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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江南诗迹
【无锡-惠山】
苏轼在无锡的足迹,多集中在惠山。因为无锡宋时隶属于常州,且惠山处在京杭大运河边,故苏轼自汴京或杭州往来大江南北时,每路过无锡都要到惠山游览。
无锡惠山被乾隆帝封为江南第一山。
据说,原苏州虎丘有第一山匾额,乾隆觉得彼不如惠山,便令人摘下。
濒临大运河的锡山,和惠山相连,今合称锡惠公园。
苏轼为惠山写过三首诗,诗的序言说:
余昔为钱塘倅(副手,指任杭州通判,即副知州),往来无锡未尝不至惠山。即去五年,复为湖州,与高邮秦太虚、杭僧参寥同至,览唐处士王武陵、窦群、朱宿所赋诗,爱其语清简,萧然有出尘之姿,追用其韵,各赋三首。(游惠山并叙)
苏轼游惠山诗三首,我最喜欢最后一首:
敲火发山泉,烹茶避林樾。
明窗倾紫盏,色味两奇绝。
吾生眠食耳,一饱万想灭。
颇笑玉川子,饥弄三百月。
岂如山中人,睡起山花发。
一瓯谁与共,门外无来辙。
这是一首写茶的诗,诗中有泉、有盏、有人。泉,即惠山著名的天下第二泉,由茶圣陆羽亲自品定;盏,是烹茶用具,苏轼对烹茶、饮酒用具十分讲究,甚至发明了至今尚传的东坡提梁壶;在海南时,苏轼衣食无落,典卖家当,但却留下一件荷叶酒杯。诗中提到的人,即玉川子,指唐代好茶的诗人卢仝,他也被称为“茶仙”,写有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被后世称为“七碗茶诗”,其中有几句广为传颂: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苏轼十分喜爱惠山的泉水,在杭州时,曾派人拿自己的诗作来找无锡知县索要惠山泉水,诗中写道:“欠伸北窗下,昼睡美方熟。精品厌凡泉,愿子致一斛。”多年后,他遭贬琼州,一和尚以山泉奉之,他品尝之后觉得此泉大类惠山泉水,便欣然命名为“惠通泉”,取此水与惠山相通之意。由此也可见,流落天涯的苏轼,一直对惠山泉年年不忘。
天下第二泉
虽然苏轼在游惠山饮茶诗中,提到了茶圣、茶仙、名泉和紫盏,但是,他却没有说明他饮的是什么茶。不过,我们从他的其他作品中,可以推断,他烹的大略是龙团茶——即福建武夷山茶。
苏轼另有一首饮茶诗《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
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
携二泉水,登惠山绝顶(三茅峰,高度330米),烹小龙团,遥望太湖,苏轼在惠山留下了一段十分愉快的经历。诗中提及的小龙团,是宋代名茶,采用武夷山岩茶精致而成,一斤(十六两)十饼,为北宋书法家蔡襄所创制。
“逢山未免更留连”的苏轼,在惠山所流连忘返的,当然少不了佛寺——惠山寺。惠山寺历史悠久,修建于六朝时期,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四,惠山寺即名列其中。苏轼有诗赠惠山寺僧惠表:
行遍天涯意未阑,将心到处遣人安。
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
欹枕落花馀几片,闭门新竹自千竿。
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
此诗是我所喜爱的苏诗之一,用了禅门典故,可做禅诗看。苏轼一生好入名山古刹,与寺僧多有交往,但他终究不算个虔诚的佛教徒,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名寻道人实自娱”——苏轼入惠山寺,大概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吧。
惠山古刹
苏轼一生寻山探寺访僧,用他自己的话说,其目的不在求仙问道,而是“自娱”——那么,苏轼所谓的“自娱”又指什么呢?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苏轼做了如下的解释:“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
这就是苏轼的达观。达,是通达、透彻;观,用佛家语来说,就是观自在,以我世俗的想法,这观自在,其实就是亲近自然,亲近山川草木虫鱼。
惠山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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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兴 东坡书院 】
