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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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代史书中,以被赋予“正史”地位的“二十四史”最为重要,而“二十四史”之首就是西汉司马迁所著的《史记》。《史记》是一部贯穿古今的通史,从传说中的黄帝开始,一直写到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年),叙述了三千年左右的历史。全书略于先秦,详于秦汉,有本纪十二篇,表十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
列传70篇
伯夷列传
管晏列传
老子韩非列传
司马穰苴列传
孙子吴起列传
伍子胥列传
仲尼弟子列传
商君列传
苏秦列传
张仪列传
樗里子甘茂列传
穰侯列传
白起王翦列传
孟子荀卿列传
孟尝君列传
平原君虞卿列传
魏公子列传
春申君列传
范睢蔡泽列传
乐毅列传
廉颇蔺相如列传
田单列传
鲁仲连邹阳列传
屈原贾生列传
吕不韦列传
刺客列传
李斯列传
蒙恬列传
张耳陈余列传
魏豹彭越列传
黥布列传
淮阴侯列传
韩信卢绾列传
田儋列传
樊郦滕灌列传
张丞相列传
郦生陆贾列传
傅靳蒯成列传
刘敬叔孙通列传
季布栾布列传
袁盎晁错列传
张释之冯唐列传
万石张叔列传
田叔列传
扁鹊仓公列传
吴王濞列传
魏其武安侯列传
韩长孺列传
李将军列传
匈奴列传
卫将军骠骑列传
平津侯主父列传
南越列传
东越列传
朝鲜列传
西南夷列传
司马相如列传
淮南衡山列传
循吏列传
汲郑列传
儒林列传
酷吏列传
大宛列传
游侠列传
佞幸列传
滑稽列传
日者列传
龟策列传
货殖列传
太史公自序
41、袁盎晁错列传
原文及注释
袁盎者,楚人也,字丝。父故为群盗,徙处安陵。高后时,盎尝为吕禄舍人。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哙任【任:保举。】盎为中郎。
绛侯【绛侯:指周勃。】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上:皇帝。指汉文帝。】礼之恭,常自送之。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后朝,上益庄【庄:庄重,威严。】,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吾与而【而:你,你的。】兄善,今儿廷毁我!”盎遂不谢。
及绛侯免相之国,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征:通“惩”,惩治。】系清室【清室:请罪之室。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居处:指起居,处世。】骄甚。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适:通“谪”,谴责,责罚。】削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横。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治,连淮南王,淮南王征,上因迁之蜀,轞车【轞车:囚车。】传送。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奈何?”上弗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辍:停止。】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交睫:不合眼,这里指不睡觉。】,不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孝远矣。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之渊,虽贲育【贲育:指孟贲、夏育,古代著名勇士。】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天子位者三。夫许由一让,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故病死。”于是上乃解,曰:“将奈何?”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盎由此名重朝廷。
袁盎常引大体忼慨【忼慨:同“慷慨”。】。宦者赵同以数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说盎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于是上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坂。袁盎骑,并车擥辔。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为齐相。徙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苟欲劾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袁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盎因跪曰:“愿请间。”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语。”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入与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间,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袁盎自其为吴相时,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陬:角,角落。】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及以刀决张【张:同“帐”,帐篷。】,道从醉卒隧直出。司马与分背,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沉,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备之!”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先:即先生。】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郄。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于诸公间。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好声矜贤,竟以名败。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袁盎晁错列传
白话文翻译
袁盎,是楚人,字丝。他的父亲原本与一群强盗为伍,后来移居到安陵。高后执政时期,袁盎曾做过吕禄的舍人。等到汉文帝即位时,袁盎的哥哥袁哙便保举袁盎做了中郎。当时绛侯周勃担任丞相,每次退朝时他都快速走出来,很是得意。皇帝对他以礼相待,十分恭敬,还经常亲自送他。袁盎向皇帝进言说:“陛下认为丞相是怎样一个人?”皇帝说:“他是国家的重臣。”袁盎说:“绛侯只能称为功臣,而不是国家的重臣。所谓国家的重臣,是指那些君主在就与之同在,君主败亡就与之共亡的人。吕后执政期间,吕氏宗族掌权,擅自封王拜相,尽管刘家的命脉还没有断绝,但也只是像丝带一样勉强维系着。当时,绛侯任太尉一职,主管兵权,却无法匡扶汉室。等到吕后去世,大臣们一起反叛吕氏宗族,太尉执掌兵权,刚好碰到这个机遇才取得成功,所以说绛侯是功臣,但不是国家的重臣。丞相如果对君主表现出骄傲的神色,而陛下却对他谦虚退让,这样一来,臣下与主上都有失礼节,我私下里认为陛下不应采取这样的态度。”从此以后,皇上在朝会上愈发威严,丞相也逐渐对皇上有所敬畏。不久之后,绛侯埋怨袁盎说:“我与你的哥哥关系很好,可是如今你小子竟然在朝廷上诋毁我!”袁盎最终没有赔礼道歉。等到绛侯周勃被免掉丞相返回自己的封国以后,封国内有人上书告他图谋造反,于是绛侯遭到惩治,被囚禁在牢狱之中,各位宗室公卿没有人敢为他求情,只有袁盎明确指出绛侯无罪。后来绛侯得以释放,袁盎为此颇费心力。从此以后绛侯便开始与袁盎亲密交往。淮南厉王刘长入京朝见,杀死了辟阳侯,他处世十分骄横。袁盎劝谏皇上说:“诸侯如果过于骄横,势必会引发祸患,应当予以责罚并削减其封地。”皇上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后来淮南王变得更加骄横。等到棘蒲侯柴武的太子谋反一事被朝廷发觉,在治罪的过程中,牵连到淮南王,淮南王因此受到惩治,皇帝就把他放逐到蜀地,用囚车传送。当时袁盎担任中郎将,于是进谏说:“陛下向来任由淮南王骄横,而不稍加禁止,以致达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陛下又突然惩治他。淮南王这个人刚愎自用,他如果遇到雾气露水遭受风寒而病死在路上,陛下最终就会被别人认为能容天下之大却容不得他一人,从而背负杀弟的恶名,这该如何是好呢?”皇上没有听从,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淮南王抵达雍县,患病去世,听到这个消息后,皇上不吃不喝,哭得十分悲伤。袁盎走了进来,当即叩头请罪。皇上说:“由于我当初没有采纳您的意见,以至于酿成这样的后果。”袁盎说:“请皇上自己放宽心,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又怎么能追悔呢!况且陛下有三种高出世人的行为,这件事还不足以毁坏您的名声。”皇上问道:“我那高出世人的行为是哪三种?”袁盎说:“当年陛下在代国居住的时候,太后曾经患病,在整整三年的时间里,陛下不合眼、不脱衣,汤药如果不经陛下亲口品尝就不能给太后服用。曾参作为一介平民,尚且很难做到这一点,如今陛下以君王的身份亲自践行孝道,超出曾参很远了。吕氏宗族当权的时候,权臣独断专行,然而陛下却从代国出发,乘坐六辆传车,奔赴吉凶未卜的京城,即使是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赶不上陛下。陛下到了代王的官邸以后,向西两次辞让天子之位,向南三次辞让天子之位。当初许由也只是辞让了一次,而陛下五次辞让天下,已经超过许由四次了。况且陛下放逐淮南王,是希望他的心志经受一些劳苦,从而使他改过自新,由于主管人员监护不够谨慎,他才因病而死。”直到这时,皇上才稍稍解脱,说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袁盎说:“淮南王有三个儿子,现在只能听从陛下安排了。”于是文帝把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从此以后,袁盎在朝廷当中名声大振。袁盎经常将一些有关大局的道理说得慷慨激昂。当时宦官赵同由于多次受到皇帝的宠幸,又经常谗害袁盎,袁盎为此深感忧虑。袁盎的侄子袁种担任常侍骑一职,手持符节在皇帝车驾左右护卫,袁种劝袁盎说:“您跟他斗,要在朝堂上侮辱他,使他的诽谤发挥不了作用。”有一次孝文帝出行,赵同陪乘,袁盎便伏在车前进言:“我听说与天子同乘六尺高大车的人,都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如今汉朝虽然缺少人才,可是陛下为何竟然与受过宫刑的人同乘一辆车呢!”这时皇上笑了起来,随即让赵同下车。赵同便流着眼泪下了车。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纵马从西边賓士下山。袁盎骑在马上,靠着车边挽住了缰绳。皇上问:“将军害怕了吗?”袁盎回答说:“我听说家有千金的人不坐在屋檐下面,家有百金的人不倚靠楼台边的栏杆,圣明的君主不会在危险之地希求幸运。现在陛下驾驭六匹马,从高山上賓士而下,如果发生马受惊、车毁坏的事故,陛下纵然看轻自己,可是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皇上于是停止了这次冒险行动。有一次皇上到上林苑巡视,由皇后和慎夫人陪同前往。皇后和慎夫人在宫中的时候,经常坐在同一条席子上。待到就座的时候,郎署长负责布置座席,袁盎把慎夫人的座席向后拉了一点。慎夫人很生气,不肯就坐。文帝也很生气,之后起身,回到宫中。袁盎于是上前劝道:“我听说只有尊卑有序,上下才能和睦相处。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立了皇后,而慎夫人只不过是个侍妾,侍妾与主上岂能坐在同一张席子上!正是因为这样,便失去尊卑次序了。况且陛下宠爱慎夫人,便加倍赏赐她。陛下宠爱慎夫人的方法,恰恰成了祸害她的源头。陛下难道没有见过'人彘’吗?”直到这时,皇上才高兴起来,于是召见慎夫人,把刚才袁盎所说的话告诉了她。慎夫人便赏赐给袁盎五十斤黄金。不过,袁盎同样由于多次直言劝谏而不能久居朝廷,后来调任陇西都尉。袁盎十分仁慈,爱护手下的士兵,士兵们都争着为他效命。后来袁盎升为齐国丞相。朝廷又改任他为吴国丞相,在他辞行之际,袁种对他说:“吴王骄横已久,吴国内部有很多奸邪之人。现在如果您想揭发其罪行,并予以惩治,那些人不是上书告您,就是用利剑刺杀您。南方地势低洼潮湿,您只能每天喝酒,不要管别的事,经常劝说吴王不要谋反就行了。这样,您才有可能侥幸摆脱危险。”袁盎便采纳了袁种的计策,吴王待他也很优厚。有一次袁盎请假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丞相申屠嘉,于是他下车拜谒,而丞相只是在车上向他表示谢意。袁盎回到家中以后,面对下属官吏感到十分羞愧。于是他亲自前往丞相府递上名帖,请求面见丞相。过了很久,丞相才接见他。袁盎见了申屠嘉便跪下说道:“我希望能与丞相单独说几句话。”丞相说:“如果您说的是公事,就请到官署与长史属官商议,我会把您的意见奏报上去;如果是私事的话,我是不接受私下密谈的。”袁盎就跪在那里说道:“请问,您担任丞相之职,自己认为与陈平、绛侯周勃相比怎么样?”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袁盎说:“好,您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绛侯曾经辅佐高帝平定天下,当上了将相,后来又诛灭吕氏宗族,从而保全了刘氏政权;而您只是一个脚踏硬弓的武士,后来升任队长,逐渐积累功劳才当上淮阳郡守,而并没有出奇谋妙计攻城野战的大功。况且陛下从代国入京,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章,他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意见的,意见不宜采用的就放在一边,可以接受就予以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什么呢?他就是想通过这个办法招纳天下贤能的士大夫。当今皇上每天听到过去未曾听说的,明白过去不曾知道的,一天比一天圣明;可是您现在自己封闭并钳制了天下人的言路,以至于一天比一天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您不久就要遭受祸患了。”丞相听完便拜了两拜说:“我是个鄙陋粗野的人,很不明智,今天多亏将军教诲。”于是,申屠嘉把袁盎领进内室同坐,奉他为上宾。袁盎一向不喜欢晁错,但凡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就离开;同样,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会离开:他们两个人从未一起交谈过。等到孝文帝去世以后,孝景帝即位,晁错当上了御史大夫,就派官吏调查袁盎接受吴王财物的事,并对他量罪定刑,皇上下诏赦免袁盎的罪行,将他贬为平民。吴楚反叛的消息传到京城,晁错便对丞史说:“袁盎从吴王那里收取了很多金钱,专门为吴王掩盖罪行,说他不会造反。现在吴王果然反了,我请求惩治袁盎,他一定知道吴王反叛的阴谋。”丞史说:“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惩治他,会断绝吴楚反叛的念头。现在叛军已经向西进发,惩治袁盎又有什么好处!再说袁盎应该不会有什么阴谋。”晁错听了以后犹豫不决。有人将此事告诉给袁盎,袁盎十分恐惧,便连夜拜见窦婴,向他述说吴王刘濞反叛的原因,并且希望到皇上面前亲口陈述案情。窦婴于是进宫奏报皇上,皇上就把袁盎召进宫里见面。当时晁错就在皇上面前,直到袁盎请求皇上让其他人回避,晁错才离开,他心里自然十分怨恨。袁盎翔实地向皇上叙述了吴王反叛的情况,并说这都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马上把晁错杀掉向吴王谢罪,吴军才有可能撤退。他的话都记录在《吴王濞列传》中。皇上就任命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袁盎与窦婴关系一向很好。等到吴王刘濞反叛,居住在诸陵的品德高尚的人以及长安城中的贤能大夫,都争相依附他们,跟随他们的车子每天都有几百辆。晁错被杀以后,袁盎便以太常的身份出使吴国。吴王刘濞想让他做自己的将领,袁盎不答应。吴王想杀了他,于是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士兵将袁盎围困在军中。袁盎过去在吴国担任丞相时,曾经有个从史私下里与袁盎的婢女私通,后来袁盎得知此事,但没有泄漏,对待从史还像以前一样。有人告诉那位从史说“袁丞相其实已经知道你与他的婢女私通这件事”,从史便逃回去了。袁盎驾着马车亲自追赶从史,还把婢女赐给他,仍然让他做从史。等到袁盎出使吴国被困,那位从史恰好担任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他就用自己的全部资财购置了二石醇厚的美酒,正赶上天气寒冷,士卒们饥渴难当,便喝醉了酒,结果西南角的士兵全都醉倒了,这位司马在夜里拉着袁盎起身,说:“您现在可以逃走了,吴王决定明天杀您。”袁盎不相信,就问:“你是做什么的?”司马说:“我就是过去做从史与您的婢女私通的那个人。”袁盎这才万分惊愕地辞谢说:“您很庆幸地有父母在世,我不能连累您。”司马说:“您只管离开就行了,我也将要逃走,把我的父母藏匿起来,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于是他用刀割开军营的帐幕,带着袁盎从那些醉倒在地的士兵所挡住的道路上径直而出。然后,司马与袁盎分别,两人背道而驰。袁盎从符节上解下节旄,揣在怀中,然后拄着杖步行七八里路,到了天亮的时候,他看到了梁国骑兵,于是骑上马飞驰而去,终于回到朝廷报告情况。吴楚叛军被朝廷击败以后,皇上将楚元王的儿子平陆侯刘礼封为楚王,袁盎做楚国的丞相。袁盎曾上书进谏,但没有被采纳。后来袁盎因病免职闲居家中,与乡里人厮混,相互往来,斗鸡赛狗。雒阳的剧孟曾拜访过袁盎,袁盎待他很友好。安陵有个富人对袁盎说:“我曾听说,剧孟是个赌徒,将军您为什么要与他来往呢?”袁盎说:“虽然说剧孟是个赌徒,但是当他母亲辞世的时候,光是前来送葬的客人的车子就有一千多辆,这也是剧孟超过常人的地方。况且每个人都难免会遇到危急之事。一旦有急事的人前来叩门求助,不以家有父母亲人为借口而推脱,不以离家外出为由而拒绝,被天下人所仰望的,只有季心、剧孟罢了。如今您时常有几名骑马的随从跟在左右,一旦有了危急之事,难道他们足以依靠吗!”袁盎大骂富人,再也不与他来往。人们听说这件事,都对袁盎大加称赞。袁盎虽然闲居在家,但是景帝依然经常派人向他询问计谋。梁王刘武想成为皇位继承人,袁盎进谏加以劝阻,此后立梁王为嗣的议论就中止了。梁王因为这件事而怨恨袁盎,曾派人刺杀他。刺客来到关中,打听袁盎的为人,众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于是刺客进见袁盎说:“我收取了梁王的钱财来刺杀您,可是发现您是个宽厚的长辈,我实在不忍心杀您。不过,以后前来刺杀您的人还会有十多批,您一定要多加防范!”袁盎心里很不愉快,家里又发生了许多怪事,于是他到棓先生那里去占卜吉凶祸福。在他回家的时候,随后赶来的梁国刺客果然在安陵城门外将其拦截并刺杀。晁错,是颍川人。他曾在轵县张恢先生那里学习战国时期申不害、商鞅的刑名之学,与雒阳的宋孟、刘礼师从同一位老师。他依靠自己的文学才能当上了太常掌故。晁错为人刚直而严厉。孝文帝在位时,天下没有研究《尚书》的人,只是听说济南的伏先生是过去秦朝的博士,曾经研究过《尚书》,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由于年纪太大而不能应召,于是文帝就命太常派人到伏先生那里去学习。太常派晁错前往伏先生那里学习《尚书》。他回来以后,就借上书的机会陈述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并根据《尚书》进行论证。文帝下诏让他先后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以及太子家令等职务。晁错凭借自己的辩才,得到了太子的宠幸,太子家称他为“智囊”。在汉文帝时代,晁错屡次上书陈述削弱诸侯王的事情,以及法令应当修改的地方。他上书数十次,文帝虽然没有采纳,但惊讶他的才能,因此提升他做中大夫。当时,太子总是称赞晁错的计策,而袁盎和其他功臣都非常不喜欢晁错。景帝即位以后,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曾多次请求与景帝密谈政事,景帝总是会听从,对他的恩宠甚至超过了九卿,国家法令也多被他修改。丞相申屠嘉虽然心里很是不满,却又无力伤害晁错。当时,内史府建在太上皇庙内外墙之间的空地上,府门朝东,人们进出非常不便,晁错就命人凿开两扇朝南的大门以便人们出入,结果凿开了太上皇宗庙外面空地上的那道围墙。丞相申屠嘉听说这件事以后大怒,想借此上奏皇帝请求诛杀晁错。晁错得知这一消息,当夜便进宫请求单独面见皇上,并且将此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皇上。丞相申屠嘉上朝奏事,借机上奏说晁错擅自凿穿太上皇宗庙的围墙作为内史府大门,并且请求把他交给廷尉处死。皇上说:“那不是宗庙的墙壁,而是宗庙外面空地上的围墙,晁错并没有触犯法令。”丞相连忙谢罪。退朝以后,申屠嘉怒气冲冲地对长史说:“我本应该先杀了他再奏报皇上,可是现在却先奏请,反而被这小子出卖了,实在是失误。”丞相很快就生病死了。晁错由此更加尊贵。晁错升任御史大夫之后,便陈述诸侯王的罪过,请求削减他们的封地,收回封国边境的郡城。他的奏章送了上去,皇上便命令公卿、列侯以及皇室成员一起商议,没有人敢非难晁错,只有窦婴与他争论,从此以后,窦婴与晁错之间便有了隔阂。晁错修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诸侯王一片哗然,都嫉恨晁错。晁错的父亲听说以后,便从颍川赶来,对晁错说:“如今皇上刚刚即位,你执掌大权,削弱诸侯,疏远人家的骨肉关系,人们在议论此事的时候都埋怨你,这是为什么呢?”晁错说:“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天子就得不到尊崇,国家也得不到安宁。”晁错的父亲说:“等到刘家的天下安宁了,我们晁家就危险了,我这就离开你回去了!”于是服毒自杀,临死前还说:“我实在不忍心看到灾祸降临到自己身上。”晁父死后十几天,吴楚等七国果然起兵反叛,并以诛杀晁错为借口。等到窦婴、袁盎进言,景帝就让晁错穿着上朝时的礼服,在东市将其斩首。晁错被处死以后,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在攻打吴楚叛军的时候担任将领。他回到京城长安,上书报告前方的军事情况,并进见皇上。皇上问:“你从军中回来,是否听说晁错死后,吴楚两国就退兵了?”邓公说:“吴王谋反已经数十年了,他是由于被削减封地而发怒,因此以诛杀晁错为名义起兵造反,但是他的本意并不在于杀死晁错。而且,我担心天下的士人都将因此而闭口,不敢再向皇上进言了!”皇上问:“这是什么缘故呢?”邓公说:“晁错担心诸侯势力强大了以后朝廷无法控制他们,因此请求削减封地以尊崇朝廷,这是关乎万代的好事。可是他的计划刚刚施行,最终却遭到杀戮,这对内会堵塞忠臣的言路,对外则替诸侯王报了仇,我私下认为,陛下的做法是不可取的。”这时,景帝沉默许久,然后说:“您说得很好,我对此也很后悔。”于是任命邓公为城阳中尉。邓公,是成固人,他有许许多多奇妙的计策。建元年间,皇上招揽贤良的人才,各位公卿都推举邓公,当时邓公已经被免职,于是皇上就从平民直接起用他做了九卿。一年以后,邓公又称病免官回家。他的儿子邓章由于研习黄老之学,在王公大臣之中颇有名气。太史公说:袁盎虽然并不好学,但他也善于穿凿附会,以仁爱为本,称引治理天下的大道理,慷慨激昂。赶上文帝刚即位,他的才智正好遇到了适宜的时代。时局变化不定,等到吴楚等国造反时,他曾提议诛杀晁错,这个建议虽然施行了,但此后他在朝中就再也没有顺利成事。喜欢名声,夸耀才能,终于因为追求名声的缘故而败亡。晁错在担任太子家令的时候,屡次进言都不被采纳;他后来专权,修改了很多法令。吴楚七国作乱,晁错不急于匡扶朝廷、挽救危机,却只是想报一己私仇,最终反倒因此而丧命。俗语说:“更改古制,扰乱常规,不是身死,就是逃亡。”这难道就是针对晁错之流而说的吗!
42、张释之冯唐列传
原文及注释
张廷尉【廷尉:九卿之一,掌管刑狱司法。】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为骑郎,事【事:侍奉。】孝文帝,十岁不得调【调:升迁。】,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徙:调动。】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虎圈:养虎的地方。】。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生僻字>【<生僻字>:通“效”,效法。】此啬夫谍谍【谍谍:同“喋喋”,话多的样子。】利口捷给【利口捷给:口齿伶俐,反应快。】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于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司马门:官署的外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厕:同“侧”,边缘险峻处。】。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蕠【蕠:黏合。】漆其间,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郄:通“隙”,缝隙。】;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戚:担忧,忧虑。】焉!”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跸:帝王出行时清道戒严。】,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奏当【当:判处。】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过;怪罪。】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黄老言:黄老之学。】,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张廷尉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王相,犹尚以前过也。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着,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文帝辇【辇:人力拉的车子,后指帝王乘坐的车。】过,问唐曰:“父【父:年长者。】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搏髀:拍大腿。】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间处:私下里,无人之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生僻字>,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阃:门槛,这里指国门。】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彀骑:骑射之兵。】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椎牛【椎牛:杀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家人:平民百姓。】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尺籍伍符:指记载军功和命令的簿籍,以及军士中各伍互相作保的守则。】?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阿意:逢迎旨意。】;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有味哉!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着廊庙。《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不党不偏,王道便便”。张季、冯公近之矣。
张释之冯唐列传
白话文翻译
廷尉张释之,是堵阳人,字季。他和哥哥张仲在一起居住。张释之因为家财颇丰而担任骑郎,侍奉孝文帝,一连十年都没有升迁,也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名字。张释之说:“我长时间做官会损耗哥哥张仲的家产,心中很是不安。”他打算自己请求免职回家。中郎将袁盎深知他的贤能,不舍得让他离去,便请求皇帝调张释之补任谒者的空缺。张释之朝见完毕之后,就顺便上前进言对国家有益的事情。文帝说:“实际一点,不要过分地高谈阔论,说国家当前应做的事情。”于是张释之就开始谈论秦汉之间的事情,论述秦朝灭亡和汉朝兴起的原因,说了很长时间。文帝听了以后表示赞同,于是下令让张释之担任谒者仆射。张释之跟随皇上出行,登上虎圈。皇上向上林尉询问登记各种禽兽的情况,一连提出十几个问题,上林尉左顾右盼,一个都回答不出来。看管虎圈的啬夫在一旁代替上林尉详尽地回答了皇上所询问的关于禽兽档案的情况,想以此来显示自己犹如回声响应一般对答如流。文帝说:“作为官吏不该当像这样吗?上林尉靠不住!”于是他便诏令张释之任命啬夫为上林令。过了很久,张释之才走上前说道:“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个什么样的人?”皇上说:“他是一位德行端正的人。”张释之又问:“那么东阳侯张相如又是怎样一个人呢?”皇上又说:“他也是个德行端正的人。”这时张释之说道:“绛侯与东阳侯都被称为德行端正的人,而这两个人在议论事情的时候都不善言辞,陛下这样做难道是让人们效法啬夫喋喋不休、伶牙俐齿吗!况且秦朝重用那些舞文弄墨的官吏,官吏们争着用办事迅速和监督苛刻来比较高低优劣,可是这样做的弊端是空具官样文书,而没有发自内心的恻隐本质。正因为这样,秦朝皇帝听不到自己的过错,所以逐渐衰败,皇位传到二世,天下便土崩瓦解了。如今陛下只因为啬夫能言善辩而对他破格提拔,我担心天下人受这风气影响而争着施展口才却不务实质。再说,身处下位的人效法上位者比影之随形、响之应声还要迅速,因此,对于一切措施,千万不能不审慎对待啊。”文帝说:“很好。”于是放弃原来的计划,不再升迁啬夫了。皇上登上了车,召张释之陪乘,车子缓缓前行,皇上问张释之秦朝都有哪些弊端。张释之全都如实回答。到了宫中,皇上便下令让张释之担任公车令。 张释之,选自《帝鉴图说》
过了不久,太子与梁王一起坐车进宫朝见,在经过司马门的时候没有下车,张释之便追上去拦住了太子和梁王,不让他们进入殿门。随即控告他们不在司马门下车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并奏报皇帝。薄太后听说了这件事,文帝便摘下帽子谢罪说:“我管教儿子不够严谨。”薄太后就派遣使者带着诏书赦免了太子和梁王,然后他们才得以进入。文帝根据这件事觉得张释之与众不同,就任命他为中大夫。不久,张释之升至中郎将。他跟随皇上出行来到霸陵,坐在北边面临霸陵之崖。当时慎夫人也随从出行,皇上便指着通往新丰的路给慎夫人看,说道:“这就是通往邯郸的路。”皇上命慎夫人弹瑟,他自己则和着瑟的乐曲唱歌,情意凄凉而悲哀,回过头来对群臣说:“唉!用北山的石头做外棺,将麻布、棉絮剁细充塞住石椁的缝隙,然后再用漆黏合起来,这难道还能打开吗!”左右随从都说:“好。”张释之走上前去进言说:“假使那里面有可以引起欲念的东西,即便是禁闭起整个南山作为棺椁,依然会有缝隙;假使那里面没有可以引起欲念的东西,那么即便没有石椁,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文帝听了以后连连称赞。后来又任命他为廷尉。不久以后,有一次皇上出行途经中渭桥,突然有一个人从桥底下面跑了出来,使驾车的马匹受到惊吓。于是皇上命令骑士把那个人抓住,交给廷尉张释之处置。张释之对那个人进行审问。那人说:“我是长安县的乡下人,来到这里,听到清道戒严的命令,就在桥下藏了起来。过了很长时间,我以为皇上的队伍已经过去,就走了出来,一看到皇上的车马、仪仗队,就马上跑了。”廷尉张释之向皇上报告此人应得的惩罚,说一个人犯了清道的禁令,应当处以罚金。文帝生气地说:“这个人使我的马受惊,幸好我的马脾性柔和,假如换做别的马,岂不必然会摔伤我吗?可是廷尉却只判他罚金!”张释之说:“所谓法律,是天子与天下人共同遵奉的。如今依照法律就应该这样判定,而陛下要肆意更改加重处罚,这样一来法律就不会取信于民。况且在当时,皇上如果立刻杀了他也就罢了。既然现在交给廷尉处置,而廷尉又是天下公平的代表,一旦有所倾斜,天下人在使用法律时都任意地或轻或重,这样一来人民岂不是手足无措了吗?希望陛下明察。”过了很久,皇上才说:“廷尉就应该如此。”后来,有人偷走了高祖庙中神座前的玉环,被人抓住了,文帝大怒,将此人交给廷尉处置。张释之根据法律中有关偷盗宗庙内服饰器物的条文向皇上奏报,奏请将此人判处死刑。皇上大怒说:“这个人胡作非为,大逆不道,竟敢偷盗先帝宗庙里的器物,我将这个案子交给廷尉处理,就是想灭他全族,可你却依照法律上奏,这与我恭敬顺承宗庙的本意不合。”张释之脱掉帽子叩头谢罪说:“根据汉朝的法律,这样的判决已经够重了。况且斩首与灭族同样是死罪,但是以犯罪的轻重程度而论还是有差别的。现在那个人偷盗宗庙中的器物就要被诛杀全族,假如万一有愚蠢的百姓挖了长陵的一抔土,陛下又该如何增添他的罪刑?”过了很久,文帝与太后共同商议这事,才批准了张廷尉的判决。这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国丞相山都侯王恬开看到张释之执法论事公正严谨,便与他结为亲密的朋友。张廷尉由此受到天下人的称赞。后来文帝去世,景帝即位,张释之心中恐惧,便说自己有病。他想要辞职离去,又怕被诛杀;想入宫谢罪,却不知结果会怎样。后来他采纳了王生的计谋,终于面见景帝向他当面赔罪,景帝并没有怪罪他。王生精通黄老之学,是一位隐士。他曾被召入宫中,当时三公九卿全都聚在一起站着,王生年老,说“我的袜子松了”,转过头来对张廷尉说:“为我系好袜子!”张释之当即跪下为他系好袜子。后来,有人对王生说:“您为什么偏偏在朝堂上当众羞辱张廷尉,让他跪着给您系袜子呢?”王生回答道:“我老了,而且地位低贱,我觉得自己终究不会给张廷尉带来什么帮助,而张廷尉是当今天下的名臣,因此我故意羞辱他一下,让他跪下来为我系袜子,希望借此抬高他的声誉。”各位公卿大臣听说以后,都称赞王生的贤能而更加敬重张廷尉。张廷尉侍奉景帝一年多,后来被贬谪为淮南王的丞相,还是由于从前的过节导致。过了很长时间,张释之去世。他有个儿子名叫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后来被免职。由于他不能迎合掌权者,所以一直到死也没有再次当官。冯唐,他的祖父是赵国人。他的父亲移居到代郡。汉朝创建后又移居至安陵。冯唐以孝行闻名于世,曾任中郎署长,侍奉文帝。有一次文帝乘车经过中郎官署,问冯唐说:“老人家为什么还在做郎官呢?你的家在哪里?”冯唐全都如实回答。文帝说:“当初我住在代郡时,我手下的尚食监高袪曾多次在我面前称赞赵国将领李齐的贤能,向我讲述在钜鹿城下作战的故事。现在我每次吃饭,总会想起李齐在钜鹿作战的情形。老人家是否知道李齐这个人呢?”冯唐答道:“身为将领,他还赶不上廉颇和李牧。”皇上问:“为什么这样说?”冯唐答道:“当年我的祖父在赵国时,担任过统率军兵的职务,与李牧交情很好。我父亲过去当过代王的丞相,与赵将李齐交情很好,所以非常了解他的为人。”皇上听冯唐评论廉颇、李牧的为人以后,十分高兴,于是拍打着大腿说道:“唉!我偏偏得不到像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做我的将领,否则我还会担心匈奴吗!”冯唐说:“请陛下恕我死罪!陛下即便得到了像廉颇、李牧那样的人才,也不能任用。”皇上很生气,起身回到宫中。过了很久,他召见冯唐并责备说:“您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难道不能私下里说吗?”冯唐谢罪说:“我是个粗鄙之人,说话不知道忌讳。”恰好在这个时候,匈奴军队新近大举进犯朝<生僻字>,并杀死了北地郡的都尉孙卬。文帝正为匈奴入侵一事而担忧,于是又问冯唐:“您怎么知道我不能任用像廉颇、李牧那样的将领呢?”冯唐答道:“我听说上古时期的君王派遣将领时,总是跪着推车子,说国门以内的事情,由我来控制;国门以外的事情,由将军来控制。军功、爵位以及赏赐全都由将军在外面决定,回来以后再奏报朝廷。这可不是空话啊。我的祖父曾说,李牧担任赵国将领驻守边疆,把从驻地市场上征收来的租税全都用来犒赏将士,赏赐完全由将军在外决定,国君从不妄加干预。国君交给他任务,而责令他成功,所以李牧才得以竭尽他的智慧与才能,派遣经过挑选的战车一千三百辆,骑射之兵一万三千名,价值百金的士卒十万名,所以他向北驱赶单于,攻破东胡,灭掉澹林,向西抑制强大的秦国,向南抵抗韩国和魏国。在这个时候,赵国几乎成为天下的霸主。从那以后,恰逢赵王迁继承王位,他的母亲原来是一个卖唱的艺人。赵王迁即位以后,就听信了郭开的谗言,最后杀死了李牧,让颜聚代替他。因此赵军溃败,士兵逃散,最终被秦国俘虏消灭。如今我私下里听说魏尚担任云中太守时,把军市上征收的税金全部拿来犒赏将士,还拿出他个人的俸禄,每五天就要宰杀一次牛,宴请宾客、军吏和身边的属官,因此匈奴人远远地躲避,不敢接近云中要塞。匈奴曾经有一次举兵进犯,魏尚率领车兵、骑兵反击,杀死了很多敌人。那些士卒全都是平民百姓的子弟,他们出身于乡野,前来从军,哪里知道什么'尺籍’、'伍符’之类的军法条例呢?他们每天奋力作战,斩落敌首,抓捕俘虏,可是当他们向上级官府报功时,只要有一个字不符合实情,法官就根据法律来处置他们。他们应得的赏赐没有兑现,而司法的官员所奉行的法令却一定要执行。我很愚蠢,认为陛下的法令过于苛刻,赏赐太轻,惩罚过重。况且云中太守魏尚只是由于上报斩杀敌人首级的数目差了六个,陛下就把他交给执法官员治罪,削去了他的爵位,还判了他一年的徒刑。由此说来,即使陛下得到廉颇、李牧那样的将领,也是不能任用的。我确实非常愚蠢,又触犯了忌讳,死罪死罪!”文帝很高兴。于是当天就派冯唐带着节令前去赦免魏尚,让他重新担任云中郡守,而任命冯唐为车骑都尉,统领中尉和郡国的车马士兵。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年),景帝即位,任命冯唐为楚国的丞相,后来将他免职。武帝即位以后,四处寻求贤良人才,有人推荐冯唐。冯唐当时已经九十多岁了,无法再做官,武帝便任命冯唐的儿子冯遂为郎官。冯遂字王孙,也是一个才能出众的人,和我关系很好。太史公说:张季论述长者的话,坚守法度而不逢迎皇上的旨意;冯公评论将帅的话,真是有道理!有道理啊!俗语说“如果不了解那个人,就要看他的朋友”。他们二人的称颂言论,应当写在朝堂之上。《尚书》中说:“不偏心不结党,王道便坦坦荡荡;不结党不偏心,王道便平平坦坦。”张季、冯公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43、万石张叔列传
原文及注释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若:你。】何有?”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谒:拜见,谒见。】,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文学:指儒术,当时人称通六经礼乐的人为“文学之士”。】,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惮:嫌忌。】之,徙奋为诸侯相。奋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驯行:对父母百依百顺。驯,通“顺”。孝谨,孝顺并且谨慎。】,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过宫门阙,万石君必下车趋,见路马【路马:天子之马,指皇上的车驾。】必式【式:通“轼”。】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子孙有过失,不谯让【谯让:申斥,责备。】,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䜣䜣【䜣䜣:恭敬祥和。】如也,唯谨。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厕牏:便器。】,身自浣涤【浣涤:洗涤,洗净。】,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
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肉袒:脱掉上衣,常用来表示请罪投降。】,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闾里:乡里,泛指民间。】,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余,建亦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御出:为皇帝赶车出行。御,通“驭”。】,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秋,丞相有罪,罢。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儿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醇谨:淳厚谨慎。】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元封四年中,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名数:户籍,户口。】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适:通“谪”,谪罚。】之。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斧质:也称“斧锧”,古代一种腰斩的刑具。】,上不忍致法。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以书让【让:责备。】庆,庆甚惭,遂复视事。
庆文深审谨,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后三岁余,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
建陵侯卫绾者,代大陵人也。绾以戏车为郎,事文帝,功次迁为中郎将,醇谨无他。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文帝且崩时,属【属:通“嘱”,嘱咐。】孝景曰:“绾长者,善遇之。”及文帝崩,景帝立,岁余不噍呵【噍呵:呵斥,训斥。】绾,绾日以谨力。
景帝幸上林,诏中郎将参乘,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绾曰:“臣从车士幸得以功次迁为中郎将,不自知也。”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对曰:“死罪,实病!”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剑不敢奉诏。”上曰:“剑,人之所施【施:佩戴。】易,独至今乎?”绾曰:“具在。”上使取六剑,剑尚盛,未尝服也。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他将争;有功,常让他将。上以为廉,忠实无他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间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三岁,以军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绾为建陵侯。
其明年,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久之,迁为御史大夫。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朝奏事如职所奏。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免之。其后绾卒,子信代。坐酎金【酎金:诸侯为天子祭祀上帝宗庙而交给朝廷的贡金。】失侯。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觉,妄意【妄意:没有根据地猜测。】不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文帝称举【称举:提拔。】,稍迁至太中大夫。朝廷见,人或毁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奈其善盗嫂何也!”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兵击之。景帝后元年,拜为御史大夫。天子修吴楚时功,乃封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中,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不疑学《老子》言。其所临,为官如故,唯恐人知其为吏迹也。不好立名称,称为长者。不疑卒,子相如代。孙望,坐酎金失侯。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以医见。景帝为太子时,拜为舍人,积功稍迁,孝文帝时至太中大夫。景帝初即位,拜仁为郎中令。
仁为人阴重不泄【阴重不泄:沉默少语,不轻易泄露他人的事情。】,常衣敝补衣溺袴【袴:同“裤”。】,期为不絜【絜:同“洁”,干净。】清,以是得幸。景帝入卧内,于后宫秘戏,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为郎中令,终无所言。上时问人,仁曰:“上自察之。”然亦无所毁。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家徙阳陵。上所赐甚多,然常让,不敢受也。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矣。
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然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至武帝元朔四年,韩安国免,诏拜欧为御史大夫。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上具狱事,有可却,却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其爱人如此。
老病笃,请免。于是天子亦策罢【策罢:下诏书令其辞职。】,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家于阳陵。子孙咸至大官矣。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是以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塞侯微巧【微巧:隐约地投机取巧。】,而周文处谄,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万石张叔列传
白话文翻译
万石君名叫奋,他的父亲是赵国人,姓石。赵国灭亡以后,石家移居到温县。高祖向东攻打项羽,途经河内,当时石奋才十五岁,当了一名小官吏,侍候高祖。高祖与他谈话,非常喜欢他恭敬的态度,问他:“你家里有什么人?”石奋答道:“我的双亲只有母亲在世,可她不幸双目失明。家里十分贫穷。我还有一个姐姐,会弹琴。”高祖问:“你能够跟随我吗?”他说:“我愿竭尽全力为您效劳。”于是高祖将他姐姐召来并封为美人,任命石奋为中涓,负责管理文书以及大臣谒见之事,还把他家迁到长安城中的戚里,这是由于他姐姐当上美人的缘故。石奋做官做到孝文帝时期,积累功劳官至大中大夫。他虽然不懂经术儒学,但是论起恭敬严谨的态度,没有人能与他相比。
文帝在位的时候,东阳侯张相如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后来被免官。皇上选拔可以接任太子太傅的人,群臣纷纷推举石奋,石奋因此成为太子太傅。等到孝景帝即位时,任命他为九卿;由于他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太过亲近,皇上对他有所顾忌,因此调任他为诸侯丞相。石奋的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都因为性格温顺、孝敬父母、做事严谨而当上了二千石的大官。于是景帝评价道:“石君和他的四个儿子都是二千石的官员,臣子的尊贵荣耀竟然集中在他一家。”由此便称石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晚年,万石君石奋食上大夫的俸禄回家养老,只有在过年和四季更换之时以大臣的身份朝见皇上。在经过皇宫门楼的时候,万石君一定要从车上下来快步前行,看到皇上的车驾,一定要俯下身来扶着车前横木表示敬意。他的子孙当上小官吏,回来拜见他时,万石君一定要穿上朝服接见,而且不称呼他们名字。子孙如果犯了错误,他也不谴责,而是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对着饭桌不肯吃饭。然后其他子孙便互相责备,最后要通过长辈说情,本人光着上身态度坚决地谢罪,表示一定会改正错误,直到这时他才会饶过他们。已经成年的子孙在他身边,就算平时在家也一定要戴上礼帽,一副整齐肃穆的样子。仆人们也是一派恭敬祥和的气氛,十分恭谨。皇上时常给他家赏赐一些食物,他一定要跪下拜伏在地上吃,仿佛皇上就在他面前一样。他办理丧事的时候,十分悲哀。子孙谨遵他的教诲,为人处事也和他一样。万石君一家凭借孝敬严谨而闻名于各郡各国,即便是齐鲁地区那些品行质朴的儒生,也都认为自己比不上他。
建元二年(前139年),郎中令王臧由于奉行儒学而获罪。皇太后认为,儒学学者言辞浮夸而缺少实质内容,如今万石君一家人说话不多却身体力行,于是就任命他的长子石建为郎中令,任命他的小儿子石庆为内史。
石建年纪大了,头发也白了,而他的父亲万石君却依然健康,什么病也没有。石建担任郎中令的时候,每五天休假一次,回来拜见父亲,总是先进入仆人的小屋,私下里向仆人询问父亲的情况,并拿走父亲的贴身衣裤和便器,亲自洗净,再交给仆人,不敢让万石君知道此事,而且经常这样做。石建担任郎中令,如果有可以议论的事,他背着人畅所欲言,十分恳切;可是一旦到了朝堂上晋见,就好像不擅长说话的样子。因此皇上便亲自对他表示尊敬,并以礼相待。
万石君搬到陵里居住。内史石庆酒醉回家,进入外门的时候没有下车。万石君听说以后,便不吃饭。石庆非常害怕,于是赤裸上身前去请罪,仍然不被接受。全族的人和石庆的哥哥石建都脱掉衣服赤裸上身前去请罪,万石君责备道:“内史是尊贵的人,进入乡里的时候,乡里中的长辈都要急忙回避,而内史则坐在车上我行我素,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于是他便停止追究石庆。石庆与众子弟都进入里门,快步走回到家中。
万石君在元朔五年(前124年)去世。长子郎中令石建痛哭哀悼,必须扶着拐杖才能走路。一年多以后,石建也死了。众子孙都尊崇孝道,而石建最为突出,他甚至超过了万石君。
石建做郎中令时,有一次上书奏报事情,文件批下来以后,石建阅读,说道:“我写错了!'马’字下面四脚加上马尾应该是五笔,可是现在只写了四笔,缺一笔。皇上发现以后责怪下来我就该死了!”他十分恐惧。石建做事极为谨慎,即便是其他事情也都是如此。
万石君的小儿子石庆担任太仆,有一次为皇上驾车出行,皇上问他驾车的有几匹马,石庆用马鞭挨个数完以后,举起手说:“一共有六匹马。”在石奋的儿子当中,石庆算是最随便的了,然而他还是这样认真。后来他担任齐国丞相,整个齐国的人民都仰慕他的家风,因此不用发布政令齐国便得到很好的治理,于是人们为他修建了石相祠。
元狩元年(前122年),汉武帝设立太子,从群臣中选拔能够给太子当老师的人,石庆因此从沛郡太守调任太子太傅,七年之后升任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前112年)秋天,丞相赵周犯罪,被免职。皇上发布制书诏告御史说:“先帝十分尊重万石君,他的子孙颇有孝行,因此让御史大夫石庆担任丞相一职,封为牧丘侯。”当时,朝廷正派遣军队向南征讨南越和东越,向东攻打朝鲜,向北驱逐匈奴,向西讨伐大宛,国内事务繁多。天子巡视全国,修复上古时期的神庙,到名山祭祀天地,推行礼乐。国家用度不足,桑弘羊等人便开辟财源为国家谋取钱财,王温舒等人则推行严苛的法律,儿宽等人推崇文才学术官至九卿,他们交替当权,政务不由丞相决定,丞相只是一味地忠厚谨慎罢了。石庆担任丞相九年,在此期间没有发表可以匡正时弊的言论。他曾打算请求惩治皇上的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的罪行,可是他不但没有让他们服法,反而使自己因此获罪,后来动用金钱才得以赎罪。
元封四年(前107年),关东地区有两百万流民,没有户籍的人数达到四十万,公卿大臣商议此事想请求皇上将这些流民迁到边疆,作为对他们的处罚。皇上认为,丞相石庆年老谨慎,是不可能参加这种讨论的,于是便赐丞相回家休假,然后就追查御史大夫以下议论并奏请此事的人。丞相因为自己不能胜任而感到惭愧,于是上书说:“我有幸担任丞相,但是我愚钝无能,不能辅助天子治理国家,致使城郊仓库空虚,许多百姓都流离失所,我有这样的罪过,按律应当被杀,可是皇上不忍惩治我。我愿意归还丞相和侯爵的印信,乞求让我告老还乡,给贤能的人才让路。”皇上说:“现在粮仓已经空了,百姓贫苦不堪,流离失所,而你想请求我下令迁移他们,现在国家已经动荡不安了,动荡就会带来危机,而你现在想要辞去相位,你打算要把这危难推给谁呢?”皇上用诏书责备石庆,石庆羞愧难当,于是重新处理政事。
石庆心思细密、处事小心谨慎,但是没有什么别的大谋略,也没有替平民百姓说过什么话。此后过了三年多,在太初二年(前103年),丞相石庆去世,谥号为恬侯。石庆的二儿子石德,石庆生前非常喜爱、器重他,皇上就让石德继承石庆的侯爵之位。后来石德当上了太常,因为犯法理应处死,以金钱赎罪免除死刑,降为平民。当初石庆担任丞相的时候,他的子孙做官陆续做到二千石级别的有十三人。等到石庆去世以后,他们逐渐因为犯罪而被免职,孝敬、谨慎的家风也更加衰败了。
建陵侯卫绾,是代郡大陵人。卫绾起初凭借高超的车技而当上了郎官,侍奉汉文帝,由于连续立功而获得升迁,当上了中郎将,他除了忠厚谨慎之外没有其他才能。孝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次把皇上身边的人召来饮酒,而卫绾以生病为由没有来。文帝临终之际,嘱咐景帝说:“卫绾品行端正,你以后要好好对待他。”等到文帝去世,景帝即位,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没有责备卫绾,卫绾则一天比一天谨慎勤勉。
有一次景帝去上林苑,命令中郎将卫绾陪同乘车,回来时景帝问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能与我同乘一辆车吗?”卫绾说:“我从一名车兵有幸能够凭借连续立功而升至中郎将,不知道为什么。”景帝问道:“我过去做太子的时候召你来,而你却不肯来,这是为什么?”卫绾答道:“微臣死罪,我当时的确生病了!”皇上赐给他一柄宝剑。卫绾说:“先帝在世时曾赐给我六把宝剑,我实在不敢再奉诏命接受陛下赐给我的剑了。”皇上说:“剑,是人们的喜欢之物,可以用来佩戴交易,难道那些剑一直留到现在吗?”卫绾说:“那些剑都在。”皇上就让他取来那六柄宝剑,宝剑还插在剑鞘中,从来没有使用过。郎官如果有过错,卫绾常常替人承担罪责,而不与其他中郎将争执;有了功劳,他也常常让给别人。皇上认为他廉洁端正,忠厚而没有杂念,于是任命他为河间王太傅。吴楚反叛之时,皇上任命卫绾为将军,他统领河间的军队攻打吴楚叛军有功,因而被任命为中尉。三年以后,卫绾立下军功,在孝景帝前元六年(前151年)被封为建陵侯。
第二年,皇上废掉太子刘荣,又杀死太子的舅父等人。皇上觉得卫绾忠厚,不忍心惩罚他,就让他休假回家,而派郅都逮捕并惩治栗家的人。事情办完以后,皇上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并征召卫绾,让他担任太子太傅。过了很久,卫绾升任御史大夫。五年以后,他接替桃侯刘舍担任丞相,在朝堂上奏请事情只是按照职责归属来办事。然而他从一开始做官一直到当上丞相,始终没有什么建树。天子认为他为人敦厚,可以辅佐少主,因此十分尊重和宠信他,给他的赏赐也很多。
卫绾担任丞相三年以后,景帝去世,武帝即位。在建元年间,由于当初景帝患病时各官署的囚犯有很多都是无辜受罪的,丞相因此被认为不称职,最后被罢官。后来卫绾去世,他的儿子卫信继承了爵位。后来,卫信由于助祭献金不符合规定而失去了侯爵之位。
塞侯直不疑,是南阳人。他做郎官,侍奉汉文帝。他的室友请假回家,误拿走了同房郎官的黄金,不久黄金的主人发现,就没有根据地猜测是直不疑偷了自己的黄金,直不疑道了歉,承认是自己所为,于是买来黄金偿还他。那个请假回家的人回来以后归还了黄金,这时先前丢失黄金的那位郎官十分惭愧,因此称赞直不疑是一个忠厚的人。文帝提拔人才,直不疑逐渐升至太中大夫。有一次上朝拜见皇上,有人诽谤他说:“直不疑外表很美,可是唯独没有办法处置他喜欢和嫂子私通的事!”直不疑听了以后说道:“我根本就没有哥哥。”说完以后最终也不再为自己辩白。
吴楚七国反叛朝廷的时候,直不疑以二千石官员的身份率领军队前去攻打叛军。景帝后元元年(前143年),他被任命为御史大夫。皇上奖赏平定吴楚之乱的功臣,就封直不疑为塞侯。汉武帝建元年间,他与丞相卫绾都因为过失而被免职。
直不疑学习《老子》的思想。他到每个地方做官,一切都按照旧章程处理,唯恐别人知道他做官的事迹。他不喜欢为自己树立名声,被人们称为有德行的人。直不疑去世以后,他的儿子直相如继承了爵位。到了他的孙子直望继承祖业的时候,由于助祭献金不符合规定而失去了侯爵。
郎中令周文,名叫仁,他的祖先原本是任城人。周仁凭借医术进见皇上。当初景帝做太子时,任命他做舍人,后来由于积累功劳而逐渐升迁,在孝文帝时期当上了太中大夫。景帝刚刚即位,就任命他为郎中令。
周仁为人沉默少语而不轻易泄露他人的事情,经常穿着缀有补丁的旧衣服和能够吸附尿液的内裤,还经常故意使自己不干净,使嫔妃不愿接近从而得到了景帝的宠信。景帝进入寝宫,和后宫的嫔妃暗地里嬉戏,周仁常在一旁。等到景帝去世,周仁还是担任郎中令,始终没有发表具有建设性的言论。皇上经常向他询问别人的情况,周仁总是回答:“还是皇上自己去考察他吧。”不过,他也没有诋毁过别人。正是因为如此,景帝曾两次亲自到他家里。周仁的家迁到了阳陵。皇上赏给他很多财物,可是他经常推辞,不敢接受。至于诸侯和百官给他的贿赂和馈赠,他始终都没有接受过。
武帝即位以后,认为周仁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因而非常尊重他。于是周仁便因病免职,以二千石的俸禄告老回家,他的子孙全都当上了大官。
御史大夫张叔,名叫欧,是安丘侯张说的庶子。孝文帝在位时他凭借研究法家的刑名之学而侍奉太子。虽然张欧喜欢研究刑名之学,但他为人忠厚。景帝在位时,对他十分尊重,他因此常常位列九卿。到了武帝元朔四年(前125年),韩安国被免去官职,皇上下诏任命张欧为御史大夫。张欧自从步入仕途开始,从来不说惩治有错之人,而是一心一意地用诚实忠厚的态度做官。他的属下认为他是一个忠厚的人,也不敢过分欺骗他。皇上将需要审理的案子交给他,有的可以退回重审,就把它退回;如果不能退还,是因为不得已,他就流着眼泪亲自看着把文书封好。他爱护别人的情形如此。
张欧年老而病重,因此请求免职。于是天子特别颁布诏令,准许他离职,并按照上大夫的俸禄让他回家养老。张欧的家安置在阳陵。他的子孙都当上了大官。
太史公说:孔子曾经说“君子说话要谨慎而行动要积极”,这说的大概就是万石君、建陵侯、张叔等人吧?所以他们做事并不峻急却能成功,方法并不苛刻却能使社会安定。塞侯直不疑隐约地投机取巧,而周文则陷于阿谀,君子之所以讥笑他们,是因为他们接近于奸巧谄媚。但他们也称得上是行为敦厚的君子了!
