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闫红:为文字而生


岁末小城文友聚会,硕大圆桌上酒菜正酣,王老秋生忽然隔座喊话:“张教授!你来写写闫红吧!”无凭无依地,就那么破空而来。当时人声杂乱,我就未置可否;其实主要还是一刹间内心即时反应太过纷然而莫从所是吧。

我早知道秋生老在小城晚报上主持一个“阜阳文艺百年”的栏目,但一直安于做个旁观者。我喜欢按自己的节奏来,向无兴趣勉为其难着去关注任何在我看来过于宏大的事情,但不拒绝做一点微观而力所能及的砖瓦工作,比如,在我够得着的地方写点什么。

闫红是个宏大的对象么?那倒也不见得。可是,于我,面对她,是有点小小的勉为其难的。我不放心自己的文字功力。可是又可是呢,读书教书这么多年,不也拉杂地写过几本文字?除了自诉,所描对象与闫红对照不更宏大?嘿嘿!好像还真是,但那也是物理、心理距离都远呗!又那么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多少有些自己的话可说。而闫红于我呢,几乎是个空白。

这么说,也不完全准。我静心自问,真让我沉吟不决的大概还是我对她有些“敬畏”吧。闫红值得我用如此重的词?为何?

就先做个自我心理分析。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事情。作为一个也算在文田中偶尔耕作劳碌之人,就像老农在意种子,我呢不是一般地在意文字;看见好文字不由得就心生欢喜心向往之。古往今来,好文字太多了,于我这欢喜就又各有不同,比如,遥不可及的与近在咫尺的。不管是爱嫉妒羡慕恨,除了极少数的天赋异禀者外,人其实照应不到太远的地方去,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大多也就是和身边差不多的人比个上下高低。人又是情绪生物,在鲁迅、张爱玲面前,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心安理得;面对闫红呢,诶!问题就在这里,理是得的,心就不安;不仅不安,简直就是爱羡慕嫉妒恨的杂糅。可我自认算个诚实之人,那些情绪沉淀后就变成了“敬畏”。除此,这其间还有一点和自己较劲的意思。我是处女座,其实我不信星座;可我内心确有完美情结,若写出的文字我自己看了就先不安,还不如不写。现在的问题就是,有了闫红这根标杆竖在眼前,我能写出至少不让自己太过脸红的文字么?

自从知道了闫红,只要一想起,她就让我心生类乎惊悚的体会。别说我故意夸大其词。和卡夫卡比,我心理算强大的啦!卡夫卡小时走在上学路上,他老是不能自抑地想象着路边的电线杆突然倒下来砸死他!他绝对胆小如鼠!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它决不能使我屈服。巴尔扎克说:我要粉碎一切障碍!卡夫卡在背后哀哀地说:“一切障碍都能粉碎我。”而她,闫红,就生活在距我不远的地方,手里捏着一支笔,笑眯眯地看着你。我有这么一点细腻的感觉不太正常了嘛!鲁迅说,在无穷的远方,一切都与我相关。何况在自己的近旁。萨特则说,他人即地狱。你看,相关也自有它的繁复。

我第一次听说闫红就是从秋生老那,我读了几篇从他那来的闫红,欢喜得不得了,就去看闫红的生年,天!比我整小十岁。那一刻心神俱空,简直要陷溺至黯然神伤!我后来逮住机会问王老,闫红漂亮吗?个子高不高?同时心里在对自己发问:你问这干嘛?你私心里是希望她丑还是美?庸不庸俗?连我都觉得自己油腻得讨厌了。可当时就是没忍住,我都不知道是对自己没办法,还是对美好没有办法。总之,这个女子凭了她的文字在我心里植下了美丽。后来有一年,小城报社请我写专栏,也请了闫红,我和她算是有过短暂同框之谊了,我自认是个鼻孔不低之人,当时却也觉得喜滋滋地似乎无来由地开心。那几年,我和小城的文学界算走得近,常被拉去做做“评委”之类,读得多了,私心里对我们小城文学是比较悲哀的,往回找平衡时就想,幸亏还有一个闫红。