苏轼是个有着奇特命运的人,他的一生,都在不断的迁徙中度过——细细算来,自二十一岁离开老家眉山后,在此后四十多年的岁月里,他竟然从未在一个地方住满五年!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神宗十一子端王赵佶即位,是为徽宗。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苏轼在英州(今广东英德)贬所得到一个新的任命:提举成都玉局观,任便居住。这就是说,苏轼从此结束了限制居住的罪官生涯,不仅获得一个虚衔,还可以随便找个喜欢地方就此安居下来。
六十五岁的苏轼,开始认真思考起养老的地方。他生性豁达、相信前缘,这一乐天知命的性格,使他能够在极其险恶的政治和地理环境中顽强地生存下来——若不是那达观的天性和对生活的热爱,他根本活不到如今的年纪。
他本是一个漂泊惯了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所以,他几乎每到一处,兴之所至,都能萌发出在当地买田归老的想法。比如,他曾打算定居舒州(今安徽潜山),也打算住在颖昌(今河南许昌),和弟弟苏辙相守,又一度要买田金陵(今江苏南京),和王安石做邻居。
不过,此时的苏轼,虽然居无定所,但却是个有根的人。他的根,不在老家四川眉山,而是在常州的宜兴。在那里,苏轼有着一些田产。
买田阳羡,是苏轼生前一直与人反复念叨的话题。对一个曾被皇帝称为宰相之才的人来说,有个安家之处,有份生活来源,并不是多么令人难以启齿的奢望;相反,这多少能看出苏轼的窘境——一个曾做过知府、尚书的人,竟然还要为自己的生计大费周折。
由于在阳羡(今宜兴市)置办了一些田产,苏轼最终决定定居的常州。遗憾的是,他刚到常州,就溘然辞世。
苏轼在宜兴的田产,位于今天宜兴市丁蜀镇附近。丁蜀镇由丁山和蜀山而得名,在蜀山脚下,有个东坡书院。据说,那里就是东坡买田处。
从宜兴到东坡书院,十分方便。先到金三角长途汽车站乘5路公交车到丁蜀镇的终点站,再换乘1路车,即可直达东坡书院门口,总共只需2元。金三角客运站也有发往丁山的长途班车,但票价4元,且到丁山后还得转车,不如坐公交方便经济。
东坡书院虽号称是一处旅游景点,但基本荒芜。我上午去的时候,大门已经上锁,10元钱买了票,看门的老者才打开房门。
书院,顾名思义,就是学校。以前,这里也确曾是所小学,因为里面有间纪念室,是为了感谢一个日本人,他大约为学校捐了几千支铅笔。把这个日本人的纪念室弄在东坡书院里,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书院里有一块匾,上书“东坡买田处”;此外,还有一尊东坡的雕像,面容尖刻,竟然类似于《水浒传》中高球的形象,和赵子昂笔下东坡仙袂飘飘的气度简直是天差地别。东坡被后人称为“坡仙”、“玉局仙”,可眼前这尊雕像,哪里有一点豪放洒脱的迹象?
庭院角落处的一口水井
苏轼在扬州时,曾收到常州友人一封信,告知宜兴买田事已办好,这让他十分高兴,挥笔写了三首归宜兴留题竹西寺》,其中的第三首十分有名,因为它给苏轼惹来了大祸: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第三句“山寺归来闻好语”让朝中敌人抓住了把柄,因为那时宋神宗刚刚死去不久,在罗致罪名的人看来,苏轼显然是幸灾乐祸。
苏轼在宜兴的田产究竟买于何时?有心人曾经考证过。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认为:“东坡买田阳羡,在通判杭州时,以公事往来常、润道中,早有此举。”
苏轼任杭州通判,年仅三十七岁,在任三年。四十岁后,苏轼即离开东南之地到北方任职(其间在湖州短暂任职4个月,即发生乌台诗案被逮),直到四十四岁时贬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在黄州其间,苏轼给朝廷上了个《乞常州居住表》,内中说到:“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由此可见,苏轼在到黄州之前,已经在宜兴置办了田产。
但是,苏轼买田的事,是否真如赵翼所谓发生在任杭州通判期间呢?这颇值得商榷。
不论在哪个时代,买田都不是小事,须亲力亲为。从现有资料看,苏轼在宜兴买田的时间,只能在两个时期内:一是他在杭州任通判期间;二是他四十四岁时到湖州任知州期间(元丰二年(1079)四月到任,七月二十八日被逮)。苏轼在杭州其间,虽然数次路过常州,但毕竟不是在本地为官,且通判之职乃属官,为人差遣,四处奔波,而杭州离宜兴较远,他能否抽空勘地买田,似乎存在疑问。
但是,在湖州时,苏轼虽然任职短暂,却是地方最高长官,且宜兴毗邻湖州,往来方便,在此期间,苏轼有足够的精力和闲暇来买田。而且,作为知州,苏轼若是买田湖州境内,有所不妥,但买于邻近的宜兴,也能避嫌,这大概也是苏轼为什么选择宜兴的原因吧。
从另一方面说,苏轼到湖州任职,是他自己努力争取的结果,他本人对得到此职十分高兴。在赴任途中,他有一诗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泗州过仓中刘景文老兄戏赠一绝》
