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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沛超丨传统与自在——从现象、文化、解释中理解精神分析


大家晚上好,大家久等了。我们这个农历新年已经正式的过完,大家想必一定得到比较好的修整,所以我们选择在今天来开这个课程。我们这个课程一共是八讲,今天是第一讲。每次讲的内容都不是严格的按照某个大纲来的,但是总体而言围绕八对范畴。其实加起来的范畴不止有八对,可能有十多对。

这次微课对我而言是不同寻常的,尽管我也上过两次微课。上两次微课的成员主要是学员,这一次有一点特殊,就是在各位听这个微课的时候,推荐这个微课的十多位老师,他们在另外一个小群内也在同步地听。所以这一次微课面对的对象它包含了非常广的一个谱,他们中间有我的硕士生导师、博士生导师,临床方面的引路人,包括我们业界的很多前辈。我看到这个大群也有很多我的同学,包括我的CAPA同学,也有我的学生,跟随我很多年的学生,也有蛮多的新面孔。如何上好这个课,我觉得是一个挑战。但是也没有关系,我在内心里既信任我自己的自由联想,也信任各位的自由悬浮注意,我想在这样的机缘下,我们可以从一个文化或者哲学的角度来重新看待一下精神病理学。


从现象、文化、解释中理解精神分析

正如我在课程的导言中提到的,理解精神病理学有很多种方式,可以从很多的维度展开。比方说可以有纯粹的症状取向,也可以从脑生理的取向,甚至可以从基因、基因组的取向,我们这里是从现象、文化、解释这样一个取向。

为什么说这样的取向也是必需的呢,正是由于无论是神经科学发展到什么样的精致的维度,实际上人的主观体验本身他不能被任何形式的还原,我们的经验本身构成了我们心理的第一阶的现实。一个人的情绪或者他的情绪问题,他的确有一些大脑的生理生化、电神经生理的变化,但是那是第二阶、第三阶的。我们直接的体验,如不愉快、焦虑、郁闷,本身是直接显现于我们的。所以从这点上来说,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建立起一种自足的自洽的精神病理学。

在这点的思考我非常获益于我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张掌然先生,他也在这个听众里头。也非常感谢把我带入临床心理领域的吴和鸣先生,这样的一个报告其实也是对两位老师的致敬。当然也有非常非常多的其他老师,在武汉大学哲学系求学期间,听到很多老师的讲座,尤其是彭富春先生“无原则的批判”这样的思想对我的影响也是蛮深的。

传统与自在

我们今天主要是针对“传统与自在”这样的一对范畴,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通常我们是把传统和现代放在一起。看起来传统跟自在不像是一对范畴,我把他们放在这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有两个问题,或者是三个问题。有没有传统之外的自在?第二个问题是有没有传统之中的自在?第三个问题就是人的自在是可能的吗?无论我们意识到与否,我们总是生活在这样或者那样的传统里。什么是传统呢?我们可能就会有很多联想,比方说春节是一个传统节日,孝顺父母是一个传统美德,我们有儒释道这样的思想传统,我们也有中医这样的传统医学。就连我自己在这里讲话所使用的语音里头,大家听得出来我的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普通话里头至少包含了河南的烩面味,也包含了武汉的热干面味,现在又包含了香港的车仔面的味道,又有了一些港台腔。

但是即使存在着这样的变化,熟悉我的人仍然能够通过我的声音把我辨识出来。好像是我们每个人身份的连续感,他与我们自身的传统的连续感是密不可分的。传统里头包含了“传”,也包含了“统”。传就有传递,从昨天传递到今天,从去年传递到今年,你的人在去年到今年仍然保持着连续性。这个统就包含了统合,无论你从前年传递到去年,去年传递到今年,在这些传递过程当中,存在着统一性。正是这样的统一性,让你仍然能够意识到,哦,我是那个人。

那我们的来访者出了什么样的情况呢?来访者跟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曾经生活在一个传统里,当然说是一个传统就已经不是那么确切。每个人其实只要他诞生于家庭之中,他从出生之前就已经拥有了父亲的传统和母亲的传统。也就是说他从一出生就掉入到一个复杂的传统里,如果他父母亲都在的话,父亲有他的传统,母亲有她的传统。当然有的情况下可能父母的传统比较接近,他们甚至是一个村庄的人。而在另外的一些情况下,父亲跟母亲的传统可能非常非常的远,比如说跨国婚姻。当然甚至根本用不上跨国婚姻,你就能够看出传统的厉害来。一个湖南女孩要嫁潮汕人,潮汕人的习惯是女方要陪嫁。湖南人的习惯是男方要给彩礼,离的尽管很近,但是已经在传统上有很大的分歧,这样的婚姻就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两种传统的挑战。

