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禅让现象
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心极其强烈，甚至令人敬畏。如果有人说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我们就会抬出孔夫子、孟夫子；如果提及现代计算机的发明，我们会翻出《周易》，以64卦的衍变说明计算机不算什么；如果谁说起古代雅典的城邦民主制度，我们更会自豪的问对方：你知道中国古代的禅让吗？
禅让制，原来是指中国原始社会部落联盟民主推选首领的一种制度，后来指在位君王生前就将统治权自愿让给别人的一种权力更迭方式，成为中国古代某些统治者喜欢刻意标榜、儒家非常推崇的君王交接班形式及传说。
有些中国学者一直把远古以来不断传说、复制的禅让“故事”，作为中国古代也有民主传统和实行过民主制度的证据。今天的新儒家们更是以此证明中国古代社会的进步与美好，甚至把所谓的 “禅让”当作中国对世界政治文明的一大贡献。那么，中国历史上的禅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们稍有一些理性和逻辑能力的话，中国那些所谓“正史”上的记载，就足够让人识破所谓禅让的真相，并能如同鲁迅先生一样，从字缝里看透那些“禅让”故事里，或是血腥或是荒唐的谎言。
首先让我们看看“禅让”的传说是怎样形成的。
传说大约4000多年前的上古时代，中原的统治者帝尧（放勋）在执政七十年后，没有把部落联盟首领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丹朱，而是让给了贤能的虞舜（重华），后来，虞舜也没有把首领的位置让给自己的儿子商均，而是选择了治理洪水取得成功的禹（前治水官鲧的儿子）。这种传贤不传子的继位形式，便被后世美其名曰：禅让。尧舜禹“禅让”的历史传说，被人夸张的认为其反映了上古时期中国的民主制度，成为中国人思慕不已、津津乐道话题。
少年时，听到这样的故事，我们真的很为中国古代帝王竟然有禅让这样美德、美政而骄傲和感动。然而，当我们稍微细心疏理一下这传说中的传说，一旦发现禅让故事的源头竟是那么一回事时，便不能不哑然失笑了。
我们且从司马迁的《五帝本纪》说起。所谓五帝是指中国的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期间（约公元前2600年—前2100年），连续统治中原地区的五位全部落联盟首领。他们是：一，黄帝，少典氏之子，姓公孙，名轩辕。二，颛顼，号高阳，昌意之子，黄帝之孙。三，帝喾，号高辛，洩极之子，玄嚣（昌意亲兄弟）之孙，黄帝曾孙。四，帝尧，名放勋，号陶唐，帝喾之子，黄帝五世孙。本来帝喾去世后，当由帝尧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帝挚继位，但据说因为帝挚治理不力，就被他的弟弟帝尧取而代之。五，虞舜，名重华，号有虞。重华的父亲叫瞽叟，瞽叟的父亲叫桥牛，桥牛的父亲叫勾望，勾望的父亲叫敬康，敬康的父亲叫穷蝉，穷蝉的父亲叫颛顼。也就说虞舜是颛顼的七世孙，是黄帝的九世孙。这下大家明白了，“禅让”到最后，还是让到了一家子里面。
五帝之后，舜又把位置让给了禹。这禹又是什么人呢？刚才说了，禹是鲧的儿子，而鲧的父亲就是帝颛顼，而颛顼是黄帝的孙子，这样，禹不正是黄帝的五世孙吗？还是一家人！另外，大家不知发现没有，舜是黄帝的九世孙，却传位给了黄帝的五世孙，这好像有点乱谱了。据《尚书》载，尧把二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舜。尧是黄帝的五世孙，尧的女儿应是黄帝的六世孙，但舜却是黄帝的九世孙，这岂不是把曾祖母辈的女人嫁给了曾孙子辈的男人了吗？
后来，热衷美化封建专制统治的儒家们，也看到了他们编造的谎言漏洞百出，便又创造出两个概念：“内禅”和“外禅”。通常，他们把是将权力让给异姓的禅让，导致朝代更替的，称之为“外禅”；把权力让给自己同姓血亲的禅让，称之为“内禅”。内禅一般不发生朝代更替，让位者通常被称为“太上皇”。如是，过去被儒家们吹捧上天的所谓尧舜禹的“禅让”，不仅毫无所谓“民主价值”，而且虚伪荒唐可笑，它恰恰揭穿了中国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一直都是家天下的老底。所谓的“内禅”，不过是儒家们为中国亘古不变的家天下历史本质而扯上的一块欲盖弥彰的遮羞布。
