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精神故乡的召唤

在儿童文学的路上走了二十年，捡到一些东西，也丢掉很多东西。有时候，写得越多，捡到的越少，丢的越多，反而有一种失落感。比如，是否越朝前走离精神故乡越远呢？

半个月前，我去广州参加新书《大富翁》的公益读书会。《大富翁》写的是几个自在小孩和几只流浪小猫的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北方一座城市。当晚夜宿广州，我梦见奶奶了。奶奶不理我，一脸不悦地站在故乡的小屋。奶奶的表情像是在质疑什么。她一定是来找我提意见——你写家乡故事，跑到他乡朗读，这算怎么回事？奶奶的到访暗示了我的精神归属问题。我出自哪里？我的文字出自哪里？我们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我们的背后要有一个故乡。奶奶的一脸不悦是在郑重宣示我的来历，宣示我的归属。她还要提醒我，即便越走越远，也别忘记你的来历。否则，你就不是一个有根基的人，你的文字就不是一个坚固的建筑。你摆弄的文字不过是一堆散乱的沙土或者干瘪的稗谷，风一吹也就没了。

我的故乡在辽宁北部的一块地方，长白山余脉横亘东南，其间散布丘陵，大部分则是辽河冲击平原。从前这里是蒙古人的游牧地，后来又一度作为关外朝廷的流放地。一些失意的中原人在这里完成灵魂救赎，也给这里带来中原文化和忧愁表情，它的悲愤与苍凉的气质因此形成。这块地方很小又很大，储备了无穷无尽的能量。现在看来，它确实不同凡俗。就说说我出生的那个小屯子，它名叫太阳。你们谁能说自己来自红太阳的故乡？你们谁好意思说自己在红太阳的照耀下成长？打开地图更是一目了然，那一带布满了星星、月亮、五星、银河这样的地名。我至今不知道这些地名是怎么来的，产生于什么年代。它们应该出自一个喜欢玄想的先人，这个人时常仰望夜空，胸中装满宇宙意象，于是用这些意象命名身边的山河和村落。这个举动绝非小事，他成功地用这些地名提醒了后人——你即便在这个小地方面朝黄土，也要心怀宇宙大同。

我就是在这样的故乡走来走去，思来想去——我的文字不应该是地上的舞蹈。在地上还是在天上，涉及的不是舞台，乃是舞姿的问题。别人回乡，无非在人间转来转去，我回家乡却是上天。我不期然获得了“宇宙视角”，我顺水推舟用这个视角写出一些文字。这些文字常常弥漫一点幻想，甚至还有灵魂出窍似的兽言鸟语，连那种老老实实的小说里也会蹦出这样的东西。比如《九月的冰河》《大富翁》和《白银河》，人们会说这几部作品杂糅了小说、童话的想象和手法，立意上又像寓言，取材上又能归为动物小说……等等，它们确实显得“忘乎所以”“肆意而为”了。其实这既不是借鉴也不是创造，跟马尔克斯们无关，也无关我的禀赋。这些东西是故乡天空弥漫的某种气息，更是故乡土地孕育的特定气质，我不过是一个领悟者和记录者。

精神故乡是作家的父亲，遗传性格和血统。精神故乡是文学的母亲，给出长相与气质。

血统和长相，才是儿童文学安身立命的东西。回头看看我们的儿童文学，它是否像一个走丢的孩子，直把他乡做故乡？我更是扪心自问，我的精神故乡可曾找到？我何时能停下来，回望一眼故乡的炊烟和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