当人能够生活在传统里,并且在传统里达到一种和谐的话,他就没有问题,他就是一个健康的人,在他的传统的意义上的一个健康的人。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容于他的传统,或者是他本人被夹在很多个相互冲突的传统之中,他可能就会有一些神经性的症状。我们的来访者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要么是被传统所抛弃的人,要么是想要否认传统的人,要么是他夹在不同传统中不能自拔的人。

举例说明

比方说,一个传统的对于女性的认可是什么呢?作为中国而言很简单,四个字“贤妻良母”。现代的社会是不是一个女性仅仅满足贤妻良母就足够了呢?现代社会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的影响,中国的传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和挑战,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断裂。随之而来的是西方的传统,在这里我们还是把西方的传统当做是一个大的传统,对应于中国的传统而言。那么对于这位女性而言,她同时就受着两个传统的束缚或者是受着两个传统的“指望”,两个传统之间对于一个理想女性的预设都会作用于这个女性的内心世界,就会使她产生冲突。当她工作的时候呢,她想到,噢,我对不起我孩子,我没有做一个全职母亲。当她做全职母亲的时候呢,她又觉得,噢,我对不起自己或者是对不起曾经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师,我现在只是在家里洗洗刷刷。这两个传统作用于她内心就产生了一种扭力。

我们现代人或多或少都会经历这样的一种扭力,只要它在一定的范围内,它就只是一种内心冲突,不会变成一个症状。当然这些扭力达到了一定的限度,超过了自我所能够容纳的范围的时候呢,症状可能就出来了。某些情况下,可能会发展出一些非常奇怪的神经症性的症状。

比方说在开车去公司的路上,可能突然就会失去方向定向感,顿时产生了一种驾驶恐怖症,他没有办法开车了。他没有办法开车怎么办?没有办法开车他就会获益,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留在家里,留在家里就可以避免意识上的冲突,那就是,我不是由于不想要去公司上班,而是由于我有了某个疾病,现在我有这个症状之后呢,它阻碍了我去上班。所以这个症状就会以这样妥协形成的方式给出来。

刚刚只是举了一个例子了,我们再说说青少年,青少年的问题是什么呢?青少年面临着父母所提供给他的传统和他在学校同伴群体中获得的新传统之间,通常也是对立。这个尤其发生在我们的当代社会,我本人是80后,我对这一点体验非常非常深。短短的30多年,天翻地覆,不止是样貌上的变化,人的心灵结构也遭受了重大的变化。我们这一代势必与自己的父母那一代不一样,也没有办法一样。两个传统之间的斗争,两个传统之间的分歧和不协调,现在变成了两代人之间的分歧和不协调。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家庭中的两代的分歧和不协调,最终变成了当事人内心的分歧和不协调。

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传统里,更糟糕的是我们的传统变成了拧麻花,可以说进入了一个旧的传统已然破坏,新的传统没有形成时期。每个人都在这样一种传统的漩涡里,寻求着自己的认同。

所以我是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精神病理学,神经症很大的问题就来自于他夹在至少两种传统之间。而当夹在两个传统之间,达到非常非常难以承受的程度的时候,这个人可能他的精神结构就会崩塌掉。他不再想追寻任何一个传统,他想要自己开一个传统。如果他成功的话,他就变成了一个伟人,他开创了一个传统,从此之后别人来跟随他的传统。如果他失败的话,他可能会变成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创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传统。这个传统里只有想象中的跟随者,而事实上那些跟随者全是他自己自体的碎片。还有一些他被自己的传统所放逐,他感觉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传统里生活。一个受到现代教育的人回到他的山村,他从Kevin变成了狗剩,她从Vivian变回了二妮,他感觉与这个传统一切都是格格不入,感觉到非常非常孤独,没有连接感,没有安全感,没有意义,没有归属。