对于所谓尧舜禹 “禅让”的异议和质疑，古已有之。甚至有“颍阳洗耳，耻闻禅让”之说。据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本史书《竹书纪年》所载：“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舜放尧于平阳”，可以想见，尧禅位于舜乃迫于无奈，因为舜在继位前已把年老的尧囚禁了。而禹原先曾挑选益做接班人，但一直觊觎王位的启杀了益，结果启成了夏朝的开国国君。夏启成为中国奴隶社会确立后的首位国君。
史学界基本认同夏以前的中国历史为史前史，即传说中的历史而非信史。我们可以无须对那段传说的历史较真，更不必为“禅让”的传说激动。如果说三代以前的“禅让”不过是传说的话，那么，战国以降的两千多年里，在中国历代王朝的更迭过程中，还确实上演过一幕幕“禅让”的闹剧。粗略统计，大概主要有以下：
一、公元前316年，燕王哙禅让子之
二、公元8年，西汉的孺子婴（刘婴）禅让给王莽，建立新朝
三、220年，东汉献帝刘协禅让给曹魏文帝曹丕
四、265年，曹魏元帝曹奂禅让给西晋武帝司马炎
五、403年，东晋安帝司马德宗禅让给桓楚武悼帝桓玄
六、420年，东晋恭帝司马德文禅让给南朝宋武帝刘裕
七、471年，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禅位于太子拓跋宏（孝文帝）
八、479年，南朝宋顺帝刘准禅让给南朝齐高帝萧道成
九、502年，南朝齐和帝萧宝融禅让给南朝梁武帝萧衍
十、551年，南梁帝萧栋禅让给汉帝侯景
十一、557年，南朝梁敬帝萧方智禅让给南朝陈武帝陈霸先
十二、550年，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禅让给北齐文宣帝高洋
十三、557年，西魏恭帝元廓禅让给北周孝闵帝宇文觉
十四、579年，北周宣帝宇文赟禅位太子宇文阐
十五、581年，北周静帝宇文衍（阐）禅让给隋朝文帝杨坚
十六、618年，隋恭帝杨侑禅让给唐高祖李渊
十七、619年，隋帝杨侗禅让给郑帝王世充
十八、626年，唐高祖李渊禅位给太宗李世民
十九、705年，周圣神皇帝武曌禅让给唐中宗李显
二十、712年，唐睿宗李旦禅位给玄宗李隆基
二十一、756年，唐玄宗李隆基禅位给肃宗李亨
二十二、907年，唐哀帝李柷禅让给后梁太祖朱温
二十三、937年，南吴睿帝杨溥禅让给南唐烈祖李昪（徐知诰）
二十四、 951年，后汉李太后下诰将皇位禅让给后周太祖郭威
二十五、960年，后周恭帝柴宗训禅让给宋太祖赵匡胤
二十六、1125年，宋徽宗赵佶禅位给钦宗赵桓
二十七、1162年，宋高宗赵构禅位给孝宗赵昚
二十八、1189年，宋孝宗赵昚禅位给光宗赵惇
二十九、1194年，宋光宗赵惇禅位给宁宗赵括
三十、1796年，清高宗乾隆禅位给仁宗嘉庆
三十一、1912年，孙中山自动让出民国临时大总统给袁世凯，袁世凯同年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
探究这些“禅让”之举的原因和动机，除了少数几出是因为被人忽悠（如公元前316年，燕王哙禅让子之）、志趣转移（如471年，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禅位于太子拓跋宏）、厌倦帝王生涯和宫廷内斗（如1162年，宋高宗赵构禅位给孝宗赵昚）而自愿放弃权力，以及因冒失承诺而不得不兑现（清高宗乾隆禅位给仁宗嘉庆）之外，几乎都是在被胁迫，被逼无奈情况下行“禅让”的。特别是汉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期的外禅莫不如此，这种所谓“禅让”实际上就是篡位夺权，充满了残暴血腥和虚伪无耻。
历数魏晋南北朝到隋唐初走马灯似的短命王朝，我们发现，要想在这一时期找出一个不以禅让名义绍续大统的王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首先发生的是曹丕篡汉，司马炎代魏；接着是南朝的刘裕篡晋，萧道成篡宋，萧衍篡齐，陈霸先篡梁；几乎同时的是北朝的高洋篡东魏，宇文觉篡西魏；然后是杨坚篡周，李渊的篡隋；最后是朱温篡唐；赵匡胤篡夺后周。这些政权莫不是以“禅让”的虚伪美名和血腥的杀戮建立起来的。
