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

五零后的人呀

有个外号叫大馋猫

记我的父亲之二三事

他，这个人呀！

父亲终是躺在了床上，迄今为止，已逾四年，苦了母亲，更是苦了他自己。我在他床边看着他日益憔悴的脸，帮他回忆着他曾经走过的那些不耀眼、但充实的日子…

他这个五零后的人呀，小时上学赶上文革，光荣的做了红卫兵，成了造反派的“小尾巴”。一个十三四岁的“革命小将”独自一人南下北上，先是到了广州，后来去了内蒙。到了内蒙包头的时候，跟家里去信说要回去上课。可当时乱哄哄的，爷爷说如果可能，上班也挺好，于是他就留在当地的建设兵团。

当时，团长看着他瘦瘦小小，不忍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下车间干活，就把他留在了炊事班。班长让他喂猪，他不挑，欣然接受，高高兴兴地当了个小猪倌！后来，他跟我说当时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每天早晨端着一盆猪食去猪圈，喂饱了小猪，就敞开围栏的门，带着他这一群小猪们去不远处的河里洗澡。刚开始的时候，这群小猪们总爱乱跑，后来驯服了，只要他吹个哨子，就一个个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来到河边；再来一声，统一下水，二十分钟后，再吹一下，全体上岸！……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眉飞色舞地，好像又回到了他的兵团，又见到了当年那群超级听他话的小猪！再后来，领导见他养猪养得好，又陆陆续续地让他养了鸽子，兔子，狗。战友家的猴子和荷兰鼠也托他照顾。他说他一共养过二十几种动物！

我依稀记得儿时窗外他种的无花果树上，架着几个他和爷爷一起做的鸽子笼子里，灰灰白白的鸽子们总是成群结队的飞进飞出的情景。我爱听那时不时响起的鸽哨，但看到鸽子走近，便远远跑开！后来我问他怎么不在我小的时候培养一下我的这种对小动物的爱好和亲和力？他说，谁叫你什么都怕？！早上带你捉个天牛，你能哭一天！用灯罩给你扣个金龟子，让你看看它是多么漂亮，你恨不得不进家门！……我哑然，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时光能倒流！

他这个人呀，多才多艺的，琴棋书画什么都会点儿，无师自通，全凭自己的本事！

他年少时会拉小提琴，退休后练习吹萨克斯，都是他自学的。母亲说，当年他能拉完整的《梁祝》，拉的特好听！我记事起看到家里的小提琴，曾缠着他让他教我，最后这事儿终于在他换了第n根琴弦之后的勃然大怒里告吹……

他会在玻璃上画国画，写小楷。我小时候，曾看到奶奶家的客厅里挂着一幅老虎，问母亲之后才知道那是他画的！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在内蒙时画在玻璃上的，一共画了四副。《嫦娥奔月》和《大闹天宫》刚画完，水粉未干，就被战友抱走了；《松鹤延年》刚画完，玻璃就碎了，只剩下这一张老虎！我难以置信，这么精神的大老虎，居然出自这个毫不起眼的小老头…我不懂画，他说他找内行看过，实在谈不上丝毫技巧！他说我是外行，看着好看就行。后来我让他画，他却说一无心境，二无兴致，终是没能让我看到他作画的现场版！我让他教我画，他说我一无天赋，二无耐心，三无阅历，也最终作罢。倒是为了哄我开心，经常找来花花绿绿的彩纸，随手给我剪个猴子、兔子、蝴蝶之类的小动物敷衍一番。值得高兴的是，这些剪纸，我现在还留着！

他这个人呀，总是喜欢在我小的时候，逼着我学点什么！但我太不争气，什么也没从他身上继承下来！

他总喜欢让我跟他下棋，说这样锻炼脑力。而且下棋的时间，总是选择在晚上我快睡觉的时候。他总逗我，说什么时候我能赢了他，他就让我立刻睡觉，不会在下完棋之后让我背棋谱。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其实他是根本不让我痛痛快快地睡觉的吧，即便是我赖皮，时常趁他不注意拿走他一个“炮”、一个“马”、一个“车”、两三个“卒”而后他还能赢的时候，他就“邪恶”地笑笑，然后告诉我要背哪一页…

那个时候，我经常背着背着就睡着，醒来之后全然不记得背过什么，于是第二天接着背同样的内容…我的下棋技艺到底是没被他开发出来，在他看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都背同一篇棋谱的时候，他放弃了！我终于乐得自由，当时开心的不得了！现在想想，真恨不得把自己揍一顿！再后来他退休后，总是一个人在地下室研究三人象棋，自己设计棋盘，制定游戏规则，并申请专利，而后自得其乐！

他这个人呀，确实有那么些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架势！动不动就说我们这些人都太笨，什么也不会！

他在领导面前永远都是骄傲无比的，也从来不把一个人的学历和能力划等号！他把刚毕业参加工作分配给他做徒弟的大学生弄得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然后他下班回家，先是老生常谈一番现在的大学生如何不如以前，什么也不会，问问题也问不到点儿上，而后便告诫我，让我千万不要成为只懂得啃书本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学生；全厂骨干怎么也解决不了的技术问题，他三言两语就能道破其中的关窍，而后回家跟我们说他们的领导有多么名不副实；他在地下室吸顶灯的开关上动动手脚，使我能在给电动车充电的同时自如开关照明的灯。而后他便以此为例，批评我这么点儿小问题也解决不了，大学白上了，一点儿也不实际，在生活中还不如小孩子反应灵敏…我说这样不好，做人要谦虚、低调！他总不屑，说没有真本事的人，就是不硬气！

他这个人呀，骨子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越老越犟！

60岁之后，每天早上去公园里吹萨克斯，跟他说雾霾天就别出去，他说好的习惯怎么可以因为天气的恶劣而中断？为了让我减肥锻炼身体，自己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的同时，给我也买一辆，天天早上拉着我早起，跟他骑车。最远的一次，我们骑到了满城的中山陵，还去逛了一圈公园！我跟他说他年龄大了，不适合这种车子，他看我一眼，说“跟你们这种人在一起真没劲！就是怕吃苦！生怕肥肉离你而去！”我无语也无奈，于是他每次骑长途，我都跟着，被迫锻炼着，我不怕吃苦，也不是怕挨批，而是怕他身体出问题…果然好景不长，他突然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最近这几年里，进出医院对我和母亲来说已成家常便饭。我不熟悉家门口的餐馆，却十分地熟悉医院的食堂；面对他的入院通知书和病危通知单，我也由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变成现在的麻木与淡定！医生护士看见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老爷子又怎么了？！又要来住院？”…

看着他可怜巴巴躺在床上，什么反应也没有，目光呆滞，骨瘦如柴，我玩味地戳戳他的脑袋，然后自言自语似的对他说“你这个犟老头，你让我们如何是好？”

记得小时候，我给他起外号，叫他“大馋猫”，因为他曾怕我太胖，分吃我的一半零食。后来，这个绰号，我曾经当着众多邻居的叔叔阿姨、他的领导徒弟肆无忌惮地叫了好多年。我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无奈、摇头，而后迅速地跑向我！当我以为要迎来“狂风暴雨”的时候，他却一把将我抱起，而后用胡子扎扎我，将我扛在头顶，往家走。我得意，也满心欢喜，坐在他的肩头，咯咯地笑！

现在，这个眼前的小老头，如何对应的上当初的那个“大馋猫”？这几年来，我一直都想说：“大馋猫，你快起来！你来追我，我对你笑，你再一把抓起我，用胡子扎扎我，让我挽着你的胳膊一起回家，而后我再我分你一半零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