所以他不得不借助于一些虚拟的空间,一些虚拟的空间里提供了一些传统的编制,他可以通过网络获得自己的认同,但这是另外一个传统,他仍然夹在这两传统之间。


传统的作用

传统给我们安全感,我们觉得我是一个中国人,也给我们一个身份认同感,我是一个精神分析师。当我们在自己的传统里待着还比较舒服的时候,通常而言不会去反思自己的传统。只有当我们觉得不那么舒服,我们跟传统之间的关系发生斗争,或者两个传统之间的斗争借着你的心理世界发生。这时候我们就会体验到不快,体验到不自在。

我们生活在各种各样的传统里,有些传统看起来跟我们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就像引力波一样,它也在对我们发生着影响。

每个来访者,每个病人,他其实都带来了一个传统,带来了一些且传且统的东西。比方大家回忆一下一些精神分析的术语,“强迫性重复”、“创伤的跨代传递”,他身上体现出一些连续性,而这些连续性是一种被控制的连续性,像是他仍然在被原生家庭所控制,而他的原生家庭就像是一个微型的传统。尽管是微型的传统,可是对这个人而言却是第一个传统,他从此之后的一切都与之发生关联。

我们在进行临床工作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沉浸在这样的工作体验里,对方是有病,我们是治疗者,是治疗方面的专家。我做的工作就是使来访者更多的明白,更多的减少痛苦。我们不会意识到其实临床的治疗工作可能是两个传统之间的对话。在一个正常情况下,它最好是两个传统之间的平等对话。但事实上不是,我们心理治疗的工作往往是在进行着“招安”的工作。什么叫招安?你上了梁山,然后把一些在原来的编制里不能生活的人都汇聚到一起来,这就是招安。

当一个人不能融于他的传统的时候,比方说他感觉到自己想要独立的愿望强烈的受到家族所信奉的儒家文化价值观的影响乃至控制。更糟糕的是,他来自于一些负面传统的控制。所以他就很苦闷,他不想在原来那个传统里继续生活。而他在很早以前可能通过网络,通过一些媒体就知道“哦!存在着一个心理咨询师,心理治疗师乃至精神师的职业。”在这样一个职业里,一个人诉苦是正当的,一个人想要讲自己的家丑也是正当的。所以他就会被这样的一个对他而言新的传统所吸引。所以这就是精神分析的传统,它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就会对很多人产生着一种潜在的影响,产生一些潜在的吸引。

比方说我们所生活的儒家文化里有很重要的一点,比较稳定的部分,叫做“亲亲互隐”,亲亲互隐解释起来涵盖很多方面。比方说你的父亲犯了罪,作为儿子要保护你的父亲免受惩罚,而儿子这个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正当的,是符合天理的。注意是在某种程度上,历史上当然也有这样一些例子。

而在座的临床工作者想必都不会陌生,来访者到我们这里很大程度上,很大篇幅上主要是说自己的父母的不好或者说一些家丑,正好是亲亲互隐的反面。所以我们怎么看待临床工作当中的阻抗现象呢?阻抗不仅仅是一个心智世界内的事情,其实它是在一个文化或者传统层面上,这两个文化之间本身就存在着相互的阻抗。

人生活在传统里,而人的内心包含了来自不同方面的传统。这个不同是先天的,因为你只要有父亲,有母亲,你的父母就代表着不一样的传统。所以这个传统本身就是不和谐的,是存在张力的,有些时候存在着裂缝。传统为我们提供了自我理想,也为我们提供了良心,这就是在精神分析上所认定为属于超我的那一部分。

传统像是一个巨型的生物一般,它借助着我们个人完成它自身的某些传递。我们一群人如果共享着一个传统的话,那我们这个团体就像是一个活的传统。在这之中,所有人的行为相互规范,相互规范的结果是使得人与人之间相互认同,不断的复制这个传统所提倡的和这个传统中所禁止的。

一个实验

在这里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也不难理解。比方说科学家要做一个实验,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天花板上吊上一串香蕉,香蕉下方放一个梯子,大家知道猴子喜欢吃香蕉了。十个猴子就要上去,争先恐后的拿香蕉来吃。但是在它们拿到香蕉之前都会被电击,不是一个猴子被电击,而是所有的猴子同时都被电击了。猴子是多么聪明的东西呢?只要过了一阵子之后所有的猴子没有任何猴子敢再去碰这个香蕉了。所以经由惩罚一个去碰香蕉的传统就形成了。这个时候科学家就拿出一只猴子,用一个新的猴子去替换它,新的猴子完全没有经历原来的电击事件。新的猴子一看上面有一串香蕉吗,我要上去吃。接下来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剩下9个猴子对它一顿拳打脚踢,剩下9个猴子来维持这样的传统。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个新的猴,它也就遵守这样的传统,尽管它没有想清楚为什么。