我与闫红素昧平生,至今无任何交集。如此说似又不对。我后来到底看过她一张照,笑得很明媚;我读过她的书,不仅入眼,还入心。在她的自诉文字里略知了她的经历。从小偏科,有点像三毛,作文好,数学烂,按母国当下情制,注定上不了大学。亏得有个好父亲,不急不躁,支持她去了上海,读了复旦的作家班。有段时间,闫红还在我供职的阜阳师大历史系旁听过,只是我在中文系,当然无机缘相遇。再后来闫红就在省城媒体谋了一份职,至今没挪过窝。除了好父亲,闫红得感谢她身在了网络时代,让一切都有了可能。当然,她最应该感谢的是自己,她没有辜负自己的天分。闫红用一支笔打出了自己的天下。

我有套《闫红文集》。自它来我家一直就放在我书架最显眼的位置,随时可以看见、可以拿下、可以放在案上打开。它是一份赠品。那次文学院文学社的学生来请我做演讲,事后负责的学生来找我,说,老师!我们文学社穷,劳动老师却不能给老师多少报酬,不过,老师可以要一件礼物。我说,真的吗?要书可以不?学生说,行的。我说,那我就要一套《闫红文集》。“行不行呢?”我并不知道《闫红文集》多少钱,怕贵了让学生为难。没想到,同学很大气,一口答应。于是,不久后,我就拥有了这套《闫红文集》啦!

萨特在其自传《文字生涯》(也有人翻成《词语》的。两个译名各有千秋。我偏爱前者,因为其表达有情且涉物;“词语”是另一方向的延伸,或许因其更抽象而更本质:人就活在词语的缠绕中。这也是对人生得体之概括,尤其对于萨特这个“书斋中人”来说。)里自得地说,他是为写作而生的。这般类似、有些矫情的话我没见到闫红说过,她倒是有本书取名《她们谋生亦谋爱》。如果把复数“她们”换成闫红的单数,我觉得恰也成立。这也是闫红的一个好:自然。相较之下,萨特太装了。找个萨特“装”的自证吧,萨特说:“你想显得深刻吗?那么危言耸听好了。”是不是?都有设计好的套路了。

不要以为“自然”很容易,除了大自然,人间最好的自然便是孩子的纯真,可是这到底是不行的;成人的自然寻的是“分寸”,分寸要的是刚刚好。说得容易做到可就难了。刚刚好,即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此谓不夸张——既不夸大,也不缩小。就如闫红也喜欢的张爱玲,胡兰成说:“在爱玲的世界里没有一个是夸张的。”胡兰成至少算得上张爱玲的解人。我读到这句话时很震动,因为它太难了;而胡兰成居然就如此说了。还行,张爱玲配得上。张爱玲们耻于夸张,寻踪准确,乃因青睐智慧,更厌恶无诚。智慧就是对存在本相的寻踪,准确,是对其最精准概括;诚恳则关乎心灵。这才是自然之根本。有一个聪明清爽的脑壳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除此,萨特的例子还说明人品也重要,难怪中国古人要提倡“君子八德”。

我喜欢王小波的那句人生格言,生而为人,“我要终身反对两件事情:愚蠢和无趣。”除了吃喝拉撒这些安身立命事外,我最在意写作。王小波这句的反语就是我对写作的期待,好的写作一定是“智慧而有趣”的,我甚至喜欢把有趣放在智慧之前。其实它们互为表里,智慧者一定有趣;有趣者也一定智慧。但鲁迅老夫子有提醒,这个世界是常有人“把肉麻当有趣的”。“趣”,确有上下左右之分,比如,智趣、乐趣、美趣、雅趣,皆是好;即便是恶趣、俗趣也比无趣好。周作人就斩钉截铁地说“无趣乃一件大坏事!”这世上无趣者多也。我读闫红,最鲜明直接的感受就是,这个脑壳太聪明了!大聪明可不只是所谓的智力,最鲜明的表现就是有趣、好玩!闫红又是个多面手,这也是有趣者的自然衍生,有趣者总是对世界充满无限好奇的,好奇就要去探寻,探寻就会有发现,发现是多么地让人开心,开心你就会更心花怒放着去追寻这世上的美好,日积月累,就会变得兴趣广泛而多知多能啦。面对闫红,如果你是个欣赏者,你就会单纯地沉溺其中,享受这份被代表达的快乐;可是如果你把自己当成两军对垒中的战士,你的感受或许会是五味杂陈哦,无疑,你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对手。不管哪一种,如果你是真喜欢阅读的人,我相信你只要打开了闫红,你就不会轻易把她合上。她是你的心心相印人。你读着她的句子,心中涌起的或强或弱的共鸣让你沉醉。我曾问秋生老,你读闫红最大的体会是什么?他说:“闫红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她太会表达了,她把'人人心里有,个个笔下无’的东西写了出来”这虽是很高也很别致的评价,有人还曾把它放在张爱玲身上过,我倒未必完全同意。闫红的写作并不止于仅仅是个倾诉者——代人表达出所谓“人人心里有”的情意志,她更是个“发现者”,这才是写作追寻的至高境界。王尔德说,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这不是庸常观念的简单倒置,而是撇开闲杂直指艺术的本性,艺术用它的发现引领生活。发现是面向未知的,不可能“人人心中有”,只是有些“共鸣”让一些人“眩晕”了,自以为别人的表达不过是自己内心潜藏的,只是自己没有或表达不出而已。是我们的感受骗了自己,我们心里翻江倒海心潮起伏可就是找不到与文字的对应,我们心中的这种混沌朦胧被我们视为“心中有”,那就听听维特根斯坦的提示吧:“语言破碎之处,世界荡然无存”。“有”与“无”很多时并不是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