44、田叔列传
原文及注释
田叔者,赵陉城人也。其先,齐田氏苗裔也。叔喜剑,学黄老术于乐巨公所。叔为人刻廉自喜,喜游诸公。赵人举之赵相赵午,午言之赵王张敖所,赵王以为郎中。数岁,切直廉平,赵王贤之,未及迁。
会陈豨反代,汉七年,高祖往诛之,过赵,赵王张敖自持案进食,礼恭甚,高祖箕踞【箕踞:双脚张开,膝盖微曲地坐着,形状像箕,是轻慢傲视对方的姿态。】骂之。是时赵相赵午等数十人皆怒,谓张王曰:“王事上礼备矣,今遇王如是,臣等请为乱。”赵王啮指出血,曰:“先人失国,微陛下,臣等当虫出。公等奈何言若是!毋复出口矣!”于是贯高等曰:“王长者,不倍德。”卒私相与谋弑上。会事发觉,汉下诏捕赵王及群臣反者。于是赵午等皆自杀,唯贯高就系。是时汉下诏书:“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唯孟舒、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髡钳【髡钳:剃掉头发,以铁圈束颈。】,称王家奴,随赵王敖至长安。贯高事明白,赵王敖得出,废为宣平侯,乃进言田叔等十余人。上尽召见,与语,汉廷臣毋能出其右者,上说,尽拜为郡守、诸侯相。叔为汉中守十余年,会高后崩,诸吕作乱,大臣诛之,立孝文帝。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问之曰:“公知天下长者乎?”对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长者也,宜知之。”叔顿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孟舒坐虏大入塞盗劫,云中尤甚,免。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虏曾一入,孟舒不能坚守,毋故士卒战死者数百人。长者固杀人乎?公何以言孟舒为长者也?”叔叩头对曰:“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夫贯高等谋反,上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钳,随张王敖之所在,欲以身死之,岂自知为云中守哉!汉与楚相距,士卒罢敝。匈奴冒顿新服北夷,来为边害,孟舒知士卒罢敝,不忍出言【出言:下令出战。】,士争临城死敌,如子为父,弟为兄,以故死者数百人。孟舒岂故驱战之哉!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于是上曰:“贤哉孟舒!”复召孟舒以为云中守。
后数岁,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杀故吴相袁盎,景帝召【召:起用。】田叔案梁,具得其事,还报。景帝曰:“梁有之乎?”叔对曰:“死罪!有之。”上曰:“其事安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为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诛,是汉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景帝大贤之,以为鲁相。
鲁相初到,民自言相,讼王取其财物百余人。田叔取其渠率【渠率:首领。渠,大。】二十人,各笞五十,余各搏二十,怒之曰:“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鲁王闻之大惭,发中府钱【中府钱:王宫仓库里的钱。】,使相偿之。相曰:“王自夺之,使相偿之,是王为恶而相为善也。相毋与偿之。”于是王乃尽偿之。
鲁王好猎,相常从入苑中,王辄休相就馆舍,相出,常暴坐待王苑外。王数使人请相休,终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独何为就舍!”鲁王以故不大出游。
数年,叔以官卒,鲁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也,曰:“不以百金伤先人名。”
仁以壮健为卫将军舍人,数从击匈奴。卫将军进言仁,仁为郎中。数岁,为二千石丞相长史,失官。其后使刺举【刺举:调查检举。】三河。上东巡,仁奏事有辞,上说,拜为京辅都尉。月余,上迁拜为司直。数岁,坐太子事。时左丞相自将兵,令司直田仁主闭守城门,坐纵太子,下吏诛死。仁发兵,长陵令车千秋上变仁,仁族死。陉城今在中山国。
太史公曰:孔子称曰“居是国必闻其政”,田叔之谓乎!义不忘贤,明主之美以救过。仁与余善,余故并论之。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闻之曰田仁故与任安相善。任安,荥阳人也。少孤贫困,为人将车之长安,留,求事为小吏,未有因缘也,因占著名数。武功,扶风西界小邑也,谷口蜀刬【刬:通“栈”。】道近山。安以为武功小邑,无豪,易高也,安留,代人为求盗【求盗:亭长手下的小吏名。下文“亭父”亦然。】亭父。后为亭长。邑中人民俱出猎,任安常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当壮剧【剧:难。】易处,众人皆喜,曰:“无伤也,任少卿分别平,有智略。”明日复合会,会者数百人。任少卿曰:“某子甲何为不来乎?”诸人皆怪其见之疾也。其后除为三老,举为亲民,出为三百石长,治民。坐上行出游共帐不办,斥免。
乃为卫将军舍人,与田仁会,俱为舍人,居门下,同心相爱。此二人家贫,无钱用以事将军家监,家监使养恶啮马。两人同床卧,仁窃言曰:“不知人哉家监也!”任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卫将军从此两人过平阳主,主家令两人与骑奴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断席别坐。主家皆怪而恶之,莫敢呵。
其后有诏募择卫将军舍人以为郎,将军取舍人中富给【富给:富裕。】者,令具鞍马绛衣玉具剑,欲入奏之。会贤大夫少府赵禹来过卫将军,将军呼所举舍人以示赵禹。赵禹以次问之,十余人无一人习事有智略者。赵禹曰:“吾闻之,将门之下必有将类。传曰'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今有诏举将军舍人者,欲以观将军而能得贤者文武之士也。今徒取富人子上之,又无智略,如木偶人衣之绮绣耳,将奈之何?”于是赵禹悉召卫将军舍人百余人,以次问之,得田仁、任安,曰:“独此两人可耳,余无可用者。”卫将军见此两人贫,意不平。赵禹去,谓两人曰:“各自具鞍马新绛衣。”两人对曰:“家贫无用具也。”将军怒曰:“今两君家自为贫,何为出此言?鞅鞅如有移德【移德:迁怒。】于我者,何也?”将军不得已,上籍以闻。有诏召见卫将军舍人,此二人前见,诏问能略,相推第也。田仁对曰:“提桴鼓【桴鼓:鼓槌与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仁不及任安。”任安对曰:“夫决嫌疑,定是非,辩治官,使百姓无怨心,安不及仁也。”武帝大笑曰:“善。”使任安护北军,使田仁护边田谷于河上。此两人立名天下。
其后用任安为益州刺史,以田仁为丞相长史。
田仁上书言:“天下郡太守多为奸利,三河尤甚,臣请先刺举三河。三河太守皆内倚中贵人,与三公有亲属,无所畏惮,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是时河南、河内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也,河东太守石丞相子孙也。是时石氏九人为二千石,方盛贵。田仁数上书言之。杜大夫及石氏使人谢,谓田少卿曰:“吾非敢有语言也,愿少卿无相诬污也。”仁已刺三河,三河太守皆下吏诛死。仁还奏事,武帝说,以仁为能不畏强御,拜仁为丞相司直,威振天下。
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将兵,使司直主城门。司直以为太子骨肉之亲,父子之间不甚欲近,去之诸陵过。是时武帝在甘泉,使御史大夫暴君下责丞相“何为纵太子”,丞相对言“使司直部守【部守:率兵把守。】城门而开【开:放走,让路。】太子”。上书以闻,请捕系司直。司直下吏,诛死。
是时任安为北军使者护军,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武帝闻之,以为任安为详邪,不傅事,何也?任安笞辱北军钱官小吏,小吏上书言之,以为受太子节,言“幸与我其鲜好者”。书上闻,武帝曰:“是老吏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合从:同“合纵”。】之,有两心。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诛死。
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积为祟【祟:灾难。】。故范蠡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戒之。
田叔列传
白话文翻译
田叔,是赵国陉城人。他的祖先,是齐国田氏的后裔。田叔喜好剑术,曾经在乐巨公那里学习黄老之学。田叔为人严厉、清廉、自重,喜欢与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交游。赵国人将他推荐给赵国丞相赵午,赵午就去赵王张敖那里夸赞他,于是赵王就任命田叔为郎中。田叔任职数年,做事严厉正直,清廉公正,赵王认为他很贤良,但是还没来得及提拔他。
正赶上陈豨在代地造反,汉七年(前200年),高祖率军前去征讨他,途经赵国,赵王张敖亲自端着托盘为高祖进献食物,礼节非常恭敬,可是高祖却双脚张开、膝盖微曲地坐着骂他。当时,赵国丞相赵午等几十个人都很气愤,对赵王说:“大王侍奉皇上的礼节已经相当周到了,如今皇上这样对待您,我们请求反叛朝廷。”赵王咬破自己的手指,出了血,说道:“我的父亲失去了国家,如果没有陛下,我们的尸体已经生出蛆虫。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千万不要再这样说了!”于是贯高等人说道:“大王是个有德行的人,他不肯背叛天子的恩德。”于是私下里相互谋划杀害皇上。恰好这件事被发觉了,朝廷便下诏逮捕赵王以及群臣中图谋造反的人。于是赵午等人全都自杀,只有贯高投案被捕。当时朝廷下诏说:“赵国如果有胆敢跟随赵王的人,就罪及三族。”只有孟舒、田叔等十多人身穿赤褐色的囚衣,剃掉头发,以铁圈束颈,说自己是赵王张敖的奴仆,于是跟随赵王到了京城长安。贯高图谋造反一事弄清楚以后,赵王张敖才得以出狱,被废黜为宣平侯,于是他向皇上进言称赞田叔等十几个人。皇上全部召见了他们,与他们谈话,认为汉朝大臣之中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他们,皇上很高兴,将他们全部任命为郡守或诸侯的丞相。其中,田叔被任命为汉中郡守,在任十多年,适逢吕后去世,吕氏宗族作乱,朝中大臣将他们诛杀,拥立孝文帝为天子。
孝文帝即位以后,把田叔召来问道:“您知道天下谁才是忠厚而有德行的长者吗?”田叔答道:“我怎么知道呢!”皇上说:“您,就是忠厚而有德行的长者,您应该知道的。”田叔连忙叩头说:“原云中郡守孟舒,才是忠厚而有德行的长者。”当时,匈奴军队大举进入长城以南抢劫,云中郡的情况尤为严重,孟舒因此被免职。皇上说:“先帝命孟舒担任云中郡守已经十几年了,匈奴人曾经入侵一次,孟舒没能坚守,结果无缘无故地使几百名士兵战死。忠厚而有德行的长者原来就是要杀人的吗?您为什么要说孟舒是忠厚的长者呢?”田叔叩头答道:“这正是孟舒成为忠厚长者的原因所在。当初贯高等人图谋造反,皇上已经颁布了诏书,说得非常明白,赵国如果有胆敢跟随赵王的人,将罪及三族。而孟舒依然自己剃掉头发,以铁圈束颈,跟着赵王到他所去的地方,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效命,难道当时他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云中郡守吗!汉朝与楚国对抗,士兵已经非常疲乏了。匈奴的冒顿单于刚刚将北方夷族征服,就来汉朝边境作乱,孟舒深知士兵们疲劳困苦,因此不忍心下令出战,将士们却争着登上城池,与敌人拼死较量,就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哥哥打仗一样,因此有几百人战死疆场。难道说孟舒是有意驱使他们与敌人作战的吗!这恰恰是孟舒成为忠厚长者的原因所在。”于是皇上说:“真是贤德啊,孟舒!”随后便重新任命孟舒担任云中郡守。
几年以后,田叔由于犯法而失去官职。梁孝王派人杀死原来吴国的丞相袁盎,景帝便起用田叔,命他前往梁国查办此案,田叔将整个案件全部查清之后便回来汇报。景帝问:“梁王确实做过这件事吗?”田叔答道:“我该死!梁王确实做过这件事。”景帝又问:“那么他的罪证在什么地方?”田叔说:“皇上千万不要深究梁王的案子。”景帝问:“这是为什么?”田叔回答说:“如今,梁王倘若不被判处死刑,朝廷的法律就无法在天下继续推行;可如果判他死刑,那么太后就会吃饭不香甜,睡觉不安稳,这样一来,忧愁就落到陛下头上了。”景帝听了以后认为他非常贤明,于是任命他为鲁国丞相。
田叔刚刚就任鲁国丞相,就有百姓一百多人主动找到他,状告鲁王夺取他们财物。田叔抓住为首的二十人,每人打五十大板,其他人都各打手心二十板,之后怒气冲冲地对他们说:“难道鲁王不是你们的君主吗?你们怎么敢擅自非议你们的君主呢!”鲁王听说以后,感到十分惭愧,于是分发王官仓库所藏的钱财,让丞相还给那些百姓。丞相说:“大王自己夺来的,却让丞相去还,这样一来就是大王做坏事而丞相做好事了。丞相不能参与偿还的事。”于是鲁王便尽数偿还给百姓。
鲁王很喜欢打猎,丞相常常跟随进入狩猎场,鲁王总是吩咐他到馆舍中休息,丞相走出来,时常坐在狩猎场外面露天的地方,等待鲁王出来。鲁王几次派人请他休息,可他始终都不去,还说:“我们的君王在狩猎场中被太阳暴晒,我为什么偏要到馆舍中休息呢!”鲁王因此不再过度地外出游猎。
过了几年,田叔在任上去世,鲁王以一百斤黄金作为祭礼,田叔的小儿子田仁却坚决不肯接受,说:“不要用这一百斤黄金毁坏先父的名声。”
田仁由于身体健壮而当上了卫将军的家臣,曾多次跟随他攻打匈奴。卫将军向皇上推举田仁,田仁便当上了郎中。几年以后,田仁担任二千石的丞相长史,后来失去了官位。此后,皇上派他调查检举河内、河东、河南三郡。皇上到东部巡视,田仁奏事总是辞正理直,皇上很是高兴,就让他担任京辅都尉。一个多月以后,皇上提升他为司直。几年以后,他因为太子刘据的案子而犯罪。当时,左丞相亲自领兵平乱,命令司直田仁负责关闭把守城门,结果田仁由于放走太子而获罪,被交给司法官处决。还有一种说法是田仁领兵到达长陵,长陵令车千秋向上级报告田仁叛变,田仁因此被灭族。现在陉城属于中山国的辖区。
太史公说:孔子曾经说过“在一个国家就必定要参与它的政事”,这说的就是田叔吧!他有道义而不忘记举荐贤能之人,彰显君主之美并以此来纠正君主的过错。田仁与我关系很好,我因此把田叔和田仁放在一起评论。
褚先生说:我在做侍郎时,听说田仁过去与任安关系很好。任安,是荥阳人。他从小便成了孤儿,生活十分贫困,为别人驾车来到长安,并留了下来,想要找一个小吏的工作,可是没有机会,于是便了解估算一些地方的著录户籍的情况。武功,是扶风西边的一个小县,山谷入口靠近山边的地方有通往蜀郡的栈道。任安认为武功只是一个小县,没有地方豪强,自己在这里容易出人头地,于是便留在那里,替别人做求盗、亭父。后来他当上了亭长。县里百姓都外出狩猎,任安经常帮助别人分配麋鹿、野鸡、兔子等猎物,把老人、孩子和壮丁安排到或难或易的地方,人们非常高兴,说:“没有关系,任少卿分配公平,有智谋。”第二天,大家再次聚会,有几百人参与。任少卿问道:“某某的儿子甲为什么没来呢?”大家都惊讶于他眼光的敏锐。此后,他就被任命为乡中的三老,被推举为亲民的官吏,出任三百石俸禄的官长,负责管理百姓。后来,由于皇上出巡时他没有办好陈设帷帐等用具的事务,被斥责并免去官职。
于是任安做了卫将军的家臣,与田仁在一起,都是舍人,住在卫将军府中,二人心心相印,十分友爱。他们两个家里都很贫穷,没有钱财贿赂卫将军的管家,因此管家就让他们喂养爱咬人的烈马。两个人同床而卧,田仁偷偷地对任安说:“这个管家真是不了解人啊!”任安说:“卫将军尚且不了解人,更何况他的管家呢!”有一次,卫将军带着他们俩去拜访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府上的管家让他俩与骑奴在一张席子上吃饭,结果他俩拔出刀来将席子割断,与那些骑奴分开来坐。公主家的人都感到奇怪并且对他们十分厌恶,但是没有人敢大声呵斥。
后来皇上下诏招募选拔卫将军府上的家臣进宫做郎官,卫将军就挑选家臣中富裕的人,让他们准备鞍马、绛衣和用玉装饰的宝剑,并准备入宫上奏。正赶上贤能的太中大夫、少府赵禹前来拜见卫将军,卫将军就把自己准备推荐给皇上的家臣叫出来给赵禹看。赵禹依次向他们问话,可是这十多人里没一个熟悉政事并富有智谋的。赵禹便说:“我听人说,将军门下一定有可以担任将官的人。古书中说'不了解一位君主,就要看他所使用的人;不了解一个人的儿子,就看他儿子所结交的朋友’。如今皇上下诏要将军举荐家臣,是想借此机会考察将军是否能够得到贤能之士和文武之才。现在您只挑选富家子弟向上推荐,他们又没有智谋,就好比是给木偶人套上锦绣衣服而已,您想拿他们怎么办呢?”于是,赵禹把卫将军府上的家臣一百多人全部召集在一起,逐个考问,结果发现了田仁和任安,说:“只有这两人可以推荐,其余的人没有一个可用的。”卫将军看到他们俩十分贫困,心中忿忿不平。赵禹走了以后,卫将军对他俩说:“你们两个各自去准备鞍马和新绛衣吧。”两人答道:“我们家里很穷,没有能力筹备这些东西。”卫将军生气地说:“现在你们两个自己很贫困,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愤愤不平地好像要迁怒于我,为什么呢?”卫将军没有办法,只好上书报告给皇上。后来皇上下诏书召见卫将军的家臣,他们两个就前去拜谒,诏书上问两人有怎样的才能与智谋,还要求他们互相品评高下。田仁说:“手持鼓槌与鼓站在军门,让部下甘愿拼死战斗,在这方面我不如任安。”任安则说:“决断嫌疑,判断是非,辨别下属官吏,使老百姓心中没有怨恨,在这方面我比不上田仁。”武帝大笑说:“很好。”于是命任安监护北军,命田仁到黄河边上监护边塞地区的屯田和谷物。这两人很快便名扬天下。
此后任命任安为益州刺史,任命田仁为丞相长史。
田仁上书说:“全国各郡的太守当中有很多人使用奸邪的手段为自己谋取私利,三河地区尤为严重,微臣请求先监察三河地区。三河地区的太守全都仰仗朝廷中的显贵,与三公有亲属关系,因此无所畏惧,应当先肃正三河以警告天下的贪官污吏。”当时,河南、河内的太守都与御史大夫杜周有亲属关系,河东太守则是丞相石庆的子孙。此时石家共有九人担任二千石俸禄的官员,正值强盛、显贵之时。田仁屡次上书谈论这件事。杜周和石家便派人来向田仁道歉,对他说:“我们不敢说三道四,只是希望少卿不要随便诬陷我们。”田仁已经查办了三河的案子,三河太守全都交给司法官审判,均被处以死刑。田仁返回朝廷奏报此事,武帝很高兴,认为他有才能且不畏惧有权有势的人,于是任命他为丞相司直,他的声名从此威震天下。
后来发生了太子起兵之事,丞相亲自率领军队前去平乱,派司直田仁把守城门。司直认为太子刘据是武帝的骨肉至亲,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自己不想逼得太紧,于是就离开了城门到各个陵寝去,太子因此得以从城门逃走。当时武帝在甘泉宫,他派御史大夫暴胜之责问丞相“为什么放走太子”,丞相解释说“我派司直田仁率兵把守城门,是他放走了太子”。然后上书给皇上,请求批捕司直田仁。于是,司直被交到司法官那里受审,最后被处死。
当时任安身为北军使者护军,太子刘据把车辆停在北军南门外,召见任安,并移交符节让他调动军队。任安下拜接受符节,然后进入军营,关起大门不再出来。武帝听说以后,认为任安是假意接受太子的符节,不附和太子谋反,但是这是为什么呢?任安曾经鞭打并辱骂在北军中主管钱财的小吏,小吏上书告发他,认为他接受了太子的符节,还说“我有幸得到您交给我的新鲜美差”。武帝看到这份奏书,说道:“任安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官吏,他看到太子起兵,想坐在一旁看谁胜谁负,看到谁胜利了就与之联合,有二心。任安曾经犯下多条死罪,我常常饶他不死,可如今他竟然内怀欺诈,有不忠之心。”于是把任安交给司法官治罪,最后处以死刑。
月圆之后就会亏缺,事物兴盛到极点就会走向衰败,这是天地间的常理。只知道进取而不知道后退,长久居于富贵,就会逐渐积累祸患从而引发灾难。因此范蠡才离开越国,坚决推辞而不接受高官厚禄,他的美名由此传到后世,历经万年也不被人遗忘,常人怎么能比得上呢!后来者一定要警惕这一点。
45、扁鹊仓公列传
原文及注释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长:招待宾客之所的管理人。】。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藏:通“脏”。】症结,特【特:只,只不过。】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强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治:正常。】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所学也。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于是出。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钧天:天的中央。】,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笥:盛物的方形竹器。】,皆有副【副:装饰,首饰。】。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其后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病,国中治穰【穰:通“禳”。】过于众事?”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于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蹶而死。”扁鹊曰:“其死何如时?”曰:“鸡鸣至今。”曰:“收乎?”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郑,未尝得望精光侍谒于前也。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何以言太子可生也!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镵石【石:石针。】挢引【挢引:导引。】,案【案:通“按”。】扤【扤:摇动。】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藏之输【输:通“腧”,人身上的穴位。】,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揲:持。】荒【荒:通“肓”,心脏与横膜之间。】爪【爪:梳理。】幕【幕:通“膜”,指横膈膜。】,湔【湔:浣洗。】浣肠胃,漱涤五藏,练精易形。先生之方能若是,则太子可生也;不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终日,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以郄【郄:同“隙”。】视文。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当尚温也。”
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瞚:通“瞬”,眨眼。】,舌挢然【挢然:翘起的样子。】而不下,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于中阙,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偏国寡臣幸甚。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长终而不得反。”言未卒,因嘘唏服臆【服臆:同“愊臆”,因悲伤而气满郁塞。】,魂精泄横,流涕长潸,忽忽承<生僻字>,悲不能自止,容貌变更。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夫以阳入阴中,动胃繵缘,中经维【维:阻塞,壅塞。】络,别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争,会气闭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破阴绝阳,色废脉乱,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夫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凡此数事,皆五藏蹙中之时暴作也。良工取之,拙者疑殆。”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适阴阳,但服汤二旬而复故。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扁鹊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腠理:皮肤与肌肉之间。】,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后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侯遂死。
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从事:治疗。】,则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秦太医令李酰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太仓公者,齐太仓长,临菑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而喜医方术。高后八年,更受师同郡元里公乘阳庆。庆年七十余,无子,使意尽去其故方,更悉以禁方予之,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甚精。受之三年,为人治病,决死生多验。然左右行游诸侯,不以家为家,或不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言:控告,议论。】意,以刑罪当传【传:驿车。】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其道莫由:无路可走。】,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意家居,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也,主名为谁。
诏问故太仓长臣意:“方伎【方伎:即“方技”,泛指医术、医药等相关知识。】所长,及所能治病者?有其书无有?皆安受学?受学几何岁?尝有所验,何县里人也?何病?医药已,其病之状皆何如?具悉而对。”臣意对曰:
自意少时,喜医药,医药方试之多不验者。至高后八年,得见师临菑元里公乘阳庆。庆年七十余,意得见事之。谓意曰:“尽去而方书,非是也。庆有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甚精。我家给富,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臣意即曰:“幸甚,非意之所敢望也。”臣意即避席再拜谒,受其《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受读解验之,可一年所。明岁即验之,有验,然尚未精也。要事之三年所,即尝已为人治,诊病决死生,有验,精良。今庆已死十年所,臣意年尽三年,年三十九岁也。
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臣意诊其脉,告曰:“君之病恶,不可言也。”即出,独告成弟昌曰:“此病疽【疽:毒疮。】也,内发于肠胃之间,后五日当臃肿,后八日呕脓死。”成之病得之饮酒且内。成即如期死。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脉,得肝气。肝气浊而静,此内关之病也。脉法曰“脉长而弦,不得代四时者,其病主在于肝。和即经主病也,代则络脉有过”。经主病和者,其病得之筋髓里。其代绝而脉贲者,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其后五日而臃肿,八日呕脓死者,切其脉时,少阳初代。代者经病,病去过人,人则去。络脉主病,当其时,少阳初关一分,故中热而脓未发也,及五分,则至少阳之界,及八日,则呕脓死,故上二分而脓发,至界而臃肿,尽泄而死。热上则熏阳明,烂流络,流络动则脉结发,脉结发则烂解,故络交。热气已上行,至头而动,故头痛。
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召臣意诊切其脉,告曰:“气鬲【鬲:同“膈”。】病。病使人烦懑,食不下,时呕沫。病得之心忧,数忔食饮。”臣意即为之作下气汤以饮之,一日气下,二日能食,三日即病愈。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诊其脉,心气也,浊躁而经也,此络阳病也。脉法曰“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病主在心”。周身热,脉盛者,为重阳。重阳者,逿【逿:通“荡”,侵犯。】心主。故烦懑食不下则络脉有过,络脉有过则血上出,血上出者死。此悲心所生也,病得之忧也。
齐郎中令循病,众医皆以为蹙【蹙:气逆。】入中,而刺之。臣意诊之,曰:“涌疝【涌疝:腹痛胀满,气逆冲上。】也,令人不得前后溲【前后溲:小便,大便。】。”循曰:“不得前后溲三日矣。”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得前后溲,再饮大溲,三饮而疾愈。病得之内。所以知循病者,切其脉时,右口气急,脉无五藏气,右口脉大而数。数者中下热而涌,左为下,右为上,皆无五藏应,故曰涌疝。中热,故溺赤也。
齐中御府长信病,臣意入诊其脉,告曰:“热病气也。然暑汗,脉少衰,不死。”曰:“此病得之当浴流水而寒甚,已则热。”信曰:“唯,然!往冬时,为王使于楚,至莒县阳周水,而莒桥梁颇坏,信则擥车辕未欲渡也,马惊,即堕,信身入水中,几死,吏即来救信,出之水中,衣尽濡【濡:湿。】,有间而身寒,已热如火,至今不可以见寒。”臣意即为之液汤火齐逐热,一饮汗尽,再饮热去,三饮病已。即使服药,出入二十日,身无病者。所以知信之病者,切其脉时,并阴。脉法曰“热病阴阳交者死”。切之不交,并阴。并阴者,脉顺清而愈,其热虽未尽,犹活也。肾气有时间浊,在太阴脉口而希,是水汽也。肾固主水,故以此知之。失治一时,即转为寒热。
齐王太后病,召臣意入诊脉,曰:“风瘅客脬【风瘅客脬:风热侵入膀胱。】,难于大小溲,溺赤。”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即前后溲,再饮病已,溺如故。病得之流汗出?【<生僻字>:同“滫”,小便。】。?者,去衣而汗晞【晞:干。】也。所以知齐王太后病者,臣意诊其脉,切其太阴之口,湿然风气也。脉法曰“沈之而大坚,浮之而大紧者,病主在肾”。肾切之而相反也,脉大而躁。大者,膀胱气也;躁者,中有热而溺赤。
齐章武里曹山跗病,臣意诊其脉,曰:“肺消瘅也,加以寒热。”即告其人曰:“死,不治。适其共养,此不当医治。”法曰“后三日而当狂,妄起行,欲走;后五日死”。即如期死。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内。所以知山跗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肺气热也。脉法曰“不平不鼓【不平不鼓:脉搏起伏,鼓动无力。】,形弊”。此五藏高之远数以经病也,故切之时不平而代。不平者,血不居其处;代者,时参击并至,乍躁乍大也。此两络脉绝,故死不治。所以加寒热者,言其人尸夺。尸夺者,形弊;形弊者,不当关灸镵石【镵石:古时治病用的石针。】及饮毒药也。臣意未往诊时,齐太医先诊山跗病,灸其足少阳脉口,而饮之半夏丸,病者即泄注,腹中虚;又灸其少阴脉,是坏肝刚绝深,如是重损病者气,以故加寒热。所以后三日而当狂者,肝一络连属结绝乳下阳明,故络绝,开阳明脉,阳明脉伤,即当狂走。后五日死者,肝与心相去五分,故曰五日尽,尽即死矣。
齐中尉潘满如病少腹痛,臣意诊其脉,曰:“遗积瘕也。”臣意即谓齐太仆臣饶、内史臣繇曰:“中尉不复自止于内,则三十日死。”后二十余日,溲血死。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潘满如病者,臣意切其脉深小弱,其卒然合合也,是脾气也。右脉口气至紧小,见瘕气也。以次相乘,故三十日死。三阴俱抟者,如法;不俱抟者,决在急期;一抟一代者,近也。故其三阴抟,溲血如前止。
阳虚侯相赵章病,召臣意。众医皆以为寒中,臣意诊其脉曰:“迵风。”迵风者,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法曰“五日死”,而后十日乃死。病得之酒。所以知赵章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脉来滑,是内风气也。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者,法五日死,皆为前分界法。后十日乃死,所以过期者,其人嗜粥,故中藏实,中藏实故过期。师言曰“安谷【安:消化容纳。】者过期,不安谷者不及期”。
济北王病,召臣意诊其脉,曰:“风蹶胸满。”即为药酒,尽三石,病已。得之汗出伏地。所以知济北王病者,臣意切其脉时,风气也,心脉浊。病法“过入其阳,阳气尽而阴气入”。阴气入张,则寒气上而热气下,故胸满。汗出伏地者,切其脉,气阴。阴气者,病必入中,出及瀺水【瀺水:汗水。】也。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于病,众医皆以为风入中,病主在肺,刺其足少阳脉。臣意诊其脉,曰:“病气疝,客于膀胱,难于前后溲,而溺赤。病见寒气则遗溺,使人腹肿。”出于病得之欲溺不得,因以接内。所以知出于病者,切其脉大而实,其来难,是蹶阴之动也。脉来难者,疝气之客于膀胱也。腹之所以肿者,言蹶阴之络结小腹【络结小腹:足厥阴肝经的络脉连接小腹。】也。蹶阴有过则脉结动,动则腹肿。臣意即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一所,即不遗溺而溲清,小腹痛止。即更为火齐汤以饮之,三日而疝气散,即愈。
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臣意告曰:“热蹶也。”则刺其足心各三所,案之无出血,病旋已。病得之饮酒大醉。
济北王召臣意诊脉诸女子侍者,至女子竖,竖无病。臣意告永巷长曰:“竖伤脾,不可劳,法当春呕血死。”臣意言王曰:“才人女子竖何能?”王曰:“是好为方,多伎能,为所是案法新,往年市之民所,四百七十万,曹偶四人。”王曰:“得毋有病乎?”臣意对曰:“竖病重,在死法中。”王召视之,其颜色不变,以为不然,不卖诸侯所。至春,竖奉剑从王之厕,王去,竖后,王令人召之,即仆于厕,呕血死。病得之流汗。流汗者,法病内重,毛发而色泽,脉不衰,此亦内关之病也。
齐中大夫病龋齿,臣意灸其左大阳明脉,即为苦参汤,日嗽三升,出入五六日,病已。得之风,及卧开口,食而不嗽。
菑川王美人怀子而不乳,来召臣意。臣意往,饮以莨<生僻字>【莨<生僻字>:药名,也称莨岩。】药一撮,以酒饮之,旋乳。臣意复诊其脉,而脉躁。躁者有余病,即饮以消石一齐,出血,血如豆比五六枚。
齐丞相舍人奴从朝入宫,臣意见之食闺门外,望其色有病气。臣意即告宦者平。平好为脉,学臣意所,臣意即示之舍人奴病,告之曰:“此伤脾气也,当至春鬲塞不通,不能食饮,法至夏泄血死。”宦者平即往告相曰:“君之舍人奴有病,病重,死期有日。”相君曰:“卿何以知之?”曰:“君朝时入宫,君之舍人奴尽食闺门外,平与仓公立,即示平曰,病如是者死。”相即召舍人而谓之曰:“公奴有病不?”舍人曰:“奴无病,身无痛者。”至春果病,至四月,泄血死。所以知奴病者,脾气周乘五藏,伤部而交,故伤脾之色也,望之杀然黄,察之如死青之兹【兹:草席,这里指死草。】。众医不知,以为大虫,不知伤脾。所以至春死病者,胃气黄,黄者土气也,土不胜木,故至春死。所以至夏死者,脉法曰“病重而脉顺清者曰内关”,内关之病,人不知其所痛,心急然无苦。若加以一病,死中春;一愈顺,及一时。其所以四月死者,诊其人时愈顺。愈顺者,人尚肥也。奴之病得之流汗数出,炙于火而以出见大风也。
菑川王病,召臣意诊脉,曰:“蹶上为重,头痛身热,使人烦懑。”臣意即以寒水拊其头,刺足阳明脉,左右各三所,病旋已。病得之沐发未干而卧。诊如前,所以蹶,头热至肩。
齐王黄姬兄黄长卿家有酒召客,召臣意。诸客坐,未上食。臣意望见王后弟宋建,告曰:“君有病,往四五日,君要胁痛不可俛仰【俛仰:低头和仰头。】,又不得小溲。不亟治,病即入濡肾。及其未舍五藏,急治之。病方今客肾濡,此所谓'肾痹’也。”宋建曰:“然,建故有要嵴痛。往四五日,天雨,黄氏诸倩见建家京下方石,即弄之,建亦欲效之,效之不能起,即复置之。暮,要嵴痛,不得溺,至今不愈。”建病得之好持重。所以知建病者,臣意见其色,太阳色干,肾部上及界要以下者枯四分所,故以往四五日知其发也。臣意即为柔汤使服之,十八日所而病愈。
济北王侍者韩女病要背痛,寒热,众医皆以为寒热也。臣意诊脉,曰:“内寒,月事不下也。”即窜【窜:熏灸。】以药,旋下,病已。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所以知韩女之病者,诊其脉时,切之,肾脉也,啬而不属。啬而不属者,其来难,坚,故曰月不下。肝脉弦,出左口,故曰欲男子不可得也。
临菑氾里女子薄吾病甚,众医皆以为寒热笃,当死,不治。臣意诊其脉,曰:“蛲瘕【蛲瘕:蛲虫积聚而成瘕块。】。”蛲瘕为病,腹大,上肤黄粗,循之戚戚然。臣意饮以芫华【芫华:芫花。】一撮,即出蛲可数升,病已,三十日如故。病蛲得之于寒湿,寒湿气宛笃不发,化为虫。臣意所以知薄吾病者,切其脉,循其尺,其尺索刺粗,而毛美奉发,是虫气也。其色泽者,中藏无邪气及重病。
齐淳于司马病,臣意切其脉,告曰:“当病迵风。迵风之状,饮食下嗌【嗌:呕吐。】辄后之。病得之饱食而疾走。”淳于司马曰:“我之王家食马肝,食饱甚,见酒来,即走去,驱疾至舍,即泄数十出。”臣意告曰:“为火齐米汁饮之,七八日而当愈。”时医秦信在旁,臣意去,信谓左右阁都尉曰:“意以淳于司马病为何?”曰:“以为迵风,可治。”信即笑曰:“是不知也。淳于司马病,法当后九日死。”即后九日不死,其家复召臣意。臣意往问之,尽如意诊。臣即为一火齐米汁,使服之,七八日病已。所以知之者,诊其脉时,切之,尽如法。其病顺,故不死。
齐中郎破石病,臣意诊其脉,告曰:“肺伤,不治,当后十日丁亥溲血死。”即后十一日,溲血而死。破石之病,得之堕马僵石上。所以知破石之病者,切其脉,得肺阴气,其来散,数道至而不一也。色又乘之。所以知其堕马者,切之得番阴脉。番阴脉入虚里,乘肺脉。肺脉散者,固色变也乘之。所以不中期死者,师言曰“病者安谷即过期,不安谷则不及期”。其人嗜黍【黍:黄米。】,黍主肺,故过期。所以溲血者,诊脉法曰“病养喜阴处者顺死,养喜阳处者逆死”。其人喜自静,不躁,又久安坐,伏几而寐,故血下泄。
齐王侍医遂病,自练五石服之。臣意往过之,遂谓意曰:“不肖有病,幸诊遂也。”臣意即诊之,告曰:“公病中热。论曰'中热不溲者,不可服五石’。石之为药精悍,公服之不得数溲,亟勿服。色将发臃。”遂曰:“扁鹊曰'阴石以治阴病,阳石以治阳病’。夫药石者有阴阳水火之齐,故中热,即为阴石柔齐治之;中寒,即为阳石刚齐治之。”臣意曰:“公所论远矣。扁鹊虽言若是,然必审诊,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表里有余不足顺逆之法,参其人动静与息相应,乃可以论。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镵石’。夫悍药入中,则邪气辟矣,而宛气愈深。诊法曰'二阴应外,一阳接内者,不可以刚药’。刚药入则动阳,阴病益衰,阳病益箸【箸:通“着”,明显。】,邪气流行,为重困于俞,忿发为疽。”意告之后百余日,果为疽发乳上,入缺盆,死。此谓论之大体也,必有经纪【经纪:原则,要领。】。拙工有一不习,文理阴阳失矣。
齐王故为阳虚侯时,病甚,众医皆以为蹶。臣意诊脉,以为痹,根在右胁下,大如复杯,令人喘,逆气不能食。臣意即以火齐粥且饮,六日气下;即令更服丸药,出入六日,病已。病得之内。诊之时不能识其经解,大识其病所在。
臣意尝诊安阳武都里成开方,开方自言以为不病,臣意谓之病苦沓风,三岁四支不能自用,使人喑,喑即死。今闻其四支不能用,喑而未死也。病得之数饮酒以见大风气。所以知成开方病者,诊之,其脉法《奇咳》言曰“藏气相反者死”。切之,得肾反肺,法曰“三岁死”也。
安陵坂里公乘项处病,臣意诊脉,曰:“牡疝。”牡疝在鬲下,上连肺。病得之内。臣意谓之:“慎毋为劳力事,为劳力事则必呕血死。”处后蹴鞠,要蹶寒【要蹶寒:腰部寒冷。蹶,通“厥”,冷。】,汗出多,即呕血。臣意复诊之,曰:“当旦日日夕死。”即死。病得之内。所以知项处病者,切其脉得番阳。番阳入虚里,处旦日死。一番一络者,牡疝也。
臣意曰:他所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众多,久颇忘之,不能尽识,不敢以对。
问臣意:“所诊治病,病名多同而诊异,或死或不死,何也?”对曰:“病名多相类,不可知,故古圣人为之脉法,以起度量,立规矩,县【县:通“悬”。】权衡,案【案:通“按”,掌握。】绳墨,调阴阳,别人之脉各名之,与天地相应,参合于人,故乃别百病以异之,有数者能异之,无数者同之。然脉法不可胜验,诊疾人以度异之,乃可别同名,命病主在所居。今臣意所诊者,皆有诊籍【诊籍:记录诊疗的籍册。】。所以别之者,臣意所受师方适成,师死,以故表籍所诊,期决死生,观所失所得者合脉法,以故至今知之。”
问臣意曰:“所期病决死生,或不应期,何故?”对曰:“此皆饮食喜怒不节,或不当饮药,或不当针灸,以故不中期死也。”
问臣意:“意方能知病死生,论【论:分析,掌握。】药用所宜,诸侯王大臣有尝问意者不?及文王病时,不求意诊治,何故?”对曰:“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皆使人来召臣意,臣意不敢往。文王病时,臣意家贫,欲为人治病,诚恐吏以除拘臣意也,故移名数,左右不修家生,出行游国中,问善为方数者事之久矣,见事数师,悉受其要事,尽其方书意,及解论之。身居阳虚侯国,因事侯。侯入朝,臣意从之长安,以故得诊安陵项处等病也。”
问臣意:“知文王所以得病不起之状?”臣意对曰:“不见文王病,然窃闻文王病喘,头痛,目不明。臣意心论之,以为非病也。以为肥而蓄精,身体不得摇,骨肉不相任,故喘,不当医治。脉法曰'年二十脉气当趋【趋:跑动。】,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文王年未满二十,方脉气之趋也而徐之,不应天道四时。后闻医灸之即笃,此论病之过也。臣意论之,以为神气争而邪气入,非年少所能复之也,以故死。所谓气者,当调饮食,择晏日【晏日:晴朗的日子。】,车步广志【车步广志:驾车或者步行,以开阔心胸。】,以适【适:调适。】筋骨肉血脉,以泻气。故年二十,是谓'易<生僻字>’,法不当砭灸,砭灸至气逐。”
问臣意:“师庆安受之?闻于齐诸侯不?”对曰:“不知庆所师受。庆家富,善为医,不肯为人治病,当以此故不闻。庆又告臣意曰:'慎毋令我子孙知若学我方也。’”
问臣意:“师庆何见于意而爱意,欲悉教意方?”对曰:“臣意不闻师庆为方善也。意所以知庆者,意少时好诸方事,臣意试其方,皆多验,精良。臣意闻菑川唐里公孙光善为古传方,臣意即往谒之。得见事之,受方化阴阳及传语法,臣意悉受书之。臣意欲尽受他精方,公孙光曰:'吾方尽矣,不为爱【爱:吝惜,吝啬。】公所。吾身已衰,无所复事之。是吾年少所受妙方也,悉与公,毋以教人。’臣意曰:'得见事侍公前,悉得禁方,幸甚。意死不敢妄传人。’居有间,公孙光闲处,臣意深论方,见言百世为之精也。师光喜曰:'公必为国工【国工:这里指国医。】。吾有所善者皆疏,同产处临菑,善为方,吾不若,其方甚奇,非世之所闻也。吾年中时,尝欲受其方,杨中倩不肯,曰“若非其人也”。胥【胥:等到。】与公往见之,当知公喜方也。其人亦老矣,其家给富。’时者未往,会庆子男殷来献马,因师光奏马王所,意以故得与殷善。光又属意于殷曰:'意好数,公必谨遇之,其人圣儒。’即为书以意属阳庆,以故知庆。臣意事庆谨,以故爱意也。”
问臣意曰:“吏民尝有事学意方,及毕尽得意方不?何县里人?”对曰:“临菑人宋邑。邑学,臣意教以五诊,岁余。济北王遣太医高期、王禹学,臣意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当论俞所居,及气当上下出入邪正逆顺,以宜镵石,定砭灸处,岁余。菑川王时遣太仓马长冯信正方,臣意教以案法逆顺【案法逆顺:正反两种按摩方法。】,论药法,定五味及和齐汤法。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脉,来学,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二岁余。临菑召里唐安来学,臣意教以五诊上下经脉,《奇咳》,四时应阴阳重,未成,除为齐王侍医。”
问臣意:“诊病决死生,能全无失乎?”臣意对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脉,乃治之。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心不精【精:辨别。】脉,所期死生视可治,时时失之,臣意不能全也。”
太史公曰: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当:判罪。】刑。缇萦通尺牍【尺牍:书信。】,父得以后宁。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
扁鹊仓公列传 白话文翻译
扁鹊,是勃海郡郑地人,姓秦,名越人。他年轻时担任人家客馆的主管。一次,有个叫长桑君的客人从此地经过,住在客馆,只有扁鹊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所以总是恭恭敬敬地对待他。长桑君也知道扁鹊不是一般人。他在这家客馆来来去去长达十多年,后来终于把扁鹊叫进来单独和他坐在一起,悄悄地对他说:“我身上有秘藏的药方,我现在老了,想把它传给您,您千万不要泄露出去。”扁鹊说道:“遵命。”于是长桑君拿出怀中的药交给扁鹊,说:“用没有落地的露水送服此药,三十天以后,就可以洞彻万物了。”于是把他的秘方拿出来全部交给扁鹊。转瞬之间,长桑君就不见了踪影,他大概不是凡人吧。扁鹊按照他的吩咐服药三十天以后,果然能够隔着墙看见另一边的人。他凭借这种本领看病,完全能够看清人体五脏的疾病所在,只不过以诊脉为名而已。他有时候在齐国行医,有时候又在赵国。在赵国时候人们称他为扁鹊。
晋昭公在位时,各大夫势力强盛而国君的力量却很薄弱,赵简子是晋国的大夫,独揽大权。有一次赵简子生病,一连昏迷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非常害怕,于是把扁鹊召来治疗。扁鹊进来察看赵简子的病情,然后就走了出去,大夫董安于向扁鹊询问病情,扁鹊答道:“他的血脉十分正常,你们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过去秦穆公也曾出现过这种情况,昏迷了整整七天,然后才苏醒过来。等到苏醒的那天,他对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了天帝那里非常快乐。我之所以在那儿呆了这么久,是因为恰好碰到天帝指教我。天帝告诉我说:“晋国即将大乱,延续五代都不会安宁。此后将有人成为霸主,他称霸不久就会死去。这位霸主的儿子将会使国家男女淫乱。”’公孙支将秦穆公的话记录下来收藏好,秦国的史书便据此记载了这件事。晋献公晚年国内大乱,晋文公称霸,晋襄公在殽山打败秦军以后放纵淫乱,这些您都是听说过的。现在主君的病情与秦穆公相同,不出三天就会痊愈,痊愈之后一定有话要讲。”
只过了两天半,赵简子就苏醒了,他对众大夫说:“我到天帝那里非常快乐,与百神在天的中央游玩,那里有各种乐器,演奏出许多乐曲,还有各种各样的舞蹈,与上古三代时期的乐舞不同,那里的乐声动人心弦。有一只熊想要抓住我,天帝命我用弓箭射杀它,结果我射中了熊,熊就死了。又有一只罴向我走来,我又射它,射中了,结果罴也死了。天帝很高兴,就赐给我两只竹笥,里面都装着首饰。我看到我的儿子在天帝身旁,天帝交给我一只翟犬,说道:'等你儿子长大以后,就把这个赐给他。’天帝还告诉我:'晋国即将一代代地衰败下去,再过七代就会灭亡。嬴姓的秦国将在范魁的西边打败周朝人,然而他们也不能拥有周朝的政权。’”董安于听了赵简子的话以后,记录并收藏起来。有人将扁鹊所说的话告诉了赵简子,赵简子于是赏赐给扁鹊田地四万亩。
后来扁鹊外出行医路过虢国。正赶上虢国太子病死,扁鹊就来到虢国宫门外,向喜好方术的中庶子询问道:“太子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全国都在举行祝祷活动而很多事都停止了呢?”中庶子回答说:“太子患有气血失调的病,运行交错而无法宣泄,因此突然发作于外部,这就使内脏受到伤害。身体内部的正气无法抑制邪气,而邪气聚集起来而不能发散出来,因此太子的阳脉松弛而阴脉急迫,所以突然间昏倒而死。”扁鹊问:“太子死了多长时间?”中庶子答道:“从鸡鸣时一直到现在。”扁鹊又问:“他的尸体收殓了吗?”中庶子答道:“还没有收殓,太子死去还不到半天。”扁鹊说:“请您转告国君,就说我是齐国渤海郡的秦越人,家住郑地,没有得到机会仰望国君的神采而拜见并侍奉在他身边。听说太子不幸亡故,我可以让他活过来。”中庶子说:“先生不会是在胡言乱语吧?您凭什么说太子能够活过来呢!我听说上古时代,有位著名的医生叫俞跗,他治病不用汤剂、药酒、石针、导引、按摩、药熨,只要解开衣服看一下就知道疾病所在,然后沿着五脏的腧穴,剖开皮肉,疏通经脉,结扎筋腱,按动髓脑,触动膏肓,疏理隔膜,清理肠胃,洗涤五脏,修炼精气,变换形体。先生的医术如果能够达到这种程度,那么太子就能死而复生了;如果先生达不到这种程度却想让太子复活,这简直连刚刚会笑的婴儿都骗不了。”许久,扁鹊仰天长叹道:“先生所说的那些治疗方法,就好比从竹管里窥视天空,从缝隙中观看花纹。我的治疗方法,不需要切脉、看气色、听声音、观察病人的身体形态,就能够说出病症所在。知道疾病的外在表现就可以推知内在的病因;知道疾病的内因就可以推知其外在表现。人体的疾病会通过外表反映出来,根据这一点,就可以为千里之外的病人诊断,诊病的方法很多,决不能只停留在单一的角度看问题。您觉得我的话不真实,可以试试进去诊察太子,您会听到他耳中有鸣响,看到他鼻翼微微张合,沿着他的双腿一直摸到阴部,您会觉得那里还有些温热。”
中庶子听了扁鹊的话之后,目光呆滞,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舌头翘着放不下来,于是他进去把扁鹊的话告诉了虢国国君。虢君听后十分惊讶,连忙出来在宫廷的中门召见扁鹊,对他说:“我久闻您崇高的品德,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拜见您。先生路过我们这个小国,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作为这个偏僻小国的国君,我实在太荣幸了。有先生在,太子就能活过来;如果没有先生,太子就只能抛尸荒野而填塞沟壑,永远也回不来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悲伤抽泣,气郁胸中,精神恍惚,涕泪长流,闪闪的泪珠沾在睫毛上,悲痛得不能自已,就连容貌、神情都变了样子。扁鹊说:“像太子现在得的这种病,就是所谓的'尸蹶’。这种病是由于阳气进入阴脉之中,脉气缠绕对胃造成冲击,经脉受到损伤,脉络受到阻塞,分别下注入三焦、膀胱,所以阳脉下坠,阴脉上升,阴阳二气相互争扰,使得气闭不通,阴气逆而上行,阳气在内运行,下气在内鼓动而不能上升,上气在外被阻绝而不能被役使,在上有隔绝阳气的脉络,下有破坏阴气的筋纽,阴气被破坏、阳气被阻隔,就使人面色衰败、血脉混乱,所以会使身体安静得如同死去一样。其实太子并没有真的死去。阳气入袭阴气而阻绝脏气的疾病可以治愈,如果是阴气入袭阳气而阻绝脏气,那就必死无疑。这些情况,都是在五脏气机逆乱的时候突然发作的。良医能够把握变化的病理,而庸医却会因为困惑而使病人更加危险。”
扁鹊于是吩咐他的弟子子阳打磨针石,然后用石针来刺三阳、五会等经络腧穴。过了不大一会儿,太子就苏醒过来了。扁鹊就让弟子子豹准备能够入体五分的药熨,与八减方的药剂一起煎煮之后交替在太子的两胁下熨治。这样一来太子就能坐起来了。此后扁鹊又进一步调和太子体内的阴阳二气,只服用了二十天汤药身体就复原了。所以天下人都以为扁鹊能够令死人复活。扁鹊说:“其实我并不能让死人复活,因为病人本来就是活的,我只不过是让他恢复健康罢了。”
扁鹊来到齐国,齐桓侯把他当成贵客接待。他入宫拜谒齐桓侯,说:“国君有小病在皮肤与肌肉之间,如果不及时治疗,病情将会加重。”齐桓侯说道:“我没有病。”扁鹊出去以后,桓侯对身边的人说:“医生总是喜好功利,想通过治疗没病的人来显示自己的业绩。”五天以后,扁鹊又进宫拜见,说:“您的病已经到了血脉之中,如果不医治的话就会加重了。”桓侯又说:“我没病。”扁鹊出去以后,桓侯很不高兴。又过了五天,扁鹊再次进宫拜见,说:“您的病已到了肠胃之间,再不治疗就会加重了。”这一次桓侯没有回答他。扁鹊出去以后,桓侯很不高兴。又过了五天,扁鹊再次进宫拜见,可是他看见桓侯以后就退出去跑掉了。桓侯派人前去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扁鹊回答说:“疾病在皮肉之间,凭借汤剂、药熨的效力就可以达到治疗效果;病在血脉之中,依靠针刺和砭石的效力就可以达到治疗效果;病在肠胃之中,需要利用药酒达到治病的目的;如果病在骨髓,即便是掌管生命的神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如今国君的病已经到了骨髓,我因此不敢请求为他治疗了。”五天以后,桓侯果然患了重病,于是派人去召扁鹊,可是扁鹊早就逃走了。桓侯就这样病死了。
如果圣明之人能够预先知道没有显露出来的疾病征兆,能够让良医对自己及时进行治疗,那么疾病就可以被治好,病人也能够存活。人们所忧虑的,是疾病太多;而医生所忧虑的,是治疗的方法太少。因此,有六种患病的情形不能医治:骄纵而不讲道理,是第一种不能医治的情形;轻视自己的身体而重视钱财,是第二种;衣着饮食调节不当,是第三种;阴阳错乱,脏腑精气失调,是第四种;身体过于羸弱,不能服药,是第五种;相信巫术而不相信医术,是第六种。如果有上述六种情形中的一种,疾病就很难治疗了。
扁鹊名声传遍天下。他经过赵国都城邯郸时,听说当地有尊重妇女的习俗,就做了妇科医生;经过雒阳,听说当地人敬重老人,他就做了专门治疗耳聋、眼花以及四肢痹痛等疾病的医生;到了咸阳,他听说秦国人爱护小孩,于是就做了儿科医生:总之,他随着各地的风俗习惯来改变自己的主治方向。秦国的太医令名叫李酰,他知道自己的医术比不上扁鹊,就派人刺杀了他。直到今天,天下谈论诊脉的人,都遵循扁鹊的理论。
太仓公,是齐国负责管理都城粮仓的长官,临菑人,复姓淳于,名意。他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研究医术。汉高后八年(前180年),他再次拜同郡元里的公乘阳庆为师学习医术。当时,阳庆已经七十多岁了,没有子嗣,他让淳于意把过去学到的医方全部抛弃掉,然后把自己的秘方全部给了他,还向他传授黄帝、扁鹊的《脉书》,以及通过观察面部不同颜色进行诊断的方法,以此来预知病人的生死,决断疑难疾病,决定是否可以医治,还传授给他有关药物的理论,非常精辟。淳于意学习三年之后,给人治病,判断生死,多能应验。然而,他在各诸侯国之间行医,不把自己的家当作家,有时候不愿给人治病,所以很多病人都对他心怀怨恨。
文帝四年(前176年),有人上书朝廷状告淳于意,根据其罪行,应当用驿车将他向西押解到京城长安。淳于意有五个女儿,她们都跟在父亲身后哭泣。淳于意十分恼怒,骂道:“生孩子不生男孩,在危急时刻就没有能派上用场的!”最小的女儿缇萦听了父亲的话很是伤感,于是跟随父亲西行。到了长安以后,缇萦上书朝廷说:“我的父亲是朝廷任命的官吏,齐国人都称赞他廉洁、公正,如今他因为犯法而被判刑。我很痛心死者不能复生而受刑致残者也不能康复,他们就算是想改过自新,也无路可走,终究实现不了愿望。我愿意进入官府做奴婢,以此来为父亲赎罪,使他能够获得改过自新的机会。”皇帝看过奏书以后,十分怜悯她的心意,于是将淳于意赦免,并在这一年废除了肉刑。
淳于意住在家里,皇上下诏书问他为人治病诊断生死应验的有多少人,这些病人都叫什么名字。
诏书问前任太仓长淳于意:“你的医术有什么专长,能治疗哪些疾病?有没有医书?在哪里学的医术?学了多少年?曾经治好的病人,都是什么地方的人?他们得了什么病?用药治疗以后,他们的病情都怎样?请全部详细地回答这些问题。”淳于意回答说:
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非常喜欢医术,曾经试着用医术方剂给人治病,可是很多时候都没有效验。到了高后八年,我得以向临菑元里的公乘阳庆学习医术。那时候阳庆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得以拜谒并侍奉他。他对我说:“把你过去所学的医书全部抛弃掉,这些都是不对的。我有古代前辈医家传下来的黄帝、扁鹊的《脉书》,以及通过观察面部不同颜色进行诊断的方法,以此来预知病人的生死,决断疑难疾病,决定是否可以医治,以及有关药物的理论,非常精辟。我家里比较富裕,心里很喜欢您,所以打算把我珍藏的秘方全部传授给您。”我当即说道:“真是荣幸,这简直不是我敢奢望的。”我马上离开座席对他拜了两次,接受了他传给我的《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等医学秘书,加以学习、理解和体验,大约用了一年的时间。到了第二年,我就开始对这些医术加以应用,虽然颇有成效,但还不是十分精湛。我大约向阳庆学习了三年,曾经为病人医治,诊治病情决断生死,颇有效验,医术十分精湛。如今,阳庆已死了大约十年,我曾经向他学习过三年,现在我已经三十九岁了。
齐国有一位侍御史名叫成,他说自己有头疼病,我为他诊脉之后,告诉他说:“你的病非常严重,不能一下子说清楚。”然后我便出来,单独告诉成的弟弟昌说:“他得的是疽病,这种病在肠胃之间发生,五天以后就会发肿,再过八天就会吐脓血而死。”成的病是由于酗酒之后行房事而引起的。后来,成果然如期而死。我之所以知道成的病因,是因为我在为他切脉时,感觉到了他肝脏有病的脉气。他的肝气重浊而平静,这是内部严重而外表不太明显的疾病。脉象理论里讲“脉长而如同弓弦一般挺直,不能随着四季变化而更替,这种情况表明病在肝脏。脉虽然长而直硬却很均匀,就表示肝的经脉有病,如果出现时快时慢的代脉,就说明肝的络脉有病”。肝的经脉有病,而脉象均匀的,他的疾病来源于筋髓。脉象时快时慢,忽而停止忽而有力的,其病因是酒色过度。我之所以知道他五天以后会有毒疮肿起,再过八天会吐脓血而死,是因为在给他切脉时,少阳经络出现了代脉的脉象。代脉说明经脉生病,病情遍布全身,患者就会死去。络脉出现病症,此时,左手关部一分处就出现代脉的脉象,这是由于热气积郁体内而脓血没有排出,到了关上五分处,就是少阳经脉的边界,到了八天以后,就会吐脓血而死,这是因为到了关上二分处就会产生脓血,到了少阳经脉边界处就会肿胀,最后疮破脓泄而死。内热就会熏灼阳明经脉,同时灼伤络脉的分支,如果络脉出现病变,经脉就会郁结发肿,之后就会糜烂离解,因此络脉之间交互阻塞。热气上侵到达头部,头部被侵扰,所以常常头痛。
齐王二儿子所生的最小的男孩得了病,召我前去切脉诊治,我诊完之后告诉他说:“孩子得的是气膈病。这种病会令人烦闷,吃不下东西,还经常呕出胃液。其病因是心情抑郁,经常厌食。”我当即开了下气汤让孩子服用,服药一天之后,膈气下消,两天后就可以吃东西,三天以后就痊愈了。我之所以知道这孩子的病情,是因为我在为他诊脉时,感觉到了心脏有病的脉气,他的脉象浊重而急躁,这是阳络有病。脉象理论说“脉来时壮盛迅速,去时艰涩,来去前后不一,其病根在于心脏”。浑身发热,脉象壮盛,这叫作重阳,也就是阳热过重。阳热一旦过重,就会扰乱心神。故而心中烦闷,吃不下饭食,这样一来络脉就会有病,络脉一旦有病,就会有血液向上冲出的危险,这样的话人就会死亡。这都是内心悲伤引起的,病因源于忧郁。
齐国有位名叫循的郎中令得了病,很多医生都认为他的病是由于逆气进入胸腹而引起的,于是用针刺法治疗。我诊断之后说:“他患的是涌疝,这种病会让人无法排泄大小便。”循说:“我不能大小便已经整整三天了。”我让他服用火剂汤,只喝下一剂就能够大小便了,喝了两剂大小便就十分畅通,喝下第三剂病就全好了。这种病是由于房事引起的。我之所以知道循所患的疾病,是因为我在为他诊脉时,他右手寸口的脉象十分急迫,脉象根本反映不出五脏所患的疾病,右手寸口脉象壮盛而频繁。脉象又快又频是中焦、下焦积存的热邪在涌动,他的左手脉象急迫是热邪向下流,右手脉象急迫是热邪向上涌,都反映不出五脏的脉气,所以称这种病为“涌疝”。体内积热,所以尿液呈现赤红色。
齐国有一位名为信的中御府长患病,我进入他的房间为他诊脉,告诉他说:“你这是热病的脉气。然而由于天气炎热出汗较多,脉象略显微弱,但不会因此而死亡。”我接着说道:“患这种病是由于在流水中洗浴时,感到十分寒冷,寒冷过后便浑身发热。”信说:“嗯,是这样的!去年冬天,我奉齐王之命出使楚国,到达莒县阳周水边时,我看到莒桥损坏得非常严重,就揽住车辕不想过河,驾车的马受惊,就坠落河中,我也跟着落入水中,差点淹死,手下的官吏立即来救我,我才从水中出来,当时衣服完全湿透了,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发冷,冷过之后全身便发热如火,一直到现在也不能受寒。”我当即给他开了液汤火剂退热,只喝下一剂之后便消汗了,喝下第二剂便退热了,喝完三剂病就好了。我让他继续服药,过了大约二十天,他的身体就像没病一样。我之所以知道信所患的疾病,是因为我在为他切脉时,发现他的脉象全都是阴脉。脉象理论说“内热、外热交杂错乱的人会死亡”。我为他切脉时,并没有发现交杂错乱的现象,都是阴脉。全都是阴脉,脉象顺的可以用清法治愈,热邪虽然没有完全清除,但仍然可以保住性命。我诊断时发现他的肾气有时重浊,在太阴寸口依稀能够感觉到这种情形,那就是水汽。肾原本是主管水液运行的,由此便可知道他的病情。这种病如果一时失治,就会转为寒热病。
齐国的太后患病,召我进宫诊脉,我诊过之后说:“太后的病是风热侵入膀胱,大小便很困难,尿液呈赤红色。”我给她服用了火剂汤,喝下一剂大小便就通畅了,服用两剂病就好了,尿色也和原来一样了。这种病的病因是在出汗时解小便。所谓“?”,就是脱去衣服之后汗水被吹干而着凉。我之所以知道太后的病情,是因为当我为她切脉时,发现太阴寸口湿润,这明显是受风的脉气。脉象理论说“用力切脉时脉象又沉又大又有力,轻轻切脉时脉象大而紧张,这是肾脏有病的征兆”。但是我在切肾脉的时候,情况刚好相反,脉象粗大而躁动。粗大的脉象说明膀胱有病;躁动的脉象则说明中焦有热邪,所以尿色赤红。
齐国章武里的曹山跗生病,我前去为他诊脉,诊过之后说:“你得了肺消瘅,外加寒热症。”我当即告诉他说“得了这种病必死无疑,根本没办法医治。你要适当调养,不应该继续医治了。”医学理论说“得了这种病三天后就会发狂,妄自起来乱走;五天后就会死亡”。后来他果然如期死去。曹山跗的病源于大怒之后行房事。我之所以知道他的病情,是因为我在为他切脉的时候,发现他有肺气热。脉象理论说“脉象如果不平稳不鼓动,则病人身体羸弱”。这是五脏由上至下多次患病的结果,所以我在切脉时,脉象不平稳,并且有代脉现象。脉象不平稳,是因为血气不能归藏于肝脏;出现代脉现象,就是脉搏经常杂乱并起,时而浮躁,时而宏大。这是肺经、肝经断绝的表现,所以说这是必死无疑的不治之症。之所以说他还患有寒热症,是因为他精神涣散如同死尸一般。精神涣散如同死尸的人,身体必然羸弱;身体羸弱,就不能采用针灸方法治疗,也不能服用药性较为勐烈的药。在我前去诊治之前,齐国的太医已经先对他进行了诊治,在他的足少阳脉口用灸法熏烤,并让他服用半夏丸,结果病人立刻下泄,腹中虚弱;太医又在少阴脉用灸法熏烤,这样就重伤了他的肝的阳刚之气,像这样严重损伤病人的元气,所以他又外加寒热症。至于说他三天后会发狂,是因为肝的一条络脉横穿乳下与阳明经链接,络脉的横穿使得热邪侵入阳明经,阳明经一旦受伤,人就会狂奔。说他五天后会死,是因为肝脉和心脉相隔五分,肝脏之中的元气将在五天内耗尽,元气一旦耗尽,人也就死了。
齐国中尉潘满如得了小腹疼痛的病,我为他诊脉,说:“您的腹中遗留的气体积聚成为'瘕症’。”我就对齐国的太仆饶和内史繇说:“中尉大人如果再不停止房事,就会在三十天之内死去。”结果过了二十多天,中尉就尿血而死。他的病是因为酗酒之后行房事而引起的。我之所以知道潘满如的病情,是因为我给他切脉时,发现他的脉象深沉,又小又弱,这三种脉象合在一起,是脾部有病的脉气。他右手寸口脉象弦紧而沉细,显现出瘕病的症状。根据五脏生克乘侮的次序,可断定三十天之内会死。太阴、少阴、厥阴三阴脉一同,正好符合三十天内必死的规律;三阴脉若不是一同出现,那么死亡的时间会更短;交会的阴脉与代脉交替出现,死期就会更近。所以他的三阴脉一齐出现,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尿血而亡。
阳虚侯的丞相赵章患病,召我去诊治。众医生都认为赵章的病是由于寒气进入体内所致,我给他诊过脉之后说:“他得的是'迵风病’。”患有迵风病的人,饮食咽下去以后,总是呕吐出来,无法留在胃里消化吸收。医学理论上说“得上此病五天就会死”,后来他过了十天才死。他的病因在于饮洒。我之所以知道赵章的病情,是因为我给他切脉时,脉象很滑,这是内风病的脉气。饮食下咽以后总是呕吐出来,医理说五天就会死,这是前面所说的“分界法”。后来他过了十天才死,之所以超过了期限,是因为病人喜欢喝粥,因此胃气充实,胃气充实才能超过期限。我的老师说“能够容纳消化水谷的人,可以超过期限而死;不能容纳消化水谷的人,期限没到就会死去”。
济北王病了,召我去为他诊脉,我诊过以后说:“这是'风厥’病,胸部烦闷。”于是我就为他调配药酒,他喝了三石以后,病就好了。他的这种病是由于出汗的时候躺在地上而引起的。我之所以知道济北王的病情,是因为我给他切脉的时候,感觉到风邪的脉气,心脉十分重浊。病理说“病邪侵入体表,体表的阳气便会消耗殆尽,而阴寒之气则会乘机侵入”。阴寒之气进入人体以后就会扩张开来,寒气就会向上逆行,而阳气则向下运行,所以有胸闷的症状。我之所以知道此病是由于出汗时躺在地上而引起的,是因为我在切脉的时候,脉气阴邪。出现这种脉象,必然是疾病已经进入体内,服用药酒之后,寒湿之气就会随汗液流出。
齐国北宫司空的夫人出于得了病,医生们都以为是风邪进入体内引起的疾病,病根在肺部,于是针刺足少阳经脉。我为她诊脉以后说:“她得的是疝气病,疝气会影响膀胱,导致大小便困难,尿液颜色赤红。得了这种病的人一遇到寒气就会遗尿,并且使人小腹肿胀。”这种疾病的诱因是想小便而没有去小便,接着就行房事。我之所以知道出于夫人的病情,是因为给她切脉的时候,脉象大而充实,但是脉搏来时艰难,这是因为足厥阴肝经有变动。脉搏来时艰难,是因为疝气影响膀胱。小腹之所以会肿胀,是由于足厥阴络脉连接小腹。足厥阴脉有病,与它相连的部位自然也会有所变化,这种变化就导致了小腹肿胀。于是,我在她的足厥阴肝经施以灸法,左右各一穴,她就不再小便失禁了,尿液颜色也变清了,小腹的疼痛也止住了。然后我又配制火剂汤给她服用,三天之后,疝气消散,病也就痊愈了。
过去济北王的乳母说自己脚心发热胸中郁闷,我告诉她说:“这是热厥病。”我随即在她的足心各刺三穴,拔针时,按住针孔,不让血液流出,她的病很快就痊愈了。她的病源于饮酒大醉。
济北王召我去给他的那些侍女诊病,当诊到名叫竖的侍女时,她看上去根本没有病。我对永巷长说:“竖的脾脏受了伤,千万不能劳累,从病理上看,她到了春天就会吐血而死。”我问济北王:“这位才女竖有什么才能?”济北王回答说:“她十分喜欢医术,并有多种技能,可以在旧有医术中创出新意,她是我去年从民间买来的,共花费四百七十万钱,买了和她一样的四个人。”济北王问道:“她莫不是有病?”我答道:“她病得十分严重,按照病理的说法,她会死去。”济北王把竖召来观看,看到她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就认为我说得不对,所以没有将她卖给别的诸侯。到了春天,竖捧剑跟随济北王去厕所,济北王离开厕所之后,她仍然留在后面,济北王就派人去叫她,结果发现她扑倒在厕所里,吐血而死。她的这种源于流汗过多。流汗过多的病人,按照病理来讲是病重在内里,毛发、脸色都很润泽,脉象也不衰减,这也属于内关一类的疾病。
齐国中大夫得了龋齿病,我对他的左手阳明经施以灸法,并当即为他开了苦参汤,让他每天用三升漱口,前后用了五六天的时间,病就好了。其病因是外感风邪,外加睡卧时张嘴,吃完饭不漱口。
菑川王的嫔妃怀孕难产,就召我前去诊治。我去了以后,让她用酒送服莨<生僻字>药末一小撮,她很快就将胎儿产下。我再次为她诊脉,脉象躁动。脉象躁动说明还有别的病,于是就让她服用消石一剂,结果她的阴道内出血,流出五六枚像豆子一样大小的血块。
齐国丞相门客的奴仆随同主人上朝进入王宫,我看见他在宫门外面吃东西,发现他脸上有病气。我立即将此事告诉了名叫平的宦官。平喜好诊脉,并向我学习,我就把那位奴仆的病指给他看,告诉他:“这是脾脏受损的面色,到了春天胸膈就会阻塞不通,无法进食,根据病理来看,他到夏天就会泄血而死。”宦官平立即前去告诉丞相:“您门客的奴仆身上有病,而且病得很重,距离死期不远了。”丞相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平说:“在您上朝入宫的时候,您门客的奴仆在宫门外面一直吃东西,我与太仓公站在那儿,太仓公指着那位奴仆对我说,得了这种病是要死人的。”丞相立即把那个门客召来问道:“您手下的奴仆有病吗?”门客回答:“我的奴仆没有病,身上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到了春天,那位奴仆果然病了,到四月,他便泄血而亡。我之所以知道那位奴仆的病情,是因为知道他的脾脏之气周行于五脏,脾脏一旦受到损伤,身体各部位就会交错受损,所以脸上的某些部位会显示出相应的病色,这种脾脏受损的面色,看上去发黄,再仔细看,是死草一般的青灰色。许多医生都不了解这种情况,以为病人体内生有寄生虫,而不知道是脾脏受损。之所以说这个人到春天会病重而死,是因为患有脾胃疾病的人脸色发黄,在五行之中,黄色属土,脾土不能胜肝木,因此到了肝木旺盛的春季就会死去。之所以说他到夏天会死,是因为脉象理论说“病情十分严重,而脉象却很正常,这是内关病”,患有内关病的人感觉不到疼痛,心情急躁,好像没有任何痛苦。如果再添一种病,就会在仲春二月死去;如果能够保持心情愉快、顺天养性,则可延缓一季度。他之所以死于四月,是因为我对他进行诊断时,他心情愉快、顺天养性。他做到了这一点,身体还算丰满肥腴,所以能够拖延一段时间。他的病是由于流汗过多,受火烘烤后又在外面受风邪所致。
菑川王患病,召我前去为他诊脉,我诊过之后说道:“这是热邪逆行侵入头部而引起的'蹶’病,其症状是头痛身热,令人烦闷。”我于是用冷水拍在他头上,针刺他的足阳明经脉,左右各三次,他的病很快就痊愈了。病因是洗浴之后,头发没有晾干就睡眠。诊断如前面所述,之所以称之为蹶病,是因为热邪逆行于头部,一直到肩部。
齐王黄姬的哥哥黄长卿家里摆设酒席招待客人,把我也召去。各位宾客就座,这时菜还没有端上来。我看到了王后的弟弟宋建,对他说:“您有病,在四五天以前,您的腰、胁部位疼痛,不能低头和仰头,并且不能小便。如果不及时医治,疾病就会侵入肾脏。趁现在病邪还没有进入五脏,应该赶快医治。现在病邪正在侵入肾脏,这就是所谓的'肾痹’。”宋建说:“确实是这样。我以前有过腰嵴疼痛的毛病。在四五天前,正赶上下雨,黄家的几个女婿看见我家仓库墙下的方石,就去搬弄,我也跟他们学,可是举不起来,于是便放下。到了黄昏时分,就感觉腰嵴疼痛,不能小便,一直到现在也没好。”宋建的病是由于喜欢持重物而引起的。我之所以知道他的病情,是因为我观察他的面色,发现他太阳穴这个部位色泽枯干,肾部以及腰围以下有大约四分的部位枯干,所以知道他在四五日之前曾经发病。我立刻调制了柔汤让他服下,过了大约十八天,他就痊愈了。
济北王身边有位姓韩的侍女患上了腰背疼痛的疾病,恶寒发热,医生们都认为她患的是寒热病。我为她诊脉之后说:“你这是内寒,来不了月经。”于是用药为她熏灸,月经很快就来了,她的病也好了。这种病的成因是想得到男子却没有得到。我之所以知道她的病情,是因为我为她诊脉时,切到了肾的病脉,脉象艰涩而不连续。艰涩而不连续,又很坚固,所以月经不通。她的肝脉如弓弦一样强直而又细长,超出左手寸口的位置,所以说她想得到男子而又得不到。
临菑氾里有个名叫薄吾的女人病得十分严重,医生们都认为她得了严重的寒热病,会死去,没有办法医治。我为她诊脉之后,说:“这是'蛲瘕病’。”得了这种病的人肚子大,腹部皮肤颜色发黄并且粗糙,用手触摸腹部,病人会感到难受。我让病人用水送服一小撮芫花,她当即排泄出数升蛲虫,病也就痊愈了,此后过了三十天,她的身体就和过去一样了。蛲瘕病是由于寒湿气引起的,寒湿气在体内积蓄过多,不能发散,因而变化为虫。我之所以知道薄吾的病情,是因为我为她切脉时,摸她的尺部脉位,此处皮肤十分粗糙,并且毛发枯焦卷曲,这是体内有虫的症状。她面色有光泽,是由于内脏没有邪气侵入,病不太重。
齐国的淳于司马生病,我为他诊脉,诊过以后对他说:“你得的应该是'迵风’病,这种病的症状,是饮食吃下去以后很快就吐出来。病因是饱餐之后快跑。”淳于司马说:“我到君王家里吃马肝,吃得很饱,看到有酒端上来,我就跑开了,后来骑快马回到家中,刚一到家就下泄数十次。”我告诉他:“用米汁送服火剂汤,过七八天就能痊愈。”当时,医生秦信就在旁边,我走了以后,他问身边的阁都尉:“淳于意认为司马得的是什么病?”阁都尉说:“他认为是迵风病,可以治疗。”秦信听了以后笑着说:“他这是不了解病情。淳于司马的病,根据病理来看,九天后就会死去。”过了九天,司马并没有死,他的家人又召请我。我前去向他询问最近的病情,和我当初诊断的一模一样。我就开了火剂汤和米汁让他服用,过了七八天,他的病就全好了。我之所以知道他的病情,是因为我给他诊脉时,他的脉象完全符合常规。他的病情与脉象一致,所以说他不会死。
齐国一位名叫破石的中郎得病,我为他诊脉,诊过之后对他说:“你的肺部受伤,不能医治,你会在十天以后的丁亥日尿血而死。”此后过了十一天,他果然尿血而死。破石的病,是由于从马上摔下来跌在石头上引起的。我之所以知道他的病情,是因为我给他切脉时,他的肺阴脉脉搏来得散乱,好像是从几条脉道而来,很不一致。另外,他面色赤红,这是心脉抑制肺脉的表现。之所以知道他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是因为我切到番阴脉。番阴脉进入虚里,然后侵袭肺脉。他的肺脉出现了散脉,原来的脸色就发生了变化,这正是心脉侵袭肺脉的表现。他之所以没有在预料的死期死亡,是因为我的老师说过“病人如果能够容纳吸收水谷,就能超过期限,如果不能容纳吸收水谷,不到死期就会死去”。破石非常喜欢吃黄米,黄米补肺,所以他才能超过期限。他之所以尿血,是因为脉象理论说“病人如果喜欢安静,就会血从下出而死,病人如果喜欢活动,就会血从上出而死”。破石这个人喜欢安静,性格不急躁,又长时间坐着不动,伏在几案上睡熟,所以血从下面泄出。
齐王身边有一位侍医名叫遂,他得了病,自己炼制五石药服用。我前去拜访他,他对我说:“我得了病,希望你能为我诊治。”我随即便为他诊治,诊过以后告诉他说:“您所患的是热邪侵入内脏的病。病理说'内脏有热邪侵入,无法小便,不能服用五石药’。石药的药力极为勐烈,您服用之后小便次数会减少,赶快停止服用。从你的面色看来,你将要生痈疽。”遂说:“扁鹊曾经说过'性寒的石药可以治疗阴虚有热的疾病,性热的石药可以治疗阳虚有寒的疾病’。药石方剂的性质有阴阳寒热的区别,因此,内脏有热病,就就用阴石柔剂来治疗;内脏有寒症,就用阳石刚剂来治疗。”我说:“您的说法错了。扁鹊虽然这样说过,但是必须要审慎地诊断,确定用药标准,确定治疗方法,反复衡量,将诊色与诊脉、表与里、有余与不足、顺与逆结合起来,同时参验病人的举止与呼吸是否和谐,之后才能下结论。医药理论说'体内有热病,体表反映出阴冷症状的,不能用勐药及砭石的方法治疗’。勐烈的药物一旦进入体内,热邪之气就会更加恣肆,郁热也就蓄积更深。诊病理论说'外部寒邪多于内部热邪的病,不能用性质勐烈的药来治疗’。勐烈的药物进入体内就会使阳气躁动,阴虚病症就会变得更加严重,阳气则变得更加强盛,邪气四处游走,就会层层聚结在腧穴周围,最后发展成为痈疽。”我对他说这些话之后过了一百多天,果然有痈疽生在乳上,当痈疽蔓延到锁骨上窝以后,他就死了。这就是说理论只表述大体情形,医者一定要掌握其中的要领。医术拙劣的医生如果有一处没有学到,就会使诊治失去条理,辨别阴阳发生错乱。
齐王过去担任阳虚侯的时候,有一次病得很重,医生们都认为他得了是蹶病。我为他诊脉,认为他得的是痹症,病根在右胁下面,大小如同倒扣着的杯子,使人气喘,逆气上行,所以无法进食。我就让他服用火剂粥,前后共六天,逆气便平降下来;于是我又让他改服丸药,前后又经过六天,他的病就好了。他的病是由于房事引起的。我在为他诊治时,不知道该如何用经脉理论来解释这种病,只是大体上掌握了疾病所在的部位。
我曾经为安阳武都里的成开方诊断疾病,他说自己没有病,我说他将会被沓风病所折磨,三年以后四肢将不能自由活动,而且会喑哑不能说话,一旦喑哑就会死去。现在,听说他的四肢已经不能活动了,虽然喑哑却还没有死去。其病因是多次饮酒之后风邪严重侵入。我之所以知道他的病情,并为他诊断,是因为他的脉象符合《奇咳术》中的说法“脏气相反的病人会死去”。我为他切脉,脉象表明肾气反冲肺气,病理的说法是“三年会死”。
安陵坂里的公乘项处患病,我为他诊脉,诊过之后对他说:“你得了牡疝病。”牡疝发生于胸膈之下,向上与肺相连。此病源于房事不节制。我告诉他说:“你千万不要做需要用力的事,一旦做这样的事必定会吐血而死。”项处后来参加蹴鞠活动,结果腰部寒冷,出汗过多,还吐了血。我再次为他诊脉过后告诉他:“你会在第二天黄昏时分死去。”到了那个时间,他果然死了。他的疾病是由房事引起的。我之所以知道他的病情,是因为我在为他切脉时感觉到了番阳脉。番阳脉进入虚里,第二天就会死去。出现了番阳脉,又上连于肺,这就是牡疝病。
微臣淳于意说:除此之外,其他诊断出生死情况以及治愈的病例实在太多了,又由于时间太长而有所遗忘,没有完全记住,所以不敢拿这些病例来回答。
又问淳于意:“在你所诊治过的疾病当中,有很多病名都是相同的而诊治结果不同,有的病人死了,有的却没死,这是为什么呢?”淳于意回答说:“疾病的名称大多是相似的,无法确切地分辨,因此古代的圣人创造了诊脉之法,以此来确定诊断的标准,设立规矩,斟酌权衡,遵循规则,协调阴阳,区分人体的脉象,并分别加以命名,与天地的变化相应,再参考人体情况,这样才能区分各种疾病,使它们有所区别,医术精湛的人能够将它们区分开,而医术拙劣的人则会将它们混淆。然而,脉法并不能全部应验,对病人进行诊断的时候要用不同的方法加以区分,这样才能将相同名称的疾病区别开来,并且说出病根在什么地方。如今凡是我诊治过的病人,都有诊治记录。我之所以这样来区分疾病,是因为我跟随老师刚刚学成医术,老师就去世了,所以我记录将诊治的情况以及决断生死的时间记录在案,据此来验证诊治的得失情况是否符合脉法,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才了解各种疾病的情况。”
又问淳于意:“你所预估的病人生死期限,有的与实际不一致,这是什么原因呢?”淳于意回答说:“出现这种情况,或是因为病人在饮食、喜怒等方面不加节制,或是因为用药不当,或是因为针灸不当,所以病人没有如期而死。”
又问淳于意:“当你能够知道病人的生死情况,并能掌握药品的适用范围时,诸侯王和大臣们有向你请教过的吗?当齐文王患病时,没有请你去诊治,这是什么原因呢?”淳于意回答说:“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都曾经派人召我去,但是我不敢前往。齐文王患病的时候,我家里非常贫穷,想给人治病,但实在担心官吏委任我为侍医而将我束缚住,因此我把户籍迁到附近邻居的名下,不再管理家事,四处行医求学,长期寻访医术精湛的人并侍奉他们,我拜见并侍奉过很多老师,将他们的主要本领全部学到了,也完全领会了他们医方、医书的主旨,并且对其医术进行分析论断。由于我住在阳虚侯的封国,因此我才去侍奉他。阳虚侯入朝的时候,我跟着他来到长安,所以才能为安陵的项处等人诊治疾病。”
又问淳于意:“你知道齐文王卧病在床的原因是什么吗?”淳于意回答说:“我没有亲眼看到齐文王的病状,但我私下里曾听人说文王得的是气喘、头痛、视力不好的病。我心里想,这应该不是疾病。我认为文王是因为身体肥胖而积蓄了过多脂肪,身体又得不到活动,骨胳难以支撑躯体,所以才会气喘,这种情况不应当医治。脉法理论说'人在二十岁的时候血脉正旺应该多跑动,三十岁时应该快步走,四十岁时应该安静地坐着,五十岁时应该安静地躺卧,过了六十岁,就应该使元气深藏’。文王年龄不到二十岁,正值脉气旺盛之际,可他却懒于走动,违背了自然规律。后来,我听说有医生用灸法为他治疗,结果病情立刻加重,这是论断病情上的错误。我经过分析,认为这是体内正气外争而邪气侵入的表现,不是年轻人能够康复的,所以文王最后死了。对于齐文王这种脉气旺盛的人,应当调节饮食,选择晴朗的天气外出,驾车或者步行,以开阔心胸,调适筋骨、肌肉和血脉,同时疏泻郁积体内的多余精气。因此在二十岁时,就是所谓的'气血充实’时期,按照医理不应该用砭法和灸法治疗,一旦使用这种方法就会使人气血奔流。”
又问淳于意:“你的老师公乘阳庆是从哪儿学到的医术?齐国诸侯知不知道他的名声?”淳于意回答说:“我不知道老师阳庆是从哪儿学到的医术。阳庆家里十分富有,他精通医术,却不愿为人治病,所以才不被大家知道。阳庆还曾经告诫我:'千万不要让我的子孙后代知道你学过我的医术。’”
又问淳于意:“你的老师阳庆为什么会看中并喜欢上你,以至于想把全部的医术传授给你?”淳于意回答说:“我原本没有听说过老师阳庆医术精湛。后来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研习各家医术,我试着使用他的医方,都颇有成效,而且十分精妙。我听说菑川唐里的公孙光善于使用古代流传下来的医方,于是前去拜谒他。后来我得以拜见并侍奉他,从他那里学到了调理阴阳的医方和口传心授的医理,并全部记录下来。我想把他精妙的医术全部学来,他对我说:'我的医方已经全部传授给你了,对你没有丝毫吝惜。现在我的身体已经衰老了,你不必再侍奉我。这些是我年轻时得到的妙方,全都给你,不要随便教给别人。’我说:'我能够侍奉在您跟前,又得到了您的全部秘方,真是太幸运了。我就是死也不敢把医方胡乱传给他人。’过了一段日子,公孙光有了空闲,我就在他面前深入分析医方,他认为我对历代医方的论述是十分精辟的。他高兴地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国医。我所擅长的医术都已经生疏了,我有位同胞兄弟住在临菑,精通医学,我比不上他,他的医方非常奇特,是世人所没有听过的。我在中年时期,曾想得到他的医方,可是我的朋友杨中倩反对,说“你不是那种可以学习医方的人”。等一会儿我和你一同前去拜见他,他就能知道你喜好医术了。如今他也老了,但家里非常富裕。’当时我们还没有去,正赶上阳庆的儿子阳殷前来献马,他是通过我的老师公孙光将马献给齐王,我也因此与阳殷熟识了。公孙光又把我托付给阳殷,告诉他说:'淳于意非常喜欢医术,你一定要好好地对待他,他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儒士。’他就写了一封信把我推荐给阳庆,我因此认识了阳庆。我侍奉阳庆十分恭敬谨慎,他也因此而喜欢我。”
又问淳于意:“官员和百姓曾经有人跟你学习医术吗?他们把你的医术全部学到了吗?他们都是什么地方的人?”淳于意回答说:“临菑人宋邑曾向我学习。宋邑前来求学,我教他诊断五脏疾病的脉法,他学了一年多的时间。济北王让太医高期、王禹跟我学习,我教他们经脉上下分布的情况以及奇经八脉、各种络脉的结系之处,论述腧穴所处的位置,以及脉气在人体内部运行时正邪顺逆的情况,选择合适的砭石、针灸治疗的穴位,他学了一年多时间。菑川王时常派遣在太仓署管理马匹的长官冯信向我学习医术,我教给他正反两种按摩技法,并论述了用药的方法,鉴定药物性味的原则,以及方剂配伍、调制汤药的方法。高永侯府上的管家杜信爱好诊脉,于是前来向我学习,我教给他经脉上下分布的情况以及诊断五脏疾病的脉法,他学习了两年多。临菑召里的唐安前来向我学习,我教他诊断五脏疾病的脉法、上下经脉分布的情况、《奇咳术》以及四季顺应阴阳变化的道理,他没有学成,就被任命为齐王的侍医。”
又问淳于意:“你为病人诊病,判断生死,能够做到完全没有失误吗?”淳于意回答说:“我为病人治病,一定要先为他切脉,然后才能治疗。脉象衰败或是与病情相违背的不能医治,只有脉象与病情相符才能医治。如果心中没有精确地辨别脉象,把不治之症视为可治,就会经常出现失误,我诊治疾病还做不到十全十美。”
太史公说:女人无论是美还是丑,只要住在宫中就会遭人嫉妒;士人无论是贤能还是不成器,只要进入朝廷就会被人猜疑。所以扁鹊由于自己高明的医术而遇害,仓公淳于意自愿隐匿形迹却依然被判刑。缇萦上书皇上,她的父亲后来才得以平安。所以老子说的“美好的东西都是不祥之物”,这句话难道是说扁鹊这些人吗?像仓公这样的人也可以说很接近这句话的意思了。
46、吴王濞列传
原文及注释
吴王濞者,高帝兄刘仲之子也。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刘仲为代王。而匈奴攻代,刘仲不能坚守,弃国亡,间行走雒阳,自归天子。天子为骨肉故,不忍致法,废以为合阳侯。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东并荆地,劫其国兵,西度淮,击楚,高帝自将往诛之。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以骑将从破布军蕲西会甀,布走。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上患吴、会稽轻悍【轻悍:轻佻强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拊:拍。】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濞顿首曰:“不敢。”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拊循:抚慰。拊,同“抚”,安抚。】循其民。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博局:棋盘。】提吴太子,杀之。于是遣其丧归葬。至吴,吴王愠曰:“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复遣丧之长安葬。吴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礼,称病不朝。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辄系责治之。吴王恐,为谋滋甚。及后使人为秋请,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对曰:“王实不病,汉系治使者数辈,以故遂称病。且夫'察见渊中鱼,不祥’。今王始诈病,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无聊:无奈。】。唯上弃之而与更始。”于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吴得释其罪,谋亦益解。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辄与平贾。岁时存问【存问:慰问。】茂材,赏赐闾里。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众。
晁错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数从容言吴过可削。数上书说孝文帝,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及孝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余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兄子濞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郄:通“隙”,隔阂,怨恨。】,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三年冬,楚王朝,晁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罚削东海郡。因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
汉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濞恐削地无已,因以此发谋,欲举事。念诸侯无足与计谋者,闻胶西王勇,好气,喜兵,诸齐皆惮畏,于是乃使中大夫应高誂【誂:煽动,劝说。】胶西王。无文书,口报曰:“吴王不肖,有宿夕之忧,不敢自外,使喻其欢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兴于奸,饰【饰:围绕,蒙蔽。】于邪臣,好小善,听谗贼,擅变更律令,侵夺诸侯之地,征求滋多,诛罚良善,日以益甚。里语有之,'舐糠及米’。吴与胶西,知名诸侯也,一时见察,恐不得安肆矣。吴王身有内病,不能朝请二十余年,尝患见疑,无以自白,今胁肩累足,犹惧不见释。窃闻大王以爵事有适,所闻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子将奈何?”高曰:“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今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愿因时循理,弃躯以除患害于天下,亿亦可乎?”王瞿然骇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虽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戴:拥戴。】?”高曰:“御史大夫晁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蔽忠塞贤,朝廷疾怨,诸侯皆有倍畔之意,人事极矣。彗星出,蝗虫数起,此万世一时,而愁劳圣人之所以起也。故吴王欲内以晁错为讨,外随大王后车,彷徉天下,所乡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治次舍,须大王。大王有幸而临之,则天下可并,两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高归报吴王,吴王犹恐其不与,乃身自为使,使于胶西,面结之。
胶西群臣或闻王谋,谏曰:“承一帝,至乐也。今大王与吴西乡,弟令事成,两主分争,患乃始结。诸侯之地不足为汉郡什二,而为畔【畔:同“叛”。】逆以忧太后,非长策也。”王弗听。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济北,皆许诺,而曰:“城阳景王有义,攻诸吕,勿与,事定分之耳。”
诸侯既新削罚,振恐,多怨晁错。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则吴王先起兵,胶西正月丙午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然,遂发兵西。齐王后悔,饮药自杀,畔约【畔约:违背约定。】。济北王城坏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发兵。胶西为渠率,胶东、菑川、济南共攻围临菑。赵王遂亦反,阴使匈奴与连兵。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发二十余万人。南使闽越、东越,东越亦发兵从。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发使遗诸侯书曰:“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吏劾系讯治,以僇辱【僇辱:侮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宄,诖乱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举兵诛之,谨闻教。敝国虽狭,地方三千里;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寡人素事南越三十余年,其王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余万。寡人虽不肖,愿以身从诸王。越直长沙者,因王子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与寡人西面;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雒阳;燕王、赵王固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庙。愿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愿也。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继日,三十余年矣。凡为此,愿诸王勉用之。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千斤,封千户;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大将;人户五千,如得列将;人户三千,如得裨将;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佗:通“它”,其它。】封赐皆倍军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愿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弗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敬以闻。”
七国反书闻天子,天子乃遣太尉条侯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大将军窦婴屯荥阳,监齐赵兵。
吴楚反书闻,兵未发,窦婴未行,言故吴相袁盎。盎时家居,诏召入见。上方与晁错调兵笇军食【笇军食:筹集军队和军粮。】,上问袁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今吴楚反,于公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袁盎对曰:“吴有铜盐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王为义,不反矣。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晁错曰:“袁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乃屏错。错趋避东厢,恨甚。上卒问盎,盎对曰:“吴楚相遗书,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适过【适过:责罚,谴责。】诸侯,削夺之地’。故以反为名,西共诛晁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斩晁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于是上嘿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盎曰:“臣愚计无出此,愿上孰计【孰计:仔细谋划。】之。”乃拜盎为太常,吴王弟子德侯为宗正。盎装治行。后十余日,上使中尉召错,绐载行东市。错衣朝衣斩东市。则遣袁盎奉宗庙,宗正辅亲戚,使告吴如盎策。至吴,吴楚兵已攻梁壁矣。宗正以亲故,先入见,谕吴王使拜受诏。吴王闻袁盎来,亦知其欲说己,笑而应曰:“我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不肯见盎而留之军中,欲劫使将。盎不肯,使人围守,且杀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军,遂归报。
条侯将乘六乘传【六乘传:六匹马拉的传车。】,会兵荥阳。至雒阳,见剧孟,喜曰:“七国反,吾乘传至此,不自意全。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吾据荥阳,以东无足忧者。”至淮阳,问父绛侯故客邓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吴兵锐甚,难与争锋。楚兵轻,不能久。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吴必尽锐攻之。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淮泗口,塞吴饷道【饷道:运粮的信道。】。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乃以全强制其罢极,破吴必矣。”条侯曰:“善。”从其策,遂坚壁昌邑南,轻兵绝吴饷道。
吴王之初发也,吴臣田禄伯为大将军。田禄伯曰:“兵屯聚而西,无佗奇道,难以就功。臣愿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吴王太子谏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奈何?且擅兵【擅兵:掌握兵权。】而别,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损耳。”吴王即不许田禄伯。
吴少将桓将军说王曰:“吴多步兵,步兵利险【利险:在险恶的地形作战。】;汉多车骑,车骑利平地。愿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弃去,疾西据雒阳武库,食敖仓粟,阻【阻:凭借,依仗。】山河之险以令诸侯,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汉军车骑至,驰入梁楚之郊,事败矣。”吴王问诸老将,老将曰:“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安知大虑乎!”于是王不用桓将军计。
吴王专并将其兵,未度淮,诸宾客皆得为将、校尉、侯、司马,独周丘不得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吴,酤酒【酤酒:买酒。此处指喜欢喝酒。】无行,吴王濞薄之,弗任。周丘上谒,说王曰:“臣以无能,不得待罪行间。臣非敢求有所将,愿得王一汉节,必有以报王。”王乃予之。周丘得节,夜驰入下邳。下邳时闻吴反,皆城守。至传舍【传舍:客馆,古代供行人休息住宿的地方。】,召令。令入户,使从者以罪斩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吴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过食顷。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三万人,使人报吴王,遂将其兵北略城邑。比至城阳,兵十余万,破城阳中尉军。闻吴王败走,自度【度:估量。】无与共成功,即引兵归下邳。未至,疽发背死。
二月中,吴王兵既破,败走,于是天子制诏将军曰:“盖闻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非者,天报之以殃。高皇帝亲表【表:表彰。】功德,创建诸侯,幽王、悼惠王绝无后,孝文皇帝哀怜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庙,为汉藩国,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吴王濞倍德反义,诱受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称病不朝二十余年,有司数请濞罪,孝文皇帝宽之,欲其改行为善。今乃与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约从反,为逆无道,起兵以危宗庙,贼杀大臣及汉使者,迫劫万民,夭杀无罪,烧残民家,掘其丘冢【丘冢:坟墓。】,甚为暴虐。今卬等又重逆无道,烧宗庙,卤【卤:抄掠。】御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将军其劝士大夫击反虏。击反虏者,深入多杀为功,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无有所置。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要:通“腰”。】斩。”
初,吴王之度淮,与楚王遂西败棘壁,乘胜前,锐甚。梁孝王恐,遣六将军击吴,又败梁两将,士卒皆还走梁。梁数使使报条侯求救,条侯不许。又使使恶【恶:诽谤。】条侯于上,上使人告条侯救梁,复守便宜不行。梁使韩安国及楚死事相弟张羽为将军,乃得颇败吴兵。吴兵欲西,梁城守坚,不敢西,即走条侯军,会下邑。欲战,条侯壁,不肯战。吴粮绝,卒饥,数挑战,遂夜奔条侯壁,惊东南。条侯使备西北,果从西北入。吴大败,士卒多饥死,乃畔散。于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数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东越。东越兵可万余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汉使人以利啖【啖:吃,这里比喻利诱。】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鏦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吴王子子华、子驹亡走闽越。吴王之弃其军亡也,军遂溃,往往稍降太尉、梁军。楚王戊军败,自杀。
三王之围齐临菑也,三月不能下。汉兵至,胶西、胶东、菑川王各引兵归。胶西王乃袒跣【跣:光脚。】,席稿,饮水,谢太后。王太子德曰:“汉兵远,臣观之已罢,可袭,愿收大王余兵击之,击之不胜,乃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坏,不可发用。”弗听。汉将弓高侯颓当遗王书曰:“奉诏诛不义,降者赦其罪,复故;不降者灭之。王何处,须以从事。”王肉袒叩头汉军壁,谒曰:“臣卬奉法不谨,惊骇百姓,乃苦将军远道至于穷国,敢请菹醢【菹醢:古代酷刑,将人剁成肉酱。】之罪。”弓高侯执金鼓见之,曰:“王苦军事,愿闻王发兵状。”王顿首膝行对曰:“今者,晁错天子用事臣,变更高皇帝法令,侵夺诸侯地。卬等以为不义,恐其败乱天下,七国发兵,且以诛错。今闻错已诛,卬等谨以罢兵归。”将军曰:“王苟以错不善,何不以闻?乃未有诏虎符【虎符:调兵遣将所用的兵符。】,擅发兵击义国。以此观之,意非欲诛错也。”乃出诏书为王读之。读之讫,曰:“王其自图。”王曰:“如卬等死有余罪。”遂自杀。太后、太子皆死。胶东、菑川、济南王皆死,国除,纳于汉。郦将军围赵十月而下之,赵王自杀。济北王以劫故,得不诛,徙王菑川。
初,吴王首反,并将楚兵,连齐赵。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独赵后下。复置元王少子平陆侯礼为楚王,续元王后。徙汝南王非王吴故地,为江都王。
太史公曰:吴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利。逆乱之萌,自其子兴。争技发难,卒亡其本;亲越谋宗,竟以夷陨【夷陨:毁灭,灭亡。】。晁错为国远虑,祸反近身。袁盎权说,初宠后辱。故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山海不以封。“毋亲夷狄,以疏其属”,盖谓吴邪?“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咎:灾祸。】”,岂盎、错邪?
