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中胸膛的子弹
——《逍遥游》试讲(八)
述者芃澜
一颗流弹打中我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心上
只有泪水 没有悲伤
如果这是最后的一枪
我愿接受这莫大的荣光
最后一枪
最后一枪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话还没讲
——崔健《最后一枪》
庄子清楚地知道不仅“知”有知障,就是表达知的“言”,也常常是言不由衷,言不尽意,问题正多。
上个世纪,中国兴起白话文运动,提倡写文章要“明白如话”,鲁迅先生就说“但其实,现在的许多白话文却连‘明白如话’也没有做到。”于是写了篇文章叫《人生识字糊涂始》,叫人把“似识非识的字放弃,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那篇文章是1935年写的,现在的我们知道,白话文不过就是那样,并不能使人明白起来,反倒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庄子认为不明白的原因是,人都存在着一个“是非的心”,也就是成见。他们总是从你的文字里先入为主的去找一个是非出来。假如认同,便说是。假如不认同,就准备马上起而反驳。尤其糟糕的是,这个是非的心,自己还往往看不到。
为了摆脱这个“是非心”的拖累,庄子运用了“寓言”,借用虚构出的一个旁人对话的语境,既隐藏了自己,也隐藏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就像金庸《书剑恩仇录》里描写的那个藏在玉山中的宫殿,全部用磁石制作,将所有进入的人的刀剑都吸了去。失去了陈述的主体,语境成了纯粹的语境,你便当不得真,因为这里真实的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于是那份是非心,只好作罢。
接着他又选择了“重言”——那些个经纬了我们认识世界的老话来加以“已言”。这就好像在语境中,你看到的只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里投射的,都是你自己的认知,那些耳熟能详的,甚至是你不敢质疑的圣人之言,那些你未曾深究,但早已种下确信的,构成了你的知的世界的那些观念。
于是,读者只好放下了那份是非之心,息掉了所有的争辩的动力。而此时,端详着这些观念,既无处去辩,又不甘心。
于是,一个察觉自我的知的道境形成了。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庄子是一个清醒认识到人的认知可疑的人。由此他精心设计了一套运用语言的方法。用人类认知的惯常习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自那个不甘的心里,便升起一种怀疑,怀疑自己,怀疑那些老话,怀疑真实,怀疑名相,于是想要问问,这一切的背后是不是另有一个什么思想?
这份不甘愈久,这种冲动就愈是强烈。
然后庄子拿出了第三招:卮言。
卮,历来有两解,一是支离。所以卮言就是碎片化的语言。一是巵,一种酒器。郭象说这种酒器的特点是“满则倾,空则仰”。这两个特点卮言都具备,前者正是他在文中出现时的特点,夹于寓言和重言之间,碎片化,而不系统。后者,则全由读者在寓言和重言中所生的不甘中而起,因势而走,随心而化。
《寓言》中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天倪,是庄子中最重要的一个意向。
他是庄子代表至知形态的一个词汇。
我们以后会专门来谈。这里我们只要知道,卮言的出现,正是要把进入庄子道境中的人引向他所要表述的,原本不曾知,而此时却迫切想知的彼岸的入口。
随着你沉浸的愈久,对于答案获得的渴望愈是强烈的那颗心,逐渐曼衍开来,终于如同天际的一道霓虹,骤然显现。
然后你觉得,仿佛被一颗子弹打中胸膛。
感悟到了什么,却欲辩已忘言。
明白了庄子这份用心,你也就明白了庄子选择这样的文体,决非什么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所要说的主题,实在找不出,比这个形式更好的表现方式了。
后人看到了庄子语言的奇诡,学到了他形散神不散的文章结构,看出了草蛇灰线,领悟了得意忘言,却再没有人学到他,用人心写人心,以道境传道经,那份可以说严肃的主题与语言方式高度统一的“学术论文”的构思方式了。
古今中外,凡是谈知识论、认识论的所谓哲学著作,再无这样完美的。
庄子因此实现了“所以穷年”,即超越时空的诉求!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