从发生学说,写作并不玄妙,就是用文字表达作者的生活与生命世界。人性中倾诉的愿欲驱使人渴望抒发,能否表达及达于何处则殊人殊异。一个人的表达力,由先天的禀赋与后天的修为合力达成。有人同情不会表达者,说:谁谁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倒(道)不出。有些道理。若非我们内心没有丁点心绪感受,文学艺术家们的呕心沥血之作我们从何处共情与共鸣呢!但正如上文所言我们的所谓“肚里有”,有时其实是没有,即或有,常也是混沌无序或暧昧不清。我们感恩文人雅士的所在,是,他们用手中的神奇之笔把隐在我们心灵深渊之处的心绪感受认知打捞出来清晰地呈现于我们眼前。写作,就是打捞与澄清。

褒奖一个人的写作,最寻常的赞语便是“他或她写得一手好文章”。何谓好文章?我的浅见就是“好文字”。问题就又到了何谓好文字?文字只是表意符号,未成文章前,无所谓好坏,判断文字的好坏得和具体的表达连在一起看。把对存在的表达最充分释放的文字就是好文字,诸如“完整、饱满、真实、优美、形象”的形容就是最常见的评价,若归堆了说,可以借用汪曾祺的说辞,好文字首先、紧要的还是“准确”。写作努力的终极目标就是借用精准的文字呈现存在的真谛。好的写作者一要有智慧,二要有自如操控文字的能力。二者不可废一,因为二者本身就不可分割。

可文字并不那么容易被驯服,它既是放飞我们心绪的翅膀,也是捆绑我们手脚的绳索。学习写作的人都要训练、积累自己炼字造句的能力。但是,它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形式技法训练。贾岛沉吟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推敲的不是二字间有何优劣,而是哪个情境更能准确地表达他彼时彼刻的彼身彼意。文以意为主。锤炼文字功夫不仅在文字内,更在文字外。

闫红的文字功夫了得。这神功如何练就,各有各的秘径,很多时连自己也未必了然于胸。这不是神秘论。人们总结出的那些明面上的路径、法则多不过是匠人之法。但大多人还就得从这匠人之法开始自己的文字旅行,只不过走着走着各人凭着自己的命运——造化与修炼兼而有之——走到了不同的境界而已。除了天分,闫红的文字造诣当然和她大量的中外经典阅读有关。话也只能至此。经典与读者间如何产生化合作用读者自己也无从确然分析。总之,闫红练成了,标识是,她有了自己的腔调。