即聚伏波米,还数魏舒筹。
应笑苏夫子,侥幸得湖州。
苏轼认为自己到湖州市“侥幸”,其实他高兴得点过早了——那竟是他一生不幸的开始。
在另一首《将之湖州戏赠莘老》中,苏轼同样用喜悦的笔调描述了湖州的风物:
余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
湖中桔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顾渚茶牙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
吴儿鲙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
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
鬓丝只好封禅榻,湖亭不用张水嬉。
可见,充满内心的喜悦的苏轼,来到一心向往的湖州,他完全有可能和动力在此期间于湖州附近买田。另一方面,苏轼在湖州的政务并不繁忙,有许多闲暇时间来办理此事。比如,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湖州江山风物,不类人间,加以事少睡足,真拙者之庆。”短短数语,表达了苏轼对湖州生活的满足。
所以,苏轼买田宜兴,最有可能发生在他任期短暂的湖州任内——元丰二年(1079)四月到七月二十八日。
苏轼买田,也有个戏剧性的过程。一次,一个贪心的地主卖田后又反悔,苏轼和他差点对簿公堂。另一次,一不肖子将祖产偷卖与苏轼,其母嚎啕大哭,苏轼闻之又将田产完璧归赵。
虽然波折不断,但能够在宜兴有些薄田,苏轼还是很高兴。在一封信中,他说:“已买得宜兴一小庄,且乞居彼,遂为常人矣。”他还写有一首《菩萨蛮》,表达了买田宜兴的喜悦: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
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这首词也直接回答之所以要在宜兴买田的缘由:从来只为溪山好。当然,这只是诗人的浪漫言语,不言而喻,其还有现实的原因。
其一:阳羡之地位于太湖之滨,土地肥沃而地价便宜,且交通便利。比如,苏轼在给朋友的信中曾说:“宜兴田已问去,若得稍佳者,当扁舟径往视之。”由此可以看出,此田“稍佳”,且舟楫往来极为方便。
其二:阳羡离常州、湖州乃至杭州都不远,本就是东南的富庶之地,而苏轼在湖州和杭州都做过知府,与东南之地的风物民情十分熟悉,所以称自己“缘在东南”,且在常州可通过运河十分方便地南北往来,所以他最终选择常州作为最后的栖息地。
其三,苏轼在当地有十分热情的朋友且得到民众的欢迎。当他的小船行驶在常州运河时,竟然引起轰动,百姓夹岸围观,这充分表明了当地人民对苏轼的极大热情。
应该说,苏轼终老江南之地的愿望,由来已久,只是,天不遂人愿,他始终没能安享心目中的大好溪山。
如今,苏轼在宜兴的田产,已踪迹难寻,但是,他留下的一株海棠花,还飘香依然。
在今天宜兴的闸口镇,有个海棠园,相传即是苏轼有人邵民瞻的故居,院子里的一株海棠,为苏轼手植。
宋人方勺的《泊宅编》,曾记载苏轼和邵民瞻一起在月下散步(“步月”),可见二人友情十分深厚。
我来到海棠园门口的时候,十分不巧,主人不知何去,大门紧闭,数扣门环,不得应答,只好悻悻然在门口隔着院墙观望了庭院中的海棠。
海棠是苏轼十分喜爱的花,在被贬惠州时,他无意在住所东面的山上发现一株野海棠,这让他十分高兴,有诗道:“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海棠是他故乡的花,绽放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海棠是他头上的浮云,随着他一起沉浮或黯淡;海棠也是他身边的丝竹,带来若有若无的安慰。在他的传世名作中,有数首与海棠有关。比如:“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高烛照红妆。”(海棠),又比如,那篇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杰作:《寒食雨二首》(黄州寒食诗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闸口的海棠园,其实并不在闸口镇上,而是在离镇四五公里处的一个叫老闸口的村子里。本打算徒步前往,无奈天色黯淡,大风不止,只好租了三轮车往返。
乡间公路延伸在大片碧绿的麦田里,杂草丛生的小溪穿田而过,远处村舍井然,黄艳艳的油菜花环绕其间,景色十分宜人。此地今日之景尚且如此,遥想千年前苏轼驾一叶扁舟往来之时,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地与花浮香,天与云俱高,是何等的惬意!
