美本身是一种巨大的感染力，面对纯粹的美，人是有生理反应的。我被美击中了。

幸好一百年前没有网络，所以才有了对自然的理解，对孤独的体认，才有发呆，才有胡思乱想，才有沉默的阅读，才有专心的交谈，才有静物，才有颜色，才有抬头看见的风景。今天，我一个人拥有了一整个园子。

我坐在石凳上画了一会儿速写，冻得笔都握不住，清水鼻涕往下流，只能站起来跺脚搓手，但是又不愿意走，最后实在受不了，左转右转发现小轩旁边的茶室，立即钻了进去，要了杯热咖啡。

卖饮料的大姐约莫四五十岁，看我冻得嘴唇发紫脸发白，赶紧把手里捧着的电暖宝塞到我怀里，指着墙角一处桌椅说，“坐那儿去，那儿暖和，别站门口！我一会把咖啡给你端过来。”

我把电暖宝搂住，龟缩到墙角的小沙发里，大姐一边忙活一边问我：“冷吧？我把空调给你开开呀？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有电暖宝已经很好了。已经被冻得麻木的手现在被热一激，红萝卜似的。大姐走过来硬从我怀里把暖宝抢过去，说：“这个都不热了，我给你再插会儿电，你等着！”说话间把咖啡端了过来，还往地下放了一个水瓶。“你喝完了咖啡再喝点热水。我都是这样的，喝完咖啡涮涮肚子。”

苏州人真是很热情的，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南方人，太含蓄、太孤高。来苏州这一周，和山塘街小吃店老板娘、星巴克的侍应生、平江路卖萝卜丝饼的大叔、虎丘卖鸡头米和糖粥的老大爷、拙政园里写生的老教师、观前街卖大闸蟹的老婆婆都聊了个遍，他们对这座城市是发自内心的爱，所以充实，欢快，平和，对陌生人不设防。只有拙政园出口处卖糯米糕的小食店男主人身上还有点哄骗外地人的口吻，而也仅仅此一人而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大姐把充好电、烫得几乎抱不住的暖宝宝给我送过来，我情不自禁跟她说，“网师园真美啊。如果说拙政园是个贵妇，网师园就是个少女。”

她抿着嘴开心地笑，仔细打量我两眼，说，“我们网师园呀，就是小而精致，前几天，额，就前天嘛，有个台湾的老婆婆来我们园子，从早上做到晚上我们关门，第二天又来坐了一天。中午出去吃个饭又回来。”

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时间宝贵，既然暖和过来了，就尽可能多地在院子里坐坐。喝完咖啡我就走了出来。

我在撷秀楼、五峰书屋、琴室、月到风来亭里都坐了一会儿，从圆洞门走到枇杷园的时候，回头看，破旧的棕红木门外，一株斜插在角落里的腊梅悄悄开了。

每年过年，我妈经常会买腊梅插瓶。当然也有其他的花，但是腊梅买的格外多，其次就是水仙，通常一月刚过就用两三瓷缸养在家里。

腊梅分很多种，花小、香味淡的，品相最下，俗话叫“狗蝇梅”；经过嫁接，花开的疏，花半含，叫磬口梅；而颜色深黄如紫檀的，叫檀香梅，是最好的。其实这三种梅，开的时候都极其含蓄，就是开的极盛时，也像是含苞。

我心想，这株应该是檀香梅，结果走过去仔细看，竟然是狗蝇梅，有些花骨朵还没有开，发出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味。

一个这么有名的园子，原来也种着如此不起眼、不上品的梅花，自顾自的开了，也尽力的开，也格外的美，回眸一瞥就忘不了，我突然想到林语堂形容一个人的词，“清贵”。

清贵不是富贵，清贵是智识、才华的富裕，在一个人身上展示出的充沛的元气、高贵的性格。网师园透着主人的清贵，园子里的梅花也一样，素丽，朴实。

林语堂曾经形容中国人的哲学是一种“闲适哲学”，因为丰富的敏感性，产生对人生的适当艺术观念，使得我们很肯定地感觉到尘世是美好的，所以对人生感到由衷的喜爱。这种人生观实际上是诗人的人生观。“中国人对人生的那种微妙的深情，是由于一种对昨开今谢的花朵的深情而产生的。”看到这株梅花，我深以为然。

我不懂园林，也只读过寥寥几本很浅的说建筑的书，那些三折石桥、画轩、亭台楼阁、观音兜的山墙对于我而言，恐怕只能是外行人看个热闹，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能牢牢记住的，也只有两扇破旧的木门外探出头的半株腊梅。开的小小的，并不特别香。

我想，园子主人未必希望自己往生之后，来到这个园子里的人只能对这些建筑巧思津津乐道，他希望我们懂的，恐怕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那种“大隐隐于市”的人生理想吧。

一个人，也应该像这园子角落里一枝腊梅，捡不起眼的日子，自顾自的开了，发出隐隐的清香，没人看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明年、后年，总还会有。而不是像主厅里那一株虎皮海棠，气势汹汹地开了，美得让人压力顿生，仿佛不严肃地站在花前留影就要永远错过。

人生中的一切都应该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刻意为之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能成功，只是太过用力的姿势让人吃力，其实一切都可以随意，随性，如行云流水，如自在偶得，花如此，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