吴王濞列传 白话文翻译
吴王刘濞,是刘邦的哥哥刘仲的儿子。高帝平定天下第七年的时候,册封刘仲为代王。后来匈奴攻打代国,刘仲不能稳固防守,抛弃封国逃跑了,走小路逃到雒阳,向天子自首。天子因为是骨肉兄弟的缘故,不忍心依法惩处,就将他降为合阳侯。高帝十一年(前196年)秋天,淮南王英布叛乱,向东吞并荆国,劫持了该国的军队,向西渡过了淮河,进攻楚国,高帝亲自率领军队去讨伐他。刘仲的儿子沛侯刘濞当时年仅二十岁,强健有力,以骑兵将领的身份随军在蕲县西边的会甀攻破了英布的军队,英布逃跑了。荆王刘贾被英布杀死了,没有后代。皇上担心吴、会稽等地的人轻佻强悍,没有年富力强的诸侯王来镇抚他们,皇子们都年龄小,于是封刘濞在沛县做吴王,封地为三郡五十三县。刘濞跪拜着接受印信后,高帝召见刘濞给他相面,对他说:“你的容貌有反叛之相。”心里独自后悔,但是已经册封了,就顺势拍着他的背,告诫他说:“汉朝创建五十年以后东南地区有叛乱的人,难道是你吗?然而天下同姓是一家人,千万不要谋反!”刘濞叩头说:“不敢。”在孝惠帝、高后时期,天下刚刚安定,郡国诸侯都把安抚他们的民众当作要务。吴国有豫章郡的铜矿山,刘濞就招募天下的亡命之徒偷着铸钱,煮海水制盐,因为这个缘故不用征收赋税,而吴国的财政开支也很富足。孝文帝在位时,吴国太子进京朝见,得以陪伴皇太子喝酒、博弈。吴国太子的老师都是楚国人,轻佻强悍,他平时又骄横惯了,博弈的时候,两人争夺棋路,态度不恭敬,皇太子拿起棋盘砸向吴国太子,将他打死。于是朝廷把他的尸体运回吴国埋葬。到了吴国,吴王生气地说:“天下同姓都是一家人,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为什么一定要送回来埋葬呢!”又把尸体运回长安埋葬。吴王从此逐渐废弃诸侯的礼仪,借口生病不进京朝见。朝廷知道他因为儿子的缘故谎称有病不来朝见,查问后确知他真的没有生病,吴国使者来到长安,就囚禁起来责问治罪。吴王害怕了,策划谋反的步伐加快了。后来派人替他履行秋季朝见的礼仪,皇上又责问吴国的使者,使者回答说:“吴王确实没有生病,朝廷囚禁惩治了几批使者,因此他就托称有病。况且有'看到深渊中的鱼,不吉利’这样的说法。现在吴王刚开始装病,等到被发觉,被催逼得太紧,就更想闭门不出,担心皇上杀他,这个计策实在是出于无奈。希望皇上不要追究他,并给他重新开始的机会。”于是天子就赦了免吴国的使者,让他们回去了,还赏赐给吴王几案和手杖,允许他因为年老而不来朝见。吴王得以被宽释罪过,阴谋也逐渐放弃了。然而他所在的封国因为出产铜和盐的缘故,百姓不用缴纳赋税。士兵去服役,就上交代役钱。每年都去慰问德才兼备的人,赏赐市井百姓。其他郡国的官吏想来捉拿逃犯,吴王就收容他们不交出来。像这样过了四十多年,吴王因此能够驱使他的民众了。晁错担任太子家令,得到太子的信任,多次鼓动太子说吴王的罪过到了可以削除封地的程度。他多次上书劝说孝文帝削藩,文帝宽厚,不忍心处罚,因此吴王一天比一天骄横。到孝景帝即位后,晁错担任御史大夫,劝说皇上道:“从前高帝刚平定天下,兄弟很少,儿子们年幼,就大规模分封同姓宗族,所以封庶子悼惠王为齐王,统治七十多个县,封异母弟元王为楚王,统治四十多个县,封哥哥的儿子刘濞为吴王,统治五十多个县:分封三个宗室旁支,就分掉了半个天下。现在吴王之前因太子被打死而有怨恨,谎称生病不来朝见,按照古代法令应当诛杀,文帝不忍心这样做,就赐给他几案和手杖。恩德深厚到了极点,他应当改过自新。可是他更加骄横放纵,凭借铜矿山铸钱,煮海水制盐,引诱天下逃亡之人,阴谋要叛乱。现在是削藩他会造反,不削藩他也会造反。削除他的封地,他反叛得就快,祸害就小;不削除他的封地,他反叛得就晚,祸害就大。”景帝三年(前154年)冬天,楚王来朝见天子,晁错趁机告发楚王刘戊去年为薄太后服丧期间,在服丧的屋子里偷着淫乱,请求诛杀他。皇上下诏赦免了死罪,削去东海郡以示惩罚。顺势又削除了吴国的豫章郡、会稽郡。前两年赵王因为有罪,削减了赵国的河间郡。胶西王刘卬因为卖爵舞弊,削掉了他的六个县。朝廷中的大臣正在讨论削减吴国的郡县。吴王刘濞担心削藩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就想借此机会公开自己的阴谋,将要起事。他考虑诸侯中没有值得与他谋划的人,听说胶西王很勇勐,好逞强,喜欢兵事,齐地诸侯都畏惧他,于是就派中大夫应高去引诱胶西王。没有文字书信,只是口头通报说:“吴王自认为不贤能,有祸事早晚就会降临的忧患,不敢独自站在局外,派我来表明他的好意。”胶西王说:“有什么赐教吗?”应高说:“现在皇上任用奸臣,被奸佞之臣所蒙蔽,只看重小利,听信诽谤中伤之言,擅自改变祖先的法令,侵夺诸侯的封地,索取的越来越多,诛杀惩罚善良的人,问题一天比一天严重。俗话说'舔一舔糟糠就想吃米’。吴国和胶西国,都是有名的诸侯,一旦被盯上,恐怕就得不到安宁自由的生活了。吴王身体患有隐疾,不能在春秋两季进京朝拜天子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曾经担心被怀疑,无法澄清自己,现在缩着肩膀小心走路,仍然害怕不被原谅。我私下里听说大王因为出卖爵位的事情受到责备,我听说诸侯被削减封地,罪过不至于到这种程度,这恐怕不只是削减封地就算了。”胶西王说:“是的,有这事。您打算怎么办呢?”应高说:“共同的憎恶使人相互帮助,共同的爱好使人相互照应,共同的感情使人相互成全,共同的欲望使人争相追求,共同的利益使人争相赴死。现在吴王自认为和大王有共同的忧患,希望顺应时势遵循事理,牺牲自己来为天下除掉隐患和祸害,料想也可以吧?”胶西王惊骇地说:“我怎么敢这样做?现在皇上虽然很紧急地进行削藩,但是我本来就犯下死罪了,怎么能不拥戴他?”应高说:“御史大夫晁错,迷惑天子,侵夺诸侯的封地,蒙蔽忠良,堵塞贤臣的言路,朝中群臣都有怨恨,诸侯都有背叛的想法,他做的事情已经可恶到了极点了。彗星出现了,蝗虫成灾了,这是万载难逢的好时机,而且忧愁劳苦正是圣人兴起的原因。所以吴王打算对内以讨伐晁错为借口,在外追随大王车后,纵横驰骋于天下,所向之处军队望风而降,所到之处城邑攻无不克,天下没有敢不归服的。大王如果能有幸向我许下一个诺言,那么吴王就率领楚王进攻函谷关,守住荥阳敖仓的粮食,抗拒朝廷的军队。整顿军队的营寨,等待大王到来。大王能够幸临那里,那么天下可以统一,两个君主分割天下,不也是可以的吗?”胶西王说:“很好。”应高回去报告吴王,吴王还担心他不参与起事,于是亲自做使者,前往胶西国,当面与他结盟。胶西国的群臣中有人听说胶西王谋反,就进谏说:“尊奉一个皇帝,是最大的乐事。现在大王和吴王向西进兵,如果事情成功,两个君主又要争权夺利,祸患就开始形成了。诸侯的土地还不到朝廷各郡的十分之二,而且反叛会让太后忧虑,这不是好的策略。”胶西王不听。于是派使者邀约齐王、菑川王、胶东王、济南王、济北王,都许下了出兵的诺言,然而又说:“当年城阳景王讲道义,讨伐吕氏家族有功,不参加这次起兵,事情成功以后和他分享战果就行了。”诸侯刚刚受到削减封地的处罚,感到震惊和恐慌,大多数人怨恨晁错。等到削减吴国会稽郡、豫章郡的诏书下达时,吴王就率先起兵,胶西王在正月丙午日杀死朝廷任命的当地二千石以下的官吏,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楚王、赵王也这样做了,于是领兵向西进发。齐王后来反悔了,服毒自杀,违背约定。济北王的城墙毁坏还没修好,他的郎中令劫持看守着他,不能发兵。胶西王为首领,与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共同围攻临菑。赵王刘遂也反叛了,暗中派使者到匈奴联络起兵事宜。七国发兵的时候,吴王集结了国内的全部士兵,下令全国说:“我六十二岁了,亲自担任将领。小儿子年仅十四岁,也身先士卒。所有年纪上与我一样,下与我儿子一样的人,都要出征。”征发了二十多万人。向南出使闽越、东越,东越也派兵跟着反叛。孝景帝三年(前154年)正月甲子日,吴王率先在广陵起兵。向西渡过淮水,顺势与楚国军队会合。派使者给诸侯送信说:“吴王刘濞恭敬地问候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已故长沙王的儿子:请指教我!因为朝廷里有奸臣,对天下没有功德,却侵夺诸侯的封地,派官吏弹劾拘捕审讯惩处诸侯,以侮辱诸侯为能事,不用诸侯君主的礼仪对待刘氏宗亲,离弃先帝的功臣,提拔任用奸佞之人,惑乱天下,想要危害国家。陛下体弱多病,神志失常,不能明察实情。我打算发兵消灭奸臣,恭敬地聆听各位的指教。我国虽然狭小,土地也达到方圆三千里;人口虽然稀少,精兵也能准备五十万。我与南越交好已有三十多年,他们的君主都不拒绝分派他的士兵来追随我,又可以得到三十多万人。我虽然不算贤能,但是希望亲自跟随各位大王。东越与长沙国相连,他们可协助长沙王子平定长沙国以北的地区,然后向西进攻蜀地、汉中。派人转告东越王、楚王、淮南王三位大王,和我一同向西进发;齐地的各位大王和赵王平定河间、河内,一部分进军临晋关,一部分和我在雒阳会师;燕王、赵王本来和胡人的君主有盟约,燕王向北平定代郡、云中郡,统率胡人进入萧关,攻打长安,纠正天子的错误,来告慰高祖庙。希望各位大王努力。楚元王的儿子、淮南的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有的已经积极准备了十多年,怨恨深入骨髓,想要有所行动已经很久了,我没有体察各位大王的心意,不敢听从。现在各位大王如果能保存和延续即将灭亡的国家,扶助弱小,讨伐强暴,来安定刘氏宗室,这是国家所希望的结果。我国虽然贫穷,但是我节省衣食用度,积蓄金钱,整顿武装,囤积粮草,夜以继日地工作,已经三十多年了。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今天,希望各位大王努力利用这些条件。能够杀死、俘获大将军的,赏赐黄金五千斤,封邑一万户;杀死、俘获普通将军的,赏赐黄金三千斤,封邑五千户;杀死、俘获副将的,赏赐黄金二千斤,封邑二千户;杀死、俘获二千石级别官员的,赏赐黄金一千斤,封邑一千户;杀死、俘获一千石级别官员的,赏赐黄金五百斤,封邑五百户:以上都封为列侯。对方带着军队或城邑来投降的,士兵有一万人,城邑有一万户,功劳与斩获大将军相同;士兵有五千人,城邑有五千户,功劳与斩获普通将军相同;士兵有三千人,城邑有三千户,功劳与斩获副将相同;士兵有一千人,城邑有一千户,功劳与斩获二千石级别的官员相同;对方来降的小官吏都根据职位不同授予封爵和赏金。其他的封赏都比汉朝军法规定的多一倍。那些以前有封爵采邑的,赏赐只会更多,不会照旧。希望各位大王明确地向士大夫下令,我不敢欺骗他们。我的金钱在天下到处都有,不一定非要到吴国来取,各位大王日夜享用也不能穷尽。有应当赏赐的就告诉我,我就前去送给他。恭敬地把这些话转告给各位。”七国叛乱的文书被天子获知,天子于是派太尉条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名将军,前去进攻吴、楚叛军;派曲周侯郦寄进攻赵军;将军栾布进攻齐军;大将军窦婴屯驻于荥阳,监视齐、赵叛军的动向。吴、楚等国叛乱的文书为人所知后,朝廷的军队还没有出发,窦婴也没有行动,而是向皇上提起了原来吴国的国相袁盎。袁盎当时闲居在家中,景帝下诏征召他入宫进见。皇上正和晁错商议筹集军队和军粮的问题,皇上问袁盎说:“你曾经担任吴国的国相,了解吴国大臣田禄伯的为人吗?现在吴、楚等国叛乱,您认为该怎么办呢?”袁盎回答说:“不用过于担心,现在就能打败他们了。”皇上说:“吴王依靠铜矿山来铸钱,煮海水来制盐,引诱天下的豪杰,在头发白了的时候起事。像这样,他的计谋不周全,怎么会发动呢?为什么说他没有作为呢?”袁盎回答说:“吴国有铜矿、海盐的利益是客观事实,哪里能得到豪杰而且还去引诱他们呢!如果真让吴国得到豪杰,也将会辅佐吴王施行仁义,就不会谋反了。吴王所引诱的都是无赖子弟,以及亡命天涯、私自铸钱的奸猾之人,所以相互勾结起来造反。”晁错说:“袁盎分析得很好。”皇上问道:“怎样采取措施来应对呢?”袁盎回答说:“希望屏退左右侍从。”皇上屏退了别人,只有晃错还在。袁盎说:“我所说的话,大臣也不可以知道。”于是屏退晁错。晁错急忙避开到东厢,心中十分怨恨。皇上最后问袁盎,袁盎回答说:“吴、楚两国互通书信,说'高帝分封刘姓子弟为诸侯王并且都有各自的领地,现在奸臣晁错擅自责罚诸侯,削夺他们的封地’。所以用造反的名义,向西进兵共同诛杀晁错,恢复原来的封地就会收兵。现在的计策只有斩杀晁错,派使者赦免吴、楚七国的罪行,恢复他们以前被削夺的封地,那么军队不用交战就全都撤回去了。”于是皇上沉默了很久,说:“只是真实的情况怎样呢,我不会因为爱惜一个人而抗拒天下的。”袁盎说:“我虽愚蠢,但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建议了,希望皇上仔细谋划这件事。”于是任命袁盎为太常,吴王弟弟的儿子德侯刘通为宗正。袁盎准备行装上路。十多天后,皇上派中尉去召见晁错,骗他乘车经过东市。晃错身穿上朝的服装被斩杀于东市。然后派袁盎以供奉宗庙的名义,宗正刘通以辅助亲戚的名义,按照袁盎的计策出使通报吴王。到了吴国,吴、楚等国的军队已经开始进攻梁国的阵地了。宗正因为是亲戚的缘故,率先进见吴王,告诉吴王让他下拜接受诏书。吴王听说袁盎来了,也知道他想要劝说自己,就笑着回答说:“我已经做了东帝,还要向谁下拜呢?”不肯接见袁盎,并把他扣留在军营里,打算强迫他做将军。袁盎不同意,吴王就派人把他看管起来,将要杀掉他,袁盎得以趁夜色逃出,步行逃走,跑到梁国的军营里,就回朝廷报告去了。条侯乘坐六匹马拉的传车,与各路军队在荥阳会合。到了雒阳,见到剧孟,他高兴地说:“七国叛乱,我乘坐驿站的马车到这里,自己没想到能够安全抵达。还以为反叛的诸侯已经得到了剧孟,剧孟现在没有举动。我据守荥阳,东边没有值得担忧的了。”到了淮阳,他询问父亲绛侯周勃以前的门客邓都尉说:“采取什么计策呢?”门客说:“吴国军队的装备十分精良,难以与他们争胜。楚国的军队作风轻浮,不能打持久战。我现在为将军谋划,不如带领军队向东北进发,在昌邑修壁垒,把梁国交给吴国攻打,吴国一定会尽出精锐部队进攻。将军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派装备轻便的军队断绝淮水与泗水的交汇处,堵塞吴军运送粮饷的信道。他们吴、梁两国相互消耗而粮食用完,就用粮饷有保障而实力强大的军队去制服疲惫到极点的敌人,击败吴国就是必然的了。”条侯说:“很好。”听取了他的计策,就修筑坚固的壁垒驻守于昌邑以南,派装备轻便的军队断绝吴军运粮的信道。吴王刚发兵时,吴国大臣田禄伯担任大将军。田禄伯说:“军队集结在一起而向西进发,没有别的令人意想不到的路线,是很难借此取得成功的。我希望带领五万人,走另一条路沿着长江、淮水逆流而上,联合淮南、长沙两国的力量,进入武关,与大王会师,这也是一条令人意想不到的路线。”吴王太子进谏说:“父王以造反为名义,这些军队很难委托给别人,委托给别人也将会反叛父王,怎么办呢?况且掌握了兵权而自作主张,有很多其他方面的利害关系,是不可能预先知道的,这样做只能白白损伤自己罢了。”吴王就没有批准田禄伯的请求。吴国年轻的将领桓将军劝吴王说:“吴国军队以步兵为主,步兵适宜在险恶的地形作战;朝廷的军队以车骑兵为主,车骑兵适宜在平坦的地形作战。希望大王所经过的城邑一时不能攻下,就径直放弃进攻而离去,尽快向西占据雒阳的兵器库,夺取敖仓的粮食,凭借山河的险要来号令诸侯,即使不进入函谷关,天下自然就平定了。假如大王行进迟缓,滞留城邑之下围攻,朝廷军队的车骑兵来了,冲进梁、楚两国的郊野,大事就失败了。”吴王询问各位老将,老将说:“这个少年推进冲锋的计策还算可以了,然而他哪里知道长远的考虑呢!”于是吴王就没有采纳桓将军的建议。吴王专断地集中统领他的军队,还没有渡过淮水,众宾客都得以担任将军、校尉、军吏、司马等职,只有周丘没有得到任用。周丘,是下邳人,流亡到吴国,喜欢喝酒而品行不端,吴王刘濞看不起他,没有任用他。周丘进见吴王,劝吴王说:“我因为没有才能,没能在军队里担任职务。我不敢谋求带兵的权力,希望得到大王的一个汉朝的符节,一定会借此报效大王。”吴王于是给了他符节。周丘得到符节,连夜乘车进入下邳。下邳人当时听说吴王反叛了,都在坚守城池。周丘到了客馆,召来县令。县令走进房门,他就让随从找个罪名斩杀了县令。于是召集与他兄弟关系好的豪强官吏说:“吴国造反的军队即将来到,到这里后,屠杀下邳人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现在先投降的,家室一定可以保全,有才能的人就能封侯了。”这些人出去后相互转告,下邳人全都投降了。周丘一夜得到了三万人,派人报告吴王,于是率领他的军队向北攻占城邑。等到了城阳,军队人数达到十多万,击破城阳中尉的军队。他听到吴王战败逃跑了,自己估计没有人能跟他一起成就功业,就率领军队回到下邳。还没到达,就因为背后生毒疮而死了。二月中旬,吴王的军队已经被击破,战败逃跑了,于是天子下诏书给前线的将军说:“听说行善的人,上天就会用幸福来回报他;作恶的人,上天就会用灾祸来回报他。高祖刘邦亲自表彰立功建德的人,册封诸侯,赵幽王、齐悼惠王死后封爵中断,孝文皇帝怜惜他们并施以恩惠,册封幽王的儿子刘遂、悼惠王的儿子刘卬等人,让他们奉祀各自先王的宗庙,作为朝廷的藩邦属国,恩德可以与天地相提并论,光明可以与日月相映成辉。吴王刘濞背弃恩德违反道义,引诱接纳天下流亡的有罪之人,铸钱扰乱天下的币制,谎称有病不来朝见天子二十多年,有关部门多次请求对刘濞治罪,孝文皇帝原谅了他,想让他能改过自新。现在竟然与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菑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结盟一同叛乱,犯下违背道义的罪行,起兵来危害国家,残杀大臣和朝廷使者,强迫挟持广大民众,摧残杀害无辜之人,烧毁民众的住屋,挖掘他们的坟墓,行为非常暴虐。现在刘卬等人又再次犯下违逆道义的罪行,烧毁宗庙,抄掠天子的器物,我对此十分痛心。我穿着未染色的衣服避离正殿,各位将军要勉励战士们与叛军作战。与叛军作战的人,深入敌阵多杀敌人就有功劳,捉到相当于三百石以上级别的敌人都要杀掉,不要安置在别的地方。胆敢有议论诏书和不服从诏书的,都要处以腰斩之刑。”最开始,吴王渡过淮水,就和楚王向西进攻打败了驻守棘壁的朝廷军队,乘胜继续前进,锋芒十分锐利。梁孝王感到害怕,派六个将军进攻吴军,吴军又打败了梁国的两个将军,士兵都逃回梁国。梁王多次派使者向条侯请求救援,条侯不答应。又派使者到皇上面前诽谤条侯,皇上派人命令条侯救援梁王,条侯又坚持见机行事的原则不去增援。梁王派韩安国和为组织楚王谋反而死的楚相张尚之弟张羽担任将军,才得以勉强打败吴国的军队。吴军想要向西进攻,梁国的城池防守严密,使吴军不敢向西进发,就跑到条侯军队驻守的地区,两军在下邑相遇。吴军想要开战,条侯坚守壁垒,不肯出战。吴军的粮食吃完了,士兵感到饥饿,多次前来挑战,就趁着夜色偷袭条侯的军营,惊扰东南方向。条侯派人防备西北方向,果然吴军从西北方向进犯。吴军惨败,士兵有很多人饿死了,于是都投降或逃散了。于是吴王就和他部下精壮之士几千人连夜逃走,渡过长江跑到丹徒,据守东越。东越军队大约有一万多人,于是吴王就派人收集逃兵。汉朝派人用金钱诱惑收买东越,东越就欺骗吴王,吴王出去慰劳军队,就派人用矛戟刺死了吴王,装着他的头,驾车向朝廷报告。吴王的儿子刘子华、刘子驹逃到闽越。吴王抛弃他的部队而逃走,吴军也就溃散了,纷纷投降太尉、梁王的军队。楚王刘戊的军队战败,他就自杀了。齐的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围攻齐国的临菑,三个月都不能攻克。朝廷的军队赶到,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都领兵回去了。胶西王于是赤裸上身光着双脚,坐在草席上,喝着凉水,向他的母亲王太后请罪。王太子刘德说:“朝廷的军队远道而来,我看他们已经疲惫了,可以发动袭击,希望收集父王的残余部队攻打他们,进攻他们不获胜的话,就逃到海岛上去,时间还不算晚。”胶西王说:“我的士兵都已经溃散了,不可能重新起用了。”不听从他的建议。汉朝的将军弓高侯韩颓当给胶西王送信时说:“我奉诏书来诛杀不义之人,投降之人就赦免他的罪过,恢复原来的官爵和封地;不投降的就消灭他们。大王要走哪条路,我等待答复来采取行动。”胶西王光着膀子到朝廷的军营里叩头,下拜说:“臣刘卬遵奉法令不够谨慎,惊动了百姓,竟然让将军辛苦地远道来到我这贫穷之国,请求将我判处碎尸万段之罪。”弓高侯手持金鼓接见了他,说:“大王被兵事所困扰,我希望听一听大王发兵的情况。”胶西王叩头跪着用膝盖前行回答说:“当时,晁错是天子面前当权的大臣,他改变高皇帝的法令,侵夺诸侯的封地。我们认为不合道义,担心他败坏和扰乱天下的秩序,七国发兵,将要诛杀晁错。现在听说晁错已被诛杀,我们就因此谨慎地收兵回去了。”将军说:“大王如果认为晁错做得不好,为什么不报知皇上?竟然在没有诏书、虎符的情况下,擅自发兵攻打合乎道义的诸侯国。由此看来,意图不是想要诛杀晁错。”于是拿出诏书给胶西王宣读。读完之后,说:“大王自己考虑一下。”胶西王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死有余辜。”于是自杀了。王太后、王太子都死了。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也都死了,封国被削除,土地收归朝廷。郦寄将军围攻赵国十个月才拿下,赵王自杀。济北王因为被劫持而没有参与叛乱的缘故,没有被处死,被改封为菑川王。当初,吴王带头叛乱,同时率领楚国的军队,联合齐、赵等国。正月时起兵,到三月就都被打败了,只有赵国最后才被攻下。朝廷又立楚元王的小儿子平陆侯刘礼为楚王,延续楚元王的后代。改封汝南王刘非到吴国的故地为王,称江都王。太史公说:吴王被册封为王,是由于他父亲被贬降爵位的缘故。吴王能够减轻赋税,役使他的民众,是因为拥有铜矿山和海盐的利益。叛乱的萌芽,从他儿子的死开始。由棋艺的争执而引发祸患,最终国亡身死;亲近越人图谋宗族,最后自取灭亡。晁错为国家长远考虑,灾祸反而降临自身。袁盎善于权变和游说,开始受宠,后来受辱。因此古代诸侯的封地不超过百里,高山大海不拿来分封。“不要亲近夷狄,来疏远自己的亲属”,大概说的是吴王吧?“不要做主谋,否则会遭受灾祸”,难道说的是袁盎、晁错吗? 47、魏其武安侯列传
原文及注释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从兄:堂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燕:通“宴”。】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门籍:出入宫门的通行证。】,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屏:退隐。】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螫:毒虫,比喻像毒虫一样加害人。】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沾沾:轻薄的样子。】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鼢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鼢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节,鼢益贵幸,为太中大夫。鼢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鼢宾客计策,鼢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鼢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微:暗地。】言太后风【风:通“讽”,含蓄地暗示劝说。】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除关:废除关禁。】,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属籍:族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坐丧事不办:因没处理好丧事而获罪。】,免。以武安侯鼢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貌侵:形貌丑陋矮小。】,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鼢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折节:压制。】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曲旃:以帛制成的曲柄长幡。】;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被甲:身披铠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瘳:病愈。】,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坐法去:因犯法而被免职。】。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搏:殴打。】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使酒:借酒撒疯。】,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宠:表扬,称赞。】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陂池:池塘。】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相为引重:互相帮助依仗。】,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有服:有丧服在身。】,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临况:光临,惠顾。况,同“贶”,恩赐。】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不怿:不悦。】,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鄂:通“愕”。】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属:邀请。】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大望:大为怨恨。】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谩:欺骗。】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鼢活之。鼢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持:掌握。】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居间:从中调解。】,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酒失:醉酒。】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呫嗫:私语之声。】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匈:通“胸”。】,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分曹:分头,分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亡匿:逃亡隐藏。】,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锐身:挺身而出。】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忤:有矛盾。】,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鼢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鼢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辟倪:侧目窥察。】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横恣:专横放肆。】颍川,凌轹【凌轹:凌辱。】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胫:小腿。】大于股【股:大腿。】,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藉:践踏。】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止车门:宫禁的外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自喜:自重自爱。】?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齰舌:咬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矫:伪造。】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恚:恼怒。】,病痱【病痱:风瘫之症。】,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襜褕:短衣。】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直:赞成。】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使:假如。】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不逊:傲慢无礼。】,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载:通“戴”,拥戴。】,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魏其武安侯列传
白话文翻译
魏其侯窦婴,是孝文帝皇后窦氏堂兄的儿子。他父亲的祖上是观津人。他喜欢结交宾客。孝文帝在位时,窦婴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后来因病免职。孝景帝刚即位时,窦婴担任詹事。梁孝王,是孝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喜欢他。梁孝王入朝,以兄弟的身份宴饮。当时皇上还没有立太子,喝酒喝得正酣,随口说:“我去世后传位给梁王。”太后很高兴。窦婴端着酒杯献给皇上,说:“天下是高祖的天下,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的规定,皇上怎么能够擅自传位给梁王呢!”太后从此怨恨窦婴。窦婴也嫌官位不高,就称病辞职了。太后开除了窦婴出入宫门的名籍,不许他来朝见天子。孝景帝三年(前154年),吴、楚国叛乱,皇上考察刘氏宗室和窦氏外戚子弟没有比窦婴更贤能的,于是召见窦婴。窦婴入宫觐见,坚决推辞称病说自己无法胜任。太后也觉得惭愧。当时皇上说:“天下正陷于危急,你难道可以推托吗?”于是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赐给他黄金一千斤。窦婴于是把袁盎、栾布等闲居在家的名将贤士推荐给皇帝。他把赏赐所得的黄金摆放在堂前的廊屋下,军官经过这里,就让他们拿去用,这些钱他一点也不拿回家。窦婴驻守荥阳,监视齐、赵两国军队的动向。七国军队已经全都被击破,景帝封窦婴为魏其侯。众游士、宾客争相投奔魏其侯。孝景帝在位时,每次在朝廷上议论大事,对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众列侯没有敢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孝景帝四年(前153年),册立了栗姬生的儿子为太子,让魏其侯窦婴担任太子的师傅。孝景帝七年(前150年),栗太子刘荣被废黜,魏其侯多次反对也没办法改变事实。魏其侯借口生病,隐居在蓝田县南山脚下好几个月,众宾客辩士去劝说他,也没人能让他回来。梁国人高遂于是游说魏其侯说:“能够让将军富贵的,是皇上;能够亲近将军的,是太后。现在将军做了太子的师傅,太子被废掉但是不能反对;反对没有办法改变事实,又不能以死劝谏。自己称病引退,搂着赵国美女,归隐闲居而不入朝。相比而言,这是自己在明显地张扬皇上的过错。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将军,那么您的妻儿就一个不留了。”魏其侯认为他说得对,于是就出山,像往常那样参加朝会。桃侯刘舍被免除丞相之职,窦太后多次向皇上提起魏其侯。孝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儿臣有所吝啬,不让魏其侯担任丞相吗?魏其侯这个人,有点功绩就沾沾自喜了,做事轻率。难以胜任丞相之职,无法担当重任。”终于没有任用他,而任用了建陵侯卫绾为丞相。武安侯田鼢是孝景帝皇后王氏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于长陵。魏其侯担任大将军以后,正当显赫之时,田鼢是郎官之一,还没有显贵,往来于魏其侯家陪从宴饮,跪拜起身就像儿孙一样。到孝景帝晚年,田鼢越发显贵得宠,担任太中大夫。田鼢能言善辩有口才,学过《盘盂》等书,王太后认为他贤能。孝景帝去世,当天太子即位,王太后摄政,所采取的镇压、安抚政策大多由田鼢的宾客谋划,田鼢和弟弟田胜,都凭借王太后的弟弟的身份,在孝景帝后元三年(前141年)封田鼢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武安侯刚刚当权想要做丞相,对待宾客态度谦卑,推荐闲居在家的名士为官使其显贵,想要通过这种方法压倒魏其侯等将相大臣。建元元年(前140年),丞相卫绾因病免职,皇上下令商议任命丞相、太尉之事。籍福游说武安侯田鼢道:“魏其侯显贵很长时间了,天下士人平常都去归附他。现在将军刚刚兴旺,还比不上魏其侯,如果皇上任命将军为丞相,最好让给魏其侯来做。魏其侯担任丞相,将军一定会成为太尉。太尉、丞相的尊贵地位是相等的,还有让贤的好名声。”武安侯于是暗中委婉地对王太后说了这件事,让她示意皇上,最终,汉武帝任命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向魏其侯祝贺,顺便劝他说:“君侯天性喜欢好人,讨厌坏人,现在好人颂扬君侯,所以当上了丞相;然而君侯又讨厌坏人,坏人众多,也将会毁谤君侯。君侯能够同时宽容好人和坏人,那么权位就会长久;不能的话,很快会遭人毁谤而丢掉相位。”魏其侯不听。魏其侯和武安侯都喜好儒家学说,推荐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接鲁国的申公,打算设置明堂,让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国去,废除关禁,按照礼仪来创设服饰制度,用来开创太平盛世。检举惩处窦氏外戚和刘氏宗室中品行不端的人,开除他们的族籍。当时窦氏和王氏外戚子弟大多被封为列侯,列侯又通常娶刘氏宗室的公主为妻,都不想回到自己的封国,所以毁谤之言每天都能传到窦太后耳中。窦太后喜好黄老学说,但是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却致力于兴旺儒家学说,贬斥道家的言论,所以窦太后越发对魏其侯等人感到不满。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年),御史大夫赵绾奏请不要向东宫的窦太后禀报政事。窦太后非常生气,于是罢免并驱逐赵绾、王臧等人,并且免除了丞相、太尉的职务,任命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在家。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但是因为王太后的缘故,仍然能受到皇上的宠幸,屡次上书议论政事,大多被采纳,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魏其侯而归附武安侯,武安侯一天比一天骄横。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去世,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没处理好丧事而获罪,被罢免。皇上任命武安侯田鼢为丞相,任命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郡守和诸侯更加趋附武安侯了。武安侯,形貌丑陋矮小,但是生下来就很尊贵。他又认为诸侯王大多年纪大了,皇上刚刚即位,年纪还小,自己凭借皇亲国戚的身份担任朝中的丞相,不狠狠地压制一下他们的威风,用礼法使他们屈服,天下就不会整肃。在那个时候,丞相入朝奏事,坐着谈话经常谈大半天,他所说的话皇上都听从。他所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在家一跃成为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把皇上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中。皇上于是说:“你任命官吏还有完吗?我也想任命官吏了。”他曾请求把考工官署的土地划归给他扩建住宅,皇上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把武器库也全都拿去!”在这以后他才稍为收敛。他曾请客人饮酒,让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盖侯王信朝南坐,自己朝东坐,以此表现汉朝丞相的尊贵,不能够因为哥哥在场而私下降低自己的身分。武安侯从此更加骄横,修建的住宅好过众贵族的府第。田园土地都很肥沃,而且派到各郡县采购器物的人员一路上络绎不绝。前堂摆放着钟鼓,竖立着曲柄长旗;后房的美女数以百计。诸侯奉送的金玉、狗马等珍玩,多得数不清。魏其侯失去窦太后这座靠山,与皇上的关系更加疏远而无法被任用,没有权势,众宾客渐渐自动离去,并且对他越来越怠慢,只有灌将军一人不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侯每天闷闷不乐,然而只对灌将军特别好。灌将军名夫,是颍阴人。灌夫的父亲张孟,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受到宠信,因此被举荐为俸禄二千石的官员,所以就改用灌家的姓叫灌孟。吴、楚叛乱的时候,颍阴侯灌何出任将军,隶属于太尉周亚夫领导,请求任命灌孟为校尉。灌夫带着一千人与父亲一同出征。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行推荐他,他闷闷不乐,所以作战时经常冲击敌人的坚固壁垒,于是战死在吴军阵地。军法规定,父子都参军的,其中一人战死,另一人可以护送遗体回乡埋葬。灌夫不肯跟着灵柩回去,他激昂地说:“希望砍下吴王及其将领的头颅,为我父亲报仇。”于是灌夫身披铠甲,手持战戟,召集军中与他关系要好并愿意追随他的勇士几十人。等到他们走出营门,没有敢前进的。只有两人和随从的奴仆十几人骑马冲入吴军阵地,冲到吴国将旗下的时候,杀伤对方几十人。无法再向前突破,再次骑马返回,跑进汉军营中,跟随他的奴仆都死了,只和一名骑兵归来。灌夫身受十几处重伤,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所以没有死去。灌夫的伤势稍微好转,又再次向将军请求说:“我对吴军营地中的虚实更了解了,请让我再次前往。”将军认为他勇敢有义气,但是怕他战死,就向太尉报告,太尉于是坚决阻止他。吴军被击破后,灌夫因此名闻天下。颍阴侯把情况汇报给皇上,皇上任命灌夫为中郎将。几个月后,他因为犯法而被免职。后来定居于长安,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没有不称道他的。孝景帝在位时,他官至代国的国相。孝景帝去世,当今皇上刚刚即位,认为淮阳郡是天下的交通枢纽,要有强大的军队驻扎,所以调灌夫出任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年),灌夫入京担任太仆。建元二年(前139年),灌夫和长乐宫的卫尉窦甫饮酒,酒喝得太多了,灌夫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怕太后杀灌夫,就调他出任燕国的国相。几年以后,因为犯法再次被免官,在长安闲居。灌夫为人刚毅直爽,借酒撒疯,不喜欢当面奉承别人。对那些地位高于自己的有权势的贵族皇亲,他不但不格外敬重,反而一定要羞辱他们;对那些地位低于自己的士人,越是贫穷卑贱,他就越尊敬他们,与他们平等相待。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推荐称赞晚辈。士人也因此颂扬他。灌夫不喜欢文章典籍,喜好行侠仗义,已经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办到。他所交往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的家里积聚了几千万金,食客每天几十上百人。山林、池沼、农田、庄园,他的宗族宾客都仗势侵夺,在颍川地区横行霸道。颖川的儿童就唱歌谣道:“颍川的水清,灌氏就安宁;颍川的水浊,灌氏就灭族。”灌夫的家里虽然富有,然而失去了权势,卿相侍中这样级别的宾客越来越少。到魏其侯失去权势之时,也想依靠灌夫去对付那些原来投奔自己后来又背弃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宗室来提高自己的声望。两人互相帮助依仗,相处得如同父子一样。彼此十分投机,没有一丝不和,只恨相识太晚。灌夫服丧期间,去拜访丞相武安侯。丞相随口说:“我想和你去拜访魏其侯,却赶上你在服丧。”灌夫说:“将军竟肯赏脸光临魏其侯家,我怎么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让我告诉魏其侯准备筵席,将军明天早点过来。”武安侯答应了。灌夫把跟武安侯说的话都告诉魏其侯了。魏其侯和夫人买了很多牛肉和酒水,连夜把家里洒扫一番,很早就开始布置筵席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命令家人到大门口等侯接待。到了中午,丞相还是没有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记这件事了吗?”灌夫不高兴了,说:“我穿着丧服邀请他,最好再去看看。”于是驾车,亲自去迎接丞相。丞相上一次只是开玩笑地答应了灌夫,其实没有去的意思。等到灌夫到了门口,丞相还在躺着睡觉。于是灌夫进去拜见,说:“将军昨天赏脸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准备筵席,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还不敢吃东西。”武安侯惊愕地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忽然忘记了与你说的话。”于是驾车前往,在路上却慢慢地走,灌夫更加生气了。宴席上饮酒正酣时,灌夫起身跳舞示意丞相也来跳,丞相不起身,灌夫在座位上恶语讥讽他。魏其侯于是把灌夫搀扶出去,向丞相道歉。丞相一直喝酒到夜晚,尽兴而去。丞相曾经派籍福向魏其侯求取城南的一片农田。魏其侯大为怨恨地说:“老夫虽然被朝廷弃而不用,将军虽然身居尊贵之位,难道可以仗势侵夺吗!”没有答应。灌夫听说了,感到很生气,大骂籍福。籍福怕魏其侯与丞相两人结下仇怨,于是用好话欺骗丞相说:“魏其侯老得将要死了,应该再忍耐一下,姑且等着。”不久武安侯听说魏其侯、灌夫其实是因为生气才不把田给他,也生气地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我赦免了他的死罪。我照顾魏其侯无微不至,他为什么吝惜这几顷田呢?况且灌夫为什么参与进来呢?我不敢再求取农田了。”武安侯因此对灌夫、魏其侯十分怨恨。元光四年(前131年)春天,丞相说灌夫家人在颍川,做事非常不讲理,民众为此感到苦恼。请求查办这个案子。皇上说:“这是丞相的事,为什么来请示我?”灌夫也抓住掌握了丞相暗地里谋取私利的把柄,收受淮南王的贿赂并向他透露朝中信息。他们的宾客从中调解,双方才罢手,两人一时达成和解。夏天,丞相娶燕王刘嘉的女儿为夫人,有王太后的诏令,召集列侯宗室都去道贺。魏其侯去拜访灌夫,打算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多次因为醉酒得罪丞相,丞相现在又和我有仇怨。”魏其侯说:“事情已经和解了。”硬是要他一起去。大家饮酒正酣之时,武安侯起身敬酒,在座的人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不久后魏其侯敬酒,只有一些老朋友离开席位而已,其余的一半客人只是稍微欠身地跪在席上。灌夫不高兴了。他起身敬酒,来到武安侯面前,武安侯欠身跪在席位上说:“不能喝一满杯。”灌夫生气了,因而强装笑脸说:“将军是高贵的人,请喝干这一杯!”当时武安侯就是不肯喝干。灌夫依次敬酒走到临汝侯灌贤面前,临汝侯正和程不识交头接耳,也没有离开席位。灌夫的怒火无处发泄,就骂临汝侯说:“你平时把程不识诋毁得一钱不值,今天长者来向你敬酒,竟然学女孩子咬耳朵说悄悄话!”武安侯对灌夫说:“程、李二人都是东西宫的卫尉,今天当众侮辱程将军,你难道不给李将军留点面子吗?”灌夫说:“今天就算砍头穿胸我也不怕,哪管程、李二人呢!”在座的人于是借口起来上厕所,相继离去了。魏其侯也要走,用手指示灌夫也一起走。武安侯就生气地说:“这都是我放纵灌夫的罪过。”就命令骑兵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却走不掉了。籍福起来替灌夫赔罪,按住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更加生气,不肯道歉。武安侯于是指示骑兵把灌夫绑起来送进客店里,召来长史说:“今天召集宗室,是按诏令行事。”他弹劾灌夫在席上骂人而大不敬,把他关押进居室。于是清算他以前的罪行,派人分头追捕灌氏各支宗族,全都判处死罪。魏其侯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去说情,没有和解。武安侯的属吏都充当他的耳目,灌氏的人都逃亡躲藏起来,灌夫被囚禁,最终没能告发武安侯暗地里的不法行为。魏其侯为了营救灌夫挺身而出。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与太后家有矛盾,难道能够得救吗?”魏其侯说:“列侯的爵位是由我这一代得来的,在我这一代丢掉,没有什么遗憾的。况且我终究不想让灌仲孺一个人去死,而我一个人偷生。”于是瞒着他的家人,偷偷出去给皇帝上书。皇上立即召见他,他把灌夫醉酒的事情如实禀报,认为不够判死罪。皇上认为很对,留魏其侯在宫中吃饭,说:“到东宫太后那里把事情说明白。”魏其侯到了东宫,极力赞扬灌夫的长处,说他因醉酒而犯错,于是丞相用别的事来诬陷他。武安侯也极力诋毁灌夫行为骄横放肆,犯有大逆不道之罪。魏其侯考虑这样做没什么用,就揭丞相的短。武安侯说:“天下幸好平安无事,我得以成为皇上的心腹之臣,我所喜好的是欣赏音乐、驰骋打猎、田园房舍。我喜爱的是歌舞演员能工巧匠之流,不像魏其侯、灌夫那样日夜招揽天下豪杰壮士一起议论政事,对朝廷心怀不满,不是仰观天象,就是俯画地图,在东、西两宫之间侧目窥察,希望天下发生变乱,并要创建大功业。我竟然不知道魏其侯等人的所作所为。”于是皇上问朝中大臣:“他们两个人谁对?”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手持战戟冲进生死难测的吴军阵地,身受几十处伤,在全军中名声最盛,这是天下的壮士,没有大的罪过,只是因为醉酒发生争执,不足以借别的过错来处死他。魏其侯说的对。丞相也说灌夫勾结奸猾之人,欺压小民,家里积聚了成千上万的财富,在颍川专横放肆,凌辱宗室皇亲,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旁枝比主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即使不折断也一定会破裂’,丞相说得也对。希望英明的皇上裁决这件事。”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对。内史郑当时认为魏其侯对,后来又不敢坚持意见。其他人没有敢回答的。皇上怒斥内史说:“你平时多次评议魏其侯、武安侯的好坏,今天在朝廷上议事,却畏缩得像一匹驾在车辕下的马驹,我把你们这些人都杀掉算了。”说完就起身退朝进入宫内,去服侍太后用膳。太后也已经派人打探消息了,侍从把情况全部告知太后。太后感到生气,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可是那些人都敢欺负我的弟弟,假如我死后,都会像对待鱼肉那样宰割他了。况且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不说话呢!现在幸亏皇帝还在,大臣不敢自作主张,假如皇帝去世以后,这些人还有能够相信的吗?”皇上道歉说:“都是宗室和外戚的事,所以才让他们在朝廷上辩论。不是这样的话,这件事一个管刑狱的官吏就能解决了。”这个时候,郎中令石建把魏其侯、武安侯两个人的事分别向皇上汇报。武安侯退朝以后,从止车门出去,叫御史大夫韩安国和他一同坐车,生气地说:“和你共同对付一个秃老头子,为什么这样迟疑不决呢?”韩安国过了很长时间才对丞相说:“您为什么这样不自重?魏其侯诋毁您,您应该摘下官帽解下印绶回到家中,说'我以皇亲近臣的身份有幸出任丞相,本来就是不称职,魏其侯说的都对’。像这样,皇上一定称赞您懂得礼让,不会罢免您。魏其侯一定会内心惭愧,关上门咬舌自尽。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别人,就像商人、小孩、女人吵架一样,为什么如此不识大体呢!”武安侯道歉说:“争辩的时候太性急了,没想出这个办法。”于是皇上派御史依据档案查究魏其侯对灌夫所作的辩护,有很多与记载不符之处,属于欺君之罪。被弹劾后囚禁在都司空的监狱里。孝景帝在位时,魏其侯曾接受过遗诏,说“遇到不容易解决的事情,可以找个适当的机会向皇上发表议论”。等到自己被囚禁,灌夫的罪到了被灭族的程度,事情一天比一天危急,大臣们都不敢再向皇上说明这件事。魏其侯于是派弟弟的儿子上书说明这件事,希望能够再次得到召见。奏书呈上了,然而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中没有先帝的这份遗诏。诏书只保存在魏其侯家里,由他的管家所封存。于是又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的遗诏,罪当判处斩首示众。元光五年(前130年)十月,灌夫及其家属全部被处决。魏其侯过了很久才听说,听到后感到十分气愤,患中风而瘫倒,不吃饭,想要死。有人听说皇上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开始吃饭了,也接受治疗了,朝廷商议决定不处死他。结果有诽谤魏其侯的流言蜚语被皇上听到了,所以在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在渭城处死了他。这年春天,武安侯病了,总是喊叫服罪的话。让能看见鬼的巫师去给他看病,巫师看见魏其侯、灌夫一起守着武安侯,想要杀他。最后他死了。他的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年),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进宫,以不敬的罪名被废去爵位。淮南王刘安谋反被发觉,皇帝要求清查。发现淮南王前一次入朝,武安侯担任太尉,当时到霸上去迎接淮南王,对淮南王说:“皇上还没有太子,大王最贤能,是高祖的孙子,如果皇上驾崩,不是大王继位还能是谁呢!”淮南王非常高兴,送给武安侯许多钱财。皇上从魏其侯事发时起就认为武安侯是不对的,只是因为太后的缘故而已。等到听说淮南王送给武安侯钱财的事,皇上说:“假如武安侯还活着,一定灭族。”太史公说:魏其侯、武安侯都凭借外戚的身份被重用,灌夫因为一时的决心而立功出名。魏其侯因讨伐吴、楚叛乱被举用,武安侯的显贵是靠着皇上刚即位太后掌权的时机。然而魏其侯实在是不懂得时势变化,灌夫缺乏谋略并且傲慢无礼,两人相互庇护,终于酿成了祸事。武安侯依仗显贵而喜欢操弄权柄,借着一杯酒的怨恨,陷害了那两位贤能之人。真可悲啊!武安侯迁怒于他人,寿命也不能长久。民众不拥戴他,终于背上了骂名。真可悲啊!灾祸就是这样产生的! 48、韩长孺列传
原文及注释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尝受《韩子》、杂家说于驺田生所。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扞:通“捍”,抵御。】吴兵于东界。张羽力战,安国持重【持重:防守稳固。】,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僭:僭越,超出等级。】于天子。天子闻之,心弗善也。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弗省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惟梁最亲为艰难。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梁王。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跸:帝王出行时清道,禁止行人来往。】,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侘鄙县,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欢。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可:大约。】直【直:同“值”,价值。】千余金。名由此显,结于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然:同“燃”,燃烧。】乎?”田甲曰:“然即溺【溺:同“尿”。】之。”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以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阴使:秘密派遣。】人刺汉用事谋臣。及杀故吴相袁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划,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大索:搜查。】,月余不得。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安国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今诡、胜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孝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临江王,适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桡:通“挠”,阻挠。】明法。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寤。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胜。”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释:解决。】,安国之力也。于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国。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鼢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遗:赠送。】鼢。鼢言安国太后,天子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闽越、东越相攻,安国及大行王恢将。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议【下议:下交群臣讨论。】。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习【习:熟悉。】知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强,自上古不属为人。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鲁缟:一种白色生绢,产于鲁地,以薄细著称。】;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非初不劲,末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其明年,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豪:豪绅,豪杰。】聂翁壹因【因:通过。】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亲信边【边:边地之民。】,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悬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余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卤:通“掳”。】,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问尉史。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禔【禔:通“只”。】取辱耳。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逗桡:军法用语,指临阵退缩,贻误战机。逗,曲行避敌也。桡,顾望。】,当斩。恢私行千金丞相鼢。鼢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之,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于忠厚焉。贪嗜于财。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也。于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国器:指可以托付国家大事的人才。】。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余,丞相田鼢死,安国行丞相事,奉引堕车蹇。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蹇愈,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余,徙为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复失之;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杀辽西太守,及入雁门,所杀略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田作时:农耕时节。】,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壁:营垒。】。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徒安国益东,屯右北平。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斥疏【斥疏:疏远。】,下迁;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安国既疏远,默默【默默:郁郁不得志。】也;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律历:乐律和历法。】,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修:美好。】,斯鞠躬君子也。
韩长孺列传
白话文翻译
御史大夫韩安国,是梁国成安县人,后来全家搬到睢阳县。他曾经在驺县田先生的家中学习《韩非子》、杂家学说。后来侍奉梁孝王担任中大夫。吴、楚等国叛乱的时候,梁孝王派韩安国和张羽担任将军,在梁国东边的边界抵御吴军。张羽奋力作战,韩安国防守稳固,因此吴军没能通过梁国。吴、楚等国的叛军被打败后,韩安国、张羽的名声从此传扬开来。梁孝王,是景帝的同母弟弟,窦太后喜欢他,允许他自己设置国相、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他进出宫廷、游玩嬉戏的排场,超越了诸侯的标准而可以与天子相比。天子听说了,心里不高兴。窦太后知道景帝不高兴,就对梁国的使者发脾气,不召见他们,查究责备梁王的不当行为。韩安国作为梁国的使者,进见大长公主并哭着说:“为什么梁王作为儿子的孝心,作为臣子的忠心,太后竟然不能看到呢?之前吴、楚、齐、赵等七国叛乱的时候,函谷关以东的诸侯都联合起来向西进发,只有梁王最忠诚,成为叛军西进道路上最难逾越的障碍。梁王考虑到太后、皇帝在京城,然而诸侯纷扰作乱,一说到这件事泪水就流下好几行,跪着送我们六个人,带领军队击退吴、楚叛军,吴、楚等国的军队因为这个缘故而不敢向西进发,并且最终失败灭亡,这都是依靠梁王的力量。现在太后却因为小的礼节而责怪梁王。梁王的父亲、兄长都是帝王,他见过的场面都很大,所以出行时清道,禁止行人来往,回来时要警戒,马车、旗帜都是皇帝赏赐的,就是想用这些在偏僻的小县里使用,在国境内让车马来回賓士,来向诸侯夸耀,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后、皇帝喜爱他。现在梁国使者到来,就查究责备他们。梁王感到害怕,日夜流泪思念亲人,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梁王作为儿子的孝心,作为臣子的忠心,太后却不怜悯呢?”大长公主把这些话全部向太后禀报。太后高兴地说:“我要替他把这些话告诉皇帝。”说了这些话后,皇帝心结才解开了,并脱下帽子向太后道歉说:“兄弟之间不能相互督促,竟然给太后带来忧虑。”接见了梁国所有使者,赏赐给他们丰厚的礼物。在此之后梁王更受宠爱。太后、长公主再次赏赐韩安国大约价值一千余金的礼物。韩安国的名声从此显赫,与朝廷创建了联系。后来韩安国因为犯法被惩处,蒙县的狱吏田甲羞辱韩安国。韩安国说:“死灰难道不会重新燃烧起来吗?”田甲说:“重新燃烧就用尿浇灭它。”没过多久,梁国内史的职位空缺,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囚徒的身份一跃为二千石级别的官员。田甲逃跑了。韩安国说:“田甲不回来就任,我就灭掉他的宗族。”田甲于是光着膀子来谢罪。韩安国笑着说:“你可以撒尿了!你们这些人值得我来处置吗?”最终还是友善地对待他。梁国内史职位空缺的时候,梁王刚得到齐国人公孙诡,很赏识他,想请求任命他为内史。窦太后听说了,于是下诏让梁王任命韩安国为内史。公孙诡、羊胜劝说梁孝王向景帝请求立自己为皇位继承人并增加封地,担心朝廷里的大臣不同意,就秘密派人刺杀朝中掌权的出谋划策之臣。等到杀死了原来吴国的丞相袁盎,景帝就听说了公孙诡、羊胜等人的计划,于是派使者去逮捕公孙诡、羊胜,要求一定捉到。朝廷的使者分十批来到梁国,从国相以下展开全国大搜捕,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有捉到。内史韩安国听说公孙诡、羊胜藏在梁王的住所,韩安国进见梁王,并哭着说:“君主受辱,臣下该死。大王没有贤良的臣子,所以事情纷乱到这种程度。现在朝廷捉不到公孙诡、羊胜,我请求辞职,赐我一死。”梁孝王说:“怎么到了这种地步?”韩安国泪水流下好几行,说:“大王自己考虑一下和当今皇帝的关系,与太上皇和高皇帝以及当今皇帝和临江王相比哪个更亲近一些呢?”梁孝王说:“我比不上他们。”韩安国说:“太上皇和高帝、当今皇帝和临江王都是父子关系,然而高帝说'拿着三尺宝剑夺取天下的是我’,所以太上皇始终不能处理军国大事,居住在栎阳。临江王,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太子,因为一句话的过错,被废为临江王;由于建造宫室的时候犯法,最终在中尉府自杀了。为什么呢?治理天下终究不能依靠私情来扰乱公事。俗话说:'即使是生身父母,又怎么能知道他不会变成老虎?即使是血缘兄弟,又怎么能知道他不会变成豺狼?’现在大王列于诸侯之位,欣赏一个胡说八道的奸臣,触犯了皇上的禁令,阻挠了圣明的礼法。天子因为太后的缘故,不忍心依法惩治大王。太后日夜哭泣,希望大王改过自新,然而大王始终不能醒悟。假如太后逝世了,大王还能攀附谁呢?”话还没有说完,梁孝王的眼泪就留下了好几行,感谢韩安国说:“我现在就交出公孙诡、羊胜。”公孙诡、羊胜自杀了。朝廷的使者回去报告了,梁国的事情全部得到解决,是韩安国努力的结果。于是景帝、太后就更加看重韩安国了。梁孝王死后,梁共王刘买即位,韩安国因为犯法丢掉了官职,闲居在家。建元年间,武安侯田鼢担任太尉之职,凭借亲贵的身份当权,韩安国把价值五百金的礼物赠送给田鼢。田鼢在王太后面前称赞韩安国,天子也一直听说他贤能,就召见他任命为北地郡都尉,后来升任大司农。闽越、东越相互攻伐,韩安国和大行令王恢带兵平定。军队还没到百越地区,越人就杀死了他们的王投降了,汉朝的军队也撤回了。建元六年(前135年),武安侯出任丞相,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匈奴来请求和亲,天子把这件事交给大臣商议。大行令王恢,是燕国人,多次担任边疆的官吏,熟悉胡人的情况。他提议说:“汉朝与匈奴和亲,大概不超过几年对方就再次背弃盟约。不如不要答应他们,发兵攻打他们。”韩安国说:“到千里之外去打仗,军队不会获得好处。现在匈奴仰仗着兵马的充足,怀有禽兽一样的野心,像鸟一样迁徒,很难控制他们。得到他们的土地算不上开疆拓土,拥有他们的民众算不上强大,他们自上古以来就不归服中原的臣民。汉朝的军队经过几千里去争夺小利,就会人困马乏,敌人就会凭借他们全面的优势攻击我们的疲敝之处。况且强驽到了射程的极限,连鲁缟也不能穿透;强劲风暴的末尾,连鸿毛都不能吹起。不是最开始不强劲,而是最后力量衰弱了。攻打他们没有便利,不如跟他们和亲。”大臣们多数赞同韩安国的观点,于是皇上批准了和亲的建议。第二年,也就是元光元年(前134年),雁门郡马邑县的豪族聂翁壹通过大行令王恢向皇上进言说:“匈奴刚刚和亲,亲信边疆的民众,可以用利益来引诱他们。”朝廷暗中派聂翁壹做间谍,逃进匈奴境内,对单于说:“我能够斩杀马邑的县令、县丞等官吏,拿用这座城来归降,财物全都可以得到。”单于赏识并信任他,认为这样做很好,就答应了聂翁壹。聂翁壹就回来了,砍下死囚的头欺骗匈奴人,把人头悬挂在马邑的城墙上,向单于使者表示可信。他说:“马邑的长官已经死了,可以赶快来。”于是单于率领十多万骑兵穿过边塞,进入武州要塞。在这个时候,汉朝埋伏好的军队有车兵、骑兵、步兵三十多万,藏匿在马邑城附近的山谷中。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大行令王恢担任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担任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众将都归护军将军指挥。约定好单于进入马邑城时汉朝军队就出击。王恢、李息、李广另从代郡主攻敌人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这时匈奴单于进入汉朝长城的武州要塞。距离马邑还有一百多里的时候,将要抢夺劫掠了,却只看见牲畜放养在野外,看不见一个人。单于认为很奇怪,就攻下烽火台,擒获了武州尉史。打算探问一下尉史。尉史说:“有几十万汉朝军队埋伏在马邑城下。”单于回头对左右随从说:“几乎被汉人出卖了。”于是带兵回去了。单于出了边塞,说:“我得到尉史,是天意。”就任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说单于已经带兵回去了。汉朝军队追到边塞,估计追不上,就收兵了。王恢等人的军队三万人,听说单于没有跟汉军交战,估计去袭击对方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一定会和单于的精锐部队开战,汉军必定会失败,就撤兵回去了,所有人都没有功劳。天子因为王恢不出兵攻击单于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并擅自带兵撤回而生气。王恢说:“最开始约定敌人进入马邑城,汉军就和单于交战,而我袭击他们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可以获得利益。现在单于得知了计谋,不到马邑就回去了,我凭借三万人的兵力不能打败他,只能是自取耻辱罢了。我本来就知道回来会被斩首,然而得以保全陛下的三万士兵。”于是把王恢交给廷尉处置。廷尉判他怯战避敌之罪,应当处以斩首之刑。王恢私下送给丞相田鼢一千金。田鼢不敢直接跟皇上说,而是对王太后说:“王恢最先倡议马邑诱敌之事,现在没成功却要诛杀王恢,这是在替匈奴报仇。”皇上拜见太后,太后就把丞相的话告诉皇上。皇上说:“最先倡议马邑之事的,确实是王恢,所以发动天下几十万大军,按照他的建议做了。况且就算捉不到单于,王恢的军队攻击匈奴运送军用物资的队伍,还是能得到一些收获的,用来安慰将士的心。现在不杀王恢,没办法向天下人交代。”当时王恢听到这些话,就自杀了。韩安国为人多有大谋略,智慧足够用来迎合世俗,然而出于忠厚之心他却不这样做。他贪图钱财。不过他所推荐的都是廉洁之士,很多人比他自己还要贤能。在梁国举用了壶遂、臧固、郅他,都是天下名士,士人也因此称赞和仰慕他,天子认为他有治国之才。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四年多,丞相田鼢死了,韩安国代理丞相处理政务,有一次他为天子的马车作前导,跌落车下弄伤了脚。天子商议任命丞相的事,想任用韩安国,派使者去探望他,发现他脚伤得很重,于是就改命平棘侯薛泽出任丞相。韩安国因为伤病免职几个月,脚伤痊愈了,皇上又任命他为中尉。一年多以后,改任卫尉。车骑将军卫青出击匈奴,从上谷郡出发,在茏城打败了胡人。将军李广被匈奴俘获,后来逃脱了;公孙敖的士兵伤亡惨重:他们二人都应当被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第二年,匈奴大举进犯边塞,杀死辽西太守,等到进入雁门,杀害劫掠了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进攻他们,从雁门出发。卫尉韩安国担任材官将军,屯驻在渔阳。韩安国活捉敌人,俘虏说匈奴兵已经走远了。他就上书说现在正是农耕时节,请求暂时停战驻军。停战驻军一个多月后,匈奴大举进犯上谷、渔阳。韩安国的军营里只有七百多人,出去跟匈奴作战,没有取胜,又回到营垒中。匈奴劫掠了一千多人以及牲畜财产而离去。天子听说了,十分生气,派使者责备韩安国。调韩安国再向东迁移,屯驻在右北平。当时匈奴的俘虏说要进犯东边。韩安国最开始担任御史大夫和护军将军,后来逐渐被排挤疏远,官职降低;而新得宠的少壮派将军卫青等人有战功,地位越发尊贵。韩安国被疏远后,郁郁不得志;领兵驻守又被匈奴欺凌,伤亡惨重,自己觉得十分惭愧。希望能够免职回去,却被调到东边屯驻,失意而不高兴。几个月后,因生病吐血而死。韩安国在元朔二年(前127年)去世。太史公说:我与壶遂制订律历,看到了韩长孺的持守道义,壶遂的深藏厚德。世人说梁国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此言不虚啊!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正仰赖他来做朝廷的辅弼之臣,却赶上壶遂去世。不是这样的话,壶遂内心廉正行为美好,真是一位谦谦君子。
49、李将军列传
原文及注释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受:学习。】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用:因为。】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折关:抵挡,阻拦。】及格勐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恐亡之:意思是怕李广被匈奴杀死。】。”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中贵人:帝王所宠信的宦官。】从广勒习兵【勒习兵:训练部队。】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陈:通“阵”,此处用作动词,列阵。】。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平旦:清晨。】,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刀斗:即鐎斗,铜制炊具,白天用作炊具,夜晚则击打以鸣道。】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远斥候:远远地布置侦察哨。斥候,侦察兵。】,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佚:通“逸”,安逸,安闲。】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文法:法令条文。】。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领属:受统领节制。】护军将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络:用绳子编结的网兜。】而盛卧广。行十余里,广详【详:通“佯”。】死,睨【睨:斜视。】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赎:交纳财物减免刑罚。】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屏:隐居。】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居无何:没过多久。】,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镞:箭头。】,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阔狭:密集或稀疏的程度。】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乏绝:食用缺乏,耗竭。】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勐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首虏率:斩杀敌人首级和俘获敌人的数量规定。汉朝制度凡达到规定数量的即可封侯。】,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圜陈:圆形兵阵。】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军功自如:功过相当。】,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望气:通过观察星象或气象来占卜吉凶。】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恨:悔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数奇:命数不好。】,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幕:通“漠”,沙漠。】,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糒:干粮。】醪【醪:浊酒。】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自刭:自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不逊:不礼貌,放肆。】,当户击嫣,嫣走。于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堧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匿讳:隐瞒。】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陵迟:衰落。】衰微矣。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居门下者:在门下为宾客。】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悛悛:谦恭忠厚。】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李将军列传
白话文翻译