科学家其实还蛮坏的,接下来他就一个猴一个猴一个猴的换,换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换到最后这里面的十个猴全都是新的猴了。那些真正知道这些老传统怎么来的猴全都被换出去了。这十个猴没有任何一只知道为什么不能去吃香蕉,但是重点的是它们在维护着这个传统。每当进来一个新猴,他们就会把这个新猴收拾得接受这个传统。这个传统曾经的形成是有适应意义,它的成功使最初的十只猴免除了惩罚。但是逐渐就变得没有适应意义,就变成了对这十只猴的束缚,它们再也不能去吃香蕉了,它们必须克制自己吃香蕉的欲望。

群体对传统的认同


尽管这个例子说的是猴,但是我想在座的各位也能听明白事实上说的就是人。每一个种群或者是往大去说每一个民族,往小去说每一个家庭,他都在小心翼翼的,但是又无比严格地在守着他的一些传统。一个群体通过认同于同一个传统,获得一种归属感、安全感、意义感,获得一个认同。但同时他也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发展的、一个更高层次适应的、满足他所有的愿望的,实现他自身潜能的系统,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样的话,这十个猴或者这个家庭他们就以一种共享的神经症的方式,保证了某种安全感、归属感。因为它们共同发展了这样一种特殊恐怖症,所以在这个传统内好像就没有异常行为了,大家都是正常的了。

比方说大年初一为什么不能扫垃圾呢?全国人民都不扫垃圾,我也不扫,管它这件事情本身有多荒谬。坐月子为什么必须待在屋里不能洗头洗澡呢?老人都这样讲,管它舒服不舒服,我就待在这样的传统里。

面对这样的一个传统,我们就不得不顺应。当然传统也会对个人有奖励,它通过奖励和惩罚来规范人的行为。一个传统弘扬什么,比方说它弘扬割肉救母,这时候大家都要割肉救母。所以这样的一种自虐就变得传统且合法化。

如果我们能够一直生活在一个变动不大,同时对人的束缚也没有那么大的传统那该多好啊?我们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传统一无所知,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正当的。然后对这个传统所规范,同时也奖励,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进行下去,那我们不会有病,我们所有人都是正常人。我们曾经是这样,但是今天我们所赖以生存的那个曾经有的老传统没有了。它不是从今天没有的,它是从大约200年前开始就没有了。中国社会从古代至今,相比较其它的文明而言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它的连续性,改朝换代都不能够使它变化。

所以在那个时代心理治疗、精神分析进到中国来,会不会有什么用处呢?用处是不大的。因为我们其实可以在原有这样一个传统中找到归宿,找到安全感,找到认同。比方说我们有儒释道的传统:对于儒家而言呢—存心养性,对于道家而言呢—修心炼性,对于佛家而言呢—明心见性。

所以有了这些精神方面的这些营养,古代中国人、知识分子还是能求得一个传统之中的平衡。当然这些都是很早的事情了,目前这个传统已经被毁灭性的打击或者只剩下一些形式上的东西。一些难以忍受这样一种断裂的人,他会使用殉道的方式,王国维他就永远跟他的传统待在一起了。对新传统的拒斥,通过这样一种殉道的方式,保留着与原有传统的永恒连接。在两个水火不融的传统之间,他就选择了我要永远的与我熟悉的那个传统待在一起。


传统的五个源头

我在这里是不是想要开创一个新的传统呢?说实话我没有这个野心,阳光之下并无新事,世界上的传统的源头其实就那么五六个。我是这样来概括总结的,五个H,分别是Han,Hun,Hellenic,Hebrew,Hindu,这五个H分别就是Han,也就是黄河流域,汉民族的祖先。Hun是匈奴,我在这里是指整个亚洲的游牧民族。Hellenic是指古希腊的传统,Hebrew是指的以色列人、犹太人的传统。Hindu指的是印度的传统。就我们所生活的这样一个传统而言,它很大程度上是Han、Hun、Hindu这三股螺旋的合一。我们一方面不断的在同化着北方的少数民族、游牧民族,由他们带来新的传统,新的文化基因。另一方面我们通过佛教作为载体,从印度也获得一些传统。这样的一些传统最终融汇到了一起,便成了一种儒释道合一的信仰。