【常州-舣舟亭】
离开镇江时,苏轼曾写有一首《醉落魄》词:“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苏轼也直言自己“缘在东南”。
常州东坡园门口的苏轼像,署名“子昂”,即赵孟頫
东南之地,苏轼在这里建功立业(杭州),也在这里因言获罪(湖州)。在东南诸城市中,杭州是苏轼生活时间较长(前后两次)的城市,在波光潋滟的西湖边,他度过了一生中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光;而常州则是苏轼计划中的归老之所,他买田阳羡(今宜兴,宋时属于常州),打算致仕后在那里做个“田舍翁”,并“乐此余年”。(苏轼语)。
可惜,这个令人向往的计划仅仅在诗句中被一次又一次提起,残酷的政治没能消磨他的意志,却摧残了他的身体。从镇江到常州的船上,苏轼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在常州城内一处借来的房子里驾鹤西去。
他没能实现落叶归根,既无法回到故乡四川眉山,也不能前往在宜兴的田舍,如此匆忙地,他将自己的路途永远结束在回家的路途中。
曾经,苏轼对退休后的生活,有着让人如醉如痴的描述:
几时归去
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
一壶酒
一溪云
这个曾吸引无数追随者的美好愿望,终究如一抹溪云,飘然散去。
常州运河边东坡公园内的舣舟亭
在今天的常州市,从位于市中心的天宁寺大门出发,沿运河往东南方向走,不久就可以来到东坡公园。进公园后继续南行,可以发现一座运河边的小山,山上有个绿树掩映亭子,上书:“舣舟亭”。舣(读以)是停船靠岸的意思,这里就是苏轼当年坐船来常州登岸的地方。
当然,它也许不是宋代码头的原址,毕竟随着河流的淤积和改道,原先的泊舟处早已踪迹难寻。但是,无论怎样沧海桑田,苏轼在常州登陆的地方,总是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因为舣舟亭的象征意义,已远远超过它显示的地理位置。
我来到舣舟亭下的时候,正是2010年的清明节。有意思的是,亭子上的一幅对联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此时此地的心情:“二月江南好风景,故人此地共清明”。
风景依旧,故人依旧,他在东西南北的足迹,我去过很多,如今,又新添一处。不由得,又想到杜甫的诗:“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遇不到苏轼。要想与他相逢,你得在除夕的夜晚来到这里,冰冷的河水中,瑟瑟的寒风里,漆黑的旷野上,残星明灭的夜空下,一盏孤灯缓慢移来,那才是苏轼的船,在别人阖家团聚、欢声笑语迎新年的时候,他还漂泊在不知所终的旅途中,在随波摇曳的灯影中,拥被而坐,手脚冰凉,苦待黎明的到来。
下面这首诗,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永远的夜晚:
《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
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
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
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南来三见岁云徂,直恐终身走道途。
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
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
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醉后饮屠苏。
苏轼舣舟常州时所写的这两首诗,其诗风和内中所表达出的苍凉心境,已与晚年的杜甫无异。
杜甫就是在苏轼此诗所描绘的情景里,死于湘江上的一条破船中。
舣舟亭下的运河
【常州-藤花旧馆】
离开东坡舣舟亭,顺门前的延陵路往东北方向走,可依次经过红梅公园、天宁寺、文化宫广场。在广场的西侧,有一片拆迁工地,其间,不少新的仿古房子已经矗立街边,也有一些白墙黑瓦的断壁残垣遗留在瓦砾场中。街边一座崭新的石头牌坊显示,这里就是前后北岸。