我很喜欢美国小说家詹姆斯的说法:一个人的腔调就是他的风格。说得和布封的“风格即人”一样好。闫红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前面我又说过,至今我与闫红并无交集。我爱了闫红的文字,但了解她的愿望可说是既强烈(纯粹个人私趣),又漠然(真了解她,未必要和她近距离接触,有文字在场已足够)。古人早有“文如其人”的说辞,常人引申其为研究文章之道:欲阐释其文,先了解其人。从抽象、一般、逻辑论,不无道理。可是一说起“理论、道理”,我总不免就会记起钱钟书的名言:“理论都是不实践的人制定出来的”。聪慧如钱氏者,为何对“道理”保持如此之警惕焉,我想,人世间的太多道理皆大而无当吧。不是说它没道理,只是因为它“大”而变得“不恰当”。而所谓“大”,它的坏处在,粗疏、跳跃,省略了细节与过程,从而使大道理变得似是而非,尤其这道理若碰上食而不化的人就尤其如此。相同的道理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核聚变,释放出的能量也自不同。所以呢,文如其人,并不错;但这个“人与文”在具体的个人那里到底如何互动出来的就得好好燃烧脑浆了。我倒觉得,对于一个喜欢又善于表达的人而言,与其说文如其人,倒不如说“人如其文”。此处插些有点蹩脚的句子吧,还是钱钟书,他曾带着点坏笑说,他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居然发现了马克思私生活的秘密。在接受记者访问时,他也曾说,写作出了名的人固然可以名利双收,付出的代价则是他在世人面前差不多等于脱掉了底裤。这不就等于说,欲了解一个人,他若有文字行世,那这文字便是他最佳的呈堂供证么。我认为,这说法,很有道理!所以,虽然我对闫红的私生活充满了丢丢好奇,而且这也并不都和我此时的写作无涉,但她的文字还是最好的见证。

所以,我还要明确的是,一个人文字中的自我与她红尘中自我并不是完全重叠的,这就是写作的魅力所在。文字中的自我更纯净、完整、真实、细腻、深入。2003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书名《熟悉的名字陌生的人》。有身边的同事读了,过来和我说,读了你的书,觉得书中的你与生活中的你太不一样了。我答她,我对于你,是个何其熟悉的陌生人啊!写作,至少让我们更亲近了自己。红尘世界中的我们是芜杂的,因为我们面对的世界是芜杂的。芜杂也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芜杂中充斥了太多的无关紧要;太多的无关紧要一不小心就遮盖了我们的纯真;写作,就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有句俗语说:仆人眼中没有英雄。英雄在远方。人与人间最好不要太过知根知底。我并不急着趋近闫红,有她的文字已经足够。现在该进入她的文字世界了。

撒得开,收得拢。这是闫红文章最突出的特征。《从羽生结弦到诸葛亮“努力没有回报”这件事重要吗》,这是2022218号发在公号里的一篇,我很怀疑这文章的标题是文章写完后加上去的。闫红的文章有牵引力,一个重要的表征是她撒得开又收得拢,而且潇洒自如举重若轻。要做到此,非得内力深厚不办。这内力不是人们念兹在兹的所谓学识,所谓学识从来不是死东西,是源头活水,真名叫见识。闫红的叙事是夹叙夹议式的,是她的不凡见识让她的学识闪闪发光。这篇文字从当下冬奥上羽生结弦失利的一句话“为什么努力总是没有回报呢”上打开,闫红讲了基本观念后就开始了天马行空,果然是思绪飞扬,我就顺着她的文字罗列她涉及了哪些人物吧,诸葛亮与《出师表》,以此为原点,扩散至刘备、刘婵、曹操、周瑜还捎带上杜甫、鲁迅的评价;再从诸葛亮的“纵身一跃”说到鲁迅的“虚无”中的抗战,赞赏了鲁夫子身上的现代性后,一个“然而”又扯回到诸葛亮这,这回又转出了杜甫、辛弃疾、李白、孟浩然和唐明皇;说了杜甫、辛弃疾的悲壮再说孟浩然的酸楚时就便就拉出了林妹妹和宝哥哥,有限而节制的抒发后作结道“不管酸楚还是悲凉,都好过虚无。《还珠格格》里紫薇她妈说,总得有个让人有爱有恨的人,不然这人生该有多么无趣。一个哪怕没有识人之明的皇帝,就像一个触不到的恋人,让李白杜甫们的人生都有了主题。”俗雅并肩在这毫无违和感。再一次让我想起了大俗大雅的张爱玲。你还在沉吟,闫红笔锋又一转再转回到诸葛亮,说起了诸葛三兄弟的“旧事”,再来看看她的作结:“三个人的不同选择,一方面说明诸葛家族基因强大,也说明礼崩乐坏的年代,忠君思想早已式微,功名翻覆,有如鸿毛,那么又何必活得太投入?活在虚无中固然孤独,但也自由。”前面贬了“虚无”的空洞,此处又腾挪出了虚无的另一面“自由”,由此自然转换到庄子,谈起了“无用之用”的妙处“你没有用,就谁都不惦记你了,不用为虚假的事物奔波一生,保全了自尊。”闫红意犹未尽,由“演义”回到“志”,把陈寿说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的判断作了一番质疑后,再出金句“只是,太通透的结果,可能就是无聊”。再下来思绪一下跑到了国外去了,她聊起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他真是看得开”。“《好了歌》说,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国产片里再混的老炮儿,最后总过不了儿女这一关,但托马斯能,他觉得他儿子烦,就不太见那小子了。”“爱情神话家国情怀全不在托马斯的辞典上,他和萨宾娜彼此相知,也并不相爱,定位为知己加炮友。”即便这样清醒到这般“冷”的人,在特蕾莎面前却不自知地陷溺了。闫红说,那是“不可理喻的召唤”,它让人“感奋激发”不由得就去“终身一跃”。诸葛亮的“出南阳”也便如此。文章最后说,“那么就走吧,就像羽生结弦决定挑战4A,一时的悲凉不能覆盖他们选择命运时的勇毅,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那就是好的决定,是胜利的决定”。貌似给了你斩钉截铁的论断,其实你辨别其文字中的味道,你就明白,闫红是给了每一个自立者一个最开阔的空间。这时你再想想她这篇文章有些偏长的题目,你一定会对着自己发问:在我的人生里,我到底要如何处理“努力”与“回报”之间的关系?闫红给了你答案。但也没有给。在“给”与“没给”间,闫红留给你一个恢弘的天地任你去驰骋。

