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节刚过,街上积雪还未融化,过年的气氛还有余温,我们在不舍中开启了新学期的课程。经过一个温暖的寒假,上课我总集中不了精神,满脑子都是过年的热闹。我打了个哈欠,望向街边的一个红灯笼,已不再艳丽,风一吹,有些落寞。化学老师轻声咳嗽了一下:“过了年心都散了,打起精神,高二了,紧张起来,来,陈倩,你把这道题讲一下。”我下意识望向陈倩,一个很安静,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生。陈倩的表情有些木,站起来半天没说话。“怎么了陈倩?”化学老师问。“老师,我想去厕所。”陈倩说。化学老师摆了一下手示意她快去快回,然后点了下一个同学回答。20分钟后,化学老师看了看表,让坐在门口的女生去厕所找找陈倩,没一分钟,突然传来一声大喊,随后同学跑回班,惊恐喊道:“陈倩割腕了!”救护车抬走了浑身是血的陈倩,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死了一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我们,更吓坏了化学老师,她脸都紫了,嘴里不停絮叨,“我就是让她回答个问题,绝对没有为难她。”我知道这事跟化学老师无关,我们谁也没想到一个如此文静、朴实的农村女孩,会在学校寻短。陈倩属于那种扔到人堆里发现不了的女生,长相普通,穿着普通,走路爱低着头,从不主动打招呼。陈倩来自一个贫困县的山区,我看她的第一眼,心想这肯定是免费生,学习应该很好,但高一的几次摸底考试她都是倒数。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后要开家长会,家长会当天,周岩指着一个穿着时尚的中年妇女对我小声说到:“你知道吗?这是陈倩婶婶。我刚才听到她和班主任聊天了,让班主任多关照陈倩之类的。”“我猜是她叔叔婶婶在供她上高中。”周岩补充到,“要不,以她的家庭条件,不可能来咱们这样的重点学校。而且……”周岩卖起了关子。我给了他一拳,追问啥意思,周岩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她叔叔应该是个领导。”“我听到她婶子和班主任说了,她叔叔忙,过不来。班主任一脸赔笑,说知道他忙,有啥事吩咐就行,然后把陈倩好一顿夸。”周岩声情并茂,“就咱班主任那驴脸,啥时候笑过,这时候嘴恨不得咧到后脑勺。”之后我对陈倩的印象多了一条,有一个有权优势的叔叔。陈倩出院后,班主任嘱咐我们事情过去了,谁都不准再提。康复后陈倩的话更少了,成绩掉得厉害,老师同学都小心翼翼,只要陈倩在,空气都会变得紧张,让人喘不上气。陈倩婶子来学校看过她一次,给她带了一大堆吃的。当时是下午,陈倩将那些吃的放到桌子下面,可能这些无法安置的零食让她感到尴尬,她一直低着头,直到教室的人都走完,她才拿着那些吃的逃似的离开教室。表面风平浪静的教室,大家都很好奇陈倩为什么割腕,我想到了冯亚冲。要说陈倩在班里有朋友,那只能是冯亚冲,俩人都属于那种比较安静,比较蔫巴的人,班里私下传他们在谈恋爱,但是这次事件之后,冯亚冲刻意和陈倩保持着距离。“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冯亚冲极力否认。周岩突然提高音量喊了一嗓子“那以后物理作业别找我。”说完扭头要走。“哎,哎,等一下。”冯亚冲无奈,“陈倩这事儿比较复杂。”在冯亚冲乱七八糟的逻辑中,我大概捋清了陈倩的事情。陈倩的叔叔婶婶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叔叔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市里的单位。生下陈倩后,叔叔婶婶一直想再生一个孩子,就把陈倩送回老家,给了哥哥嫂子,也就是陈倩的养父母。陈倩小时候在村里过得很幸福,特别盼望在城里的婶婶回来,每次都给她带很多好吃的。