前后北岸是常州的历史文化街区,此地是常州文人、官吏的集中居住处,曾出过不少状元和进士,其在常州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三坊七巷之于福州。我所喜爱的清代穷诗人黄仲则(景仁)的故居两当轩也在这一区域,不过,此行别有目的,没去刻意寻访两当轩。
在断壁残垣和小巷中穿行,我希望能够找到苏轼的终老之地——常州孙氏老宅藤花旧馆。时至中午,工人们蹲在工地上用餐,打听房屋位置,多茫然不知;未拆迁的屋子内已人去楼空,历史上繁盛一时的街区,正被开发商推倒重来。
好在地方不大,就这么在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走一通,无意间发现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门楣上依稀有几个篆字,其中“花旧馆”三个字依稀可辨,显然,这里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藤花旧馆的前门紧锁,后门却开着,屋里堆着几袋水泥。在屋子的后面,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垃圾堆,还有一个拆得四零八散的老房子,看起来正在维修,大概这就是有名的楠木厅吧,据说,苏轼即病逝在这间屋子里。
正在重建的原孙氏宅
屋内原有的雕花旧梁
《宋史》苏轼传在叙述苏轼去世时,只有短短十五个字:“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至于苏轼得的是什么病,在哪里去世,去世时的情形究竟如何,正史并没有详细记录。
苏轼究竟是因什么病去世的呢?今天我们可以从苏轼自己的叙述和他死后其弟苏辙所撰墓志铭及时人的笔记中略窥一二。
苏轼在真州(仪征)时给米芾的信中说:“昨日啖冷过度,夜暴下,旦复疲甚。”
苏辙撰《 东坡先生墓志铭》提及苏轼的病:“病暑,暴下,中止于常。”
宋人费衮在《梁溪漫志》里说:“东坡北归至仪真,得暑疾,止于毗陵顾塘桥孙氏之馆。”
可见苏轼的病是“暑疾”,最大的可能是,天热中暑后,吃冷饮过度,伤及脾胃,引起痢疾,造成身体极度虚弱,最后一病不起。
但是,从苏轼得病后的用药上,却又发现有悖常理。苏轼得病后,米芾曾给他送去麦门冬,这味药虽然去热祛邪,但却是泄泻病人的大忌,“暴下”的人用此,有点剑走偏锋。
苏轼本人精通医术,对药物药性不会不了解。后来苏轼在给常州朋友的信中,也说自己在服用“人参、麦门冬、茯苓”。可见,苏轼在服用麦门冬时,自己又加了茯苓,这两种药有互补作用,似乎苏轼也意识到服用麦门冬有些不妥。
病中的苏轼,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十五日乘船来到常州,船行运河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感人场面:听说苏轼到来后,竟有成千上万的人,夹岸围观。
苏轼上岸后,借住常州孙氏宅内,于七月二十八日病逝。
苏轼在常州并没有宅院。去常州前他曾写信给一位当地的朋友,说自己“决往常州居住”,并问朋友:“不知郡中有屋可得以典买者否?”他还辗转打听到常州东门外有个姓裴的想卖房子,他为此让朋友去问问“其直几何”,并说:“度力所及,即径往议之。”
藤花旧馆工地
可见,苏轼晚年,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甚至连城内的房子都买不起。事实上,他之所以不选择南京、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居住,很可能就是由于那里的田价和房价太贵,他负担不起。
历史有时真的很残酷,司马光失势时在洛阳有独乐园,王安石下台后在南京有半山园,可是,分别因这两个人获罪的苏轼,临老却连自己的住所都没有!别人在园林里诗酒唱和之时,他却为房价所苦恼。
苏轼何以至此呢?假如苏轼在官场上采取一种油滑的态度,事事明哲保身,那么,他想必会有个快乐富足的晚年吧。可是,苏轼会这样做吗?
也正如《宋史》苏轼传的作者所说的那样:“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如果苏轼改变了一生的所作所为,他还能成为苏轼吗?
