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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像紅燈記
绣像紅燈記 四卷三十二回
第一回 赵飞熊嫌贫害佳婿
第二回 孙继高受诬入县牢
第三回 关心刘保信报孙门
第四回 卖发王家孝传龙氏
第五回 占龙头孙继成及第
第六回 传雁足新状元寄信
第七回 死者无棺卖身市上
第八回 佳人有意问话园中
第九回 赵兰英修书赠银钱
第十回 孙爱姐夜里成殓
第十一回 菜里藏金传书送饭
第十二回 监中见叔话短哭长
第十三回 小孙郎展读兰英书
第十四回 无锡县时届挂灯期
第十五回 约赴红灯主仆用计
第十六回 孝披白服泣哭瞻灵
第十七回 赵兰英扬鞭登大路
第十八回 青峰岭行李遇贼人
第十九回 旅店灯孤佳人遇害
第二十回 寒潭月净王氏救亲
第二十一回 杀张虎怒把芙蓉剑
第二十二回 中状元喜报蓬荜门
第二十三回 龙氏回书花生笔下
第二十四回 县官悵懼祸火灼中
第二十五回 历山河已到京华地
第二十六回 冒名姓真来宰相家
第二十七回 家门不幸气死孙郎
第二十八回 情义堪嘉谢恩赵女
第二十九回 奏短长殿前求圣主
第三十回 诉委曲堂上拜高公
第三十一回 赐三尺剑严办仇人
第三十二回 披一品衣荣谐佳偶

第一回 趙飛熊嫌貧害佳壻
  詩曰:青雲杳杳紫雲现 正德皇爺坐金殿 十二治官造鑑書 選出一部烈女傳
  四句提綱敍過,引出一部鼓兒詞,名为紅燈記,乃是大明正德年間,有兩部臣宰,头家老爺,家住常州府无錫县南門以里,姓趙名明字是飛熊,官拜戶部尚書。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唤蘭英小姐。這二家老爺,就住在无錫縣东門以外,姓孙名宏,字是广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長子继成,次子继高。繼成娶妻龍氏,乃是山東龍進士之女;继高未曾婚配。趙孫兩家老爺一郡人氏,又在同殿稱臣,愛好結親,就把蘭英小姐許配繼高為婦。只因劉瑾專權,二家老爺无心在朝奉君,遂上辞王表章,带職還家。孫爺為官清廉,家道只可糊混,及三年,孫爺下世去了,也是二位公子时运不濟,遭了天火,莊田地土盡行典賣。大公子上京赴考未回,撇下高堂老母、妻子素贞、女儿愛姐,家無用度。二公子无奈,大街賣水为生。一日趙明老兒從王府赴席而回,在此大街,见公子担水過去,回到府中修書一封,差人將公子請在府中攻書。當初原是好意,後来听了继娶馬氏,及带來之子趙能之言,到了七月七日,排下酒宴,將公子哄醉,趙能將丫環殺死,诬賴公子酒後行凶,送到公堂,遂與知縣送去百兩黄金。蔡知縣貪贓賣法,把公子苦打成招,問成死罪,下在監內;又逼他寫下退親文約。趙能拿回府來,见了趙明,正在客舍識論。不料被李萝月聽見,急忙回到綉樓,對他姑娘學了一遍。小姐問道:『你說的可是實言麼?』月姐說:『那个敢哄你不成!』唱:
    夢月訴一遍,蘭英聽在心,口中長出氣,秋波腮淚流。
    趙小姐聽罷言來淚紛紛,嚇得他幽悠顶上走灵魂,氣得他金莲蹬的樓板響,疼得他綉鞋蹂綻好幾分。暗說道爹爹髮白似銀線,絕不该聽信妻言起禍根。想當初怎中舉來怎會試,為什麼堂堂男子默血心。孫老爺合你同朝把官做,因此纔兩家愛好結晉秦,次後來孙爺去世子貧苦,算來是萬般由命不由人。你既然邀請公子把書念,为何的將酒灌醉起歹心?安排著趙能殺死春香女,却叫那賊子血口把他噴。一心要賄買贓官問死罪,你却又打點使了百兩金。全不想誰殺人來誰抵命,也不顧舉頭三尺有神靈。你總然诬害夫君他身死,奴豈肯另尋豪富嫁旁門。綉樓上小姐哭的如酒醉,旁邊那夢月開言說原因。
  話說兰英小姐聞聽梦月之言,數長道短,啼哭不止。萝月說:『姑娘少要悲慟,難道你哭一会子,孙公子果能不死么?到底是設法打救公子,才是正理』蘭英說:『月姐你說了幾句,老爺暗害孫公子的話,我這心如刀絞,那里還有甚么主意。』夢月說:『我这有個小主意,不知中与不中。』小姐說:『你有何主意快忙说來!』夢月說:『姑娘聽稟。』唱:
    萝月開言道,姑娘你是聽;莫在綉樓上,速速到前廳。
    梦月姐連把姑娘尊又稱,我有個拙見說到你心中:下樓去先诓退婚約一紙,還须得壓下惡氣長笑容。就说是退親正合你的意,要看那文約寫得清不清,诓到手給他撕他紛紛碎,准備著搭救公子出火坑。小夢月從頭至尾說一遍,提醒了三從四德女花容。說道是若非月姐定此計,氣得我那里想起這一宗。一行說一行忙把綉樓下,急速的下了扶梯十三層。兰英女心急只恨走得慢,後跟著夢月緊走不消停。來至了客廳以外足站住,李梦月开言有話说一声。
  话說主僕二人,來至客廳以外,聽得里邊有趙能的声音。小姐停身站住,梦月一聲說道:『俺姑娘來了!』趙能聽說小姐到來,出離客廳作常去了。蘭英小姐來至他父親面前,深深拜了一拜,說道:『爹爹萬輻。』趙明說:『女兒家禮不可常敘,坐下講話。』夢月搬了一把椅子,小姐一旁坐下。趙明問道:『女兒不在绣樓學習針指,來到前廳,有何事情?』小姐說:『爹爹!孩兒昨夜枕上偶得一夢, 梦見一輪紅日,醒來醮樓鼓打三更。也不知主何吉凶?爹爹照著夢書給孩兒圆一圓。』赵明聽說此言,滿心歡喜,仰面說:『兒呀,我想紅日乃是太陽吉兆,我兒必有大喜來臨。』小姐說:『孩兒本是闺門幼女,喜從何來。』趙明說:『這前廳沒有外人聽見,待我把實話對你學說。』遂把起初結親愛好,後来孙宏去世,撇下次子賣水為生,恐怕日後女兒受累,下帖請他攻書為由,將好酒哄醉,命趙能殺死丫環,誣賴他酒後行凶,用黄金百兩,贿官定成死罪,另尋富豪的話說了一遍。小姐聽得此言,犹如滾油滴心一般,只得勉強笑道:『爹爹為孩兒大事,費尽心力。』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孙繼高受诬入縣牢
  詩曰:姻緣由來前生定 月老久已赤繩牵 只因嫌贫將富爱 竟敢害理與違天
  閑言敍過,書接上篇。但說蘭英小姐闻聽他父謀害孙公子,另寻富豪之言,勉強說道:『爹爹為孩兒終身,稱這許多心力,只怕还有慮不到處。聞聽人言,他那大長兄應試三年未回,倘若得官還家,搭救他兄弟出監,再來爭親,爹爹指何为憑?』趙明說:『女兒放心!老父已竟逼他寫下退婚文約,還怕他怎的。』小姐說:『既有文約,拿來叫孩兒看看,果是寫的結實,任憑爹爹與孩兒擇婚。』趙明不解其意,遂把退婚文約取出,递與小姐說道:『這就是退婚的憑據,女兒只管看來。』唱:
    赵小姐閃動秋波細留神,展開了退婚文約驗假真。只因為父親下世家業敗,十六岁未嫁蘭英女釵裙。酒醉後殺了使女王法犯,送到官非是斬絞即充军。無奈何立下退婚約一紙,任憑他改嫁另投富豪人?蘭英女看罷離書腮流涙,下面如刀割柔腸箭刺心:咱本是結发夫妻前生定,奴豈論富贵窮通贱與贫。雖然是我父做下不仁事,我何至丧德失節嫁他人。上写着姓孙继高吏部子,結就了趙明戶部女子身,終日里賣水為生難度日,趙戶部請到他府攻書文,不能全男婚女配綱常禮,俺岂肯躭誤年少女青春,怕有人日後爭親興詞訟,願從打手模脚印永斷親。暗說道公子被屈应有救,也不該寫此退婚斷良因。常言說好馬不備双鞍辔,又道是烈女不嫁二夫男。趙小姐越說越恨越生氣,把一張退約撕得碎紛紛。客厅里小姐撕了退婚契,這趙明立時不由怒生嗔。
  話说趙明見小姐撕了退契,心中大怒,說道:『老父費了許多心機,才得到手,不料被奴才撕得粉碎,這到是叫老父指何為憑?真乃小家賤才,也享不起榮華富貴,叫人烦惱。』小姐說:『爹爹不必烦惱,常言道贫而能守,即如聖賢,富而不仁,近於禽獸。你枉為国家大臣,聽信枕边之言,害了女兒結髮之人,天理喪盡,岂不怕人辱駡?况你也读過五經四書,那試官有眼無珠,怎么中了你這不通的進士呀!』唱:
    兰英氣恨恨,開言叫父親:年高不懂事,怎么立翰林。
    想必是當日試官瞎了眼,怎麼就中了你這不通人。全不念齊家治国平天下,忘却了上致君来下澤民。你既然講過古聖先賢傳,絕不该棄舍三綱並五倫。可知道在朝枉把户部做,也不知昧心屈害多少人。似這等嫌貧愛富傷天理,因此才斷了子孫後代根。縱有那带來趙能異姓子,當不得墳前拜掃嫡兒孫。獨自有奴是你親生的女,你還要害死女婿才稱心。他雖窮與你原有半子分,莫非你能带家财見閻君?理應當貧富只任儿的命,世界上誰家門上沒窮親。只顧你替女嫌壻將他害,絕不問親友邻舍指你身。據我看做官狠毒誰似你,怕的是外人拿你比獸禽。趙小姐一句駡惱生身父,氣的個趙明眼里冒大雲。老畜生揚起巴掌才要打,李夢月手拉兰英跑出門。
  話說趙明被女兒駡得滿面通紅,不由的心头火起,舉掌就打。幸虧小姐眼力乖滑,一掌未曾打著,被丫環梦月手拉蘭英,拉拉推推,跑回秀樓而去,这且按下不表。單說禁卒將孫繼高背至南牢,把公子放下,公子抬頭一看,見那些犯人被枷带锁,好不悲慘人也。唱:
    孫繼高進的監來心痛酸,猛抬頭舉目留神四下觀:墙顶上圍着荊棘防多走,高兩丈五尺多實甚威嚴。中間裏建造一座狱神廟,上邊的禽獸安的委實全。也有脚镣手拷难以動轉,也有那木龍匣床難身灣,见幾個被頭散髮面如鬼,見幾個嘴巴打的似胖官,見几個腿上棒疮未曾好,見幾個板打屁股血色鮮。這個說討賬拳打名李四,那個說我为贪色要行姦,這個说我為吃酒人打死,那個說閑氣脚踢叫張三,那個說大者不過一刀罪,待等着二十年後還是咱。孫公子耳聞目睹腮流淚,不由的仰面長嘆呼蒼天,暗說道這些都是自作孽,誰是平早白受屈與含冤。保佑我無事出得監牢獄,我必定拿住赵明把眼剜。孙繼高監內哭的如酒醉,惱壞了眾犯開言問一番。
  話說罪犯聽見孙公子悲痛不止,齐聲問道:『朋友為何啼哭?沒看見在這裏邊的,俱是殺人放火,綠林豪傑,并沒有膿包貨;况且咱在這里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是不漏的房子,就是那大户人家,還趕不上咱們受用哩。動問朋友姓甚名誰,因何犯罪?說個明白,大家聽聽。』公子聽的此言,說:『眾位好漢哥弟聽我說來。』唱:
    孙繼高對著囚犯說實情,尊了聲众位好漢仔細聽:我原是祖居本縣東关外,孫繼高就是在下姓合名,我的父曾在當朝是兵部,他與我配就趙明女兰英。非是我偷花竊柳將人害,也並非图财害命到監中,都只為不幸父亡家業敗,趙明賊假意請我把書攻,哄醉我他將使女自来害,诬赖我送官定成死罪名。
  孫公子訴罢坐监屈情事,下回書眾犯聞聽气不平。

第三回 關心劉保信報孫門
  詩曰:茫茫青天不可欺 未從舉意神先知 善惡到头終有報 只爭來早與來遲
  閑言休提,書歸本傳:且說眾犯囚聽罢孫公子之言,大夥說道:『好這狗狼養的,倣下這樣事情,叫人好惱!孫公子不必啼哭,万一皇上開恩,把咱赦出无罪,定要把他一家殺個雞犬不留,自能替你報仇。』且不言眾囚犯胡言亂語,單說禁卒進的監來,说道:『孫相公呀!這牢内規距你可知道么?』公子說:『一字不知,還得大哥指教。』禁卒說:『大凡一入進監,都有俺的一分大禮,你可從带來沒有?』公子說:『我家中贫若,才叫老贼害我于死地,那里還有錢哩。』禁卒說:『既是无钱,不過我与你說過就是了。』说罷出監而去。不多時只見牢头跑進来說道:『众囚犯個個入牢,四爺前来查监,若是聞見,大家是不便宜的。』一行說即將眾犯上了串鎖,捕廳進的監來點清數,方才出去,這且不表。且說继高,受過五刑,疼痛難忍,那里睡的著,止不住兩眼垂淚,哭起來了。唱:
    孫公子身在南牢痛傷情,真乃是心如刀攪腿又疼,止不住二目之中流痛淚,連忙把年高老母叫幾聲:想當初十月懷胎非容易,兒長到一十二岁離懷中。曾聽的為兒生疮把病害,我的娘各廟烧香求神靈,只等到為兒病好瘡痂落,那時才罷愁容長成笑容。還記得七歲授師把学上,受了责回家吃飯娘心疼。算起來為兒年長十六歲,我老母并沒恶言喊一聲。娘尽知兒在趙府把書念,那打想被屈定罪到監中。倘若是娘知兒在南牢內,只怕的疼兒哭壞雙眼睛。大料著今生難把深恩報,怕的是秋後一命刀下倾。孫繼高一行想来一行哭,不覺的雞叫三過大天明。按下這公子坐監且不講,聽着我把話衡更另表名。
  話說孫繼高有一鄰家,姓劉名保,家贫無以度日,以賣豆腐為生。那日從衙門前經過,在縣門旁邊飯店外歇力,聞人說孫公子遭了官司,正在衙中受苦,心下驚疑不止,即在铺内張第三的替他看著担子,忙來至衙内,看見继高身上代刑具,禁卒背往南監而去。暗說道:俺孫二叔在他丈人家攻书,為何身犯重罪?一行說著,聽的人紛紛谈論,乃知繼高被他丈人所害,只見他慌慌張張出了衙門,挑着担子想,他道好:孫奶奶與大婶,未必得知此事,我不免給他家送个信去,再叫他設法搭救孫二叔才好。疾速順着大街,連走带跑,不多時節來至東關孫宅門首,用手把門連拍了幾下,叫道:『愛姐快開門来。』老夫人娘兒三個,正在草樓閒坐,忽聽打門之声,向愛姐說道:『你出去看看,誰來叫門。』愛姐道:『多半是俺爹爹回來了。』遂出了草堂來到門裏,扒住門縫往外一看,說道:『外邊不是劉保哥哥麼?你來這里怎樣緊急?』劉保說道:『快開門罷!』愛姐將門開了,劉保說:『老奶奶婶嬸在家麼?』愛姐说:『在家。』遂同愛姐來至草堂上,夫人問道:『劉保到來,有何事故?』那劉保說:『不好了!我在大街賣豆腐去,見俺二叔身带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他從我面前過。及至打聽明白,原來是趙明嫌貧愛富,誣賴俺二叔酒後行凶,殺了他的丫環,把我二叔賄送到官,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因此我跑回家來送個信來。』 老夫人說:『你這話當真么?』劉保說:『我敢在老人家面前說瞎話么?』唱:
    老夫人聽了劉保前後語,氣得他渾身上下打戰惊,二目中遙望南門落下泪,連把那受若姣儿叫几声:我曾說你在家中煞着罷,你要上趙明他家把書攻。贼趙明嫌貧愛富將你害,蔡知縣贪财不論理與情,不消說我兒腿上捱夹棍,必然是回話遭了嘴巴倾。就如钢刀割我的連心肉,怎不叫为娘聽说不心疼。手指着南門趙家高聲駡,好一個吃草貯粪贼趙明,誰似你嫌贫愛富真禽獸,才知你枉做户部理不通。我那兒與你无冤无仇恨,該不該活活害他命殘生。一定要我到那處陰司地,拿住你割肉剜眼把賬清。老夫人他的年高身體弱,猛呵的一口氣痰壅住胸,悶的他頭昏眼晕栽倒地,霎時间闭口合眼一命傾。送信的劉保算是勾命鬼,把夫人立刻送進枉死城。慌的那龍氏愛姐忙抱住,連忙的娘亲祖母喊連声。
  話說老夫人聽的,說他兒被趙明害到死地,本來年紀高大的人,連哭带駡,說了幾句,猛然痰起上擁,堵住咽喉,栽倒在地。這時劉保已先出去賣豆腐去了,只剩龍氏爱姐,上前連忙抱住夫人,連声叫道:『母親醒來!』愛姐說:『祖母醒來!』連叫數声不應,龍氏说:『母親醒來,你當真死去,不顾俺了麼?』唱:
    龍氏女一見夫人歸陰世,疼的他兩眼撲漱泪如梭。哭了声苦命娘親那里去,叫了聲疼兒婆婆等等我,現如今二叔南牢身受苦,你大兒進京三年无下落。我的娘你死一身只顧你,丢下我媳婦孫女怎么好?兒本是不出門的閨中女,你孫女今年才長七歲多。娘知道咱家缺少金和玉,米油柴那有半斤與升合?應用的一個銅錢也沒有,使甚么給我母親搭靈床,護鞋的半尺孝布無不買,那里來三十五吊買棺槨。
  龍氏婦越哭越痛如酒醉,下回書愛姐止淚把話云。

第四回 賣髮王家孝傳龍氏
  詩曰:积善餘庆福未至 修德食報不並行 屋漏更遭連夜雨 招災偏遇對頭人
  閑言勾開,書歸本史,却说愛姐哭了他祖母一会,把淚痕收住,又兒他娘哭他祖母過哀,連忙上前勸說『娘呀!歇歇再哭罷。該生個法兒,與奶奶先買個灵布才是,難道再哭会子,他就活了不成?』龍氏說:『兒呀!咱家里一根秋揩一批麻也沒有,叫為娘如何辦法?』愛姐說:『俺奶奶那里現有大领把的布,他已去世,还留着那布做甚哩!你把那布割下半领来,我去把院里的磚頭搬些去蹬正當門,就當門就當個灵布罷。』龍氏说:『我兒言之有理,你去搬磚,我去割布。』母女二人,把灵簿蹬停當,將老夫人的尸首抬在上邊。爱姐說:『娘呀,你看看俺奶奶不是灣着背?把錢放在那里邊一個,自然直妥。』龍氏说:『背心里還有一個錢咧。』又說『俺奶奶才死,燒紙是得濟的呀。那蠅子只望俺奶奶臉上落,不与他家張紙蓋面罷。』龍氏說:『兒呀!這些须的事,也非錢不行,咱家分文无有,怎么去買紙燒?』爱姐说:『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這心里怎么忍的過去?』龍氏说:『兒呀,你去将錢婆叫來,为娘將頭髮剪下一把,叫他拿去買幾百錢來使用。』愛姐說:『孩兒尊命。』愛姐去叫錢婆不表。龍氏打发爱姐去後,將青絲打開,把剪子拿在手中,那淚撲漱漱滴將下來了。唱:
    龍氏女一把剪子拿在手,不由的眼泪汪汪往下流。忽然间想起他的父合母,那知道为兒這樣苦難受。幼小時一嵗兩嵗娘怀抱,到了三歲四歲離了脚手,次後來五歲六歲把脚裹,七歲上娘與孩兒留了頭。每日間梳籠只恐髮不長,必须要使上松香合柏油。到門後髮長顶黑如墨染,一定要每日三次按時修。老母親死了無法買錢紙,因此才萬出無奈剪一梳。論起來損壞身體該有罪,爭乃是婆母身死兒烦愁。賢孝婦將髮剪下拿在手,錢婆子來至面前問根由。
  話說龍氏將頭髮方才剪下,拿在手中,錢婆已進門來了。到了龍氏面前問道:『大嬸子,老奶奶甚么病死的?』龍氏說:『是你不知,只因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上賣水为生,被他岳父看见,趙明贼心生一計,假意請到家攻書,自己殺死僕女,賴二叔酒後行凶,送到當官,屈打成招,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劉保送一信来,我母親氣死草堂,連含口錢蒙纸臉都沒有,叫你來無有别事,我方才剪的頭髮,烦你拿在街头上代賣幾个銅錢,以備使用。』錢婆連答應,將頭髮接過,走至大街,心中想道:昨日王府小姐要買头髮,我何不往那里去賣賣。你看他走進了東門,来至王府门首,見他家人王興,就說道:『王哥給我看着這惡狗。』王興說:『狗不咬人,只管進去。』錢婆聞聽,進了大門,轉眼間來至秀樓以外,見丫環喜梅在那邊搥布,遂叫他领着見了小姐,將頭髮遞過去。小姐拿在手中一看,又黑又明,足有三尺多長。小姐說:『這是誰家這樣好頭发,剪下來賣呢?』婆錢说:『若是提這家人家的苦楚,姑娘聽我道來。』唱:
    王小姐要知賣髮真詳細,錢婆說姑娘留神你聽咱:我若是说出剪发這件事,就知那鐵石人聞也氣殺。剪髮人名唤素贞進士女,他公公就住東關是官家,這老爺姓孫名宏做兵部,趙明女配他公子不大差。只因為孫爺去世遭天火,把他的房產燒個光光淨。素貞的丈夫趕考无音信,二公子大街賣水作生涯。那一日公子賣水大街走,偏偏的遇見趙明老忘八,他嫌貧假意請他把书攻,那知道中了岳丈計奸滑,安排人暗殺僕女賴公子,賄買贓官就用那棍刑夾。孫公子受刑不過屈招認,親口家酒後殺人犯王法。賣豆腐劉保與他送個信,活活的气死夫人老媽媽。他家里一文銅錢也沒有,因此才龍氏無奈剪下髮。錢婆子從頭至尾說一徧,叹壞了王氏小姐女嬌娃。
  話說王小姐聽錢婆之首,說道:『他做官一番,不打想如今窮的這样苦楚,這须髮也值钱有限,我與他大錢三百文,你與他拿去使用。』婆子說:『這是姑娘的美意。』小姐遂即給了三百大錢,送与錢婆接過,下樓就走。小姐又叫喜梅把他叫回,说道:『這還有五十文錢給你,權當脚步錢,你可不要打人家的拐。』錢婆说:『姑娘,你把我看成奇怪,人家那里死喪在地,变賣頭髮两个錢,我再打人家的拐,這可是不算人咧。』言罷下了秀楼,走至街心,暗想道:『方才王姑娘說不叫俺打拐,不想我那當賣婆的人,若不吃那打拐錢,难道喝北風不成?不過少拐罷了。』遂把錢抹下五十文,揣在懷来至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錢,交于龍氏,道及王小姐的好意。龍氏稱贊不已,遂把錢留下五十文,把那錢仍交于,龍氏說道:『煩你再去給俺打點油,稱些面,買些錢纸,日後大總謝你罷。』錢婆接過錢來,出了大門,来至大街市上,把油麵錢紙買辦停當,拿回家來,交于龍氏,佯常去了。龍氏做了兩碗供汤,點着錢紙,見他母女二人,雙膝跪下,悲悲切切,放声大哭。恨不能唤回三魂與七魄,叫到化城十二樓。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占龍頭孫繼成及第
  詩曰:落落堂中七尺軀 灵前冷淡少人知 杜鵑色染伤心淚 孝媳賢孙實羡斯
  閒言丢開,书接上部,却說龍氏與爱姐,跪在老夫人灵前,眼望著死尸,母女們就一齐哭起來。唱:
    他母女雙膝跌跪在草堂,與他那婆母蒙上紙一張,擺一個含口銅錢放口内,打狗餅急忙往那袖裏藏:望婆母務必带到陰司去,免得那惡狗前来把你伤。靈桌前用火焚化錢和紙,祝告我婆母有靈聽端详。收錢纸陰司里邊好使换,预備着路途以上買茶湯。想當初公父在朝把官做,我婆母誥封夫人受風光。到冬來宿在紅爐煖阁里,炎熱時水閣以上去乘涼,吃的是山珍海羞多美味,穿的是綾羅緞疋好衣裳。自從我公父不幸身去世,我的娘沒過一天好時光。现如今空有二子難養母,我的娘死在陰曹缺錢粮。欲代要成斂婆母無棺木,都只為手里无錢打急荒。靈棚內時下難壞龍氏女,小爱姐勸他止哀叫聲娘。
  話說愛姐見他娘過于哀傷,近前勸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罷。你只顧哭,到底是在那里睡哩。』龍氏说:『兒呀,你二叔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未回,咱家一個男人沒有,你到厨房内把柴木抱來攤在這當門,咱就與你奶奶守灵。』愛姐說:『我這心里就是害怕呢。』龍氏说:『千萬休說害怕,就為不孝了。』愛姐遂即到了廚房抱了一把柴木,铺在靈薄一旁,龍氏用手攤了一攤,把愛姐放在上邊,愛姐害怕,又不敢說,不多一時,就睡着了。他還獨坐燈前,想起丈夫上京三年有餘,並無音信回家,二叔現在南牢受罪,監中无有銀錢打點,目下停灵在堂,又不是久病短飯之人,天氣暑熱,无有棺木,若是壞了尸首,那時怎了?想到这里,不由大放悲聲,忽然就哭起來了。唱:
    龍氏女一陣心酸暗點头,眼望着山東生母淚交流。想當初儿在家中为闺女,鎮日里描鸞綉鳳不下楼。天生的穿吃二字全不管,何曾有些須不了兒担憂。不料想来到孫門做媳婦,为儿的好似刀尖度春秋,與婆母忍了多少饑共餓,偏偏的因為疼兒一命休。難得我剪发買來錢合紙,還愁着无有棺木把尸收。恨只恨丈夫上京無音信,想必是落魄路途被人偷,不就是染患時症害長病,不就是改了面目换心头。我若是見了丈夫无義汉,先把那剪髮之事將他羞。不言這龍氏为難想夫事,单表那继成任京應试明。