在婶婶生下二胎后,依然不减对陈倩的关爱。婶子对陈倩的过分关爱惹得养父母有些不快。陈倩小学毕业,婶子提议让陈倩到市里读初中,市里教育资源好,她可以负担陈倩的学费。养父母拒绝了这个提议,让陈倩在镇里的中学读书。到了高中,养父母本想让陈倩就在县里的中学就读,这次,陈倩的亲妈说啥也不同意,让丈夫出面协调,就这样,陈倩到了我们学校。可能是对陈倩心怀愧疚,婶子跟陈倩相处得多了,心里愈发不平静,没忍住,把当初送养的事情都告诉了陈倩。养父母那边知道后很生气,感觉自己被欺骗,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现在想要回去,哪有这样的事儿?虽说是一家人,但在这个问题上,谁都不让步,拉拉扯扯好几年。最终他们决定,让陈倩自己选。养父母一直诉说着这些年把陈倩养大的不易,陈倩从小懂事,他们指望着陈倩给他们养老。陈倩的叔叔,也就是她的生父,对这件事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支持。最终陈倩选择了还是跟着养父母,一切维持原样,养父母终于松了一口气。至于婶子,似乎这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毕竟陈倩知道这一切后,并没有远离她。高考后我去了北京,冯亚冲和周岩去了省会,陈倩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大学四年,陈倩的所有社交账号都没发过动态,整个人像是蒸发了一样。再次收到陈倩的消息是在我读研期间,她QQ给我发消息,让我办信用卡。我以为她被盗号,没理,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句“没被盗号,我是陈倩。”“不是正式员工,人事代理。”陈倩回了我一个“大笑”的表情。研究生毕业,我回到家乡。冯亚冲和周岩早我两年回来,冯亚冲去了一家国企,周岩进了一家律所。那时我仨都没结婚,经常在一块鬼混。2015年秋天,我刚忙完一个会议,周岩打来电话说在火锅店等我,没来得及换衣服,我穿着正装就去了。“不是,你这是干啥?穿成这样来吃火锅?”周岩调侃到。“加班一个多礼拜,会议刚结束,实在饿了。”我夹起一片毛肚就往锅里涮。“我们系统内的会,来了好多领导,我对接陈老板,服务领导是真累呀。”“陈老板是陈倩的叔叔。”冯亚冲停下筷子很神秘地说。见我们愣住,立马又补充到,“也就是她生父。”周岩问陈倩现在在哪高就,冯亚冲嚼着嘴里烫口的牛肉,发音不准地说在一个商场当服装导购。“啊?”我和周岩都难以置信,“她爸这么大领导,她在商场卖衣服?”据他描述,陈倩大学毕业后,本想留在南方,养父母和婶子都想让她回来。养父母心里盘算着一个女孩在外面飘着不是正道,也怕万一陈倩嫁到外地了,他们的养老就成了问题。婶子这边则是因为他们的二女儿,去了英国留学,要么不回来,回来的话也是去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陈倩是专科毕业,在外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他们有能力在市里给陈倩安排一个还算体面的工作。对于养父母的唠叨和婶子的承诺,陈倩没有心软也没有心动。眼看陈倩不听话,养父母竟以病重诱骗陈倩回来。陈倩在火车上站了一夜,回到家看到坐在客厅的养父母和婶子,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养母又开始哭着诉说养大陈倩的不易,好像她的成长靠的是燃烧养母的生命,养父一言不发,铁着脸,不时在养母诉说的关键时刻象征性咳嗽一下,来表示赞同。养母说完,婶子扯了几句闲篇,把话题又拉回到陈倩身上,说现在就业形势的严峻,市里大批的名牌大学生和硕士都找不到工作,没门路的孩子太难了,又说到,陈倩不一样,回来了能少走弯路,话语间透露着掌握特权的优越感。陈倩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像那个高中的下午一样沉默。