【镇江-招隐山】
苏轼一生数十次往来江淮之间,在镇江留下颇多足迹。
招隐山是疯疯癫癫的米芾当年居住的地方,苏轼也曾前往游玩,就在米芾大笔挥洒写就的“城市山林”不远处,有一口古井,据说苏轼当年单衫游招隐,曾经醉卧此井旁。
从招隐醉归的情形,苏轼本人有诗记之:
《同柳子玉游鹤林招隐醉归呈景纯》
花时腊酒照人光,归路春风洒面凉。
刘氏宅边霜竹老,戴公山下野桃香。
岩头匹练兼天净,泉底真珠溅客忙。
安得道人携笛去,一声吹裂翠崖冈。
苏轼诗中提到的鹤林寺,今遗址尚存,其间山花烂漫,景象也和苏轼下面这两首诗中所描述的相仿佛:
《游鹤林招隐二首》
郊原雨初霁,春物有馀妍。
古寺满修竹,深林闻杜鹃。
睡馀柳花堕,目眩山樱然。
西窗有病客,危坐看香烟。
行歌白云岭,坐咏修竹林。
风轻花自落,日薄山半阴。
涧草谁复识,闻香杳难寻。
时见城市人,幽居惜未深。
鹤林故址
诗中末句所谓的“城市人”,不知是否指米芾。这个米疯子对苏轼崇拜有加,曾驾着自己的“米家山水”大船,前往寻找苏轼,要苏轼说说自己是否真的疯癫,结果苏轼只好苦笑道“吾从众”。苏轼去世前,泊舟镇江北面仪征(真州)的一条污水沟,身在病中,又受污水气息熏绕,而住在园林里、于当地为官的米芾却带着四枚古印前去拜访,口口声声要请苏轼吃饭,但却对苏轼恶劣的居住环境视而不见,客观上加剧了苏轼的病情。后来,苏轼移舟镇江,米芾又带着所谓唐太宗的真迹跑去要苏轼鉴赏,丝毫没有顾念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病人。
【镇江-金山寺】
金山寺,是民间俗称,其正名为江天禅寺
现今的金山寺人头攒动,烧香拜佛的、寻访白蛇传传奇故事的充斥其间,很少有人知道,苏轼在此地还留下一首十分著名的诗篇:《游金山寺》。
《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是夜所见如此。)
写作此诗时的苏轼,年仅36岁,风华正茂,意气飞扬,一生的坎坷遭遇还没有露出苗头。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六月,一心乞外补的苏轼获任杭州通判,心意得遂,自然十分高兴。七月,苏轼到达陈州(今河南淮阳),与弟弟苏辙会晤,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后来和他一起赴招隐山游玩的柳瑾(子玉)此时也来相会。
九月,苏轼、苏辙一起离开陈州,来到颍州(今安徽阜阳),拜会了居住在那里的欧阳修,又盘桓了将近一个月。
十月二日,苏轼出颖口,达到寿州,旋即抵濠州(今安徽凤阳)。在濠州期间,他游览了境内的涂山禹王庙、云母山彭祖庙、浮山洞、虞姬墓、逍遥台、四望亭等当地名胜。
十月十六日,苏轼经淮阴到山阳,不久到扬州,游览欧阳修所筑的平山堂。
十一月三日,苏轼到达镇江,游览金山寺,并夜宿寺内。
俯瞰金山寺
此后的岁月中,苏轼往来镇江时,又数次来到这里,留下不少诗文。
比如,五年后苏轼再次来到金山寺,所写的诗文,已没有最初“我家江水初发源”的豪迈,而是多了一份世路艰难的迷茫:
《余去金山五年而复至次旧诗韵赠宝觉长老》
谁能斗酒博西凉,但爱斋厨法豉香。
旧事真成一梦过,高谈为洗五年忙。
清风偶与山阿曲,明月聊随屋角方。
稽首愿师怜久客,直将归路指茫茫。
诗中的苏轼,开始感慨人生如梦,希望从清风明月中寻觅自己的归宿。
远离了中年时的心灰意冷,晚年的苏轼,再度来到金山寺,不过,此时,他已心境凄凉。面对寺内保留的自己早年的画像,他忍不住题写了一首让后人读之潸然泪下的小诗: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一生的豪气都已消磨,一生的磨难都已经过,此时金山寺内的苏轼,已不再是最初来到这里的那个苏轼——离开此地不久,他将结束一生的旅途。
相传苏轼把自己的玉带留在了这里
苏轼在庐山
庐山,是唐宋以来诗人吟咏最多的山水胜地,这里的风景、佛道和隐逸文化,如一块巨大的磁石,深深吸引着历代诗人纷至沓来,苏轼自然也不例外。
苏轼一生中和庐山有四次结缘:
其一:英宗治平三年(1066),苏轼护送父亲苏洵的灵柩,自开封回故乡眉山,路过庐山(九江),时年三十一岁。
其二:神宗元丰七年(1084),苏轼奉命自贬谪地黄州移住汝州,途中前往筠州看望弟弟苏辙,期间路过庐山,时年四十九岁。
其三:哲宗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岭南,路过庐山,时年五十九岁;
其四: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自儋州北归,路过庐山,时年六十六岁。
在这四次庐山之行中,第一次和第三次,由于心情沮丧,不适合进山游玩;而第二次和第四次,都是在结束流放生涯后来到庐山,心情舒畅,故而能够饱览山川秀色。只是,第四次来到庐山,苏轼已经年老体衰,只是简单地旧地重游,并没有留下诗文。