  話说大公子繼成,自從大比之年,上京應試,一來時运不濟,二來飲食不均,又感冒風寒,一進北京,得了重症,在店內病了月餘。及至病好,三埸已過,误了入場,銀錢花费,衣服尽行典當,不能回家。流落京内,提筆賣字,等勾三年,皇上又開科選士,只是繼成衣服襤褛,手中又无费用,店主王小全,见他功名未成,與他贖出衣服,又贈他盤費,繼成才得入場。真乃福至心灵,三場已畢,得中皇榜進士,殿試已罷,皇上欽點頭名狀元,京報原郡,報喜不表。单说状元引见,聖上大喜,旁坐上有一家老爺,官拜文華殿學士,乃是當朝宰相,姓高名榮表字天贵,上殿奏道:『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婚配,正好與新狀元为妻。』继成奏道:『臣家有妻龍氏,不敢從命。』正德皇爺說道:『二卿不必互奏,朕有三宮六院,今卿為官,兩房妻子,也不為過分。朕賜兩付金寇霞披,高龍二女皆封为誥命夫人。』繼成謝恩出朝,就在相府招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一月有餘。繼成一日無聊書館悶坐,忽然想起家鄉,聞聽人言,常州大旱三年,田禾不收,不知母親兄弟龍氏愛姐,在家如何度日?想到這里,不由滿眼垂泪,一陣傷懷。唱:
    孫继成書館悶坐淚零零,想起了家中老幼痛傷情。自從我應試无從见生母,結髮的龍氏妻子不相逢。我兄弟家中一定常盼望,還有那愛姐女兒小姣生。實指望暫時離别得幾月,不料想一別三載還有零。也是我命運乖张時不至,臨場時病在招商旅店中。延至月餘病好三場已罷,把我的衣服銀錢費個空。那是我羞愧難把親朋見,流落在京城賣字為營生。直等到三年復又開科選,蒙祖德聖上挑選中頭名。欲待要告假回家去探母,又恐怕朝廷留我不准行。昨夜晚鼓打三更作一梦,我梦見口中牙落血染紅。若不是我母年邁有疾病,是怎的耳熱眼跳不安甯。孫状元思家流淚自言語,那知道書館門外有人聽。
  要問他竊听继成何人氏,須得是下回書里再表明。

第六回 傳雁足新狀元寄信
  詩曰:应時大比趕顺天 身離庭幃近朝班 只圖揚名把親顯 讵料婺星沉九泉
  話说相府有個丫环,名叫紅梅,奉他姑娘之命,往書館与状元送茶。來至門外,聽的里邊啼哭之声,用舌尖把窗櫺紙來濕破,往里一看,是他姑爺在裏邊啼哭。抽身回到秀樓,玉屏小姐,一見駡道:『我把你這妮子,我叫你往書馆,與你姑爺送茶,为何送上秀楼?』紅梅說:『姑娘,是你不知,我往書館与姑爺送茶去咧,走到窗櫺以外,聽的里邊有人啼哭,是我把窗紙舐破,往裏一看,原是俺姑爺啼哭,也不知所為何事?因此才來请姑娘勸勸他去。』玉屏小姐說:『照這話說,是我错怪你了。既是如此,你與我頭前引路。』唱:
    玉屏姐下得樓來自尋思,暗说道状元你是为何屈?自從我爹爹招你为門壻,穿吃用何曾半點錯待你。想往日長街賣詩不得第,你也曾仗看書寫混衣食。似那樣翦熬日子你怎過,到如今吃穿不愁你反屈。你岳父現在当朝為宰相,你的這妻子本是皇爺提。據我看百般事兒你如意,为何在書館以里自悲啼?若被那外人知道固不好,怕的是使女奴僕更笑恥。這小姐一行走来一行想,猛抬頭書館不遠在咫尺。高小姐輕移蓮步到館內,見了他夫君繼成問端的。
  話說玉屏小姐,來至書館,見了繼成,問道:『相公在書馆啼哭,所為何事?向為妻说個明白。』继成見小姐問他,欠身站起,敍禮分坐,說道:『小姐是你不知,聞聽人說:常州大旱,三年田禾沒收,家中母親兄弟,不知怎样度日,因此悲傷!』小姐說:『相公你那心事,为妻的也就明白了。』唱:
    玉屏姐聞聽继成思家話,不住的口尊相公聽仔細:雖說是相公今年二十歲,你本是皇上拔取數第一。我看你空有才學識見短,最不該把你心事瞞為妻。既說是掛念婆母缺供養,你就該早晚合我來商議。論起來聖上無旨難回轉,那知道生法得把母周濟。我現有積蓄銀子一百兩,相公你快寫家信莫要遲。相府的能幹家人差一個,速速的叫他送到咱家裏。等到那萬歲發下聖皇旨,咱二人雙雙攜手回无錫。高小姐方才說罷前後話,孙狀元丟去啼哭心歡喜。
  話說繼成聞聽小姐之言,滿心歡喜,說道:『小姐賢德異常,言之甚似有理,你速將銀子取來。』小姐聞言,回秀樓去取銀子。繼成提筆在手,未從去寫,心中好不痛殺人也!唱:
    又待三年万岁開了科場,中狀元相府以内招了親。兒欲回家探母行個孝道,万岁爺無旨不敢出朝門。敬修下家書一封銀百兩,相府內名唤高来送書人。望我母寬恕無兒不孝罪,不久的回家面稟往上陈。上寫看為兒繼成不孝深,叩禀的萱堂老年我母親:從那年上京庆試時不至,招商店染患缠兒病在身。撫養到月餘病好誤科場,費銀錢衣服當尽度光陰。兒有心回家恐怕人恥笑,無奈流落京城賣過詩文。孙继成方把家書寫完備,小丫环送到百兩細紋銀。
  話说孙繼成家書寫完,丫環送來百两銀子,交與繼成,又回秀樓去了。继成遂把家書銀子封在一處,來往前庭,一聲叫道:『高来那里?』高來聽的呼唤,不敢違慢,來至前庭門裏,垂手站住,口稱:『姑爺喚小人那邊使用?』狀元說:『这是一封家書,百两銀子,命你下到无錫縣東关路北,我那家中。見了你老太夫人,交代明白,要你速去早回。』高来說:『小人記下了。』說罷遂將家書接到手中,回到自己居處,收拾包裹行李,備了一匹快马,牵出府門,搬鞍上马,頓辔加鞭。唱:
    领定狀元命,下書把信通;搬鞍上了馬,離了相府中。
    這才是高来奔上陽關道,要往那无錫去送書一封。果然心急只嫌馬走的慢,不停手連連揚鞭催能行。縱有那閑花野草无心看,只想着曉行夜宿奔路程。咱把這高來記在中途路,再把龍氏孝婦明上一明。
  話說龍氏母女,清晨早起,爱姐說:『娘呀!你看俺奶奶不是又活了么?』龍氏說:『儿呀,你是一片胡說,人死焉有再活之理。』愛姐說:『你看那嘴不是又動此咧!』龍氏回頭一看,惊慌說道:『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不曾斷饭,天气暑热,尸首將壞,那嘴裏已有血沬了。无錢買棺材,壞了尸首,如何是好?』愛姐根娘說:『家中无錢買棺,看有甚东西,拾几件賣了錢來,給俺奶奶買口棺材不好?』龍氏說:『兒呀!咱還有甚么東西值錢咧!』爱姐說:『只怕有东西,你舍不的賣。】龍氏说:『有甚么東西,為娘的捨不得呢?』爱姐说:『娘呀!既然捨的,就把身上的肉,恨恨割下一塊来,賣的銀子,儘勾給俺奶奶買材的,只怕還使不清咧。』龍氏说:『兒呀,說来说去莫非叫為娘的賣你不成么?兒呀!』唱:
    龍氏母抱住愛姐放悲聲:我的兒七岁孩童甚聰明,從生你怀抱以至四五岁,为疼你因此才把愛姐名。皆因你祖父去世遭天火,留連你忍饑受寒度春秋。你叔父受罪在于南牢内,你祖母疼兒一氣赴幽冥。兒才說賣身買棺行孝道,娘怎捨嬌生愛養小儿童。咱母女要死宁可在一處,斷不肯娘兒分離各西東。
  小愛姐一兒他母甚悲哀,下回書有語開言勸一番。

第七回 死者无棺賣身市上
  詩曰:自古身名難兩全 欲立名節身须捐 讵料七岁孩童女 倍甚前代贤孝篇
  閑言敍過,書接前回:話說愛姐說:『娘呀!為兒说了一句賣身的話,就這等啼哭,你賣我也罷,不賣我也罷,難道只這么哭一會,就當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都不想,人惟父母是莊极大事,人家有莊買莊,有地賣地,就是賣兒女,也是應該的。閨女原为人家人,无用遠比,就母親当日在家,俺老爷老娘看你如何不親,自從娘來到咱家,看望俺老爺老娘,去往山東走了几遭呀?』唱:
    小愛姐一見他娘兩行淚,尊了聲養兒母親聽端詳:論起來娘疼女兒沒有空,自幼時偎乾就濕非寻常。到那出痘之时承担憂慮,急忙的請醫調治煎茶汤。終日家討簽卦算把神卜,重還要烧香禱告許猪羊,直等病體痊愈疮痂又落,那時節父母才得不掛腸。那知閨女從來不中甚用,不過是敲脚捻手把饭藏,抚育到束头髮长身長大,就代要侍奉翁姑離家鄉。臨娶時只嫌娘家陪送少,恨不能變化家資買嫁妆。過門後一年歸甯两三盪,還惹的公婆女壻說不良。縱有那好女不如歹男子,看起來養活闺女不甚強。且莫論隣里張王合李趙,誰家的閨女在家女守娘。你只管賣兒速將買棺材,好把我奶奶殯殮得安康。等我的爹爹一日回家轉,管叫他無顏對你把口张。你賣儿原是為的他生母,強似他在外不與娘守喪。好一個伶俐乖巧小愛姐,說的他龍氏母親无主张。
  話說龍氏聽罷愛姐之言,說道:『你既情愿叫为娘賣你,到人家挨打受氣,你可莫要致怨我呀!』愛姐說:『娘哎!俺爹爹在家常说:捨一命輕如蒿草,留賢名重如泰山。為兒至死也是不致怨母親的。』龍氏說:『我的贤孝儿呀,既是如此,你去把錢婆叫來,叫他领你去賣。』愛姐說:『孩儿知道了。』遂即離了草堂,出了大門,滿眼垂淚。这七岁女孩,有這樣出眾的才德,竟願去身名留,好不可憐人也!唱:
    小愛姐出了大門泪不乾,恨駡聲趙明奸賊狗儿男。俺孫家與你結下何仇恨,為甚么謀害我叔坐南監?你縱然給你女兒另擇配,問問你天理良心安不安。隣舍家劉保与俺送個信,氣的我奶奶一命歸了天。臨危時家中分文俱无有,我的娘剪髮賣了買紙錢。暑熱天无有銀錢買棺木,尸首壞恐那蠅虫飛上邊。我與那生母商議將身賣,好給我屈死奶奶買口棺。有心要找着錢婆將我賣,怕的是祖母身體難保全。今一日去叫錢婆將我賣,不消說母女離別見面難。若不是趙明老贼下毒手,俺娘們为何分離不團圓。我父親若要得中回家轉,總叫他拿住趙明扒心肝,把我的二叔提出南牢內,合老贼仇報仇來冤報冤。這愛姐含泪走着发恨怨,抬头来至錢婆的大門前。
  话说進了錢婆的大門,走至臥房門外,問道:『老婆在家沒有?俺娘叫我来請你咧。』錢婆说:『你這个閨女,着實會說話呀,你就說你娘叫我就罷了,搭個請字,分外好聽。你且頭里走,我锁上門後邊就去。』愛姐在前,錢婆在後,來至龍氏家下。錢婆說:『大娘子,你又叫愛姐叫找哩。』龍氏说:『錢婆是你不知,只因婆母死尸首將壞,无錢買材,我是萬般無奈,把你叫來,欲將愛姐领到街上賣幾兩銀子,好與婆母買個棺木,成殮尸首。』錢婆說:『大嬸子,你說這話,我可是不信的么,一個聰明小閨女,你就捨得咧。』龍氏說:『我說的是实言。』錢婆說:『愛姐真是叫我來賣你哩!』爱姐說:『不叫你來做甚哩。』錢婆聽说,心中大喜,暗想道:這是我的財神到了,合該我混幾千錢用。遂說道:『大嬸子,这是你娘兩個情願呀。愛姐就跟我走罷!』龍氏說:『且慢走,我還有話吩咐你咧。』钱婆說:『有好話多囑咐他幾句。』唱:
    龍氏女未從開言淚汪汪,手拉着愛姐嬌儿痛斷腸:非是我為娘狠心把你捨,只因你奶奶在家停着丧。若要是街上有人將你買,務必是看人势色去应當:第一要飲食不要嫌人饭,比不得家裏吃飯靠親娘。第二件好歹衣服遮你體,比不得在家娘給做衣裳。第三件叫你做事連聲应,比不得對着为娘把臉喪。清晨時太陽未出就要起,还着紧晚上掌灯身忽忙。閒來時用心學會針合線,就是那燒火煑飯要安詳。切不可比着在家由你性,誰能似為娘不肯把你傷。若是要做了錯了挨了打,我的兒對着誰人訴寃枉。小愛姐聽母言罷腮流淚,叫了聲俺娘不必過悲傷,大街上縱然有人將兒買,也不過十天半月暫離娘。我爹爹不久若要回家轉,叫他去拿錢贖我還家鄉。小爱姐說了幾句寬心話,他不比似剛刀割斷了肠。母女們哭哭啼啼情難捨,錢賣婆旁邊聽着也惶惶。這是他惻隱之心本來有,原來是靠着拐錢度時光。見龍氏痛哭難以捨爱姐,他方才解勸带着讥讽腔。
  要知道錢婆勸解说甚的,再聽我下回書里道其詳。

第八回 佳人有意問話園中
  詩曰:未到嫁時戒送門 只为婆母賣女身 不知拆散能聚首 故此臨別泪沾襟