李将军名广,是陇西郡成纪县人。他的先祖叫李信,在秦朝的时候担任将领,就是追击捉到燕国太子丹的那个人。他家原来在槐里,后来迁到成纪。李广家世代学习射术。孝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大举进犯萧关,而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与胡人作战,因为善于骑马射箭,斩获敌人的首级多,而升任朝廷的中郎。李广的堂弟李蔡也是郎官,他们都兼任武骑常侍,俸禄八百石。李广曾跟随文帝出行,有过冲锋陷阵、抵挡外敌以及搏杀勐兽的事迹,而文帝说:“可惜啊,你生不逢时!如果你生在高帝时,封个万户侯还在话下吗!”到孝景帝刚即位的时候,李广担任陇西都尉,后来改任骑郎将。与吴、楚叛军作战时,李广担任骁骑都尉,跟随太尉周亚夫进攻吴、楚两国的军队,夺取了敌人的战旗,在昌邑立功扬名。因为梁王私下授予李广将军印,回朝后,景帝没有对他施行封赏。后来他改任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来交战。掌管周边藩属国事务的官员公孙昆邪对皇上哭着说:“李广的才能和气魄,天下绝无仅有,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多次与匈奴交战,恐怕会过早失去他。”于是就调他出任上郡太守。后来李广改任边境很多郡的太守,又调任上郡太守。他历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都凭借奋力作战而闻名。匈奴大举进犯上郡,景帝派一名宦官跟随李广学习军事抗击匈奴。宦官率领几十名骑兵纵马驰骋,发现了三个匈奴人,与他们交战。三人回身射箭,射伤了宦官,将要杀光他的骑兵。宦官跑回李广营中。李广说:“这一定是射雕的人。”李广于是就率领一百名骑兵去追赶那三个人。那三人没骑马,徒步行走,走了几十里。李广命令他的骑兵分左右两路包抄,而自己亲自射击三人,射死了两人,活捉了一人,果然是匈奴射雕的人。把那人捆好放在马上,望见有几千匈奴骑兵,他们看到李广,认为是诱敌的骑兵,都感觉很惊讶,跑到山上摆开阵势。李广的一百名骑兵都非常恐惧,想纵马往回跑。李广说:“我们距离大部队有几十里,现在这一百名骑兵逃跑,匈奴追击射杀的话我们立即就死光了。现在我们留在这里,匈奴一定认为我们是大部队布置的诱饵,一定不敢攻击我们。”李广命令骑兵说:“前进!”前进至距离匈奴阵地还有二里远的地方,停住步伐,命令说:“都下马解下马鞍!”骑兵说:“敌人众多,而且离得近,如果发生紧急情况,怎么办?”李广说:“他们认为我们会逃跑,现在都解下马鞍来表示不逃跑,使他们更加坚信我们是诱饵。”于是胡人的骑兵不敢进攻。有一名骑白马的将领出阵来监护他的士兵,李广上马和十几名骑兵跑过去射杀了他,然后又回到他的骑兵队伍中,解下马鞍,命令士兵们都放开马躺下。这时适逢黄昏,胡人的军队始终觉得奇怪,但是不敢发动进攻。到了夜半时分,胡人的军队也以为汉朝有伏兵在旁边要趁着夜色偷袭他们,都领兵离去了。第二天早晨,李广才回到他的大部队。大部队不知道李广所在的方位,所以没法去接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孝景帝去世,武帝即位,左右近臣认为李广是名将,因而李广由上郡太守的官职调任未央宫的卫尉,而程不识也调任长乐宫的卫尉。程不识原来和李广都以边郡太守的身份率军屯驻。等到出兵攻打胡人,李广行军没有严谨的队列和阵势,靠近水草丰富的地区驻扎,安营住宿,人人都感觉很方便,也不用打更来自卫,幕府简化了各种文书簿册,然而他也在远处布置侦察哨,所以从来没有遭遇危险。程不识对部众的编制、队列、阵势都有严格要求,夜晚打更放哨,军吏整理文书簿册直到天明,部队得不到休息,然而他也从来没有遭遇危险。程不识说:“李广治军最简单,然而敌人突然进犯他们,他就没有办法阻挡了;可是他的士兵也算安逸快乐,都愿意为他去死。我的军队虽然军务烦扰,可是敌人也不能进犯我。”当时汉朝边境地区的李广、程不识都是名将,然而匈奴畏惧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愿意跟随李广而认为跟随程不识太辛苦。程不识在孝景帝在位期间由于多次直言进谏而做了太中大夫。他为人正直,严格遵守法律条文。后来汉朝用马邑城引诱单于,派大部队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而李广担任骁骑将军,由护军将军率领。当时单于察觉了这个计谋,撤退了,汉军都没有功劳。此后四年,李广由卫尉升任将军,出雁门关攻打匈奴。匈奴兵士众多,打败了李广的部队,生擒了李广。单于一直听说李广贤能,下令说:“捉到李广一定要活着送来。”胡人的骑兵捉到了李广,李广当时有伤在身,就把李广安置在两匹马的中间,架好网兜把李广放在里面躺着。走了十多里路,李广假装死去,斜眼看到他旁边有一个年轻胡人骑着一匹好马,李广突然跃起而跳上那个年轻人的马,顺势把他推下去,拿了他的弓,策马向南奔跑了几十里,又找到了他的余部,于是率领他们进入关塞。匈奴派出抓捕的骑兵数百人来追赶他,李广边走边拿出那个年轻胡人的弓,射杀追赶的骑兵,因此能够逃脱。于是回到了汉朝,朝廷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吏处置。法官认为李广的部队损失太大,本人又被敌人活捉,应当被斩首,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过了不久,李广在家闲居了几年。李广和隐居在蓝田南山中的已故颍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经常在一起打猎。李广曾经在夜里带着一名骑马的随从外出,跟别人在田间饮酒。回来路过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喝令李广站住。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亭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能在夜晚通行,更何况是前任呢!”阻拦李广并让他留宿亭下。没过多久,匈奴进犯杀死了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将军,后来韩将军调到右北平。于是天子就征召任命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李广就奏请要求霸陵尉和他一起前去,到了军中就斩杀了他。李广驻扎在右北平,匈奴人听说了,称他为“汉朝的飞将军”,躲避了他好几年,不敢进犯右北平郡。李广出营打猎,看见草丛中有一块石头,认为是老虎就朝它射箭,射中石头,箭头都射了进去,一看是石头。于是再次射击,最终也没能再射进石头。李广驻守过各郡,听说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杀。到他驻守右北平时又去射虎,老虎跳起抓伤了李广,李广也终于把老虎射死了。李广为人廉正,得到赏赐就分给他的部下,饮食与士兵在一起。在李广一生中,担任俸禄二千石的官职达四十多年,但是家里却没有剩余的财产,始终不谈论关于家产的事情。李广身材高大,臂长如猿,他善于射箭也是天赋使然,即使他的子孙或其他人也学习射箭,也没有能比得上他的。李广木讷迟钝,很少说话,和别人在一起时就在地上画图设计兵阵,根据射箭中靶的密集或稀疏程度来罚喝酒。他专门把射箭当作游戏,一直到死。李广带兵,遇到缺粮断水的地方,发现了水源,士兵没有全部喝过水,他就不靠近水边;士兵没有全都吃上饭,他就一点也不吃。他对士兵宽厚和缓而不严苛,士兵因此愿意供他驱使。他射箭,看到敌人逼近,不到几十步的范围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发射,只要发射就令敌人随弓弦的响声而倒下。也正因为如此,他带兵多次被困受辱,他曾射杀勐兽也曾被勐兽弄伤。不久以后,石建死了,于是皇上召见李广,让他接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前123年),李广再次担任后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的部队由定襄出发,进攻匈奴。众将领大多因斩获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凭战功封侯,然而李广的军队却没有立功。过了两年,李广以郎中令的身份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发,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别走两条路。行军大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率领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的士兵都感到恐惧,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向敌人发起进攻。李敢独自和几十名骑兵飞奔过去,直插胡人的骑兵队伍中,又从他们的左右两翼冲出并赶回来,报告李广说:“胡人很容易对付。”士兵这才放心。李广布下环形阵势,士兵面向外围,胡人勐攻汉军,箭如雨下。汉军士兵死了一多半,弓箭也将要用完了。李广于是命令士兵拉满弓不要发射,而他亲自用大黄弩射匈奴的副将,射杀了好几个人,胡人的包围圈才渐渐散开。到了黄昏时分,军吏士兵都累得面无血色,可是李广仍然神态自若,赶快整顿好军队。军中从此都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再次奋力作战,同时博望侯张骞的军队也赶到了,匈奴军队于是解围离去。汉军感到疲劳,不能追击。当时李广几乎全军覆没,就收兵回去了。按照汉朝的法律,博望侯行军迟缓延误期限,应当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没有得到奖赏。最开始,李广的堂弟李蔡和他一起侍奉孝文帝。景帝在位时,李蔡积累功劳升至二千石级别的官位。孝武帝在位时,官至代国的国相。李蔡在元朔五年(前124年)任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进攻匈奴右贤王,凭借斩获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而立功,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前121年)间,他取代公孙弘为丞相。李蔡的才干在中等偏下列,名声和李广相差很远,然而李广却没有得到封爵和采邑,官职也不超过九卿,可是李蔡却被封为列侯,官至三公。李广麾下的军官和士兵也有人封侯。李广曾经与会观察天象的方士王朔私下闲谈,说:“自从汉朝攻打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与其中,然而各部队校尉以下的军官,才能赶不上中等人,却凭借跟胡人打仗立功而被封侯的有几十人,可是我不比别人差,然而没有一点功劳来获得封爵和采邑,为什么呢?难道我的面相决定就不该封侯吗?还是命中注定的呢?”王朔说:“将军自己想一想,难道曾经有过让你悔恨的事情吗?”李广说:“我曾经担任陇西太守,羌人曾经反叛,我诱降了他们,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欺骗了他们并在同一天将其全部杀死。至今认为最大的悔恨就是这件事而已。”王朔说:“祸患没有比杀害已经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此后两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大军出击匈奴,李广多次亲自请求随行。天子认为他老了,没有批准;过了好久才答应他,任命他为前将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前119年)。李广跟随大将军卫青进攻匈奴,已经出了边塞之后,卫青捉到一个俘虏得知单于居住的地方,于是亲自率领精锐部队朝那里进发,并命令李广所部并入右将军的部队,从东路出发。东路稍有些绕远,而且大军行进之处的水草又少,在这种形势下不能驻扎。李广亲自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现在大将军却改令我从东路出发,况且我从成年后就和匈奴交战,直到今天才得到一次能够遇上单于的机会,我希望打头阵,率先与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也私下里接受过皇上的告诫,认为李广年老,命数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对阵,担心不能获得成功。当时公孙敖刚丢了列侯的爵位,担任中将军之职跟随大将军,大将军也打算让公孙敖和自己一起与单于对阵,所以调走了前将军李广。李广当时知道这件事,坚决推辞大将军的指派。大将军没有听从,命令长史写信送到李广的幕府,说:“赶快到部队里报到,照信上所写的办。”李广没有向大将军告辞就出发了,心里带着很大的怨气前往军营,带领士兵与右将军赵食其汇合从东路出发。军队没有向导,有时会迷路,落在了大将军的后面。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没有捉到而回营了。大将军向南横穿沙漠,遇到了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李广拜见大将军后,回到营中。大将军派长史带着干粮和浊酒送给李广,顺便询问李广、赵食其迷路的事情,卫青要上书向天子禀报军中的详细情况。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催促李广幕府的人员去接受调查。李广说:“众校尉没有罪,是我自己迷路了。我现在亲自去接受调查。”到了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成年后与匈奴交战大小七十多次,现在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征和单于交战,然而大将军却调我的部队去走绕远的路,并且又迷了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经六十多岁了,终究不能再受那些舞文弄墨的小吏的侮辱了。”于是拔刀自刎而死。李广部队的官兵都哭了。百姓听说了这件事,不论认识或不认识李广的,不论年老还是年少的,都为李广落泪。右将军赵食其单独被交给法官处办,应当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平民。李广有三个儿子,分别叫李当户、李椒、李敢,都是郎官。天子与韩嫣嬉戏,韩嫣行为有些放肆,李当户就打了韩嫣一顿,韩嫣跑了。于是天子认为李当户很勇敢。李当户年纪轻轻就死了,皇上又任命李椒为代郡太守,两个人都比李广死得早。李当户有个遗腹子名叫李陵。李广在军中自杀时,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李广死后的第二年,李蔡以丞相身份因侵占孝景帝陵园的外围空地而获罪,应该交给法官判处,李蔡也自杀了,不愿意接受审讯,封国也被削除。李敢以校尉的身份跟随骠骑将军进攻匈奴左贤王,奋力作战,夺得了左贤王的旌旗和战鼓,斩获很多首级,被赐予关内侯的爵位,封赏食邑二百户,接替李广担任郎中令。过了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让他父亲含冤而死,就打伤了大将军,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过多久,李敢跟随皇上去雍县,到甘泉宫附近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卫青有亲戚关系,就射死了李敢。霍去病正值显贵受宠之时,皇上就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一只鹿撞死的。过了一年多,霍去病去世了。李敢有个女儿是太子宫中的侍女,受到宠幸,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到太子的宠爱,然而他贪图财利,李家一族逐渐败落了。李陵长到壮年以后,被选任为建章营的监军,监督各部骑兵。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兵。天子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就让他就带领八百名骑兵。他曾经深入匈奴地区二千多里,经过居延海视察地形,没遇到匈奴敌军就回来了。后来任命他为骑都尉,率领丹阳的楚军五千人,在酒泉、张掖教习射箭,驻守在那里来防御匈奴。几年后,天汉二年(前99年)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名骑兵在祁连山和天山一带进攻匈奴右贤王,而派李陵率领他的弓箭手、步兵五千人,从居延海出发向北行进了大约一千多里,想借此分散匈奴的兵力,不让他们专门追击贰师将军。李陵按照期限往回走,然而单于用八万大军围攻李陵的军队。李陵的军队五千人,箭已经用完了,士兵死了一多半,然而他们杀伤的匈奴也有一万多人。他们边退边战,连续搏斗了八天,在距离居延海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军队堵住狭窄的山谷截断了去路,李陵的军队缺少粮草,而且救兵不来,敌人对李陵加紧了进攻和招降。李陵说:“我没有脸面去回报陛下了。”于是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全被消灭了,剩余逃回到汉朝的有四百多人。单于得到了李陵,平时就听说过他们家族的声望,作战时又很勇勐,于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陵来提高他的地位。汉朝听说了,就把李陵的母亲、妻子、儿女全家灭族了。从此以后,李家的名声就败落了,并且陇西曾做过李家宾客的人士都因此感到耻辱。太史公说:《论语》上说“自身行为端正,不下命令人们也会去遵行;自身行为不正,即使下了命令人们也不会听从”。大概说的就是李将军吧?我看到李将军谦恭忠厚的样子像个乡下人,开口不善言辞。在他死的那天,天下认识或不认识他的,都为他感到伤心。他忠实的品性真的得到士大夫的认可了吗?谚语说“桃树李树不会说话,树下自然踩出小路”。这句话虽然说的是小事,却可以用来讲述大道理。 50、匈奴列传
原文及注释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骡、駃騠、騊駼【騊駼:似马而青。】、驒騱。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士力能毌弓:凡是能拉弓的成年男人。毌弓,弯弓,拉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鋋:铁柄短矛。】。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被: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却。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雒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黜:废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薄:语首助动词。】伐猃狁,至于大原”,“出舆彭彭【彭彭:车马繁盛的样子。】,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内:同“纳”。】周襄王,居于雒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攘:驱逐。】戎翟【翟:同“狄”。】,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生僻字>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相一:相互统一。】。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冠带:原指戴帽、束带等,这里指文明礼俗。】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壍谿谷可缮【缮:修缮,修整。】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适:通“谪”。】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鸣镝:带响的箭,多用于发号令。】,习勒【习勒:训练。】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强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瓯脱:立于边界的土堡岗哨。】。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生僻字>、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罢:通“疲”,拖累。】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尚:久远。】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蹛林:匈奴秋会祭祀之处。】,课校【课校:清点,检查。】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冒敌:袭击敌人。】。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堕指:冻掉手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乌骊马:黑马。】,南方尽骍马【骍马:红马。】。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傅:搭。】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倍:通“背”。】约,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为书:写信。】遗高后,妄言。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杀略:杀害掠夺。略,通“掠”。】人民。于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始古:自古以来。】,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橐他:骆驼。】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泽卤:沼泽盐碱地。】,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比余:头发上的金属饰品。】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胥纰:黄金带钩。】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绨:光滑厚实的丝织品。】、绿缯【缯:丝织品。】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傅:辅佐。】公主。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湩:乳汁。】酪之便美也。”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疏记:分条记录。】,以计课其人众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行戍:外出和戍守的人。】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穹庐: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而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阙庭:朝廷。】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占占【占占:低声低语的样子。】,冠固何当?”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糵:酒曲。】,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驰蹂:驱马践踏。】而稼穑耳。”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候骑:骑马的侦察兵。】至雍甘泉。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余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今闻渫【渫:污浊。】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闟然更始。’朕甚嘉之。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便。汉与匈奴邻国之敌,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秫:黏高粱。】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朕闻天不颇复,地不偏载。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元元【元元:平民百姓。】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跂行:用足行走者,多指虫豸。跂,通“蚑”。】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危殆:艰难险恶。】。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无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
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咎:悔恨。】,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而中行说复事之。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后岁余,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于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关市:边关的交易场所。】,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兰:通“栏”,这里指禁令。】出物与匈奴交,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行徼:巡行视察。】,见寇,葆【葆:通“保”。】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为“天王”。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斩恢。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余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生得广:活捉李广。】,广后得亡归【亡归:逃回来。】。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人。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辟【什辟:通“斗僻”,偏僻险绝。】县造阳地以予胡。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余人。其秋,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其明年,匈奴又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其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其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余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余骑。右将军建得以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徼极:伺其疲困而拦截。】而取之,无近塞。单于从其计。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祭天金人:匈奴人用来祭天的核心物品。】。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过当:杀死和俘获敌兵的数目超过损失的数目。】。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于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余人而去。
其明年春,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汉兵夜追不得。行斩【行斩:在追赶中斩杀。】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福斯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稍:逐渐。】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物故:死亡。】亦数万,汉马死者十余万。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于汉,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朝请:泛称朝见皇帝。春天朝见皇帝为朝,秋天为请。】于边。”汉使任敞於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是岁,汉元鼎三年也。乌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武节:军威。】,而使郭吉风【风:通“讽”,委婉劝告。】告单于。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于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墨黥:墨刑。】其面者不得入穹庐。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单于爱之,详许甘言,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于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又北益广田至胘靁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强【屈强:通“倔强”。】,素非贵臣,单于不亲。单于欲召入,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缯絮:缯帛丝绵。】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匈奴俗,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先,以为欲说【说:游说。】,折其辩;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每汉使入匈奴,匈奴辄报偿。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绐:欺骗。】谓王乌曰:“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不幸而死。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印绶:印信。】往使,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曰“此汉贵人也”。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间捕:暗中搜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相与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军遂没于匈奴。匈奴儿单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其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是岁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鄣【鄣:小型城堡。】列亭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去。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会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得归。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倨:傲慢。】,非汉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胡首虏万余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及食尽,欲解归【解归:解除战争而归。】,匈奴围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累重:辎重。】于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贰师将军接战。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余日。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游击说无所得。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有诏捕太医令随但,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着《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微:模煳隐晦。】,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谄纳其说,以便偏指【偏指:偏旨,片面的观点。】,不参【参:考察。】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岛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
匈奴列传
白话文翻译
匈奴,祖先是夏后氏的后裔,名叫淳维。尧、舜之前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住在北边的蛮荒地带,随着畜牧活动而转移。他们放牧的牲畜大多是马、牛、羊,一些奇特的牲畜则是骆驼、驴、骡、駃騠、騊駼、驒騱。追逐着水草而迁徙,没有用来定居的城镇,也没有作为产业的农耕,然而也各自有分占的牧场。没有文字和书籍,用语言来相互约束。小孩能骑羊,拉弓射鸟、鼠等小动物;稍大一些就能射狐狸、兔子:用这些猎物作为食物。成年男子能拉满弓的,都是披甲的骑兵。他们的风俗是,平时随意游牧,顺便射猎禽兽作为维持生计的产业,遇到紧急情况就人人习练攻伐作战本领来侵扰征伐,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远距离进攻的兵器是弓箭,近距离进攻的兵器是刀矛。有利就进攻,不利就撤退,不把逃跑当作耻辱。如果有利可图,就不顾礼义。从君王以下,都吃牲畜的肉,穿牲畜的皮革,披着带毛的皮衣。强壮的人吃肥美的食物,年老的人吃他们剩下的东西。人们尊敬健壮者,轻视老弱者。父亲去世,儿子就娶庶母为妻;兄弟去世,活着的兄弟就娶他的妻子为妻。他们的风俗是有名而且直言不讳,但没有姓和字。夏朝气数衰败,公刘失去了他掌管农业的官职,在西戎改变风俗,就在豳地建造城邑。此后三百多年,西戎北狄进攻周太王亶父,亶父逃亡到岐山下,而豳地的人都跟从亶父来到这里修筑城邑,创建了周国。此后一百多年,周西伯昌征讨畎夷氏。此后十多年,周武王征讨商纣王并营建了雒邑,又回到酆、鄗两京居住,把西戎东夷驱逐到泾水、洛水以北,让他们按时来进贡,称之为“荒服”。此后二百多年,周朝气数衰败,然而周穆王征伐犬戎,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从此以后,荒服之国的人就不来进贡了。于是周王室就制定了《甫刑》的法规。周穆王以后二百多年,周幽王因为宠姬褒姒的原因,与申侯结怨。申侯气愤之下与犬戎联合进攻并把周幽王杀死在骊山脚下,犬戎就占据了周朝的焦获地区,居住在泾水、渭水流域,不时会侵犯中原地区。秦襄公救援周王室,于是周平王离开酆、鄗两京,并且向东迁都到雒邑。在这个时候,秦襄公征伐犬戎一直打到岐山,开始被封为诸侯。此后六十五年,山戎越过燕国攻打齐国,齐厘公与山戎在齐国郊外开战。此后四十四年,山戎攻打燕国。燕国向齐国求救,齐桓公北上讨伐山戎,山戎逃跑了。此后二十多年,戎狄来到雒邑,进攻周襄王,襄王跑到郑国的氾邑。最开始,周襄王想要攻打郑国,所以娶了戎狄君主的女儿为王后,和戎狄军队一同攻打郑国。不久他就废黜了狄后,狄后心有怨恨,周襄王的庶母叫惠后,有个儿子叫子带,想要立他为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作为内应,打开城门迎接戎狄军队,戎狄因此得以攻入雒邑,打败并驱逐了周襄王,从而立子带为周天子。于是戎狄有些部落居住在陆浑,势力向东到达卫国,侵犯残害中原人民。中原人民痛恨他们,所以诗人写道“打击戎狄”,“征伐猃狁,到达太原”,“出动车马,筑城北方”。周襄王已经在外居住了四年,就派使者向晋国求救。晋文公刚即位,想要创建霸业,于是出兵讨伐并赶走戎狄军队,杀死子带,迎接周襄王回国,居住在雒邑。这个时候,秦国、晋国都是强国。晋文公驱逐了戎狄,戎狄迁居于河西的圁水、洛水流域,称为赤狄、白狄。秦穆公得到由余,西戎的八个国家都臣服于秦国,所以陇西有绵诸、绲戎、狄、<生僻字>等戎族部落,岐山、梁山、泾水、漆水以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等戎族部落。而晋国北方有林胡、楼烦等戎族部落,燕国北方有东胡、山戎。各部落分散居住在溪谷地区,各自有君主首领,经常聚集在一起的有一百多个戎族部落,然而没有相互统一。此后一百多年,晋悼公派魏绛去缓和与戎狄的关系,戎狄向晋国称臣。此后一百多年,赵襄子翻越句注山,打败进而吞并了代地,逼近胡貉部落。后来,赵襄子和韩、魏两家共同消灭了智伯,瓜分晋国并占领了这些地区,其中赵氏占有代地、句注山以北的地区,魏氏占有河西、上郡,因此与戎族部落相接。此后义渠戎修筑城墙来保卫自己,而秦国逐渐蚕食他们,到秦惠王在位时,就攻克了义渠国的二十五座城。秦惠王攻打魏国,魏国西河以及上郡全部献给了秦国。秦昭王在位时,义渠王和宣太后淫乱,生下两个儿子。宣太后用欺骗的手段在甘泉宫杀死了义渠戎王,于是发兵攻打并消灭了义渠国。于是秦国占领了陇西、北地、上郡,修筑了长城来抗拒胡人。而赵武灵王也改变风俗穿着胡人的服装,练习骑马、射箭,向北攻破了林胡、楼烦。修筑长城,从代地沿阴山一线修下去,一直到高阙,创建起要塞。并且设置了云中郡、雁门郡、代郡。此后燕国有一位贤能的将领秦开,在胡人那里当人质,胡人十分信任他。他回来后打败并赶走了东胡,东胡后撤了一千多里。与荆坷一起刺杀秦王的秦舞阳,就是秦开的孙子。燕国也修筑长城,从造阳修到襄平。设置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郡来抗拒胡人。这个时候,文明衣冠之国有七个,其中三个国家与匈奴接壤。此后李牧担任赵国将军时,匈奴不敢进犯赵国的边界。后来秦国灭亡了六国,秦始皇就派蒙恬率领十万大军向北进攻匈奴,全部收复了河套以南的地区。沿着黄河创建要塞,靠近黄河修建四十四座县城,迁徙因犯罪被罚戍守边疆的人去充实那里。又铺设了直道,从九原一直通到云阳,利用边界的山岭、险要的沟堑、溪流、谷地等可以修缮的地形来修筑长城,长城起于临洮直到辽东,达一万多里。又渡过黄河,占据了阳山、北假地区。这个时候,东胡势力强大,而月氏也开始兴盛。匈奴单于名叫头曼,头曼打不过秦朝,就向北迁徙。十多年后蒙恬死了,诸侯背叛了秦朝,中原形势纷乱,那些秦朝调派去戍守边境的刑徒又都离去了,于是匈奴的活动范围变大了,再次逐渐吞并了河套以南地区,与中原原来的边塞接壤。单于有个太子名叫冒顿。后来有个宠爱的阏氏,生了个小儿子,单于就想废掉冒顿而改立小儿子为太子,于是派冒顿到月氏当人质。冒顿到月氏做人质以后,头曼就加紧攻打月氏。月氏人想要杀死冒顿,冒顿就偷了他们的好马,骑着逃回来了。头曼认为他很勇勐,就命令他统领一万名骑兵。冒顿制造了响箭,训练将士骑马、射箭,下令说:“凡是我的响箭所射的目标,如果谁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击,就斩首。”出行射猎鸟兽,有人不射响箭所射之处,马上就被斩杀。不久冒顿就用响箭射自己的好马,左右侍从有的不敢射,冒顿立即斩杀了这些人。不久之后,冒顿又用响箭射自己所宠爱的妻子,左右侍从有的非常害怕,不敢射,冒顿又再次斩杀了他们。不久之后,冒顿出去打猎,用响箭射单于的好马,左右侍从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的侍从都可以任意驱使了。他跟着父亲单于头曼打猎,用响箭射向头曼,他的侍从也都跟着响箭射死了单于头曼,于是他将庶母和弟弟以及不服从自己的大臣全部诛杀。冒顿自立为单于。冒顿即位后,当时东胡强盛,听说冒顿杀死父亲自立为单于,于是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得到头曼在位时拥有的千里马。冒顿问大臣们,大臣们都说:“千里马,匈奴的宝马,不要给他们。”冒顿说:“怎么与别人的国家为邻却吝惜一匹马呢?”就把千里马送给东胡了。不久之后,东胡以为冒顿畏惧自己,于是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得到单于的一个阏氏。冒顿再次询问身边的人,身边的人都愤怒地说:“东胡不讲道义,竟然索求阏氏!请求攻打他们。”冒顿说:“怎么与别人的国家为邻却吝惜一个女人呢?”就拿自己所宠爱的阏氏送给了东胡。东胡王越来越骄横,开始向西侵犯。东胡与匈奴有间隔,中间有被废弃的土地,没人居住,方圆一千多里,双方各自在这片地区的两边修建土堡岗哨。东胡派使者对冒顿说:“匈奴和我们交界的哨所外面的空地,你们匈奴不能去那里,我们想占领这个地方。”冒顿问大臣们,大臣们有人说:“这是废弃的空地,给他们也行,不给他们也行。”于是冒顿非常生气地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够给他们呢!”所有说给土地的人,都被斩首。冒顿上马,下令对国内有在战场上后退的人处以斩首之刑,于是向东攻打东胡。东胡最开始轻视冒顿,没有加以防备。等到冒顿带兵赶到,发动了进攻,大败东胡并且杀死了东胡王,掠走了他的民众以及牲畜和财产。归来以后,冒顿又向西进攻驱逐了月氏,向南呑并了楼烦国和白羊河南王的领地。再次全部占据了秦朝派蒙恬所夺走的匈奴故地,与汉朝以原来河套以南的要塞为边界,直到朝<生僻字>、肤施两地,于是进犯燕国、代国。这时汉军和项羽相互对峙,中原地区被战争拖累,因此冒顿得以自强,弓箭手有三十多万。从淳维到头曼经历了一千多年,势力有时大有时小,经常离散分化,因为时间久远,所以他们的传承世系不能按次序排列出来。然而到冒顿在位时,匈奴势力最为强大,使北方夷人完全服从统治,而与南方的汉朝成为敌对双方,此后,他们的世系、国家的官位名号才被记录下来。设置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称贤者为“屠耆”,所以通常任命太子为左屠耆王。从左右贤王以下到当户,大的拥有一万名骑兵,小的拥有几千名骑兵,共有二十四位长官,取名为“万骑”。众大臣都是世袭的官员。呼衍氏、兰氏,后来有须卜氏,这三姓是高贵的家族。众左方的王和将居住在东方,一直延伸到上谷郡,东边与秽貉、朝鲜接壤;右方的王和将居住在西方,一直延伸到上郡,与月氏、氐、羌接壤;而单于的王庭一直延伸到代郡、云中郡:他们各自有分占的领地,追逐水草而迁徙。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地位最高,左右骨都侯辅佐单于处理政务。二十四位长官也各自设置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类的官职。每年正月,众官长在单于王庭小规模聚会,举行春季祭祀。五月,在茏城大规模聚会,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秋天,马匹肥壮,在蹛林大规模聚会,计算核对人口和牲畜的数目。匈奴的法律,有意伤人而将刀剑拔出一尺的就要被处死,犯盗窃罪的没收他的家产;犯小罪的碾压关节,犯大罪的判处死刑。坐牢时间长的不超过十天,全国的囚犯也只有几个人。单于早晨走出营地,祭拜初升的太阳,傍晚祭拜月亮。他们的座次,位高年长的坐在左边而且面朝北方。他们重视地支带戊、己的日子。他们送葬的习俗,用棺椁、金银、衣裘装殓,没有坟墓,不穿丧服;单于所亲近的大臣、侍妾跟随殉葬的,多达几千几百人。举兵征伐之前要观测星月之象,月亮盈满就发动进攻,月亮亏缺就引兵撤退。他们攻伐作战,斩杀或俘虏敌人就赏赐一壶酒,得到的战利品就归个人所有,劫掠来的人就用作奴婢。所以他们作战,每个人都自动去追逐利益,善于用少量士兵做诱饵来袭击敌人。所以他们看见敌人就去追逐利益,像飞鸟聚集在一起;他们陷入困窘,就像云消散一样土崩瓦解了。战斗之后把死者运载回来的人,就能将死者的全部家产归为己有。后来匈奴向北征服了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于是匈奴的贵族和大臣都服气了,认为冒顿单于贤能。当时汉朝刚刚平定中原,调韩王信到代郡,在马邑创建都城。匈奴大举围攻马邑,韩王信投降了匈奴。匈奴得到了韩王信,顺势带兵向南越过句注山,攻打太原,来到晋阳城下。高帝亲自带兵前去讨伐匈奴。正赶上冬季天气十分寒冷,天降大雪,冻掉手指的士兵多达十分之二三,于是冒顿佯装战败逃跑,引诱汉朝的军队。汉军追击冒顿,冒顿就把他的精锐部队隐藏起来,只显示他的老弱残兵,于是汉军全员出动,大多数是步兵,总计三十二万人,向北追击。高帝率先赶到平城,步兵还没有完全抵达,冒顿派出四十万名精锐骑兵把高帝包围在白登山,七天时间里,汉军内外得不到救援和粮饷。匈奴的骑兵部队,西方全是白马,东方全是青马,北方全是黑马,南方全是红马。高帝于是派使者暗中送丰厚的礼物给匈奴阏氏,阏氏于是对冒顿说:“两个君主不应该相互围困。现在即使得到汉朝的土地,而单于最终也不能居住在那里。况且汉王也有神灵保佑,单于考虑一下这件事。”冒顿和韩王信的部将王黄、赵利约定出兵时间,然而王黄、赵利的军队没有按时赶来,怀疑他们和汉朝有阴谋,也就采纳了阏氏的建议,于是解除了包围圈的一角。这时高帝命令士兵都拉满弓将箭头对外,从打开的一角直冲出去,终于和大军会合了,同时冒顿也带兵撤退了。汉朝也领兵回来,派刘敬去缔结和亲的盟约。此后韩王信担任匈奴的将军,与赵利、王黄等人多次违背盟约,侵犯劫掠代郡、云中郡。没过多久,陈豨也反叛了,又与韩信共同谋划进攻代郡。汉朝派樊哙去讨伐他们,重新攻占了代、雁门、云中等郡县,军队没有出边塞。这时匈奴因为有很多汉朝过去的降将,所以冒顿经常来往于代地侵扰劫掠。于是汉朝担心这件事,高帝就派刘敬将封为公主的皇族女子献给匈奴作单于阏氏,每年送给匈奴一定数量的棉絮、丝帛、酒水、粮食等,约定为兄弟之国来和亲,冒顿于是暂时停止了侵扰。后来燕王卢绾又反叛了,率领他的同党几千人投降了匈奴,往来于上谷以东地区侵扰。高祖逝世后,孝惠帝、吕太后执政时期,汉朝局势刚刚稳定,因此匈奴得以骄横。冒顿竟然写信给高后,言辞狂妄。高后想要攻打匈奴,众将领说:“凭高帝的贤能勇武,尚且被围困在平城。”于是高后放弃这个想法,重新与匈奴和亲。到孝文帝即位时,重新实行和亲政策。文帝三年(前177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占据了河套以南地区,侵扰劫掠上郡边塞小城的蛮夷,杀害掠夺人民。于是孝文帝下诏命令丞相灌婴派战车和骑兵八万五千,前往高奴县,攻打右贤王。右贤王逃出边塞。文帝亲自来到太原。当时济北王起兵反叛,文帝回到朝中,撤回了丞相带领去进攻胡人的军队。第二年,单于送信给汉朝说:“上天册立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皇帝身体健康。此前皇帝提到和亲之事,与送来的书信意思相符,双方都感到欢喜。汉朝边境的官吏侵袭侮辱右贤王,右贤王没有请示单于,却听信后义卢侯难氏等人的计策,与汉朝官吏相抗衡,断绝了双方君主的盟约,离间兄弟的感情。皇帝两次送来责备的书信,我们派出使者送信回报,却没能回来,汉朝使者也不来了,汉朝因为这个缘故不愿意和解,邻国也不归附我们了。现在因为那些小官吏破坏盟约的缘故,我们惩罚右贤王,派他向西追寻月氏并攻打他们。凭借上天恩赐的福气,官兵的优秀,马匹的强壮,得以消灭了月氏,把敌军全部斩杀,最后降服了他们。又平定了楼兰、乌孙、呼揭和邻近的二十六国,都作为匈奴的属国。所有擅长弯弓射箭的民族,都合并为一家。北国已经平定,希望停止战争休整士兵和喂养马匹,消除以前的不快,恢复过去的盟约,来安定边疆的民心,来继承自古以来的友好传统,使年轻人得以茁壮成长,使老年人得以安度晚年,世代和平安乐。还不知道皇帝的态度,所以派郎中系雩浅呈上书信请示,献上骆驼一匹,可供骑乘的马二匹,可以驾车的马八匹。皇帝要是不希望匈奴靠近边塞,那么我就将下诏命令官吏和民众迁徙到更远的地方居住。使者到达以后,请立即送他回来。”匈奴使者在六月中旬来到薪望地区。书信送到以后,汉朝商议开战与和亲哪个有利。公卿都说:“单于刚刚打败月氏,气势正盛,不可以攻打他们。况且得到匈奴的土地,都是沼泽盐碱地,不是可以居住的地方。和亲非常有利。”汉朝就同意了匈奴的请求。孝文帝前元六年(前174年),汉朝送信给匈奴说:“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身体健康。您派郎中系雩浅送给我的信中说:'右贤王没有请示单于,听信后义卢侯难氏等人的计策,断绝了双方君主的盟约,离间兄弟的感情,汉朝因为这个缘故不愿意和解,邻国也不归附我们了。现在因为那些小官吏破坏盟约,所以惩罚右贤王,派他向西攻打月氏,全部平定了那里。希望停止战争休整士兵和喂养马匹,消除以前的不快,恢复过去的盟约,来安定边疆的民心,使年轻人得以茁壮成长,使老年人得以安度晚年,世代和平安乐。’我十分赞赏,这是古代圣明君主的看法。汉朝与匈奴结为兄弟之国,所以送给单于非常丰厚的礼物。违背盟约、离间兄弟感情的人,通常是匈奴一方。然而右贤王的事情此前已经赦免了,单于不要过于责备他。单于的做法如果与信中的意思相符,就明确地告知众臣,让他们不要违背盟约,要有信用,我们也会恭敬地依照单于信中的意思来办。使者说单于亲自领兵征伐别国有功劳,却深为战争所苦恼。现在有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件,头饰比余一件,黄金装饰的衣带一条,黄金带钩一件,绣绸十匹,锦缎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派名叫意的中大夫、名叫肩的谒者令去送给单于。”此后不久,冒顿死了,他的儿子稽粥即位,号称老上单于。老上稽粥单于刚刚即位,孝文皇帝再次送皇族的女子做单于的阏氏,派宦官燕国人中行说去辅佐公主。中行说不愿意去,朝廷强行派他去。中行说说:“一定要让我去的话,就会成为汉朝的祸患。”中行说到了那里,就投降了单于,单于十分信任他。最开始,匈奴喜欢汉朝的丝绸和食物,中行说说:“匈奴人数比不上汉朝的一个郡,然而之所以能够强盛,是因为服饰和饮食与汉人不同,不用仰仗汉朝的帮助。现在单于改变习俗而喜好汉朝的器物,汉朝给的物品不超过他们产量的十分之二,那么匈奴就将全部归属于汉朝了。用汉朝进献的丝绸做成衣服,穿着在草丛荆棘中骑马賓士,衣裤都会破裂损坏,这就表明汉朝的服装不如皮衣坚固耐用。把汉朝进献的食物都丢弃,用来表明汉朝的饮食不如乳汁奶酪方便美味。”于是中行说教单于的左右侍从分条记录的方法,来计算核对他们的人口和牲畜的数目。汉朝送信给单于,写在一尺长一寸宽的木片上,信上说“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身体健康”,还写了所赠送的物品和其他内容等。中行说让单于送信给汉朝时使用一尺长二寸宽的木片,而且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加长,信中傲慢地写上“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汉朝皇帝身体健康”,另有所送的物品等其他内容。汉朝使者中有人说:“匈奴有轻视老人的习俗。”中行说反驳汉朝使者说:“汉朝的习俗,凡是派去屯驻守边的人将要出发时,他们年老的父母难道有不脱下自己温暖的衣服、拿出丰美的食物送给外出和戍守的人的吗?”汉朝使者说:“有这样的事。”中行说说:“匈奴人明确地以攻伐作战为大事,那些年老体弱的人不能去战斗,因此把丰美的食物留给健壮的人,大概这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像这样父子才能长久地相互保护,为什么说匈奴轻视老人呢?”汉朝使者说:“匈奴人父子竟然共同睡在一个毡帐里。父亲死了,儿子就娶他庶母为妻;兄弟死了,别的兄弟就娶他的妻子为妻。没有帽子和衣带的装饰,也没有朝廷的相关礼仪。”中行说说:“匈奴的风俗,人们吃牲畜的肉,喝它们的乳汁,穿它们的皮;牲畜吃草喝水,随季节而迁徙。因此紧急的时刻,人们就习练骑马、射箭,在平常的时候,人们就安乐无事,他们的规矩很少,容易遵行。君臣的礼仪简单,一个国家的政事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一样。父亲和兄弟死了,娶他们的妻子为妻,是担心宗族绝灭。所以匈奴虽然伦理混乱,但是一定要册立继承人。现在中原的伦理虽然详备,不允许娶父亲、兄弟的妻子为妻,但是亲属关系越来越疏远,并相互残杀,以致改朝换代,都是这种情况造成的。况且礼仪仁义的弊端,导致君臣之间相互怨恨,而且大兴土木,民力必衰。努力耕田种桑来求得衣服饮食,修筑城郭来保护自己,所以民众在紧急的时候不去习练作战的方法,平常的时候又为生计所疲惫。住在土木住屋里的汉人啊,姑且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喋喋不休又窃窃私语,衣冠楚楚又能怎样?”从此以后,汉朝使者中有想要辩论的,中行说就会说:“汉朝使者不要多说了,看看汉朝送运给匈奴的丝绸、粮食、酒曲,使其数量足够,而且质量好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况且供给匈奴的物品完备美好就可以了;如果数量不完备,质量又粗劣,那么等到秋天庄稼成熟的时候,我们就要驱马践踏你们的庄稼了。”中行说每天都向单于指点汉朝的要害之地。汉孝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单于的十四万骑兵进入朝<生僻字>、萧关,杀死了北地都尉孙卬,劫掠了很多百姓和牲畜,于是到达彭阳。匈奴出奇兵攻入并烧毁了回中宫,骑马的侦察兵到达了雍地的甘泉宫。于是文帝任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出动战车一千辆,骑兵十万名,驻扎在长安附近来防备胡人进犯。又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规模出动战车、骑兵去攻打胡人。单于留在关塞以内一个多月才离去,汉朝军队追出边塞就回来了,没有杀伤太多敌军。匈奴一天比一天骄傲,每年都侵犯边境,杀害和劫掠了很多百姓和牲畜,其中以云中郡、辽东郡蒙受的损失最重,加上代郡共损失了一万多人。汉朝对此很担心,于是派使者给匈奴送信。单于也派当户送回信答复,双方又开始讨论和亲之事。孝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年),派使者送信给匈奴说:“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身体健康。派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送给我的两匹马,已经送到,我恭敬地接受了。先帝下诏命令:长城以北地区,是骑射民族的国家,接受单于的治理;长城以内,是衣冠文明的国家,我也要控制它。让百姓通过耕田、织布、射猎来获取衣服和饮食,父子不相分离,君臣相安无事,都没有暴虐和忤逆的举动。现在我听说污浊邪恶之民贪图攻伐得来的利益,违背道义,断绝盟约,忽视民众的生命,离间两位君主的友好关系,然而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您的信上说:'两国已经和亲,两位君主欢悦,停止战争休养士兵并喂养马匹,世代昌盛和乐,重新开始安定的日子。’我十分赞赏这种看法。圣人每天都有进步,改正不足使自己重新振作,使老人得以安享晚年,使幼儿得以茁壮成长,每个人都能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度过一生。我和单于都遵循这个道理,顺应天命,体恤万民,世代相传,延续永远,天下人无不享有便利。汉朝和匈奴是实力相匹敌的邻国,匈奴地处北地,气候寒冷,肃杀之气降临得早,所以我下诏派官吏每年送给单于一定数量的粮食、酒曲、金钱、布帛、丝絮以及其他物品。现在天下十分安定,民众其乐融融,我和单于相当于百姓的父母。我追忆过去发生的事情,都是细微的小事,是谋臣策略的失误,都不足以离间兄弟间的感情。我听说上天不会只笼罩一个区域,大地不会只承载一处地方。我和单于都捐弃以前的小误会,都遵循大道,消除以前发生的不快,来图谋长远的规划,让两国民众亲如一家。万千百姓,下至水中的鱼鳖,上至空中的飞鸟,各种飞禽走兽,无不趋向安全便利而躲避艰难险恶。所以前来归顺的人不该阻止,这是上天的规律。完全抛开以前的恩怨:我赦免流亡匈奴的汉人的罪过,单于也不要再提逃往汉朝的章尼等人。我听说古时候的帝王,誓约明确并且从不违背诺言。单于留意盟约的内容,天下就会特别安定,和亲以后,汉朝不会率先违背盟约。希望单于明察这件事。”单于已经订立盟约与汉朝和亲,于是孝文帝就下诏命令御史说:“匈奴大单于送信给我,说和亲的事情已经定了,流亡之人不足以成为劫掠人口和扩大土地的借口,匈奴不进犯关塞以内,汉朝也不出击关塞以外,违犯这一盟约的人处以死刑,可以长期维持友好关系,以后就不会再有悔恨了,双方都有便利。我已经答应他了。向天下发布公告,使人们都能明确地知道此事。”孝文帝后元四年(前160年),老上稽粥单于死了,他的儿子军臣即位。军臣单于即位之后,孝文皇帝再次与匈奴和亲。同时中行说继续侍奉新单于。军臣单于即位四年,匈奴就再次断绝与汉朝的和亲盟约,分别派出三万骑兵大举进犯上郡、云中郡,杀害和劫掠了很多人口和财物后离去。于是汉朝派三名将军带兵屯驻于北地,代国的军队屯驻于句注山,赵国的军队屯驻于飞狐口,边境沿线也各自派兵坚守来防备胡人进犯。又安排三名将军分别带兵驻扎在长安以西的细柳、渭河以北的棘门和霸上等地来防备胡人。胡人的骑兵进犯代国的句注山边界,通过烽火将紧急情况通报到甘泉、长安。过了几个月,汉朝军队抵达边境后,匈奴也就远离边塞了,汉军也撤兵了。此后又过了一年多,孝文帝去世,孝景帝即位,然而赵王刘遂竟然暗中派人联络匈奴。吴、楚等国反叛,匈奴想和赵国一起谋划进犯边界。汉朝军队围攻并攻破了赵国,匈奴也放弃入侵。从此以后,孝景帝再次与匈奴和亲,开通边关交易场所,送给匈奴礼物,送公主给单于做阏氏,就像以前盟约的那样。到孝景帝去世为止,匈奴不时对边境有小规模的骚扰,但是没有大举进犯。当今皇帝即位,明确了和亲的相关约定,优待匈奴,开通边关贸易,送给他们大量财物。匈奴从单于以下都与汉朝亲善,边境民众往来于长城脚下。汉朝派马邑管辖下的聂翁壹故意违犯禁令私运货物与匈奴交往,诈称出卖马邑城来引诱单于派兵前来。单于相信了他,并贪图马邑的财物,于是率领十万名骑兵进入武州要塞。汉朝在马邑城附近埋伏好三十多万军队,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监督四名将军来伏击单于的军队。单于已经进入汉朝的关塞以内,距离马邑还有一百多里,只看到牲畜散放在郊野却没有人看管,觉得奇怪,于是进攻汉朝的哨亭。当时雁门尉史正在巡行视察,看见敌军,就要保护这个哨亭,他知道汉军的计谋,单于将他抓获,想要杀死他,尉史于是就把汉朝军队埋伏的地点告诉了单于。单于大吃一惊说:“我本来就对这件事表示怀疑。”于是带兵撤退了。出了边塞说:“我得到尉史,是天意,是上天派你告诉我这些事。”他封尉史为“天王”。汉军约好在单于进入马邑城之后就出兵进攻,单于没有来,因此汉军毫无斩获。汉朝将领王恢的部队从代郡出发进攻匈奴的辎重队伍,听说单于撤兵了,担心对方兵多,就不敢出击。朝廷认为王恢本来是这次行动的策划者,自己却不敢进攻,就处死了王恢。从此以后,匈奴断绝了和亲,进攻交通要道上的关塞,经常进犯汉朝的边境,次数多得无法计算。然而匈奴贪婪,还是愿意和汉朝互通边关贸易,十分喜欢汉朝的财物,汉朝也仍然不中断边关贸易来迎合他们。马邑的军事行动以后的第五年秋天,汉朝派四名将军各率领一万名骑兵在边关市场附近攻打胡人。将军卫青从上谷郡出发,到达茏城,斩杀和俘虏了七百胡人。公孙贺从云中郡出发,毫无收获。公孙敖从代郡出发,被胡人打败而损失了七千多人。李广从雁门郡出发,被胡人打败,匈奴活捉李广,李广后来得以逃回来。汉朝囚禁了公孙敖、李广,公孙敖、李广出钱赎罪贬为平民。当年冬天,匈奴多次进犯边境,渔阳郡蒙受的损失尤其惨重。汉朝派将军韩安国屯驻在渔阳来防备胡人。第二年秋天,匈奴二万名骑兵进犯汉朝,杀死辽西太守,劫掠了二千多人。匈奴又进犯并打败了渔阳太守的军队一千多人,围困了汉朝的将军韩安国,韩安国当时的一千多名骑兵也将近死光了,正赶上燕国的援兵赶到,匈奴军队才离去。匈奴又进犯雁门郡,杀害和劫掠了一千多人。于是汉朝派将军卫青率领三万名骑兵从雁门出发,李息从代郡出发,进攻胡人。他们杀死和俘虏了几千胡人。第二年,卫青又从云中郡西边出发,直到陇西郡,在河套以南地区进攻胡人下属的楼烦、白羊王,杀死和俘虏了几千人,缴获牛羊一百多万头。于是汉朝就占领了河套以南地区,修筑了朔方城,又修复了以前秦朝时蒙恬所建造的关塞,凭借黄河天险来巩固防守。汉朝也放弃了上谷郡偏僻险绝的县如造阳一带,并让给了匈奴。这一年,是汉朝的元朔二年(前127年)。此后一年的冬天,匈奴的军臣单于去世。军臣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打败了军臣单于的太子於单。於单逃走投降了汉朝,汉朝封於单为涉安侯,几个月就死了。伊稚斜单于即位以后,在那年夏天,匈奴几万骑兵进犯并杀死代郡太守恭友,劫掠了一千多人。当年秋天,匈奴又进犯雁门,杀害和劫掠了一千多人。第二年,匈奴又再次进犯代郡、定襄县、上郡,各派出三万名骑兵,杀害和劫掠了几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恨汉朝夺走了河套以南的土地并修筑朔方城,就多次进犯,在边境劫掠,一直打到河套以南,侵扰朔方,杀死和劫掠了许多官员和民众。第二年春天,汉朝任命卫青为大将军,率领六名将军,十多万士兵,从朔方、高阙出发攻打胡人。右贤王认为汉军不能到来,就喝醉了酒,汉军出塞六七百里,趁着夜色包围了右贤王。右贤王非常吃惊,脱身逃跑了,各精锐骑兵也纷纷跟着跑了。汉朝俘获了右贤王的部众男女一万五千人,其中位居裨小王的有十多人。当年秋天,匈奴一万名骑兵进犯代郡并杀死都尉朱英,劫掠了一千多人。第二年春天,汉朝又派大将军卫青率领六名将军,十多万骑兵,再次从定襄出发行进几百里去攻打匈奴,前后共斩杀和俘获了一万九千多人,而汉朝也损失了两名将军、三千多名骑兵。右将军苏建得以只身逃脱,然而前将军翕侯赵信作战不利,投降了匈奴。赵信,原来匈奴的小王,投降了汉朝,汉朝封他为翕侯,由于前将军和右将军的部队合并而与大部队分头行动,独自遇到了单于的军队,因此全军覆没。单于得到翕侯之后,把他封为仅次于自己的王,并将自己的姐姐嫁给他做妻子,和他谋划侵扰汉朝。赵信让单于穿过沙漠向更北的地方迁移,来引诱汉军,伺其疲困而拦截他们,却不靠近汉朝的边塞。单于听从了他的策略。第二年,胡人的骑兵一万人进犯上谷,杀害了几百人。第二年春天,汉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万名骑兵从陇西出发,越过焉支山行进一千多里,进攻匈奴,斩杀和俘虏了一万八千多胡人,击破休屠王的军队并缴获他用来祭天的金人。当年夏天,骠骑将军霍去病又与合骑侯公孙敖的几万名骑兵从陇西、北地出发行进二千里,进攻匈奴。经过居延海,攻打祁连山,斩杀和俘虏了三万多人,其中官职在裨小王以下的有七十多人。这个时候匈奴也来进犯代郡、雁门郡,杀害和劫掠了几百人。汉朝派博望侯张骞和将军李广从右北平出发,攻打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包围了李将军,士兵大约四千人,将要被杀光了,汉军杀死敌人的数目也超过了己方损失的数目。正赶上博望侯张骞的军队来援救,李将军得以解脱。汉军损失了几千人,合骑侯公孙敖延误了骠骑将军约定的日期,所以和博望侯张骞都应当被处死,后来出钱赎罪贬为庶民。当年秋天,单于对浑邪王、休屠王居住在西边而被汉朝斩杀和俘虏了几万人感到愤怒,想要把他们召来杀掉。浑邪王和休屠王恐惧,谋划投降汉朝,汉朝派骠骑将军前去接应他们。浑邪王杀死了休屠王,吞并了他的部众,率领他们投降了汉朝。总计四万多人,号称十万。于是汉朝得到了浑邪王,陇西、北地、河西遭受胡人进犯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把关东的贫苦民众迁徙到从匈奴手中夺得的河套以南、新秦中地区来充实那里,并将北地以西的戍守士兵减少一半。第二年,匈奴分别派出几万名骑兵进犯右北平、定襄,杀害和劫掠了一千多人后离去。第二年春天,汉朝群臣商议说“翕侯赵信为单于谋划计策,居住在大沙漠以北,认为汉军不能打到那里”。于是用粟米喂养马匹,派出十万名骑兵,加上自愿承担衣食随军作战的骑兵,总计十四万人,运输粮食的车马还不算在内。皇上命令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自带领一半人马,大将军从定襄出发,骠骑将军从代郡出发,都约定越过沙漠攻打匈奴。单于听说了,将辎重置于远处,派精锐部队在沙漠以北等候汉军。匈奴与大将军卫青交战了一天,到了傍晚,天上刮起大风,汉军出动左右两翼包围单于。单于自己估计不能打赢汉朝的军队,就独自与精壮骑兵数百名冲开汉军的包围圈往西北方向逃跑了。汉军连夜追击也没有捉到单于。在追赶途中斩杀俘获了一万九千人,往北边抵达阗颜山下赵信所筑的城后退回。单于逃跑的时候,他的军队经常与汉军相互混战,同时还要跟随单于。单于很久没有和他的大部队会合,右谷蠡王认为单于已经死了,就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再次找到他的大部队,右谷蠡王就放弃了他的单于尊号,恢复右谷蠡王的名号。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从代郡出发行进二千多里,与左贤王交战,汉军斩杀和俘虏了七万多人,左贤王和他的部将都逃跑了。骠骑将军在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走到翰海边而撤回。从此以后匈奴就远离汉地,沙漠以南再也没有匈奴的王庭。汉朝军队渡过黄河,从朔方出发向西抵达令居,通常在那里打通沟渠,开垦农田,官吏和士兵有五六万人,逐渐向北蚕食,边境已经接近匈奴故地以北地区。最开始,汉朝的两名将军大规模出击匈奴,斩杀和俘虏了八九万人,而汉朝的士兵也损失了好几万人,汉朝的战马死掉了十多万匹。匈奴虽然疲惫,远离汉地,然而汉朝也因为缺少马匹,没办法再前去进攻。匈奴采纳了赵信的建议,派使者到汉朝,好言请求和亲。天子把这件事交给群臣商议,有的人赞成和亲,有的人主张趁机迫使对方臣服。丞相长史任敞说:“匈奴刚刚被打败,处境困窘,应该让他们做外藩之臣,每年按春秋两季在边境朝拜皇上。”汉朝派任敞出使匈奴。单于听说任敞的主张,十分生气,就扣留他不放他回去。此前汉朝也曾招降过匈奴使者,单于也就扣留汉朝使者相抵。汉朝重新集结士兵、马匹,正赶上骠骑将军霍去病去世,于是汉朝很久都没有向北攻打匈奴。几年后,伊稚斜单于在位十三年去世,他的儿子乌维即位为单于。这一年,是汉朝元鼎三年(前114年)。乌维单于即位,汉朝天子开始出行巡视郡县。此后汉朝正在忙于向南诛灭南越和东越,没有进攻匈奴,匈奴也不进犯边境。乌维单于即位的第三年,汉朝已经攻灭南越,派原来的太仆公孙贺率领一万五千名骑兵从九原出发行进二千多里,一直走到浮苴井才回来,途中没有看到一个匈奴人。汉朝又派原来的从骠侯赵破奴率领一万多名骑兵从令居出发行进几千里,一直走到匈河水才回来,也没有看到匈奴人。这个时候天子巡视边境地区,到了朔方郡,统领训练十八万骑兵来显示军威,并派郭吉委婉地转告单于。郭吉到匈奴后,匈奴主客问他出使的目的,郭吉礼节谦卑言辞美好,说:“我见到单于后亲口跟他说。”单于会见郭吉,郭吉说:“南越王的人头已经悬挂在汉朝京城北门了。现在单于如果立即前去与汉朝交战,天子正亲自带兵在边境等候;单于如果不能去,就该面向南方对汉朝称臣。为什么只是远远地跑开,躲藏在大沙漠以北寒冷而辛苦,又缺少水草的地方,没有作为呢。”话说完后单于十分生气,立即将引见郭吉的主客斩首,并且扣留了郭吉不让他回去,把他迁往北海一带。单于终究不肯进犯汉朝边境,而是休养士兵和马匹,习练射箭和狩猎,多次派使者到汉朝,甜言蜜语请求和亲。汉朝派王乌等人去刺探匈奴的虚实。匈奴的法律规定,汉朝使者不放弃符节并不用墨在脸上刺字,就不能够进入单于的帐篷。王乌,是北地人,熟悉胡人的风俗,于是放弃符节,用墨在脸上刺字,得以进入单于的帐篷。单于宠爱他,假装用好话许下诺言,为的是派他的太子去汉朝做人质,来请求和亲。汉朝派杨信出使匈奴。这个时候汉朝在东边打败了秽貉、朝鲜并在那里设郡,同时在西边设置了酒泉郡来隔绝匈奴与羌的交通之路。汉朝又向西与月氏、大夏取得了联系,还把公主嫁给乌孙王为妻,来分化匈奴在西边的盟国。汉朝又向更往北的地区扩大农田面积,一直拓展到胘靁,以此作为要塞,而匈奴始终不敢对这件事有所不满。这一年,翕侯赵信死了,汉朝当权的大臣认为匈奴已经衰弱,可以趁机迫使他们臣服了。杨信为人刚直倔强,本来就不是汉朝的亲贵之臣,单于对他很冷淡。单于要召他进入帐篷,但是他不肯放弃符节,单于就坐在帐篷外接见了杨信。杨信见到单于后,劝他说:“想要和亲,就把单于的太子送到汉朝做人质。”单于说:“这不符合以前的盟约。按以前的盟约,汉朝通常派公主过来,供给丝绸和食物等物品,来缔结和亲盟约,而且匈奴也不去侵扰边境。现在竟然要违反以前的盟约,让我的太子去当人质,这就没有什么和谈的希望了。”匈奴的习俗,见到汉朝使者不是宦官,而是儒生,就认为他想要来游说,于是辩驳他的言辞;如果是年轻人,就认为他想要来斥责匈奴,于是想办法挫伤他的气势。每当汉朝使者进入匈奴境内,匈奴总要给予报复。汉朝扣留了匈奴使者,匈奴也会扣留汉朝使者,一定做到对等才肯罢休。杨信回去以后,汉朝又派王乌出使,而单于再次用美言谄媚他,想得到更多汉朝财物,就欺骗王乌说:“我想去汉朝拜见天子,当面相约为兄弟之国。”王乌回来报告朝廷,汉朝为单于在长安修筑了府邸。匈奴人说:“除非是汉朝尊贵的人出使,否则我不会跟他说实话。”匈奴派他们的尊贵的人来到汉朝,得病了,汉朝送给他药,想要治好他,可是他不幸死了。汉朝使者路充国佩带二千石级别官员的印信出使匈奴,顺便护送匈奴使者的灵柩,丰厚的随葬品价值几千金,他说“这是汉朝尊贵的人”。单于认为汉朝杀害了他的尊贵的使者,于是扣留了路充国不让他回去。单于所说的那些话,只是白白地欺骗王乌,根本无意到汉朝拜见天子,也无意派太子到汉朝做人质。于是匈奴多次派奇兵突袭边境。汉朝就任命郭昌为拔胡将军,与浞野侯赵破奴共同屯驻在朔方以东,防备胡人。路充国留在匈奴三年,单于死了。乌维单于在位十年去世,他的儿子乌师庐即位为单于。他年纪小,被称为儿单于。这一年是元封六年(前105年)。从此以后,单于往更西北的地区迁徙,左方军队的领地一直延伸到云中郡,右边军队的领地一直延伸到酒泉郡、敦煌郡。儿单于即位之后,汉朝派来两名使者,一个负责吊唁单于,一个负责吊唁右贤王,打算以此来挑拨他们的君臣关系而使国家混乱。使者进入匈奴境内,匈奴人把他们都送到单于面前。单于愤怒地将汉朝使者全部扣留。被匈奴扣留的汉朝使者前后有十多批,而匈奴派使者来,汉朝也总是扣留数量相当的匈奴使者。这一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向西攻打大宛,而命令因杅将军公孙敖修筑受降城。当年冬天,匈奴下大雪,牲畜大多因饥饿和寒冷而死。儿单于年轻,喜好征伐之事,匈奴人大多感到不安。左大都尉想要杀死单于,派人私下转告汉朝说:“我想杀死单于投降汉朝,汉朝路途遥远,如果派兵来接应我,我就采取行动。”最开始,汉朝听到了这些话,因此修筑了受降城,即使这样还是认为距离太远。第二年春天,汉朝派浞野侯赵破奴率领二万多骑兵从朔方出发向西北行进二千多里,约定到浚稽山再回师。浞野侯按时到达后就回来了,左大都尉想要采取行动却被发觉,单于杀死了他,派出左方的军队攻打浞野侯。浞野侯一路上斩杀和俘虏了几千人。于是返回,在距离受降城还有四百里的地方,匈奴的八万骑兵将他包围。浞野侯在夜里自己出来找水,匈奴暗中搜捕,活捉了浞野侯,趁机加紧进攻他的军队。汉军的郭纵担任护军,维王为匈奴降兵的首领,他们俩相互商议说:“在众校尉害怕因丢掉将军而被治罪的情况下,不要相互劝说回国。”汉军于是就在匈奴全军覆没。匈奴儿单于非常高兴,就派奇兵攻打受降城。没有攻下,于是进犯边塞后离去。第二年,单于要亲自攻打受降城,还没有到达,就病死了。儿单于在位三年死去。他的儿子年纪小,匈奴任就立他的叔父乌维单于的弟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这一年是太初三年(前102年)。呴犁湖单于即位后,汉朝派光禄卿徐自为从五原出塞行进几百里,最远处达到一千多里,修筑小型城堡、哨亭,一直到庐朐,并派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驻在附近,派强弩都尉路博德在居延海修筑城堡。当年秋天,匈奴大举进犯定襄、云中,杀害和劫掠了几千人,打败几位二千石级别的官员后离去,途中还破坏了光禄卿徐自为所修筑的小型城堡、哨亭。又派右贤王进犯酒泉、张掖,劫掠了几千人。正好汉朝将领任文前来营救,匈奴又全部失去了所缴获的战利品而离去。这一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击破大宛军队,斩杀大宛王而回。匈奴打算截击李广利,却没有赶到。当年冬天,匈奴打算进攻受降城,正赶上单于病死。呴犁煳单于在位一年去世。匈奴人就立他的弟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汉朝诛杀了大宛王之后,威慑西域各国。天子心里打算趁机围困胡人,于是下诏说:“高皇帝留下了平城被围的忧虑,高后时单于的来信悖逆到了极点。从前齐襄公报了九代以前的冤仇,《春秋》大加赞赏。”这一年是太初四年(前101年)。且鞮侯单于即位之后,全部送还不愿投降的汉朝使者。路充国等人得以回归。单于刚刚即位,害怕汉朝来袭,于是自称:“我是儿子辈分,怎么敢和汉朝天子相比呢!汉朝天子,是我的长辈。”汉朝派中郎将苏武送给单于丰厚的礼物。单于变得更加骄横,礼节十分傲慢,不是汉朝所希望的。第二年,浞野侯赵破奴逃回汉朝。第二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名骑兵从酒泉出发,在天山进攻右贤王,斩杀和俘虏了一万多人后回师。匈奴大举围困贰师将军,几乎不能逃脱。汉军伤亡十分之六七。汉朝再次派因杅将军公孙敖从西河出发,和强弩都尉路博德在涿涂山会师,没有收获。又派骑都尉李陵率领步兵、骑兵五千人,向居延以北行进一千多里,与单于相遇,展开激战,李陵的军队杀伤敌军一万多人,武器和粮食用完了,想要摆脱困境而回,匈奴包围了李陵,李陵就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于是全军覆没,得以生还的只有四百人。单于于是重用李陵,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妻。此后第二年,汉朝又派贰师将军率领六万骑兵,十万步兵,从朔方出征。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一万多人,与贰师将军会师。游击将军韩说率领步兵、骑兵三万人,从五原出发。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领一万骑兵、三万步兵,从雁门出发。匈奴听说了,把他们的辎重都远远地放置在余吾水以北,而单于派十万骑兵在余吾水以南等候汉军,与贰师将军交战。贰师将军于是脱身率军返回,途中和单于的军队连续作战十多天。贰师将军听说他的家人因为巫蛊之祸被灭族,就顺势带着军队投降匈奴了,在一千人中得以生还的只有一两人而已。游击将军韩说毫无收获。因杅将军公孙敖与左贤王交战,战况不利于自己,就带兵返回了。这一年汉朝军队出击匈奴的都不能谈论功劳的多少,功劳抵不过损失。皇帝下令逮捕太医令随但,因为他透露了贰师将军李广利家人被灭族的事,导致贰师将军投降了匈奴。太史公说:孔子撰写《春秋》,鲁隐公、鲁桓公之间发生的事情记载得很明确,到鲁定公、鲁哀公时期就叙述模煳隐晦,因为越是接近当代就越毫无根据地赞美,有很多忌讳的文辞。世俗之人中谈论匈奴的,因为他们想侥幸获得一时的权势而产生祸患,从而把谄媚地进献自己的主张作为要务,使自己片面的观点有利,不考察双方的实际情况;将领仗着中国地域广大,趁着士气振奋,天子根据这些因素来决断计策,所以创建的功业不够深厚。尧虽然贤能,但是仅凭自己还是不能建成功业,得到禹之后神州大地才安宁。况且想要发扬圣人的传统,仅仅在于选择和任用将相啊!仅仅在于选择和任用将相啊!
