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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故事前篇:夜班救护车的生死疲劳
原创 徐凝 真故研究室 昨天
 
急救车有时空车而返。
 
这是一件好事。晕厥的病人有一百种濒死的可能,但只要他醒过来了,神志清爽,就只是虚惊一场。急救小队也松了一口气,得以幸免一次和死亡的对峙。作为跟车医生,徐凝仍然会劝说对方去医院检查,一般都会被拒绝。“不急着跑这一趟。”他们对医院总有难言的“顾忌”。徐凝无法,只好原路返回。返程的急救车不再鸣笛,难得安静、松弛,缓缓汇入晚高峰的车流中。
 
但夜班急救才刚刚开始。
 
2016年,中国科学院院士葛均波在《柳叶刀》发表文章指出,中国心脏性猝死的人数每年约55万每日至少1500人心脏骤停,其中八成的病例发生在医院之外。与此同时,心肺复苏的急救知识普及率不足1%,除北上广深等大城市之外的急救体系尚未完善,纪录片《人间世》指出我国的急救员配比是1:25000。可见急救工作之“急”。
 
从晚5点30到次日早8点钟的15个小时里,急救中心涌来整个杭州市最狼狈而恐惧的电话求救。车祸、醉酒斗殴、孕妇突发腹痛、老人昏迷不醒等等突发事件像冰雹一样砸穿了城市在白日的体面,暴力和血腥中纠缠着混沌的幸存希望。徐凝所在急救小队每晚保持着90分钟出车一趟的紧密节奏,她慢慢习惯了夜行动物般敏锐的感官本能,每一次抢救动作的协调都精确到秒。

图 | 纪录片《生命时速·紧急救护120》

夜班工作开始之前,徐凝和老家的母亲简短地打了个电话。她学医十年,却眼睁睁地看着躺在病床的父亲身上插满管子,不能动弹。电话里,母亲说转进ICU的父亲意识不太清醒,可能就这几天。两人沉默了一阵。
 
120医生不便带私人手机,她安慰了母亲几句便挂机,心神不宁地换上工作服,检查车上的设备。旋即接到了简促的报警信息:30岁,男,在某岸边被人发现溺水打捞后呼之不应。
 
以下发生在仅一个夜晚的生死疲劳来自徐凝的投稿。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因为担心扰民,急救车只有在交通拥堵的时候才会鸣笛。急救车和警车的都可以叫警笛声,我跟车之后发现两者其实是有细微差别的。警车的笛声尖锐、短促,是严厉警告市民前方有危险。急救车的笛声会拖长一点,呜呜的,像是痛苦的呼救。
 
夏天的溺水事件高发,而且常常是多名青少年溺水。但这次的信息里是一名中年男性,我们都隐隐感到一些不寻常,但是不说。司机对杭州很熟,尽量抄近道,避开晚高峰,很快就到了河边。车一停稳,我就拎起几十斤重的抢救箱和监护仪,拼尽全力冲下车,直奔现场。两个担架工也跟着跑过去。
 
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看热闹的人群围了好几层。有人喊:“救护车来了!”人群应声而动,仿佛在等待戏剧的最后一幕,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过道。
 
泥地上躺着的男人嘴唇发紫,心电监护提示无脉性电活动、肢体僵硬、瞳孔散大。但我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开始了心肺复苏。这时,一个发颤的女人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没有直说他已经不在了,一边试图唤醒他的心脏,一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照现在的情况,存活的可能性不大。”然后我就没再多说了。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也许可以是一种安慰。
 
担架工和我交替着抢救工作,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男人的生命体征依旧没有变化,双目紧闭,渐渐冰冷。持续高强度的按压动作让我的双臂和膝盖感到阵阵酸痛,白袍沾满了污泥。我艰难地站了起来,向面前的家属宣告了死亡。
 
其实我一直学不会怎么宣告死亡,这是工作中最残忍的一面。我是转达死神的来意,还是解读空白的体征?有时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120医生撞见死亡的概率更高,有人说这个岗位就是“捡尸体”,非常无力。我什么都做了,直线静止的心电图却告诉我什么都没做。我默默地撤离设备,感觉像是胸口被打了一拳。
 