那么这个信仰曾经是比较成功的,它保证了至少属于知识分子似的阶层,内心的一种平衡和和谐。精神分析是什么样的传统呢?精神分析是古希腊和古希伯来传统的一个杂交。仔细推究精神分析的传统的话,它包含以下几个来自古希腊和古希伯来文化的一些精髓。比如说来自古希腊的酒神传统、日神传统之间的对立,以及在日神传统体系内的柏拉图传统以及亚里士多德传统的对立。

如何理解不同学派

当然你也会问这些东西跟我们临床的心理治疗有没有关系?这些对于我们做心理治疗有没有什么样的帮助呢?答案是肯定的。比方说你如何理解克莱因流派和独立学派之间的区别呢?或者说你对于这样的理论问题完全不感兴趣,你只是想关注临床。比如说我们应不应该向来访者问问题呢?当来访者问我们,有关我们个人生活的时候,我们应不应该做自我表露呢。所有的这些问题本身没有永恒的答案,你选择某一种做法也就意味着你处于一个精神分析传统当中的小传统里。而这些小传统之间的区分和对立,我不愿意把它算做他们创始人人格所带来的影响。我倒宁愿相信,这些对立其实在西方的这些传统里本身就存在。

对于来访者所体现出的攻击性,克莱因流派认为我们一定要对这个攻击性,尤其是体现为早期的负性移情中的攻击性做尽早的诠释。如果我不能够诠释一个人内心的攻击性,那对他而言他也不会有新的开始。如果我只是作为一个好人跟他互动的话,那将会覆盖他内心这一部分本来有的攻击性。或许他还需要跟我认同来否认和压抑他内心的这种攻击性。所以我在临床的策略上,一定要使来访者明白他内心有这些部分。

那么对于温尼科特而言,如果从来没有遭遇过一个新的客体,以一个新的方式与之互动,事实上这个客体永远没有办法被树立起来。他将没有办法发展出一种正面的关系,然后通过正面关系的内摄来改变他自己,或许那些攻击性还在,但是这些崭新的客体所给他带来的正面体验,使他内摄的更多的一些资源在他内心里,那么这样一来,正面和负面的差别或者比例就会发生变化,最终来访者会有根本性的变化。

所以这就是两个传统的看待来访者的攻击性的不同方式,这两种看法都与他们各自的传统是密切相关的。尽管他们总体而言都是精神分析的大传统,精神分析的大传统看重什么?他们都看重人要认识自己。

如果你系统地学习很多流派的回应技术的话,你就会发现无论你在临床当中怎么做?做什么?我这里当然不是指特别出格的、违反伦理的行为。他们都可以在某一种传统当中找到依据,比如说荣格就是那样子的,他这样做过,或者是沙利文就是这样做的,而这些不同流派之间的,这样一种,无论是见地还是回应技术的差异,其实在哲学那里已经存在了。克莱因本身并不是英国人,她来自大陆一个唯理主义的传统。温尼科特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他秉承是英国的经验主义。所以他们由于各自传统的一些差别,就会带来他们各自对于精神病理现象乃至临床回应策略都会有不同。从这一点来说在中国做精神分析势必与西方的,不仅无法一样,甚至根本在价值上就不能一样。当精神分析的传统遭遇中国的传统,那势必又是一番同化和顺应的过程。一个人他可能会把精神分析的传统作为一种武器,用来对抗他原有的传统。比方说,“我的分析师是这样讲的”,他就会拿这句话来同他的家人互动。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没有留意到,这个心理治疗他本身也在一个传统中,也有这个传统的价值观,也有这个传统它的局限在,通常这一点不容易被看到。因为看到这一点首先是分析师的事,分析师要对于自己所在的传统有一种“传统自觉”。

他需要知道精神分析本身它是一个历史的产物,是一个缘起的现象,它有着它的过往,它有着它所不能处理的问题,有它不得不处理的问题。它内隐了一种人应该怎样生活的一个价值观。

对于来访者做精神分析最难受的是哪个阶段呢?他本人强烈的认同精神分析的传统,“人是要理性的,人是要独立的”,而这一部分与他的家庭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当他不能够感觉到他已经在新的传统当中获得了充分的自在,同时他又明确的看到他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传统,在原来的传统当中重新获得自在的时候,那是非常孤独的。而这种孤独却有正面意义,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处在一片山崖上,一个断崖上,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那些本来有的东西,那种本来有的恐惧感。