她总是这样,为了让别人高兴,哪怕会牺牲掉自己的一些自由。同时她最亲的人也清楚,到最后她总会妥协。就这样,陈倩回到我们市,但没有接受婶子给安排的工作——只要她能回来,别的问题又都不是问题了,两边的父母,都只需要她回来。陈倩求职之路很不顺,之前在南方一家自媒体机构做编辑,在我们这种北方小城,想找个类似的工作太难了,碰了几次钉子后,找了个商场导购的工作。2015年秋天,我突然接到陈倩电话,没有寒暄,说她下个月八号她结婚。当晚我给冯亚冲打电话,得知陈倩要结婚的对象是个硕士,在一个很好的单位工作后,条件不错。我问他,我们是结婚当天去还是陈倩回门的时候去,冯亚冲激动地说:“当然是结婚当天去,再说了,她不回门。”“陈倩的事儿比较复杂。”电话里,他顿了两秒,沉重地说。陈倩决定结婚很仓促,也闹了一些矛盾。男方想在仪式上让陈倩的叔叔婶子上台,可能感觉这样会比较有面子,但养父母不同意,在他们眼里,这就相当于宣告了陈倩不是他们亲生的。男方又提出让陈倩叔叔以“叔叔”的身份上台讲两句,可婶子又不同意了,这次陈倩结婚她可是送了一套婚房的。这些年她一直想认回陈倩,想让陈倩叫一声妈,要是以叔叔的身份讲话,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陈倩夹在中间心焦得厉害,去掉了仪式各种繁杂的细节,索性回门宴都不办了,结完婚直接就去旅游了。好在婚礼当天一切还算顺利,仪式很短,司仪简单说了几句,就礼成了。2016年上半年,陈倩生了女儿彤彤。2018年7月,天气尤其热,周岩一个月接了好几个案子,约我和冯亚冲晚上一起吃烧烤小聚。我们仨光着膀子,不自禁拍打着鼓起的啤酒肚,周岩调侃:“真是要步入中年了,没有一点形象可言。”我接过话题:“确实,咱这岁数,尴尬,有的在读书,有的还没对象,有的忙着结婚,有的都离好几回了。”周岩灌下一大杯啤酒,打了个嗝,剥着面前的花生,说:“今天陈倩联系我了。”“啥事儿?”我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她找你干啥?有纠纷?”“啥?”我有些难以置信,“结婚还不到三年,这就要离了?”冯亚冲说:“那你就尽最大力帮她争取呗,孩子太小,抚养权大概率会给母亲吧?”周岩摇摇头,告诉我们,陈倩找他是为了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好把孩子判给男方。周岩瞪了我一眼,那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摆弄着面前的花生壳,继续说:“是怎么个意思呢,虽然不要,还是要去争取,但最好是把孩子判给男方。”“你等等。”我放慢了说话的语速,“就是'争取孩子抚养权’是做做样子,陈倩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不要孩子的抚养权’,对吗?”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自觉看向冯亚冲,他不紧不慢地说:“陈倩的事儿比较复杂。”原来,陈倩的公公婆婆家条件不错,本来是反对陈倩嫁到他们家的,但得知陈倩生父的身份后,同意了这门婚事,他们想着以后能在事业上对儿子有所帮助。婚后,陈倩老公单位有几次人事变动,想通过她叔叔的关系帮帮忙,但都被陈倩拒绝了。想去登门拜访,陈倩也不同意。眼看陈倩这边啥忙帮不上,公婆心中难免有怨言。这都不至于要离婚,事情的爆发源于陈倩老公被派往外地工作两年,陈倩白天上班,婆婆把孩子接走,晚上陈倩下班再从公婆家把彤彤接回来。彤彤奶奶偶然发现孩子身上有一块淤青,起初以为是不小心磕碰的,可接二连三的淤青红肿,让奶奶起了疑。一次晚上的突然造访,发现陈倩在打孩子。彤彤奶奶二话不说,把孩子接走了,到家就给儿子打电话,要求离婚。彤彤才两岁多,眼睛很大,留一个西瓜头,很招人喜欢,大家实在想不通,陈倩怎么下得去手。冯亚冲问过陈倩,她很想给孩子安全感,很想耐心地陪伴孩子,但就是做不到,控制不住自己。下班刚见到彤彤的前半个小时是甜蜜的,但之后孩子的吵闹会让陈倩变得特别心烦。