另一边,刚才那个女人恍然反应过来,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这就是你所谓的决定?从始至终,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过我的位置啊 。”她像个陌生人一样畏缩在角落里,面如死灰,干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男人一动不动的尸体,似乎要将这个画面刻进身体里。像是在道别,又像是憎恨或者遗憾着什么。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闷热的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人们的议论声时高时低,对这次陌生的死别场景,他们的好奇多过不安,猜测多过哀悼。
 
图 | 徐凝工作的急救车内部

救护车返程的路上,那个陌生死者湿冷僵硬的触感仍然停留在我的手掌心。我忍不住一直回想躺在ICU的父亲,想象他的呼吸,他的脉搏。眼圈一阵发热,我揉揉眼睛。旁边的司机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也是不知从何问起吧。我一个医生竟然如此感性,看起来不够专业。
 
人并不是天然会呼吸的。婴儿刚出生时脐带还连着母亲,并不会呼吸。而脐带一旦剪断,婴儿就不得不启用肺叶,被迫学会自主呼吸。做医生也有这样一个过程,被迫学会所谓“冷酷的专业性”,急救车和急诊室一样,是速成这一点的绝佳地方。
 
“救救她!快救救她!”


急救车的院前急救是抢时间,我们要求一分钟内出车,去妥善处理患者的伤情,把他们踏进鬼门关的那一脚拉回人间,然后转送最近的医院做后续救治。担架工负责抬着患者跑来跑去,而我提着几十斤重的设备跑来跑去,基本是很繁重的体力活。
 
120轮岗医生往往是年轻力盛的青年医生,除了因为常态化的力气活,必要时还得跑得快,或者打得过(开个玩笑)。可能你们看新闻也会看到出车的医护被醉汉袭击、殴打。
 
从河边回到医院之后,我们陆续出了两趟“扑空”的急救,晕厥后醒来的患者都不愿意上车。本来以为这个晚上将和平度过,半夜11点时却收到了一个关于弃婴的报警,位置在老城区。
 
小巷街口几乎没有路灯,我们带齐设备下车,眼睛一时间甚至都不能适应这样黑的地方,看不清环境,也看不到求救者在哪里。一只受惊的野猫从荒草里窜出来,转瞬又不见了。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扑过来,散发着浓烈的酒精味。我心里有点慌,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
 
然而那个醉汉上来就是焦灼地喊着:“医生,救救她!快救救她!”
 
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踉踉跄跄地走到我面前,自顾地开始解释情况:“刚刚,我在附近……正准备回家,听到有哭声,然后就发现她躺在垃圾桶旁边。当时孩子哭得很厉害,很厉害,现在也许是累了,哭声变得断断续续。”
 
我赶紧接过孩子,她赤裸地被包裹在看不出颜色的旧毛毯里,小脸都哭皱了,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我半蹲着飞快地测了孩子的生命体征,眼见着她呼吸越来越弱,不排除呼吸衰竭的可能,再加上体温39度,浑身皮肤因缺氧而变得青紫,随时有生命危险。
 
路都走不稳的醉汉不仅叫了急救,还报了警。但我们不能再多花一分钟在这里等警察来了,我简要地跟他说明了情况,他严肃地点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我们在车上给孩子做好基本的监护和生命支持,一路鸣笛飞奔前往最近的儿童医院。不久后警员赶过来了,他说现场附近没有监控,暂时还无法查明婴儿信息,这孩子即使活下来,以后的路也只能看运气和造化了。
 
孩子交接给医院之后,我无从得知她的未来,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能否活下来。我不能想太多,也没有力气想太多。
 
图 | 记录片《人间世》

回到值班室已经凌晨1点,我和衣在床上躺着,努力闭上厚重的眼皮,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耳边总能传来似有似无的警报声,连自己的心跳声也格外清晰。恍惚间,我站在散乱着无数伤者的灾难废墟,哭声、喊声、爆裂声、警鸣声更像是来自地狱的钟声,沸腾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所有人痛苦而疯狂地扯住我的脚,“救救我、救救我!”我拼命地想要逃离这恐怖的一切,可又像是被绳子绑住了手脚,动弹不得,我用尽全身气力却无力掌控自己的身体,我害怕极了。
 