我曾经有这样的一个案例,我给国外的督导师汇报。就是这个来访者他做精神分析性的治疗,做着做着他呈现了一些我们在临床上可以被称之为阻抗的现象。当这些阻抗的现象被临床地这种澄清之后,其实我们共同发现来访者面临一个困境,这个困境使他觉得他不知道如果持续走下去,会怎样?他会不会失去很多很多东西。

我就这一点向督导师汇报,在从督导师的汇报过程当中,督导师问我:你的担心是什么?我当时就意识到如果这个来访者持续在分析当中的话,他可能接下来就要走向离婚了。因为什么呢?他本人在变化,而他的配偶是没有变化的。所以可以预见的是这样一种张力会逐渐变大,最终会以撕裂开来告终。当我表达这种焦虑或者这种担心之后,督导师就问我为什么你要担心病人离婚呢?我就费了很大力气跟她解释了一个谚语:“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至少在中国的传统里婚姻和家庭的稳定胜于个人的解脱。这个传统它坚挺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佛教进入中国,它也不得不与之协调,并且最终顺应它。显然的一个外国的督导师他没有看到,或者对当时的她而言没有意识到家庭或者是婚姻在中国的传统里有多么重要的地位。他可能会把这个归因于我自身情结的未被处理。

督导师的回应是:“离就了,离有什么不好?”对一个离了婚的中年女性在西方社会内,在她的传统里可能会享有比较高的社会资源。她的确可以持续在那个传统里比较和谐的生活,但是对中国而言未必。

我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说我对这个问题有答案,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现在并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传统。他需要使得我们分析师在临床工作当中经常去反省。我是不是以一种传统的继承人自居,而努力想要使来访者招安于我所在传统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他的父母有什么区别吗?他的父母努力使他进入父母的传统。我在努力使他进入我的传统。而我们可怜的来访者再次被夹在两个传统当中,再次被撕扯。他会在这样一种撕扯的传统当中寻找到自在吗?

其实我在这里今天是带来一系列的问题,我倒没有回答一系列问题。据我们传统的这样理解而言,有点像牛顿式的力学,月球围绕地球转,地球围绕太阳转,病人围绕我们转,我们围绕督导转,大家是这样转着,没有人意识到这只是无数种转法之一。为什么一定要围绕太阳转呢?那个传统本身免于任何批判吗?或者是我们需要使用那个传统作为武器来进攻我们自己的传统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它跟文革有什么区别呢?一个家庭内的文革。如果它的本质不是为了人的解放,为了来访者的自在,为了本质只不过使来访者在另外一个传统当中获得一种虚假的归属感,这是弗洛伊德的原意吗?或者是他应该有的原意吗?

我今天做的工作有点像是我们赶一赶时髦,有点是像广义相对论视角下的心理治疗。所有的传统只不过是时空当中的一系列物体罢了,一系列质量罢了。所有的质量,所有的物体都在影响着彼此。心理治疗本身也没有一个超越于各种传统的优先性,精神分析未必一定代表终极真理的维度。我们仍然需要在这样一种传统的丛林当中,寻找到一块真正的自在之处,哪怕它是暂时的。

而同时要谨慎地防止再次被束缚,如果我需要非常强烈的依赖一个精神分析师的身份才能活下去的话?这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病态呢?哪怕这个传统曾经也给我很多东西。


总 结


以上就是我对于“传统与自在”这个范畴的一些思考,我无意于传递一种确定的信念或者真理。所以我希望的是如果各位能够听到这些之后,被引发思考,和温和的好奇,那我觉得这可能就是我的目的。比如说听完之后不是若有所得,而是若有所失,这一点我可能就感觉到非常的欢喜。所以这样的一个系列微课对我们彼此而言就是需要去反思那些我们原来不曾反思的东西。既而对什么叫病,什么叫治疗?再次有一种批判式的反思。我想在这一点上的话,是符合精神分析的核心价值观,那就是认识你自己。

问答环节

看到各位有很多这样的疑问,我内心感到非常的欢喜,因为什么?这些疑问我都有。直到今天我不能说这些疑问我不再疑惑了,而是仍然在疑惑着。但是这点我并不觉得这是更糟了。我反到觉得人处于一个能够疑惑的位置,我倒觉得这也是一个人主体性的一个回归。我们从不能质疑或者被强迫性的质疑他人的质疑。变成我们自身的确也会来质疑。

