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长又把我请到了他的办公室。我知道，我又被举报了。果然，李校长说有家长举报了，而且这封举报信是教育局转下来的。不过，我似乎已经麻木，因为隔三差五地被举报——什么我体罚学生呀，什么我伤学生的自尊心呀……我真的已经习惯了。不过，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委屈，因为我自己认为我是非常爱学生的，对此我真的问心无愧。
这次，李校长并没有严厉地批评我。 “来，请坐。”他指着沙发和蔼地招呼我坐下。我忐忑地坐了半个单人沙发的位置。随后，他在我对面坐下，倾身耐心询问着我的近况——身体怎么样？教学还顺利吧？学生们有没有捣蛋？……我都一一应答着。
他欣慰地微笑着说：“其实你还是很关心学生的，很负责！”我心中掠过一丝得意。
他接着说：“不过，怎么表达你对学生的爱，或者说怎么让学生理解你的爱呢？”只见他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封信，粗略翻看了一番，凝重地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在以爱的名义伤害学生？”
我想这一定是一封对我的投诉信。前几天我才呵斥过一个女生，一定是她心存报复。于是，我开始以她为假想敌，向李校长高声揭露着她的“恶行”，激烈地为自己辩解。
李校长依旧耐心地听着，听完我的“宣泄”后，他深锁了眉头。我们沉默了三秒钟。接下来，李校长语重心长的一段话刻进了我的心里：“你是善良的，请相信你的学生也是善良的。但你太任性。在父母心中你可能仍是个孩子，可是在这些孩子心中，你已经是一位师长。他们信任你，甚至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崇拜你。不过，你把自己的位置放在哪里呢？如果说你仍然需要向父母撒娇，那么他们就是比你更娇嫩的孩子；如果说你需要呵护，那么他们就是比你更脆弱的孩子。你的言行，也许就是他们在学校快乐的动力，但也许就是他们难过的根源。我知道，你爱你的学生；这点我从来都没有否认过。你的问题在于没有采取正确的方法让孩子们体会到你的爱！离开了尊重，你的爱有可能会变成伤害！”
我沉寂了，不禁开始回忆：我是体罚过学生的，因为初为人师，所以学校的领导只是严厉地批评了我；后来，我开始罚他们抄写，或者写上千字的检查，这被定义为“变向体罚”；之后，我变得“赫赫有名”了，我被冠上了“杀手”的尊号，我的学生“臣服”了，可我被投诉的频率增加了。一届学生毕业了，我会想和他们相处的三年，难忘的是，他们初进校园时爽朗的笑；难忘的是，他们初次见我时友善的称呼；可更难忘的是，他们毕业时对我冷漠的目光；还有他们在贴吧里骂我的“激昂”文字。霎时间，我的内心激烈地翻滚着……我想和他们愉快相处的，是那一耳光扇掉了学生对我的信赖和喜爱；我想帮助他们努力学习的，是那一声呵斥吓退了学生的激情和信心；我想成为一名优秀教师的，是那一阵冲动卷走了我所有的心血……
这时候，李校长开始给我讲他和学生的故事，讲他年轻时代的成功和教训。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还有循循善诱的言语，以及他和学生斗智斗勇的情节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末了，他对我说：“你还年轻，要多读教育方面的书籍，多向周围的同事学习，多了解学生，多控制自己的言行，我会继续帮助你的，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注视着他温和而充满信任的目光，我深深地点了点头。回去的路上，我感觉释然许多，同时暗下决心：我的教育中，再不要惩罚了！
下定决心是一回事，实践起来真的很困难。如果不惩罚，怎么才能让学生不犯错呢？
事实上，当天下午我回到教室，一个情况就犹如晴天霹雳打在头顶：13个人没有教英语作业，5个人是中午才来抄的。我又怒不可遏了——仇恨的星星之火开始燎原了。“深呼吸深呼吸……”我攥着拳头，咬着牙，极力安抚着波涛澎湃的内心。我试着把课本轻轻地放在讲桌上，目光集中在科代表的身上，尽量平静地说：“今天的内容很多，我们下午放学的时候再来处理这些同学。”40分钟里，我的眼前只有科代表那张可爱的、红彤彤的脸颊以及她旁边那位认真抄笔记的全班第一名。