51、卫将军骠骑列传
原文及注释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给事:供职。】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字仲卿。长子更字长君。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大将军卫青,是平阳县人。他的父亲名叫郑季,是个小官吏,在平阳侯的家中做事,同平阳侯的妾卫媪私通,生了卫青。卫青同母所生的哥哥是卫长子,他的姐姐卫子夫在平阳公主的家中得到皇帝的宠幸,因此冒为卫姓。
卫青字仲卿。卫长子改字为长君。卫长君的母亲称为卫媪。卫媪的大女儿是卫孺,二女儿是卫儿儿,小女儿就是卫子夫。后来卫子夫的弟弟卫步、卫广都冒为卫姓。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建元二年春,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皇后,堂邑大长公主女也,无子,妒。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有身:怀有身孕。】,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时给事建章,未知名。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取【篡取:抢夺。】之,以故得不死。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贵,赏赐数日间累千金。孺为太仆公孙贺妻。少儿故与陈掌通,上召贵掌。公孙敖由此益贵。子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
元朔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其秋,青为车骑将军,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斩首虏数千人。明年,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虏略【虏略:掳掠。】渔阳二千余人,败韩将军军。汉令将军李息击之,出代;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走白羊、楼烦王。遂以河南地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有功,以千一百户封建为平陵侯。使建筑朔方城。青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天子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造谋:策划阴谋。】藉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诗》不云乎,'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骑将军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二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绝梓领,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甲兵:战衣和兵器。这里指军队。】而还,益封青三千户。”其明年,匈奴入杀代郡太守友,入略雁门千余人。其明年,匈奴大入代、定襄、上郡,杀略汉数千人。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匈奴右贤王当卫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溃围:冲开包围圈。】北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裨王:小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而归。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青固谢曰:“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幸列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力战:努力作战。】之意也。伉等三人何敢受封!”天子曰:“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今固且图之。”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傅校获王,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至匈奴右贤王庭,为麾下搏战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额侯。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其秋,匈奴入代,杀都尉朱英。
其明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合骑侯敖为中将军,太仆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右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咸属大将军,斩首数千级而还。月余,悉复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余人。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并军:合并军队。】三千余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前将军故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大将军问其罪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力战一日余,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不当斩。”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明威:表明威信。】,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遂囚建诣行在所。入塞罢兵。
是岁也,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受诏与壮士,为剽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直弃:径直离开。】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于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从大将军,斩捕首虏二千余人,以千一百户封贤为众利侯。”是岁,失两将军军,亡翕侯,军功不多,故大将军不益封。右将军建至,天子不诛,赦其罪,赎为庶人。
大将军既还,赐千金。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甯乘说大将军曰:“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上乃拜甯乘为东海都尉。
张骞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导军,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渴,因前使绝国【绝国:遥远的国家。】功,封骞博望侯。
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慑【慑慑:震慑而服从。】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其夏,骠骑将军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皆击匈奴。郎中令将四千骑先至,博望侯将万骑在后至。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郎中令,郎中令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博望侯至,匈奴兵引去。博望侯坐行留【行留:行军滞留不前。】,当斩,赎为庶人。而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与合骑侯失道,不相得,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户。赐校尉从至小月氏爵左庶长。鹰击司马破奴再从骠骑将军斩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以千五百户封破奴为从骠侯。校尉句王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以千一百户封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为辉渠侯。”合骑侯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当斩,赎为庶人。诸宿将【宿将:老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骠骑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留落:留滞落后。】不遇。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骠骑之兵也。单于怒,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天子闻之,于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遁:逃跑。】去。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鹰庇为辉渠侯,禽梨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余人,诛<生僻字>駻【<生僻字>駻:剽悍勇勐之人。这里指逃亡的匈奴人。】,获首虏八千余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战士不离【离:遭受。】伤,十万之众咸怀集服,仍与之劳,爰【爰:于是。】及河塞,庶几【庶几:差不多,几乎。】无患,幸既永绥矣。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
居顷之,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杀略汉千余人。
其明年,天子与诸将议曰:“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画计:出谋划策。】,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留,今大发士卒,其势必得所欲。”是岁元狩四年也。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转者:转运军需物资的人。】踵军数十万,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骠骑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言单于东,乃更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兵即度幕,人马凡五万骑,与骠骑等咸击匈奴单于。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既度幕【幕:沙漠。】,人马罢,匈奴可坐收虏耳。”乃悉远北其辎重,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适值大将军军出塞千余里,见单于兵陈而待,于是大将军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可万骑。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骡,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杀伤大当。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大将军军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迟明【迟明:快天亮的时候。】,行二百余里,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余级,遂至窴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
大将军之与单于会也,而前将军广、右将军食其军别从东道,或失道,后击单于。大将军引还过幕南,乃得前将军、右将军。大将军欲使使归报,令长史簿责前将军广,广自杀。右将军至,下吏,赎为庶人。大将军军入塞,凡斩捕首虏万九千级。
是时匈奴众失单于十余日,右谷蠡王闻之,自立为单于。单于后得其众,右王乃去单于之号。
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余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荤粥:匈奴。】之士,约轻赍【赍:物资。】,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卤【卤:通“虏”,俘虏。】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于敌,逴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与城,不失期,从至梼余山,斩首捕虏二千七百级,以千六百户封博德为符离侯。北地都尉邢山从骠骑将军获王,以千二百户封山为义阳侯。故归义【归义:归顺,投降。】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皆从骠骑将军有功,以千三百户封复陆支为壮侯,以千八百户封伊即靬为众利侯。从骠侯破奴、昌武侯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校尉敢得旗鼓,为关内侯,食邑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大庶长。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益置【益置:增设。】大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秩禄:俸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
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天子为治第【治第:修建府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蹋鞠:蹴鞠的别称。】。事多此类。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陈:排列成阵。】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
自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后五岁,伉弟二人,阴安侯不疑及发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失侯后二岁,冠军侯国除。其后四年,大将军青卒,谥为烈侯。子伉代为长平侯。
自大将军围单于之后,十四年而卒。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而方南诛两越,东伐朝鲜,击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
大将军以其得尚平阳长公主故,长平侯伉代侯。六岁,坐法失侯。
左方两大将军及诸裨将名:
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一千八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万五千七百户。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为裨将者曰李广,自有传。无传者曰:
将军公孙贺。贺,义渠人,其先胡种【胡种:属匈奴种族。】。贺父浑邪,景帝时为平曲侯,坐法失侯。贺,武帝为太子时舍人。武帝立八岁,以太仆为轻车将军,军马邑。后四岁,以轻车将军出云中。后五岁,以骑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南窌侯。后一岁,以左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无功。后四岁,以坐酎金失侯。后八岁,以浮沮将军出五原二千余里,无功。后八岁,以太仆为丞相,封葛绎侯。贺七为将军,出击匈奴无大功,而再侯,为丞相。坐子敬声与阳石公主奸,为巫蛊,族灭,无后。
将军李息,郁郅人。事景帝。至武帝立八岁,为材官将军,军马邑;后六岁,为将军,出代;后三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皆无功。凡三为将军,其后常为大行。
将军公孙敖,义渠人。以郎事武帝。武帝立十二岁,为骑将军,出代,亡卒七千人,当斩,赎为庶人。后五岁,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合骑侯。后一岁,以中将军从大将军,再出定襄,无功。后二岁,以将军出北地,后骠骑期,当斩,赎为庶人。后二岁,以校尉从大将军,无功。后十四岁,以因杅将军筑受降城。七岁,复以因杅将军再出击匈奴,至余吾,亡士卒多,下吏,当斩,诈死,亡居民间五六岁。后发觉,复系。坐妻为巫蛊,族。凡四为将军,出击匈奴,一侯。
将军李沮,云中人。事景帝。武帝立十七岁,以左内史为强弩将军。后一岁,复为强弩将军。
将军李蔡,成纪人也。事孝文帝、景帝、武帝。以轻车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乐安侯。已为丞相,坐法死。
将军张次公,河车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封为岸头侯。其后太后崩,为将军,军北军。后一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再为将军,坐法失侯。次公父隆,轻车武射也。以善射,景帝幸近之也。
将军苏建,杜陵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为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后四岁,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后一岁,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亡翕侯,失军,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冢在大犹乡。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为翕侯。武帝立十七岁,为前将军,与单于战,败,降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通大夏,还,为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博望侯。后三岁,为将军,出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使通乌孙,为大行而卒,冢在汉中。
将军赵食其,祋祤人也。武帝立二十二岁,以主爵为右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迷失道,当斩,赎为庶人。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襄,曹参孙也。
将军韩说,弓高侯庶孙也。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为龙额侯,坐酎金失侯。元鼎六年,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东越有功,为按道侯。以太初三年为游击将军,屯于五原外列城。为光禄勋,掘蛊【掘蛊:挖掘巫蛊木偶。】太子宫,卫太子杀之。
将军郭昌,云中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元封四年,以太中大夫为拔胡将军,屯朔方。还击昆明,毋功,夺印。
将军荀彘,太原广武人。以御见,侍中,为校尉,数从大将军。以元封三年为左将军击朝鲜,毋功。以捕楼船将军坐法死。
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
将军路博德,平州人。以右北平太守从骠骑将军有功,为符离侯。骠骑死后,博德以卫尉为伏波将军,伐破南越,益封。其后坐法失侯。为强弩都尉,屯居延,卒。
将军赵破奴,故九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骠骑将军司马。出北地时有功,封为从骠侯。坐酎金失侯。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后二岁,击虏楼兰王,复封为浞野侯。后六岁,为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生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后坐巫蛊,族。
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枝属【枝属:子孙和亲属。】为五侯。凡二十四岁而五侯尽夺,卫氏无为侯者。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谢:拒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绌:废除,贬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放:通“仿”,模仿,效仿。】此意,其为将如此。
卫将军骠骑列传
白话文翻译
卫青是平阳侯家的奴仆,少年时回到父亲家里,他的父亲让他放羊。父亲前妻所生的儿子都把他当奴仆看待,不把他列为兄弟。卫青曾经跟着别人进入到甘泉宫的居室,有一个带着刑具的囚犯给卫青相面,说:“你是个贵人,将做官直到封侯。”卫青笑着说:“我是家奴所生,能够不挨打受骂就足够了,怎么会有封侯的事呢!”卫青长大之后,做了平阳侯家的骑兵,跟随平阳公主。建元二年(前139年)春天,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得以进入皇宫中,为皇帝所宠爱。皇后是堂邑大长公主的女儿,没有生下儿子,有嫉妒之心。大长公主听说卫子夫受到皇帝的宠幸,怀有身孕,嫉妒她,于是就派人去逮捕卫青。卫青此时在建章宫侍奉,不出名。大长公主捉拿并拘禁了卫青,想要杀死他。他的朋友骑郎公孙敖与一些壮士前去将他抢夺出来,因此得以不死。皇帝听说后,就召见卫青,让他当建章监,加侍中的官衔,连同他同母的兄弟们都显贵了,所得到的赏赐,几天之间加起来就有千金。卫孺成了太仆公孙贺的妻子。卫少儿过去和陈掌私通,皇帝于是就召见陈掌,使他显贵。公孙敖从此更加显贵了。卫子夫做了皇帝的夫人。卫青当上了大中大夫。元光五年,青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军各万骑。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骑将军敖亡七千骑;卫尉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皆当斩,赎为庶人。贺亦无功。元光五年(前130年),卫青担任车骑将军,攻打匈奴,从上谷郡出兵;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从云中郡出兵;大中大夫公孙敖担任骑将军,从代郡出兵;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从雁门出兵:每支军队各有一万骑兵。卫青来到茏城,将数百名敌人斩首。骑将军公孙敖损失了七千名骑兵;卫尉李广被敌人捉住,后来逃脱回来了:这两人都应当被处斩,后来出钱赎罪,被贬为平民。公孙贺也没有立下功劳。元朔元年(前128年)春天,卫夫人生下男孩,被立为皇后。那年秋天,卫青担任车骑将军,从雁门郡出兵,以三万骑兵攻打匈奴,将数千名敌人斩首。第二年,匈奴入侵杀死了辽西郡太守,掳掠了渔阳郡的二千多人,击败了韩安国将军的军队。汉朝廷命令将军李息攻打匈奴,从代郡出兵;命令车骑将军卫青从云中郡出兵,向西一直推进到高阙。于是占领了黄河以南的地区,到达了陇西一带,捕获了数千名敌人、数十万头牲畜,打跑了白羊王、楼烦王。于是把将黄河以南地区设为朔方郡。把三千八百户的封邑封给卫青,封他为长平侯。卫青的校尉苏建作战有功劳,朝廷把一千一百户的封邑封给苏建,封他为平陵侯。派苏建修筑朔方郡的城池。卫青的校尉张次公作战有功劳,被封为岸头侯。皇帝说:“匈奴悖逆天理,混淆人伦,残害尊长,欺凌老者,以抢劫和偷窃为职业,在各个蛮夷之国行骗,策划阴谋,凭借武力,屡次为害于边境,因此朝廷发动军队,派遣将领,来讨伐它的罪恶。《诗经》不是说过吗,'迅速讨伐玁狁,取胜于大原’,'出动众多的战车,到那朔方去筑城’。现在车骑将军卫青渡过了西边的黄河,一直抵达高阙,得到敌人二千三百个首级,将他们的战车、辎重、牲畜、财产全都缴获,已被封为列侯,于是往西平定了黄河以南地区,巡视榆谿的旧关塞,越过梓领,在北河上架设桥梁,讨伐蒲泥,打败了符离,斩杀敌人迅捷精锐的士兵,捕获敌人三千零七十一个侦察兵,对所获敌人加以讯问,赶回一百多万匹马、牛和羊,保全军队而返回,增加卫青的封邑三千户。”第二年,匈奴入侵,杀死了代郡的太守共友,侵入雁门郡并掳走了一千多人。第二年,匈奴大规模入侵代郡、定襄、上郡,杀死、掳掠了几千名汉人。第二年,即元朔五年(前124年)春天,汉朝下令让车骑将军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兵;命令卫尉苏建担任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担任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骑将军,代国国相李蔡担任轻车将军,都归车骑将军卫青统领,都向朔方出兵;命令大行令李息、岸头侯张次公担任将军,从右北平郡出兵:都攻打匈奴。匈奴右贤王抵挡卫青等人的军队,认为汉军不能到这里,就喝醉了。汉军晚上赶到,围住了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连夜逃走,只和一个宠爱的小妾、几百个精壮骑兵冲出,冲开包围圈向北逃去。汉军轻骑校尉郭成等人追赶了数百里,没有追上,擒获十多个右贤王的小王,一万五千多部众男女,几千百万头牲畜,于是带着军队回去了。到达关塞,皇帝派使者持大将军的官印,就在军营中任命车骑将军卫青做了大将军,各位将军连同自己的军队都归卫青统属,卫青确立名号而班师回朝。皇帝说:“大将军卫青亲自率领士兵,军队大获全胜,擒获匈奴小王十多人,增加卫青六千户封邑。”又封他的儿子卫伉做了宜春侯,封他的儿子卫不疑做了阴安侯,封他的儿子卫登做了发干侯。卫青坚决推辞说:“我有幸在军队中供职,仰仗陛下的神灵,军队获得大胜,都是各位校尉努力作战的功劳。陛下已经加封过我了。我的儿子们还只是婴儿,没有什么功劳,陛下要割地封他们三人当侯,这不是我到军队中任职,来鼓励士兵努力作战的本意。卫伉等三人怎么能接受封赏呢!”皇帝说:“我没有忘记各位校尉的功劳,如今就准备考虑封赏他们。”于是下诏令给御史说:“护军都尉公孙敖曾经三次跟随大将军攻打匈奴,常常护卫各军,协助校尉擒获了匈奴小王,以一千五百户的封邑封给公孙敖,封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跟着大将军从窳浑出兵,一直抵达匈奴右贤王的王庭,在大将军的指挥下博杀战斗,擒获匈奴小王,以一千三百户的封邑封给韩说,封他为龙额侯。骑将军公孙贺跟着大将军俘获匈奴小王,以一千三百户的封邑封给公孙贺,封他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两次跟着大将军出征,俘获匈奴小王,以一千六百户的封邑封给李蔡,封他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每个人都曾三次跟随大将军出征,俘获了匈奴小王,以一千三百户的封邑封给李朔,封他为涉轵侯,以一千三百户的封邑封给赵不虞,封他为随成侯,以一千三百户的封邑封给公孙戎奴,封他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和校尉豆如意作战有功劳,赐予他们关内侯的爵位,赐每人食邑各三百户。”那一年秋天,匈奴入侵代郡,杀死了代郡都尉朱英。第二年的春天,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兵,合骑侯公孙敖担任中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左将军,翕侯赵信担任前将军,卫尉苏建担任右将军,郎中令李广担任后将军,右内史李沮担任强弩将军,都归大将军统属,斩下了数千首级而回师。一个多月以后,又都从定襄出兵攻打匈奴,斩杀了一万多敌军。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的军队合并后共计三千多骑兵,单独遭遇了匈奴单于的军队,和他们战斗了一天多,汉军几乎死光了。前将军赵信过去是匈奴人,投降汉朝后被封为翕侯,看到情势急迫,匈奴又诱降他,于是率领剩余的约八百名骑兵,逃奔投降了匈奴单于。右将军苏建的军队全部战死,只有他一人得以逃走,自己回到大将军那里。大将军卫青就苏建的罪责向军正闳、长史安和议郎周霸等人询问:“苏建的罪责应当怎么判决?”周霸说:“自从大将军出征以来,从没杀过部将。如今苏建抛弃军队,可杀他以申明军队的威严。”正闳、长史安则说:“不对。兵法上说'小股部队再精锐,也会为大部队所击败’。如今苏建以几千人抵挡匈奴单于的几万人,奋力战斗了一天多了,士兵全部战死,不敢有背叛的想法,而自己回来。他自己回来却斩杀了他,这是教人今后如果战败就不要返回啊。因此不该处死他。”大将军说:“我有幸以皇帝亲戚的身份在军队中就职,不担心没有威信,可周霸劝我表明威信,非常不符合我的本意。况且倘若我的职权允许我斩杀有罪的部将,而凭借我的尊宠却不敢擅自在国境以外将其诛杀,把一切报告给皇帝,由皇帝自己裁决这件事,据此来显示做臣子的不敢专权,不也是可以的吗?”军官们全说“好”。于是把苏建拘送到皇帝所在的地方。卫青率领军队进入关塞,停止军事行动。 卫青钳徒论相,选自《中国古代百将图说》
这一年,大将军卫青姐姐的儿子霍去病已经十八岁了,受到皇帝宠爱,做了皇帝的侍中。霍去病善长骑马和射箭,曾两次跟着卫青出征,大将军奉命调拨给他一些壮士,让他做了剽姚校尉,他和八百个迅捷勇勐的骑兵径直离开大部队几百里,径直去追求战功,所斩杀和俘虏的敌人数量超过了他们所损失的数量。于是皇帝说:“剽姚校尉霍去病斩杀二千零二十八名敌人,其中有匈奴的相国、当户等官员,杀死了匈奴单于祖父辈的籍若侯产,活捉了匈奴单于的叔父罗姑比,他的功劳曾两次在全军之中位居第一,把一千六百户的封邑封给霍去病,封他为冠军侯。上谷郡太守郝贤曾经四次跟着大将军出征,活捉、斩杀了二千多敌人,把一千一百户封邑封给郝贤,封他为众利侯。”这一年,折损了两位将军的军队,翕侯叛逃,军功不多,因此大将军卫青没有得到加封。右将军苏建被押送回来,皇帝没有杀他,赦免了他的罪过,他交了赎金后,被贬为庶民。
大将军卫青回来之后,皇帝赏赐他千金。这个时候王夫人正受到皇帝的宠幸,甯乘就劝大将军说:“将军您的功劳还不很多,却自己有万户食邑,三个儿子都当了侯,只是因为卫皇后的缘故。如今王夫人得到皇帝宠幸,而她的家族还没有富贵,希望将军拿皇帝所赐的千金为王夫人的双亲祝寿。”大将军卫青于是拿了五百金去给王夫人的双亲祝寿。皇帝听说了这件事,就去问大将军,大将军把实情说出,皇帝于是任命甯乘做了东海都尉。
张骞跟从大将军出征,由于他曾出使过大夏,被扣留在匈奴很长时间,因此他为大军引路,知道有好水草的地方,军队得以没有饥渴的困扰,再加上他过去出使遥远的国家的功劳,所以封他为博望侯。
冠军侯霍去病已经封侯三年了,在元狩二年(前121年)的春天,皇帝任命冠军侯霍去病做了骠骑将军,让他率领一万骑兵从陇西郡出兵,立下了功劳。皇帝说:“骠骑将军率领军士越过了乌盭山,征讨遬濮,渡过了狐奴河,经过匈奴人的五个王国,不掠取那些被震慑而服从之人的财物和民众,一心要捉到匈奴单于的儿子。他们转战了六天,越过焉支山达一千多里,和匈奴人短兵相接,杀死折兰王,斩杀了卢胡王,诛杀了那些全副武装的敌人,生擒浑邪王的儿子和匈奴的相国、都尉,斩杀八千多名敌人,缴获了休屠王祭天的金人,给霍去病增加二千户的食邑。”
那一年的夏天,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都从北地郡出兵,他们不同道;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都从右北平郡出兵,他们不同道:都去攻击匈奴。郎中令李广率领四千骑兵最先抵达,博望侯张骞率领着一万骑兵随后赶到。匈奴左贤王率领数万骑兵包围了郎中令李广,李广和他们交战了两天,死的人超过半数,所杀死的敌人也超过了自己一方损失的数量。博望侯赶到的时候,匈奴军队已经撤去。博望侯张骞犯了行军滞留不前的罪,按律应被处死,他出钱赎罪,被贬为平民。骠骑将军霍去病从北地郡出兵,已经深入匈奴之地,和合骑侯公孙敖迷失了道路,没能够会合,骠骑将军越过居延山抵达祁连山,捕获了许多敌人。皇帝说:“骠骑将军翻越居延山,于是从小月氏经过,攻打祁连山,捉住了酋涂王,率众投降的匈奴人有二千五百人,斩杀三万零二百名敌人,俘获匈奴五个小王、五个小王的母亲、匈奴单于的妻子、王子五十九人,以及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自己的军队大概损失十分之三,增加霍去病五千户封邑。赏赐跟随霍去病到小月氏的校尉左庶长的爵位。鹰击司马赵破奴两次追随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匈奴,斩杀遫濮王,俘获稽沮王,千骑将俘获匈奴小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官吏四十一人,俘获敌军三千三百三十人,先头部队捉住敌军一千四百人,把一千五百户封给赵破奴,封他为从骠侯。校尉句王高不识,跟随骠骑将军俘获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俘获敌军一千七百六十八人,把一千一百户封给高不识,封他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劳,封他为辉渠侯。”合骑侯公孙敖因行军滞留没和骠骑将军会合而有罪,应该被处死,他出钱赎罪,被贬为平民。各位老将军所统领的军队的士兵、马匹、武器也比不上骠骑将军的,骠骑将军所统领的士兵是经常挑选的,可是也非常勇敢,敢于深入敌境,常常和强健的骑兵冲在大部队的前面,军队也总遇上好运气,没有碰到过大的危险。可是各位老将却总是因为行军留滞落后,遇不上好的战机。自此以后,骠骑将军日益受到皇帝的亲近,更加显贵,和大将军卫青相仿。
那年秋天,匈奴单于气恼浑邪王居守在西方,屡次被汉军打败,损失了几万人,而这都是因为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军队。匈奴单于发怒,想要召见并诛杀浑邪王。浑邪王和休屠王等人打算投降汉朝,派人先到边境上等候。当时大行令李息正准备在黄河边上修筑城池,见到了浑邪王的使者,马上命人驾乘传车回去向皇帝报告。皇帝知道了,顾虑他们以诈降的办法来偷袭边境,就命令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军队前去迎接。骠骑将军已经渡过了黄河,和浑邪王的部众互相远远地观望。浑邪王的部将们见到汉军,多数打算不投降,有很多人逃走了。骠骑将军于是奔入浑邪王阵营和浑邪王相见,斩杀了那些打算逃走的八千人,于是让浑邪王独自一人乘着传车先到皇帝所在的地方,他统领浑邪王的部众渡过黄河,投降的人有几万人,号称十万。他们到达长安后,皇帝拿来赏赐的钱有几十万之多。封给浑邪王一万户封邑,为漯阴侯。封他的小王呼毒尼为下摩侯,鹰庇为辉渠侯,禽梨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于是皇帝称赞骠骑将军的功劳说:“骠骑将军霍去病统率军队攻打匈奴西方的浑邪王,浑邪王和他的部众人民都相互投奔汉朝,用军粮接济他们吃饭,骠骑将军一并率领他们善射的士兵一万多人,诛杀了妄图逃亡的人,得到他们八千多人的首级,迫使三十二名敌国之王投降,战士没有人受伤,十万部众都倾心归顺,骠骑将军频繁地付出劳苦,于是使黄河边塞地区几乎没有边患,有幸永久安定和平。以一千七百户食邑加封骠骑将军。”于是减少了陇西、北地、上郡驻守士兵一半的人数,以减轻天下百姓的徭役负担。
过了不久,朝廷就分别调迁投降的匈奴人到边境五郡原来的关塞之外,但都在黄河以南地区,顺延他们过去的习俗,作为汉朝的附属国。第二年,匈奴入侵右北平郡、定襄郡,杀死、虏走了一千多人。
第二年,皇帝和各位将军商议说:“翕侯赵信为匈奴单于出谋划策,常常以为汉军不能越过沙漠在那里轻易久留,如今大量派遣士兵这么做,那么必定会实现我们的愿望。”这年是元狩四年(前119年)。
元狩四年(前119年)春天,皇帝命令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分别率领骑兵五万,步兵、转运物资的后续部队几十万,而那些敢于奋勇作战、深入敌阵的士兵都归骠骑将军统属。骠骑将军开始要从定襄出兵,迎击单于。俘获的敌人说单于在东边,于是改令骠骑将军从代郡出兵,而令大将军从定襄郡出兵。郎中令李广担任前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左将军,主爵赵食其担任右将军,平阳侯曹襄担任后将军,都归大将军统属。军队就越过沙漠,军队共五万人马的骑兵,和骠骑将军一起攻打匈奴单于。赵信替单于谋划说:“汉军已经越过沙漠,军队很疲惫,我们可以坐等着收纳汉军俘虏了。”于是把辎重全都运到远远的北边,以全部精锐部队等候在沙漠的北边。正当大将军的军队出塞一千多里时,看到匈奴单于的军队正列阵等候他们,于是大将军下令把武刚车排成环形的阵营,而下令让五千名骑兵纵马去抵御匈奴。匈奴放了大约一万骑兵前来。正赶上太阳将要落山,刮起了大风,沙石打在人的脸上,两军都看不见对方,汉军又派左右两翼部队绕到匈奴单于军的后面。单于见汉军人多,而士兵、马匹还强壮,交战会对匈奴不利,在天将黑的时候,匈奴单于于是乘着六匹骡子拉的车,在大约几百名精壮骑兵的保护下,径直冲开了汉军的包围,向西北方奔去。当时天色已黑,汉军和匈奴军相互扭打,死伤人数大致相等。汉军左校尉捉到的俘虏说匈奴单于已在天没黑时离去,汉军于是出动轻骑兵连夜追赶,大将军的军队也紧随其后。匈奴军队也都散开逃走了。快天亮的时候,汉军行进了二百多里,没有俘获单于,却捕获、斩杀了一万多敌人,于是来到窴颜山赵信城,缴获匈奴积存的粮食让军队吃饭。军队停留了一天后回来,将赵信城剩余的粮食全都烧光才回来。
大将军和匈奴单于会战之时,前将军李广、右将军赵食其的军队从东边的道路进军,一时迷失了道路,晚于大将军来攻打匈奴单于。大将军卫青带军队回到大沙漠以南,才遇上前将军、右将军。大将军卫青要派使者回去禀报皇帝,命令长史按文书所列罪状诘问前将军李广,李广自杀了。右将军到达京城,交由法官处置,他自己出钱赎罪,成了平民。大将军的部队进入边塞,这次总共斩杀、俘获敌人一万九千多人。
当时匈奴民众十多天没有见到单于,右谷蠡王听说后,就自己做了单于。单于后来找到了他的部众,右谷蠡王于是去掉了单于的称号。
骠骑将军也率领五万骑兵,携带的辎重和大将军军队的相等,却没有偏将。他就把李敢等人全部任命为大校,充做副将,从代郡、右北平出兵一千多里,遇到了左贤王的军队,所斩杀、俘获敌军的功劳已远远超过了大将军。军队回来后,皇帝说:“骠骑将军霍去病统率大军,亲自统领所俘获的匈奴勇士,减少携带的物资,穿越大沙漠,渡河捉到单于的近臣章渠,杀死匈奴小王比车耆,转而攻击匈奴左大将,斩杀敌人缴获军旗和战鼓,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俘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还有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在狼居胥山祭祀天,在姑衍山祭祀地,登上高山俯视翰海。捕获俘虏和杀死的敌人达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军队大约损失了十分之三,他们从敌方取得粮食,行进到极远的地方却没有断绝军粮,以五千八百户加封骠骑将军。”右北平郡太守路博德归骠骑将军统属,和骠骑将军在与城会合,没有失去约期,追随骠骑将军抵达梼余山,斩杀、掳获敌军二千七百人,以一千六百户封路博德为符离侯。北地郡都尉邢山追随骠骑将军出征捉住了匈奴小王,以一千二百户封邢山为义阳侯。过去归顺汉朝的匈奴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都跟随骠骑将军出征有功劳,以一千三百户封复陆支为壮侯,以一千八百户封伊即靬为众利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安稽跟随骠骑将军出征有功劳,每人各加封三百户。校尉李敢缴获敌军的军旗、战鼓,被封为关内侯,得二百户食邑。校尉徐自为被赐予大庶长的爵位。军队中的小官士卒被封官和得到赏赐的很多。而大将军卫青没有得到加封,军队中的小官士卒都没有人被封为侯。
当卫青和霍去病两支军队出塞的时候,边塞上的官吏查检到那时官府和私人的马匹共有十四万匹,可当他们再进入边塞时,马匹只剩下不到三万匹了。于是朝廷增设了大司马的官位,大将军、骠骑将军都担任大司马。定下了法令,让骠骑将军的俸禄与大将军的相等。从此以后,大将军卫青的权势日益衰退,而骠骑将军霍去病则日益显贵。大将军的老朋友、门客大多都离开了他而去侍奉骠骑将军,这些人都得到了官爵,只有任安不这么做。
骠骑将军为人说话不多,不显露声色,有气魄,勇于任事。皇帝曾经想教给他孙子和吴起的兵法,骠骑将军回答说:“打仗只看策略如何就行了,不必学习古代的兵法。”皇帝为他修建府第,让骠骑将军去视察,他回答说:“匈奴还没有消灭,没有考虑家事的心思。”因此,皇帝更加重视、喜欢他。然而,霍去病从少年时期起就当上了侍中,因而显贵,不会体恤士卒。他率军出征,皇帝派太官送给他几十辆车的食物,他回来的时候,辎重车上抛弃了许多剩余的粮食和肉,而士卒中还有挨饿的人。他在塞外的时候,士卒缺少粮食,有的都饿得不能自己站起来,而骠骑将军还在穿越球场玩蹴鞠游戏。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而大将军卫青则为人仁慈善良,退避忍让,以宽和柔顺取悦于皇帝,然而天下却没有人称赞他。
骠骑将军在元狩四年领兵出征后的第三年,即元狩六年(前117年)就去世了。皇帝对他的死很悲伤,调派附属国的铁甲军,从长安一直到茂陵排列成阵,为他修建像祁连山一样的坟墓。给他确立谥号,兼有“勇武”和“扩大疆土”的意思,称为景桓侯。他的儿子霍嬗承袭他的侯爵。霍嬗年纪还小,字子侯,皇帝很喜欢他,希望他长大之后让他做将军。过了六年,也就是元封元年(前105年),霍嬗死了,被谥为哀侯。霍嬗没有儿子,断绝了香火,他的封国被废除。
自打骠骑将军霍去病去世之后,大将军卫青的大儿子宜春侯卫伉因为犯法而失去了侯爵。五年之后,卫伉的两个弟弟,阴安侯卫不疑和发干侯卫登全都因为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不好而丢掉了侯爵。他们丢掉侯爵两年后,冠军侯的封国也被废除了。这以后的第四年,大将军卫青死了,谥号是烈侯。他的儿子卫伉承继他的爵位做了长平侯。
自大将军围攻单于之后,一直到十四年后去世。这期间汉朝始终没有再去攻打匈奴的原因,是由于汉朝的马匹减少了,又正在南方攻打东越、南越,在东方征伐朝鲜,攻击羌人、西南夷人,所以长时间没有征伐匈奴。
大将军卫青由于娶了平阳长公主的原因,他的儿子长平侯卫伉才能以承继侯爵。六年之后,卫伉因为犯法失去了侯爵。
以下是两位大将军和诸位偏将的名单:
大将军卫青总共出击匈奴七次,斩杀、俘虏敌人五万多人。他和匈奴单于交战一次,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地区,于是设立朔方郡,两次增加封地,共有一万一千八百户食邑。他的三个儿子被封为侯,每人受封了一千三百户食邑。加起来,卫青父子共有一万五千七百户食邑。卫青的校尉偏将因为跟随大将军出征而被封侯的有九人。他的偏将和校尉已经当上将军的有十四人。作为偏将的李广,有他自己专门的传记。没有专门传记的有:
将军公孙贺。公孙贺,是义渠人,其先辈是匈奴人。公孙贺的父亲是浑邪,在景帝时被封为平曲侯,因为犯法而失去了侯爵。公孙贺,是武帝当太子时的舍人。武帝继位后的第八年,公孙贺以太仆的身份担任轻车将军,在马邑驻军。四年之后,公孙贺以轻车将军的身份从云中郡出兵。五年之后,公孙贺以骑将军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出征有功劳,被皇帝封为南窌侯。一年后,公孙贺以左将军的身份第二次跟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没有立下功劳。四年之后,公孙贺因为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不好而丢掉了侯爵。八年之后,公孙贺以浮沮将军的身份从五原出塞行军二千多里,没有立下功劳。八年之后,公孙贺从太仆升任丞相,被封为葛绎侯。公孙贺七次担任将军,出击匈奴没有创建大的功劳,而两次被封为侯,最终当上丞相。公孙贺因为他的儿子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通奸,又搞巫蛊害人之术,家族被灭,断绝了后代。
将军李息,是郁郅人。他曾侍奉过景帝。到武帝继位后第八年,被任命为材官将军,驻军马邑;六年后,李息担任将军,从代郡出兵;三年后,李息担任将军,跟随大将军从朔方出兵:都没有功劳。李息共计三次担任将军,后来他经常担任大行令。
将军公孙敖,是义渠人。他曾以郎官的身份侍奉武帝。武帝继位后的第十二年,他担任骑将军,从代郡出兵,损失了七千人士兵,按律应被处斩,后来出钱赎罪,成了平民。五年之后,公孙敖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出征匈奴有功劳,被皇上封为合骑侯。一年之后,公孙敖以中将军的身份追随大将军,第二次从定襄郡出兵,没有功劳。二年之后,公孙敖以将军的身份从北地郡出兵,延误了骠骑将军约定的期限,按律应当处斩,后来出钱赎罪,成了平民。二年之后,公孙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大将军出征,没有功劳。十四年之后,公孙敖以因杅将军的身份建造受降城。七年之后,公孙敖再次以因杅将军的身份出击匈奴,抵达余吾,损失了很吐司兵,交由执法官吏处置,按律应当被处斩,他假死,逃亡在民间生活了五六年。后来被发现,又被逮捕。因为他妻子搞巫蛊害人之术,全族被处死。公孙敖共四次担任将军,攻打匈奴,被封侯爵一次。
将军李沮,是云中郡人。他曾侍奉过景帝。武帝继位后的第十七年,李沮以左内史的身份当上了强弩将军。一年之后,他再次担任强弩将军。
将军李蔡,是成纪人。他曾侍奉过孝文帝、景帝、武帝。他以轻车将军的身份追随大将军出征立有战功,被封为乐安侯。随后当上丞相,因为犯法被处死。
将军张次公,是河车人。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卫青将军出征匈奴有战功,被封为岸头侯。此后太后去世,张次公担任将军,驻守北军总部。一年后,他担任将军,跟随大将军出征匈奴。他两次当上将军,后来由于犯法而失去了侯爵。张次公的父亲名叫张隆,是驾驶轻车的勇武的射手。因为他善于射箭,景帝很喜欢、亲近他。
将军苏建,是杜陵人。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卫青大将军出征,有战功,被皇帝封为平陵侯,又以将军的身份修筑朔方城。四年之后,他担任游击将军,追随大将军从朔方出兵。一年之后,他以右将军的身份第二次跟随大将军从定襄郡出兵,结果翕侯赵信逃亡,大军覆没,按律应当被处斩,后出钱赎罪,成了平民。后来他担任代郡太守,他死后被埋葬在大犹乡。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的身份投降了汉朝,被封为翕侯。武帝继位后的第十七年,赵信担任前将军,与单于作战,失利,于是投降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者的身份和大夏国沟通,回来之后,担任校尉。他跟着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有功劳,被封为博望侯。三年之后,他担任将军,从右北平出兵,耽误了约定的期限,按律应当被处斩,他出钱赎罪,成了平民。后来他作为使者出使乌孙,担任大行令时去世,埋葬在汉中。
将军赵食其,是祋祤人。武帝继位后的第二十二年,赵食其以主爵都尉的身份担任右将军,跟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因为迷路而延误了期限,按律应当被处斩,他出钱赎罪,成了平民。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的身份担任后将军,跟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曹襄,是曹参的孙子。
将军韩说,是弓高侯韩颓当庶出的孙子。他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出征有功劳,被封为龙额侯,后来因为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不好而失去了侯爵。元鼎六年(前111年),韩说以待诏的身份担任横海将军,攻打东越有功劳,被封为按道侯。他在太初三年(前102年)担任游击将军,驻军于五原以外的一些城堡。后来他担任光禄勋,到太子宫中挖掘巫蛊木偶的罪证,因此被卫太子杀死。
将军郭昌,是云中郡人。他以校尉的身份追随大将军出征。元封四年(前107年),他以太中大夫的身份当上了拔胡将军,驻军于朔方。回来后去攻打昆明,没有立下功劳,于是被收回了官印而罢官。
将军荀彘,是太原郡广武人。他凭着善长驾车求见皇帝,当上了侍中,之后又当了校尉,多次跟随大将军出征。他在元封三年(前108年)担任左将军去攻打朝鲜,没有立下功劳。他因为进言导致楼船将军杨仆被逮捕而犯法,被处死。
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攻打匈奴共有六次,其中四次是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出征的,斩杀、俘虏敌军十一万多人。等到浑邪王率领数万部众投降,于是开拓了河西、酒泉一带的疆土,西部匈奴的侵扰日益减少。霍去病曾四次被加封,总共受封一万五千一百户食邑。他的校尉因为有功劳而被封侯爵的总共有六人,后来当上将军的有两人。
将军路博德,是平州人。他以右北平郡太守的身份追随骠骑将军出征立下了功劳,被封为符离侯。骠骑将军去世之后,路博德以卫尉的身份担任伏波将军,因为打败了南越,而被加封。后来他由于犯法而丢掉了侯爵。后来,他担任强弩都尉,屯驻在居延,一直到去世。
将军赵破奴,本来是九原人。他后来逃跑进入了匈奴地区,不久之后又回到了汉朝,做了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司马。他从北地出兵攻打匈奴时有功劳,被封为从骠侯。后来他因为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不好而失去了侯爵。一年之后,他担任匈河将军,攻打匈奴一直到匈河水,没有立下功劳。二年之后,他攻打并俘获了楼兰王,又被封为浞野侯。六年之后,他担任浚稽将军,统领二万骑兵攻打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和他交战,以八万骑兵围攻赵破奴,赵破奴于是被匈奴人活捉,全军覆没。赵破奴在匈奴被扣留了十年,又和他的长子赵安国逃跑回到汉朝。后来,他因为犯了巫蛊罪,被灭了族。
自打卫氏兴起,大将军卫青第一个受封,此后他的子孙、亲属中有五人被封为侯爵。总计二十四年间而五个侯爵全部被剥夺,卫家再没有一个做列侯的人了。
太史公说:苏建对我说过:“我曾经批评大将军,说他极为尊贵,而全国的贤士大夫都不赞誉他,希望大将军能够学习古代那些招选贤人的名将,努力去实行。大将军拒绝说:'自打魏其侯、武安侯优待宾客,皇帝常常对此切齿痛恨。亲近、拉拢士大夫,招选贤能、贬退无才之人,这是国君的权柄。当臣子的只需要遵守法度、安守职责就行了,何必参与招选人材呢!’”骠骑将军霍去病也效仿大将军卫青的这种做法,他们当将军就是如此。
52、平津侯主父列传
原文及注释
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字季。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牧豕:放猪。】海上。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养后母孝谨。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是时弘年六十,征以贤良为博士。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意:皇上的心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弘让谢【让谢:退让谢绝。】国人曰:“臣已尝西应命,以不能罢归,愿更推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百余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盛毁:极度诋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弘为人恢奇【恢奇:恢廓奇诡。】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弘为布被,食不重肉。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汲黯先发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倍:通“背”。】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庭【庭:通“廷”,朝廷。】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张欧免,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敝【罢敝:通“疲敝”,疲惫。】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奉:通“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诚:确实。】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弘为人意忌【意忌:猜疑嫉妒。】,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却者,虽详【详:通“佯”,假装。】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脱粟【脱粟:脱去谷壳的粗米。】之饭。故人所善宾客,仰衣食,弘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士亦以此贤之。
淮南、衡山谋反,治党【治党:追究同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抚【填抚:镇抚,安抚。填,通“镇”。】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皆宰相奉职不称,恐窃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之信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信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则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鉴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厉贤予禄,量能授官。今臣弘罢驽【罢驽:疲惫的劣等马,此处比喻低劣愚钝、才能不足。】之质,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病,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天子报曰:“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右武:重视武功。】,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恶恶,君若谨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闲,君其省思虑,一精神,辅以医药。”因赐告牛酒杂帛。居数月,病有瘳【瘳:病愈。】,视事。
元狩二年,弘病,竟以丞相终。子度嗣为平津侯。度为山阳太守十余岁,坐法失侯。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厚遇:厚待,优待。】也。齐诸儒生相与排摈【排摈:排斥。】,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为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凯,春蒐【蒐:春季狩猎。】秋狝【狝:秋季狩猎。】,诸侯春振旅【振旅:训练军队。】,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委积:贮备的粮草。】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毙中国,快心匈奴,非长策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地固泽卤,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蜚刍挽粟【蜚刍挽粟:飞速转运粮草。蜚,通“飞”。】,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纺绩:将丝麻等纤维纺成纱或线。】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盖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略:攻占。】地于边,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谏曰:“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搏影:捕捉影子。】。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非完事也。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程督:对于法律道德等方面的监督。】,禽兽畜之,不属为人。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虑易:思想发生变化。】。乃使边境之民毙靡愁苦而有离心,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世务:当时的政务。】,各一事。徐乐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土崩:土地崩裂,比喻百姓造反。】,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乡曲:乡里。】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棘:通“戟”,古代兵器。】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攘:抢夺。】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间者【间者:最近。】关东五谷不登,年岁【年岁:年景。】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修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其要【要:要领。】,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弘游燕之囿,淫纵恣之观,极驰骋之乐,自若也。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而天下无宿忧【宿忧:久积的忧患。】。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负扆摄袂【摄袂:卷起衣袖。】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严安上书曰: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刑错:通“刑措”,刑法搁置不用。】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余岁,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没:通“殁”,去世。】,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弱国备守,合从连横,驰车击毂【击毂:车毂相撞,指车多的样子。】,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诉。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虡:挂钟或磬的架子两旁的柱子。】,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欲肆威【肆威:扬威。】海外,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转输:转运粮食。】,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燔:烧。】其茏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砥剑,桥【桥:通“矫”。】箭累弦,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旁胁诸侯,非公室之利也。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卑削:衰微。】,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刻深,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非特:不只。】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则不可称讳也。
书奏天子,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安在:在哪里。】?何相见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偃数见,上疏言事,诏拜偃为谒者,迁为中大夫。一岁中四迁偃。
这些书表奏呈给皇帝,皇帝召见了三人,对他们说道:“你们过去都在哪里呢?怎么我们相见得这么晚啊!”于是皇帝就任命主父偃、徐乐、严安做郎中。主父偃多次进见皇帝,上疏陈述事情,皇帝下诏书任命主父偃做了谒者,后提拔为中大夫。一年之间,四次提拔主父偃。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逆节:反叛的行为。】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又从其计。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盖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人或说偃曰:“太横矣。”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阸【阸:同“厄”,困厄。】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倒行暴施:背逆情理、仓促行事。】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计,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王以为终不得脱罪,恐效燕王论死【论死:处以死刑。】,乃自杀。有司以闻。
主父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其阴事,为偃居中,不敢发。及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齐王自杀,上闻大怒,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吏治。主父服受诸侯金,实不劫王令自杀。上欲勿诛,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乃言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
太史公曰:公孙弘行义虽修【修:美。】,然亦遇时。汉兴八十余年矣,上方乡【乡:同“向”,此指崇尚。】文学,招俊乂【俊乂:具有超众才能的人。乂,才。】,以广儒墨,弘为举首。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盖闻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于节俭。《孝经》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与奢也宁俭’。昔者管仲相齐桓,霸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而仲尼谓之不知礼,以其奢泰侈拟于君故也。夏禹卑宫室,恶衣服,后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优矣,莫高于俭。俭化俗民,则尊卑之序得,而骨肉之恩亲,争讼之原息。斯乃家给人足,刑错之本也欤?可不务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万民之表也。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举善而教不能则劝’。维汉兴以来,股肱宰臣身行俭约,轻财重义,较然【较然:明显的样子。】着明,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位在丞相而为布被,脱粟之饭,不过一肉。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无有所余。诚内自克约而外从制。汲黯诘之,乃闻于朝,此可谓减于制度而可施行者也。德优则行,否则止,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赏有功,褒有德,善善恶恶,君宜知之。其省思虑,存精神,辅以医药’。赐告治病,牛酒杂帛。居数月,有瘳,视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终于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弘子度嗣爵,后为山阳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义,所以率俗厉化【厉化:通“励化”,勉励教化。】,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赐弘后子孙之次当为后者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征诣公车,上名尚书,朕亲临拜焉。”
班固称曰: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乂安【乂安:太平,安定。】,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阙:通“缺”,缺失。】,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群臣慕向,异人并出。卜式试于刍牧,弘羊擢于贾竖,卫青奋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虏,斯亦曩时【曩时:从前。】版筑饭牛之朋矣。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落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帅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胜纪。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孝宣承统,纂修【纂修:继续修治。】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茂异:优秀奇特的人才。】,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之属,皆有功迹见述于后。累其名臣,亦其次也。
平津侯主父列传
白话文翻译