首先是我举的临床的例子,我想这个临床的例子只是一系列事件的一个代表。为什么我举这样的一个例子,不举一个青少年的例子呢?对一个青少年而言,最终他肯定要离开他的家庭。对他跟母亲之间,跟父母,跟家庭之间的分离,这个时候作为分析师,作为咨询师就不会有太多冲突,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孩子成长之后离开家都是一个自然的事情。

但是对于这样一种情形,如果一个人获得了某些东西,而这个时候他就要,不能说抛弃,或者是与这个家庭的断绝关系。这一点我觉得不是一个非常轻易能够回答的问题。我觉得有些时候可能是短暂的一种对于父母强烈的愤怒被激活了。而这个激活还没有得到一个精神分析式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转化为一种见诸行动,而这样的见诸行动可能是盲目的。传统上精神分析有这样一个建议,就是整个精神分析是不做生活的重大调整,避免某些行动只是见诸行动而已。

再者而言一个终极真理的问题,那所有的传统其实在形成之初,都觉得自己是真理。那八个猴、那九个猴,一开始觉得禁止去动那个香蕉,其实都是真理。就在一个家庭内部的话,你父亲有父亲的真理,母亲有母亲的真理。在学校的话呢,班主任有班主任的真理。在这里的话,我们咨询师哪怕是不张口说,但是我们有一个内隐的真理。这些所有真理之间,哪一个更真呢?或者是哪一个是终极的,以至于它要招安所有传统呢?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很谨慎的问题,所以可能终极真理我们要怀着一种比较谦虚的态度,尽量不宣称我已经获得了真理,我现在要让所有人附印于我的这个真理。

之所以进行这样的一些解构性的东西,不是我想带来一个虚无主义的结果,大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是我觉得或许对体验的这种体验,对反思的再次反思,对疑问的再次追问,我觉得这个本身可能对于所有传统都是有帮助的。它有助于让我们发现那些传统当中的好的东西。我不知道在座的临床工作者有没有这样的强烈的感觉,一个家庭的传统当他传下来创伤,并且也用这个创伤统治下一代的时候,其实它也把家庭当中存在的一些正性的能量、积极的资源一并传统了下来。而往往我们有些时候没有意识到这些,如果没有足够的反思的话,就好像格外有意无意的制造了一种对立。

比如说,为什么精神分析在我们现在的国家如此的流行呢?西方的传统带来一个独立自我或者是孤立自我这样的一个新的传统。同时他也带来这样一些新的传统所包含的病理学。对于中国而言,没有个体的病,只有关系的病,那么西方的传统在制造出个体的时候,也一并制造出了个体的病。所以精神分析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这种病的解药又给送过来了,好像只要在蛇出没的地方,它就有蛇药生长一样。

当一个人不得不承担他的西方式孤立自我的时候,他也得承担这个孤立自我所带来的孤独感以及责任、疏离感。这种情况下不是由于他失去了这个传统,恰恰呢是由于他获得了这个新传统赋给他一种新病。他必须得在新传统当中获得新的疗法才能再度获得平衡。类似于你先把一个人毒倒,然后再给这个人解药似的。

有人问到如果咨询师的传统对于来访者而言不是一定能够有帮助的话,那我们在做什么?其实我觉得当两个人到一起,也就至少两个传统体系到了一起,不只是咨询师影响来访者,来访者也在影响着咨询师。精神分析的很多技术都是当年的来访者发明的,当来访者要求弗洛伊德:“你不要讲话,听我说。”其实呢自由联想的传统,在这个时候就由来访者教给了分析师,所以他本身曾经是一个人想要获得自在,他自发的一个传统,只不过被编织在精神分析的理论里了。

