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在这里教导人们进取退守的策略,这样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都会适度,留有充分的余地。这和前面所引述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和其光,同其尘”是同样的道理。过分锐猛的进取往往过犹不及,把力量用尽、用透则失去回旋的余裕。天下一切大小事,能做到无过无不及,其力量将是适度的。而度的掌握则是凭个人的长期修养,做到并不轻而易举。唯有这样的圣人,能知人知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第三十三章》)。你能知人善任,则是智慧;能自知短长,则是清醒。老子要求圣人“常无欲”(《老子·第三十四章》),能排除身内身外的种种欲求,这是内省的小事,是最低的要求;进一步则要求你把更大的欲求克制:“万物归焉而不为主”(《老子·第三十四章》,这是说即使天下归心了,你仍然淡泊自处,这就近乎道了,就具有了伟大的品格。因为从内心深处不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那实际上却真正成为伟大的圣者。(《老子·第三十四章》:“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如此看来,老子的所有不争、柔弱和居卑处下,目的是为了最大的进取,是为的天下不能与之争,为的柔弱胜刚强,实际上成为真正的尊贵崇高的圣人。
那么,为什么老子又提出“绝圣弃智”的命题呢?这里的“圣”,指那些以仁义礼法统治人民而不能遵循天道之人,这里的“智”,是前面所讲的“慧智出,有大伪”的智。因为在老子看来,只要大道行于天下,那么繁文缛节的礼法仁义之类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浑然天成的大道本身是没有仁义和不仁义的,只有大道废弃之时,才会有仁义。在圣人无为而治的天下是不用“仁”治的,因为没有“不仁”之徒。在老子书中还有两句容易引起误解的话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刍,草也;狗,寻常小兽也。这里老子绝无骂天地与圣人的意思,他是讲刍狗这些浑然大朴而无慧智也无大伪的生命,只须有“道生之,德畜之”,则它们会“尊道而贵德”(《老子·第五十一章》);而且它们对道和德的尊重,纯任自然,不受命于任何人(“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既然刍狗不是骂人的话,就进一步知道“天地不仁”是指天地遵循大道,故没有仁,万物却自在地生存着;圣人不仁,是遵循大道的统治者,也没有仁,百姓却自足地生活着。
我们在老子的《道德经》中,的确没有看到一句赞赏人类所创造的美的话,即使第八十章中提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美其服”不是形容衣饰之文彩华美,而是“乐意其服”的意思,甘、美、安、乐四个字连用,是指在小国寡民之世,人们的知足常乐的状态而已。
在老子的心目中,人类之所以有了美丑之判,还是因为大道已废的结果。这美,和仁义礼法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美的存在,是因为有了丑、有了邪恶。老子所谓“大道废,有仁义”,在此也可以衍化为大道废而有美。
老子有感于东周之世社会的动荡、物欲的横流,对统治者的声色犬马之好可谓深恶痛绝。那檐牙高啄的宫殿,那妃嫔媵嫱的淫糜,那山珍海错的饮宴,那彩绘雕镂的装饰,那骏骥腾骧的猎射,那奇货珍玩的贪欲,是那样地背离着大朴无华的自然,背离着无私而覆的天、无私而载的地,这绝不是圣人之所愿;而且圣人知道,这些难得之宝是不值得珍爱的,这样百姓也不会因此而为贼为盗。而那些能诱发百姓贪欲的财货美色也是不值得张扬的,那么百姓便不会为之而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老子·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三章》:“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所有足以使社会虚华的事物,都违背着“道”,违背着“大朴”,违背着“自然”。而只有道、大朴、自然,才是人们所应感悟与追逐的无为之境,那惚兮恍兮的物和象,才是大美之所在,那才是无状之状、无物之物、无美之美。宇宙之终极是无,美的极致是无美,这是老子的一以贯之的感悟。举例以说明,美国之拉斯威加斯,世界最大的赌博之城,那儿集天下声色犬马之最,那儿使人类的欲望无限制地膨胀,真可称人类的“贪欲之城”。那灯光之炫目、金钱之耀眼、美女之绮丽、广厦之高矗,足以使所有的人“心发狂”。但结局如何?赌盘的飞转、老虎机的起落,带走了人类所有的善,诱发着人类所有的恶。那儿的艺术又如何?那绚丽斑斓的声光、震耳欲聋的乐舞、香艳裸露的胴体,与艺术的缘分日浅,而与本性的贪婪比邻,与大朴无华的自然绝无关系。人类的小慧智所带来的“大伪”笼罩着一切,你在那里会静下心来看一幅倪云林的画,或听一曲莫扎特的交响乐?人类的小慧智所发明的所有赌博是“大伪”的典型范本和最好的注脚。
于是老子提出应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素”是“绚”的反面,是洗净铅华,不施采饰;“朴”是但求混沌,而不事雕凿。可见的表象和内在的怀抱,都应是纯净无瑕的,都应是质朴无华的。同时应减少私心和贪欲,那么你才能达到“致虚极,守静笃”的宁静空明的境界(《老子·第十六章》)。
老子的哲学自成一个超然的体系,因此他排除一切在他看来非“常道”的学问,因为那些学问妨碍着对“道”的体悟。而且,从根本上讲是大道废弃才会产生的“大伪”之学,便是仁义之类的东西。只有关门即深山,弃绝一切繁华,“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老子·第二十章》)。人们在登高游春开张筵席,我何孤独,没有任何吉兆等待着我,如尚未笑的婴儿(孩,同“咳”,小儿笑,见《说文·口部》)。又疲惫憔悴,如丧家之犬(儽,颓丧貌,见《白虎通·寿命》“儽儽如丧家之狗”)。(老子·第二十章》“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闷平声mēn,愚昧貌)。”人家活得是那样有滋有味,而我却遗世而独立,我真是何等的昏聩;众人都心计明白,而唯我是这般的愚昧。老子说他“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王弼注,无所系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第二十章》)。其实我何曾冥顽不灵?看,我的内心像大海的摇动,像风的飘动,自由得很,无羁无绊。我不同于世俗之人,是由于我有着对那“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的道的重视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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