下课后，我沮丧地回到办公室，瘫倒在椅子里，思忖着：到底要怎么办？如果不罚抄，也不训他们一顿，以后怎么办？如果说抄100遍是变向体罚，那么抄3遍呢？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加深印象”、“强化”他们的记忆？嗯，应该是这样吧。过了自己这一关，下午放学以后我宣布对这些学生的处理意见：把当天订正了答案的作业抄写3遍，加深印象。大家雀跃着——没有挨骂耶！没有被罚抄100遍耶！没有写检查耶！我也觉得这一次的改变似乎成功了。
可时间久了，我发现，这样的举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学习有困难的学生，他们的困难依旧存在；不愿意写做作业的学生，他们宁愿每天抄写前一天带答案的作业3遍。“加深印象”的抄写让师生关系和谐了不少，大家内心平静了不少，但从他们忙碌的身影中，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这学期末，我听到两个学生的一段对话，才恍然大悟。
“你咋要写检查呢？”
“没写作业呀！”
“我们班好安逸哦，没写作业就是抄几遍，而且老师都给了答案的。”
“就是嘛，没写作业，好严重个事情嘛！”
……
这是我们班的一个学生和他外班的同学一同回家的对话被我偷听到了。突然，我懵了，转而又咀嚼起那几个字——“好严重个事情嘛！”猛然间，我明白了。孩子们原来真的不懂事。惩罚他们也好，“加深印象”也好，其实在他们看来，只是轻松和不轻松的问题。老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学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做作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到学校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在学校里到底应该做什么……原来孩子们说不出所以然的。至少有这样一部分孩子是完全不了解不理解的。
长久以来，我用惩罚的枷锁束缚着孩子们，从思想到行为，美其名曰“矫正”；之后采取一种自欺欺人的轻度惩罚——抄3遍作业。其实依然是惩罚，如同放射性物质的恐怖——只有半衰期，虽然很微弱，却永远存在！
所幸，时值期末，利用假期，我参阅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看到关于社会心理学的一个章节的时候，我不禁想到如果说“卢旺达的大规模集体屠杀，会培养人们形成更加残酷和充满厌恶的态度”，那么我们对学生的惩罚行为，又会铸就他们什么样的心理呢？我见过一位班长要求同学写检查，因为那名同学没有做清洁；我见过一位体育委员罚同学跑操场，因为那名同学迟到了；我还见过一位纪律委员在午休的时候请一名同学站到教室后面去，因为那名同学在说小话……这些不满14岁，在商场里还可以享受儿童节特惠的孩子们，俨然形成了阶级，俨然拥有了权利，俨然传承着一种本领——惩罚。于是，尽管老师收拾了戒尺，可学生干部们却拎着它在教室里狐假虎威；尽管老师放下了拳头，可学生干部们却攥紧它挥舞在同学面前；于是，尽管老师对犯错的学生说：“你真的傻得可爱”，可学生干部们却冲他们叫嚣着：“你不写检查就滚出去！”……一个不起眼的恶行会很容易产生一种更恶劣的行为。
于是，我决定放弃惩罚。我开始思考如何防止孩子犯错。如果犯错是无法避免的，那么我弱化他们的错误呢；如果同一类型的错误总无法避免，那么我让他们通过另一种行动来补偿自己的错误呢？人群中是存在从众心理的，孩子是善于模仿的，那如果我勤奋一些，孩子们是否也会勤奋一些？我宽容一些，孩子们是否也会宽容一些？我积极检讨自己的错误，孩子们是否也会开始自查自律？这样持续下去，最终引导孩子们行为的，是否将不再是惩罚，而是他们的“良知”和道德意识？
很多假设在我脑子里盘旋，此刻，我期待开学。
很幸运，开学我接任了班主任的工作。
这个班，纪律很松散。但我仍然果断地向班长下达“第一号班主任令”——我们班从我到班委，严禁惩罚任何一个同学。
班长当时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不惩罚一下，那些人可能不自觉吧。如果他们犯了错，怎么办？”
“我们这样想，为什么要惩罚他们？因为他们犯错了，违规了。如果他们不犯错，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我神秘地一笑，转过头反问班长。
“他自己吧，不会被批评了。”班长果断地回答。
“对的，但还有我们是集体！我们班每个同学都不犯错，班级氛围就好了，大家相处更融洽了，学习环境更好了，是不是每一个同学都可以进步了？全校同学不犯错呢？那学校是不是更好了？”