  閑話休提,書接上回:却說錢婆见龍氏母女,難以割舍,勸解說道:『大嬸子呀,幸虧我还沒领他去賣,你预先這样熱心。若是我领去賣到人家,人家打他颶卜,你還不知怎么致怨哩!』龍氏說:『錢婆言之差矣!即叫你领去賣他,我焉有怨你之理。不過為的母女一層,臨行囑咐他几句話,省得到人家討氣。』錢婆說:『既是如此,愛姐你跟我走罷。』唱:
    龍氏女一见愛姐他去了,无奈何轉回身来到草堂,說道是婆母灵魂多保佑,保佑着愛姐此去遇善良。皆因為奶奶疼的是孫女,賣了他買個棺材把你装。前一日死活還是娘三個,今夜晚剩咱娘媳止一雙。不言他祝告婆母心酸痛,單表這錢婆来在大街上。暗说道今日若將愛姐賣,合該我尋幾千錢打急荒。就地下弓腰拾個黄标草,插在那爱姐衣角旁邊上。来到了東門之外把城進,小愛姐自留神情細端詳。但只見六街三市多熱閙,那一些来往人兒鬧嚷嚷,滿街上也有男来也有女,俱都是面上堆欢喜气揚。想必是今生享受前世福,不似我前世造下今生殃。按下这愛姐觸景頻長歎,錢婆子領定愛姐着了忙,多半日大街小巷俱遊遍,何曾有一人上前答答腔。從前時有個閨女不愁賣,不像這猶如臭屎没人尝。暑伏天晒得渾身都是汗,走的我口又乾來心又慌。眼望着前面一顆大柳樹,叫了声愛姐隨我去乘涼。
  话说錢婆领着愛姐來樹下,見有許多的婦女,在那樹陰納涼。也有衲鞋底子的,也有綉花的,俱各抬頭一看,齐声說道:『你领的好個聰俊小閨女呀,合該你發點财咧。』不言眾婦女誇獎愛姐,且說這樹东邊,就是赵府的花园。兰英小姐自從那日在客廳與他父親吵鬧了一場,撕爛了退婚文約,恨不能一时搭救孫公子出監,鎮日愁鎖蛾眉。這日正與月姐在花园散心,忽聽牆外有众婦說話之声,遂命月姐搬把椅子,登着看看,是甚事咧。月姐脚登椅子,手扶牆頭,往外一看,原來是眾婦女圍着一個小闺女。月姐一声問道:『这那些人都是做甚哩?』眾婦女往上一看,说道:『那不是月姐么?你姑娘必定在里邊,這是賣婆领的個小闺女,生得極好,問問你姑娘買下使唤罷!』眾人正然說着,内中有個粗蠢大胖的婦女說道:『我递于你言罷。』兩手將愛姐一舉,遞給月姐,那月姐接過放到花園,來至花亭,向兰英說道:『這賣婆领着賣的個小闺女,外边他們叫我接他過来,与姑娘看看好不好。』兰英小姐举目一觀,真個好一個精明小閨女,令人可爱。唱:
    赵蘭英举目留神觀仔細,好一個人才標致小閨女。生就的粉红面皮嬌又嫩,杏子眼外邊相稱双眼皮。留的那顶发扎角黑又亮,耳两邊代的墜子真相宜。长就的糯米碎牙樱桃口,還搭上唇紅齒白笑倩兮。上下的脚手天生連利好,又见體態窈窕甚是非俗。看光景今年不過六七岁,穿的是可体隨身半旧衣。这女子日後若是成人大,真不愧當朝一品贵人妻。趙兰英看罷愛姐腮含笑,动問声爺娘姓甚住那里。
  話说小姐看罷愛姐,带笑問道:『你這個小閨女,父娘姓甚,家住那里?因何賣你?向我說來。』爱姐见問,心中暗想:俺奶奶活着常说,俺二叔他丈人家,就住在南門里頭,此處離南門不遠,這只早怕就是赵家花园,他並无二個大闺女,這人分就是俺二嬸子,俺二叔被他父害到地,俺與他家有血海之仇,我要說出真名姓來,他應當不買我。要將我買下,那時焉有我的命在?不如说幾句瞎話,哄過一時,等把我送出花园,也就完了。遂對說:『姑娘你是問我在那里住,姓甚麼,俺不是姓孙俺姓王。』小姐说:『你爹爹叫甚名字?』列位,你想爱姐本七歲女童,如何能顺口应答呢?想了半天,想不起说个甚名,一時慌了,又说:『不是姓王,俺是姓李。』小姐說:『姓李,你父叫甚名字?』爱姐又想不起說個甚名,愈法着忙,先說在北关里住,又說在西關里住。小姐说:『像這么小闺女,又是会说瞎話哩!月姐把板子拿来打這小妮子,看他說实話不说?』小姐這話不過是驚嚇他,愛姐只當认真打他,嚇的就哭起來了。唱:
    小爱姐聽的兰英要打他,嚇的他眼泪汪汪往下流,尊了声姑娘你且休打我,聽我把姓名居住說真实:我的那家乡就在東关住,俺爷爷姓孫名宏是進士。我爹爹继成應試无音信,我叔叔名喚继高在監中。只因為爺爺去世遭天火,燒的俺莊田土地尽皆空。一家人少吃无穿難度日,俺二叔無奈賣水求衣食。那一日担水將他丈人遇,老赵明嫌贫爱富用心機。假意的邀請二叔攻書史,誣赖他酒後行凶殺使女,送到官苦打成招問死罪,顷刻间下在南牢身受屈。我祖母聞聽一氣歸陰路,難的我母親賣髮買錢紙。老夫人无有棺材來成殮,俺的娘龍氏素贞賣女兒。趙兰英聽罷前後腮流淚,恨只恨爹爹嫌贫把心欺。人家是生兒娶媳防備老,你害的兒子坐監母气死。
  趙小姐又見愛姐面前站,下部書里再把小姐分明。

第九回 趙兰英修書贈銀錢
  詩曰:花亭偶接幼女身 諮詢里居本无心 頃刻識得真名姓 始知谊分属至親
  俚言提過,書歸正傳:話說蘭英小姐,聽的愛姐说了一遍,暗自想道:我把他當做何人,原來是嫂嫂的女兒,姪女到來。我不說明,把他當面認下,他如何曉得我是何人。想罷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呢?』爱姐说:『姑娘说那里話來,這東關到此地,也還有好些遠呢,我是個閨女家,輕易不出大門,我如何認的姑娘?』小姐道:『說得是,你不知我就是趙戶部的女兒,名叫兰英,我就是你二嬸嬸。』愛姐聞聽,心中害怕,暗自思想道:他與趙戶部是父女,我方對着他說他父的罪過,他岂肯容我?不如我一跑為妙。想罷抽身就跑,被小姐一把拉住,說道:『愛姐休要害怕,你且慢走,还有話合你说哩。』唱:
    趙小姐一見愛姐他要跑,連忙的伸手拉住不放松。说道是姪女你且少惊懼,聽我把金石良言向你明。我的父雖然他把良心昧,我岂肯失節喪德有變更?昨夜晚鼓打三更做一夢,梦見了金盆牡丹樹青葱,花枝上方纔開放花一朵,那一種颜色嬌嫩委实精,許多的婦女採他不到手,剛被我連盆掇到绣房中。醒來時反覆輾轉自思想,全不解梦里所应主何情。今日里隔牆接過爱姐看,纔知道應得姪女到花亭。若不是花園以内遇見我,險此兒賣婆送你到火坑。你的那奶奶就是我婆母,怎见了我那姪女不心痛。可憐你母親行孝把发剪,还搭上因的買棺賣親生。痛殺人年老婆母死的苦,都只為你叔坐監身受刑。赵小姐说到這里腮流淚,小爱姐又把嬸母尊一聲。
  話说爱姐見赵小姐悲慟不已,暗暗誇道:却不料想他父那狠毒,他女兒這等賢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勸說:『嬸母少要悲哀,孩儿今日既遇嬸母,我二叔將來自有解救。』兰英聽說,遂把淚痕止住,遂對月姐說:『你与爱姐在這里少等。倘行人問及,你就說是王府丫環,來替花樣的。』夢月说:『曉得』,小姐遂離了花亭,來到秀樓。將皮箱打開,取出三十兩銀子,用汗巾包了,連忙提筆在手,寫了書子一封,下楼到了花亭說:『愛姐,這是三十兩銀書子一封,你可怎么拿着?』爱姐說道:『嬸母把我這衣服脫下来,將銀信攀甲束在身上,外面衣服寬大,那是就看不出來了。』小姐說:『那封書子,你務早晚送在南牢給你二叔看,我有心十五晚上,假意玩燈,過府吊孝,爭奈不知道那門戶所在。』愛姐就说:『二嬸既要前去,我有一計:去年俺奶奶給我買了一個红蓮燈,到十五晚上,把此燈挂在咱那門上,二嬸嬸你看見紅莲灯,就認的門了。』小姐说:『我記下了。』爱姐说:『孩兒蒙嬸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團圆,贈銀殡殓祖母,嬸嬸请上,受孩儿一拜。』唱:
    小爱姐雙膝跪在地流平,多謝我嬸嬸无限大恩情。給我那雪花白銀三十兩,如同是救活孩兒一性命。既保我祖母尸首不能壞,也免俺母女三人各西東。今日裏辭別嬸母到家内,買棺槨速與奶奶把殮成。俺奶奶空有二子未得濟,却不料嬸嬸行孝属头名。得嬸母莫大之恩不能報,畢竟要日後居家感盛情。小姐说我為媳婦當行孝,似你那姪女也该我照應。你方才提起感情報恩話,岂不是當做外人另看承。姪女你若是回到咱家去,有几句要緊話儿記心中:第一的多多拜上你的母,早晚里煩他替我把孝行。叫你娘十五晚上等着我,那時才姊妹二人得相逢。你若是南牢送飯把書下,務必要向你二叔細叮咛。這封書叫他密密自己看,千萬的莫要念給旁人聽。赵兰英囑咐爱姐情難捨,李梦月宛言又把姑娘稱。
  話说梦月说:『姑娘呀!爱姐来已多会,你只顧留戀不捨,倘被俺老爺闖见,他就行走不便,不如趁此送他出去。』小姐聽的此言,遂叫夢月將愛姐领至牆下,仍然兩手用力將那愛姐抽上墙去,向外邊說道:『你誰把這小閨女接下去。』这時那個胖大婆娘仍旧將愛姐接下墙來,錢婆面带不悅,說道:『你這孩子,沒點緊慢,人家既不買你,你就該早些出來,跟我回去。』言罷领着愛姐就走。小姐在花亭上聽的明白,说:『月姐你把賣婆叫回来,還有話問他。』月姐說:『老婆休走,俺姑娘還有話與你说哩。』钱婆连忙回至牆下,月姐下了梯子來至花亭。小姐說叫錢婆,无別話說,只因爱姐身上带着銀子,賣婆与同走,倘被他看透消息,如何是好?這是二人來捉拿去,慢慢遞與賣婆,便与愛姐眼色,叫他头前去罷。月姐接過錢來上在梯子上,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孫爱姐夜里成殮
  詩曰:賣女葬婆意志堅 孝心早已達上天 偶因乘涼遇嬸母 贈银回家萬事全
  閑言勾開,書歸前情:却说月姐上在梯子上,把錢串撼住,搖了兩搖,說:『姑娘说,把那小閨女看了半天嫌小。錢婆怕你心中不受用,叫我給你二百钱咧。』錢婆說:『看看何妨,怎么又叫姑娘费錢呀。』夢月說:『你把布衫大巾爭包,我与你一五一十查清,好交于你。』钱婆说:『查不查罷呀。』月姐說:『若不查,恐俺姑娘疑我大拐。』一行说着,月姐早使個眼色与爱姐,爱姐乃参透其意,扭項回头,依着來路跑将起來。唱:
    李梦月二百大錢拿在手,慌的個錢婆爭包不消停。且不言一五一十包中料,小愛姐看出眼色走如风。一心里恐怕錢婆將他趕,恨不能三步兩步到家中。急忙忙順着小路回里跑,轉過灣一直大街往東行。霎時间出城來在東關內,猛抬头看见自己大門庭。他這里急急回頭往後望,又只見錢婆緊趕不放鬆。喘吁吁飛風跑在大門外,小爱姐身已来至大堂中。龍氏女一見愛姐回家轉,不由的心上着忙吃一驚。他方才開言要把愛姐问,但只见錢婆有语把話明。
  話說錢婆將愛姐趕至草堂,同着龍氏说道:『你這孩子,叫我趕你跑了一身汗!我与人家一句話沒说完,你就無了影,倘若跑不見了,我怎么见大嬸子哩。』龍氏說:『愛姐自己跑回來,想必是沒人買他。』錢婆说:『連人問都沒有。』言罷錢婆出門而去。龍氏說:『兒呀!既沒賣了你,這買棺材的銀子,可是无一點指项了。』愛姐说:『娘呀,不要愁了,咱有銀子了!』龍氏說:『銀子在于何處呢?』爱姐說:『你把衣脫下來。』那爱姐的衣服,龍氏遂把他脫去,見一條蓝汗巾攀甲勒着,解下来抖開一看,這原来白銀一封,龍氏說:『這銀子是从何處来的?』爱姐遂把樹下乘涼李夢月扒牆望看,接他逾牆验看,不期与嬸母花亭相會,贈銀还家的話,說了一遍。龍氏说:『兒呀:你尽是胡说,你二嬸就是赵户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亲害到死地,咱與他有血海冤仇,他兒了你不推为却就罷了,焉有贈銀之理?』爱姐說:『俺嬸母乃是三從四德之人,与他父不相同,他不但赠銀買棺,叫娘們不散,還有給俺二叔寫的書子,他還说叫你替他灵前行孝咧。』龍氏說:『他既有這番孝心,咱就好了。』唱:
    龍氏女听罷愛姐前後話,暗把那賢德弟妹叫几声:只说你生父赵明心毒害,不料想與你父親大不同。若不是路過花園將你遇,甚么人赠銀買棺葬母灵。既保我婆母不能暴死尸,還保那我母女度那春冬。論起來尽孝本是我的事,你還叫早晚替你把孝行。况且是修書問候你夫主,更算的賢孝双全有大名。倘若是你哥得中回家轉,必要是報答贤妹大恩情。正是這龍氏暗誇赵小姐,旁邊里愛姐又把母親稱。
  話說愛姐,見他母親遲疑不定,近前說道:『咱如今既有銀子,拿了買棺材,將俺奶奶的尸首成殮要紧!』龍氏說道:『你去把錢婆叫來,就托他買罷!」爱姐说:『人家都說賣婆肯打拐,不如我自己去罷!』龍氏說:『你既能去買,免烦人了。』遂把銀子取出几兩,將银包好,递與愛姐,爱姐接在手中,離了草堂,來大街之上,不由的心中好痛伤人也。唱:
    孙小姐出門來至大街前,自己要去給奶奶買口棺。大街上多少買賣人喧嚷,俱都是男人交通少女流。誰似我七歲幼女當男子,思想起怎不叫人心痛酸。我爹爹應試三年无音信,我叔叔现在衙門坐男监。兄弟們但能家中有一個,也不至俺娘賣我這一番,也不至嬸母園中把银赠,也不至我与奶奶去買棺。小爱姐一行走着一行慘,木料鋪不遠就在咫尺間。
  話說爱姐一行走着,正然伤感家中无人,猛抬头见一座朝南的木作鋪,從里面走出一個掌櫃的來。此人原來姓李名喚小全。说道:『你這小閨女那里玩不了,单在俺這鋪門口跕着,好不利市。』愛姐說:『這掌柜的太也利害,難道說你這开铺子於街上,就該斷路行人不成?我看你這個人甚不公道,人家死人的家里連一口棺材沒有,恁都是活不拉的,预備這些做甚哩。』李小全不悅:『你這個小闺女,好不会说话呀,像俺這棺材原是賣的。』爱姐說:『恁既是賣的,也該叫我看看不許。』小全说:『俺這一天還沒有發市哩,小闺女快些去罷。』愛姐說:『你别當我不是買棺材的。』小全說:『買棺材?你或是銀子是錢,拿来我看。』愛姐就將銀取出,小全接來一看,果然是好白銀子。小全說:『你在那一塊住?』爱姐说:『我就在东關里住,俺爹爹是孙继成。』小全說:『你就是孙相公的闺女,名喚爱姐,怪不的人说你會說話,你家誰死了?』爱姐说:『是俺奶奶。』小全说:『既是你奶奶用的,你看中那一口,指那一口,说價罷。』愛姐指看西北角里第二口說道:『俺就要這一口罷。』小全说:『那是口楊木的,給過五兩二錢銀子沒賣的,俺夥计們与你父親都交好的,讓你二錢,拿銀子我秤秤罷。』愛姐將銀子給了小全,小全接過一秤,原是五兩三錢。小全说:『这銀子多三錢,再找几百錢給你罢。』愛姐说:『我也不要钱了,还烦這里夥計們抬着与俺送去咧,留着這喝幾壺酒罢。』眾人聽说,也有抬头的,也有抬蓋底的,不多時送至孙宅府内,放在草堂。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菜里藏金傳書送饭
  詩曰:父子本係骨肉親 不道贤奸莫比倫 女賢葬婆流芳遠 父奸害壻遗恨深
  闲言敍过,書歸前回:却说众人將棺材送至草堂,才代要走。愛姐说:『拜佛只拜一尊,众人请且慢走,俺家中无人,就烦你給俺入入殓罷!』众人闻聽,將老夫人尸首抬入棺材以内,与鄰家借了一把斧,把棺盖釘好,母女二人齊向眾人就叩头。爱姐說:『家中穷忙,酒也無有。』龍氏说:『恁大爺們,不是外人,統俟你爹爹回來再酬爺們的勞罷。』言毕眾人早有頭先走的,後面的也陆續散去。龍氏這才手拿錢纸,叫爱姐在靈前焚化。母女雙膝拜跪,放声大哭起來了。唱:
    龍氏女一同爱姐跪靈前,與那個气死夫人化紙錢,说道是娘死灵魂依然在,聽儿把買棺情由诉一番:因為娘死后无有錢合紙,兒也曾为買錢紙把髮剪,因为娘死去三天无棺木,兒願將賣了爱姐買口棺。那一日錢婆领着愛姐賣,遇着他嬸母花园把银贈,不但是贈銀買棺殯殮母,還叫我替他行孝靈位前。他爹爹嫌贫愛富心腸歹,兰英女赠銀葬婆性情贤。似他這不配二夫真節女,似他這未娶尽孝女中元。我的娘縱然死在陰曹地,千万的休忘那人好心田。母女默祝與啼哭燒紙罷,牆上的一輪红日落西山。
  話说龍氏母女,燒紙已畢,紅輪西坠,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愛姐說:『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几天无人去看看他,今早你把飯多做些,我一来給俺二叔送飯,二來還有俺二嬸子那封書子,交代与他。』龍氏說:『兒呀!你本是個闺女家,知道那監在那裏?』愛姐说:『鼻子下头沒有嘴麼?問問人家可也知道了。』龍氏說:『你既是决意看你叔去,为娘也不阻你,我与你做飯去罷。』說話中間將飯做熟,盛到罐内,愛姐說:『娘把銀子給我拿上一錠,再拿二百大錢,給俺二叔接去,好叫他零碎使用。』龍氏遂將銀子錢如數拿去遞與爱姐,愛姐把銀子裝在鸿素荷包帶起,手提飯罐,龍氏送出大門,爱姐順着大街往城內去了。唱:
    小愛姐手提饭罐往前行,大街上許多人等亂咕噥。這個说赵明害壻真禽獸,那個說知縣貪贓糊涂蟲,這個说继高本是二公子,那個說那里受過大五刑。一定是受刑不過屈招認,安心要斷送他的命殘生。現如今南牢以內把罪受,不消說秋後要在刀下傾。可憐他姪女幼小把飯送,看起來這宗事情太不公。旁边里怒惱一個壯年漢,尊了声眾位街坊你是聽,似這等昧理欺心把壻害,咱何不大夥试試贼趙明,十字街方上一個人大眾,齊打胡的上前去把他证。眾人内忽聽一人來答话,恁說的這個話兒用不中。現如今他哥上京未回轉,告上狀谁人能以作首领?况且是趙家勢大銀錢廣,恁好比雞蛋撞石一般同。依我說莫提老張共老李,单止要一车秫皆自成功,偷空兒放上一把无情火,燒他个片瓦无根房宅空。但能勾燒死趙明官司變,八分是他女還配孙相公。不言這街坊眾人閑談論,单表那爱姐送飯女花容。順大街一行走一行又想,淚球兒不由的滚滚濕胸。也不知他叔得见不得见,也不知禁卒從容不從容?還不知南牢監裏在何處,還不知那里是個甚光景。他這里正走中间逢人問,邁開步走到知縣衙門中。望着那虎头門兒往前走,但只见當中有個大窟籠,小爱姐行走來至监門外,連把那守監人等叫一聲。
  话說爱姐来至監門以外,從窟籠內往里喊道:『里边有人么?』单說把守监門的有個禁卒,名唤狗皮脸,正在那里昏睡,忽聽的有人叫門,起的身来往外一看,并無一人,狗皮臉說:『誰叫門哩?』愛姐說:『是我!』狗皮脸說:『閨女家不在別處去玩,在這里喊叫甚麼!』愛姐说:『我是來給俺二叔叔送飯哩!』狗脸说:『你二叔是誰,叫甚么名字?』爱姐说:『是孫繼高。』狗皮瞼說:『却有這個人,只是你來的晚了,方才開門放风,把門锁了,鑰匙带進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來,等着開門放风,你好進去與你二叔送饭。』爱姐說:『禁卒大爺你行個方便,把监門開了,我與俺二仪见得一面,不枉我大忒遠的跑這一遭。』狗皮臉说:『這是朝庭家的禁门,誰敢私開?要是跑了囚犯,那個能當的起,去罷!這門是不開的。』爱姐聽的這話,就哭起来了。唱:
    小爱姐听說不把門開放,不由的眼中落泪又放声,他哭着開言不把別的叫,尊了聲禁卒大爺你是聽:你才說监門不敢私開放,我早已参透你這就里情,不過是只要開門一分礼,大爺你也要量人富與穷。仔細想不過都好罩體面,那個肯自招沒趣落臉紅?雖然說指着槐樹穿黄襖,岂不知公門之中好修行。俺今日招的這樣屈情事,望大爺憐念我這苦女子,我爹爹上京应试未回轉,我叔叔如今受罪在监中。因為我衙門來把二叔看,我的娘夫人實实甚苦情。带来了一分薄禮權收住,到後日從重謝你好尊翁。小愛姐说罢前後一番話,喜壞了守監禁卒當差公。
  要知道愛姐探望叔父事,具等我下回書稟再分明。

第十二回 監中见叔話短哭長
  詩曰:漫道女子守閨門 聰明智慧不同群 權辭能使守獄信 叔姪相視淚沾襟
  話说狗皮脸闻聽愛姐之言,『却不枓小小閨女,你却極会说话。你既是誠心看望叔父,俗語說何官无私,何吏无弊。若是住衙門不丢鬼,除非狗不吃屎。雖說鑰匙带進官宅,俺夥計們誰无两把鑰匙?女孩家这般遠來,這二百錢我一點也不要,你捎進去,叫你叔零碎使罷!』愛姐說:『大爺莫非嫌少么?』狗皮瞼说:『你既說嫌的話,我却得收下。』接過錢來带在身上,又說:『小閨女閃在一旁,待我與你開门。』言罷,用鑰匙將那锁开,愛姐随他進去,復又將門锁了,领定爱姐往裏而來。唱:
    小爱姐随他進监淚汪汪,眼前里不辨南北与东西。猛然间举目留神仔細看,不由的心下着忙吃一惊。看見了幾個手镣带着鎖,又见着几個腿上流血腥。聽的那木籠以内人叫苦,又聽的匣床以上人哼哼。正居中果然有座獄神廟,里邊廂神像恍惚看不清。两耳边尽聞一片人喧嚷,俱带着希油嘩啦锁子聲。正是這愛姐走着心害怕,头前里禁卒開言把話明。
  話说狗皮脸领定愛姐,来至孙继高面前,说道:「孫相公起來罷,你姪女給你送飯来了。』继高閉目說:『大哥少要取笑,我那姪女,才六七岁娃家,焉能前來送飯。』狗皮脸說:『我焉有哄你之理,你姪女現在厫房門外等着看你,跟爺們到獄神廟里去罷!』继高說:『我這棒疮疼痛,不能行走。』狗皮脸說:『待我挽你一把。』遂用手挽定继高,出了厫房,愛姐舉目看見,那個模樣,大非他叔往日的面貌,不由的眼中落下泪來。唱:
    小爱姐一见他叔淚不乾,目视那受罪形容甚可憐,但只見首发團亂如蒿草,他臉上面黄肌瘦不似前。旁边里禁卒挽扶走不動,腿上的疮痛血腥濕衣衫。在家里本是少年讀書子,到狱中亚赛鬼使一樣般。怪不的奶奶聽說活氣死,我今日眼兒猶如刀割肝。赵明贼俺家与你何仇恨,害的俺叔父无故坐南监。待等我爹爹一日回家轉,務必要拿住活剝狗儿男。孫爱姐连哭带骂多一會,疼的個继高开言说一番。
  話说孫继高说:『儿呀!莫要啼哭,随我到狱神廟内說说話去。』孫繼高在前,愛姐在後,來至廟内。繼高思想,无故被那寃家,害到死地,又見七岁姪女,与他送飯,不由的大放悲声。唱:
    孙继高想起寃枉淚淋淋,拉住了姪女爱姐叫声儿:你本是不出門的孩童子,難為你给我送飯到這里。我料着來時不把東西辨,还恐你回去之時把路迷。想起你年邁奶奶難得见,想起你爹爹上京无信息。今一日与我姪女见一面,好一似撥云见日事罕希。孫继高越哭越痛如酒醉,小愛姐有语開言把話提。
  語说愛姐說:『不哭罢,歇歇吃點饭,也不枉这們远,俺娘叫我來送這一遭。』繼高聽的此言,心中想道:爱姐來到监中,只提他母亲,并沒說他奶奶,是何緣故?遂問说:『你奶奶在家可好么?』爱姐见問,心中暗想:我若说了實話,不用说又哭起來,連飯也不吃了,不免说個瞎話哄過一時。等叔叔吃了饭再說。主意已定,信口說出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继高见愛姐说话迟疑,心中想道:我母亲听的我坐监,必是哭死哭活,焉能得好?想是他不肯實说。复又問說:『你奶奶在家到底是怎樣?你若不說,這飯我也是不吃的。』爱姐見他二叔再三追問,料想瞞不過去,只是對他说好好好。继高說:『你只是連聲說好,果是好与不好?』爱姐說:『二叔!你當真要問俺奶奶么?」唱:
    小爱姐提起奶奶心悽慘,尊了二叔叔留神聽我言:为儿的欲叫叔叔吃點飯,你務要問俺奶奶兩三番。現如今不提奶奶還猶可,若要是提起奶奶真可憐。想當初叔在趙家把書念,那一時奶奶也觉把心寬,谁料想老贼撒下天羅網,单等着叔叔自己往裏鑽。趙明贼自殺使女诬害你,給他女另尋别家富豪男。昧血心將你送在公堂上,贿買法屈打成招下在监。邻舍家劉保與咱送個信,我奶奶辱骂老賊不其然,氣的他連哭带駡多時會,猛然间一口濁痰杜咽喉,轉眼時咕咚一声栽倒地,唬的我母親連忙跑上前。雙關子抱住連声把娘叫,那知道奶奶一命喪黄泉!