苏轼的庐山诗,集中写作在其第二次到庐山之际。按照苏轼自己的记载,他的庐山诗一共有七首:
《初入庐山三首》之一: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初入庐山三首》之二:自昔怀清赏,神游杳蔼间。如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
《初入庐山三首》之三: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无一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栖贤三峡桥》:吾闻太山石,积日穿线溜。况此百雷霆,万世与石斗。深行九地底,险出三峡右。长输不尽溪,欲满无底窦。跳波翻潜鱼,震响落飞狖。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空濛烟霭间,澒洞金石奏。弯弯飞桥出,潋潋半月彀。玉渊神龙近,雨雹乱晴昼。垂瓶得清甘,可咽不可漱。
《开先漱玉亭》:高岩下赤日,深谷来悲风。擘开青玉峡,飞出两白龙。乱沫散霜雪,古潭摇清空。余流滑无声,快泻双石谼。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愿随琴高生,脚踏赤鯶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不过,奇怪的是,在后世历代苏轼诗集中,苏轼的庐山诗,一直有十二首,反而比他自己承认的多出如下五首:
《圆通禅院先君旧游也四月二十四日晚至宿焉明日先君忌日也乃手写宝积献盖颂佛一偈以赠长老仙公仙抚掌笑曰昨夜梦宝盖飞下著处辄出火岂此祥乎乃作是诗院有蜀僧宣逮事讷长老识先君云》:  石耳峰头路接天,梵音堂下月临泉。此生初饮庐山水,他日徒参雪窦禅。袖里宝书犹未出,梦中飞盖已先传。何人更识嵇中散,野鹤昂藏未是仙。
《子由在筠作东轩记,或戏之,为东轩长老,其婿曹焕往筠,余作一绝句送曹,以戏子由,曹过庐山出以示,圆通慎长老慎,欣然亦作一绝,送客出门,归入室,趺坐化去。子由闻之,乃作二绝,一以答予,一以答慎,明年余过圆通,始得其诗乃追次慎韵》:大士何曾有生死,小儒底处觅穷通。偶留一吷千山上,散作人间万窍风。(余和慎诗。)
《余过温泉壁上有诗云直待众生总无垢我方清冷混常流问人云长老可遵作遵已退居圆通亦作一绝》:石龙有口口无根,自在流泉谁吐吞。若信众生本无垢,此泉何处觅寒温。
《书李公择白石山房》:偶寻流水上崔嵬,五老苍颜一笑开。若见谪仙烦寄语,康山头白早归来。
《赠东林总长老》: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为什么苏轼认为这五首诗不算自己的庐山诗呢?今天,只能做个推测:可能苏轼觉得,这五首诗,都是题赠性质,并非具体描写庐山的景色,而他自己所圈定的七首诗,都或多或少地描写了实际游玩地区的景色和感悟。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把这十二首诗放在一起考察,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在庐山的游踪。
苏轼在庐山去过的地方,包括以下这些景点:圆通寺、温泉、归宗寺、简寂观、慧日院、白鹤观、开先寺、漱玉亭、东林寺、西林寺、栖贤寺、三峡桥、李氏山房、朱砂蜂。
这些地点,有的今天还能找到遗迹,而有的则早已踪迹全无。就连苏轼自己,第四次来到庐山,也感慨距他上一次来时,仅仅十八年,但开先寺和归宗寺已经“殆亡其半”了。
除圆通寺、东林寺和西林寺在庐山的西北外,其他景点都在庐山的东南,即今天星子县境内。值得说明的是,在晚清以前,古人所说的庐山,就是这些地点。今天以庐山牯岭为主的山上景区,是清末才由外国人开发出来的别墅居住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庐山。
西北的三个寺院,圆通寺在明末即已废弃,但东林和西林二寺今天依然香火旺盛;东南的寺院道观,至今还有零星建筑存在的,大概只有归宗寺和开先寺(今秀峰寺)了。不过,漱玉亭和三峡桥(今观音桥)今天依然保存完好,尤其是漱玉亭的摩崖石刻,依旧熠熠生辉;过了漱玉亭继续向山上攀登,大概1400米的山路,可以见到李白笔下的瀑布,遗憾的是,苏轼没有描写过此瀑布,不知他是否来过这里,也许他来过,只是因为已经有李白的题诗,自己就没有再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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