所以我觉得精神分析的临床工作是两个人的合作,两个人的合作对两个人的传统进行反思,继而在传统的丛林当中寻找到一片暂时的自在之所。某些传统,某些精神分析或者是心理治疗的做法,之所以它能够通行,正是由于人生活在这个传统里,跟这个传统发生着关系。所有的心理治疗、精神分析都发生在这样一个传统的背景下。我自己心理治疗的第一个导师,是我母亲的姑妈,她不是任何性质的医生或者说她只是一位巫医,在我小的时候作为巫医她非常的成功,可以说她的来访者在旺季呢能从治疗室一直排到村口那里去。在那个时候她周围的人生活在这样一个传统里,在这个传统里他们相信这样一种疗愈。所以这种疗法在这样的传统当中就能够获得他解除痛苦的能力。而今天而言,我的这位巫师外婆呢,她已经很少有来访者了,因为她的来访者多数都已经死去了。年轻的一代他们奔向城市,在城市打工,他们已经不再属于那个传统了。原来那个传统所提供的疗愈方式也不再适合他们了。

又有人问到精神分析有自己的传统吗?精神分析有自己的传统,精神分析有短暂的历史,但是它有漫长的过去。它是某种意义上的古希腊精神的再现:认识你自己,明达自治,追求个人的独立和解放的古希腊精神的再现。只不过这种精神在漫长的中世纪,它转变为潜流罢了。弗洛伊德不是从空中开创了这个传统,他是发现了一个隐秘的传统,而这个隐秘的传统被保存在来访者的症状里。这个症状像是一个伏藏的保存地点一样。正是弗洛伊德的来访者们教给了弗洛伊德这样的一些秘密:“让我说,让我说出我脑子中发生的一切!”正是这样的方法才使弗洛伊德重新再次发现自由联想所带来的治疗魔力。所以这个传统不是由分析师单方面开创,它是和来访者共同发现,甚至它主要是由来访者发现,只不过是由分析师那里形成理论。

如果说这些理论本身就是来访者的传统,来访者自己所挖掘出的一些疗愈的方法、疗愈的形式的话,那也就意味着没有一种稳定的、纯粹的、不变的精神分析传统。你在哪里面对来访者,哪里的来访者将教你他如何本身被治愈。

从这一点上来说,不是咨询师把来访者纳入自己的传统,甚至在一开始是咨询师进入到来访者的传统。当来访者开始讲自己的童年、开始讲自己的梦、开始讲自己的家世的时候,咨询师在聆听,分析师就在进入这样的传统。他将和来访者一起探索:这个传统曾经是如何养育了他、支撑了他、后来又阉割了他、甚至想要把他灭掉。我越来越觉得其实你要相信来访者那里他有能把自己治好的方式。在他的传统里既包含了病的部分,包含了痛苦的部分,它又包含了对于这些部分的对治和解决之道。所以我们应该以一个“哦,我没有自己的传统,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我愿意跟随来访者的传统,我愿意进入他的传统、倾听他传统中的细节、理解他传统当中的复杂精微之处,最终使得来访者能够自在于这个传统。”当他能够自在的时候,事实上他也获得了一个新的传统。来访者的传统跟分析的传统就交汇在了一起。

不知道这样的一番答疑有没有帮助各位重新获得一些安定感,也就是说我并非通过猛烈的解构去除一切价值、摧毁一切价值,达到一种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本身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它本身也是一种传统。也有人在虚无主义那里得到了属于他的自在,获得他的编制。我本人当然不是虚无主义的,我本人认为人生是有意义的,真理是存在的,但是真理不能简简单单地等于知识。

我认为如果说非要找一个离真理最近的一个点的话,我觉得你每时每刻的这个觉知本身,不管是你的身体觉知还是你的情感觉知还是你的语言觉知,就是你的自由联想的部分。这个对于你本人而言是第一位的存在。毫不怀疑的方式它呈现在你的世界里、你的宇宙里。我想这就是你最为可靠的东西。你的体验本身是你最为可靠的东西。哪怕它不具有普遍性,可是对你而言呢它是第一位的。

我自己对于精神分析有一个定义,精神分析就是体验“那些经历而未曾经验的存在”。那么这样的定义其实就是一个现象学式的精神分析的定义,重点不是在分析获得某些知识,这些知识可能是虚妄的,是体验,是对于你个人而言那些直接的体验。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们国内把精神分析的这种咨询叫做个人体验,我觉得这种方法也挺有意思的。

如果说我的这一系列微课能够使各位在更广阔的一个角度来看待临床现象的话,诶,我的目标也就达到了。那也就意味着我们原来对于临床的某些概念,比方说对于超我、对于阻抗、对于解析的这些认知发生了某种松动,但不是解体,而能够更后退一步去看,我想这个目的我就达到了,我想这个目的本身也符合精神分析的这样的一种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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