禅让这一方式既然被政权的争夺者所共同承认和应用，也许有着自己独特的优越性。至少这是一种表面和平而不发生大规模流血的政权交替方式，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国家政治经济的稳定和连续性。在禅让的过程中，前一代政权的政治躯壳基本保持，所不同的不过是坐在金銮殿上的角色罢了。
提起禅让的虚伪，人们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改汉王新的王莽；而提到禅让的血腥，人们则不能不想到曹操曹丕父子与和司马懿祖孙四人。魏晋两代禅让，虽然血腥味十足，但总算还留有余地，汉、魏两朝的两个末帝毕竟得到了一定的保全。如汉献帝刘协禅让之后，被曹丕封为山阳公，“邑一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汉制，都山阳之浊鹿城。魏青龙二年（234）三月庚寅，山阳公薨。自逊位至薨，十有四年，年五十四，谥孝献皇帝。”汉献帝逊位后能近于自然死亡，这其中恐怕有两个女儿都是曹丕嫔妃的原因。
但许多通过所谓“禅让”夺取政权的统治者，他们对于因为阴谋和侥幸得来的权力过于惶恐和敏感，认为前朝的废帝，是他们的最大的威胁，这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寝食难安。于是，这些逊帝在禅让后不久，就会被新天子以各种借口和方式除掉。
东晋恭帝司马德文禅让给南朝宋武帝刘裕是在元熙二年（420）夏六月壬戌。一开始，刘裕还让司马德文以零陵王居于秣陵，行晋正朔，车旗服色一如其旧，有其文而不备其礼。到了宋永初二年（421）九月丁丑，刘裕就迫不及待的命人“逾垣而入，弑帝于内房。时年三十六”。司马德文从禅让到被杀，只活了一年零三个月。而南齐末帝萧宝融四月辛酉将政权交出，戊辰便被梁武帝萧衍杀害，这前前后后不过是短短的七天！南朝齐王萧道成接受刘宋末帝刘准的禅让，当年（建元元年，公元479年）五月己未，刘准就被杀死在丹阳宫，时年只有十三岁。从四月辛卯逊位到五月己未被杀，刘准不过是又活了二十八天的时间而已。一句“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的悲凉透心的话，就是刘准这个聪明而可怜的小皇帝所说。南朝梁的第三代皇帝萧栋为昭明太子萧统之孙。551年，萧栋在侯景之乱中被立为傀儡皇帝，四个月后就被逼“禅让”给侯景，侯景自立为汉皇帝，废萧栋为淮阴王，并将萧栋与其弟萧桥、萧樛囚于密室之中。梁元帝萧绎（萧统的弟弟）收复建业后，萧栋与其弟逃出密室，但之后却都被梁元帝派人将其沉水灭杀。
我们再看北朝的情况。西魏北周之际，魏恭帝三年（556）十二月庚子，魏恭帝元廓逊位于周。周闵帝元年（557）正月，周闵帝宇文觉封逊帝元廓为宋公后“寻殂”。这“寻殂”意思就是很快死亡。
东魏武定八年（550）五月丙辰，东魏孝静皇帝元善见将帝位禅让于北齐文宣帝高洋。北齐天保元年五月己未，也就是高洋称皇帝的第四天，齐文宣帝高洋封元善见为中山王，邑一万户，上书不称臣，答不称诏，载天子旌旗，行魏正朔，乘五时副车。天保二年（551）十二月己酉，中山王元善见遇鸩毒死，时年二十八岁。从禅让到被杀，只有一年零七个月。
周隋替代之际，大定元年（581）二月甲子，北周小皇帝宇文阐将帝位禅让给自己的外公杨坚。当年即开皇元年五月壬申，隋文帝杨坚就毫不杀吝惜地害了年自己仅八岁的外孙宇文阐。唐朝的建立，一样使用禅让的老办法。隋恭帝义宁二年（618）五月戊午，傀儡皇帝杨侑逊位于李渊。唐高祖李渊即位后，封杨侑为酅国公。第二年，也就是武德二年五月，杨侑就被李渊杀害，时年只有十五岁。唐末朱温在杀害了唐昭宗李晔后，另立了一个小皇帝——唐哀帝李柷做傀儡。
天佑四年（907）三月甲辰，李柷将政权禅让给朱温，朱温（朱全忠）建立后梁政权，封李柷为济阴王，迁于曹州。天祐五年（908）二月二十一日，李柷即为朱温所害，时年也只有十七岁。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被一些学者专家认定为中国历史上真正一次禅让的“燕王哙禅让子之”是怎么一回事。