  話说孙继高闻听爱姐之言,说道:『兒呀!你说來說去,奶奶真是死了么?』爱姐说:『奶奶已死了好几天了。』继高聞了此言,叫聲娘吓!唱:
    孙继高聞聽娘死淚双滴,叫了声養儿娘親死的屈。甚么是赵明害我把監坐,分明是把我母子命二人!娘在鬼門关上你將兒等,兒願從一同我母赴陰司。如果是我母與我重相兒,同到那陰曹冥府訴告他。兒要在閻王面前告一状,定要与赵明老贼见高低。人家是生兒日後防備老,誰似娘空生俺這兩個兒。現如今身在南牢把罪受,我哥哥一上京都三載余。我嫂嫂本是家中女流輩,我姪女方才七歲是孩提。數年來我母受盡這般苦,怎么該老來臨終活氣死。雖然我生前無從把孝尽,大約着秋後陰司奉晨昏!
  孙继高正然慟哭如酒醉,下部書想起一事犯驚疑。

第十三回 小孫郎展讀蘭英書
  詩曰;菽水承欢慰親心 无辜受難離晨昏 忽然慈母升仙去 愧负昊天罔極恩
  俚言敍過,書接上部:却说孙继高听愛姐说他母親已死,險些的泣死九泉,哭勾多時,忽然想起一事,向愛姐说道:『你奶奶既死,自是难以复生,但家中勞苦已極,那有不置買棺木,現今天氣暑熱,壞了尸首,如何是好?』爱姐说:『二叔你只管放心,咱家銀子已買了棺材,還沒有使毕,俺娘還叫給你攜来一錠,叫你零碎使用,我只顾與叔叔說話,還忘了拿出來咧。』遂從鸿素內將银子拿出,遞於继高。继高接來一看,果是一塊好銀。心中暗想:我在南牢受罪,哥哥上京未回,又无親戚中帮助,又无东西变賣,银子從何處而来?爱姐见他叔看着銀不話,知他心中犯疑,遂向他叔叔说:『莫非说銀子来處不明么?』继高說:『正是!姪女快忙說來。』唱:
    孙继高欲知銀子真來历,要叫他姪女愛姐說端詳。小爱姐尊声叔父且寬量,你心下莫要思量带猜疑。若問他買棺銀子這件事,内里边别有机會甚希奇。那一日气死奶奶身亡故,抬在了灵簿以上停着尸,咱家里一文銅錢也沒有,還合上缺少米面共柴薪。難为俺母親剪髮着人賣,賣的錢与俺奶奶買紙燒。还愁着暑熱炎天无棺木,实指望賣我買棺把奶斂。自錢婆插草领我長街賣,誰打想并无老幼來问及。俺二人路遇花园歇樹下,偏偏的墙上露出大闺女。他将我接過领到花亭上,他姑娘问我名姓泪雙滴,因為此与我白银三十兩,有封書叫我捎給你二叔。給我奶奶買棺是此一项,就是這带來銀子是他的。孙继高聽罢愛姐前後話,越發的心下辗轉自尋思。
  話說孙繼高聽罷愛姐之言,說:『兒呀,那是誰家的花園,何人贈银子呢?』愛姐说:『那就是趙明的花园,給我銀子的,就是二嬸子,名唤兰英小姐。』繼高说:『我就不信,他父親把为叔害到死地,咱与他仇深似海,那有贈银之理?』愛姐说:『二叔斷不可屈了好人,他將我問清姓名居住,不由的哭駡起来。』繼高說:『駡那個?』爱姐說:『他駡爹陷害俺二叔,氣死奶奶,又怕的真賣孩子買棺材,因此才給白银三十两,又親自寫了一封書子,叫我带来給二叔的。』继高说:『書在那里?』爱姐遂把書子递与繼高,繼高接過展开仔細观看。唱:
    上寫着兰英赵氏頓首拜,拜上了南牢受罪孫相公:奴滿心寃枉冤屈无處訴,敬脩下手書一封細陳明。謀害你是奴繼母名馬氏,小奴家绣樓以上不知情。到後來听说相公寫退契,奴與父吵嚷撕個亂紛紛。俺父女前廳以内動吵鬧,霎時間爹女翻眼把脸紅。回至了绣楼以上心摸亂,代领着梦月散心花园中,牆外边忽聽一片人喧嚷,说贾婆领着幼女甚聰明。叫梦月接過幼女到跟前,在花亭問他家中與姓名。奴問他父親兄弟有几個,他说道叔是继高父继成,他还说家住东关祖兵部,原來是祖父姓孫母姓龍。奴問他自賣己身因何故,他说道買棺盛他祖母灵。奴岂肯聽他自己將身賣,他雖是你的姪女我也庝,贈了他卅两白銀買材用,愛姐走奴又把他细叮嚀。托他母早晚替奴行孝道,十五晚定計大門掛紅燈,推玩燈奴與婆母把孝吊,還打算女扮男装寻夫兄。勸相公暂在南牢把罪受,奴總要設法搭救你性命。任憑着奴父千万陷害你,奴怎肯失德丧節落臭名。咱二人結髮夫妻前生定,奴本是居易俟命去之身,不學買臣之妻他棄夫去,願效孟姜那個女兒长城。草札上满懷心事诉不盡,望相公宽洪大度將奴容。耐等着一旦救出監牢狱,自然得夫妻團圆道真情。孙继高觀罷書中前後話,不由的痛淚如梭濕前胸:你爹爹全然不念翁壻意,却不料小姐到有結髮情。這才是糞堆长出灵芝草,那知道烏鴉能把鳳凰生。孫繼高带泪含悲時多會,旁邊里禁卒開言把話明。
  話说狗皮臉見孫继高對書悲啼不止,連忙說:『孙二相公呀,令姪女到监中時候也不少了,打發他回去罢,万一四爺查監,大家都不好了。』继高說:『言之有理,如今就叫他去。』繼高一行说着,复又拉住爱姐说道:『監中无有筆砚,也不與你嬸子寫回書,到十五晚上,姪女若与他見面,就烦你娘替我謝過你嬸子。』愛姐說:『为儿谨記在心,不用二叔叮咛了。』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无錫縣時届掛燈期
  詩曰:終日昏昏南牢间 急聞慈母遊九原 贈銀寄書出望外 始知結发性情賢
  閑言不表、書接前词:却说愛姐聞聽继高之言,说为儿謹記叔言,无烦叮咛。继高說:『你奶奶的大事,家中无人,甚是難为你母親与姪女了。』唱:
    孫继高手拉愛姐泪汪汪:回家去替代拜上你的娘:你奶奶为我受罪活气死,我嫂嫂千憂百慮担惊慌,姪女你少往監中来看我,咱家的家道門户要謹防。把奶奶灵柩亭住不要殯,等你爹回家時候再商量。大約着秋後出决我命尽,到那时叫几人儿到法場,把我的死尸收回咱家去,不過是着人埋在祖墳旁。等你爹爹那一日回家轉,再听他告上狀子訴寃枉。倘若是上司准了咱的狀,拿住了趙明老贼大开膛。你嬸子果然是贞節的女,少不的在咱家守那孤孀。孫继高说到此處心越痛,淚珠兒好似秋江雨雙雙。狗皮脸把他搀回進廒房,小愛姐拭目出監還家鄉。回来時不用逢人再問路,只见他照着旧路走慌忙。霎時間進門來至草堂内,龍氏女開言有語問端详。
  語说爱姐來至草堂,龍氏一見問说:『你與二叔送飯,為何大半日方回?』愛姐遂把二叔受刑,難以走動,在獄神廟間看他,嬸子書中所言,與臨走囑咐他話,悉述一遍。那龍氏听罷,含淚说道:『能得上天加護,你爹爹得中回來,或可救你二叔與他報仇,也是有的。』那知光陰迅速,轉眼已到七月十五,挑燈的日期。敢說七月十五因何挑灯?原来是夏灾疫过多,紅燈能解疫气,所以不約而同。爱姐說:『今日十几咧?』龍氏说:『昨晚十四,今早就是十五了。』愛姐说:『哎哟!有一椿事,几乎叫我就躭誤了。』龍氏说:『你這孩子直為胡說,小孩子家有甚大事。』爱姐說:『娘吓!是你下知道,俺嬸子花園里對我说,今晚假推玩灯要上咱家来,与俺奶奶弔孝。』龍氏說:『你二嬸子乃是哄你咧,他乃宦門之女,焉有玩燈之理?縱然玩灯,不過在大門里边看看,焉有來咱家與你奶奶弔孝的。况且東關千家萬戶,他如何找到咱家門的,万一走錯了,如何了得。』愛姐说:『娘呀,你不知道,孩兒與俺二嬸子定的有計。』龍氏说:『有何妙計呢?』愛姐說——遂把門首晚間如何张掛紅莲灯,並掛燈的言语,一一說明。龍氏说:『如此甚好!』母女二人說話之间,久色已晚,遂將紅莲灯點着。愛姐說拿外邊懸掛门首,站在門首说道:一街兩巷,你們都听真著呀。唱:
    孫小姐門首高掛紅莲灯,尊了声眾位街坊你是聽:非是我搶着先把紅灯掛,为的俺奶奶出殃大事情。谁家要把此紅燈掛,門上殃煞兒一定落在你家中。掛的他當家之人眼双瞎,守夜的犬也不吠雞不嗚;掛的那狸貓不知把鼠吃,還打上驢不拉磨牛不耕;男人家不是傷寒发瘧子,婦人門不是痢疾就心疼;眼看着白銀變成蝦蟆跑,平白里糧食生些古蠕蟲;掀開鍋里边弔下大刺螬,臨睡時床上臥着蝎子精。若要是那個不聽我的話,霎時间你家就要有災星。小爱姐喊罢一些不吉事,唬的些街坊鄰右心内惊。齊说是孫家出殃把燈掛,咱岂肯掛燈招殃到家中?到不如省下油錢買菜用,大夥子无非无是保安寧。不多时大家關門把觉睡,小爱姐不由一陣喜心中。咱把這愛姐掛燈且不表,再說玩燈今晚的赵兰英。
  話說趙蘭英,自從那日花园與爱姐定計,約至七月十五晚間,改粧玩灯為由,與他婆母弔孝。不覺日月如梭,轉瞬到期日,蘭英正在綉樓做治靴帽藍衫,猛想起晚間已是玩灯之期,向月姐说:『你隨我前廳問問俺父親,他若叫咱出府玩燈更好。若不准咱去,再作計較。』月姐說:『小姐言之有理。』主僕二人下了綉楼,穿宅過院,來至前廳,內屏以後。赵明正在那裏吩咐家人往大門上掛燈。梦月近前禀道:『姑娘來了!』家人听说,各自退下。小姐來到他父親面前,施禮已畢,趙明說道:『天到這般時候,何事來至前廳?』小姐说:『爹爹是你不知,孩兒在绣楼坐的心神靡亂,聽的丫環們说,今晚大街上花燈甚是熱鬧,孩兒意欲前去玩燈。特來稟父親得知。』那趙明说:『兒呀,你是闺女,幼小玩灯,不知紧要,岂不叫旁人笑話?比不得愚民婦女,看唱趕會,信由自便。』小姐聽此言滿面通紅,只是無計可生。月姐一旁聽的明白,忽然心生一計,遂向兰英說:『姑娘呀,老爺不叫咱玩燈去,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那小姐聞聽月姐之言,知是叫他痛哭,暗自想道:眼中沒有淚,如何能哭?不免拉起羅裙,將臉遮住假哭一番,父亲可知道,我有淚沒淚?就是這個主意。唱:
    趙小姐低头就把巧計生,要哄他生身父親老趙明。一伸手拉起羅裙蒙了面,故意的坐到地下假哼哼。哭了声養兒母親死的早,撇下你孩兒年幼無人痛。常言说有了後娘爹也後,鎮日里两口暗地胡咕噥。眼前里若有我的生母在,就像這玩灯之事父也听。在綉樓如同叫兒把监坐,並不知大街南北與西東。今晚上人家婦女把燈看,為甚么孩兒玩燈爹不容?