好文章,简直如天地织锦!

闫红喜欢和什么样的人呆在一起?当然是让自己快乐的人。这大概也是所有人的答案,问题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最快乐》。

闫红有自己的答案:清爽、独立和浪漫的人。你也可以给出自己的。重要的不在你的结论,紧要的是你对你的结论的阐释。那就来看看闫红如何说的。

文章开篇处,她借文中“蓝小姐”的惆怅,说:“人生就是活在当下,在能够负担的前提下,就真的用不着那么多瞻前顾后啊,无论是买也好,无论是爱也好。”

闫红是一个随时能在文中频出金句的人。黄金一般的句子不只是值钱,更是闪闪发光。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的最鲜明的一个标记不就是给他的时代留下很多格言警句的人么,高度凝练如核弹,一旦释放一刹间就笼罩你的天圆地方,只是它不是毁灭你,而是滋养你。所以呢,能频出金句者当然是优秀的写作者。闫红是其中的佼佼者!

“蓝小姐最后得出结论:年纪渐长,朋友不需要那么多,要尽量和让自己快乐的人呆在一起。”闫红和蓝小姐强烈共鸣,于是,先思谋什么样的人会给自己引来快乐。

第一是清爽:头脑清楚,做事爽利。“一个人头脑清楚, 就会分清主次,就分辨真伪,就不会常常走错路,不会常常看错人,不会在无谓的日常生活里损耗自己的能量,生活就会呈现出愉悦有序的状态。”“一个人做事爽利,就会杀伐决断,就不会拖拖拉拉,就会懂得取舍,明白怎么样以最短的时间到达彼岸,才会有好看的姿态和从容的气度。”“说到底,清爽就是一种人格,就是一种修养。”

第二是独立。先说现象:“你和很多人交往,久了,会觉得乏味。因为他们的内心世界单一,时间一久,你说上句,马上能估出他的下一句,这样的生活多么无趣。还有些呢,说起话来煞有介事,好像真理在握,其实全是陈词滥调,全是从别人那里抄来的翻版理论,年纪小的时候容易受人蒙骗,但凡长大一点,你就会格外厌恶这种自做聪明的人。”结论:“真正交往起来让人快乐觉得生活特有意思的人,都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正因为他们独立思考,所以你会借他们的慧眼看到不同的世界。”“一个有着独立思维的朋友,能够最大化地拓展你的思维半径,也能让你时时感到惊喜,你会在与他们的交锋之中,锻炼你自己的智商与眼界,每一天都变得与昨天不同。他们的犀利,阻止你的小自我没有边界的延伸,让你能享受到理性带来的清明的快感,和他们在一起,你永远不会产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无聊感,相反,那种俯仰可拾的惊喜,让时间也有了香气。”