这时,值班手机的铃声和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梦境拉回了现实。

图 | 徐凝的“急救”手机,一部接收出车消息,
一部与接收医院沟通

“我在家等他回来。”

我蹭地坐直了,庆幸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值夜班不可能有完整的睡眠,我要学会把疲惫揉碎了塞进更加零碎的歇息缝隙里。可能是父亲的情况让我难过,所以逼仄的缝隙里又塞了噩梦。这一次的消息提示是一名80岁老人上厕所时晕倒,“80岁”这个信息点远比任何危、急、重症都要让人紧张。
 
我担心又一次去面对死亡,打开车窗吹吹风,想要保持清醒和镇定。路上打电话询问病人的基本情况和既往病史。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语气又急又重:“求你们快点到,我妈只说摔倒了人昏迷了,我现在已经从上海赶回去了。”
 
报警的住址是一个老小区的6楼,没有电梯。楼层其实也不高,但跑了一夜实在很累,我还提着医药箱,每一步都艰难得像在攀登珠峰。患者的家门提前敞开着,房子里堆满了瓦楞纸箱和和塑料瓶,凝滞的空气里混杂着草药味、饭菜味、霉味。
 
老爷爷瘫坐在马桶旁,大概陷入了昏迷。我大声贴在他耳旁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奶奶看起来很健朗,焦急地踱来踱去,想为他做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我紧急做好基本的生命支持工作,确认老人还有呼吸心跳,我告诉奶奶需要抓紧安排老人入院排除心脏、颅脑疾病以及有没有外伤。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老奶奶低声喃喃,两手发颤,转来转去给老伴找盖毯和衣服。
 
我安慰她说:“你儿子马上就到了,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然后例行询问,“奶奶,要不要一起去医院?”
 
她似乎是愣住了,没有回答我。我又问了一遍,她想了好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了,我在家等他回来。”
 
离开之前我又问:“您自己在家没事吧?”
 
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大概还是老人家的执念,觉得医院这种地方少去为宜。

图 | 徐凝当时工作的急救中心,现已调离
 
安顿昏迷的老人之后已经凌晨三四点,后半宿没有其他报警了。我浑身酸痛,游魂似的飘回值班室,完全瘫倒。但是无法完全睡着,半梦半醒,大脑失灵。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是这样的,生物钟不适应就很痛苦,活像一种酷刑折磨,怎么形容呢?就是把你的迷走神经反复地抽出来揉皱之后又塞回去。
 
我没有怨言,决意做医生那天开始我就不会有任何怨言。小时候觉得穿白大褂的大人很酷,所以学了医。我不知道怎么概括或者捕捉这份工作的具体意义,也许是在急救车飞奔的速度里吧,也许是我双手交叠在患者胸前用力唤醒心跳的那一瞬间。
 
在急救车里跟死亡争分夺秒给人的体验是鲜明而切身的,你会感觉到死亡的胁迫指着你的鼻尖。人们的生存意志时而强烈、时而微弱,每一分钟你都要迅速思考、判断。你紧握着无数人的命门,绝不能轻易松开。
 
我们在科室思考疾病的隐喻,在病房思考生命的意义。在急救车上,这个生与死之间的裂缝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就是思考的结果。急诊室也是一样。
 
等到白班的同仁进来值班室交接,连续15个小时的守望才暂告一段落。我打开衣柜,拿出自己的手机。家里打来好几通电话,短信说父亲没熬过今晚,叫我抓紧回老家一趟。我揉揉眼睛又读了一遍短信,大脑嗡地一声,像是恒星在我体内塌缩成一个黑洞。没有眼泪,没有情绪,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很困,很困,感觉能睡上一个世纪。

— END —
撰文|徐凝
编辑 | 吴荣欣
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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