  這小姐連哭带訴時多會,下回書趙明不由气满胸。

第十五回 約赴紅燈主僕用計
  詩曰:聰明智慧女裙釵 假意虛情哭哀哉 不言來弔婆母孝 祇道觀灯欲暗來
  荒言提過,書接前情:話說赵明見蘭英啼哭不止,述長道短,只氣的拍手打掌说:『我把你這奴才,就是老爺不叫你去玩灯,也沒有伤犯於你。你口口声声,說我聽了後婚老婆的話,不痛愛於你。想這马氏自到咱家數年,從不兒你叫他一個娘,他也不曾打的你一掌,駡你一句,你还說他是個挑唆,就像老父有了短處一般。你今就玩燈也罷,不玩燈也罷,老父再不管你了。』月姐說:『姑娘呀!不用哭了,俺老爺叫你去玩燈。』趙小姐聽說,把淚痕止住,欠身起來,跕在他父親面前說道:『爹爹既叫孩儿前去玩燈,那城里关外玩灯的男女甚多,孩兒不能與人家拥擠,爹爹吩咐家童把马備上兩匹,我與月姐走馬玩燈,看不多時就回來了。』趙明在惱怒之間說:『兒呀!別說你騎馬,就是你坐轎,我也不管你了。』月姐说:『姑娘回綉楼收拾去罷!我叫他們給咱備马。』小姐回绣樓而去,月姐來至马棚說:『家童備好馬兩匹,姑娘要騎着玩灯去。』那家童听說,不多時即將馬備停當。月姐說:『不用你們伺候,交於我就是了。』月姐將馬牵到绣樓院內拴着,上了綉樓,主僕二人女扮男粧,將行李收拾齊備,搭在馬上。小姐說:『月姐你把我母親影像掛起辭拜了,咱好起身。』月姐忙把影像掛起,小姐跪拜像前。二目中滾滚落下淚,放声大哭。唱:
    赵兰英雙膝跪拜影像前,拜辭他老母壽容暗祝贊。想當初母親不幸下世早,留下你孩儿幼小受熬煎。鎮日裏想我娘親无處找,屈死兒對着誰人去訴冤。我爹爹聽信继母马氏話,挑唆的嫌贫害壻昧心田。今日裏若有母親你在世,何至於生出這樣醜事端。兒只为孫家被屈寃枉大,因此才假推玩灯到那邊。一來是要與婆母把孝弔,還探聽打救相公其機關。伏乞我母親靈魂多保佑,护庇着路途以上得平安。兰英女祝告母親方完畢,急回头又把月姐叫一番。
  话說赵小姐,拜辭母親影像,祝告已畢,回头向月姐說:『我自幼生長綉楼,輕易不出大門,这一番出府,全仗姊姊照应,请上受妹妹一拜。』唱:
    兰英女恭身拜罢跪流平,真乃是禮下必有所托情:想當初姊姊一日把府進,我何從另眼把你輕看成。在绣楼朝夕与我常聚首,早晚的飲食茶飯一般同。看待你如同親生親姊姊,咱二人好似同胞一母生。你同我玩灯弔孝是小事,我還要上京寻找孫长兄。一切的曉行夜宿投店等,全仗着姐姐年長你照应。李梦月慌忙同他跪在地,不住的口内連把姑娘稱:想當初俺家犯事離故土,俺兄妹日夜逃奔无锡城。我哥哥不幸病在招商店,我无奈討饭上門養長兄。多虧了姑娘施恩周恤俺,那時才把我收到貴府中。蒙恩德姑娘還比泰山重,我終然杀身難報你盛情。據你說行路用我微勞事,算起来十分之一報不清。姑娘呀起來且把寬心放,管保你无非无是進北京。
  话说夢月將小姐攙起,说道:『天到這般時候,不如咱起身走罷!』小姐说:『正合我意。』言罷主僕二人下了綉樓,隨身带了一张彈弓,把马牽到後門以外,二家小姐扳鞍上马,轉灣抹角來到大街,抬头一看,奸热鬧紧呀。唱:
    赵兰英來至大街睜雙睛,閃秋波仔細留情看分明。西門上鑼鼓喧天開了戲,唱的是子胥保駕走樊城。天橋上来來往往人不斷,都說是今日天橋不斷行。烟火采鼓是一派花砲嚮,又看见狮子竹馬伴山灯:头一起張公背着张婆走,第二起抬的張生戲莺鶯,三起是关公云长单赴会,第四起武松發配委实精。許多的男男女女围着看,一時間不分皂白人人能。也有的年幼少婦鞋靴弔,也有娘找孩兒他叫不应。也有那跐的老翁把枝吊,也有那跐的幼女头髮松。赵小姐不由馬上將頭點,說道是这些婦女可也风。主僕的心忙懒把故事看,但只见燈光點點一片明。大街上許多好燈觀不尽,見那些花灯札的是甚精:迎春燈相稱紅梅燈两對,九月菊緊對木香二對燈,赤旭旭石榴花燈紅似火,白茫茫亚赛粉团梨花燈,玉針燈海棠相配實好看,金菊燈對着出水芙蓉燈。最喜的牡丹花灯對芍藥,還有那梅花灯對桂花灯。他二人觀罢花灯往前走,那壁廂閃出一路興圍灯:咬脐即緊抱鵰鞍疾如箭,坐下边騎着一匹白龍马,帥旌灯大撒四蹄往後跑,黄莺灯飄飄擺擺在空中,細狗燈緊緊相隨在馬後,头前里玉兔灯儿代雕翎。有一個琉璃井兒八角样,肩膊上担着水桶三娘灯。磨房里產生送志買州燈,他母離别相逢在十六冬。二小姐觀罷興围燈一路,猛抬头又见一路西遊燈:唐僧灯骑了一匹龍骧马,孙行者一溜猴兒金斗燈,沙僧灯担着经担往前走,八戒燈抗着钯子走的松。雷音寺古佛面前把經取,回來時唐王駕前有大功。
  眾明公不嫌西遊灯不濟,下回書里還有一路名燈。

第十六回 孝披白服泣哭瞻灵
  詩曰:欽天監里善觀星 天降瘟疫不非輕 七月十五掛紅燈 逐疫救災萬事亨
  俚言敍過,書歸前情:却說趙小姐與夢月方才看罢西遊灯的故事,催馬才待要走,往旁邊一看,又有一路名灯兒,敢說甚麼名色,眾位聽我道來。唱:
    這一路八仙慶壽燈兒好,眾仙們各带其寶顯神通:第一位头洞神仙漢锺离,第二位背着寶劍洞賓燈,第三位國舅燈兒拿雲板,第四位口吹玉簫湘子燈,第五位仙姑燈花罩籬背,第六位騎着毛驢果老灯,第七位拐李灯兒拿胡蘆,第八位手提藍花彩和灯。只見他師徒八人各带寶,正中間坐着一個壽星灯,可喜的壽星燈兒是三節,對起來全身是個老壽星。兩個人許多燈兒觀多會,望着东門他催马走如风。他主僕出城來至东关外,他見了一街两巷黑古咚。莫非是孫家愛姐年紀小?他當緊的别忘了掛紅灯。正是這小姐走着心害怕,猛抬头路北閃出紅莲燈!他二人大門以外下了馬,上前去手拍門扇叫一聲。
  話說赵小姐與夢月來至孙宅門首,扳鞍下马,手拍門扇,一声叫道:『愛姐開門来!』龍氏與女儿在草堂正说此事,忽聽有人叫門,愛姐說:『外邊有人叫咱的門哩,可是俺二嬸子來了!』龍氏聽說,母女離了草堂,來到大門以內,愛姐用手開了大門,燈光之下,看不真切,說:『你是那个?這般時候叫俺的門,有何事情?』兰英說:『愛姐開門,不必高聲,你二嬸子到來。』原是女扮男裝,爱姐仔細一看,認得是兰英,回首對龍氏說:『娘呀,真是俺二嬸子來了。』龍氏聽說,近前用于拉住,說:『妹妹随我來,休叫旁人聽见了。』蘭英同龍氏進了草堂,夢月把马带進院內拴了,爱姐关上門,亦到草堂。龍氏與兰英見禮已畢,愛姐說:『孩兒與嬸嬸叩头。』兰英用手搀起愛姐。龍氏说:『妹妹這位是誰?』蘭英說:『這是義姐李夢月。』那龍氏聽说,又與月姐見禮。蘭英說:『月姐先取錢紙與婆母一奠,然後再敍家常。』月姐將行李内的錢紙取出,在灵前點着,蘭英雙膝拜跪,痛哭流淚。唱:
    李夢月夫人灵前點紙錢,趙兰英雙膝拜跪淚連連。哭了聲未見婆母死的早,從今後要想见面难上難。若不虧愛姐花园對我講,我怎知婆母氣死命歸天!皆因我生父做出不仁事,才致的婆母氣死兒坐监。我有心婆母灵前把孝吊,我父親岂肯容我離家园。与爱姐花園以內定下計,今晚上为兒才得到灵前。若不是定下為兒做媳婦,我母親還多活下好幾年。算起来兒的生命不大好,連累咱居家遭殃不得安。不孝媳活在世上稱人數,到不如婆母相隨歸陰間。行說着拉起藍衫蒙上面,照着那夫人棺材只一撞,草堂內只聽呵哎一聲響,不好了头弔滾在地平川。
  這就該打說書的嘴才好,為一個人,若是把頭撞弔了,焉有再活之理?眾位有所不知,这小姐原是女扮男粧,頭上带的是儒巾,身上穿的蓝衣,他哭了一會,照着那材頭上一撞,把儒巾撞吊滾在一旁,原來头還尚在。只呵哎一聲,月姐急上前抱住,說:『妹妹怎么這样不成性子。』這時姐姐走的慌了,是他足踏牢盆,所以響了一声。閑言少敍,卻說龍氏母女,見月姐抱住兰英,亦急跑上,龍氏说:『妹妹请坐罷,我有良言相勸。』唱:
    龍氏女抱住蘭英開言道,说道是妹妹不必心痛酸。咱婆母今年六十單七岁,也算的大數已盡命歸天。縱然是妹妹撞死草堂內,焉能勾替咱婆母還陽間?他叔叔本是你的父害死,縱議論不與你妹妹相干。誰不說贈银買棺屬你孝,誰不說不配二夫是你賢。但等你哥哥得中回家轉,定与你修座牌坊街上安,上造着贞節贤孝四個字,那時節流芳百世把名傳。妹妹吓自從爱姐見了你,回家來那天不念两三番?不料想今日得見妹妹面,比着那花子拾金更喜歡。奉劝我妹妹千萬要忍耐,孰不知愚比愚來贤比贤。龍氏女勸解兰英時多會,赵小姐止住淚痕便開言。
  話说蘭英說:『嫂嫂不必囑咐,妹妹岂不明白;但此刻只是你兄弟南牢受苦,我心中何安?我這番出門,一來與婆母弔孝,二來见了嫂嫂诉诉冤苦,我是不回去的了。』龍氏說:『妹妹向那里去?』兰英说:『我如今要上京寻我大哥,那里扒切門道,咱居家團圆,若是找不着大哥,我行李内包着許多金銀,我想就在京住下,等候皇上出巡,定要訴告御狀,好打救你兄弟出监,那時我終身有靠,咱姊妹白首相聚,遂妹妹之願。』唱:
    蘭英女说罢叩头拜辭灵,又拜辭嫂嫂贤德兩淚傾:我此去上京寻找我大哥,才能得救你兄弟出火坑。愛姐说我念嬸嬸舌尖破,为甚么代你姪女大不情?好容易今晚見了嬸母面,怎忍的一天不住就要行。實指望嬸嬸常在咱家住,谁想你傾刻就要上京都。全不想登山越水千條路,无有個年老領着患人行。倘若是晓行夜宿招商店,被人家看破形跡了不成。兰英说有心久在咱家住,怕的是我父知道不肯容。
  趙兰英看出爱姐不放走,下部書忽然一計上心中。

第十七回 赵兰英揚鞭登大路
  詩曰:女子貞烈出本心 沽名釣誉非其倫 千里尋兄救夫人 惹得世人說到今
  閑言少敍,書接前詞:話说兰英说:『爱姐不要啼哭,你要怕我上京不回,將我這头面首飾,交你收放。』愛姐聽說,把首飾接過说道:『嬸嬸到京见了我爹爹,務要早些回來。』兰英一行答應,又取出百两白銀,递与龍氏说道:『這一百兩銀子,嫂嫂與姪女以作家中費用。』龍氏说:『妹妹代著這银子,做路费罷,我家中還有從前的几两銀子。』蘭英说:『嫂嫂只管收下。』龍氏遂將银子收下,取出一對寶劍,说道:『妹妹我无物可贈,這是相傳一對雌雄宝劍,路途之中,可以護身防体。』兰英说:『此劍有何貴處?』龍氏說:『能吹毛利刃,制鉄如泥,殺人不見血,还有三出鞘。』兰英說:『那三出鞘?』龍氏說:『若遇強盜,巫祇邪術,自有應驗。』蘭英说:『月姐,你將此劍带在身邊去罷。』這時候天也不早了,龍氏說:『妹妹且慢行,我還有幾句言語,囑咐於你。』唱:
    龍氏女未曾開口腮流淚,尊了声妹妹留神仔細聽:现如今妹妹尋兄京都去,有幾句拙言說到你心中。雖然你做扮一個男子樣,若被人看破真情却怎行?切記著早晨日出發古道,天夕時太陽未落就留停。夜晚間住在招商旅店内,臨睡時不脫衣裳先吹燈。對人時千萬莫把行李打,怕的是人見財帛起歹心。他若是到京见了親兄長,妹妹呀務要早些轉回程。趙兰英一声答應说知道,我嫂嫂不必再三細叮咛。他二人正然離情難割捨,旁邊里月姐近前把話明。