第三是浪漫。从浪漫的反面你会看到浪漫是多么稀缺的气质。“一个不浪漫的人会让人多么不快乐。”举例:“我曾和两个女友去西安,安妮古灵精怪,玛丽温婉可人,我觉得她们的性格很互补,这会是一趟愉快的旅行。但一出门就发现不对了,看上去温婉可人的玛丽,太能抱怨了,从中午吃的那碗羊肉面太硬,到车厢里的卫生状况,列车员的脸色,最后她开始懊悔这趟出行,更是抱怨各种没意思……我没有在她的碎碎念里疯掉,全仗着还有个安妮,同样的人与事,玛丽苦闷无比,安妮兴致勃勃.....”结论:“有一个安妮这样浪漫的朋友至关重要,浪漫不是说对方能陪你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而是她能够越过六便士看到月亮。”

把你喜欢的人捏在一起就是那个你期待的最好的自己。清爽、独立、浪漫,当然还可以加上聪慧、有趣、美丽,差不多就是我心目中的闫红了。

作为一个写作者,闫红很难被归类。换一个说法,她很自然且游刃有余地跨界。这是能力。对他者,则是魔力。对我,是魅力。

过去常有夸大其词的表达,比如,某某是“百科全书派”。就是在古典时代这也是扯淡。可以相较地说,有些人确实比一般人宏富,比如,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福柯。

我愿意说,闫红写作的视野开阔。加上“比较”二字限制一下也行。

没有正经上过大学的闫红却常碰一些学院派眼中的学术题材,她用散文随笔体,这让她的影响力溢出学术界,或者她主要的影响力在民间。她的文笔不止流畅优美,且丝毫也不输学院派引以为傲的严谨准确,其实,作为学院中人,我还真很多时候瞧不上我的同道中人的那种烂八股文章,尤其是那种正襟危坐装腔作势以大词空言掩盖腹内空空的腔调,实在令人反胃。文学本就是对生命的吟唱,一个欣赏、阐释、评论文人、文学、文学历史的人首要的是该有正常的生命感觉吧。可恰恰是这一点,学院中人太多不合格。他们的文字死气沉沉得僵尸一般,往往洋洋洒洒一大篇,通篇却是从理论到理论、名词到名词,无丝毫鲜活生命之体验,简直不知所云。没有思想、没有情感、没有个性,没有鲜活的人,这样的所谓学术学问我实在无感。然而他们洋洋得意地说,没有主观才不会偏见,这才是学术。嘘!

闫红当然没有这些念头,她就是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一般,诗经、唐诗、宋词、红楼、张爱玲、胡适、张贤亮、余秋雨,似乎信手拈来,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般地潇洒,但却并不是蜻蜓点水或拾人牙慧,而是文献扎实机见独出,行文却无学院派的酸腐气,读来实在是令人悦目而赏心。

由闫红的写作我想过两个问题:文体和体制外写作。

对一个作家而言,文体是根本。一个优秀的作家他/她定有很多面的自我表现。由我来看,一个最好的赞誉是,“他/她是一个文体家”。我在学校教现代文学课,在我的视域内,周氏兄弟、张爱玲、萧红、老舍、沈从文等都是好的文体家,他们有自己的腔调;当代作家中,王小波、余华、王朔、汪曾祺、莫言也在列。一个作家如何才算有了自己的文体、腔调?就是你把他扔在一堆文字里,你一眼就可以把他挑出来。他们有自己独特的标记。当年鲁迅说萧红的《生死场》“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倘若你读过《生死场》,小说里女性群体的形象及苦难你一定刻骨铭心,闭上眼,金枝、月英、麻面婆、王婆就会姿态各异地立在你眼前。鲁迅说小说“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这是实陈,“然而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不揣测鲁迅的褒贬,实在说,鲁迅也只是顺着人们的思维惯性指出表现在萧红小说中这一“现象”而已,但后面的结论却证明了这一不符常规的“现象”同样达成了非常棒的有效性么?那返回去想,就是“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不可以作为萧红式的“文学思维”吗?与她稚嫩的腔调和女童般天真无邪的视角(被鲁迅视为“越轨的笔致”。萧红无论在自己的生活还是在自己的文字中都呈现了自己天真无邪单纯任性的“女童”形象。)合在一起是不是就构成了她与众不同的文体特征呢?我特别喜欢萧红文字的那种“稚嫩感”,读惯了成人视角,萧红带来的不只是文字的新鲜感,而是一个新鲜的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这是萧红在文学长河里的添砖加瓦,很了不起!萧红生前面对别人的质疑,说:“我不知道小说该怎样写。但我就是要这样写。”我喜欢她的这个斩钉截铁。萧红之所以是萧红,套用博尔赫斯的话说:她不是萧红,是写小说的这个人把“萧红”诞生了出来。

