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亲身处在漩涡的中心，你不会知道水流有多急；只有经历过，你才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
温水中的青蛙
辛庄三妹和下园小妹家因为连日暴雨山洪暴发家中被淹让救生艇救出来的时候，我们家还安全无事。24日早上，因为地势高，虽然出了小区就是齐膝深的水，但我们小区还是干的。上午八点多，大队广播说，卫河可能不保，让村民把紧要东西往二楼转移。我们家住在小区三楼，我没有丝毫担心——天都晴了，大水还能淹到三楼吗？中午，路上的水开始往小区进，水流不快。下午，水到了二单元门口。为了预防万一，傍晚，我们几家在自家车轮下垫了一块砖。
这一夜，无数人奋战在卫河大堤上，保卫我们的家园。我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家里为他们祝福加油。
后半夜挂在天空的月亮好美啊！
25日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好消息。
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看着让人欢喜。已经晴了两天，上游泄洪结束，下游正在排水，估计马上就能走出围城到学校跟老师们一起服务灾民了。
但到了楼下，发现车轮下砖头已经被埋，心中有点忧虑。用上千斤顶，我们又垫上一块砖。想着总该没事了，但令人没想到的，这一天的水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着。问了几个人，都不知什么原因。看着携带着各种赃物的臭水，源源不断流进院子，我心中除了恶心，就只有心疼我们的爱车。
逐渐有邻居背着包离开家，我心里嘀咕，家有水有电有吃的，有必要走吗？老家也被淹了，能不麻烦人，就尽量不回去麻烦人。下午，一直在做志愿服务的学生娟子，艳慧给我打电话，好说歹说让我们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娟子说她已经为我们联系好了在救援一线的一个朋友爱国，让他接我们出去，然后她开车载我们回家。为了逼我们离开，她甚至“威胁”我说，她开车在路上等我们，不见到我们，她就不离开。
虽然还是不想走，但孩子们的好意不能再被辜负。我答应娟子听她安排。娟子帮我们联系上了爱国，爱国问了我们家的位置，告诉我，他正在参与救援，最后一趟往紧邻我们的“老爸老妈”养老中心送物资，让我们收拾好东西在家里等他。
收拾好了东西，隔着窗户看街上穿梭般奔忙的救援车辆，想着一点多了还在一线救援没吃饭的学生长青，除了心疼他们，没有一点对自己的担心。看着楼下浑浊腥臭的污水，想着要从中走过去一段，心中充满了畏惧。问问小区里留下来的邻居，他们都准备坚守。下午三点多，有志愿者送来了水和方便面，更坚定了我们和邻居在一起的决心。
四点多，长青路过家门口，问我们走不走，我谢绝了他。六点多，学生朱雪阳也问我走不走。
爱国忙完打电话来接我们，我告诉他，这时候最需要帮助的是那些住一楼的无助老人，我们住三楼应该没事。爱国看实在说不动我们，只好无奈地嘱咐我们多加小心，想走时给他打电话。
21:31，爱国却又打来电话，催我们赶快撤离，言语中有说不出的焦急和担忧。他说，我家这边水大他已经过不来了，他一个朋友家里有救生艇，组装好了就过来接我们。他给了我们那个朋友的电话，让我们多催催他。不愿再拂逆孩子们的好意，我们下决心走了。
虽然从下午开始就不断有亲朋好友提醒我们卫辉保不住了，我却怎么都不愿相信：几十万人口的城市，那么多商铺，政府怎么会让她淹了呢？何况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庞大的三甲医院。
抱着这样的自信，我们依然是来接就走，不来正好的心态。