丞相公孙弘,是齐地菑川国薛县的人,字季。他年轻的时侯做过薛县的监狱官,因为犯罪而被罢免。他家里贫困,于是到海边去放猪。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学习《春秋》以及各家有关《春秋》的解释。他奉养后母既孝顺又恭谨。建元元年(前140年),皇帝刚登位,招选贤良有文学的人。这时公孙弘已经六十岁了,以贤良的身份被征召做了博士。他奉命出使匈奴,回来报告,不合皇帝的心意,皇帝发怒,认为他没有能力,公孙弘就借着有病的机会免官回家。元光五年(前130年),皇帝下令征召文学之士,菑川国再次推举公孙弘。公孙弘向国人推让辞谢道:“我曾经到西边的京城去应承皇帝的任命,由于没有才能而被罢免回来,希望换个人推荐。”国人却坚持推荐公孙弘,公孙弘于是就到了太常那里。太常让所征召的儒士分别做对答的文章,有一百多人,公孙弘被排在最后。对答的文章送到皇帝那里,皇帝将公孙弘的对答文章提拔为第一名。召公孙弘进宫见面,皇帝见他的身材相貌非常好,任命他做博士。这时汉朝修通了去西南夷的道路,设置了郡级的官府,巴蜀民众对此举感到困苦,皇帝下诏让公孙弘去视察。公孙弘回来向皇帝汇报,极力诋毁西南夷地区没有什么用处,皇帝没有听从。公孙弘为人恢廓奇诡、见多识广,经常说他认为人主的毛病在于心胸不宽广,人臣的毛病在于不节俭。公孙弘盖着布被,吃饭的时候不吃两种以上的肉莱。他的后母去世,他守了三年的丧。他每次在朝会上一起商议事情,总是先开头陈述事端,让皇帝自己来抉择,不愿意当面反对,当场争辩。于是皇帝察觉到他品行忠厚,善长辩论,熟悉文书法律和官府事务,而且还能用儒家学说加以文饰,皇帝对此非常欣赏。在两年之中,他的官做到左内史。公孙弘上奏事情,有的时候不被采纳,也不在朝廷上争辩。他曾经和主爵都尉汲黯请求皇帝在闲暇时间奏事,汲黯先把事情提出,公孙弘跟着加以阐述,皇帝常很高兴,所说的都予以采纳,所以公孙弘一天比一天受到皇帝的亲近,地位显贵。他曾经与公卿大臣约定建议某事,到了皇帝面前,全部违背了之前的约定,而顺从皇帝的意旨。汲黯在朝廷上指责公孙弘说:“齐地的人大多奸诈而没有真情,他开始与我们提出这项建议,现在全都违背了,他这个人不忠诚。”皇帝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道:“知道我的人认为我忠诚,不知道我的人认为我不忠诚。”皇帝认为公孙弘的话对。皇帝身边宠幸的大臣经常诽谤公孙弘,而皇帝却越发优待公孙弘。元朔三年(前126年),张欧被罢免,于是任命公孙弘做了御史大夫。这时汉朝正在开通西南夷,在东方设置了沧海郡,在北方修筑朔方郡城。公孙弘屡次进谏,认为这么做是通过使中原地区疲惫来供应没有用的地方,请求停止这些事情。于是皇帝就派朱买臣等人用设置朔方郡的好处来责难公孙弘。这些人提出了十个问题,而公孙弘一个也答不上来。公孙弘于是谢罪说:“我是山东出来的鄙陋的人,不知道筑朔方郡有这般好处,我请求停止开通西南夷、设置沧海郡的事情,而专心供应朔方郡。”皇帝这才答应了。汲黯说:“公孙弘的官位在三公中,俸禄很多,却盖布被,这是欺诈。”皇帝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道:“有这样的事情。九卿之中与我关系好的没有人胜过汲黯的了,可是他今天在朝廷上诘难我,确实说中了我的缺点。以三公的身份却盖着布被,确实是作伪欺诈想要沽名钓誉。而且我听说管仲在齐国做国相,有三个住宅,他的奢侈可以和国君相提并论,齐桓公依靠他而称霸,也是对国君的僭越行为。晏婴辅佐齐景公时,吃饭的时候不吃两种以上肉菜,姬妾不穿丝织的衣服,也把齐国治理得很好,这是晏婴向下和百姓看齐。如今臣公孙弘的官位是御史大夫,却盖布被,这导致从九卿以下直到小官吏,没有贫贱的差别,的确如汲黯所说的。而且若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怎么会听到这样的话呢。”皇帝认为公孙弘谦恭礼让,越发优待他。最终让公孙弘当了丞相,封为平津侯。公孙弘为人易猜疑而嫉妒,外表宽厚而内心城府很深。那些曾经与公孙弘有过节的人,公孙弘尽管假装和他们相处很好,而暗中却以灾祸来报复他们。主父偃被杀,董仲舒被调迁到胶西,都是公孙弘发挥的作用。他吃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去谷壳的粗米,他的老朋友和喜欢的门客,有衣食的需要,公孙弘都用俸禄来供给他们,他的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财。士人也因此而觉得他贤德。淮南王、衡山王造反,朝廷追究同党正急。公孙弘病得很厉害,自认为没有什么功劳却被封为侯,官位做到丞相,应该辅佐贤明的君主安抚国家,使人们都遵循身为臣子的伦常。如今诸侯有反叛忤逆的阴谋,这都是宰相不称职的缘故,担心这样默默地病死,无法来承担责任。于是他向皇帝上书说:“我听说天下的常道总共有五种,用来实行这五条常道的美德有三种。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和长幼的秩序,这五个方面就是天下的常道。智慧、仁爱和勇敢,这三个方面就是天下的美德,是用来实行常道的。所以孔子说'努力实践就近乎仁爱,喜欢询问就近乎智慧,知道羞耻就近乎勇敢’。懂得这三者,那就知道用什么来自我约束,知道用什么来自我约束,然后知道用什么来约束别人。天下还没有不能约束自己却能约束别人的人,这是百世不变的道理。现在陛下亲自实行大孝,学习上古三王,创建周朝那样的治国原则,兼有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才德,激励贤人而给予他们俸禄,考量他们的才能来授予官职。如今以我低劣愚钝的资质,没有汗马功劳,陛下特意将我从行伍之中提升起来,封为列侯,提拔到三公位置。我的品行才能不能和官位相称,平常又有病,大概会先于狗马一类的短命畜牲而死去,最终无法报答陛下恩德和搪塞责任。希望允许我交回侯印,辞官回归故里,给贤能的人让开进身之路。”皇帝答复他说:“古代褒奖有功的人,表扬有德的人,守住前人的成业需要祟尚文德,遭遇祸乱需要重视武功,这个道理是不会改变的。我过去勉强才得以继承这个皇位,担心而不得安宁,只想和各位大臣一起治理,你应该了解这一点。君子都喜欢良善之人而厌恶丑恶之人,你若谨慎行事,可以一直在我的身边做官。你只是不幸得了霜露风寒的小病,为什么担心不能痊愈,竟然还要上书交回侯印,请求辞官回归故里,这是彰显我的无德呀。现在的事情稍微少了一些,你应当减少思虑,收敛精神,再加以医药辅助治疗。”因此同意公孙弘继续休假,还赐给了他牛、酒和各种布帛。几个月之后,公孙弘的病好了,于是开始处理政事。元狩二年(前121年),公孙弘又得了病,最终以丞相的身份去世。他的儿子公孙度继承了平津侯的爵位。公孙度当过十多年的山阳太守,因为违法而失去了侯爵。主父偃,是齐国临菑人。他曾经学习纵横家的学说,到了晚年才开始学习《周易》《春秋》、诸子百家的学说。他在齐地那些儒生中游学,没有人愿意厚待他。齐地那些儒生纷纷排斥他,使他在齐地无法容身。他家贫困,曾向别人借贷也没借到,于是向北到燕、赵、中山等地游学,都没有得到厚待,他作客非常艰难。孝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年)间,他觉得诸侯国中没有哪里值得去游学的,于是向西进入函谷关去面见卫将军。卫将军曾经多次向皇帝推荐他,皇帝不肯召见他。他随身的钱财很少,在长安住了很长时间,那些达官贵人的宾客大多都讨厌他,于是他就上书给皇帝。早晨递上奏书,到了傍晚时皇帝就召他进见。他所阐述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有关法律条令的事,另外一件是建议攻打匈奴的事。其说辞是: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厌恶深切的谏言而是广泛地观察,忠诚的大臣不逃避被诛戮的危险而直言劝谏,因为这个缘故政事没有失策而功名流传于万代。现在我不敢隐藏忠心,逃避死亡来献出我愚蠢的计策,希望陛下降恩赦免我的罪过,并稍微考虑一下我的计策。《司马法》上说:“国家尽管很大,若喜好战争就必定会灭亡;天下尽管太平,若忘记战争就必定有危险。”天下已经被平定,周天子高奏《大凯》的乐章,在春季和秋季分别举行狩猎活动,诸侯在春天训练军队,在秋天整治武器,是为了不忘战争。而且发怒是悖逆的德行,武器是不祥的东西,争斗是最差的节操。古代的君主一发怒就必定导致尸首倒地流血遍野,因此圣明的君王会慎重地做这件事。致力于战胜穷尽武力之事的人,没有不导致悔恨的。过去秦始皇凭着战胜的兵威,蚕食天下,兼并了交战的国家,海内归于一统,功业和夏、商、周三代开国君主相当。他对胜利的追求却没有休止,想要攻打匈奴,李斯劝谏说:“不可以。匈奴没有城郭来居住,也没有贮备的粮草值得守卫,他们流动迁移,像鸟飞走一样,很难得到并控制他们。如果派轻便的军队深入匈奴,粮食必定会断绝;假如携带军粮来进兵,粮食总供应不上战事的需要。就是得到了他们的土地也无利可得,遇到他们的民众,也不能役使而加以守护。战胜了就必须杀死他们,这不像是作为民众父母的君主的行为。使中原疲惫,而以攻打匈奴为愉快的事情,这不是好的策略。”秦始皇没有听他的,于是让蒙恬统率军队攻打匈奴,开辟千里疆土,把黄河作为国界。那片土地本来就是盐碱地,不能生长五谷。然后,秦始皇调发天下成年男子去守卫北河地区。军队在荒野之地驻守了十多年,因此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始终没能渡过黄河向北推进。这难道是人马不足,兵器战甲不齐备吗?这是当时的形势不允许啊。秦始皇又让全天下的百姓飞速转运粮草,从黄县、腄县和琅邪郡靠海的地方开始起运,一直转运到北河,大概是发运三十钟的粮食,而到达时才得到一石。男人用尽全力去耕田,却满足不了大军对粮食的需要,女人极力将丝麻等纤维纺成纱或线,却满足不了军队帐幕的需要。百姓们疲惫不堪,孤儿寡妇老弱之人得不到供养,死在路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天下的人民才开始反叛秦朝。等到高皇帝平定了天下,攻占了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聚集在代郡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们。御史成劝谏道:“不可以。匈奴人的习性,像野兽一样聚集,像鸟儿一样飞散,追赶他们如同捕捉影子一样。现在凭借陛下的盛德去攻击匈奴,我私下里为这件事感到担心。”高帝没有听他的,于是向北抵达了代郡的山谷,果然在平城被包围。高皇帝大概非常后悔,于是派了刘敬去与匈奴缔结了和亲的盟约,从此以后,天下的百姓都忘记了战争的事。因此《孙子兵法》上说“出动十万军队,每天耗费千金”。秦朝常常聚积民众、驻扎军队达几十万人,尽管有歼灭敌军斩杀敌将、俘虏单于的功绩,也正好足够结下深仇大恨,而不够补偿天下所耗费的财物。这样上致国库空虚,下致百姓疲惫,扬威于国外而称心快意,不是好事。匈奴不易得到并控制住,这不是一代的事。他们骑着马偷盗侵犯,以此为职业,天生本来就是如此。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周朝,本来就不以法律道德的要求督导他们,只把他们当作禽兽畜养,不把他们归为人类。上不借鉴虞舜、夏朝、商朝、周朝的经验,下却因循近代的错误做法,这是我最担心的,令老百姓感到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战争时间一长,就会有变乱发生;做的事艰难,人们的思想就会发生变化。就使边境的百姓疲惫愁苦而产生背离之心,将军和官吏们互相猜忌而与外部勾结,因此尉佗和章邯才能达成他们的个人野心。秦朝政令之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是因为国家大权被这两个人瓜分,这就是政治得失的明证。因此《周书》上说“国家安危在于君王发布什么样的号令,国家存亡在于君王用什么样的人”。愿陛下仔细考虑这个问题,略微加以注意,深思熟虑。这个时候,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也都向皇帝上书谈论当时的政务,每个人各自讲了一件事。徐乐说:我曾听说过国家的忧患在于百姓造反,而不是瓦解,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什么叫作土崩呢?秦朝末年的情势就是这样。陈涉没有诸侯的尊位,没有一尺的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贵族的后代,没有乡里的美誉,没有孔子、墨子、曾子的贤能,陶朱、猗顿的财富,他却从贫穷的乡间起兵,挥舞戟矛,袒露一臂大呼,天下的人就闻风响应,这因为什么呢?因为人民贫困而君主不加以体恤,下面的人怨恨而上面的人却不知道,世俗早已败坏而政治却不修明,这三项就是陈涉用来作为凭借的客观条件。这就叫作土崩。因此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那什么叫作瓦解呢?吴、楚、齐、赵当年的军事叛乱就是这样。吴、楚等七国阴谋叛乱,他们都号称万乘之君,有几十万披甲的士兵,威严足以震慑他们的国境,财力足以鼓励他们国内的士人和民众,可他们却不能向西抢夺尺寸的土地而自己反倒却被朝廷擒获,其是原因是什么?不是他们的权势比匹夫陈涉小,不是他们的军事力量比匹夫陈涉弱,在那个时候,先帝的恩德遗泽还没有衰减,安于乡土、喜欢时俗的百姓还很多,因此诸侯没有封国之外的援助。这就叫作瓦解。所以说国家的忧患不在瓦解。由此看来,天下确实有土崩的形势,就算是穿粗布衣服、住偏僻地方的人也会首先发难而令国家遭到危害,陈涉就是如此。何况还有三晋国君之类的人物还可能存在呢!天下尽管还没有大治,如果真的能没有土崩的形势,即使有强国劲兵起来造反,也会在转身之间就遭到擒灭,吴、楚、齐、赵就是如此。何况群臣百姓能够起来反叛呢!这两个主要方面,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明显的根本所在,贤明的君主对此应留心深入地考察。最近以来关东地区五谷歉收,年景还没有恢复,民众大多穷困,再加上边境的战争,按照气数和常理来看,那么民众将会有不安心本地的情况了。不安心就容易骚动。容易骚动,就属于土崩的形势。因此,贤明的君主能独自看到万物变化的根由,知晓安危的关键,在朝廷上治理政事,消除尚未形成的祸患。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设法使国家避免土崩的形势罢了。因此即使有强国劲兵,陛下仍然可以追逐走兽,射猎飞鸟,扩大游宴的地方,没有克制地纵情观赏,极尽骑马打猎的快乐,而安然自得。各种乐器的演奏之声不绝于耳,帷帐中美女的情爱和杂耍滑稽戏艺人的笑声从不缺乏,然而天下却没有久积的忧患。名声何必要像商汤王、周武王那样高,民风何必要像周成王、周康王时那样好!尽管这样,我私下认为陛下是天生的圣人,有着宽厚仁爱的资质,如果真的以治理天下作为自己的任务,那么商汤王、周武王的名声也不难赶上,而周成王、周康王之时的民风也可重新兴现。这两种情况确定了,然后就可以处于尊贵而安逸的实际境地中,在当世传扬美名,扩大美誉,使天下人亲近而使四方蛮夷臣服,您的余恩遗德也将盛传几代,面向南方,背靠屏风,卷起衣袖,向王公大臣拱手行礼,这就是您所要做的事情了。我听说计划实现王道,即使不成功,最差也足以使国家安宁。天下安定,陛下需要什么而得不到呢,要做什么而不成功呢,讨伐哪个而不降服呢!严安上书说:我听说周朝拥有天下,稳固的时候有三百多年,周成王、周康王时代是这个时期的鼎盛阶段,刑法搁置不用四十多年而没有使用。待到周朝的衰落,也经过了三百多年,所以五位霸主相继兴起。五霸经常辅助周天子兴利除害,讨伐暴虐,杜绝奸邪,在全天下匡扶正道,使周天子得以尊贵。五霸都去世之后,没有圣贤的继承者,周天子孤立衰微,号令无法颁行。诸侯任意行事,强大的国家欺凌弱小的国家,人多的国家侵害人少的国家,田常篡夺了齐国国君的地位,晋国六卿瓜分了晋国的领土,共同形成了各国混战的局面,这是民众受苦的开始。于是,强国致力于进攻,弱国备战防守,产生了合纵、连横的现象,战车驱驰,来往相撞,战士的盔甲生出了虮虱,百姓没有地方诉苦。等到秦王嬴政即位后,蚕食了天下,吞灭了混战中的各国,号称“皇帝”,掌握全国的政治,毁坏诸侯国的都城,毁掉他们的武器,用来铸成钟虡,以示不再用兵。广大人民因此免于战争的灾害,遇上了圣明天子,人人都以为得到了新生。假使秦朝放宽它的刑罚,少征收赋税,减轻徭役,重视仁义,轻视权势利益,崇尚忠厚,鄙视智巧,移风易俗,使全国的百姓得到教化,那么必定会世世代代太平。但是秦朝没有推行这种风气而是因循它以前的风俗,让那些长于智巧追求权势利益的人得以进用,忠厚而诚信的人却遭到斥退;法律严苛,政治残酷,阿谀奉承的人很多,天天听到的都是他们的赞扬声,于是心满意足,想入非非。想要扬威于海外,就派遣蒙恬统率军队向北攻打胡人,开辟疆土,推进国境,在北河驻守,令百姓快速转运粮食,紧随其后。又派尉官屠睢率领水军去攻打南方的百越,派名字叫作禄的监御史凿通运河,运送军粮,深入到越人的土地,越人逃走。经过长期相持,粮食短缺,越人反攻秦军,秦军大败。秦朝于是派了尉佗率领士兵戍守越地。正在这个时候,秦朝在北方与匈奴结下冤仇,在南方与越人结下冤仇,在没有用的地方驻扎军队,只能前进而不能退守。经过了十多年,成年的男子都披甲当兵,成年的女子都转运粮食,痛苦得无法生活下去,就在路旁的树上上吊自杀,死掉的人一个接一个。到了秦始皇去世后,天下发生大叛乱。陈胜、吴广攻取了陈县,武臣、张耳攻取了赵地,项梁攻取了吴县,田儋攻取了齐地,景驹攻取了郢,周市攻取了魏地,韩广攻取了燕地,穷山深谷中,豪杰之士同时起兵,多得记载不过来。然而,他们都不是公侯的后代,不是大官的属吏。他们没有一点权势,从闾巷间兴起,手里拿着戟矛,顺应时势行动起来,不用共谋而同时起兵,不用约定而同时会合,占有的土地不断扩大,一直发展到称王称霸,这是那时的教化所导致的。秦朝皇帝有天子的尊贵,有天下的富足,国家被灭亡宗族的祭祀因而断绝,这是穷兵黩武所导致的祸害。因此周朝的败亡在于国势的衰弱,秦朝的败亡在于国势的强大,这是不会因为时势而改变的。如今朝廷想要招降南夷,使夜郎国来朝拜,降服羌、僰,攻取濊州,建置城邑,又深入匈奴,烧毁他们的茏城,议论的人都赞美这个打算。这是做人臣的利益,不是天下的长远谋略。如今中原地区没有狗吠的惊扰,而外面为远方备战所牵累,使得国家凋敝,这不是养育民众的办法。去实现无边的欲望,让心意畅快,和匈奴结下冤仇,这不是安顿边疆的办法。结下祸害而不能解除,停止战争而又重新兴起,让近处的人愁苦,让远处的人惊恐,这不是能够持久的做法。如今天下的人都在锻造铠甲、磨制刀剑,矫正箭杆,积攒弓弦,水陆两路运输粮食,看不到停止的时候,这是天下的百姓都忧虑的。战争时间一长就会有变故兴起,事情一繁杂就会产生疑虑。现在外郡的土地有的多达几千里,列城几十座,山川和土地的形势足以控制百姓,威胁旁边的诸侯,这不是公室皇族的利益所在。往上看,齐国、晋国之所以灭亡,其原因在于公室太衰弱,而六卿太过强盛;往下看,秦朝之所以灭亡,其原因在于严刑酷法,欲望大得没有边际。现在郡守的权力,不只是过去六卿那么大;郡地几千里,不只是闾巷那么一点凭借;铠甲武器等军事装备,不只是戟矛那么点用处:以这些条件,遇上万世少有的变乱,那么后果就不言而喻了。主父偃劝皇帝说:“古代诸侯的封地不超过一百里,中央强地方弱的形势容易控制。如今诸侯有的拥有几十座相连的城池,土地方圆千里,太平的时候,他们骄横奢侈,容易做出过分而不守规矩的事,危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凭借自己的强大,联合起来抗拒朝廷。现在以法令来分割减弱他们,那么他们就会反叛,以前晃错的建议就是这样。现在诸侯的子弟多达十几人,而只有嫡长子可以世代承继,其余的子弟虽然也是诸侯的骨肉,却得不到一点封地,这样仁爱孝道就不能散播。希望陛下命令诸侯可以推广恩德,将封地分给诸侯子弟,封他们为侯。那些诸侯子弟都高兴地得到他们所想要的,陛下施行了恩德,实际上分裂了诸侯的封国,不必削减封地诸侯的势力就逐渐衰弱了。”于是皇帝听从了他的计策。主父偃又劝皇帝说:“茂陵县刚设置,可以把天下豪强兼并之家与有能力作乱的人,全都迁到茂陵县去,内则充实了京城,外则除去了奸猾的人,这就是不用诛杀的办法而消除了祸害。”皇帝又听从了他的主张。尊立卫子夫做皇后,以及揭发燕王刘定国的阴谋等事情,主父偃都立下了功劳。大臣们都怕主父偃的嘴,贿赂、赠送给他的钱总计达千金。有的人劝主父偃说:“你太过专横了。”主父偃说:“我自从束发游学以来已经四十多年了,自己不得志,父母不把我当作儿子看待,兄弟不肯收留我,宾客远离我,我窘困的日子很长久了。而且大丈夫活着不能列五鼎而食,那么就接受五鼎烹煮的刑罚。我现在已经到了日暮途远的时候,因此要倒行逆施,仓促行事。”主父偃强调说朔方的土地肥沃,外面有黄河为凭借,蒙恬曾在那里筑城来驱逐匈奴人,内则省去转运和戍守漕运的人力物力,这是扩大朝廷疆土,消灭匈奴的根本所在。皇帝看了他的奏议,就交给公卿们商议,大家都说不利。公孙弘说:“秦朝的时候曾经征发三十万人在北河修筑城池,最终没有修筑成,不久之后就放弃了。”主父偃极力讲述修筑朔方城的好处,皇帝终于采纳了主父偃的建议,设置了朔方郡。元朔二年(前127年),主父偃向皇帝讲了齐王刘次景在王宫之中淫乱并且行为邪僻的事情,皇帝任命主父偃担任齐相。主父偃到达齐国,将他的兄弟和宾客们都召来,散发了五百金给他们,傒落他们说:“当年我贫困的时候,兄弟不给我衣食,宾客们不让我进门;现在我做了齐相,你们有的人到千里之外迎接我。我与你们绝交了,不要再进入我家的大门!”因此派人以齐王和他姐姐通奸的事来震慑齐王,齐王觉得自己最终也不能摆脱罪责,担心像燕王刘定国那样被处以死刑,于是就自杀了。有关部门把这件事报告给了皇帝。主父偃当初做平民的时候,曾经游历燕、赵,等到他富贵了,就揭发燕王的阴谋。赵王担心他成为赵国的祸害,打算上书言明他的阴私,由于主父偃在朝中,不敢揭发。等到他当了齐相,出了函谷关后,赵王就派人给皇帝上书,控告主父偃接受诸侯的金钱,因此诸侯子弟很多得以封侯。等到齐王自杀,皇帝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生气,认为主父偃威胁齐王,导致他自杀,于是将主父偃召回交由法官治罪。主父偃承认接受了诸侯的贿金,而他的确没有威胁齐王令他自杀。皇帝不打算诛杀他,当时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就对皇帝说:“齐王自杀,没有后代,齐国就得废除改为郡,归入朝廷,主父偃本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陛下若不诛杀主父偃,没有办法向天下人交待。”于是就将主父偃全族诛杀。主父偃正尊贵受到皇帝宠信的时候,他的宾客有数千人,等到他被灭族而死时,没有一个人来为他收尸,唯有洨县人孔车为他收尸并安葬了他。皇帝后来听说这件事,认为孔车是个忠厚的长者。太史公说:公孙弘的品行虽然好,但也是遇上了好时机。汉朝创建八十多年了,皇帝正祟尚儒家学说,招揽贤能的人,来弘扬儒家和墨家学说,公孙弘是第一个被选的人。主父偃身居要职时,那些王公大臣都赞誉他,到他名誉扫地被诛杀时,士人都争着讲他的坏处。真是可悲啊!太皇太后给大司徒、大司空的诏书写道:“据说治理国家的道理,首先要使人民富裕;让人民富裕的关键,在于节俭。《孝经》说'使君主安宁,治理百姓,没有比用礼还好的了’。'礼,与其奢侈,不如节俭’。过去管仲辅佐齐桓公,使齐桓公称霸于诸侯,曾有九次会合诸侯一度匡正天下的功劳,而孔子却说他不懂礼,因为他太过奢侈,用度能和国君相比拟。夏禹住矮小的宫室,穿粗劣的衣服,而后世的圣人不因循他的做法。因此说,国家政治的鼎盛,君主的德行优良,没有可以超过节俭的。以节俭来教化俗民,那么尊卑的秩序得以形成,骨肉的恩情得以加深,争论诉讼的根源得以消灭。这难道不是家给人足、刑罚废弃不用就能治好国家的根本吗?怎么能不尽力去做呢!三公是百官的统帅,是万民的表率。这就是没有立起垂直的木柱却产生弯曲的影子的道理。孔子不是曾经说过,'你率先走正道,谁敢不跟着走正道’。'提拔贤能的人以教育能力不高的人,那么人民就会努力做事’。汉朝自从创建以来,宰辅大臣而能亲自实行节俭,轻视钱财重视仁义,表现特别突出的,没有像过去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那样的人。他身居丞相之位而盖布被,吃粗米饭,每顿饭不过一个肉莱。对老朋友和他所喜欢的宾客,他都拿俸禄来供养他们,没有多余的钱财。这是在内心自我克制而言行遵守制度。汲黯指责他,这些事才被朝廷知道,他的做法可以说是低于制度规定的标难而能够施行的。只要是德行优良就去做,否则就不去做,这与那些背地里奢侈无度而表面上装作节俭以赚取名誉的人是不同的。他以有病为由请求辞官回家,孝武皇帝立刻下令说'褒奖有功的人,赞扬有德的人,喜欢好人、讨厌坏人,你应当知道这些。愿你减少思虑,保养精神,再以医药辅助治疗’。赐给他假期治病,还赐给他牛、酒和各种布帛。几个月后,公孙弘的病痊愈了,开始履行职责办公。到元狩二年(前121年),他终于在丞相的位置上寿终正寝。了解大臣的没有超过君主的了,这就是明证。公孙弘的儿子公孙度承袭了他的爵位,后来做了山阳太守,由于犯法而失去了侯爵。表彰道德仁义,是想要勉励教化,这是古代圣王的惯例,是不能改变的道理。要赐予公孙弘后代子孙中的嫡系传人以关内侯的爵位,赐予三百户食邑,以公车将他们征召到京城中,将他们的名字报告到尚书那里,朕要亲自当面给他授予爵位。”班固称赞道:公孙弘、卜式、儿宽都以鸿雁奋飞之翼的才能而受困于平凡的燕雀之中,远远地混迹于猪羊之间,若不是遇到了好的时机,怎么能得到这样的官位呢?这时,汉朝创建六十多年,天下安定,国库充实,而四方的蛮夷还没有臣服,制度有很多缺漏,皇帝正准备选用文武人才,寻求这样的人如同害怕追赶不上似的。开始曾以安车蒲轮去迎接枚乘,后来召见主父偃因而赞叹不已。因此,群臣羡慕向往,有奇特才能的人同时涌现。卜式从割草的牧羊人之中被选中,桑弘羊从商人中被提拔起来,卫青在奴仆之间奋起,金日磾从投降的俘虏中被选拔出来,这些人都是从前那筑墙的傅说、喂牛的宁戚一类的人。汉朝所得的人才,属这个时期最多。学识渊博气度雍容的,有公孙弘、董仲舒、儿宽;忠厚勤勉的,有石建、石庆;质朴刚直的,有汲黯、卜式;提拔贤能的,有韩安国、郑当时;制定律令的,有赵禹、张汤;擅于写文章的,有司马迁、司马相如;擅长言辩、诙谐滑稽的,有东方朔、枚皋;擅长应对的,有严助、朱买臣;精通天文历法的,有唐都、落下闳;擅长协调音律的,有李延年;善于筹划的,有桑弘羊;奉令出使不辱使命的有张骞、苏武;杰出的将帅,有卫青、霍去病;接受先帝遗命、辅佐新君的,有霍光、金日磾。其余的记也记不过来。因此这个时期创建的功业和遗留下来的典章制度、文献,后世没有能比得上的。汉宣帝继承汉朝的大统,继续修治汉朝的大业,也讲述宣扬《六艺》,招选优秀奇特的人才,因此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因为精通儒家学说而得以进身;刘向、王褒因为善于写文章而得以显名。杰出的将相,有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理民众成效卓著的,有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这些人,他们都有功勋事迹留下被后世所记述。参看这些名臣的事迹,也可说是仅次于汉武帝时代。
53、南越列传
原文及注释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谪:因罪降职或流放。】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谿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假守:代理地方长官。】。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和集:同“和辑”,和睦团结。】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关市:边境的贸易市场。】铁器。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大疫:重病。】,兵不能逾岭。岁余,高后崩,即罢兵。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纛:帝王车舆上的饰物。】,称制,与中国侔【侔:相同,相等。】。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乃为佗亲冢【冢:守墓人家。】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因让【让:责问,责备。】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瓯骆:西瓯和骆越。】裸国亦称王。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乃顿首谢,愿长为藩臣,奉贡职。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陆贾还报,孝文帝大悦。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至建元四年卒。
佗孙胡为南越王。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藩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于是天子多【多:赞赏。】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谓助曰:“国新被【被:遭受。】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可以悦好语入见。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胡薨,谥为文王。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取:通“娶”。】邯郸樛氏女,生子兴。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要:要挟。】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遣子次公入宿卫。婴齐薨,谥为明王。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使者皆留填抚之。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赍【重赍:贵重财物。】,为入朝具。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相:辅佐。】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使者皆注意嘉,势未能诛。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嘉等。使者皆东向,太后南向,王北向,相嘉、大臣皆西向,侍坐饮。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发。嘉见耳目非是【耳目非是:周围的人都不同于以往。】,即起而出。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乃阴与大臣作乱。王素无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太后有淫行,国人不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参曰:“以好往,数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辞不可,天子罢参也。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区区:小小的。】之越,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愿得勇士二百人,必斩嘉以报。”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吕嘉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童仆。取自脱【自脱:自己解脱。】一时之利,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而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谩辞:骗人的言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愿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乃下赦曰:“天子微,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今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晏如:安然自若。】,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楼船:水军。】十万师往讨之。”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期后:过了约定期限。】,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楼船居前,至番禺。建德、嘉皆城守。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伏波居西北面。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犁旦【犁旦:黎明。】,城中皆降伏波。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得建德,封为海常侯;越郎都稽得嘉,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越桂林监居翁谕瓯骆属汉:皆得为侯。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遂为九郡。伏波将军益封【益封:增加食邑户数。】。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遭汉初定,列为诸侯。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瓯骆相攻,南越动摇。汉兵临境,婴齐入朝。其后亡国,征【征:征兆。】自樛女;吕嘉小忠,令佗无后。楼船从欲,怠傲失惑【失惑:放荡惑乱。】;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成败之转,譬若纠墨。
南越列传 白话文翻译
南越王尉佗,是真定人,姓赵。秦朝已经兼并了天下,攻占并且平定了杨越,设立了桂林郡、南海郡、象郡,将被判罪的百姓迁徙到这些地方,与越人一起杂居了十三年。尉佗,秦朝任用他做南海郡龙川县的县令。到了秦二世之时,南海郡郡尉任嚣患病将要死去,召来龙川令赵佗,对他说:“听说陈胜等人作乱,秦朝施政残暴,天下人都因此困苦,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人都分别在州郡同时起兵、聚集民众,像勐虎争食一样争夺天下,中原动乱,不知道什么时候安宁,豪杰们反叛秦朝,互相独立。南海郡偏僻而遥远,我担心强盗的军队侵略到这里,我打算发动军队切断通往这里的新修道路,自己守备,等待诸侯的变化,碰巧我病得很严重。况且番禺背后有险要的山势,南有大海作屏障,东西达几千里,有不少中原人帮助我们,凭这也可以做一州之主,甚至可以创建国家。郡中的官吏没有谁值得我同他说话,因此召你来告诉你这些。”当即就颁给赵佗有关文书,让他代行南海郡郡尉的职务。任嚣死后,赵佗立刻传递檄文布告横浦、阳山、湟谿关说:“强盗的军队即将到来,立即断绝道路,集合军队来守卫自己的领地!”趁机有步骤地依法诛杀了秦朝所派的官吏,而用他的党羽做代理郡守。秦朝灭亡后,赵佗就攻打兼并了桂林郡、象郡,立自己做南越武王。高皇帝平定天下后,因为中原百姓劳顿困苦,因此宽释赵佗没有诛杀他。汉十一年(前196年),派陆贾顺应情势立赵佗为南越王,与他剖符定约,互相通使节,和睦团结百越,不要成为汉朝南边的祸患,与长沙接壤。高后时期,有关部门的官吏请求停止南越在边境上购买铁器。赵佗说:“高帝让我做南越王,互通使节和货物,现在高后听信谗言,歧视蛮夷,断绝器具用物的来源,这一定是长沙王的主张,他打算凭借中原的力量,攻打消灭南越,在这里称王,给自己创建功业。”于是赵佗就给自己封尊号为南越武帝,派军队攻打长沙国边境的城邑,打败了几个县的军队后就离去了。高后派将军隆虑侯周灶前去攻打他。正赶上酷暑阴雨的天气,很吐司兵都得了重病,军队不能越过山岭。一年之后,吕后去世,汉军就撤退了。赵佗因此凭借军队威震边境,用财物贿赂闽越、西瓯、骆越,役使他们归属南越,赵佗的领地东西有一万多里。赵佗竟然坐上黄盖左纛的车,自称皇帝发号施令,与汉朝皇帝平起平坐。到了孝文帝元年(前179年),汉文帝刚刚统治天下,派遣使者晓谕诸侯和四方蛮夷首领自己从代国到京城即位的意图,让他们知道皇帝的盛大德性。于是为赵佗父母在真定的坟墓设置守墓的人家,逢年过节,随时祭祀。召来赵佗的堂兄弟,以尊贵的官职和优厚的赏赐来优待他们。命令丞相陈平等人推荐可以出使南越的人,陈平推荐好畤人陆贾,在先帝时就多次出使南越。文帝于是召陆贾来,任命他做太中大夫,前往南越,趁机责问赵佗自立为皇帝,居然不派一个使者来报告。陆贾抵达南越,南越王赵佗非常害怕,写信谢罪道:“蛮夷大首领老臣赵佗,以前高后隔绝并歧视我们南越,我私下怀疑长沙王陷害我,又远远地听说高后将我的宗族全部诛杀,挖掘烧毁我的祖先的坟墓,因此我自暴自弃,入侵长沙国的边境。何况南方一带低下潮湿,蛮夷之中,东边的闽越只有上千民众,却也称王,而西边的西瓯和骆越这样的野人首领也称王。我擅自窃取帝王的尊号,只是聊以自娱,怎么敢将这事禀告给天朝的君王呢!”于是磕头谢罪,表示愿意长久地做汉朝的藩属臣子,遵守向汉朝进贡的职责。于是赵佗就对全国下令说:“我听说两个强者是不可以同时存在的,两个贤人是不可以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大汉的皇帝,是贤明的天子。从此以后,我去掉皇帝的称号,不乘坐黄盖左纛的车子。”陆贾回朝报告,孝文帝十分高兴。到了孝景帝时,赵佗一直向汉朝称臣,派人朝见天子。然而他在南越国内依然偷偷地用着皇帝的称号,他只在派使者朝见汉朝皇帝时,才称王,接受汉朝皇帝的命令如同诸侯一样。到了建元四年(前137年),赵佗去世。赵佗的孙子赵胡做了南越王。此时闽越王郢出动军队攻打南越的边境城镇,赵胡派人向汉朝皇帝上书说:“南越和闽越都属于汉朝的藩国,不可以擅自发动军队互相攻打。现在闽越发动军队侵犯我,我不敢发动军队迎击,希望陛下下诏指示。”于是皇帝赞赏南越王讲道义,履行职责和盟约,为他们出动军队,派了两位将军前去征讨闽越。军队还没有翻过山岭,闽越王的弟弟余善就把郢杀死了,投降了汉朝,于是汉朝停止进军。皇帝派庄助前往向南越王解释朝廷的意旨,赵胡叩头说:“陛下竟然为我派兵征讨闽越,我至死也无法报答这个恩德!”赵胡就派自己的太子婴齐到朝廷去担任宿卫。赵胡对庄助说:“国家刚刚遭受侵略,请使者先行一步吧。我正在日夜整装准备进京去拜见陛下。”庄助离去之后,他的大臣向赵胡劝谏说:“汉朝发动军队诛杀郢,也用这个行动来震慑南越。而且先王过去说过,侍奉汉朝皇帝只要求不要失礼,总之不能因为喜欢好话而入朝拜见天子。去朝见就回不来了,这是亡国的形势啊。”于是赵胡假称自己有病,终于没有入朝见皇帝。十几年之后,赵胡真的得了重病,太子婴齐请求回南越国。赵胡死后,被封的谥号是文王。婴齐继位为南越王后,就把他祖父武帝的印玺藏了起来。婴齐在长安担任宿卫的时候,娶了邯郸樛家的女儿当妻子,生了个儿子名叫赵兴。等到他继位之时,他就向皇帝上书请求立樛家的女子为王后,立赵兴为太子。汉朝几次派使者委婉地劝说婴齐去朝见汉朝皇帝,婴齐喜欢随意杀人,害怕入朝进见皇帝,被强迫实施汉朝的法度,如同内陆的诸侯一样,就坚持以有病为托词,于是没有入朝进见皇帝。他派了儿子次公到朝廷担任宿卫。婴齐死后了,被封的谥号是明王。太子赵兴代替婴齐立为南越王,他的母亲当了太后。太后在还没有做婴齐的妾时,曾经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奸。待到婴齐死后,元鼎四年(前113年),汉朝派安国少季前去规劝南越王、王太后入朝进见皇帝,与内陆的诸侯一样;让辩士谏大夫终军等人传达有关的言辞,勇士魏臣等人辅助不足的地方,卫尉路博德统领军队驻扎在桂阳,等待使者。南越王还年轻,太后又是中原人,曾经与安国少季通奸,这次安国少季出使前来他们又私通了。南越国中很多人都知晓这事,大多数人不服从太后。太后害怕发生动乱,也想倚仗汉朝的威势,就多次劝说南越王和大臣们请求重归汉朝管辖。于是通过使者向皇帝上书,请求参照内陆诸侯,三年朝见皇帝一次,拆除边境的关塞。于是皇帝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赐给南越丞相吕嘉银印,还赐予内史、中尉、太傅等官印,其他的官职南越王可以自行设置。将他们以前的黥刑、劓刑废除,适用汉朝法律,与内陆的诸侯一样。使者都留下来安抚南越。南越王、王太后整治行装与贵重财物,为入朝进见皇帝做准备。南越丞相吕嘉的年纪很大了,曾经辅佐过三任南越王,他的家族中当官做长吏的达七十多人,男子都娶王族的女儿做妻子,女子都嫁给王子和国王的兄弟等宗室之人,他和苍梧郡的秦王还有姻亲关系。他在南越国中很有权势,南越人都很信任他,许多人都做了他的耳目,在得民心方面超过南越王。南越王给汉朝皇帝上书,吕嘉多次劝阻南越王,南越王没有听从。他产生了反叛的想法,多次以有病推脱不见汉朝的使者。使者都十分留意吕嘉,因为形势的关系,没有诛杀他。南越王、王太后也担心吕嘉等人事先发难,于是摆设酒宴,想通过汉朝使者的权势,图谋诛杀吕嘉等人。汉朝使者都面东而坐,太后面南而坐,南越王面北而坐,丞相吕嘉、大臣们都面西而坐,陪坐饮酒。吕嘉的弟弟担任将军,统领士兵守在宫外。正喝着酒,太后对吕嘉说:“南越归于汉朝统属,这是国家的利益所在,而丞相您嫌这么做不利,为什么呢?”以话来激怒使者。使者正在踌躇,最终没敢动手诛杀吕嘉。吕嘉见周围的人都不同于以往,于是马上起身出去了。太后发怒,想以矛戟刺杀吕嘉,南越王阻止了太后。吕嘉于是安全地出去了,从他弟弟那分取一部分士兵来护卫自己回家,推说自己有病,不愿意见南越王和汉朝使者。吕嘉于是暗中与大臣准备发动叛乱。南越王一向没有诛杀吕嘉的想法,吕嘉明白这一点,因此过了几个月都没有发动叛乱。王太后有淫乱的行为,国中人不服从她,她想自己诛杀吕嘉等人,可是力量又不够。皇帝听说南越丞相吕嘉不服从南越王,而南越王、王太后又势单力孤,不能制服,使者又软弱没有决断。又认为南越王、王太后已经归顺汉朝,唯有吕嘉作乱,不值得发动军队,打算派庄参带领二千人前去出使。庄参说:“如果为了友好而前去,只派几个人就足够了;如果是为了打仗而前去,那么二千人不够干什么。”推辞不愿去,皇帝就不叫庄参前去。郏地的壮士、原来济北王的丞相韩千秋奋然道:“凭小小的南越,还有南越王、太后做内应,只有吕嘉从中破坏,我愿意得到二百名勇士,一定将吕嘉斩杀回来报告。”于是皇帝派韩千秋和南越王太后的弟弟樛乐统领二千人前去,来到南越国境内。吕嘉等人终于造反了,向国人下命令说:“国王还年轻。而太后是中原人,又与汉朝使者淫乱,一心想归于汉朝管辖,把先王的珍宝重器全都献给汉朝皇帝来谄媚,带走许多随从,到了长安之后,就把他们卖给汉人当僮仆。她只想得到自己一时解脱的好处,不为赵氏国家的利益考虑,不为子孙后代着想。”于是与他的弟弟带领士兵攻打并杀死了南越王、太后以及汉朝的使者。吕嘉派人告诉苍梧郡秦王和各郡县的官员,立明王婴齐的长子——明王婴齐与南越妻子所生的儿子术阳侯赵建德为南越王。此时韩千秋的军队进入了南越,攻克了几座小城镇。之后,南越径直将道路让开,还供给饮食,在不到番禺四十里的地方,南越派兵袭击了韩千秋等人,于是将他们消灭了。吕嘉派人用匣子封装了使者的符节,放于在边塞之上,友好地讲了一些骗人的言辞来向汉朝谢罪,同时派兵把守要害的地方。于是皇帝说:“韩千秋虽然没有创建功勋,但也配得上军队先锋的首位了。”就封他的儿子韩延年做了成安侯。樛乐,他的姐姐是南越王太后,她是第一个愿意归属汉朝的,就封樛乐的儿子樛广德为龙亢侯。皇帝颁下赦令说:“天子的力量衰微,诸侯就大力征讨,人们就嘲讽大臣不征讨反叛之贼。如今吕嘉、赵建德等人造反,安然自若地擅自称王,我命令罪人与长江、淮河以南的水军共十万前去征讨他们。”元鼎五年(前112年)秋天,卫尉路博德担任伏波将军,从桂阳出兵,直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担任楼船将军,从豫章出兵,直下横浦;过去归顺汉朝受封为侯的两个南越人担任戈船将军和下厉将军,从零陵出兵,一部分人直下离水,一部分人直达苍梧;派驰义侯率领巴蜀的罪犯,征发夜郎的军队,直下牂柯江:这些军队全都在番禺会师。元鼎六年(前111年)冬天,楼船将军率领精兵率先攻克了寻陕,之后又攻克了石门,缴获了南越的战船和粮食,于是向前进军,击败南越的先头部队,统领几万人等候伏波将军。伏波将军统领罪犯,路途遥远,正巧过了约定期限,与楼船将军会合的只有一千多人,于是一起进军。楼船将军在前边,抵达番禺。赵建德、吕嘉都据城而守。楼船将军自己挑选了有利的地形,驻扎在番禺的东南方;伏波将军驻扎在番禺的西北方。就在天黑时,楼船将军袭击并打败了南越人,放火将城烧了。南越人平素就听说过伏波将军的名声,现在天黑,不清楚他有多少军队。伏波将军于是安下营寨,派使者去招降,赐予他们官印,又让他们去招降南越的其他将士。楼船将军勐烈攻打、焚烧敌军,反而促使敌军进入伏波将军的营中投降。黎明时分,番禺城中的敌军全都投降了伏波将军。吕嘉、赵建德已经在昨夜和他们的几百名属下逃亡到了海上,乘船西去。伏波将军又趁机向已经投降的南越贵族询问,得以知道吕嘉的去向,派人去追赶。由于本为南越校尉而现为汉军司马的苏弘捉住了赵建德,所以封他为海常侯;南越的郎官都稽捉住了吕嘉,封他为临蔡侯。苍梧王赵光,是南越王的同姓族人,听到汉军来了,和名为定的南越揭阳县令自行决定归属汉朝;南越桂林郡监居翁告谕瓯骆归属汉朝:他们都被封为侯。戈船将军、下厉将军的部队,以及驰义侯所出动的夜郎军队还未赶到,南越就被平定了。于是汉朝在南越设立了九个郡。伏波将军增加食邑户数。楼船将军的部队因为攻破了敌人的坚固防守,他因此被封为将梁侯。从尉佗开始称王后,经历五代共九十三年而后南越国灭亡。太史公说:尉佗称王,本来是因为任嚣。遇到汉朝刚刚平定天下,他因此被封为诸侯。隆虑侯率领军队讨伐南越,遭遇了酷暑潮湿的气候,士卒多染病无法行军,赵佗因此越发骄傲。瓯越、骆越相互攻打,南越也随之动摇。汉军来到南越境内,婴齐到京城去当宿卫。后来南越灭亡,征兆是从樛氏女开始的;吕嘉小小的忠心,却导致了赵佗的王位没有继承下来。楼船将军肆意放纵,怠慢骄傲,放荡惑乱;伏波将军不得志,智谋却越发增长,因祸而得福。可见成功与失败的转化,就如同木工纠正墨线那样。 54、东越列传 原文及注释
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句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及诸侯畔【畔:通“叛”,背叛。】秦,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当是之时,项籍主命,弗王,以故不附楚。汉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孝惠三年,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便附:愿意归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
后数世,至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越,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及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徒,以故皆得不诛【诛:惩罚。】,归国。
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问太尉田鼢,鼢对曰:“越人相攻击,固【固:本来。】其常,又数反复,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弗属。”于是中大夫庄助诘鼢曰:“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乃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当安所告诉【诉:通“诉”,诉说。】?又何以子万国乎?”上曰:“太尉未足与计。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乃遣庄助以节【节:符节。朝廷使者所持信物,用牦牛尾制成。】发兵会稽。会稽太守欲距不为发兵,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而去。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
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擅:擅自。】发兵击而以闻【闻:把事情报告上级。】。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兵未逾岭,闽越王郢发兵距险。其弟余善乃与相、宗族谋曰:“王以擅发兵击南越,不请【不请:不向汉天子请示。】,故天子兵来诛。今汉兵众强,今即幸胜之,后来益多,终灭国而止。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固一国完;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鏦:铁柄小矛,此处指用矛刺杀。】杀王,使使奉其头致大行。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今王头至,谢罪,不战而耘,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农军,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诏罢两将兵,曰:“郢等首恶,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焉。”乃使郎中将立丑为越繇王,奉闽越先祭祀。余善已杀郢,威行于国,国民多属,窃自立为王。繇王不能矫其众持正。天子闻之,为余善不足复兴师,曰:“余善数与郢谋乱,而后首诛郢,师得不劳。”因立余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至元鼎五年,南越反,东越王余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解:解释,此指借口。】,不行,持两端【持两端:采取两不得罪的政策。】,阴使南越。及汉破番禺,不至。是时楼船将军杨仆使使上书,愿便引兵击东越。上曰士卒劳倦,不许,罢兵,令诸校屯豫章梅岭待命。元鼎六年秋,余善闻楼船请诛之,汉兵临境,且往,乃遂反,发兵距汉道。号将军驺力等为“吞汉将军”,入白沙、武林、梅岭,杀汉三校尉。是时汉使大农张成、故山州侯齿将屯,弗敢击,却就便处,皆坐畏懦诛【懦诛:怯懦畏敌。】。
余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妄言:荒谬的言论。】。天子遣横海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楼船将军杨仆出武林;中尉王温舒出梅岭;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出若邪、白沙。元封元年冬,咸入东越。东越素发兵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军数校尉,杀长吏。楼船将军率钱唐辕终古斩徇北将军,为御儿侯。自兵未往。
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余善,余善弗听。及横海将军先至,越衍侯吴阳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军于汉阳。从建成侯敖,与其率【率:率领。此指敖所率领的部下。】,从繇王居股谋曰:“余善首恶,劫守吾属。今汉兵至,众强,计杀余善,自归诸将,傥【傥:通“倘”,如果、或许。】幸得脱。”乃遂俱杀余善,以其众降横海将军,故封繇王居股为东成侯,万户;封建成侯敖为开陵侯;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封横海将军说为案道侯;封横海校尉福为缭荌侯。福者,成阳共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侯。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诸将皆无成功,莫封。东越将多军,汉兵至,弃其军降,封为无锡侯。
于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复,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
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句践一称伯【伯:通“霸”。】。然余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盖禹之余烈【余烈:遗留下来的功业。】也。
东越列传
白话文翻译
闽越王无诸与越东海王摇,他们的先辈都是越王句践的后裔,姓驺。秦国兼并天下后,他们都被废除了王的称号,成为首领,将他们的领地方改设为闽中郡。等到诸侯反叛秦朝时,无诸、摇带领越人归顺了鄱阳县令吴芮,即人们所说的鄱君,追随诸侯消灭秦朝。在那个时候,项籍掌握大权,没有封无诸、摇为王,因此他们不归附楚国。汉军攻打项籍,无诸、摇带领越人辅佐汉王。汉五年(前202年),重新将无诸立为闽越王,让他在闽中旧地称王,在东冶定都。孝惠帝三年(前192年),列举高帝时越人的功绩,认为闽君摇的功劳很多,他的民众愿意依附他,于是立摇做东海王,在东瓯定都,世人俗称他为东瓯王。几代之后,到了孝景帝三年(前154年),吴王刘濞造反,企图让闽越王跟从自己,闽越王不愿意随从,只有东瓯王跟从吴王。等到吴王失败,东瓯王接受汉朝的重金收买,在丹徒刺杀了吴王,因此都没有被惩罚,回到了自己的国中。吴王刘濞的儿子刘子驹逃亡到了闽越,他怨恨东瓯人杀害了他的父亲,常常劝闽越王攻打东瓯。到了建元三年(前138年),闽越出动军队围攻东瓯。东瓯的粮食消耗尽了,非常窘困,将要投降,于是派人向皇帝告急。皇帝向太尉田鼢征求意见,田鼢回答说:“越人之间互相攻打,本来是常有的事,他们又多次反复无常,不值得劳烦中原朝廷前去救助。从秦朝开始就抛他们,不把他们作为从属国。”于是中大夫庄助责问田鼢说:“只怕力量小不能救助,恩德浅不能庇护;假如确定能够,为什么不管他们?再说秦朝连咸阳在内全都抛弃了,更何况是丢弃越国呢!现在小国因为窘困而来向陛下告急,陛下不加以援救,那它应该到哪里去诉苦告急呢?又靠着什么来养育天下万国呢?”皇帝说:“太尉不值得在一起谋划。我刚登帝位,不打算拿出虎符调发郡国军队。”于是派庄助持符节到会稽调发军队。会稽郡太守想拒绝不给他派军队,庄助于是斩杀了一位军司马,让人们知道皇帝的意愿,于是会稽郡太守才派兵渡海救援东瓯。还没有抵达,闽越王就带着军队离开了。东瓯王请求把全国民众迁徙到中原来,于是就带着全部民众迁来,居住在长江和淮河之间。到了建元六年(前135年),闽越攻打南越。南越遵守与皇帝的约定,没有私自派兵还击,而把这事报告给皇帝。皇帝派大行王恢从豫章出兵,派大农韩安国从会稽出兵,他们都担任将军。军队尚未越过阳山岭,闽越王郢派军队在险要之处抵御。他的弟弟余善于是和丞相、宗族人商议说:“我们的国王因为擅自派兵攻打南越,没有向皇帝请示,所以皇帝的军队来征讨。如今汉军人多而强大,现在就是侥幸战胜了,日后前来征讨的汉军会更多,直到消灭我们国家为止。如今杀了国王来向皇帝谢罪。汉朝皇帝如果接受我们的请求,就会停止进军,就一定会使闽越一国得到保全;如果不接受,我们就奋力作战;如果不能取胜,我们就逃入大海。”大家都说:“好。”于是就用矛戟杀死了国王,派使者把他的头送到大行王恢那里。大行王恢说:“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诛杀东越王。现在东越王的人头已经送到,又谢了罪,不用战斗就除掉了祸害,没有比这更大的好处了。”于是以灵活处理的方式终止了军事行动,并通知大农韩安国的军队,又派使者捧着东越王的人头急驰向皇帝报告。皇帝下诏让两位将军的军队停止军事行动,说:“东越王郢等率先作恶,只有无诸的孙子繇君丑没有参与这个阴谋。”于是派郎中将前去将繇君丑立为越繇王,主持对闽越先祖的祭祀。余善杀了郢之后,他的威势传遍全国,国民大多依附他,他就私自称王。繇王无力纠正,使他的部众持正不邪。皇帝听说后,认为余善的事不值得出动军队,说:“余善几次同郢阴谋作乱,而后来率先诛杀了郢,令汉军不必受劳苦。”于是将余善立为东越王,与繇王一同并存。到了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反叛,东越王余善上书,请求率领八千名士兵跟随楼船将军攻打吕嘉等人。他的军队抵达揭扬时,就以海上有风浪为借口,停止不前,采取观望的态度,暗中派人勾结南越。等到汉军攻克了番禺,东越的军队也没来。此时楼船将军杨仆派使者向皇帝上书,愿意乘便率领军队进攻东越。皇帝说士兵劳顿疲倦,没有同意,停止进军,命令属下的校尉驻扎在豫章的梅岭等候命令。元鼎六年(前111年)秋天,余善听说楼船将军请求朝廷征讨他,汉军已经逼近东越的边境,即将打过来,余善于是反叛,派军队在汉军将要路过的地方抵御。他给他的将军驺力等人加了“吞汉将军”的官号,攻入白沙、武林、梅岭,杀了汉朝的三名校尉。此时汉朝派了大农张成、原山州侯刘齿率领军队屯驻,他们不敢进攻东越军队,退到安全地带,都因此犯了怯懦畏敌的罪而被处死。余善刻了“武帝”的印玺而自称皇帝,欺骗他的民众,散播荒谬的言论。皇帝派横海将军韩说从句章出兵,渡海从东边前往;派楼船将军杨仆从武林出兵;派中尉王温舒从梅岭出兵;任命归顺汉朝被封侯的两个南越人为戈船将军和下濑将军,从若邪、白沙出兵。元封元年(前110年)冬天,这些军队都进入了东越境内。东越一直派兵在险要地方抵御,派徇北将军守卫武林,击败了楼船将军的几个校尉,杀死了长吏。楼船将军带领钱唐人辕终古斩杀了徇北将军,被封为御儿侯。他自己的部队没有前往武林。原东越衍侯吴阳此前居住在汉朝,汉朝派他回国去劝说余善,余善没有听从他。等到横海将军的军队率先到了东越,越衍侯吴阳率领乡邑中七百人反叛东越,在汉阳攻打东越军队。他和建成侯敖及其部下,与繇王居股商议说:“余善率先作恶,劫持我们这些人。现在汉军到来,人多势强,如果设计杀了余善,各自投降汉朝的将军们,或许能侥幸得以免罪不死。”于是就一起杀死了余善,率领他们的部众投降了横海将军,因此皇帝封繇王居股为东成侯,食邑一万户;封建成侯敖为开陵侯;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封横海将军韩说为案道侯;封横海校尉刘福为缭荌侯。刘福是成阳共王的儿子,原来是海常侯,因为犯法失去了侯爵。过去参军没有功劳,由于是宗室子弟的缘故而被封侯。其他将军都没有战功,没有谁受封为侯。东越的将军多军,在汉军到来之时,就抛弃军队投降,被封为无锡侯。于是皇帝说东越地方狭隘多险要之地,闽越人一向强悍,多次反复无常,下诏命令军官们带领所有这些地方的民众迁徙到江淮一带居住。东越一带于是空虚了。太史公说:越国首领虽然是蛮夷,他们的祖先难道曾经对百姓有很大的功德吗,为什么会传承这么久远呢!经历了几代都一直当君王,句践还曾一度称霸。然而余善竟至大逆不道,国家被消灭了,百姓被迁走,他们祖先的后代繇王居股等人还依然被封为万户侯,由此可知,越国首领世世代代当公侯。这大概是夏禹所遗留下来的功业吧。
55、朝鲜列传
原文及注释
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秦灭燕,属辽东外徼【徼:边界。】。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魋结【魋结:把头发结成椎形。】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侵降:侵略、降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拥阏:阻塞,压制。拥,通“壅”,】不通。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谯:通“诮”,责备。】谕右渠,终不肯奉诏。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上为其名美,即不诘,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右渠发兵距险。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败散,多还走,坐法斩。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余日,稍求收散卒,复聚。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右渠见使者顿首谢:“愿降,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信节:使者所持的符节印信。】,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人众万余,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其先与右渠战,困辱【困辱:困窘与侮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郄降下朝鲜,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乃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剸【剸:通“专”。】决,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沮:破坏。】约。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乖异:相互违背,不能一致行动。】,以故久不决。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正之,有便宜得以从事。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天子诛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谿相参、将军王唊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执:逮捕。】,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王又不肯降。”阴、唊、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谿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封参为澅清侯,阴为狄苴侯,唊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征至【征至:征召回来。】,坐争功相嫉,乖计【乖计:指违背战争计划。】,弃市。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负固:依仗地势险要牢固。】,国以绝祀。涉何诬功,为兵发首。楼船将狭,及难离【离:通“罹”,陷入。】咎。悔失番禺,乃反见疑。荀彘争劳,与遂皆诛。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
朝鲜列传
白话文翻译
朝鲜王卫满,是以前的燕国人。当初在燕国全盛之时,曾经攻取真番、朝鲜,使它们归属燕国,给这些地区设置官吏,在边境上修筑城堡、关塞。秦国灭亡燕国后,朝鲜就成了辽东郡之外的边境国家。汉朝创建之后,由于朝鲜离得远,难以防守,就重新修复辽东郡过去的关塞,一直到浿水为界,属汉朝的诸侯国燕国管辖。燕王卢绾造反,逃入匈奴,卫满也逃走了,聚集一千多同党,梳着椎形的发髻,穿上了蛮夷的服装,向东逃出关塞,渡过了浿水,居住在过去秦朝称为上下鄣的空旷地方,逐渐地役使真番、朝鲜以及过去的燕国、齐国的逃亡者,在这些人中称王,在王险建都。
赶上孝惠帝、吕后时期,天下局势刚刚稳定,辽东太守就约定让卫满做汉朝的藩属国的国君,保卫边塞之外的蛮夷,不让他们侵扰攻掠边境;各位蛮夷的首领想要来汉朝进见皇帝,不要禁止。辽东太守把这些情况报告给皇帝知道,皇帝答应了,因为这个缘故,卫满得以倚仗兵威和财物侵略、降服旁边的小国,真番、临屯都来降服归附,他统治的地区方圆几千里。
卫满把王位传给儿子,一直传到他的孙子卫右渠,他诱致的汉朝逃亡者越来越多,而右渠又从没进见皇帝;真番周围的许多小国想要上书进见皇帝,又被阻隔而不通。元封二年(前109年),汉朝派涉何责备、晓谕卫右渠,而他却始终不肯接受皇帝的命令。涉何离开那里,回到了边界之上,面对着浿水,派他的车夫刺杀了护送自己的朝鲜小王长,然后马上渡河,骑马驰入塞内,于是回来报告皇帝说“我杀死了朝鲜的一名将军”。皇帝因为涉何有杀死朝鲜将军的美誉,就不再责问他的过失,任命他做辽东东部都尉。朝鲜怨恨涉何,派兵袭击杀死了涉何。
皇帝募集犯罪的人,赦免他们的罪,让他们去进攻朝鲜。这年的秋天,汉朝派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地横渡渤海;军队有五万之众,左将军荀彘从辽东出兵:共同讨伐卫右渠。卫右渠派兵在险要的地方抵御。左将军的一个名叫多的卒正率领辽东兵率先进击敌军,结果打了败仗而走散,多往回跑,因为触犯军法而被处死。楼船将军统领齐地兵七千人率先抵达王险城。卫右渠据城而守,探知楼船将军的军队人少,于是出城攻打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的军队被打败,四散逃跑。将军杨仆失散了兵众,逃到大山之中藏了十多天,慢慢地寻找收拢失散的士兵,又重新集合了起来。左将军荀彘攻打朝鲜浿水西边的朝鲜军队,没能从前方打败朝鲜军。
皇帝因为两位将军没有取胜,于是派卫山凭借军事威力前去晓谕右渠。右渠会见了汉朝使者,磕头谢罪道:“我愿意投降,只担心两位将军以欺诈的手段杀害我;现在见到了使者所持的符节印信,请允许我投降。”右渠于是派太子到朝中去谢罪,献上五千匹马,还向在朝鲜的汉军赠送粮食。朝鲜民众一万多人,手里拿着武器,正在渡浿水,使者与左将军怀疑他们要叛变,说太子已经投降,应该命令人们不要携带武器。太子也怀疑使者和左将军要以欺诈的手段杀害自己,就没有渡浿水,又领着百姓回去了。卫山回去报告皇帝,皇帝处死了卫山。
左将军击败了浿水岸上的朝鲜军队,这才向前进军,抵达王险城下,包围了王险城的西北方。楼船将军也前去会师,驻扎在城南。卫右渠于是坚守城池,几个月也没有攻下。
左将军一向在宫中侍奉皇帝,得到皇帝的宠信,率领燕、代两地的士兵,非常强悍,凭着胜利的形势,军中的士卒大多都很骄横。楼船将军统领的是齐地的士兵,渡海而来,本来就已经有很多因失败而逃失的;他们之前和卫右渠交战,遭遇了困窘与侮辱,损失了士兵,士兵都很恐惧,将领心中也感到惭愧,他们围困右渠的时候,楼船将军时常手拿议和的符节。左将军迅勐地攻打,朝鲜大臣于是暗中派人偷偷地约定向楼船将军投降,使者来回传话,还没有确定下来。左将军多次与楼船将军商定进击的日期,楼船将军打算赶快实现他与朝鲜大臣的约定,没有去和左将军会合;左将军也派人寻找机会招降朝鲜人,朝鲜人不愿意,而想归附楼船将军:因为这个缘故,两个将军不能协调作战。左将军心里想楼船将军之前有战败的罪过,现在和朝鲜私下友好,而朝鲜又不前来投降,怀疑他有反叛的企图,只是还不敢发作。皇帝说将帅无能,上次刚派卫山前去晓谕卫右渠投降,卫右渠派太子入朝,卫山作为皇帝的使者却没有果断处理事情,和左将军的计谋都出现了失误,最终破坏了约定。现在两位将军包围了王险城,又不能同心和力,因此长时间没有解决问题。皇帝派遣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授权他有适当的办法可以自行处理。公孙遂抵达之后,左将军说:“朝鲜早就应该攻下了,之所以还没有攻克,是有原委的。”他说楼船将军多次约定都没有来会合,并把一向所怀疑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公孙遂,说:“现在这种情况不逮捕他,恐怕将要成为大祸害,不只是楼船将军的问题,而且还会和朝鲜一同消灭我的军队。”公孙遂也认为是这样,就以符节召楼船将军到左将军军营商议事情,立即命令左将军的部下捉拿了楼船将军,兼并了他的军队,并且向皇帝报告。皇帝杀掉了公孙遂。
左将军合并了两支军队后,就加紧进攻朝鲜。朝鲜国相路人、国相韩阴、尼谿相参、将军王唊等相互商议说:“开始想投降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现在却被逮捕,只有左将军统一率领,战事越发紧急,恐怕不能和他打下去,国王又不肯投降。”韩阴、王唊、路人都逃奔汉军那里投降。路人死了在路上。元封三年(前108年)夏天,尼谿相参于是派人杀死了朝鲜王卫右渠而前来投降。王险城还没有攻下来,原卫右渠的大臣成巳又反叛,又攻击不和他反叛的朝鲜官吏。左将军派遣卫右渠的儿子长降、路人的儿子最前去晓谕朝鲜的百姓,杀死了成巳,于是平定了朝鲜,在朝鲜设置了四个郡。封参为澅清侯,封韩阴为狄苴侯,封王唊为平州侯,封长降为几侯。最因为父亲死在了归降途中比较有功劳,被封为温阳侯。
左将军被征召回到京城,由于犯了争功而互相嫉妒、违反军事计划的罪,被公开处死了。楼船将军也由于犯了军队抵达洌口,应当等候左将军,却擅自率先进攻敌人,导致伤亡很多的罪过,应当被诛杀,后来出钱赎罪,成了平民。
太史公说:卫右渠依仗地势险要牢固,国家因此被灭亡。涉何骗取了功劳,为发兵攻打朝鲜开了头。楼船将军做事心胸狭窄,碰到危难就遭受祸咎。悔恨当年攻打番禺时失去了单独立功的机会,却反被人怀疑。荀彘争功,与公孙遂一起被处死了。两支军队都遭受了耻辱,将帅没有被封侯。
56、西南夷列传
原文及注释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靡莫:古部族名,其生活区域位于今云南省昆民市以北。】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魋结:盘在头顶的锥形发髻。】,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楪榆:地名,也作“叶榆”,即今云南大理喜州。】,名为嶲、昆明,皆编发【编发:编发辫,是男性的发式。】,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土箸:也作“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循江上: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略【略:攻占,占领。】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秦时【秦时:秦灭六国的时期。】常頞略通【略通:开拓领地并开信道路。】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开:依据《汉书》,应为“关”。】蜀故徼【徼:边界,边境线。】。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筰马:筰都出产的马。】、僰僮【僰僮:僰族的奴仆。】髦牛【髦牛: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地名。今贵州省中北部地区,是夜郎国所在位置。】,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臣使:像驱使臣民一样。】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黄屋:用黄绫制成车的顶篷。】左纛【左纛:在驾车的左骖马的头上安放牦牛尾作为装饰。】,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缯帛:丝织品。】,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治道:开信道路。】,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饷。数岁,道不通,士罢【罢:同“疲”,疲惫。】饿离湿【离湿:忍受湿气的侵袭。】,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耗费无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还对,言其不便。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地区。】时见蜀布【蜀布:蜀地出产的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身毒国:又名“天竺”,今印度。】,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足:值得。】事亲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行:顺便。】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笮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劳浸:少数民族部落。】、靡莫【靡莫:少数民族部落。】,皆同姓相扶,未肯听。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天禄:上天赐予的福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西夷后揃【揃:同“翦”,翦除,消灭。】,剽【剽:诛灭。】分二方,卒为七郡。
西南夷列传
白话文翻译
西南夷的君长有几十个,其中夜郎国势力最大;夜郎西部的靡莫之夷也有几十个,其中滇国势力最大;滇以北的君长也有几十个,其中邛都的势力最大:这些夷人都将头发盘在头顶梳成椎形的髻,以耕种为生,有聚居的城池与村庄。他们以外的地方,西面从同师往东,直到北面的楪榆,称为嶲和昆明,这些夷国的百姓都把头发编起来,过着游牧生活,没有固定的居所,也没有君长领导,他们的土地方圆数千里。从嶲往东北,那里的君长有几十个,其中徙与筰的君长是势力最强大的;从筰都往东北,那里的君长也有几十个,其中冉、駹的君长势力最强盛。他们的风俗习惯是有的是定居的土著,有的则是迁徙不定的部落,全在蜀郡的西部。从冉、駹往东北,那些地方的君长也多达几十个,其中白马的君长是势力最强大的,全是氐族的同类。这些全是巴郡、蜀郡西南之外的蛮夷。
当初楚威王在位时,曾派遣将军庄蹻率军沿长江逆流而上,攻克了巴郡、黔中郡以西的地区。庄蹻,是已故的楚庄王的后代。庄蹻到达滇池,此地方圆三百里,滇池旁边是几千里平坦、肥沃富饶的田地,庄蹻依靠军队的威势平定了那里,将其划归楚国地盘。庄蹻正打算回楚国向楚王禀报,恰逢秦国夺取了楚国巴郡、黔中郡,前往楚国的道路被阻塞无法通行,所以他又返了回来,他凭借自己的军队在滇池称王,并改变了自己的服饰,遵从那里的风俗习惯,统治当地百姓。秦灭六国的时候,常頞开拓领地同时开通了五尺道,并在这些国家设置官吏。十几年后,秦朝灭亡。等到汉朝兴起,将这些国家全都舍弃了,并且关闭了原来蜀郡的边界。巴郡与蜀郡民众中有的人偷偷出塞做生意,换取筰都的马、僰族的僮仆与牦牛,因此巴郡与蜀郡殷实富足。
建元六年(前135年),大行王恢袭击东越,东越人把东越王郢杀死以回报汉朝。王恢凭借军队的威势派番阳令唐蒙将汉朝出兵的意图明确告诉给南越。南越把蜀郡盛产的枸酱拿给唐蒙吃,唐蒙询问枸酱是从何处得来的,南越人说:“是从西北边的牂柯而来,牂柯江有几里宽,流经番禺城向下游流去。”唐蒙回到长安,问蜀郡商人,商人说:“唯独蜀郡这个地方出产枸酱,当地很多人都拿着它偷偷到夜郎去卖。夜郎临近牂柯江,江面宽数百步,足以行船。南越人想用财物使夜郎归属于自己,然而虽然南越的势力向西到达了同师,但也无法像驱使臣民一样役使夜郎。”唐蒙于是便上书劝皇上说:“南越王乘坐有黄屋车并且树起了左纛旗,其拥有的土地从东到西多达一万多里,名义上是个外臣,实际上却是一州的君主。如今从长沙、豫章郡前去南越,大部分水路都被阻塞了,难以通行。我私下听说夜郎所拥有的精锐士兵,多达十多万,乘船顺牂柯江而下,趁南越没有防备就出兵攻击,这是征服南越的一条奇计。如果真的能以汉朝的强大,巴郡、蜀郡的富庶,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在那里设置官吏,是非常容易的。”皇上采纳了唐蒙的这个建议,于是任命唐蒙为郎中将,带领一千多名将士,以及负责粮食、辎重的人员一万多人,从巴蜀筰关进入夜郎,与夜郎侯多同见面。唐蒙给了他很丰厚的赏赐,并用汉王朝的威武与恩德晓谕他,约定这里设置官吏,让他的儿子担任县令。夜郎周围的小城邑的百姓都贪图汉朝的丝织品,认为通往汉朝的道路艰险难行,始终无法占领,于是就暂时接受了与唐蒙的约定。唐蒙返回禀报朝廷,于是朝廷将夜郎设为犍为郡。调遣巴郡与蜀郡的士兵开信道路,从僰一直修到牂柯江。蜀郡人司马相如也进言说西夷的邛、筰也可以设置为郡。于是皇上派司马相如以郎中将的身份前去西夷,告谕西夷人,汉朝会像对待南夷一样对待他们,为他们设置了一个都尉,十多个县,归属于蜀郡。
在这个时期,巴、蜀、汉中、广汉四个郡通往西南夷的道路上,戍边的士兵、运送物资与军粮的人往来不断。几年之后,道路仍然没有修通,士兵因疲惫、饥饿、遭受潮湿,死了很多;西南夷又多次发动叛乱,汉朝多次出兵去平定,消耗了人力、物力,却仍然毫无效果。皇上对此事很忧虑,于是派公孙弘前去那里调查访问。公孙弘回来禀告皇上说开发西南夷很不方便。等到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时,当时汉朝正在修建朔方郡城,以便据守黄河驱逐匈奴,公孙弘趁机多次向皇上进言说开通西南夷的害处,希望可以暂且停止开发活动,集中力量对付匈奴。皇上于是停止了对西南夷的开发,仅在南夷的夜郎设置两个县与一个都尉,命令犍为郡要保全自己并逐步完善自己的郡县体制。
到了元狩元年(前122年),博望侯张骞出使大夏国返回以后,说他在大夏国到时候见到了蜀郡出产的布帛,邛莱山出产的竹杖,派人询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而来的,回答说“这些东西来自于东南方的身毒国,那里距离这约有几千里远,可以与蜀郡的商人做买卖。”有人听说邛莱山以西约二千里远的确有个身毒国。张骞因此趁机极力进言称大夏在汉朝的西南方向,十分仰慕中国,正担忧匈奴会阻塞他们通往中原的道路,假如真能开通蜀地的道路,取道身毒国既方便又近,这对汉朝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天子派遣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人,走小路从西夷的西边出发,去寻找身毒国。他们来到了滇国,滇王尝羌把他们留了下来,并派出十多批人帮他们寻求西去的道路。一年之后,道路全被昆明国所封闭,不能通往身毒国。
滇王对汉朝使者说:“汉朝与我们滇国相比哪个大?”汉朝使者到达夜郎,夜郎侯问了同样的问题。因为道路不通的缘故,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一州之主,不知道汉朝的辽阔广大。使者回到汉朝后,因此极力进言称滇是个大国,值得让他们亲近、归从于汉朝。天子因此而留意此事。
等到南越叛变时,皇上派驰义侯以犍为郡的名义发动南夷军队。且兰君担心自己的军队走远后,周围的国家会趁机掠夺国中的老弱百姓,于是就与他的部众一起反叛了,杀死了汉朝使者以及犍为郡的太守。汉朝于是派遣原本去平定南越的八位校尉,带领巴郡与蜀郡的犯人,前去攻打且兰君。恰巧南越已被打败,汉朝的八位校尉还没有攻下且兰,就率军撤了回来,在回军途中顺便灭了头兰。头兰,是常常阻塞滇国与汉朝交通要塞的国家。平定头兰之后,接着又平定了南夷,并在南夷设置了牂柯郡。夜郎侯起初倚赖着南越,南越灭亡后,正逢汉军返回诛杀反叛的人,夜郎于是进京朝见天子。皇上封他为夜郎王。
南越被攻破之后,以及汉朝诛杀且兰、邛君以及筰侯,冉、駹都很震惊恐惧,于是向汉朝请求称臣,为他们设置官吏。汉朝于是把邛都改为越西郡,把筰都改为沈犁郡,冉駹改为汶山郡,广汉西边的白马改为武都郡。
皇上派王然于凭借消灭南越以及杀死南夷君长的兵威晓谕滇王要进京朝见。滇王,拥有数万人的军队,在他国家的东北方有劳浸与靡莫,与滇王同姓,他们之间互相依仗、扶持,不肯听从劝谕。劳浸与靡莫多次冒犯汉朝使者与官兵。元封二年(前109年),天子调遣巴、蜀两郡的军队消灭了劳浸与靡莫,大军逼临滇国。由于滇王从开始对汉朝怀有善意,所以没被杀死。滇王名为离难,率领举国上下投降了汉朝,请求汉朝为他们设置官吏,并进京朝见。于是汉朝把滇国设为益州郡,赐给滇王王印,让他仍旧统治他的子民。
西南夷的君长有几百个,唯独夜郎与滇的君长得到了汉朝授予的王印。滇是一个小国,最受汉朝的爱护。
太史公说:难道楚国的先祖拥有上天赐予的福禄么?在周朝时,楚国的先祖鬻熊做过周文王的老师,被封到楚地。等到周王室衰败时,楚国的土地号称方圆五千里。秦国把各诸侯国都灭掉了,唯独楚国的子孙还有滇王在世。汉朝灭掉西南夷,大多数蛮夷国都灭亡了,唯有滇王仍旧深受汉朝的尊宠。然而平定南夷的原由,则是在番禺看见了枸酱,在大夏看见了邛竹杖。后来西夷被翦灭,分成西、南两方,最终被汉朝设为七个郡。
57、司马相如列传
原文及注释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以赀为郎:缴纳一定的财物而获得郎官的职位。赀,同“资”。】,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遂:达,此处指仕途显贵。】,而【而:通“尔”,你。】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僮:奴仆。】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为具:备办酒席。】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谒:请。】司马长卿,长卿谢病【谢病:以病推辞。】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强:勉强。】往,一坐尽倾【一坐尽倾:在座的客人都惊羡司马相如的风采。】。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鼓:弹奏。一再行:一两支曲子。再,第二。行,指乐曲。】。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缪:通“谬”,佯装。】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着犊鼻裈【犊鼻裈:形似牛犊之鼻的围裙,或说是形如牛犊之鼻的短裤。】,与保庸【保庸:雇工。】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狗监:官名。负责皇室的猎犬。】,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子虚”,虚言也:“子虚”,是个虚构的人物。】,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苑囿:饲养动物的圈地。】。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出田:打猎。田,同“畋”。】。田罢,子虚过诧【诧:吹嘘,夸耀。】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仆:谦辞,我。】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罘网:围捕野兽的网。】弥山,揜【揜:抓,捕。】兔辚【辚:原意为车轮,这里指追逐,碾压。】鹿,射麋脚【脚:拖住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寡人?’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盘纡:盘回曲折。】岪郁【岪郁:曲折不通。】,隆崇嵂崒【山峰高高耸起。】;岑岩参差,日月蔽亏【蔽亏:遮挡,遮蔽。】;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陁【罢池陂陁:山势倾斜而下。】,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赭垩:红褐色和白色。】,雌黄【雌黄:黄色的矿物颜料。】白附【白附:石灰。】,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玫瑰:一种紫色的玉石。】,琳珉琨珸【琳珉琨珸:泛指美玉。】,瑊玏【瑊玏:比玉次一等的玉石。】玄厉,瑌石武夫【瑌石武夫:泛指比玉次一等的玉石。】。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芷若射干:香草名。白芷、杜若、射干。】,穹穷昌蒲,江离麋芜【江离麋芜:水生的香草。】,诸蔗【诸蔗:甘蔗。】猼且【猼且:芭蕉。】。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登降陁靡:地势广阔且高低不平。】,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䔮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雕胡:茭白。】,莲藕菰芦【菰芦:葫芦。】,庵䕡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蓤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蘖离朱杨,楂梸梬栗【楂梸梬栗:四种树名。】,橘柚芬芳。其上则有赤猿蠼蝚【赤猿蠼蝚:两种猿类。】,鹓雏【鹓雏:鸾凤一类的鸟。】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于是乃使专诸【专诸:春秋时期著名的刺客。】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桡旃:曲柄的旗子。】,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干将:古代的宝剑名。】之雄戟,左乌嗥【乌嗥:古代的良弓名。】之雕弓,右夏服【夏服:后羿用过的箭袋。】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辚邛邛【邛邛:一种与马很像的青色的野兽。】,蹴距虚【距虚:一种类似骡却比骡小的兽。】,轶野马而䡺騊駼【騊駼:生长在北方的良种野马。】,乘遗风【遗风:千里马名。】而射游骐;倏眒凄浰【倏眒凄浰:形容车马的迅速。】,雷动熛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掩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裴回,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勐兽之恐惧,徼<生僻字(谷+几)>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郑女:指代美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襞积:衣褶。】褰绉,纡徐委曲,郁桡谿谷;衯衯裶裶【衯衯裶裶:形容衣袖宽大美好。】,扬袘恤削【恤削:裁剪整齐。】,蜚纤垂髾【垂髾:古代女性衣服上形状像燕尾的装饰。】;扶舆猗靡,噏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错:交错,杂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缪绕:环绕,缠绕。】玉绥;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獠于蕙圃:指狩猎。】,媻珊勃窣上金堤【金堤:坚固的堤坝。】,揜翡翠,射鵔鸃,微矰【微矰:用来射鸟的箭。】出,纤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浮文鹢:乘坐船身上有彩色水鸟图案的船。】,扬桂枻【桂枻:桂木做成的船桨。】,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榜人:船夫。】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礌石。相击,硠硠礚礚【硠硠礚礚:石块相撞的声音。】,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息獠:停止狩猎。】者,击灵鼓,起烽燧【烽燧:本意指警示敌人来犯的烽火,这里指火把。】,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班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脟割:将肉切成碎块。】轮淬,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况【来况:谦词,相当于现代的“光临”。】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轻:被轻视。】于齐而累【累:加罪。】于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观:观赏游览。】乎成山,射乎之罘【之罘:山名。位于今山东省荣成县附近。】,浮勃澥【勃澥:渤海。】,游孟诸,邪【邪:通“斜”,旁,侧。】与肃慎【肃慎:古国名,今黑龙江省和吉林省北部地区。】为邻,右【右:应为“左”,指的是齐国东侧。】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傍偟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蒂芥:也作“芥蒂”,指让人心中不愉快的小间隙。】。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鳞萃:汇聚众多。】,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契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用应哉!”