孩子的一些行为在陈倩脑中会被放大,会让她烦得浑身发抖,控制不住地打向孩子,孩子哭了也停不下来。讲到这里,冯亚冲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告诉我们,陈倩跟他说,其实她不喜欢彤彤,觉得跟她不亲,甚至后悔生下她。冯亚冲从陈倩的各种行为和状态看,怀疑她得了产后抑郁,但陈倩也不肯去医院。2022年8月初,我接到陈倩电话,咨询我新生入学事情,想给女儿彤彤找个好学校。挂完电话,我心里寻思着,这不是什么大事,她叔叔一个电话不就办了?怎么找上了我,再说孩子上学的事儿,彤彤爸怎么不出面。9月初,陈倩委托的事情办成了,她很高兴,非要请我吃饭,还叫上了周岩和冯亚冲,地点选在了一家湘菜馆。这顿饭吃得都有些放不开,我能感觉到他俩和我一样,有话想对陈倩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者是该不该开口,怕一张嘴就成了说教,自己的日子都还没过明白,怎么还好意思对别人指指点点。“陈倩,最近工作咋样?”周岩先开了口,“毕竟是个大学生,不能卖一辈子衣服吧?”周岩追问。“都这个岁数了,三十多了,事业上就不琢磨了。”陈倩说。“趁着你叔还没退休,赶紧给你安排了。”周岩有些激动,“你这情况我也清楚,他们那个女儿英国留学后,现在定居北京,你在商场卖衣服,哪有这样的?这一碗水端得也太不平了。”没等陈倩回答,周岩突然瞪向冯亚冲,“你踢我干啥?”冯亚冲打哈哈,“喝酒,喝酒。”陈倩倒淡定:“想那些有啥用,累,再说了,我就这命。”周岩情绪更激动了:“什么命不命的?关键是,你完全可以改变你目前的处境,你为什么啥都不做呢?工作不行,婚姻也……”可能周岩意识到话说重了,没继续往下说。我看着气氛有些紧张,想赶紧结束:“不说那了,喝点酒,他情绪激动点,没别的意思,今天是为孩子上学的事儿,孩子好,就什么都好。时间不早了,咱们早点结束。”“我就一直想不明白,孩子上学的事儿为啥你出面呀?孩子爸呢?男方不体制内的吗?他家该出面呀!”周岩眼红脖子粗,明显喝多了。“我平时对孩子关心少。”说起孩子,陈倩低下头,她的感情很复杂,“她爸对我有意见,这次孩子上小学,其实我知道孩子爸那边有认识的熟人,我办不下来,孩子也能上。”“那你就多看看孩子嘛,又不是不让你看,那可是亲生的。”周岩说完,我“啧”了他一下。冯亚冲打圆场:“啥事儿都要慢慢来,尤其涉及到孩子的问题,急不得。”陈倩低着头,用手指甲轻轻刮着玻璃酒杯,小声地说:“其实我看孩子的时间挺多的,但都是在幼儿园外,不敢靠近。”
一开始,我以为是孩子爸爸那边不允许陈倩靠近,带着情绪地吼了一声“凭啥呀”,陈倩抬起头,眼角有点微红,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说感觉自己不是个好妈妈,“觉得自己不配”。
“你呀,就是容易极端……”周岩的话没说完,被我打断,“行了,撤吧。”在饭店门口,冯亚冲把周岩抬上车。周岩喝多了,临走拉着陈倩,一直念叨着,“再聚,下次我请,我安排。”我一个激灵,心里暗骂周岩,引什么话头不好,把陈倩引到当年割腕的事情上了,尴尬地笑着说:“别听周岩瞎说,他酒量不行,喝二两酒,找不着北了。”陈倩倒是很自然:“没事,你看你,紧张什么?其实那次割腕之后,我稍微轻松了一些。”“是啊。”陈倩叹了一口气,像卸下了重担,“以后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原来的痛苦就留在了那个年纪。”我脑袋一空,像是回到了那年冬天,陈倩躺在担架上,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但又感觉不是在看我。“不管怎么说,能帮孩子办成入学的事,我挺高兴的。谢谢你。”她说。我望向陈倩,她转过脸,迎着风,北方初秋的晚风,已经有了萧瑟之感,她极短的发丝在冷风中倔强地舞动。良久,她转过来脸的时候,淡淡一笑。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