21:29分，突然停电了，心中有一点点忐忑。但看看不远处的上城国际，依然灯火通明，不安的心又放下了。
22:41，当爱国的好友打电话告诉我们这边水深，他们不敢过来时，我反倒如释重负了。
政府的消息马上来了。
我安慰老李要相信政府，我们肯定没事，让他安心睡觉。天亮后如果水还涨，我们立刻走。但哪里还能睡得好！建设路上铲车的轰鸣声、汽艇的马达声，“滴——滴——”的哨声，还有人的叫喊声，过来又过去，在不明白外边情况的黑暗夜晚，难免让人心慌。
26日凌晨一点多，小区里似乎有人离开。2:46，二单元柴老师发短信给我们：“不行就撤吧。”三单元四楼邻居在群里统计撤离人数，我们报了名。随后，一单元五楼邻居洪文说儿子喊了救援，马上就到，让大家下楼。我们赶紧背了包下楼，水已经上到第三个台阶。一步步走下台阶，水淹过了膝盖。为了避免双腿过多受凉，我们顺着木梯上到煤房上，准备撤离的邻居在楼道内等候。
但联系好的救援却迟迟未到，从三点半到四点半，再到五点半。原本不准备撤离的邻居们也都背着包出来了，人越来越多。从路东单元楼里出来的邻居，吓了我们一跳，路上的积水已经到了他的胸部。
看形势不妙，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打救援电话，但不是打不通，就是说过不来。六点时，先期撤离的邻居终于帮我们叫来一艘山西的救生艇，但艇上只能坐下十来个人。救援人员说：“让孩子和老人先坐船走，回头再来接你们。”大家赶忙帮着救援人员把孩子和老人放到船上，救援人员给了我们他的电话，便急速离开。看着自己的人坐在船上，素不相识的救命恩人在齐胸深的水中推着船走，我心中既感动又难过。
唯恐再有意外，大家都上到了煤房上，一边等待，一边继续打电话求救。爱国和长青已经无法过来。为了节省电量，我让侄女外甥女帮着找救援。
果然出了意外，山西的救援船一去不复返。他们回电话说，路上需要救援的老人和孩子太多了，实在过不来。
自救
眼看着没有办法，水还在一直涨，邻居们一商量，决定立刻自救。为保证所有人安全，柴老师的儿子用随身带的钳子剪下一段十几米长的废旧电线，由洪文拽着天线的一端在前面趟路，其他人在后面一个紧挨一个拉着电线走。
洪文动作麻利，立刻背着包顺着梯子下了水，老李第二，我第三，其他人紧随其后。大路上水太深，洪文在前面带着，顺着小区楼房边缘的台阶慢慢向外走。水虽然到了胸脯位置，但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恐惧。我唯一焦虑的是老李身上背的包挨着水面了，里面除了衣物，还有我心爱的iPad啊！一边走，一边不断提醒他。多次提醒后，老李将包扛到了肩上。
我走在前面，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不敢回头看。最难的一段路，是下了台阶后，水更深了之外，下水道、电线杆，都是潜在的危险。我担心着最前面的洪文，担心着老李的包，更担心着后面个子矮的伙伴们。洪文领着大家，尽量顺着水浅的地方走，最深的地方，我提醒大家踮起脚尖。就这样，我们慢慢挪到了建设路上。这里的水稍微浅了一些，但依然在腰部以上。建设路两边到处都是背着包等待救援的人。水里，还有跟我们一样的自救者。
短短一二百米的路程，走在最前面的洪文已经满头大汗，大家也都觉得累，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来往奔突的大铲车掀起的水浪，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涌来，不仅瞬间抬高了水面，更让人在水中踉跄站立不住。只能赶快往前走。“加油！坚持！”大家互相鼓励着，手里的救命电线一刻也不敢放松。
李良屯健身广场边几户人家，在胡同口堆了高高的土堆。垃圾站旁边，一个年轻男子带了两位老人站在水里。我朝他们喊，赶快走吧！”年轻人无奈地回：“走不了啊，他们两个腿有病。”一对六十岁上下的夫妇推了一个盛着东西的洗脸盆，在齐腰深的水里一边走，一边不住声地骂。
