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家庭背景与境遇对学生的人格、性格可能形成影响。学生到了学校,教育就得发生作用。如果要用相对公平、统一的尺度衡量学生并实施教育,我认为未必是考试成绩,而是个人文明修养,因为这涉及他在未来能否“立于世”。
我长期在高中教学,面对的学生,年龄段在15岁至18岁。学生多为独生子女,而很多教师也是独生子女,很有意思。考试制度稳定,不讲“家庭出身”和“政治面貌”,没有了“阶级”“阶层”的标签,“背景”淡化,特权受到一定的遏制,人的“文化差异”也就显现出来。家长的教育观比较乱,学生的思想和学习也会跟着乱,这就会呈现出各种意想不到的矛盾。但是,教师不能乱。教师的教育理想和教育原则不能变,方法则要应时而化。我在八十年代的教学中意识到,最重要的教育观,是“人的教育”。教师眼中如果没有“人”,面对复杂的班级状态,肯定束手无策,他的教育教学也必然乱成一团。教师眼中有“人”,富有人道精神,面对学生时,他才能真正地“以人为本”,注重细节和习惯养成,少犯错误。即如目前社会最为敏感的平等诉求,学校和教师都不可等闲视之。中国的文化积淀,有不少落后的因子埋藏在教育中,人分三六九等,官民之别,贫富之别,一直存在(否则中国文化不至于把“有教无类”当作不得了的原则),直到当下,仍然存在落后的“城乡之别”。比如,进城务工者子女的入学仍然存在一些障碍,即使政府有对应措施,但生活条件差,在校遭遇歧视,也会影响成长。我在江浦区五里村行知苑小学,听老校长杨瑞清和同事们讲述帮助外来工子女的事,很感动也很难过,那些冬天没鞋袜的孩子,他们生活的地方离南京繁华中心只有十几公里。学校平时有些收费,班级活动也会有收费,这在多数学生家庭可能不是问题;在少数学生,就是难事:家庭本己拮据,他无法向父母开口。怎样保护学生的自尊,怎样减少他们内心的纠结,往往不是靠教师慷慨解囊就能解决的。此类事宜细不宜粗,能不能说服班级节俭办事,减少活动开支,让所有的学生都能想到别人的难处;能不能提请学校制订由班主任掌握的资助或减免名单,形成制度,等等。无论如何,不让一人向隅而泣。不知为什么,教室里只要有一个学生郁郁寡欢,我就觉得自己的课上不好。
不久前某杂志微信刊出我的旧文,内中提及劝教师上课不要用“寡妇”这个词,防止心理敏感的孩子受伤。有读者困惑:诸如此类的事很多,教师一一关照,课怎么上?但我认为,只要教师心里有学生,办法有的是。比如,民间轻慢信仰与风俗的俚语,政治运动留下的伤痕,家庭不幸的记忆,个人遭遇过的挫折,等等,都可能给心灵敏感的学生造成痛苦。教师上课说话,能不考虑学生的感受吗?教师博大的胸襟充满仁爱,装得下所有的学生,学生的心,就能装得下世界。
教师帮助学生,是职责,不能要求学生报“恩”。曾有学生在随笔中提到“父亲又失业了”,我托班主任悄悄地帮了他几回,学生考上大学后来信感谢,说其实知道是老师帮他的。我没回信。这个学生毕业后找到了一份薪水较高的工作,我把喜讯告诉同事时,办公室所有老师都欣慰不己(我很看重同事的这种情感),一个家庭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比这更令人兴奋的,是学生在信中说:老师,我知道怎样报答社会。——这就对了,教师无论如何不要把学生当作“私产”,否则教育的性质就变了。
我和一些有过各种困难的学生成为对话者。我们交流对问题的看法,我不试图“改变”他们,我努力去想他们选择的合理性。我认为,总体而言,学生还是向往美好人间,向往真善美的,这或许取决于教师的教育姿态和价值追求。教师境界不高,学生的困惑会变多;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即学生因此学会混世,老师是个乡愿,在他的影响下,学生群体会庸俗化、社会化。
虽然一直在一所学校工作,所带的班级,也有不少差异。1987年我带南大少年预备班,学生年幼,多数来自农村,为了让他们熟悉南京,星期天我常带他们外出参观、游玩。有次在博物院大厅,正为他们讲解,有个学生大声往地上吐了痰,我没出声,蹲下,用手帕擦去地上的痰,悄悄扔进垃圾箱,然后低声对大家说:这是城市,要注意;你们以后都会是知识分子的,不能随地吐痰。我在做这件事时,没抬头,是不想让那位同学难堪。我想的是:他肯定明白了,他们以后想吐痰时能记起我说的话。
学生毕业多年后打电话邀请我聚会,但没留姓名,自称“当年我在班上成绩不行,老师不一定记得我”。我回电严厉批评,告诉她:整个班的语文是我教的,你这样说话,不像我的学生,我从没以成绩论人,你的话让我生气。——教育要教会自由平等,自尊自强,学生毕业多年,仍没从“成绩”阴影中走出来,这就是说,我的教育任务就没有完成。我因之感到沮丧。
无论学生之间存在何种差异,——家庭背景,学习成绩,性格特征,志趣爱好,等等,都可以忽略,但在一间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应当成为文明人。学生有教养,“融合”就不是困难。学生友爱,是人生幸事,教师为什么要说“重友情也要重视成绩”?(小学生家长要求孩子“和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也是很混账的话。)应试教育鼓吹“竞争”,同窗友情变得淡漠。有次进教室,看到有课桌空着,记起这张课桌昨天也是空着的,于是有所不安,问:“他怎么没来?”周围几个学生摇头表示不知道。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发了火:同在一个班,邻桌两天没来,竟然无人关注,这是什么“集体”?这个班有二十多个“三好生”,高一时评上“文明班级”,学生竞选班委颇有豪言壮语,还有学生打报告要求加入中共,怎么说一套做一套?那天我严厉批评了半节课,事后听闻有家长到校长那里去投诉老师训学生,——他投诉,我不在乎,我在意的是自己教的学生是不是正常人!学生如此冷漠,教师为什么不能生气?孔子遇上这种事,也会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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