无是公听然【听然:微笑的样子。】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限:国境,国界。】,越海而田,其于义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更:流经。】其南,紫渊径【径:直接穿过。】其北;终始霸浐,出入泾渭;酆鄗潦潏,纡余委蛇【纡余委蛇:形容河水弯曲的样子。】,经营乎其内。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汩【汩:水流动的样子。】乎浑流,顺阿【阿:高丘。】而下,赴隘陕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生僻字>【滂<生僻字>:象声词,同“澎湃”,指水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滭浡滵汩【滭浡滵汩:形容水流湍急且澎湃。】,湢测泌瀄【湢测泌瀄:形容水流急迫且波涛汹涌。】,横流逆折,转腾潎洌【转腾潎洌:形容波涛汹涌。】,澎濞沆瀣【澎濞沆瀣:形容波涛拍岸的巨大声响。】,穹隆云挠【形容水势高低起伏。】,蜿蟺胶戾【蜿蟺胶戾:形容水流蜿蜒曲折。】,逾波趋浥【浥:低洼处。】,莅莅下濑【莅莅下濑:水流冲击沙石的声音。】,批壧冲壅,奔扬滞沛【奔扬滞沛:波涛汹涌,水花四溅。】,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生僻字>【砰磅訇<生僻字>:水流激荡发出巨大的声响。】,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驰波跳沫:水流速度很快,水花四溅。】,汩<生僻字>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灏溔潢漾:水面宽广,浩瀚无垠。】,安翔徐徊,翯【翯:水面波光粼粼。】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于是乎蛟龙赤螭,<生僻字><生僻字><生僻字>离,鰅鳙鰬魠,禺禺鱋【鱋:比目鱼。】魶【魶:娃娃鱼。】,揵鳍擢尾,振鳞奋翼,潜处于深岩;鱼鳖欢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玓瓅【玓瓅:光亮鲜明的样子。】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旰【澔旰:美玉流光溢彩的样子。】,丛积乎其中。鸿鹄鹔鸨,鴐鹅鸀鳿,<生僻字>鹮目,烦鹜鷛<生僻字>,<生僻字>鴜䴔鸬,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薄:聚集。】草渚,唼喋【唼喋:水鸟和鱼吃食物的声音。】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巨木,崭岩嵾嵯,九嵏【九嵏:山名,位于今陕西省礼泉县附近。】、嶻<生僻字>【嶻<生僻字>:山名,位于今陕西省三原县附近。】,南山【南山:终南山,位于今陕西省西安市南。】峨峨,岩陁【岩陁:高峻倾斜。】甗锜【甗锜:形容山势倾斜如同甗一样。】,嶊崣【嶊崣:同“崔嵬”,山势高峻。】崛崎【崛崎:山势陡峭。】,振溪通谷,蹇产【蹇产:弯弯曲曲的样子。】沟渎,谽呀豁閜,<生僻字>陵别岛,崴崴嵬瘣,丘虚崛<生僻字>,隐辚郁<生僻字>,登降施靡,陂池貏豸【貏豸:山势渐渐趋于平缓。】,沇溶淫鬻【沇溶淫鬻:水缓缓流淌。】,散涣夷陆【夷陆:平坦的地面。】,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掩以绿蕙,被以江离,糅【糅:杂糅,混杂。】以蘼芜,杂以流夷。尃结缕,櫕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荪,鲜枝黄砾,蒋芧青薠,布濩【布濩:遍及,遍布。】闳泽,延曼太原,丽靡【丽靡:连绵不绝。】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斐斐,众香发越,肸蚃【肸蚃:香气。】布写,晻暧芯勃【晻暧芯勃:形容香气浓郁。】。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芒芒恍忽:眼花缭乱。】,视之无端,察之无崖。日出东沼,入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躣波【踊水躣波:波涛翻滚。】;兽则<生僻字>旄貘牦,沈牛【沈牛:水牛。】麈麋【麈麋:麋鹿。】,赤首圜题,穷奇【穷奇:传说中长相似虎却有翅膀的一种兽。】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兽则麒麟角<生僻字>,騊駼橐驼【橐驼:骆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环视四方广泛观察,瞪大眼睛也无法分辨,眼花缭乱而视觉恍惚,细看时宽广无端,详端时无边无际。太阳从东边的池沼中升起,从西边的山坡上落下。园林的南边在深冬时节也草木丛生,水波荡漾永不冻结;那里的野兽有<生僻字>牛、旄牛、貘、牦牛、水牛、驼鹿、麋鹿、赤首兽、圆蹄兽、巨狼、大象、犀牛。园林的北边在盛夏时节也滴水成冰,地面冻裂河水结冰;那里的野兽有麟麟、角<生僻字>、騊駼、骆驼、蛩蛩兽、驒騱、駃騠、驴子、骡子。
“于是乎卢橘夏孰【孰:同“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橪:酸枣。】柿,楟【楟:海棠果。】柰厚朴,梬枣【梬枣:黑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郁棣,<生僻字><生僻字>【<生僻字><生僻字>:一种类似李子的水果。】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貤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秀【秀:开花。】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沙棠栎槠,华泛檘栌,留落【留落:石榴。】胥余【胥余:椰子。】,仁频【仁频:槟榔树。】并闾【并闾:棕榈树。】,欃檀【欃檀:檀树。】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累佹,崔错癹骫【癹骫:弯曲盘结的样子。】,坑衡閜砢,垂条扶于,落英幡纚【幡纚:盘旋飞舞的样子。】,纷容萧参,旖旎从风,浏莅芔吸,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柴池茈虒,旋环后宫,杂沓累辑【杂沓累辑:繁多茂盛的样子。】,被山缘谷,循坂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玄猿素雌,蜼【蜼:长尾猴。】玃【玃:大猴子。】飞鸓【飞鸓:鼯鼠。】,蛭蜩蠗蝚,螹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互经:猿猴在树上跳跃嬉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于是乎隃绝梁,腾殊榛【榛:树木丛生的树林。】,捷垂条,踔稀间,牢落陆离【陆离:参差不齐。】,烂曼远迁。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校猎:在围场四周设置栅栏,将野兽驱赶入栏。】。乘镂象,六玉虬,拖霓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奉辔:驱车,赶车。】,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严簿:君主的仪仗队。】,纵獠者,江河为阹【阹:利用山谷等有利地形狩猎。】,泰山为橹,车骑类雷起,隐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生【生:生擒。】貔豹,搏【搏:赤手空拳地搏击。】豺狼,手【手:空手捕捉。】熊罴,足【足:用脚去踢。】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陵【陵:攀登。】三嵏【三嵏:重重叠叠的山峰。】之危,下碛历【碛历:凹凸不平。】之坻;径陖赴险,越壑厉水。推蜚廉【蜚廉:鸟身鹿首的异兽。】,弄解豸【解豸:长相似鹿,却仅有一只角的异兽。】,格瑕蛤,铤勐氏,罥騕袅,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脰:脖子。】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然后浸潭促节,倏夐【倏夐:迅速离开的样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䀹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繁弱:传说中的良弓。】,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蜚虡:一种鹿首龙身的怪兽。】,择肉后发,先中命处,弦矢分,艺【艺:箭靶。】殪【殪:一箭毙命。】仆。
“然后扬节【节:马鞭。】而上浮,陵惊风【惊风:暴风。】,历骇飙【骇飙:暴风。】,乘虚无,与神俱,辚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鵔鸃,拂鹥鸟,捎凤皇,捷鸳雏,俺焦明。
“道尽涂殚,掉头而还。招摇【招摇:逍遥。】乎襄羊【襄羊:同“徜徉”。】,降集乎北纮【北纮:同“北维”,最北端。】,率乎直指,闇【闇:通“奄”,突然。】乎反乡。蹶石关,历封峦,过鳷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獠者之所得获。徒【徒:步兵。】车之所辚轹,乘骑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生僻字>【蹈<生僻字>:抓获。】,与其穷极倦<生僻字>,惊惮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昊天:天空。】之台,张乐乎<生僻字><生僻字>【<生僻字><生僻字>:广阔深远的样子。】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俞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歌,族举递奏,金鼓迭起,铿枪铛<生僻字>,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鄢:地名,今湖北省宜城。】郢【郢:地名,今湖北省江陵。】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青琴:古代神女名。】宓妃【宓妃:洛水女神。】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姣冶娴都:形容女子美丽。】,靓庄【靓庄:打扮、装扮。庄,通“妆”。】刻饬,便嬛绰约【便嬛绰约:形容女性体态轻盈柔美。】,柔桡嬛嬛,妩媚姌袅【妩媚姌袅:形容女性姿态美好。】;曳独茧【独茧:形容衣服的颜色一致,好像是一个蚕茧抽出的丝做成的。】之褕袘【褕袘:罩在外面的单衣。】,眇阎易以戌削,媥姺徶<生僻字>【媥姺徶<生僻字>:衣服轻盈随风飘动。】,与世殊服;芬香沤郁【沤郁:香味浓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旳皪【旳皪:牙齿洁白。】;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览听余,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反,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萌隶:平民。】;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仞。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
“于是历吉日【历吉日:选取好日子。】以齐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玉鸾:玉铃,车铃。】,游乎六艺【六艺:指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生僻字>,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抏:损耗,消耗。】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愀然:面色严肃。】改容,超若【超若:同“怅然”。】自失,逡巡【逡巡:徘徊。】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乃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略通:开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转漕:运送粮食。转,指的是陆路运输。漕,指的是水路运输。】万余人,用兴法【兴法:紧急军事动员令。】诛其渠帅【渠帅:头领。】,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自擅:擅自,自作主张。】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康居【康居:国名。】西域,重译【重译:重重翻译。】请朝,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吊:慰问。】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不然:意料以外的事。】,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剖符:将信符一分为二。】之封,析圭【析圭:将信物一分为二。】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着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抵诛:犯罪而被诛杀。】,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相越:相距,差距。】,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重烦:不尽数接见。】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谿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莋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内臣妾:指朝廷的臣民。】,请吏,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沫【沫:大金川。】、若水【若水:雅砻江。】,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不为用:毫无用处。】,唯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风:通“讽”,委婉地劝谏。】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纷纭:众多。】,湛恩汪濊【湛恩汪濊:皇恩浩荡。】,群生澍濡【澍濡:蒙受恩泽。】,洋溢乎方外【方外:中国之外的地方。】。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駹,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造:拜访,到访。】焉。辞【辞:寒暄客套。】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觏:观看,查看。】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非常之原:重要事件的开端。】,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晏如:安宁,平安。】也。
“昔者鸿水浡出,泛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陭<生僻字>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漉沈:疏导洪水。】赡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唯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躬胝无胈:身上的皮肤磨出厚厚的茧子,见不到嫩肉。】,肤不生毛。故休烈【休烈:显耀的功业。】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拘文牵俗:被条条框框所束缚。】,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参天:与天齐高。】贰地【贰地:与地同宽。】。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浸浔衍溢:遍布雨露。】,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嘉祉:美好而巨大的福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系累:捆绑、关押。】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盭夫:凶狠暴戾的人。】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诮:指责,责备。】劲越。四面风【风:照拂,吹拂。】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沬、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疏逖:偏远。】不闭,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陵迟:逐渐衰败。】,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鹪明:近似凤凰的一种鸟类。】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薮泽:水流聚集的草泽。】。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允:确实,的确。】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余,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消渴疾:病名,包括糖尿病、尿崩症等。】。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殊能:特殊的才能。】者,故力称乌获【乌获:战国时期秦国的勇士。】,捷言庆忌【庆忌:春秋时期吴国的勇士。】,勇期贲、育【贲、育:孟贲、夏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勐兽,卒然遇轶材【轶材:过人的才能。】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乌获、逢蒙:古时候善于射箭的人。】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衔橛:马嚼子。】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辞曰:
登陂阤之长坂【长坂:长坡。】兮,坌【坌:聚集,合并。】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生僻字>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谾谾:空旷深远的样子。】兮,通<生僻字>兮谽谺。汩淢噏习【汩淢噏习:水流翻涌的样子。】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塕薆【塕薆:植物茂密的样子。】兮,览竹林之榛榛【榛榛:草木丛生的样子。】。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夐邈绝【夐邈绝:远远的隔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佅:同“昧”,藏匿,隐匿。】。精罔阆【罔阆:精神恍惚的样子。】而飞扬兮,十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臞:瘦。】,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大人:指天子。】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迫隘:狭窄,狭隘。】兮,朅【朅:离开。】轻举而远游。垂绛幡之素霓【素霓:白虹。】兮,载云气而上浮。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为幓【幓:旗子的飘带。】兮,曳彗星而为髾【髾:旗帜上的羽毛。】。掉指桥【指桥:轻柔的样子。】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揽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红杳渺以眩愍【眩愍:混沌不清楚的样子。】兮,猋风涌而云浮。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生僻字>蟉蜿蜒。低卬夭蟜【夭蟜:伸缩自如的样子。】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沛艾赳螑【沛艾赳螑:形容群龙抬头低头的样子。】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骧以孱颜:马的牙齿参差不齐的样子。】。跮踱輵辖【跮踱輵辖: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且目光闪烁、吐舌头的样子。】容以委丽兮,绸缪偃蹇憷<生僻字>以梁倚【憷<生僻字>以梁倚:迅速奔走的样子。】。纠蓼叫奡【纠蓼叫奡:纠缠且高高隆起的样子。】塌以艐路【艐路:落到地上。】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邪绝少阳【少阳:东极。】而登太阴【太阴:北极。】兮,与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太一:天神。】而后陵阳【陵阳:仙人名。】。左玄冥【玄冥:水神。】而右含雷兮,前陆离【陆离:神仙名。】而后潏湟【潏湟:神仙名。】。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岐伯:古代名医。】使尚方。祝融【祝融:南方之神。】惊而跸【跸:清道。】御兮,清雰气而后行。屯余车其万乘兮,綷【綷:杂合。】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句芒:指东方之神。】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差错:交错。】兮,杂沓【杂沓:众多且杂乱无章的样子。】胶葛以方驰。骚扰冲苁【冲苁:纠结在一起。】其相纷挐兮,滂濞泱轧【滂濞泱轧:众多盛大且无边无际的样子。】洒以林离。钻罗列聚丛以茏茸【茏茸:聚集在一起的样子。】兮,衍曼流烂【衍曼流烂:蔓延遍布的样子。】坛以陆离。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砰磷郁律:深邃高峻的样子。】兮,洞出鬼谷之崫礨嵬<生僻字>【崫礨嵬<生僻字>:高低错落且凹凸不平的样子。】。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时若薆薆【薆薆:昏暗不明的样子。】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轧沕洸忽:隐隐约约不清楚的样子。】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阊阖:天宫的南门。】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舒【舒:从容地攀登。】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掉头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呼吸沆瀣【沆瀣:夜晚的水汽。】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叽:吃。】琼华。<生僻字>侵浔【<生僻字>侵浔:慢慢上升。】而高纵兮,纷鸿涌【鸿涌:高高跃起。】而上厉【上厉:向上飞起。】。贯列缺【列缺:闪电。】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驰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迫区中【区中:人间。】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寒门:北极之门。】。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惝恍:模煳。】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所忠:近臣。】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其书曰:
伊上古之初肇【初肇:初始。】,自昊穹【昊穹:天。】兮生民,历撰【历撰:例数。】列辟,以迄于秦。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风声:前代君主的传闻。】。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续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若淑:温顺善良。】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故轨迹夷易,易遵也;湛恩蒙涌,易丰【易丰:容易使人满足。】也;宪度【宪度:法度。】着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是以业隆于襁褓而崇冠于二后。揆【揆:揣度,分析。】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沕潏漫衍:泉水到处流淌的样子。】,旁魄四塞【四塞:充斥四方。】,云尃【云尃:象云彩一样密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埏:大地的边界。】。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协气:吉瑞之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迥阔【迥阔:广阔辽远之地。】泳沫,首恶湮没,暗昧昭皙,昆虫凯泽,回首面内。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䆃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获周余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鬼神接灵圉,宾于间馆。奇物谲诡,俶傥【俶傥:洒脱而不拘束。】穷变。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恧:惭愧。】乎!进让之道,其何爽与?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憓:顺从。】,诸夏乐贡,百蛮执贽【贽:拜访时携带的礼物。】,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绍:连续,持续。】至,不特创见。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荐成,陛下谦让而弗发也。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或谓且天为质暗,珍符固不可辞;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行事:举行封禅。】,不为进越。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祗,谒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浸:浸润。】黎民也。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不可贬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使获耀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称首:称道。】者用此,宜命掌故【掌故:太常的属官,负责礼乐制度方面的事情。】悉奏其义而览焉。”
于是天子沛然【沛然:感动。】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壤可游。滋液渗漉【滋液渗漉:甘霖降临。】,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非唯濡之,泛尃濩之。万物熙熙,怀而慕思。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乎君乎,侯不迈哉!
般般之兽【般般之兽:驺虞。】,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喜;旼旼睦睦【旼旼睦睦:温顺恭敬的样子。】,君子之能。盖闻其声,今观其来。厥涂靡踪,天瑞之征。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孟冬十月,君俎郊祀。驰我君舆,帝以享祉。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炫耀,熿炳【熿炳:明亮,光彩照人的样子。】辉煌。正阳显见,觉寤黎烝,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圣王之德,兢兢翼翼【兢兢翼翼:谨慎恭敬的样子。】也。故曰“兴必虑衰,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禅肃然。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着公卿者云。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隐:深奥精微。】,《易》本【本:探究。】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着于篇。
司马相如列传
白话文翻译
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长卿。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读书,学习击剑技术,因此他的父母给他取个小名叫犬子。司马相如学成之后,景仰蔺相如的为人,就改名叫相如。他通过出钱而担任郎官,侍奉孝景帝,担任过武骑常侍,这不是他的兴趣所在。而且景帝也不喜欢诗辞歌赋,这个时候梁孝王进京朝见天子,跟他一同前来的游说之士有齐国人邹阳、淮阴人枚乘、吴国人庄忌等先生,司马相如见到这些人后心中向往他们的生活,就以生病为由辞官,旅居梁国。梁孝王让他与众儒生住在一起,司马相如得以与众儒生、游说之士相处了好几年,于是创作了《子虚赋》。不久后梁孝王去世,司马相如便回到家中,但是家里太穷,他又没有赖以谋生的手艺。他平时与临邛县令王吉关系友善,王吉说:“长卿长时间在外谋求官职不可得,你可以来探望我。”于是司马相如前去拜访,住在都亭。临邛县令装作恭敬的样子,每天都去拜访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最初尚且能够以礼相见,后来就推托自己有病在身,派随从谢绝王吉,王吉的态度反而更加谨慎庄重了。临邛县里有很多富有的人,卓王孙拥有家奴八百人,程郑也拥有几百人,两人于是彼此商议说:“听说县令有尊贵的客人,我们就准备酒食招待他。”他们也邀请了县令。县令到来的时候,卓家的客人已经有几百人了。到了中午,便去请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自己有病在身为由推托不去,临邛县令便不敢尝一口饭菜,亲自前去邀请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没有办法,勉强前往,满座的宾客都被他的风度所倾倒。饮酒正酣的时候,临邛县令亲自送上古琴说:“我私下里听说长卿喜好弹琴,希望聆听一曲,以祝酒兴。”司马相如推辞一番,但是还是弹奏了一两首曲子。当时卓王孙有个女儿叫文君刚刚守寡,喜好音律,因此司马相如装作和县令交情很深,却暗中用琴声来挑拨卓文君的芳心。司马相如刚到临邛的时候,有侍从车马跟从他,风度翩翩、举止大方;等到他在卓家赴宴的时候,抚弄古琴,卓文君就从门缝里偷看他,心中十分高兴并对司马相如一见倾心,只是担心无法见面。宴会结束后,司马相如于是派人以丰厚的礼物买通卓文君的侍从来转达自己的倾慕之意。卓文君连夜逃出家门与司马相如私奔,司马相如于是与她乘车赶回成都。到家一看,家里穷得只剩四面墙壁立在那里。卓王孙非常生气地说:“女儿实在太不成器,我虽不忍心杀她,但是也不会分给她一点家产。”有人劝说卓王孙,但卓王孙始终没有听从。卓文君一直闷闷不乐,于是说:“长卿,只要我们回到临邛,就算向兄弟们借钱也还足以维持生计,为什么要让自己穷苦到这个地步呢!”于是司马相如就跟她一同返回临邛,卖掉了所有的车马,买了一间酒铺来卖酒,卓文君亲自照看生意。司马相如自己穿上犊鼻裈,和酒保、杂役一起工作,在集市上洗涤酒器。卓王孙听说此事后感到十分羞耻,于是闭门不出。他的兄弟和当地名士纷纷前来劝说卓王孙道:“你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所缺少的不是钱财。现在文君已经成为司马相如的妻子,而且司马相如早就厌倦外出求官,他虽然很穷,但是他的才能足够作为凭依。何况他还是县令的宾客,为什么偏偏这样看不起他呢!”卓王孙不得已,只好分给卓文君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等各种财物。卓文君于是和司马相如回到成都,购置了农田和住屋,成了富有的人。过了很久,蜀郡人杨得意在宫中担任主管御用猎狗的官员,侍奉皇上。当时皇上读到《子虚赋》并极为赞赏,说:“遗憾我没能跟这个人生活在同时代!”杨得意说:“我的同乡司马相如自称写了这篇赋。”皇上十分惊喜,于是召见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说:“是写过这篇文章。然而这是写诸侯游猎的事,不值得看。请让我写关于天子巡游狩猎的赋,完成之后就把它呈上。”皇上同意了,命令尚书提供文房四宝。司马相如就用“子虚”这个虚构的言辞,来称道楚国的美;“乌有先生”,就是没有这回事,来为齐国诘难楚国;“无是公”,就是没有这个人,来阐明做天子的道理。所以凭空借助这三个人写文章,来铺叙供天子和诸侯游乐的园林。文章最后归结到节俭这一主旨,借此来委婉地规劝君主。他把赋进献给天子,天子非常高兴。文辞是这样说的:楚国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调集国内的全部士兵,准备了很多车马,与使者出外狩猎。狩猎结束后,子虚去拜访乌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当时无是公也在那里。他们坐下后,乌有先生问子虚:“今天狩猎开心吗?”子虚说:“高兴。”乌有先生又问:“猎物多吗?”子虚说:“不多。”乌有先生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会开心呢?”子虚说:“我开心是因为齐王打算向我夸耀他的车马众多,反倒被我炫耀一番楚王在云梦泽打猎的盛况呢。”乌有先生问:“可以说出来听听吗?”子虚说:“可以。齐王率领一千辆马车,精选了一万名骑兵,在海边狩猎。列队的士兵布满了草泽,捕兽的罗网遍布山野,罗网罩住兔子,车轮碾死野鹿,箭矢射中麋鹿,倒提起麟的腿。车骑在海边的盐滩驰骋,分割猎物时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车轮。因为射中并捕获的猎物很多,于是齐王便骄傲地夸耀自己的本事。他回头对我说:'楚国也有这么平坦的原野和广阔的湖泽等供人游玩打猎的地方吗?楚王的狩猎场面和我相比又如何呢?’我下车回答说:'我是楚国见识少的郊野之人,有幸得以在宫廷里做宿卫十多年,常常跟随楚王外出巡游,捕猎的场所就在王宫的后苑,顺便观赏四周的景物,但是还是没能全都看遍,又怎么能够谈论宫廷以外的湖泽呢!’齐王说:'尽管如此,还是请你大致描述一下你的所见所闻吧。’“我回答说:'遵命。我听说楚国有七个湖泽,曾经见过其中一个,没见过其余的。我所见到的这个,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名叫云梦。云梦泽,方圆九百里,湖泽中有一座山。山势迂回曲折,高耸险峻;层峦叠嶂,蔽遮日月;山峰错落交杂,直入云霄;绵亘广阔,向下连接江河。那里的土壤里有朱砂、石青、红土、白垩,有雌黄、石灰,有锡矿、碧玉、黄金、白银,各种颜色闪耀炫目,好像有龙鳞间杂其中。那里的石头有赤玉、玫瑰、琳珉、琨珸,有瑊玏、黑石砺石,有瑌石、武夫石。东方有蕙圃、杜衡、兰草,有白芷、杜若、射干,有芎穷、菖蒲,有江蓠、麋芜,有甘蔗、芭蕉。南方有平坦的原野、广阔的湖泽,地势起伏不定,倾斜连绵,低洼与平坦交错,以长江为边际,以巫山为界限。地势高且干燥的地方生长有马蓝、䔮草、苞茅、荔草,有艾蒿、莎草、青薠。地势低洼且潮湿的地方生长有莨草、芦苇,有东蔷、茭白,有莲藕、葫芦,有蒿草、莸草,各种植物在那里生长,无法全部描绘出来。西方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池塘,水流激荡,奔流不息;水面上生长着荷花、菱花,水面下隐藏着巨石、白沙。湖泽里有神龟、蛟龙、鳄鱼,有玳瑁、龟鳖。北方有茂密的丛林,有巨树、楩树、楠树、樟树,有桂树、椒树、木兰,有黄蘖树、山梨树、赤茎柳,有山楂树、黑枣树,有散发香气的橘树、柚树。树上则有红猿、猕猴、凤凰、孔雀,有腾猿、狐猴。树下则有白虎、黑豹,有野狼、狐狸,有犀牛、大象,有飞虎、巨狼。“于是就派专诸那样的勇士,徒手与这些勐兽搏杀。楚王于是驾驭着驯顺的杂色马,乘坐雕玉装饰的车,挥舞着用鱼须制成的曲柄旗帜,摇动着装饰明月珍珠的旗帜,高举着干将铸造的大戟,左手持雕饰着花纹的乌嗥之弓,右手持后羿囊中的强劲之箭。阳陵子在右侧陪乘,纤阿负责驾车。马车缓缓前行尚未尽情賓士,就足以超越强健的野兽,越过了邛邛,踏过了距虚,超过了野马,踩过了騊駼,驾乘千里马遗风,挽起雕弓射猎天马;动作敏捷,如同霹雳狂风,如同流星雷霆。箭无虚发,箭箭射裂野兽的眼眶,箭簇穿透猎物的胸膛直达腋下,射穿心脏与血管的连接。捕获的猎物多如雨下,覆盖了草原,遮蔽了大地。于是楚王停鞭徐行,逍遥自在,在丛林中游览,欣赏壮士的凶狠威武,勐兽的恐惧战抖,等候野兽的疲惫,将其拦截、捕捉,尽情欣赏万物变化的情态。“于是郑国的美女,身穿轻细丝绸制成的衣裳,拖曳麻布和白绢制成的裙子,夹杂飘逸艳丽的罗绮,身后垂挂好似薄雾的轻纱;衣褶重叠而纹理细密,裙摆下垂而线条婉曲,好似深幽的溪谷;长衣飘动,长裙飘扬,衣带飞舞,好似燕尾;盘旋婀娜,衣裙摆动,沙沙作响,向下摩擦兰花蕙草,向上拂拭羽饰车盖,头上交错装饰有翡翠色的羽毛,颌下缠绕着用美玉装饰的冠带;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好似神仙一样虚无缥缈。“于是楚王就与众人共同前往蕙圃打猎,缓缓在丛林中前行,走上黄金之堤,用网捉翠鸟,用箭射锦鸡,发射带丝线的箭,射中天鹅,牵住野鹅,鸧鸹坠地,黑鹤中箭。疲倦后登船,在清澈的池塘中泛舟,乘坐绘有鹢鸟图案的船,扬起桂木制成的浆,张起碧绿的幔帐,树起饰有羽毛的伞盖,用渔网捕捞玳瑁,用钓线捉取紫贝;敲击金鼓,吹奏排萧,船夫高歌,声音悲戚,水虫惊骇,洪波沸腾,泉水涌起,奔流汇聚,波浪与礁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声响,好似雷霆怒吼,在几百里以外都能听见。“将要停止打猎,敲击灵鼓,点燃火把,马车依次行进,骑士归入队列,如丝织般相连渐进,如流水般秩序井然。于是楚王登上阳云之台,心境宁静平和,恬淡自若,用芍药等香料调和食物后品尝。不像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车舆,把肉切割成小块,坐在车轮旁边烧烤,自以为很有趣。我私下里观察,齐国大概比不上楚国。’于是齐王沉默不语,没有说一句话了。”乌有先生说:“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您不远千里前来访问齐国,齐王调集国内全部士兵,准备众多车马,来陪同您出游狩猎,是想要和您一起努力捕获猎物,来使使者感到愉快,为什么将其说成是夸耀呢!询问楚国的物产有无,是希望听一听大国的教化功业,还有先生的广博言论。现在您不称道楚王的德行宽厚,却大力推崇云梦泽来阐发高论,大谈放纵逸乐来彰显奢侈靡费,我私下里认为您的做法不值得提倡。真的如您所说,就根本不是楚国的优点。有这样的事并且说出来,是彰显君主的恶行;没有这样的事却说出来,就会损害您的信誉。彰显君主的恶行和损害自己的信誉,两件事无一可取,然而先生却做了,一定将会遭到齐国轻视并且使楚国受到连累。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围捕狩猎,在渤海泛舟漂流,在孟诸泽出行游乐,偏远之处与肃慎相接,右侧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狩猎,在海外自由漂荡,就算容纳八九个云梦泽,也丝毫不觉得阻塞。至于那些不同寻常的物产,各地的特产,珍奇的鸟兽,也都像鱼鳞一样聚集起来并充塞其中,不可胜数,连夏禹也叫不上名字,连商契也算不清数目。然而齐王身处诸侯的地位,不敢谈论游玩的快乐,园林的广大;先生又被视为贵客,所以齐王辞让而不答复,怎么说是无言以对呢!”无是公听后笑着说:“楚国的确做错了,齐国做得也不能算对。天子让诸侯交纳贡品,不是为了获取钱财和礼物,而是为了让他们陈述职守;创建封国划分疆界,不是为了守卫防御,而是为了禁止诸侯的越轨行为。现在齐国作为天子东方的屏藩,却和外族肃慎私下往来,抛弃封国超越边界,越过大海去打猎,从本分上说是不合适的,况且你们二人的议论,并非明确君臣之间的道义,也不是并端正诸侯的礼仪,只是一味地争辩游乐狩猎的快乐,园林的广大,想要在奢侈方面来战胜对方,在荒淫方面来一决高下,这样做非但不能使自己名声远播,而且还能贬低君主的声望并损害自己的信誉。况且齐、楚两国狩猎之事又哪里值得一提呢!你们怕是还没有见过更壮丽的场面,难道没有听说过天子的上林苑吗?“东方抵达苍梧,西方到达西极,丹水流经它的南边,紫渊流过它的北边;霸水、浐水始终在园林中流淌,泾水、渭水流出又流进;酆水、鄗水、潦水、潏水,曲折盘旋,在其中循环往复,八条河流浩浩荡荡,走向相背并且形态不同,东西南北,奔流往来,从椒丘的山口流出,在沙洲的水边流淌,于桂树林中贯穿,从茫茫的原野上流过。激荡的水流,顺着丘陵而下,奔赴到狭窄的山口。撞击巨石,冲击沙滩,水流沸腾好似暴怒,汹涌澎湃,水势盛大流速迅疾,波涛相互撞击,横向流动回旋,转折奔腾后水流趋向清彻,水势高涨,像云一样卷曲,宛转盘旋,后浪追击着前浪注入低洼之处,哗哗作响,经过水底的沙石,拍打岩石冲击沟谷,奔腾飞扬不可抵挡,冲刷沙洲注入山谷,水势趋向平缓,水声逐渐细弱,水流坠落至沟谷深潭之中,水深流急,发出轰鸣的巨响,汹涌激扬,清泉如同鼎水沸腾,波涛奔腾,水花跳跃,水流急转,水波迅疾,悠远长流,寂静无声,安宁之后永归湖海。水域广大且无边无际,安然流淌缓慢掉头,水势浩大且波光粼粼,向东注入大湖,溢出后流进旁边的小池。于是,蛟龙、赤螭、鲔鱼、螹离、螹离、鰅鱼、鳙鱼、鰬鱼、魠鱼、禺禺鱼、比目鱼、娃娃鱼,都竖起背鳍摇动尾巴,振抖鱼鳞张开鱼翅,潜伏在深渊岩石之中。鱼鳖发出欢快的声音,成群结队数量众多,月明珠和珍珠,在江边闪耀,蜀山之石、黄色碝石、层层堆积的水晶石,灿烂耀眼,交相辉映,聚集在水中。大雁、天鹅、鹔鸟、鸨鸟、鴐鹅、鸀鳿、<生僻字><生僻字>、鹮目、烦鹜、鷛<生僻字>、<生僻字>鴜、鸬鹚,成群地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随风漂荡,沙洲之上水草丛生,鸟兽鱼鳖争着吃菁、藻等水草,咀嚼着菱角、莲藕。“于是乎,高山耸立,山势巍峨,林深树大,峰峦险峻而起伏。九嵏山、嶻嶭山、终南山高峻,山形倾斜,崔巍崎岖。溪流经过山谷,曲折地汇入沟渠,山谷空旷广大,丘陵周围分布着一些小山,高峻险绝,错落重叠,地势起伏而绵延不绝,到了低洼处的池塘附近渐趋平坦,水流缓慢,向四处漫溢,无边无际的滩涂,无不平缓宽阔。岸边覆盖着绿色的蕙草,铺满了江蓠,中间散布着芎穷的幼苗,夹杂着流夷草,布满结缕草,还生长着深绿色的莎草。揭车草、杜衡草、兰草、稿本草、射干草、新姜、阳藿、酸浆草、灯笼草、杜若草、荪草、鲜枝、黄砾、孤蒲草、三棱草、青薠,遍布于广大的沼泽,蔓延于宽阔的原野,连绵不绝并广泛伸展,随风摇曳倾倒,散发馥郁的芬芳,香气扑鼻,沁入人心,芳馨四溢。“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璧珰:瓦当。】,辇道纚属,步櫩【步櫩:供人行走的游廊。】周流,长途中宿。夷嵏筑堂,累台【累台:重叠的亭台。】增成,岩穾洞房【洞房:类似洞穴的信道。】,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橑:木椽。】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楯轩【楯轩:窗户之外的栏杆。】。青虬蚴蟉于东箱【东箱:同“东厢”,东厢房。】,象舆婉蝉于西清【西清:正殿西侧的清净房间。】,灵圉【灵圉:仙人名。】燕于闲观,偓佺【偓佺:仙人名。】之伦暴于南荣,礼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乎中庭。盘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磼礏,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珉玉旁唐【旁唐:巨大的样子。】,瑸斒【瑸斒:一种玉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垂绥【垂绥:一种玉石。】琬琰,和氏出焉。“于是乎,行宫别墅,遍布山坡横跨溪谷,高大的回廊四周相连,有重叠的楼房和曲折的阁道,有彩绘的椽子和璧玉的瓦当。帝王车辇的信道连接不绝,在回廊之间周游,路程遥远以致于在中途住宿。夷平高山来构筑殿堂,垒砌层层台榭,山岩底部有幽深的屋室与高台相通。俯视山下遥远之处而缥缈无所见,仰视天空登上屋顶可以触摸青天。流星划过宫廷的大门,弯曲的彩虹横跨栏杆与窗户之间。青色的虬龙蜿蜒在东厢房,大象拉的车行走在西厢房,神灵在清闲的馆舍安然休憩,仙人在南边的屋檐下沐浴阳光。甘甜的泉水从清静的屋室中涌出,贯通的河川流过庭院的中央,用坚固的巨石修整河岸,高耸险峻,巍峨参差,陡峭峥嵘,山岩好像人工刻削而成。园林中玫瑰琳琅满目,珊瑚丛聚而生。大气的奇石好似美玉,华丽的纹饰好似鱼鳞,带有红色斑点的玉石花纹交错,散布在其中。垂绶、琬琐、和氏等著名宝玉都在这里出现。“于是乎,有夏季成熟的芦橘,还有黄柑、橙子、楱子、枇杷、酸枣、柿子、山梨、海棠、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葡萄、樱桃、郁李、<生僻字><生僻字>、荔枝,罗列在后宫和北园,遍布丘陵和平原,绿叶扬起,紫茎摆动,红花绽放,朱颜绽开,色彩鲜明,照耀着广阔的原野。沙棠树、栎树、槠树、桦树、枫树、银杏树、黄栌树、刘杙树、椰子树、槟榔树、棕榈树、檀树、木兰、樟树、冬青树,高达千仞,树大环抱,花朵和枝条舒展而挺拔,果实和叶片硕大而茂盛。树木聚集在一起簇拥相倚,枝条卷曲而交织重叠,繁茂交错,盘曲纠结,向外伸展并相依相扶。树枝伸向四方,落花漫天飞扬。枝条茂盛而修长,随风摇曳飘荡,发出淅沥的声响,好似钟磐之声,好似管箫之音。树木参差错落,环绕在后宫周围,重叠聚集,覆盖山野,沿溪谷生长,顺着山坡一直蔓延到低湿之处,放眼望去看不见起始,仔细端详望不到边际。“于是乎,有黑色的雄猿、白色的雌猿、长尾猴、玃猴、飞鼠、蛭、蜩、猕猴、螹胡、豰、蛫,在园林中栖息;这些动物在树林间或长啸,或哀鸣,往来跳跃,在枝条间行动敏捷,悬挂在树梢之上。于是乎,这些猿猴越过断桥,跳到另一个技头上,抓住悬垂的枝条,跃到林木稀疏的空地上,奔走聚散,往来不绝。“像这样的地方,园林中还有成百上千处,天子在其中往来游乐,有行宫别馆以供住宿。行宫中万事具备,既不需要从京城抽调厨师,也不需要将后宫的嫔妃侍女迁移到这里,甚至文武百官也都齐备。“于是乎,秋去冬来,天子到这里狩猎,乘坐着用象牙镶嵌而成的马车,驾车的是六匹用玉饰装扮的马,霓虹制成的彩旗随风摇曳,彩云织就的旗子高高挥舞,前面有蒙着虎皮的车开道,后面有导车和游车跟随,孙叔负责驾车,卫公在车上陪乘,百官侍从护卫天子的车驾在队伍前面肆意穿过,往来于四周设有木栏的围场。鼓声响起,天子发号施令,让狩猎的勇士尽情賓士,用江河拦截禽兽,以泰山作为远观的望楼,车马賓士声响如同雷鸣,震天动地,勇士四下分散,分别追逐猎物,沿着山陵,顺着溪流,好似乌云密布苍穹,好似大雨倾盆降下。“生擒貔、豹,搏杀豺、狼,制服熊罴,踏倒野羊。勇士们头戴饰有鹖尾的帽子,穿着绘有白虎图案的裤子,披着带有斑纹的衣服,骑着野马。他们登上高峻的山巅,走下坎坷的山坡,经过山陵,奔赴险峰,跨越深沟,渡过急流。他们列队猎获蜚廉,捕捉獬豸,搏杀虾蛤,刺死勐氏,用绳索捆绑健壮的骏马,用弓箭射杀巨大的野猪。箭不虚发,每次都能准确地射中野兽的头颈;矢一离弦,每次都会让野兽应声而倒。“然后高高扬起马鞭使之在风中飘荡,迎着狂风,驾驭虚无之气,与神灵在一起,脚踩黑鹤,扰乱鹍鸡群,迫近孔雀、鸾凤、鵔鸃,轻拂鹥鸟,掠过凤凰,追赶鸳雏,罩住焦明。“行至道路的尽头,掉转车头返回。逍遥而徜徉,然后从天而降,停留在北方,一往直前,傍晚时分才回京城。踏上石阙,经过封峦,路过鳷鹊,望见露寒,在棠梨宫中停驻,在宜春宫中休息,向西驰行至宣曲宫,在牛首池中乘坐画着鹢鸟图案的船,登上龙台观,在细柳观停息,观看将士们的辛勤努力,为勇士们分配捕获的猎物。凡是勇士和战车所踩踏碾压的,随从的坐骑所践踏蹂躏的,和那些因为疲惫至极、惊吓过度、未受创伤而死的猎物,杂乱交错,填塞沟壑与山谷,掩蔽平原与川泽。“于是乎,开始游乐嬉戏以放松精神,在昊天之台上置办酒席,在<生僻字><生僻字>之宇中陈设乐器;敲击千石的钟,竖起万石的钜,升起装饰有翠鸟羽毛的旗,立起鳄鱼皮制作的鼓。演奏陶唐氏的乐舞,倾听葛天氏的歌曲,千人领歌,万人附和,山陵因此而震动,川谷因此而激荡。巴俞之舞,宋蔡之音,淮南之乐,于遮之曲,文成县和颠县的民谣,各种乐器顺次演奏,钟鼓之声轮流响起,乐声洪亮,透心震耳。楚、吴、郑、卫等国的靡靡之音,舜的《韶》、汤的《濩》、周武王的《武》、周公的《象》等高雅之乐,淫靡无度的乐声,楚都鄢郢,舞姿飘逸,《激楚》之乐,舞姿激昂,杂耍艺人,西戎歌手,他们的表演使人耳目欢娱、心情愉快,前有美妙动听的淫靡乐曲,后有肌肤细腻的美貌女子。“像青琴和宓妃那样的女神,世上绝无仅有,容貌美丽举止高雅,粉黛修饰容颜精致,精心整饬鬓发,仪态姣好,轻盈飘逸,纤细柔美,妩媚动人,拖着色泽纯正的蚕丝衣袖,长大衣裳的细微之处也十分得体,婆娑飘舞,与众不同;芳香馥郁,清香淡雅,皓齿光洁,笑容明朗;柳叶弯眉,含情脉脉,风情万种;美人在侧,让人心绪恍惚,倾心不已。“在这饮酒正酣而乐曲畅快之时,天子陷入沉思,怅若所失。他说:'唉,这太奢侈了!我因为在听政之余,闲暇无事来虚耗时日,顺应天道来出游狩猎,有时会在这里休息,但是恐怕后世子孙会因此崇尚奢靡艳丽,于是决定离去而不再回来,这不是用来继承先王基业传承后代的途径。’于是停止酒宴终止狩猎,并且命令有关部门说:'凡是可以开垦的土地,全部改造成农田,用来供养平民百姓;推倒墙壁并填平沟堑,让山野湖泽等偏远地区的百姓得以来这里居住。在池沼中投放鱼鳖而不禁止捕捞,空出行宫别墅而不让人居住。打开粮仓赈济贫穷的人,贴补家用不足的人,抚恤鳏夫寡妇,照顾孤儿独夫。施行德政,减轻刑罚,改革制度,更改服色,改定历法,与天下人一起重新开始。’“于是选择吉利的日子来斋戒,穿上朝服,乘坐车驾,举起华丽的旗帜,鸣响玉制的鸾铃,在六艺的苑囿中遨游,朝仁义的道路上迈进,在《春秋》大义的丛林中观览,在《狸首》曲的演奏中举办射礼,同时也演奏《驺虞》曲,射中黑鹤,举起盾牌大斧,竖起飘飘云旗,网罗天下贤士,悲叹贫苦民众,乐见才智之人,在《礼记》的园林里修整仪表,在《尚书》的场圃里自由翱翔,称述《周易》的深奥哲理,放生珍禽异兽,登上宣讲政教的明堂,坐在祖先的宗庙里,听任群臣上奏政事得失,四海之内无不受益。在这个时候,天下之人万分喜悦,顺应风气而听命,追随流俗而归化,迅速兴起道德而迁就仁义,刑罚弃置而不再使用,德行盛于三皇之世,功绩超过五帝之时。像这样的狩猎才是值得高兴的事。“如果整天风吹日晒在外奔波,使精神劳倦,使身体辛苦,让车马超负荷使用,让士兵的精力消耗殆尽,浪费府库的钱财,而且没有厚德的恩惠,重视自己的快乐,不顾广大平民的生计,遗忘国家的政事,却贪图雉鸡、野兔的猎获,仁者是不会采纳这种方法的。由此看来,齐、楚两国的游猎之事,难道不是可悲的吗!土地方圆不超过一千里,而君主的园林占据了九百里,这是草木生长的地方却得不到开垦,从而使百姓无处获得食物。以诸侯的微弱实力,却乐于追求天子享有的奢侈之事,我担心百姓会被他们的过失所连累。”于是二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怅然若有所失,离开坐席徘徊说:“我们本来就鄙陋,不知道有所顾忌,今天听到教诲,一定谨慎地听命。”赋写成后上奏,天子任命司马相如为郎官。无是公说天子的上林苑面积广大,有高山峡谷水泽清泉以及万物苍生,算上子虚所说的楚国云梦泽的就更多了,辞藻华丽而言过其实,况且不是道义所推崇的,所以删节选取它的要点,归于正道并进行评论。司马相如担任郎官几年,正赶上唐蒙奉命出使夜郎并向西劫掠僰中,征发巴、蜀两郡的官兵一千人,郡里又增派了一万多人转运粮食,发动紧急军事动员令处罚违令的长官,巴、蜀两郡的民众十分惊恐。皇上听说了,于是派司马相如去责备唐蒙,借机告知巴、蜀两郡的民众此前的做法并不是皇上的意思。檄文说:告知巴、蜀两郡的太守:蛮夷擅自掌握兵权而朝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征讨了,他们时常侵犯边境,烦扰将士。皇上即位,抚恤天下之人,稳定中原民心。然后出动军队,向北征讨匈奴,单于感到恐惧,拱手听命臣服,屈膝请求和解。康居等西域国家,来使几经翻译请求朝贺,恭敬行礼并进献贡品。挥师向东方进发,致使闽越王族自相残杀。向西攻入南越国都番禺,南越太子入朝。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首领,经常敬献贡物和赋税,不敢松懈倦怠,伸长脖子并踮起脚跟,争相向朝廷献殷勤盼望早日归附,想要做汉朝的臣仆,只因为路途遥远,山川阻隔,不能亲自表达心意。不顺从的人已经被诛灭,而做善事的人却没有得到奖赏,所以派中郎将前往使其归服,征发巴、蜀两郡的军民各五百人,来供奉礼品,保护使者唐蒙以防止不测,原本就发动军事行动的意图,也没有爆发战争的隐患。现在听说他颁布紧急军令,使年轻子弟感到恐惧,使父老长者心生忧患,郡里又擅自转运粮食输送物资,这都不是皇上的本意。应征者之中有人自杀,有人逃亡,这也不是臣民应该持有的节操。边境郡县的将士,听说烽火燃起,都拿着弓箭骑马出击,扛着武器奔赴战场,汗流浃背依然紧紧跟随,唯恐落在别人的后面,短兵相接,冒着箭雨,为了道义勇往直前而毫不退缩,执行命令意志坚定而决不退却。每个人都怀着愤怒的心,就像要报私人冤仇一样。他们难道是喜欢送死而厌恶生存,难道他们就不是编入户籍的民众,而与巴、蜀两郡不同属一个君主吗?他们只是计谋精深而思虑长远,他们知道国家的危难是当务之急,并且把履行臣民的义务当作乐事。所以有剖开符节分封功臣的,有分发玉圭赏赐爵位的,有位居列侯,住在上等宅第的,有在逝世而为后代留下显赫封号的,有给子孙传下封地和农田的,他们做事非常忠敬,居所非常安逸,名声延续永久,功业昭著难以磨灭。因此贤人君子,肝脑播撒中原,血肉滋润荒野也在所不辞。现在只是供奉礼品到南夷,就自杀自残,或者逃走来躲避惩罚,就算死了也没有美好的名声,堪称为最愚蠢的人,耻辱殃及父母,被天下人嘲笑。人们气度胸怀的差距,实在是相差太远了!然而这不只是那些应征者的罪过,还在于他们的父亲和兄长教导不严,没有给子弟谨慎地作出表率;百姓不知羞耻,不讲操守,也说明了风俗不淳厚。这种人遭受刑罚的惩处,不也是合适的吗!皇上既担忧使者和官员中那些寡廉鲜耻的人的行为,同时也心痛不贤的愚民的做法,所以派使者来把征发士兵的事情明确地告知百姓,顺便历数对朝廷不忠而自残或逃亡之人的罪名,谴责地方长老和孝悌之家教诲不力的过错。现在正值耕种时节,对烦扰百姓之事慎之又慎,虽然已经亲自告知临近县城的人,但是还是担心居住在溪谷山泽等偏远地区的百姓不能听到,檄文到达之后,尽快下发到各个县、道,使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心意,不要忽视此事。司马相如返回朝廷汇报情况。唐蒙已经打通了前往夜郎的道路,顺便开通前往西南夷的路线,征发了巴、蜀、广汉三郡的士兵,杂役也有几万人。尽管花费了两年时间,但是路还没有修成,而大部分士兵因此而死,耗费的钱财数以万计。蜀郡的民众和朝廷的当权者之中有很多人都反对这么做。这时邛、筰等国的君主听说南夷与汉朝有来往,并且获得很多赏赐,于是也纷纷表示希望归附成为汉朝的臣民,请求派驻官吏,待遇与南夷等同。天子询问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说:“邛、筰、冉、駹等国临近蜀郡,道路也容易开通,秦朝时曾经与之交往并设置郡县,到汉朝创建后才中断往来。要是现在可以再次与其交往,设置郡县,其价值远胜西南夷。”天子认为他说得对,于是任命司马相如为中郎将,让他持符节出使巴蜀地区的西夷国家。司马相如与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乘坐四辆传车,打算借助巴、蜀两郡的官吏和财物来贿赂西夷。到达蜀郡后,蜀郡太守及其下属来到郊外迎接,县令背着弓弩在前面引路,蜀地的人以此为荣。于是卓王孙和临邛县的名士亲自登门,奉献酒肉来讨取欢心。卓王孙感叹不已,自认为让女儿嫁给司马长卿太晚了,于是分给与儿子分得财物相当的厚礼。司马相如平定了西夷后,邛,筰、冉、駹、斯榆等国的君主都请求归附称臣。撤销旧时的关隘,向西扩展到沫水、若水一带,向南达以牂柯水为边界,开通零关道,在孙水上架桥来连通邛国的都城。消息传回京城,天子十分高兴。司马相如在外出使的时候,蜀郡的长老大多认为与西南夷联系没有用处,即使是朝廷的大臣也有人这样想。司马相如想劝谏皇上,但是原本就是自己建议此事的,也就不敢再次进言了,于是写文章,借与蜀郡父老谈话的形式,自己质问对方,用来讽谏天子,还可以靠这篇文章宣扬自己出使的意图,让百姓了解到天子的意思。他的文章写道:汉朝创建已经七十八年,仁德隆盛已经六代,威武雄壮肃穆,恩惠源远流长,泽被世间万物,充满中外各方。于是派使者向西征讨,各国顺流退让,教化所到之处,无不随风拜倒。因此使得冉国朝见,駹国顺服,筰国平定,邛国保存,略取斯榆国,占领苞满国,车马络绎返回原处,向东报知朝廷,抵达蜀郡的成都。当地的耆老、士大夫、乡绅、先生等共二十七人,庄严地去拜见使者。寒暄的言辞过后,顺势进言说:“听说天子对待夷狄,只是想笼络怀柔并不希望他们被灭。现在派出三郡的士兵,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三年以来,功业未成,士兵却已劳苦疲倦,民众难以自足,现在又紧接着联系西夷,百姓筋疲力尽,恐怕不能完成这项事业,这件事也会拖累使者,我们私下里为你担忧。况且邛、筰、西僰等国与中原的朝廷并存,由来已久,难以记得经历几代了。仁爱之人不借助恩德招揽民众,强悍之人不借助力量并吞别国,想来恐怕是因为做不到吧!现在削减编户之民的财物来收买夷狄的人心,劳累帝王所依靠的民众来交好无用的夷狄,我们见识浅陋,不知道说的对不对。”使者问:“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真的像你们所说的那样,那么蜀郡的民众就不必去改变原来的服装,而巴郡的百姓也无需改变原来的习俗了。我尚且不喜欢听这样的话。然而这件事关系重大,自然不是旁观者所能看清的。我的行程紧迫,没有时间跟你们详细解释了,请让我给各位粗略地陈述一下大致情形。“世间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人物,然后有不同寻常的事情;有不同寻常的事情,然后有不同寻常的功业。不同寻常的人,当然是与普通人有所不同了。所以说不同寻常的东西刚开始萌发时,民众就感到恐惧;等到它获得成功,天下就安定和乐了。“从前洪水翻涌,泛滥漫延,民众登上高处躲避低处而四处迁徙,地势崎岖不得安居。夏后氏为此而担忧,于是阻塞洪水,疏通江河,分流深水,赈济灾民,使洪水流向东方,归入大海,从而天下得到了永久的安宁。正值辛劳艰苦的关头,难道只有民众受苦吗?大禹的心中忧虑烦恼,并且亲自参与劳作,手足磨出厚厚的茧子,身上没有一丝嫩肉,皮肤上的汗毛也都磨光了。因此伟大的功业得以显扬万世,美好的名声得以称颂至今。“况且贤能的君主登临大位,难道只是处理琐碎的事物、拘泥于文字、被流俗所牵制、沿袭古代的传说和记载、取悦当世而人云亦云吗?一定会有崇高的理想、伟大的议论,开创基业传承后世,作为子孙后代的规范。所以四处奔走而能包容万物,勤于思索而与天地同列。况且《诗经》不是说:'普天之下,没有一处不是天子的领土;四海之内,没有一人不是天子的臣民。’因此寰宇之内,八方之外,德化浸润漫溢,有生命的物体如果没有受到恩泽,贤能的君主就会以之为耻辱。现在的国境之内,修习衣冠礼教的人,都享受到了幸福,没有缺憾了。然而夷狄是习俗不同的国家,居住在相距遥远且异族杂居的地区,车船不通,人烟稀少,政治和教化没有施行,古代圣王遗留的美德对他们的影响还很小。如果接纳他们,他们就会在边境触犯道义侵越礼仪,如果拒绝他们,他们就会在自己国内为非作歹,以下犯上,导致君臣地位变换,尊卑秩序错乱,父兄无端获罪,幼小孤儿沦落为奴婢,被捆绑的囚犯哭号涕泣,一心向往汉朝,抱怨说:'听说中原有最高境界的仁政,恩德多而广,万物没有得不到应有处所的,现在却偏偏遗漏了我们。’踮起脚跟企盼,就像枯萎干旱的草木渴望下雨。残暴的人也会为此流泪,何况是像皇上这样圣明的人,又怎么能停止这项计划?所以向北出兵来征讨强悍的胡人,向南派使者责问强劲的南越。使者向四面八方宣扬圣德,西、南两方的君主像鱼一样聚集起来顺流游动,希望得到爵号的数以亿计。所以才将沫水、若水沿线设置为关隘,以牂柯水作为边界,打通零山,在孙水的源头架设桥梁。开创道德之路,传承仁义之统。将要广泛地施行恩惠,安抚和驾驭遥远的地方,使疏远者不被封闭,昏暗之处有光明照耀,用来平息这里的兵革之事,同时停止那里的征伐杀戮。远近融为一体,内外安宁幸福,不也是快乐的吗?拯救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尊奉皇上的美德,挽回衰败之世的倾颓,继承周朝开国之君的卓绝事业,这就是天子的当务之急。就算因此而使百姓劳苦,又怎么能够停止呢?“况且帝王的事业本来就没有不始于忧劳,而终于逸乐的。既然这样的话,那么接受天命的祥瑞,正与开通西南夷这件事相应验。正好皇上将要到泰山封禅,同时祭祀粱父山,振荡车上的鸾铃,传扬音乐和颂歌,上同五帝,下越三王。旁观者没有看到事情的大方向,听闻者没有领会音乐的内涵,就像鹪明已在空阔的天空飞翔,而撒网的人还紧盯着湖泽,可悲啊!”于是众长老名士茫然若失,忘记了他们来时所抱的期望以及进见的想法,感叹地一起称赞说:“汉朝的恩德确实是这样啊,这就是我们所希望听到的。百姓即使倦怠了,也请让我们身先士卒。”怅然若失,徘徊退避了一会就告辞了。后来有人上书告发司马相如在出使的时候收受贿赂,因此而丢掉了官职。过了一年多,他又被征召出任郎官。司马相如患有口吃但是却善于撰写文章。曾经患有糖尿病。他与卓氏结婚后,十分富裕。他在做官期间,也从不热衷参与公卿之间商讨的国家大事,以生病为由在家闲居,并不看重高官显爵。他曾经跟随皇上到长杨宫狩猎,这个时候天子正好喜欢亲自捕杀熊、猪,驾车追逐各种野兽,司马相如上疏劝谏这件事。他的奏疏写道:我听说有些东西看上去类似但是性能却不同,所以论力气要数乌获,论敏捷要数庆忌,论勇勐要数孟贲、夏育。我愚昧无知,私下里认为人确实有这种情况,野兽也应该是这样。现在陛下喜欢翻越险阻之地,射杀凶猛的野兽,要是突然遇到特别凶猛狡猾的野兽,在毫无防备之时发动攻击,导致马匹受惊,冲撞了随行的车队,御驾还来不及调转车头,侍卫也来不及施展技巧,即使有乌获、逢蒙的技艺,也无处施展,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枯朽的树木也可以为害一时了。要是这时胡人和越人再在京城之下起兵,羌人、夷人的兵车同时也随之而来,难道不危险吗?即使绝对安全而没有祸患,这也并非天子所应该接触的事情。况且清除道路然后出行,在道路中间策马賓士,还不免会时常出现马嚼子脱落或车横木折断的突发事件,在繁茂的草丛中跋涉、在荒丘上賓士就更要小心,眼前有捕获野兽的快乐,内心却没有应对意外的准备,灾祸的发生也是不难的了!不以帝王的尊位为重而安居其上,而乐于将在危险紧急的道路上行进当作欢娱,我私下里认为陛下这样的做法不可取。大概明察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够发现尚未萌发的事物,而智慧的人在祸患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就能够躲避危险,灾祸固然大多隐藏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而发生在人们疏忽大意的时候。所以有句鄙俗的谚语说:“家中积累千金富,不在堂屋檐下坐”。这话说的虽然是小事,却可以用来讲述大道理。我希望陛下能够留心和审视这些话的含义。皇上认为司马相如写得很好。在返回的路上经过宜春宫时,司马相如又进献了一篇哀痛秦二世行为失当的赋。他的文章写道:登上险峻崎岖的长坡,一同进入巍峨的层层宫殿。临近曲江池的堤岸和沙洲,远望参差起伏的终南山。山势高峻而幽深,狭长的溪谷遍布山间。溪水时缓时急源远流长,注入广袤平坦的沼泽平原。欣赏各种生长繁茂的树木,浏览草木丛杂的竹林。纵马賓士向东跑上土山,掀起衣服蹚过遍布沙石的湍急水流向北走。暂停脚步而迟缓不前,经过秦二世的陵墓将他悼念。修持自身不够谨慎,导致亡国丧失政权。听信谗言毫不觉悟,宗庙灭绝祭祀中断。哎呀,悲哀啊!品行不端得不到人心,坟墓荒废而得不到修葺,魂魄没有归宿而得不到祭祀。遥远而漫无边际,越发觉得长久昏暗。精灵鬼怪在空中飞扬,经过九重天而永远消逝。哎呀,悲哀啊!后来司马相如被任命为孝文园令。天子本就对《子虚赋》里描述的事情倾心不已,司马相如又见皇上喜好神仙方术,于是说:“上林苑的描述并不算完美,还有更华丽的。我曾经创作了一篇《大人赋》,还没有完成,请允许我写成以后献上。”司马相如认为传说的众神仙居住在山泽之间,形体容貌十分清瘦,这不像是帝王想象中神仙的样子,于是就写成《大人赋》。他的文章写道:世间有大人,居住在中州。住宅遍布万里,尚不足以停留。哀叹世俗的厄运而处境狭隘,愿轻轻飘去而远游。乘着红旗白虹,带着云气上浮。升起烟火之气作为长竿,把耀眼之光系在竿上作为彩旗。垂挂旬始之气作为旗子的流苏,拖来彗星作为装饰的羽毛。旌旗随风飘荡,又顺风招摇。采摘欃枪星作为旌旗,捆扎彩虹作为缠绕旗竿的绸布。深红色的气息幽奥迷乱,像暴风升起,如云气升浮。驾驭飞龙、象车缓缓前进,乘坐赤螭、青虬屈曲前行。起伏前行,恣纵賓士,形如龙蛇屈折蜷曲。飞龙伸颈时高时低且停滞不前,自由放纵而仰头不齐。飞龙吐舌忽进忽退而左右相随,掉转车头动如脱兔,如梁柱相互倚靠。缠绕和喧嚣到了路上,踊跃而起后飞腾狂奔。呼吸急促如同闪电,忽然之间如同云消雾散。斜渡东极少阳而登临北极太阴,与神仙交游。交错曲折转向西方深远之处,横渡飞泉朝正东而去。征召所有神灵进行挑选,在瑶光星上统领众神。指派五帝在前面开路,遣返太乙神,并有陵阳子相随。左边有玄冥而右边有含雷,前边有陆离而后边有潏湟。役使征伯侨和羡门高,让岐伯掌管药典。祝融为帝王清道守备,澄清恶气然后出行。聚集马车一万辆,举起五色云气聚合而成的车盖并竖起华丽的旗帜。派遣句芒带领使者随行,我即将前往南方。路过崇山遇到唐尧,经过九嶷山拜见虞舜。前路纷繁而纵横交错,众马并驾齐驱杂乱重叠。骚扰冲撞、纷纷扰扰,滂沱淋漓、无边无际。聚集罗列而繁盛茂密,散布四周而错落参差。径直进入深幽险峻的雷室,通往突兀不平的鬼谷。纵览八方四极之地,渡过九江而跨越五河。越过火焰山而泛舟于弱水,穿过水中小洲而跋涉流沙。忽然歇息于葱岭而在水中沉浮嬉戏,让女娲弹瑟、令冯夷跳舞。时而阴暗而不明,征召雷神屏翳诛杀风伯、处罚雨师。西望昆仑恍惚不明,驰马径直奔向三危山。推开天门而进入天帝的宫廷,载着玉女而与她一同返回。登上阆风山而悠闲地休憩,金乌亢然高飞而稍作停息。在阴山徘徊迂回飞翔,我今天才亲眼看到西王母的明亮的白发。她佩戴着华美的饰物住在洞穴,也幸亏有三足乌供她驱使。一定像她这样长生不死,即使救济万世也不值得兴奋。掉转车头而回来,又被不周山阻断了去路,在幽都山集会宴饮。呼吸夜露食朝霞,咀嚼灵芝吃琼花。抬头仰视而逐渐高耸,洪流汹涌向上疾飞。贯穿闪电的倒影,经历云神降下大雨。游车与导车驰骋悠远,抛开云雾远远离去。世间的厄困处境狭隘,舒缓行走由北方的边际而出。把调集的骑兵留在玄阙山,将先导部队留在寒门。下面深远而看不见大地,上面广阔而望不到天际。视线模煳而看不清事物,耳中迷惘而听不清声音。乘着虚无而登上高处,跳过无有而仅我独存。司马相如进献《大人赋》之后,天子十分高兴,飘飘然有凌驾云雾之上的气概,好像有遨游于天地之间的感觉。司马相如因病免职以后,定居于茂陵。天子说:“司马相如病得很重,可以派人去把他写的书都拿回来;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就遗失了。”于是派所忠前往,但是司马相如已经死了,家里并没有什么书留下。问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回答说:“长卿本来就不曾有书。他经常写书,又经常被人拿去,于是家里就什么书都没有了。长卿没死的时候,写了一卷书,说如果有使者来索取书,就进献给皇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书了。”他留下的就是写在木片上的封禅之事,他的妻子将其交给了所忠。所忠把书进献给天子,天子十分吃惊。他的书写道:远古初始,上天化育万民。例数历代君王的事迹,一直到秦朝。沿着近世遗留的踪迹,考察远古的遗风美名。纷繁复杂,湮灭而不为世人所称道的,不计其数。继承虞舜、夏禹的美德,崇尚尊号美谥,在泰山封禅的有七十二位君王。没有人善良却不兴盛,有谁能够在行悖逆之事的情况下还能生存呢?轩辕黄帝之前,时间太过久远,事迹极其渺茫,当时的详细情形已经无法得知。五帝三王的事迹在六经等典籍中有所记载,可以略见其遗风。《尚书》说:“君主圣明,辅臣得力!”据此而言,君主无一能比得过唐尧的德行隆盛,臣下无一能比得过后稷的贤能。后稷在唐尧时期创立功业,公刘在西戎地区逐渐壮大,文王改革制度,于是周国极为昌盛,大道盛行而功业终成,以后虽然逐渐衰败,然而千年以来没有恶名,难道不是善始善终吗!然而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谨慎遵行道义,在终结的时候严格秉承遗训而已。所以规则平凡简易,容易遵行;恩德深厚,容易丰足;制度彰明,容易效法;传袭合理,容易继承。因此功业在年幼的成王时成就,在文王和武王时期发展到鼎盛。度量其开创阶段,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没有特别突出和异乎寻常的事迹可以与今天相提并论。然而当今天子仍然登上泰山和梁父山,创建显赫的尊号,施加高尚的名声。大汉的恩德,像泉水一样涌现,润泽遍地,覆盖四方,像云雾一样散布,上及九天,下达八荒。只要有生命的事物皆被恩泽,和谐之气漫溢横流,勇武之气飘然逝去,近而狭窄的地方渗透至根本,远而辽阔的地方扩展到末梢,罪魁祸首已经湮灭,蒙昧之人见到光明,世间万物欢乐喜悦,回过头来面向中原。然后蓄养驺虞这样的珍稀兽类,把麋鹿等怪兽关在围栏里,在厨房中遴选多穗的稻米,用长有双角的野兽做祭品,在岐山获得周朝遗留的神龟,在沼泽招唤黄帝成仙时乘坐的飞龙。祖先与神灵相通,居住在清闲的客馆,奇异之物变化多端,卓绝之事穷极而变。伟大啊,祥瑞降临于此,仍然认为德业浅薄,不敢论及封禅之事。大概周朝的时候有鱼跳到船上,武王认为是祥瑞之兆于是将其烘烤了拿去祭天,这祥瑞是多么微小啊,与登上泰山相比,不觉得羞愧吗?周朝不应该封禅而去封禅,汉朝应该封禅而不去封禅,差距是多么大啊!于是大司马向皇上进谏说:“陛下仁爱抚育众生,依仗道义征讨不顺,华夏诸侯乐于朝贡,蛮夷之国进献礼品,德行与往昔的圣贤无异,功业无与伦比,盛美而和谐融洽,祥瑞变化多端,按时相继而至,不仅仅是初次显现。想来希望皇上早日临幸泰山、梁父山设置的祭坛,加封尊号来匹配圣人的荣耀,天帝降下恩德积累福祉,将要通过进献祭品告慰成功,陛下谦虚礼让而不肯举行封禅。断绝天帝、泰山、梁父山三个神灵的欢心,使王道礼仪有所欠缺,群臣也因此感到惭愧。有人说天意本质晦暗,借由祥瑞之兆暗示,因此不改辞让;如果辞让,那么泰山就没有立碑记功的机会,而梁父山也就没有享受祭祀的希望了。古代帝王有一时的显赫荣耀,但是自己的一生结束后功业也随之灭绝,那么述说者还拿什么对后世称道,又如何能有七十二位君主封禅之事流传呢?德行修明而赐予符瑞,尊奉符瑞而举行封禅,不算是超越礼法的行为。所以古代圣王不废除封禅,而以礼尊奉地神,敬告天神,在中岳嵩山刻石记功,以此彰明最尊贵的地位,弘扬隆盛的德行,显扬荣耀的称号,接受丰厚的福祉,用来润泽万民。这种事情本就是盛大而美好的!天下的壮丽景象,帝王的伟大功业,不可以减损。希望陛下成全这件事。然后总结众儒生的著述和见解,使它更加光大,来施展他们的事业,从而兼采天时、人事陈列封禅的大义,校订整饬有欠缺的文字,创作像《春秋》那样的一部经书,将要沿袭原有的六经而增加为七经,永久传承下去,使子孙万代得以被忠义之士所感动,弘扬隐微之波,传扬英华之声,收获茂盛之实。以前的圣人之所以能够永远保持美名并时常被人称道,原因就在于此,应该让太史的助手把封禅之礼的大义呈献给您阅览。”于是天子十分感动,变了神色,说:“好,我来试一试吧!”于是改变想法,归纳公卿的议论,咨询封禅的事情,用诗歌歌颂恩泽的广博,夸赞符瑞的富饶。于是创作颂歌说:自我开始,苍天覆盖大地,云彩油然而行。甘露犹如及时雨,滋润土地可以畅游。汁液润泽下流,生物无不化育;嘉禾一茎六穗,我的庄稼收获良多。不只有雨水洒降,更将大地润泽;不只是滋润一方,更是普泽众生。万物一片和乐,怀念并且思慕。名山之神自当显扬,希望君王早日临幸。君王啊君主,为何还不举行封禅!驺虞色彩斑斓,在我君的王苑中嬉戏,白底黑花,仪态可爱令人欣喜。容态和蔼,犹如君子。以前只听说它的名声,今天得以见到它的到来。不知从何方而来,应是天降福瑞的征验。此兽出现于帝舜之时,有虞氏得以兴起。麒麟自在游乐,遨游至祭祀五帝的灵畤。初冬十月,君王在郊外祭祀。賓士到我君王驾前,天帝享用祭品而降下福祉。夏商周以前,大概未曾有过。黄龙屈伸蜿蜒,随着兴旺道德而飞升;色彩绚目,闪耀辉煌。神龙显现,使天下黎民觉悟。《周易》记载此事,说是帝王受命所乘。天降祥瑞彰明,不必恳切教导。依据事类寄托,告知封禅之君。翻开《六经》阅读,天命与人事的界限已经打通,帝王和臣民相互表达看法。圣王的德行,兢兢业业而小心翼翼。所以说“兴盛时一定要考虑衰亡,平安时一定要想到危难。”所以商汤、周武王尊贵庄严至极,尚且不忘祭祀神祇;虞舜登临大位,审视政事的得失:此处说的就是这些事。司马相如死去五年后,天子开始祭祀地神。八年后就先祭祀中岳嵩山,再到泰山举行封禅,接着到梁父山附近的肃然山举行禅祭。司马相如的其他著作,如《遗平陵侯书》《与王公子相难》《草木书》等篇不在此收录,只收录他在公卿大臣中特别有名的作品。太史公说:《春秋》推知显现以至隐微,《周易》探究隐微而趋向明显。《大雅》称述王公贵族而使百姓享受恩泽,《小雅》以个人得失评议政事,流传至居上位者。所以虽然表现在外的言词有所不同,但是在符合道德标准的方面却是一致的。司马相如虽然多有虚妄之言和夸张之说,然而其要领归结为劝导节俭,这与《诗经》的讽谏没有什么不同。扬雄以他华丽的辞赋,讽谏节俭的道理与崇尚奢靡的言辞相比不过百分之一,犹如驰骋在淫靡的郑、卫之音乐中,乐曲终了时才演奏一些雅乐,这不是歪曲司马相如的本意了吗?我收录他文章中值得议论的几篇收录在本篇之中。 58、淮南衡山列传
原文及注释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美人:汉代仅低于皇后的妃嫔封号。】。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有身:怀有身孕。】。赵王敖弗敢内【内:同“纳”,接纳。】宫,为筑外宫而舍之。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强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恚:愤怒,恼怒。】,即自杀。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也。
高祖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厉王蚤【蚤:通“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骄蹇:骄傲自大。】,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材力:身材高大,力大无穷。】,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厉王乃驰走阙下,肉袒【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肢体。】谢曰:“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輂车:马拉的大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为。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蕳忌谋,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又详【详:通“佯”,假装。】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埋此下’。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擅【擅:轻易,随便。】罪人,罪人无告劾【无告劾:既没有原告又未加审核。】,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南海【南海:汉代郡名,位于今广东省。】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不以闻:没有向朝廷汇报。】。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春又请长,愿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严道:地名,今四川省荣经县一带。】邛邮【邛邮:地名。今四川省荣经县附近。】,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他可。”