“哦……”班长若有所思，“但是有的人老犯错怎么办？”
“你说呢？”
“……”她在思考，“哦，哦！我懂了！你是说他犯错就损害了班级的荣誉，是不是让他想办法弥补？”
“对头！”这是我的初步想法。
就这样，我们班除了作息时间外，就只有一条针对全班同学的强制性规定——“不惩罚任何同学，如果谁犯错，自己想办法弥补。”
效果如何呢？开学第一周，晨练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迟到。他们习惯地站成一排，听候班主任的发落。“你们——”此刻，我当然是愤怒的，但想到自己制定的班规，我话锋一转，“都迟到了，全校老师同学都看到了。他们会说是XXX迟到吗？不会。大家会说，是四班的学生迟到了。你们想想，这是不是影响我们班的荣誉？”“是的……”一阵参差不齐的回答。“好，那你们自己想想，怎么来弥补我们的荣誉？”好像沉默了很长时间，一个小个子试探性地说到：“我今天下午帮第一组做清洁。”“我也留下来做清洁。”见我没有反对，又有几个声音应和着。“我们帮忙办墙报。”几个女生轻声说。“好吧，就照你们说的办，现在去晨练吧。”说完这句话，我舒了口气——这一次，我终于没有惩罚。
孩子们是诚信的，他们果真如约留下做清洁，帮忙办墙报。看着锃亮的地板和精美的墙报，我暗自得意——这群孩子还挺认真的。这，也坚定了我的信念。
可接踵而至的“错”，让我有点目不暇接——上课违纪，作业问题，午餐纪律……仅仅是“做清洁”这个找荣誉的办法好像不够用啊，似乎没那么多荣誉可以找啊！焦急的同时，我开始思考大家犯错的原因：课堂，其实也许是因为他们不适应老师的教学方法；作业，其实真的是很多做不完，或者不会做；午餐，饿嘛，只好抢饭，秩序当然就有点乱咯……这个时候，假期里我产生的很多假设，让我有了实践的可能。
针对课堂纪律的问题，询问过几位纪律很差的“资深人士”以后，我明白了原来是他们弄不懂笔记怎么抄，有时候搞不清楚老师讲到哪里了，于是思路接不上，就走神了。那么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调整座位，让学困生的旁边一定有一个优生，解决他们听课问题和课堂的笔记问题。接着就是作业。我和各位老师们商量后决定减少一部分同学的作业。我自恃为优生，所以也承担了两个同学的帮扶任务，上课帮他们纠正笔记，解决疑难。他们背书有困难，我就和他们一起背诵。之后，我又利用班务小结的时间，向大家介绍一些礼仪，给他们灌输淑女、绅士的观念。果然，这样一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曾经波涛汹涌的教室变得风平浪静。
其实，这应该不是最后的结果，因为我开始看到了孩子们心中萌发的一些思想。我看到了一些不起眼的“善”行产生了一种更“善”的行为。仿佛是那阵咖啡的浓香，让人们中了毒。
开学第一个月素质体操比赛中，有14个同学因为紧张而做错了动作，导致我们班与第一名失之交臂——宣布名次的刹那，我在全班同学的眼中读出了失落、伤心、遗憾、委屈。这是那个曾经只和别人比谁逃课次数多的班级吗？
开学第二个月的运动会，我们班以主力缺席的阵容夺得团体总分第一名，大家在欢呼，在雀跃！这是那个曾经到处宣扬我们是“倒数第一”的班级吗？
开学第三个月的常规检查，我们班以全部合格的结果完胜。大家知道结果后，摇摇头说：“唉，又是最好的。”这是那个曾经被年级主任追得鸡飞狗跳的班级吗？
开学第四个月的元旦节假期，当我宣布，大家回家好好休息都不做作业的时候，大多数同学表现出的却是迟疑和失望。这是那个曾经不学无术的班级吗？
开学第五个月的期末考试，同学们以全科进步，总评进步6个名次的成绩回报学校，回报老师，回报父母，也回报了他们自己。这，是那个曾经对学习嗤之以鼻的班级吗？
现在，孩子们懂得了荣誉，懂得了耻辱，懂得了进取，懂得了忍让。今天，他们自觉的一言一行，并非来自老师们的惩罚，而是发自内心的，他们明白了：我是一个人，应该有尊严的活着！
“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原来，这才是爱，这才是爱的表达。
集体在变化，学生在进步，而我也在这过程中成长——曾经我把巴掌印在孩子脸上，呵斥灌进孩子耳里，今天我把爱刻进孩子心中。而这“爱”的含义，首先是尊重与理解。我愿意用我的大手牵起孩子们的小手，让欢笑与汗水陪伴我们继续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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