燕王哙（公元前320年——前314年在位）崇信儒家的禅让学说，他的相国子之“贵重，主断”，是一位很有能力而又贪权的人物。在子之的策划活动，苏代、鹿毛寿的鼓动下，燕王哙上演一出不合时宜的禅让闹剧。周慎靓王五年，即燕王哙五年（公元前316年），他学着古代传说中尧、舜禅让的样子，把王位让给相国子之，自己却北面称臣，不理政事。为了让子之完全掌握权力，他还把国内官吏中俸禄在300石以上的官印收回，交由子之重新颁授。子之当国3年，把国家搞得很乱，百姓恐惧，燕太子平和燕将市被商议攻杀子之，结果被子之打败并被杀。这次燕国内乱达数月之久，“死者数万，百姓离志”。趁燕国内乱，中山国乘机进攻，攻占方圆数百里的地方和几十座城邑，使燕国遭受很大损失。齐国也乘乱攻燕，乱军杀死燕王哙，擒醢子之。周赧王元年（公元前314年），赵国送燕公子职入燕为王，自此燕国进入燕昭王时代。这就是“燕王哙禅让子之”事件的大概经过。
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苏代、鹿毛寿是如何忽悠燕王哙的。《战国策·燕策一》和《史记·燕召公世家》以及《资治通鉴·卷三》都有相关叙述，我们且看《史记》的原文：
苏秦之在燕，与其相子之为婚，而苏代与子之交。及苏秦死，而齐宣王复用苏代。燕哙三年，与楚、三晋攻秦，不胜而还。子之相燕，贵重，主断。苏代为齐使於燕，燕王问曰：“齐王奚如？”对曰：“必不霸。”燕王曰：“何也？”对曰：“不信其臣。”苏代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於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遗苏代百金，而听其所使。
鹿毛寿谓燕王：“不如以国让相子之。人之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於许由，许由不受，有让天下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今王以国让於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与尧同行也。”燕王因属国於子之，子之大重。或曰：“禹荐益，已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人为不足任乎天下，传之於益。已而启与交党攻益，夺之。天下谓禹名传天下於益，已而实令启自取之。今王言属国於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实太子用事也。”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於子之。
这段原文为我们透露了几条信息：一，战国名士、曾经挂六国相印的苏秦与子之应当是亲家，而苏代既与子之有交，更是苏秦的弟弟。二，文中明言“苏代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而且，子之达到目的“燕王大信子之”后，“子之因遗苏代百金，而听其所使。”这清楚地说明，苏代就是冲着子之而忽悠燕王的，并且还收了子之的贿赂。三，鹿毛寿不知何人，但可以想见他也是能在燕王身边说上好的人，子之作为国相，又受国王宠信，他若不是子之的一路人，当难以接近国王。以上述三条，再加上身边不断有人“或曰”，燕王哙恐怕不“禅让”都不行。更有人以《资治通鉴》中，“苏代使于齐而还”后，燕王哙的一句“齐王其霸乎？”的问话，质疑：一个对霸主地位如此关注的君王，怎么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利呢？因而认为燕王哙的“禅让”背后一定有诸如“逼宫”之类不得已的苦衷。
不管怎么说，这场实际发生的禅让闹剧，无论是其动机、原因还是其过程、结果，都不足以让后人信服、仿效，更不能作为中国古代民主政治的楷模而大唱赞美之歌。
可以说，中国古代的所谓“禅让”，无论是与部落联盟时期的推举制还是与现代社会的民主选举制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们所以不惮浅陋，努力揭穿由卑鄙无耻的统治者利用儒家编造的禅让谎言，一则希望有助于澄清史实，发现真相；一则希望人民大众警惕那些对旧制度并无深知，却热衷兜售“国粹”新儒家，妄想借尸还魂、抗拒世界潮流的企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