尽诛所与谋者。于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辎车:有车篷的车。】,令县以次传。是时袁盎谏上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为有杀弟之名,奈何!”上曰:“吾特【特:只不过。】苦之耳,今复之。”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不可奈何,愿陛下自宽。”上曰:“为之奈何?”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逮考:抓捕,拷问。】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馈侍:进献食物,服侍起居。】者,皆弃市【弃市:死刑。】。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尧舜放逐骨肉:尧放逐长子丹朱,舜放逐弟弟象。】,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复如诸侯仪。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参分之:将原淮南王刘长的旧地一分为三,用来分封他的三个儿子。】。东城侯良前薨,无后也。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愿为将。”王乃属相兵。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劳苦:慰劳,慰问。】之曰:“南方卑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济北:诸侯国名,位于今山东省蒙阴县附近。】,所以褒之。及薨,遂赐谥为贞王。庐江王边越,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阴德:暗中不为人所知的德行。】拊循【拊循:抚慰,安抚。】百姓,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逆:迎接。】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长竟天【竟天:满天。】,天下兵当大起。”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辩。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诇:刺探,侦察。】长安,约结【约结:收买。】上左右。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王乃详【详:通“佯”,佯装。】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太子终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乃召与戏。被一再辞让,误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愿奋击匈奴。太子迁数恶被于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诏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郡名。】。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计犹豫,十余日未定。会有诏,即讯【即讯:就地审讯,是一种优待。】太子。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王以请相,相弗听。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踪迹【踪迹:用作动词,追查。】连王,王使人候【候:探查。】伺汉公卿,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非是:紧急情况。】,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淮南中尉:诸侯国中最高武官。】,乃举兵,未晚。”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汉中尉宏:汉王朝的中尉,负责首都的治安。】即讯验王。王闻汉使来,即如太子谋计。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中尉还,以闻。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拥阏:同“壅遏”,拦截,阻拦。】奋击匈奴者雷被等,废格【废格:没有执行。】明诏,当弃市。”诏弗许。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及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其后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为反谋益甚。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即言汉廷治,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晏驾,廷臣必征胶东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且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被怅然【怅然:不高兴。】曰:“上宽赦大王,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亡国之语:依照汉朝的制度,诸侯国没有将军。将军,是天子之官。】乎!臣闻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复召曰:“将军许寡人乎?”被曰:“不,直【直:不过。】来为大王画【画:谋划。】耳。臣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列为三代,此所谓因天心【因天心:顺应上天的安排。】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此千岁之可见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诛,愿大王毋为吴王之听。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杀术士:指焚书坑儒中的坑儒。】,燔《诗》《书》,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负海之粟:东部沿海一带出产的粮食。】致之西河。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糟糠【不足于糟糠:忍饥挨饿。】,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不足于盖形:赤身裸体,指没有衣服穿。】。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资:通“赍”,携带。】以献?”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振女:指年轻的女子。】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止王不来:停留在那里并且称王。】。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高皇始于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此所谓蹈瑕候间【蹈瑕候间:伺机而动。】,因秦之亡而动者也。百姓愿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功高三王,德传无穷。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复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国富民众。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不与:不在贿赂的人中。】。计定谋成,举兵而西。破于大梁,败于狐父,奔走而东,至于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绝祀,为天下笑。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于秦之时,愿大王从臣之计。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于是作《麦秀之歌》,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纣先自绝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死于东宫也。”于是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即起,历阶【历阶:快步走进后宫。】而去。
王有孽子【孽子:妾所生的孩子,庶子。】不害,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气,常怨望太子不省【省:看望,探望。】其父;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榜笞:鞭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于天子曰:“毒药【毒药:药性凶猛的药。】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今建在,可征问,具知淮南阴事。”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大父:祖父。】,乃深购【够:通“构”,构陷,陷害。】淮南事于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淮南王患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羌晰入献,东瓯入降,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王怒,被谢死罪。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材干绝人。’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数将习兵:多次带领军队。】,未易当【未易当:不容易对付。】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度河,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王默然。
淮南王见建已征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被曰:“以为非也。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臣闻吴王悔之甚。愿王孰虑之,无为吴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余人。今我令楼缓先要【要:拦截,阻截。】成皋之口,周被下颍川兵塞<生僻字>辕【<生僻字>辕:关隘名。】、伊阙【伊阙:关隘名。】之道,陈定发南阳【南阳:南阳郡。】兵守武关。河南太守独有洛阳耳,何足忧。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河东:河东郡。】、上党【上党:上党郡。】与河内【河内:河内郡。】、赵国。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据三川之险,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为何如?”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有福,什事九成,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余无可用者。”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胜兵:能够拿起武器作战的。】者可得十余万,非直适戍之众,釠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祸无福?”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太半:半数以上。】之赋,发闾左【闾左:平民。】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引领:伸长脖子。】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蒸庶:平民百姓。】,布德施惠。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而大将军材能不特【不特:不止。】章邯、杨熊也。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被以为过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被曰:“被有愚计。”王曰:“奈何?”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桀任侠及有耐罪【耐罪:剃掉鬓须的处罚。】以上,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会日:期限。】。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逮诸侯太子幸臣。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辩武随而说之,傥可徼幸什得一乎?”王曰:“此可也。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于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欲如伍被计。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一日发兵,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伪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求盗:负责抓捕小偷的小官。】衣,持羽檄【羽檄:军中的紧急文书。】,从东方来,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发。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诸侯必有应我者;即无应,奈何?”被曰:“南收【收:吞并,合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犹可得延岁月之寿。”王曰:“善,无以易此。急则走越耳。”
于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召相,相至;内史以出为解。中尉曰:“臣受诏使,不得见王。”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王犹豫,计未决。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王以非时发,恐无功,臣愿会逮。”王亦偷【偷:苟且。】欲休,即许太子。太子即自刭,不殊。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诛:惩处,惩罚。】。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相坐:连坐。】。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倍畔:同“背叛”。】宗庙,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毋得宦为吏。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欲勿诛。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遂诛被。国除为九江郡。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间【间:有间隙,有隔阂。】不相能。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心结:尽心结交。】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强榜【榜:拷打。】服之。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冢:坟。】以为田。有司请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衡山王以此恚【恚:心生怨恨。】,与傒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太子女弟无采,嫁弃归【嫁弃归:嫁人后被丈夫休掉回到母家。】,与奴奸,又与客奸。太子数让【让:责备。】无采,无采怒,不与太子通【通:来往。】。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假母:保姆。】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为寿:敬酒。】,因据王后股,求与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己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即倍【倍:通“背”,离去。】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孝日益亲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车輣【輣车:兵车。】镞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划,以约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过【过:访问。】淮南,淮南王乃昆弟【昆弟:兄弟。】语,除前却【却:同“隙”,间隙,过节。】,约束反具。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輣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得陈喜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雅:平时。】数与王计谋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即:靠近。】问王,王具以情实对。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杂治:协同处理。】王。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膺:迎击。】,荆舒【荆舒:楚国和舒国,泛指南方蛮夷国家。】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再:两次。】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渐靡:慢慢浸染。】使然也。夫荆楚僄勇【僄勇:敏捷勇敢。】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淮南衡山列传
白话文翻译
淮南厉王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他的母亲是原来赵王张敖的妃子。高祖八年(前199年),高皇帝从东垣县经过赵国,赵王将厉王的母亲献给了高皇帝。厉王的母亲得到了高祖的宠幸,怀有身孕。赵王张敖不敢让她住在宫里,于是在宫外修筑了宫室来让她居住。后来赵相贯高等人在柏人县谋害高祖的事被朝廷发觉后,赵王也一同获罪被抓,他的母亲、兄弟、嫔妃全被逮捕了,囚禁在河内。厉王的母亲也被囚禁了,她对狱吏说:“我受到皇上的宠幸,怀有身孕。”狱吏将这件事禀告给了皇上,皇上因为赵王的事正在气头上,没理会厉王的母亲。厉王母亲的弟弟赵兼拜托辟阳侯审食其告知吕后,吕后由于嫉妒,不愿向皇上禀告厉王母亲怀孕一事,辟阳侯也没再强求。厉王的母亲生下厉王后,心存愤恨自尽而亡。狱吏把厉王抱到皇上面前,皇上很后悔,下令让吕后抚养厉王,并将厉王的母亲葬在真定。真定是厉王母亲的故乡,她的祖辈世代居住在这里。
高祖十一年(前196年)七月,淮南王黥布谋反,高祖册封儿子刘长为淮南王,让他治理黥布原来的封地,共有四个郡。皇上亲自率军歼灭了黥布,厉王于是被封为淮南王。厉王自幼就失去了母亲,一直依靠吕后,所以当孝惠帝与吕后执政时期,他才免遭祸害,但是他心里一直痛恨辟阳侯而不敢说。孝文帝刚刚即位时,淮南王自以为与皇上最为亲近,开始变得桀骜不驯起来,屡次违反法令。皇上念及亲人之情,经常宽宥他的罪过。三年(前177年),他入京朝见,非常骄横。他跟随皇上进入御苑狩猎,与皇上共乘一辆车,并常称呼皇上为“大哥”。厉王身材高大且力大无穷,可以举起大鼎,于是前去会见辟阳侯。辟阳侯出来接见他,刚一见面,他立即从袖中抽出铁槌击打辟阳侯,命令跟随者魏敬砍下辟阳侯的头。之后厉王便疾驰来到皇上所居的宫殿前,袒露上身请罪说:“我的母亲不应当因赵国谋反的事情被判罪,如果那时候辟阳侯能够极力求吕后相救的话,我的母亲就能得到吕后的保护,但是他却没有力争,这是一宗罪。赵王如意母子没有罪,吕后却把他们杀死了,而辟阳侯同样没有挺身抗争,这又是一宗罪。吕后封赏吕氏族人为王,想要以此夺取刘氏天下,辟阳侯没有尽力劝谏,这是第三条罪。我为天下人杀死了奸贼辟阳侯,替母亲报了仇,我特来此地请求皇上治罪。”孝文帝怜悯厉王的心情,念及至亲之情,并没有治他的罪,赦免了他。当时,薄太后与太子、群臣都很畏惧厉王,因此厉王返回封国后越发骄横放纵,不遵守汉朝法令,出入时沿路都要清道戒严,并称自己发布的命令为“制”,还自行制定法令,一切都效仿天子。
六年(前174年),淮南王下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的太子柴奇商讨谋划,凭借四十辆大车在谷口县谋反,并派人前去闽越、匈奴请求作为外援。朝廷发觉了此事,惩处了谋反者,派使者召淮南王进京。淮南王于是来到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冒死上书:淮南王刘长废除了先王的法令,不听从天子的诏令,日常起居毫无法度,使用天子才能乘坐的以黄缎作为车盖的车子,进出宫中全都仿效天子的声威,擅自制定法令条文,不遵行汉朝法令。他还擅自任命官吏,委任他手下的郎中春当国相,召集收纳各郡县的人以及逃犯,并将这些人藏匿起来,为他们提够居所,安顿家人,还赏赐给他们很多钱财、物资、爵位、俸禄以及田宅,有些人甚至被封关内侯的爵位,享受二千石的俸禄,这些原本是他们不该得到的,可是淮南王却都给予了他们,因为淮南王图谋不轨。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的太子柴奇密谋造反,打算夺取刘氏天下。他们派开章偷偷告诉刘长,与刘长商讨并派人与闽越和匈奴勾结,让闽越与匈奴出兵响应。开章抵达淮南见到了刘长,刘长多次与他坐在一起会谈、宴饮,还帮他娶妻成家,用二千石俸禄来供奉他。开章派人向大夫但禀告说已经与淮南王谈妥了。国相春也派人向但等人通报。朝中官吏觉察到此事,派长安县县尉奇等人前去抓捕开章。刘长将开章藏了起来,不肯交人,与原中尉蕳忌密谋,杀死开章灭口。他们为开章准备好了棺椁与衣被,将开章葬在了肥陵邑,并欺骗朝中官吏说:“不知道开章在何处。”后来又造了一个假坟,还在坟上树立了标记,说:“开章已死,就埋在这里。”刘长还亲自杀死了一个无罪的人,下令让官吏判罪杀死了六名无罪者;为了藏匿逃亡的死囚而用没逃亡的犯人来顶罪;他擅自判处他人有罪,受害者无处伸冤,被判四年劳役以上刑罚的有十四人;他还擅自免除有罪的人,其中有十八名死刑犯,服四年劳役以下的人有五十八名;他擅自赐封爵位,赐关内侯以下者九十四人。前些时候刘长患了重病,陛下十分担心,还派人给他送去慰问信与枣脯。刘长不想接受这些赏赐,于是不愿接见使者。住在庐江郡中的南海百姓造反,淮南郡的官兵奉旨前去平定。陛下宽恤淮南百姓贫苦,派使臣赏赐给刘长五千匹布帛,令其把布帛分发给军中劳苦的士兵。刘长不想接受这个赐赠,于是谎称'军中没有劳苦的士兵’。南海人王织上书献给皇帝玉璧,蕳忌擅自烧掉王织的奏折,并没有上奏给皇上。官吏请求刘长传召蕳忌并治他的罪,可是刘长拒不下令,还谎称'蕳忌生病了’。国相春又请求刘长准许自己入朝见皇上,刘长勃然大怒,说:'你打算背叛我转而投靠汉廷’。刘长应当被杀头,臣等请求陛下依法处置刘长。”
皇上下令说:“我不忍心依法处置淮南王,你们与列侯、二千石官吏商议吧。”
“臣张仓、臣冯敬、臣逸、臣福、臣贺冒死上奏:臣等与列侯、二千石官吏夏侯婴等四十三人商议过了,都说:'刘长不遵守法令,不听从天子的命令,居然暗中聚集同党与谋反者,还善待逃亡的死刑犯,图谋不轨。’臣等商议后决定应当依法惩处刘长。”
皇上下令说:“我不忍心依法处置淮南王,宽赦他的死罪,废黜他的王位。”
“臣张仓等人冒死上奏:刘长犯了大死之罪,陛下不忍心依法处置他,施恩赦免他的死罪,只是废黜他的王位。臣等请求让他居住在蜀郡严道县邛莱山邮舍,他的妻妾中有孩子的也跟他一起居住,让县署为他们修建住屋,并供给他们粮食、柴草、蔬菜、盐、豆豉、炊具以及被褥。我们冒死请求,将这件事告知天下。”
皇上下令说:“每天供给刘长五斤肉,二斗酒,让曾经受过他宠幸的十位妃嫔跟随他居住在蜀郡。其他全都准奏。”
朝廷将参与谋反的人尽数诛灭。于是便遣送淮南王,用蒙着黑色布帘的囚车押送,下令让沿途各县依次遣送。当时袁盎劝说皇上:“皇上向来骄纵淮南王,没有给他设置严格的太傅与国相教导劝谏他,所以他才到了如此地步。而且淮南王生性刚烈,如今如此突然勐烈地折磨他,我担心他会在途中染上风寒而病死,如果陛下落得杀弟的坏名声,该怎么办!”皇上说:“我的本意,只不过是要他受点苦罢了,会让他回来的。”沿途各县押送淮南王的人都不敢打开囚车的封门。淮南王就对仆人说:“谁说你老子我勇勐?我哪里还能勇勐!我因为骄纵而没有听到自己有什么过错,最终走到这般田地。人生在世,怎能这样抑郁呢!”于是淮南王绝食而死。囚车到达雍县,雍县的县令打开了封门,向皇上汇报了刘长的死讯。皇上哭得十分伤心,对袁盎说:“我没有听从您的话,最终害死了淮南王。”袁盎说:“这件事已无法挽回了,希望陛下能想开点儿。”皇上说:“该如何处理呢?”袁盎说:“只有杀死丞相、御史大夫来向天下人谢罪才行。”皇上于是立即下令让丞相、御史大夫捉拿拷问押送淮南王的沿途各县没有打开封门送食物的官员,把他们全都处死。于是按照列侯的礼仪将淮南王安葬在雍县,配置了三十户人家守冢祭祀。
淮南王刘安
孝文帝八年(前172年),皇上怜悯淮南王,得知淮南王有四个儿子,当时都只有七八岁,于是封他的儿子刘安为阜陵侯,儿子刘勃为安阳侯,儿子刘赐为阳周侯,儿子刘良为东成侯。孝文帝十二年(前168年),民间有人编歌谣歌唱淮南王说:“一尺麻布,尚且可以用来缝衣;一斗谷子,尚且还可以舂米。兄弟两人却无法相容。”皇上听说后,就叹息说:“尧舜放逐他们的骨肉至亲,周公诛杀管叔和蔡叔,天下人却称颂他们是圣贤。为何呢?因为他们都不因私情而损害公义。天下人难道认为我是为了贪占淮南王的封地吗?”于是让城阳王刘喜去治理淮南王原来的封地,并追封淮南王谥号厉王,仍旧按照诸侯王的规格为淮南王修建了陵园。孝文帝十六年(前164年),让淮南王刘喜又返回城阳故地。孝文帝怜悯淮南厉王由于废弃法令,图谋不轨,最终导致自己失国、早逝,于是就册封他的三个儿子:阜陵侯刘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刘勃为衡山王,阳局侯刘赐为庐江王,同时孝文帝将厉王的封地一分为三,分封他们。东城侯刘良在此之前就去世了,没有后人。孝景帝三年(前154年),吴、楚七国造反,吴王派使者前往淮南联系,淮南王刘安打算出兵响应他们。他的国相说:“大王要是非要派兵响应吴王的话,我愿意充当统军将领。”于是淮南王就将兵权交给了国相。淮南国相获得兵权后,便坚守城池,不再听从淮南王的号令而忠心为朝廷效力;朝廷也派曲城侯领兵援救淮南,淮南因此才得以保全。吴国使者来到了庐江,庐江王刘赐并不同意相应,而是派人与越国联系。吴国使者又来到衡山,衡山王刘勃坚守城池,不肯背叛汉。孝景帝四年(前153年),吴、楚叛军已被平定,衡山王进京朝见,孝景帝认为他忠贞正直,就慰劳他说:“南方地势低洼潮湿。”让衡山王改到济水以北的地区称王,以此来奖赏他。他死后,又谥封他为贞王。庐江王的封地紧挨着越国,屡次派使者与越国结交,因此让他当衡山王,掌管江北地区。淮南王仍旧和原来一样。淮南王刘安爱好读书弹琴,不爱射猎、放狗、骑马,他也想暗中对百姓施以恩惠来安抚他们,得以让自己美名流传于天下。他对于厉王之死怀恨在心,心中总是想着谋反,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到建元二年(前139年),淮南王进京朝见皇上。他向来与武安侯田鼢的关系很好,当时武安侯田鼢担任太尉,于是在霸上恭候淮南王,并对淮南王说:“当今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可是高皇帝的嫡孙,而且乐于施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人。假如皇上驾崩的话,除了大王您还有谁能够继位呢!”淮南王听后十分高兴,赠给武安侯很多金银财物。淮南王暗中结交宾客,安抚百姓,为谋反做准备。建元六年(前135年),出现了彗星,淮南王觉得很奇怪。有人劝淮南王说:“之前吴王造反时,出现的彗星只有几尺长,尚且发生了血流千里的惨剧。现在出现的彗星长至满天,应该起兵反叛。”淮南王心想皇上没有太子,天下一旦发生变故,诸侯王就会一齐争夺皇位,于是他便更加紧整修军械与攻战用具,积攒金钱贿赂郡守、诸侯王、说客与有奇才的人。那些能言善辩的人为淮南王出谋划策,他们胡乱编造一些迷惑人的邪恶言论,来阿谀奉承淮南王,淮南王很高兴,赐给他们很多金钱,而淮南王造反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了。淮南王有个女儿叫刘陵,为人聪慧,有口才。淮南王很宠爱她,经常给她很多钱,让她在长安打探朝中内情,结交皇上身边的人。元朔三年(前126年),皇上赐给淮南王几案与手杖,准许他可以不用进京朝拜。淮南王的王后名为荼,淮南王很宠幸她。王后生下太子刘迁,刘迁娶了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的女儿当妃子。淮南王为谋划做各种准备工作,担心太子妃知道后而向朝廷泄露此事,于是与太子密谋,让太子假装不喜爱太子妃,三个月都不与太子妃同床共寝。于是淮南王假装对太子发怒,将太子关了起来,强迫他与太子妃同席共寝,三个月的时间太子始终没有亲近太子妃。太子妃因此请求离开,淮南王于是就上书向朝廷致歉并派人把她送了回去。王后荼、太子刘迁与女儿刘陵深受淮南王的宠爱,他们独揽国家大权,任意侵占百姓的田地住屋,胡乱加罪逮捕无辜的人。元朔五年(前124年),太子刘迁学习剑法,自认为无人能比得过他,听说郎中雷被剑艺超群,于是便召他前来比试。雷被再三退让,失手误伤太子。太子大怒,雷被十分恐慌。当时想参军的人会被送往京城,雷被当即决定参军去攻打匈奴。太子刘迁屡次在淮南王面前诬陷雷被,淮南王派郎中令免去了雷被的官职,想以此儆戒后人,于是雷被逃到长安,向皇上上奏为自己鸣冤。皇上下令让廷尉、河南郡处理这件事。河南郡审议后决定,逮捕淮南太子刘迁,淮南王与王后不打算交出太子,打算趁机兴兵谋反,但是迟疑不定,十多天也没商量好。正赶上皇上又下达了一份诏书,命就地审讯太子。在这个时候,淮南国相对于寿春县县丞扣留了逮捕太子命令的做法十分不满,于是弹劾他犯有大不敬之罪。淮南王请求国相不要追究此事,国相没有听从。淮南王派人上书指控国相,皇上下令让廷尉来调查此事。在此案中追查线索牵连到了淮南王,于是淮南王派人暗中窥探朝中公卿大臣的想法,公卿大臣请求皇上缉拿淮南王。淮南王害怕谋反的事情泄露,太子刘迁献计说:“朝廷如果派使臣来捉拿父王,父王可以下令让手下人穿上卫士的衣裳,持戟站在庭院当中保护您,一旦发生不测,就刺死使者,我也派人前去刺杀淮南国中尉,就此兴兵谋反,也不迟。”当时皇上不允许公卿大臣奏请,而派朝中的中尉殷宏立即前往淮南国审讯、调查淮南王。淮南王听说朝中的使臣来了,马上按照太子的计谋作好了准备。中尉殷宏到达后,淮南王见他态度温和,只是询问自己罢免雷被的理由,他推测朝廷不会判他有罪的,于是就没兴兵造反。中尉返回京城后,将调查的情况汇报给皇上,公卿大臣中办理此案的官吏说:“淮南王刘安阻碍雷被参军攻打匈奴等行为是拒不执行皇帝的诏令,应当弃市问斩。”皇上下令不准许这样做。公卿大臣请求废黜淮南王,皇上也没答应。公卿大臣请求夺去淮南王五县封地,皇上下令只剥夺了两县封地。朝廷派中尉殷宏去淮南国宣布赦免淮南王的罪过,以削夺两县封地表示惩罚。中尉进入淮南国中,打算宣布赦免淮南王。淮南王最初时听说朝中公卿大臣请求诛杀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获得宽宥削地,他听说朝中使臣已经来了,害怕自己被抓,于是就与太子按照之前定好的计谋准备刺杀中尉。等中尉到来后,只是祝贺淮南王被赦免了,淮南王因此没有兴兵造反。后来他自我感伤道:“我施行仁义但是却被削夺了封地,这实在太耻辱了。”然而淮南王被削夺封地后,他想造反的念头更加强烈了。从长安来的那些使者们,常爱编造一些荒诞骗人的邪恶言论,凡是说皇上没有儿子,汉家天下不太平的,淮南王就高兴;要是说汉王朝太平,皇上有继承人,淮南王就会勃然大怒,认为那是谬说,不可信。淮南王整日整夜地与伍被、左吴等人研究地图,部署军队进攻的路线。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一旦驾崩,朝中群臣肯定会征召胶东王,要不然就是常山王,诸侯王共同争夺皇位,我怎么能不作任何准备呢!何况我是高祖的嫡孙,亲自施行仁义,高祖待我很优厚,所以我可以接受他的统治;高祖万世之后,我怎么能北面称臣来事奉这小儿呢!”淮南王坐在东宫,召见伍被与其谋划,说:“请将军上殿。”伍被不高兴地说:“皇上刚刚宽赦了大王,大王为何又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呢!我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伍子胥于是说'我现在就见到麋鹿在姑苏台上到处游荡了’。如今我也见到了宫廷中长满了荆棘,露水都把衣服打湿了。”淮南王十分生气,把伍被的父母抓起来,关押了三个月。淮南王再次召见伍被说:“将军答应跟我一同举事么?”伍被回答说:“不,我只是为了帮大王分析一下形势。我听说耳朵灵的人能在无声时听出动静,高明的人能在事情未成形时看出征兆,因此圣人做事能够万无一失。昔日周文王率军讨伐商纣王,一行动就能功显千代,使周朝继夏、商后,列入'三代’,这就是所谓的依照上天的意旨来行动的结果,因此天下人不约而同地跟随周文王讨伐商。这是今天可以见到千年前的史实。而百年前的秦朝,近代的吴国与楚国,也足以表明国家存亡的道理。我不敢躲避伍子胥被杀的惩罚,只是希望大王不要像吴王那样不听劝说。过去秦朝摒弃了圣人之道,杀死儒生方士,烧毁了《诗》《书》,弃绝礼义,崇尚欺诈与暴力,提倡采用刑罚,迫使百姓把沿海地区出产的粮食转运到西河。在这个时候,男子努力耕作却忍饥挨饿,女人奋力织布却衣不蔽体。秦始皇派蒙恬修建长城,东西长达数千里,风餐露宿的士兵时常有几十万人,死者不计其数,尸体倒伏千里,流血遍及百亩,百姓精疲力竭,十家中有五家都想造反。秦始皇又让徐福前往东海访寻神仙与奇珍异物,徐福回来欺骗秦始皇说:'我见到了海中的神仙,他问:“你是西土皇帝的使臣吗?”我回答说:“是的。”“你来寻找什么?”我回答说:“希望能寻找到益寿延年的仙药。”神仙说:“你们秦王送的礼品太少了,所以只能看一眼仙药却不能取走。”说完立即就带我向东南行至蓬莱山,我见到了用灵芝搭建成的宫殿,还看到了一个肤色如铜、身形似龙的使者,他的光彩照亮了天空。我于是拜了两拜问:“那么应该供献什么礼物呢?”海神说:“供献出良家的男童与女童以及工匠的制品,就可以得到仙药了。”’秦始皇非常高兴,派出三千名童男、童女、五谷种子以及工匠前往东海。徐福在途中找到一片广阔的原野与湖泽,便停留在那里自立为王再没返回秦朝。百姓悲痛,想念亲人,这一次十家当中有六家都想造反了。秦始皇又派南海郡尉赵佗翻越五岭去攻伐百越。赵佗知道中原已疲劳至极,就留在南越称王不回来了,并派人上书朝廷,要求国家送给他三万名未嫁人的女子,来为士兵织补衣裳。秦始皇答应给他一万五千人。于是百姓人心涣散如同土崩瓦解,十家当中有七家想造反了。宾客对高皇帝说:'时机来了。’高皇帝说:'再等一等,当有圣人在东南方起兵。’没到一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高皇帝在丰沛起兵,向天下一发倡议,不约而同地响应高皇帝的人不可胜数。这就是所谓的伺机而起,借助秦朝的危亡而起事。百姓盼望他,就像干旱时盼望下雨一样,所以他虽是军伍出身却能被拥立为天子,功绩盖过三王,恩德会无穷尽地流传下去。如今大王只看见高皇帝得到了天下很容易,却偏偏难道就没有看到近代吴楚的灭亡吗?吴王被赐号为刘氏祭酒,又被恩准无需进京朝见,统治四个郡的百姓,封地方圆几千里,在国中可自行开采铜矿来铸钱,东面可烧煮海水获得食盐,溯江而上可采伐江陵的木材来造船,一艘船的载重相当于中原几十辆车的容量,国家富裕,百姓众多。吴王用珠宝金帛贿赂各诸侯王、宗室贵族以及朝中大臣,唯独窦氏没有和他勾结。造反的计谋已商议好了,吴王便发兵向西进攻。在大梁吴军被攻破,在狐父被彻底打败,吴王率军向东逃跑,到达丹徒,被东越人俘获,身死又断绝了后代,遭到天下人的耻笑。吴楚拥有那样多的军队为何还是没能成就功业呢?实际上是因为违背了天道并且不识时务。现在大王您的兵力还不及吴楚的十分之一,而此时的天下要比秦国时安宁一万倍,希望大王能听从我的建议。如果大王不听从我的规劝,如今大王想要做的事情一定不会成功而且今天说的话也会泄露出去。我听说箕子路过殷朝故都时心里很难过,于是作了《麦秀之歌》,这是哀痛纣王没有听从王子比干的规劝。因此《孟子》说:'纣王贵为一朝天子,可是死的时候连一个普通百姓都比不上。’这是因为纣王早就自绝于天下人了,而不是死的时候才被天下人所抛弃的。现在我也在私下里哀痛大王抛弃了诸侯国君的尊贵,朝廷一定会赐给您绝命书,您将会在群臣之前死于东宫了。”说完,伍被愤愤之气郁结胸中,神情黯淡,他泪流满面,立即站起身,淮南王快步走进后宫。淮南王有个庶子叫刘不害,年龄最大,但是淮南王并不喜欢他,淮南王、王后荼不把他当作儿子,太子刘迁也都不把他看成是兄长。刘不害有个儿子叫刘建,才能出众且有志气,常常抱怨太子不来看望他父亲;还由于当时诸侯的子弟都能封为侯而心怀不满,而淮南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做了太子,而只有刘建的父亲没能封为侯。于是刘建暗中勾结他人,打算告发太子,使他的父亲取而代之。太子得知后,多次囚禁并鞭笞拷打刘建。刘建知道太子想要杀死朝廷中尉等起事的阴谋,就立即派好友寿春县人庄芷在元朔六年(前123年)上书汉武帝说:“药性勐烈的药虽然很难让人吞咽,但有利于治病,而忠诚的言辞多数是不太动听的,但有利于人们改正缺点。淮南王的孙子刘建,他才能出众,但是淮南王的王后荼、太子刘迁都想除掉他。刘建的父亲刘不害并没有过错,却几次被无故捆绑关押,打算杀死他。如今刘建在,可以把他召来审问一下,淮南王的阴谋他全都知道。”奏书呈上去后,皇上让廷尉来处理此事,廷尉又把此事下达给河南郡处理。这时原辟阳侯的孙子审卿与丞相公孙弘的关系好,他憎恨淮南厉王害死了自己的祖父,于是就在公孙弘面前极力罗织罪名构陷淮南王,公孙弘因此怀疑淮南王可能有造反的阴谋,决定深入调查此案件。河南郡府审讯刘建,他供出了太子刘迁及其党羽。淮南王十分担心,想要起事,询问伍被说:“汉朝天下太不太平?”伍被说:“天下太平。”淮南王心里很不高兴,问伍被说:“您凭什么说天下太平呢?”伍被说:“我暗中观察了朝政,君臣之间的礼义,父子之间的亲情,夫妻之间的区别,长幼之间的秩序,全都符合原则,皇上施行的政策也都与符合古代治国之道相符,风俗与法度也没有缺失的。满载货物的富商,遍行天下,道路没有不畅通的,因此贸易之事盛行。南越已归顺,羌、晣进献贡品,东瓯内迁投降,朝廷扩大了长榆塞,并开辟了朔方郡,挫伤了匈奴,使匈奴失去援助而不能再振作起来了。虽然现在还不及古代的太平盛世,但还算是太平安定的。”淮南王大怒,伍被立即表示愿意以死谢罪。淮南王又对伍被说:“如果崤山以东爆发战争,朝廷必定会派大将军卫青率军前去镇压,您认为大将军是个怎样的人?”伍被说:“我有个好友叫黄义,他曾跟随大将军讨伐匈奴,回来后,告诉我说:'大将军待士大夫很有礼貌,对士兵有恩德,大家都愿意为他效力。大将军骑马上下山如飞一样急速,才能过人。’我认为既然他有如此过人的才能,又屡次带兵打仗,通晓军事,所以不容易抵抗。还有谒者曹梁出使长安归来,说大将军军纪严明,与敌作战时非常勇勐,常常身先士卒。扎营休息时,井还没彻底凿通时,一定待士兵都喝上水后,他才肯喝水。战争结束军队归来时,士兵们都渡过河后,他才肯过河。皇太后赏赐给他的财物,他全都转赐给属下了。就是古代的名将也比不上他。”淮南王默默无言。淮南王见到刘建已经被朝廷召去审问了,担心在国中密谋造反的事情会被朝廷发现,于是打算起兵反叛,可是伍被认为很难成功,淮南王再次询问伍被说:“您认为吴王起兵是对还是错呢?”伍被说:“我认为不对。吴王富贵至极,但却举兵造反,结果死在丹徒,身首异处,也没留下子孙后代。我听说吴王非常悔恨。希望大王三思而行,不要重蹈吴王悔恨的覆辙。”淮南王说:“男子汉会为了践行自己的一句承诺而甘愿赴死。况且吴王哪里懂得谋反,居然让朝廷将领一天当中有四十多人越过了成皋关口。如今我要下令让楼缓首先守住成皋关口,让周被夺取颍川郡,然后率军阻塞<生僻字>辕、伊阙的道路,让陈定统领南阳郡的军队扼守武关。河南太守只拥有洛阳而已,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然而这北面尚且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以及河内、赵国。人们常说:'断绝成皋关口,天下就不能通行了’。我们凭借盘踞三川之地的成皋险关,招揽崤山以东的军队响应,这样起兵,您认为怎么呢?”伍被说:“我只见到了这样做带来的祸患,没有见到它成功的福运。”淮南王说:“左吴、赵贤、朱骄如全都认为有福运,十成的几率占了九成,唯独您认为有祸无福,为何?”伍被说:“大王手下的这些大臣,与您亲近的、平时能够号令众人的,都在之前皇上诏办的罪案中被囚禁了,剩下的没有可以倚重的了。”淮南王说:“陈胜、吴广没有立锥之地,尚且能够聚集一千人,在大泽乡起义,他们举起手臂高呼造反,天下人就纷纷响应,他们向西进攻到戏水时已拥有一百二十万人的军队了。如今我的王国虽然小,可是能充当兵士参加作战的人可有十多万,他们绝非是乌合之众,他们手中持有的兵器也不是木弩与戟柄,您凭什么说起事会有祸无福呢?”伍被说:“昔日的秦朝残暴无道,戕害天下百姓。徵调万辆车驾,修筑阿房宫,搜刮百姓大半的收入作为赋税,徵调贫苦的百姓去戍守边疆,父亲无法保护儿子平安,兄长不能使弟弟过上安心的生活,政令严苛、刑法严酷,百姓备受煎熬,天下黎民痛苦不已,他们都翘首以盼,侧着耳朵倾听,悲痛地仰天呼号,捶胸顿足怨恨皇上,因此陈胜振臂高呼,百姓便纷纷响应。现在皇上临朝统治天下,统一四方,爱护他的百姓,广施恩惠。即使他没有开口讲话,其声音传播得也如雷电般迅速。即使诏令还没颁布,德化就会很快被施行,其速度之快犹如有神相助。皇上心有所想,其威势就可撼动万里江山,民众响应皇上,若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一样。而且大将军卫青的才能不是秦将章邯、杨熊能比的。大王自喻为陈胜、吴广,伍被我认为不恰当。”淮南王说:“假使真如您说的那样,不能够侥幸成功吗?”伍被说:“我有一个愚蠢的策略。”淮南王说:“是什么呢?”伍被说:“现在诸侯对朝廷都没有二心,百姓对朝廷也没有怨气。朔方郡土地辽阔,水草丰美,迁徙到那里的人们还不足以充分开发那里。我的愚蠢计策是,可以伪造丞相、御史写给皇上的奏折,请求迁徙各郡国的豪强、游侠,还有被判罚两年以上的罪犯,下令免除他们的罪过,凡是家产超过五十万钱以上的,都要携带家属迁徙到朔方郡,多派一些士兵监督、催促他们按期准时到达。之后再伪造宗正府左右都司空、上林苑与京师官府下达的皇帝诏书,将诸侯王的太子以及宠信的大臣全都抓起来。这样做,百姓对朝廷就会有怨气,诸侯因为害怕,会立刻派能言善辩的说客去劝说他们造反,或许能够侥幸获得十分之一的成功几率吧!”淮南王说:“这个计策可行。虽然您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认为不至于有您说的那么难。”淮南王于是就下令让官奴进宫,伪造皇帝的印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京师各官府令与县丞的官印,还有附近郡国的太守与都尉的官印,以及朝廷使者与法官的官帽,准备依照伍被的策略行事。派人假装犯罪后向西逃到长安,侍奉大将军与丞相;一旦发兵反叛,就让这些人把大将军卫青刺死,之后再劝说丞相屈服,那就像拿掉一块盖布一样容易了。淮南王打算发动国中的军队,但又担心自己的国相、二千石官员不会听从。于是淮南王就与伍被谋划,打算先把国相、二千石官员除掉;他们决定造成宫中失火的假象,等国相、二千五官员前来救火的时候,立即杀掉他们。这个计谋还没有最终确定,淮南王又打算派人身穿抓捕盗贼的士卒的衣服,手持紧急的军书,从东方跑来,高呼“南越兵入侵了”,想借机发兵进军。于是淮南王派人到庐江郡、会稽郡实施这个计划,因此没有立即发兵。淮南王问伍被说:“我率军向西攻打,诸侯王中必定会有响应我的;如果没有响应,怎么办呢?”伍被说:“可以向南挺进吞并土地,取得衡山国并攻击庐江国,夺取寻阳的船只,守住下雉城池,扼守住九江的入口,将豫章河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这条通路阻断,用强劲的弓箭在临江设防,以此来阻挡南郡军顺江而下,向东夺取江都郡、会稽郡,并结交南方强大的越国,在长江、淮河之间顽强把守,还是可以拖延一段时间的。”淮南王说:“好,没有比这再好的计谋了。如果事态危急,我就逃到越国吧。”于是廷尉将淮南王的孙子刘建供出的太子刘迁的事上奏给了皇上。皇上派廷尉监借前去拜见淮南国中尉的机会,抓捕太子刘迁。廷尉监来到淮南国,淮南王闻讯,与太子密谋,打算把国相、二千石官员召来,打算杀死他们之后起兵造反。淮南王于是召国相入宫,国相来了;内史由于外出才得以脱身。中尉则说:“我受命去迎接朝廷派来的使臣,所以不能前来见大王了。”淮南王想到只是把国相杀死而内史与中尉却没有来,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将国相也放走了。淮南王犹豫不决,始终没有定好计策。太子考虑到自己犯下了密谋杀害朝廷中尉的重罪,而参与谋划的人全都已经死了,不再有人证,就对淮南王说:“大臣中能够倚重的在之前都被逮捕了,现在没有可以倚重的大臣了。大王在不恰当的时候起兵,恐怕不能成功,我愿意到廷尉那接受逮捕。”淮南王暗中也打算放弃了,立即答应了太子。于是太子刎颈自尽,但没有死。伍被独自到执法官吏那认罪了,告发了自己参与淮南王造反的事,将造反的详情全都供了出来。执法官吏因此逮捕了淮南太子、王后,并包围了王宫,将国中参与谋反的宾客全都抓了起来,还搜查到了谋反的证据向朝廷汇报。皇上将此事下交给了公卿大臣来处理,此案牵连到参与淮南王造反的列侯、二千石官员、豪强有好几千人,按照罪刑轻重全都受到了惩罚。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的弟弟,依律应当被逮捕治罪,负责此案的官员请求抓获衡山王。皇上说:“诸侯王各自以自己的封国为立身之本,不应该相互牵连。你们与诸侯王、列侯一起与丞相、诸位大臣商讨吧。”赵王彭祖、列侯曹让等四十三人讨论后,都说:“淮南王刘安大逆不道,谋反的罪状已调查清楚了,应当被处死。”胶西王刘端提出建议说:“淮南王刘安无视王法,做下很多邪恶之事,内心欺诈,扰乱天下,蛊惑百姓,背叛祖宗,胡乱编造邪说。《春秋》中说'身为臣子不该率领民众作乱,作乱就应被处死’。刘安的罪过要比作乱严重,其造反的态势已清楚明白。我见到他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以及其他大逆不道的事实都有确凿的证据,极其大逆不道,应当依法处置他。对于淮南国中官秩二百石以上以及比二百石少的官吏,曾受宠信的宗室大臣中没有触犯法律的,他们没能尽责地谏止淮南王反叛,也都该被免官剥夺爵位贬为士兵,以后不允许再出任官职。不是官吏的那些犯人,拿二斤八两黄金可赎死罪。朝廷应该把刘安的罪行公开,以使天下人都清楚地懂得做臣子的道理,不敢再有邪恶的谋反念头了。”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等人将这些建议上奏给了皇上,皇上派宗正拿着符节去处置淮南王。宗正还没到达,淮南王刘安就自刎了。王后荼、太子刘迁与参与谋反的那些人全被灭族。皇上认为伍被在劝止淮南王谋反时言词很好,说了许多颂扬朝廷的话,打算不杀他。廷尉张汤说:“伍被最先帮助淮南王谋划造反的,他的罪不能赦免。”于是处死了伍被。淮南国被废为九江郡。衡山王刘赐,王后乘舒生下三个孩子,长子刘爽是太子,次子叫刘孝,三女儿叫刘无采。还有姬妾徐来生下四个孩子,妃嫔厥姬生下两个孩子。衡山王与淮南王兄弟二人互责备埋怨,彼此不亲善,不和睦。衡山王听说淮南王制造用以造反的器具,也尽心广结宾客来防范他,担心自己会被淮南王吞并。元光六年(前129年),衡山王进京朝见,他的谒者卫庆了解方术,想上书请求侍奉皇上,衡山王十分生气,故意举报卫庆犯有死罪,强行拷打他,逼他屈服。衡山国内史认为这样做不对,不肯接手此案。衡山王于是派人上书朝廷控告内史,内史被迫审理此案,但却说衡山王不对。衡山王又曾多次侵占他人的土地,铲平别人家的坟地来作田地。有关官员请求逮捕惩治衡山王。皇上没有同意,只是削夺了他自行委任二百石以上官吏的权力。衡山王因此而心生怨恨,与傒慈、张广昌密谋,寻求熟知兵法与会观察星象占卜吉凶的人,这些人日夜劝说衡山王密谋叛乱。王后乘舒去世后,衡山王册封徐来为王后。厥姬也得到了衡山王的宠幸。她们俩彼此嫉妒,于是厥姬便在太子面前进谗言诋毁王后徐来,说:“徐来指使婢女用巫蛊之术害死太子的母亲。”太子因此对徐来心怀怨恨。王后徐来的哥哥来到衡山国,太子与他一起宴饮,趁机用刀刺伤了王后的哥哥。王后很愤怒,多次向衡山王诬陷太子。太子的妹妹刘无采,嫁人后又被休归娘家,常与奴仆私通,还与宾客私通。太子屡次斥责刘无采,刘无采很生气,于是不再与太子来往了。王后闻讯,就故意对刘无采献殷勤。刘无采与二哥刘孝年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一直依靠王后,王后用尽心机地亲近他们,以使他们一起诋毁太子,衡山王因此屡次鞭笞太子。元朔四年(前125年)中,有人刺伤王后的继母,衡山王怀疑是太子指使人干的,于是就用竹板打太子。后来衡山王生病了,太子常常借口自己有病而不去服侍。刘孝、王后、刘无采在衡山王面前说太子的坏话:“太子实际上并没有生病,只是自称有病罢了,脸上还带着喜色呢。”衡山王非常生气,打算废黜太子,立他的弟弟刘孝为太子。王后知道衡山王决定废黜太子,她又希望衡山王能够一并把刘孝废掉。王后有一个女仆,擅长跳舞,衡山王很宠爱她,王后打算让女仆与刘孝私通来陷害他,想要把他们兄弟俩一并废掉而立自己的儿子刘广代当太子。太子刘爽知道后,考虑到王后多次诬陷自己一直不肯停手,于是打算与她淫乱来堵住她的口。有一次王后饮酒,太子上前向她敬酒,借机靠在王后的大腿上,请求与王后同宿。王后大怒,将此事告诉了衡山王。衡山王于是把太子召来,准备将他绑起来拷打。太子知道衡山王一直都想废黜自己而改立弟弟刘孝,于是对衡山王说:“刘孝与您宠爱的女仆通奸,刘无采与奴仆通奸,您就努力加餐吧,我请求向皇上上书。”说完立即背向衡山王离开了。衡山王派人去阻止他,但没能成功,于是衡山王便亲自驾车追捕太子。由于太子胡说些邪恶的话,衡山王就用镣铐将太子拘禁在宫中。刘孝越来越受宠爱。衡山王惊异于刘孝的才能,于是给他佩上王印,号称将军,让他居住在宫外的府第中,还赏赐给他很多金钱,用以招纳宾客。来投靠的宾客,暗中都知道淮南王、衡山王有造反的想法,便日夜怂恿衡山王。衡山王于是就派刘孝的宾客江都人救赫、陈喜建造兵车与箭支,私刻天子印玺以及将相军吏的官印。衡山王日夜寻找像周丘等人那样的壮士,屡次称赞吴楚反叛时的计谋,以此来规范自己的造反谋略。衡山王不敢效仿淮南王那样夺取皇位,他只是担心淮南王谋反后会吞并自己的封国,心想等淮南王向西攻入长安后,自己起兵平定并占据江淮地区,他希望能这样。元朔五年(前124年)秋天,衡山王按照规定应进京朝见。途经淮南国时拜访淮南王,淮南王竟对他说了一些兄弟间相互友好的话,消除了之前的隔阂,彼此约定一起制造谋反的器具。于是衡山王上书皇上谎称自己有病不能去朝见了,皇上写信说准许他不朝见。元朔六年(前123年)中,衡山王派人上书皇上请求废黜太子刘爽,改立刘孝为太子。刘爽闻讯,立即派自己的好友白嬴去长安上书皇上,说刘孝建造战车与箭支,还与衡山王的女仆私通,太子想借此打败刘孝。白嬴到达长安,还没来得及上书,官吏就把他逮捕了,因为淮南王谋反的事情牵连到了他。衡山王听说刘爽让白嬴上书皇上,唯恐白嬴会供出国中的秘密,于是立即上书皇上反告太子刘爽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应该被处死。皇上将此事下交给沛郡审理。元狩元年(前123年)冬季,负责办案的公卿大臣来到沛郡搜捕参与淮南王造反的罪犯,没有逮到,但在衡山王的儿子刘孝家里搜捕到了陈喜。负责办案的官吏指控刘孝带头藏匿罪犯陈喜。刘孝认为陈喜平时屡次与衡山王密谋反叛,担心他会告发此事,又听说根据法令自首的人可以免除罪责,又怀疑太子派白嬴上书会供出谋反的事情,于是就去自首了,揭发了参与谋反的人有救赫、陈喜等。廷尉审讯核实后,公卿大臣请求将衡山王逮捕治罪。皇上说:“不要逮捕。”于是派遣中尉司马安、大行令李息去衡山国就地审问衡山王,衡山王都据实回答了。官吏将王宫包围起来并且派人看守。中尉、大行令回京后,将情况汇报给皇上,公卿大臣请求让宗正、大行令与沛郡会协同审讯山王。衡山王闻讯,立即自刎了。刘孝由于主动自首,被赦免了;可是他犯有与衡山王的女仆通奸的罪行,仍被处死了。王后徐来也犯有用巫蛊妖术害死前王后乘舒的罪行,以及太子刘爽犯了被衡山王控告的不孝罪行,他们全都被处以死刑。参与衡山王谋反的那些人都被灭族。衡山国被废为衡山郡。太史公说:《诗经》上说的“惩罚戎狄,征讨荆舒”,要相信这句话啊!淮南王与衡山王是至亲骨肉,拥有上千里的封土,被封为诸侯王,但是却非但没有致力于遵守人臣的职责来辅佐天子,却一心怀有邪恶的念头,意图反叛,导致父子先后两次亡国,都没能尽享天年,被天下人所耻笑。这不只是他们的过错,也与那里的社会风气浮薄,受到臣子的不良影响有关。荆楚之地的人敏捷勇悍,喜爱作乱,这早在古代就有所记载了。 59、循吏列传
原文及注释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不备:不齐全。】,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自代:接替自己。】也。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政缓:法令宽和。】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山采:进山砍伐树木。】,春夏以水【以水:趁着水势上涨之际将竹木送下山。】,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市令:管理市场的官吏。】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次行:次序,顺序。】不定。”相曰:“如此几何顷【顷:时间单位。】乎?”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民俗好庳【庳:矮。】车,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捆。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为相一年,竖子【竖子:小孩子。】不戏狎【戏狎:嬉戏打闹。】,斑白【斑白:指老年人。】不提挈【提挈:手提重物。】,僮子【僮子:小孩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十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公仪休者,鲁博士【博士:官名。】也。以高第【高第:政绩优秀。】为鲁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茹:蔬菜。】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燔其机,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阿避:回避矛盾。】。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治事:处理政务。】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理:法官。】也。过听【过听:听信错误的口供。】杀人,自拘当死。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傅:推给。】其罪下吏,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公以臣能听微决疑,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复:恢复正常秩序。】。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循吏列传
白话文翻译
太史公说:法令是用来引导百姓的手段,刑罚是用来禁止奸邪的手段。在文德武治不完备的情况下,善良的百姓心存畏惧而能够洁身自好,那是因为官吏还没有胡作非为。若是官吏能奉公尽职,按照原则办事,同样能够治理好国家,为何非要用严刑峻法来对待百姓呢?
孙叔敖,是楚国的处士。国相虞丘把他推举给楚庄王来接替自己。孙叔敖做了三个月的楚相,施行教化,教导百姓,使官民之间和睦同心,社会风气淳朴美好,政令宽缓不苛刻但能做到有禁必止,官吏没有奸邪作恶的,盗贼绝迹。秋冬农闲时他就动员百姓上山砍伐林木,以便春夏趁河流涨水时漂运出山外,百姓自有适合自己的谋生门路,安居乐业。
楚庄王认为楚国的钱币太轻,下令将小钱换成大钱,百姓使用起来非常不方便,全都抛弃了自己的生业。掌管市场的官吏向国相孙叔敖禀告说:“市场混乱,百姓不能安心在那里做买卖,无法决定是不是能够继续营业。”孙叔敖说:“像这样有多长时间了?”掌管市场的官吏回答说:“有三个月了。”孙叔敖说:“不必多说了,我现在就设法让市场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五天之后,孙叔敖上朝向楚庄王进谏说:“前段时间换钱币,大王认为旧币太轻了。现在市令向我报告说,市场混乱,百姓不能安心在那里做买卖,无法决定是不是能够继续营业。我请求大王下令立即恢复原来的钱币。”楚庄王答应了,命令才下达三天,市场就恢复了原样。
楚国人的民俗是喜欢乘坐矮车,楚庄王认为矮车不便于驾马,打算下令将车子改高。国相孙叔敖说:“频繁宣布各种政令,会让百姓无所适从,这样不好。要是大王非要把车子改高的话,我请求让乡里人家把门槛加高。乘车的人全是君子,他们不会为了过门槛而频繁下车,所以自然就能将车的底座提高了。”庄王同意了。半年后,人们都主动加高了自己的车子。
孙叔敖无需下令就使百姓自然顺从了他的教化,近处的人看到他的言行就会效法他,远方的人观察周围人们的言行变化也跟着效法他。因此孙叔敖三次担任国相都没有沾沾自喜,他知道这是自己凭着才能而得到的;他三次失去相位也不曾悔恨过,因为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
子产,是郑国的大夫。郑昭公在位时,任命自己宠信的徐挚担任国相,国家混乱,官民之间不亲睦,父子不和谐。大宫子期劝谏郑昭公,任用子产为国相。子产上任一年,孩童不再嬉戏打闹,老年人不必自己手提肩负,儿童也不用干犁田耕作的重活了。上任两年,市场物价稳定,买卖公平。上任三年,百姓夜不关门,路不十遗。四年之后,耕田的农具可以不必带回家。五年,男子可以不服兵役,不用下令就自觉按照无服办理丧事。子产治理郑国二十六年后逝世,青壮年大声哭嚎,老年人像孩童一般啼哭,说:“子产丢下我们死去了!百姓将何处安身啊?”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由于政绩优秀而出任鲁国国相。他遵奉法理,不轻易更改法令制度,文武百官都能自律,平行端正。他下令为官者不得与百姓争利,收入多者不许掠夺收入少者。
有人送鱼给他,他不肯接受。那人说:“听说您喜爱吃鱼,所以我才送鱼给您,为何不接受呢?”公仪休说:“正是因为我爱吃鱼,才不能接受你的鱼。现在我是国相,自己能买得起鱼;如果今天我接受了你的鱼而被罢官,谁还会送鱼给我呢?因此我不能要你的鱼。”
公仪休吃了自家园中的蔬菜觉得很美味,于是把自家园子中的蔬菜拔掉扔了。他见自家织的布很好,就立即把妻妾赶走了,并烧毁了家中的织机,说:“想让农民与织妇到何处去卖掉他们生产的东西呢?”
石奢,是楚昭王的国相。他为人清廉正直,不阿谀奉承,也不回避矛盾、畏惧权贵。一次他到各郡县巡察,恰巧路上有个杀人凶手,他派人追上并捉住那个杀人犯,结果发现杀人犯竟是他的父亲。他放走了父亲,回到府中将自己捆了起来。他派人告诉楚昭王说:“杀人凶手,是我的父亲。如果以惩处父亲来为自己树立政绩,那是不孝的做法;如果废弛法令纵容罪犯,是不忠的行为;我应该被判死罪。”楚昭王说:“你追捕罪犯却没有抓到,不该承受罪过,你还是继续治理政事吧。”石奢说:“不袒护自己的父亲,不是孝子;不执行国君的法令,不是忠臣。国君赦免了我的罪,是国君的恩惠;而服刑而死,是我的职分。”石奢于是没接受赦免令,自杀而死。
李离,是晋文公的法官。他因处理案件时听信错误的口供而枉杀了人,于是他将自己拘禁起来并判自己死罪。晋文公说:“官职有高低之分,刑罚也有轻重之别。这是你手下官员犯的错,并不是你的罪过。”李离说:“我担任的官职是长官,不曾将官位让给属下;我领取的俸禄很多,也不曾分给属下。如今我做了错误的判断而枉杀人命,却要将过错推给属下,我还没听说过这种事。”李离拒绝接受赦免令。文公说:“如果你非要认为有罪,那么我也该有罪吗?”李离说:“法官判案要遵循法规,错判案件则要亲自受刑,枉杀人自己就要以死偿命。您以为我能明察秋毫,判决疑难的案件,因此任命我当法官。而今我却判断失误而误杀了人,应当判处死刑。”最终还是没有接受赦免令,用剑自杀而死。
太史公说:孙叔敖说一句话,就使郢都的市场恢复了正常秩序。子产病逝,郑国百姓放声痛哭。公仪休见到妻妾织的布好就把她赶出门。石奢放走父亲而用自杀的方式替父亲顶罪,为楚昭王树立了好名声。李离因听错案情误杀人后,自己伏剑而死,帮助晋文公整肃了国家法度。
60、汲郑列传
原文及注释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黯以父任,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便宜:趁便见机行事。】,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振:通“赈”,救济。】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矫制:假借君主名义发布命令。制,帝王的命令。】之罪。”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黄老:黄老之学,道家学派的一个分支。】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面折:当面顶撞。折,断,此指拒斥、驳回。】,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絜【絜:同“洁”,洁净,纯洁。】,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鼢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鼢不为礼。然黯见鼢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戆:鲁莽。】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承意:顺从皇上的意思。】,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麾:通“挥”,挥手令去的意思。】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厕:通“侧”,指床边。】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廷尉:掌管刑狱的官。】,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囹圄:监狱。】空虚,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公以此无种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黯务少事,乘上间,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谳:审判定案。】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面触:当面冒犯指责。】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唯:虽然。】天子亦不说【说:通“悦”。】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亢礼:平等的礼节。】。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黯褊心【褊心:心胸狭隘并且脾气急躁。】,不能无少望【少望:小的抱怨。】,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有间:一会儿。】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居无何【居无何:不久。】,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黯请间【请间:请求趁着空闲时候接见。】,见高门【高门:高门殿。】,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填沟壑:死去,自谦的说法。】,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狗马病:谦称自己的病。】,力不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十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薄:轻视,看不上。】淮阳邪?吾今召君矣。顾【顾:由于。】淮阳吏民不相得【不相得:有矛盾。】,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抵:抵尝,此指判人有罪,使受到应有的惩罚。】息罪。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七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于厄【厄:灾难。】,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洗沐:休沐。古时候官吏每五天或十天休息一次,供洗浴之便。】,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存:存问,看望问候。】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大父行:祖父一辈的人。】,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
庄为太史,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
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奉赐:俸禄和收到的赏赐。】以给诸公。然其馈遗人,不过算器【算器:竹器,竹篮。】食。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翕然:一致。】称郑庄。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僦:运输。】人,多逋负【逋负:拖欠,此指亏欠承办运输的钱款。】。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顷之,守长史。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修絜【修絜:高尚纯洁。】。此两人中废,家贫,宾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余资财。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阗:充满。】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雀罗:捕鸟的网。】。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汲郑列传
白话文翻译
汲黯字长孺,是濮阳县人。他的先祖曾受古卫国国君的宠信。到汲黯的时候已经是第七代了,世代为卿大夫。孝景帝时期,汲黯以父荫而担任太子洗马,由于他为人严肃,令人畏惧。孝景帝驾崩后,太子即位,任命汲黯担任谒者。东越发生了内乱,皇上派汲黯前去察看情况。但是汲黯没有到达东越,只是到了吴县就返了回来,向朝廷禀告说:“东越人喜欢彼此攻打,那是因为他们的习俗本来就好斗,不值得劳烦天子的使臣前去视察。”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火势蔓延开来烧毁了一千多户人家,皇上派汲黯前去查看情况。他回来禀告朝廷说:“只是普通人家失火,由于住屋挨得近,才导致火势蔓延,不足以对此事感到忧虑。我途经河南郡的时候,那里的贫苦百姓饱受着水旱灾害之苦,有一万多户百姓受灾,有的甚至于父子相食,我趁此机会,凭借所持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储备的粮食来赈济灾民。我请求归还符节,接受伪造皇命的罪行。”皇上认为他很贤明,因而赦免了他,并提拔他担任荥阳县令。汲黯以当县令为耻,便借口有病辞官回乡了。皇上听说后,便召他回朝,任命他担任中大夫。由于他屡次向皇上直言极谏,所以还是不能长久在朝中做官,后来被外放出任东海郡太守。汲黯信仰道家学说,崇尚无为清静而治,将政事都交给郡丞与书史去办。他在治理郡县时,只是责求大的原则而已,从不苛求小节。他体弱多病,常常躺在卧室中不出来。一年以后,东海郡政治修明,局势安定,百姓对他赞不绝口。皇上闻讯,下旨召他回京,并任命他担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他为政之道在于无为而治,抓大的原则而不拘泥于法令。
汲黯为人十分傲慢,不讲究礼数,常常当面指责他人的过失,不能包容他人的过错。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他就会友善对待;与自己合不来的人,他连见都不见,士人也因此多不亲附他。但是他非常好学,行侠仗义,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操行高尚纯洁,喜欢犯颜直谏,多次冒犯皇上的颜面,一直钦慕傅柏与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以及宗正刘弃关系很好。他的这些好友也因为屡次直言劝谏而不得长久出任官职。
当时,窦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鼢出任宰相一职,朝中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都来拜访田鼢时纷纷下拜,但是田鼢并不还礼。然而汲黯拜拜见田鼢时从不下拜,经常是向他拱手作揖而已。天子正在招揽文学之士与儒生,皇上说我想如何如何,汲黯回答说:“陛下心中的欲望太多,只是在表面上施行仁义,这样如何能真正仿效到唐尧、虞舜的政绩呢?”皇上沉默不语,怒火中烧,脸色一变愤而退朝。大臣们都替汲黯担心。皇上退朝后,对身边的人说:“太过分了,汲黯太鲁莽了!”大臣中有人数落汲黯,汲黯说:“皇上设置公卿这些辅助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阿谀奉承自己的意思,将皇上陷于不义之地吗?我既然身在九卿之位,就算爱惜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见错不说,怎么能损害朝廷呢?”
汲黯体弱多病,已经病三个月了,皇上多次派人前去看他并恩准他休假养病,但是他始终未能痊愈。他最后一次患病时,庄助为他上书告假。皇上问:“汲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庄助说:“让汲黯做官的话,没有过人之处。但是要是让他辅佐年少的国君,坚守城池的话,那么招诱他不会来,驱赶他也不会离开,即使有人自称有益贲、夏育那样的勇力也无法夺去他的志节。”皇上说:“是这样的。古代有安邦治国的忠臣,像汲黯这样的,就很接近了。”
大将军卫青入宫侍候,皇上在坐床边接见他。接见丞相公孙弘时,皇上有的时候连帽子也不戴。而汲黯进见时,如果皇上没有戴好帽子就不会接见他的。皇上曾经坐在武帐中,汲黯前来禀奏事情,当时皇上没有戴帽子,远远见到汲黯来了,立刻躲进帐中,派人代他批准了汲黯的奏议。汲黯被皇上尊敬礼遇到了如此程度。
张汤刚刚因修定了刑律条令而被任命为了廷尉,汲黯数次在皇上面前质问责备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对上,你不能发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你又不能遏制天下人的邪恶念头,使国家安定、百姓富裕,使犯罪行为减少,这两个方面你没有一样能够做到。你严酷苛刻,肆意妄为,破坏旧制,只为求得好名声,你怎么连高祖皇帝规定的法律制度都敢乱改呢?你这么做会断子绝孙的!”汲黯时常与张汤辩论,在辩论时张汤常常喜欢深究法令条文,汲黯刚直严厉,保持高昂的志气,不肯向张汤屈服,怒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刀笔吏不可当公卿,果真如此。如果非要按照张汤修定的法令行事的话,天下人会害怕得两脚并拢站立而不敢行走,斜着眼睛看人而不敢正视了!”
当时,汉朝正在讨伐匈奴,招抚四方少数民族。汲黯为了避免国家多生事端,趁着向皇上进谏的机会提议与匈奴和亲,而非派兵打仗。皇上当时正倾心于儒学,于是对公孙弘十分尊重。后来各种事端纷起,下级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来躲避法律的制裁。皇上要严明法纪,依照法令条文判处罪行,张汤等人乘机多次上奏所审判的案件,以此博得皇上的宠信。可是汲黯则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指责公孙弘等人只是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阿谀奉承皇上来取得皇上的欢心,而刀笔吏就是专门深挖细抠法令文法,巧言进行诋毁,诬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无法复原,并以成功断案来作为自己的功绩。皇上越来越器重公孙弘、张汤,他们心里非常怨恨汲黯,连皇上也很讨厌汲黯,打算找个借口除掉他。公孙弘出任丞相,于是对皇上进言说:“右内史管辖的地方大多居住着大官与皇室宗亲,很难管治,若非素来声威很高的大臣不能胜任,请求调遣汲黯担任右内史。”汲黯当了几年的右内史,公事从没有荒废过。
大将军卫青地位越发尊贵,他的姐姐又是皇后,然而汲黯仍旧向他行平等礼节。有人劝说汲黯:“自从皇上希望大臣们屈尊于大将军,大将军就越发受到皇上是尊敬与器重,你不可以不拜。”汲黯说:“难道因为大将军有行拱手礼的客人,就会导致他不受尊重了吗?”卫青听说此事后,更加尊重汲黯,屡次向他请教关于国家的疑难之事,对待汲黯也比之前更加尊重。
淮南王刘安谋反,但是又畏惧汲黯,说:“他喜欢直言规谏,坚守节操且敢为正义而死,想要用邪说迷惑他更是不可能的事。而收买丞相公孙弘,就像揭开盖着东西的布或是把枯叶摇落一样容易罢了。”
天子已连续多次攻打匈奴并取得了战功,更加不愿采纳汲黯与匈奴和亲的建议了。
起初汲黯位列九卿,而公孙弘与张汤还是小官吏。等到公孙弘与张汤渐渐显贵,与汲黯的官位同级的时候,汲黯仍旧斥责批评他们。后来,公孙弘做了丞相,被赐封为侯;张汤做了御史大夫;曾经是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与汲黯官位相同了,甚至有的人比他的官位还高。汲黯心胸狭隘且脾气急躁,心里不可能连一点儿怨气都没有,于是拜见皇上,上前进言说:“陛下重用群臣如同堆柴垛一样,后来者竟堆在了上面。”皇上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汲黯退下去了,皇上说:“一个人真的不能没有学识,听汲黯的这番话,可见他的愚直越发严重了。”
没过多久,匈奴浑邪王率领部众前来投降,汉朝派出两万辆车去迎接。国家没有钱,于是便跟百姓借马。有的人将马藏匿起来,因此马匹没有凑齐。皇上大怒,打算杀死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并没有罪过,只要把我杀了,百姓便肯借出马匹。而且匈奴是背叛他们的单于而来投汉的,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依次接运他们,又何必使全国上下骚乱不安,使百姓疲劳困乏,而去侍奉匈奴降兵呢!”皇上沉默不语。等浑邪王率众到达汉朝都城的时候,有很多商人与匈奴人做买卖,因此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汲黯上书请皇上抽空接见,在高门殿见到了皇上,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道上的关塞,断绝与我们和亲的友好关系,我们派军队攻打他们,士兵死伤无数,并且还耗费了数以百亿的财力。我愚昧地认为陛下得到匈奴人后,会把他们全都当成奴仆赏赐给战死士兵的家属;缴获的财物,也都会给予他们,以此来酬谢天下百姓的辛苦,满足百姓的愿望。如今就算陛下做不到这些,但是浑邪王率数万人前来投降时,也不该倾尽官府仓库来赏赐他们,徵调善良的百姓来侍奉他们,就好像是服侍娇儿一般。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买长安城里的物品,就会被舞文弄墨的法官以走私货物出关的罪名来判罪呢?陛下不仅没能将掳获的匈奴资物用来酬谢天下人,反倒用苛细的文法来诛杀五百多无知的百姓,这就是所谓的'保护树叶却伤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不该这么做。”皇上沉默无语,没有同意他的请求,说:“我很长时间没有听汲黯说话了,如今他又胡说八道了。”过了几个月,汲黯因小罪过而犯法,遇到赦免,只是免官。于是汲黯自此归隐田园。
几年之后,赶上国家改铸五铢钱,很多百姓偷偷铸钱,这种情况在楚地最为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塞,于是便召汲黯回朝,任命他当淮阳太守。汲黯辞谢不肯接受官印,皇上多次下诏强迫他担任此职,他这才接受诏令。皇上召见他,汲黯哭着对皇上说:“我以为我会老死乡野,再也不能见到陛下了,没想到陛下又要任用我。我常常生病,体力上很难胜任淮阳太守一职,我希望担任中郎,出入宫禁之门,帮陛下匡正、改掉自己的过失、缺点,这是我的心愿。”皇上说:“你是没看上淮阳太守这个职位吧?如今我已决定让你去当这个太守了。由于淮阳郡的地方官与百姓有矛盾,我只得借助你的威望,要是你体力不支的话,可以躺着去治理。”汲黯向皇上辞别后,又去探访了大行令李息,说:“我被遗弃到外郡,无法参与朝廷议政了。然而御史大夫张汤,以他的智谋足以拒绝别人的批评,以他的奸诈足以掩饰自己的错误,他专门喜欢用机巧谄媚之词、挑拨离间之语,不愿公正地帮天下人说话,一心只想着如何阿谀奉承皇上。皇上不想要的,他就会迎合皇上的心意借机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会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舞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心怀奸诈来逢迎皇上的心意,在朝外倚仗酷吏来增加自己的威望。您位列九卿,不尽早劝谏皇上的话,您与他都会被杀死的。”但是李息畏惧张汤,始终没敢向皇上进言。汲黯依旧用以前管理郡县的方法治理淮阳郡,淮阳郡政治清明。后来张汤果真因心怀不轨败露而自尽,皇上听说了汲黯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因李息知情不报而判处李息有罪。让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在淮阳当官。七年之后汲黯逝世。
汲黯去世之后,皇上因为汲黯的缘故,让他的弟弟汲仁位列九卿,他的儿子汲偃官至诸侯国相。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少时也与汲黯一样任太子洗马,但是司马安擅长舞弄法令条文,很会做官,曾四次做过九卿,后来在河南太守任上逝世。司马安的兄弟们由于他的缘故,同时官至二千石职位的有十人。濮阳人段宏开始时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信任并荐举段宏,段宏也曾两次官至九卿。然而濮阳同乡做官的人都十分敬畏汲黯,愿意屈居其下。
郑当时,字庄,是陈县人。他的祖先郑君曾经是项羽手下的大将。项羽去世之后,他的政权没过多久就归顺汉朝了。高祖下令让项羽的部下直呼项羽的名字,只有郑君不服从命令。高祖下令把那些直呼项羽名字的人都提拔为大夫,并驱逐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当政时期。
郑庄喜好仗义行侠,救张羽于危难之间,他的声名在梁、楚一带广为流传。孝景帝时期,他出任太子舍人。每隔五天休息一天,他常常在长安各郊区准备马匹,骑马看望访问各位老朋友,宴请答谢宾朋,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还总是担心会有所疏漏。郑庄推崇道家学说,他仰慕年长且有贤德的人,惟恐无缘得见。他年纪轻,官职低,但是他所结交的朋友却都是祖父一辈的人,都是天下有名的人士。武帝即位,郑庄渐渐升迁为鲁国中尉、济南太守、江都国相,直至九卿中的右内史。因为在评论武安侯田鼢与魏其侯窦婴的纠纷时出言不当,他被贬为了詹事,之后又升迁为大农令。
郑庄担任右内史时,告诫门下说:“只要有客人到来,无论地位高低都要立即通报,不能让客人在门外等着。”他对客人一律行宾主的礼节,凭自己高贵的身份谦恭地对待客人。
郑庄为人清廉,不喜欢置办产业,只是依靠俸禄与得到的赏赐来供给门客。然而他馈赠给别人的礼物,只不过是一竹篮食物而已。每次上朝,只要皇上有空闲,他就一定进言,说的都是天下年高望重的人忠贞轶事。他推荐士人与属下的丞史,称赞起他们来津津有味的,常常夸赞他们比自己有才能。他从来不直呼属吏的名讳,与下属官员谈话,总是担心会伤害到他们。听到他人说出好的言论,便立即向皇上推荐,唯恐迟误了。崤山以东的士人与一些年长的人因此一致夸赞他。
郑庄被派去巡视黄河决堤的情况,他请求给他五天时间整理行装。皇上说:“我听说'郑庄出门,就算有千里之遥,也不必带粮食’,请求准备行装是为什么呢?”虽然郑庄人缘不错,但是在朝廷上,常常趋迎附合他人的意见,不敢明确表示对错。到晚年的时候,汉朝攻打匈奴,招降周边的少数民族,全国消耗了大量钱财,国家财政日益匮乏。郑庄所推举的人和他的宾客等担任大农令手下承揽运输的人,欠下很多债务。司马安担任淮阳太守,揭发了此事,郑庄因此被治罪,赎罪后降为平民百姓。不久之后,他在丞相府做了长史。皇上认为他年事已高,于是任命他为汝南太守。几年之后,郑庄死于任上。
郑庄与汲黠当初位列九卿,清正廉洁,平日居家品行高尚、纯洁。这两个人都曾被中途免职,家境贫穷,门下宾客日渐零落。直到做了郡守,死后家中没有留下任何财物。郑庄的兄弟子孙由于郑庄的缘故,官至二千石职位的有六、七人之多。
太史公说:像汲黯与郑庄这样贤能的人,得势的时候宾客盈门,失势的时候情况完全相反,更何况是普通人呢!下邽县翟公说过这样的话,当初他担任廷尉时,宾客盈门;等到被免官之后,门外安静得甚至能设置捕捉鸟雀的网了。后来翟公又被起用为廷尉,宾客们又想上门巴结奉承,翟公便在大门上写道:“经历生死,才知道交情的深浅。经历贫富,才知道结交的实态。经历尊贱,真交情才会显现。”汲黯、郑庄也是这样,真是悲哀啊!
来源: 《史记》精注全译,李翰文主编 司马迁 撰、《帝鉴图说》、《钦定书经图说》、《飞影阁画集》、《马骀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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