走过加油站，到了十字路口，水降到了腰部。大家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商量下一步往哪条路走。正犹豫时，洪文儿子来电话了，让我们向南走，他在南边新浦路上等我们。
心里亮堂了，送别两位坚持向北走的邻居，剩下的人，开始向南走。有人坚持不住，招手想拦截经过身边的救援车。但始终没有一辆车停下。我鼓励大家说：“我们已经从最深的水里出来了，还怕什么？再坚持下吧。”
走到行政路，曙光现了。水降到了膝盖处，西边石庄保障房外的翟阳线上车水马龙，热闹得像集市。
红绿灯北面，一艘橡皮艇旁边站了三个人，一个人拿着相机，另一个人正在摆拍。我忍不住朝他们喊：“别拍了，赶快去里面救人吧。”拿相机的人看了看我们，继续他们的。
翟阳线上虽然还有水，但已经降到了小腿处。
我们逃出来了。
感恩
从石庄保障房到新浦路，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在水里走了这么久，身体差的都走不动了。这里来往送人的车辆不少，但等车的人更多。看看坐着轮椅的老人、步履蹒跚的病人、抱着孩子的女人，都还在水里焦急等待，我们决定还是靠自己。
稍微休息之后，我们沿着翟阳线向前走。
00:38
等到了保健院十字时，我们和其他人被穿着迷彩服的83军小战士拦住，说前面水深，让我们坐橡皮艇过去。
终于有船可坐了，大家都激动起来。感觉着船太小，人太多，男人们让女人和孩子上船。一个身材高大、脖子晒得通红、满脸汗珠的高个子战士说：“都上吧，你们都能坐上。”将年纪小的孩子抱上艇后，高个子战士把十指相扣后翻过来对我说：“阿姨，你把腿伸到里面。”看着这个比儿子还小的孩子，我瞬间眼眶湿润了。为了不耽误时间，我赶忙配合他。他托举着我的右腿，和老李一起将我送到船上。随后老李也上了船。
几个战士吩咐大家坐好，我以为要开船了，没想到，船上根本没有动力。他们和没上船的大个邻居，推着我们过去。那一刻，我心疼死了。
过了水深处，大家赶紧相帮着下来。“谢谢”二字已经太苍白，真想给战士们一个拥抱啊，但看着他们一个个紧张严肃的面庞，我放弃了。
走过妇幼保健院没多远，水没了。大家开始讨论下一步到哪去。有人想去安置点，有人准备去投亲戚，柴老师、洪文计划去郑州，建议我们也同去。我们未置可否，决定到新浦路上再说。
去新浦路的邻居又一块儿向前走。但前面又有水了。这里的水，清澈，冰凉，大家趁势将腿上的污垢洗了洗。走到新乡职业技术学校后面时，河水正漫过庄稼地急速向东流，水位上涨的原因被证实了。
眼看着越往南水越深，水流又太急，几个人讨论后决定，为安全起见，还是拦一辆车过去。
我们又退回到没水的地方。等车，却依然不容易。虽然经过身边的车辆不少，但没有一辆肯为我们停下。正无可奈何之际，看到长垣退伍军人组成的志愿者。听了我们的诉求后，领队拿起我们的电话线，让我们跟着他们走。一行人又开始蛇行。走了没多远，一辆铲车过来，领队向他们招了招手，车停下来。大家都上了铲车，我和柴老师等人站在驾驶室外边。
救命的电线被落下了。
到了七里铺村，水没了，铲车停下，我们下了车。
（一起走到七里铺的邻居合影留念）
路边好多人，好多车啊！爱心人士准备了水、面包、方便面等食品，看见我们过来，热情地把东西往我们手里塞，感动一波接一波。
10:22分，到新浦路上，看看手机，未接来电、短信，一个又一个。除了亲人、朋友、同事、学生关切的问候，还有来自南京、上海、甘肃、山东等地的志愿者查证我们是否获救的信息。
周边县市的学校成了卫辉逃难百姓的安置点，正在休假的同学肩负起照顾卫辉百姓的重任。亲人、同学、朋友打电话发短信都说家里可以居住。我们的文学小筑版主心灵为卫辉文友发起募捐，众多文友纷纷解囊相助。
我们到孟州后，外甥女所在的孟州市七彩幼儿园两位园长知悉后带着老师亲自上门慰问。