闫红也有她成熟自成一格的文体。对于作家而言,一切皆在语言文字中,一切又不只是语言文字。作家作品中的万千气象皆从文字出,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是语言学的核心问题:思维定在语言文字诞生前就已存在,不管它如何简单、无法为他者感知;只是后来人的思维和语言产生了最深厚的关联,即便如此,永远也不可忘记,生命仍保有它的直觉思维——直觉感受后的直觉判断。文明人类身上有两条遗传密码线路引领他探寻和表达:直觉的生命世界和语言之网编织而成的世界。语言文字到底是符号,人真在意的是符号后的底蕴。感受、认知、判断,这差不多就是人间理路。语言文字是其间的桥梁。说完这些背景,就好理解我说的“一切皆在语言文字中,一切又不只是语言文字”了;也好接着来说闫红的文体。

一个作家的文体是内置的,文体的生成是随着作家的成长长成的;从本体论言,表现的是他面对存在的立场与姿态,里面蕴含着的是其哲学与美学之念,呈现在外最直观的则是其语言文字的面貌,所以,汪曾祺干脆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一个人的语言文字就是其人格的表现。而这和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标志的体裁无关。遣词、造句、修辞、语调、节奏、逻辑、结构、情绪、思维等等都是构成文体的元素,它们合在一起就孕育出了某种格式、腔调,其间自会生成只属于它的韵味。王蒙在给闫红《刹那芳华:误读红楼》作序时说:“顺便说,我很喜欢闫红的语言,舒服,干净,恰到好处。”若找找这三个词间的关联,大概可以说“乃因恰到好处,才让人觉得舒服,干净”的吧!

文字的恰到好处后面其实是认知的好处恰到。说到底,决定一个作家文本高下的是其心智成熟的程度。王蒙在文章里大赞闫红的智商与情商,“《误读红楼》一书颇有大气,不拘一格,振聋发聩,言前人所未言,堪称启人心智,动人心魂。”“用活生生的生活来解读作品;同时以作品解读自己的人生。她是从作品里发现人生,从人生中发现文学,从人生,从生活出发,以全部积累和灵性接受作品,阐释作品,想象作品,体悟作品与感动作品。”王蒙的闫红论是作“整体观”,文字的好,只是“顺便说”及,这就对了。还是这句话,一切皆在文字中,一切又不只是文字,文体,是作家的性情、智慧、风格的合体。

另一个话题是体制外写作。若论闫红的职业,按中国特色,她其实是体制内的,所以呢,我说的体制外写作和作者身处的社会位置无关。中国的聪明人都视“屁股决定脑袋”为当然之理,且也以此为行为之鹄的。同样的在写作界也不乏聪明人,无需人指引,他们似乎天生地具有自觉归属意识。与之相对,体制外写作可有另一个命名,独立的写作。

独立,是写作的命脉所在。任何真正的写作都是体制外的。历史已经也将无数次地再次证明,唯有在精神维度上真正独立自由的写作才会获得写作的辉煌,而闫红以她傲人的写作证明了她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


以人物带动人文,用文章传递文化”,徽脸文化,致力于发扬安徽文化,宣传安徽人物。为徽文化代言,打造安徽文化第一微刊。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大爱无言大爱如渊
初中生如何写纪念性的作文?
怀想萧红
寄往天堂的信(731)
萧红散文读记——给她一个红泥小火炉
散文:民国情怀,读萧红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