这一切，都让人十分感动。
患难之中见真情，他们，都是值得我们感恩回报的人。
天问
2021年7月26日，我们和三妹、小妹还有几十万卫辉人民一样，成为流落在家园之外的灾民。
7月27日早晨，走在孟州市滨河公园内，眼前一片祥和之景。健步走的，跳广场舞的，排练节目的，打太极拳的，悠游自在。如果不是这场洪灾，我们卫辉市的百姓不也正跟他们一样吗？
有着125年光辉历史的新乡医学院陷入黑暗的一刹那，卫辉市已经死了，死得惨烈！死得冤屈！死得不明不白！
7月26日的卫辉市，到底是死于天灾？还是死于人祸？
肮脏的城市
故土难离，穷家难舍。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8月1日，听说市区内不少地方的积水已被抽净，回家的人渐渐多了。我们也是其中的一员。
骑着借来的电动车，一路上，被飞扬的尘土困扰；翟阳线上，私家车一辆接一辆，倒显出了我们的优势。共渠的水位还比较高，卫河的水几乎降到了下雨前的位置。还没进入市区，酸臭腐烂的味道就袭鼻而来。等到进入建设路，眼前的一切简直惨不忍睹。
道路两边，堆满了百姓清理出来的生活用品：床、柜子、沙发、衣服、食物......被臭水泡了几天的家，还有什么东西能用呢？
积水还没有完全排完，行人穿着高筒胶鞋在路上穿梭。所有的人都在做一件事：丢弃垃圾。我们小区外边有积水，垃圾就被扔在了门口。腐尸一般的味道，熏得人只想呕吐。小区地面上一层黑污泥；墙壁上，一道屎一样的污渍，告诉人们这就是积水的位置。车，几乎无一幸免；车子内外，污渍斑斑，简直眼不能看、鼻不能闻。
心疼也没用，扔吧！扔吧！不能扔的车子，赶快抢救。车里的水，舀出来，臭的；车身上，苍蝇的卵、蛆虫的壳，还有一些不知什么脏东西，黏腻腻的，很难擦得掉。听邻居张哥说可以用钢丝球擦，冒险试了试，还真管用。
随着回家的人越来越多，小区门口的垃圾越堆越高，小区外的人也趁势将垃圾堆到了这里。建设路两边，垃圾更是遍地都是。整个卫辉市都淹了，不扔到这里，平头百姓有什么本事扔到别处呢？
有多少人是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把辛辛苦苦置办的家产往外扔呢？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在一楼开店铺的人。
不知卫辉市的执政者，看到自己子民的惨状，会不会也心有戚戚。
卫辉市的子民，在洪灾危害家园时，曾无数次掉下热泪，为英勇无畏的人民子弟兵，为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爱心人士，为一车又一车的救援物资。当看到救援人员泡烂的腿脚，被损坏的船只，当贵州籍爱心救援人士、39岁的何国勇的遗体离开新乡，人们的心都要碎了：是谁让英雄这么辛苦？是谁让英雄魂留异乡？
卫辉百姓的泪水，能洗净这座城市的污垢吗？
重建
洪水退后，重建家园的路，漫长而又艰难。
首先是清理。
小区门口的垃圾，在闫哥、张哥和众位好邻居努力下，清走了；大路上的垃圾，也在及时清运。废旧车辆、电器有人上门收购，新置办的呢？有人免费送货上门吗？
但需要重建的岂止是这些？
大灾面前。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洪灾之后，小区的邻里关系变了，变得比以前和谐了，亲近了。曾经相逢不相识的邻居，在整理家园的过程中，互帮互助，一团和气。哪里需要帮助，哪里就有援助之手。
满街的垃圾可以清理，毁坏的家具可以重置，疏离的友邻关系可以修复，但瘫痪的社区基层组织、一团乱麻似的救灾秩序和失掉的政府公信力呢？
来源：苦楝花s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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