  話說月姐见龍氏蘭英二人戀戀不捨,近前說道:『天已交五鼓,若還延到天明時候,怕的是府中有人來找,就走不脫了。』龍氏說:『既然如此,不可久留。』遂叫愛姐前去开門,梦月將行李抬在马上,收拾停當,牽着马往外就走。龍氏将蘭英送至門外,月姐先打發蘭英上马,兰英說:『嫂嫂爱姐回去罷。』此時月姐也上了馬,主僕二人按辔前行。唱:
    這才是二人上了能行马,順依着陽關大道去如風。在馬上東倒西歪坐不稳,二人倆手不住摸马的宗。耳聽得銅壶滴漏交五鼓,黑夜間路途窎遠少人行。趙兰英走著只把月姐怨:想必你給的肚带太也鬆。不就是备了一匹瞎眼馬,看不清高低真来路不平。李夢月馬上這里回言道,尊了聲姑娘留神仔细聽:我本是選的一匹好良马,那肚带也不紧來也不鬆。二女子且言且走天大亮,往來盡是奪利且與争名。咱把他主僕記在中途路,再表那嫌贫愛富老趙明。
  話说趙明這一日,獨坐前廳,一聲叫道:『丫環那里?』丫環聽的呼喚,即忙來赵明面前,說道:『老爺唤奴婢,有何分付?』趙明说:『你姑娘看燈回來沒有?』丫環說:『无有回來。』赵明暗想道:天到這般時候,不回來,必然不是別的,想是因為我欲害繼高,他在廳中吵鬧撕約,恐怕我給他另尋別門,借看燈為脫身之計。但不知去向,待往何處去找?想到這里,遂著四名家人,分街道四路去找,這且按下不表。再說兰英夢月順着上京的大道,往北而行。唱:
    不言這家人出城找小姐,單表那蘭英梦月奔途程。趙小姐路上想起家中事,不由的珠淚滚滾往下倾:想我父单生一女無有子,不料他枉做高官不正經。只因你嫌貧愛富將壻害,孩兒才女扮男粧去上京。往常時在家不知出外苦,到如今飢渴寒暑誰見疼?為的是孫家被屈寃枉事,路途上行走不由担怕驚。不知到大哥得見不得見,還不知幾時才得到京中。趙蘭英正然馬上躊躇事,頭前里夢月勒回馬能行。
  話說蘭英正往前走,見頭前月姐把馬勒住,就知他下馬便宜。蘭英也不問他,只管慢慢催馬,等着不表。单說濟州地方,有一座清峯山,山上有夥賊人,一個叫張俊,一個叫李清,一個叫王熊,一個叫李豹。他四人俱是山東人氏,因為在家將人打死,逃在清峯山呼王道寡,每日间下山断截行客往來。這一日張俊見天氣清明,嘍囉備馬,下山採獵。嘍囉不敢怠慢,備四匹大马,牵到山口,四個贼人披甲乘騎下山而來。唱:
    四個贼耀武揚威上了馬,只聽的马擺鑾鈴一片鳴。在馬上不住高声齐吶喊:清峯山下来一起沒头蟲。趙兰英见此光景心中怕,暗說道果然逢山必有驚。馬上的小姐猛然抬头看,那贼子個個生的甚是凶,一個個惡煞五道青靛臉,料想是出門不利遇凶星。
  此時他盼望月姐不能到,下書中李清抬头看分明。

第十八回 青峯嶺行李遇賊人
  詩曰:學習兵法已有年 今朝試驗在山前 立平四賊如反掌 閨中女子孰占先
  俚句题過,書歸正史:却說李清抬煩一看,只見山坡之下,來了一個書生,生的甚是清秀,一聲叫道:『眾家弟兄,你看山下一個白面書生,我收他為子,恁們休要動手。』王熊說:『住了,我今年四十有餘,不曾娶妻,恁先讓我收他作螟蛉。』张俊说:『二位贤弟,不必相争,待我與你解和罷。』唱:
    贼張俊馬上有語開言道,叫了聲二位賢弟你是聽:你二人因為年幼小童子,斷不可為收子嗣把臉红。李贤弟他要收他為父子,王贤弟你要收他作螟蛉。據我看這也是宗些小事,我岂肯叫你兩個把情更?總不如一刀兩斷將他殺,也免的二位兄弟氣不平。說話時催開坐下能行馬,只見他双手拿定兩刃锋。眼看著時下苦了趙小姐,誰料想命不該死有救星。
  話說梦月便宜已畢,抬头一看,只見小姐勒馬行前,又见前面山势凶惡,怕有贼人斷截。正在忧慮,忽然寶劍出鞘,月姐失一大惊,遂將鞍辔紧了一緊,掏出幾個鉄彈,腰胯寶劍,上馬加了幾下,望著小姐赶來。只见小姐头前催馬,後有一個山賊,手提鋼刀,看看趕上。夢月看的明白,手拿彈弓,照定贼人胸後,只聽弦响彈落,叭的一声,那贼頭歪了歪栽下馬來。唱:
    说起李夢月,面善心中惡。左手拿著弓,右手把彈抹。
    弦響去的急,正中後心窩。叭的一声响,性命結了果。
    再不得清峰山稱為好漢,再不得山前後劫夺行人。眼見著那肥羊未曾到手,反被人一粒彈立把命倾。心想的欲害人反把己害,那光景一時辰要见閻羅。且不言那張俊山下喪命,再说這三個賊來把命拚。
  話说李豹見張俊落马身亡,心中大怒,抬头一看,只見從南來了一個白面書生,胯馬如飞。心中想道:我哥哥莫非就是此人害了?岂肯与他干休!遂把马一撲,趕上夢月而来。萝月抬头一看,只见贼來的凶恶,左手持弓,右手捻彈,望著李豹的咽喉打來,那贼子口吐鮮血,落马而亡。唱:
    真可笑李豹生來多愚昧,枉在那青峯山上逞英雄。為什么心中全然不回想,眼見得哥哥落馬命歸終,算就是夢月带来兩丸弹,无偏向各打一丸立奇功。不消说兄弟就把哥哥叫,等等我咱倆同去到陰中。按下這李豹身死且慢表,再说那李清凶惡與王熊。
  話說李清王雄见李豹落馬,越发動火,二人催馬並趕月姐。月姐見二賊來的凶猛且近,將弓斜跨脊背,抽出雌雄寶劍,在馬上獨戰二贼,至十餘合,却不分勝敗。夢月心中暗想:不能勝贼,如何是好?心生一計,把馬往前一催,那二賊叫道:『好小子休走,將頭留下與俺哥哥償命。』夢月見了二賊趕來甚近,使了個白蛇吐信,把李清殺下馬來。王熊見李清落馬身死,心中就想逃去,又怕彈弓利害,无标只得死戰,又被月姐一剑,劈在面上,落馬而亡。唱:
    說起李小奶,武藝實在精。自幼學兵法,今日顯奇能。
    起先是白蛇吐信殺李清,次後來月裏偷桃害王熊。四個賊尽都死在他的手,只見那四匹大馬回山中。常言道善惡到头終有報,所爭的來遲來早不相同。不說他四賊山下死的苦,再把那眾家喽卒明一明。
  話說眾家喽卒,在此山寨,見四匹空马跑回山來,馬上带著血跡,眾喽卒说道:『咱四位哥哥,一定遇著好漢,對敵喪命,就大家下山看看才是。』旁邊有一人說道:『咱四位哥哥,都有千斤之力,百合勇战,一個個死於非命,連囫囵尸首还不能落。咱若下山,不過給人垫马蹄而已;况且人家杀了咱的头目,未必不殺進老窩來哩!』眾人说:『依你說,怎處呢?』『若依我说,做贼有甚好處?不如將山上金銀财寶,大家分开,各人或回家或投親,还是本分之事。』眾人說:『言之有理,就照此而行罷。』唱:
    按下這喽卒逃命各散去,再表那兰英小姐往前行。独自個出了清峯山一座,不住的按辔加鞭在路中。在馬上正跑之時回首望,看不見月姐他的影和踪:我方才分明陽世點過卯,不料我姐姐又進枉死城。况且你彈弓連把人打死,那賊人岂肯干休善放松?李月姐遇贼倘有好共歹,什么人与我同伴到京城?趙小姐一行想着一行走,清河镇不远就在咫尺中。猛抬头行走來到大街上,有一家店主攔住不放行。尊一聲客人在此住下罷,我店中住居房屋是干净。
  說道这个店主,姓張名虎字是人蟲,走上前來,將馬攔住,說道:『天色晚來,還不投宿么?咱這店房屋干淨多著哩。客往那里去,住下不是好的麼?』小姐说:『你店中有小房沒有?』张虎说道:『咱店內大小房俱有。』小姐說:『把马牵進店去。』抬頭看見西角上有一座小堂屋,到也干淨,就叫那張虎給他搬著行李。張虎見他行李沉重,就知里面有些銀子,暗说道:這是我的财神到了,何用再留別的客人!隨把店門闭了,回到後邊向他妻子說道:『今日店內來了一个白面書生,騎着一匹大肥馬,带的一行李沉重,里面的銀子不少。我看他不是上京的舉子,就是贩貨的大客人。』要知端的,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旅店燈孤佳人遇害
  诗曰:常言清酒紅人面 果然财帛動人心 只為進店搬行李 立時惹得禍災臨
  閒言丢開,書接前情:話說张虎見兰英行李沉重,起了謀财害命之心,到後院對他妻子说:『今日咱店中住的這位客人,不是上京的举子,定是販貨的一個大客人,到夜晚將他害了,得他那個行李,就是一個無穷的富贵了。』唱:
    賊張虎未曾開言笑哈哈,叫了声妻子留神你聽呀:常言道财帛找人甚容易,誰打想今日财神到咱家。正月里曾叫先生算一卦,算著我這個月里该發财,這位客带的金銀真不少,須等到夜間一定害他来。得他的金銀放著做賣買,剩下的一匹大馬把磨拉,店裹的房舍重新另翻改,從今後一定要做大生涯。劉氏妻聞聽這話真好氣,駡一声臭贼信口瞎胡言:諸人家好事不想做一點,為甚麼單要欺心把人殺?倘若是有朝一日真情露,准備著官差立即把你拿。到那時你若瞞哄不招認,不消說板子夾棍一齊挨。招承了大堂以上把罪定,料著你難脫國家三尺刑。後院裹夫妻正然把話講,忽聽的前邊一声叫店東。
  小姐自從清峯山來,一心恐怕贼寇追趕,一日不欲用飯,住在店内坐了一會,餓了過火,也不餓了,只覺著發渴,一声叫道:『店主快拿杯茶來我用。』张虎說:『相公稍等。待我去取。』急忙回到後店,見了劉氏说道:『前邊那位相公,要用茶哩,待我將蒙昏藥放在茶内,他蒙昏了,裹在蘆席,送到後潭之中,叫他順水而去。』劉氏說道:『方才勸你甚么,為何還要做這無良心之事?』那張虎喝道:『老婆不用多管,還不快去取來。』劉氏無奈,只得把昏藥下茶之內,张虎把茶端至小房,放在桌上。小姐正在渴時,掇起碗來一氣而干,這才是不好了。唱:
    趙小姐只知渴時把茶飲,那知道中了張虎賊機关。他本是不出三門四戶女,知甚么害人毒物叫蒙汗?一杯茶方才飲到他腹内,止觉得浑身無力把懶貪。看着他坐在床上言不出,霎時間二目昏迷紧闭眠。且不言小姐中了蒙昏藥,单講的惡贼張虎暗喜歡。
  话说張虎夫妻,在此後店待不多時,料想藥性已到,放開大步,来至小房門外,往里一看,這见那小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遂進得房來,將行李拿到後邊打開一看,只見許多金銀,仍舊包好。拿過一條芦席,三條麻绳,來在小房,將蘆席鋪在地下,把小姐裹住,用麻繩綑了。張虎對劉氏说:『你在此好好看守,待我到後邊門外,看看有人沒有。』遂出了後門,四下一看,无人來往,回來到小房说:『趁此無人,咱將他抬出去罷!』劉氏說:『你看看天這樣的黑,你自己背他出去罢。』張虎說:『贱人,再若不去,我將你一刀殺死,仝這相公一路去!』劉氏無奈,只得与他抬起小姐,往後潭去了。唱:
    赵小姐生来命運多乖戾,清河镇下店偏偏遇贼人,真正是這宗急荒才打過,緊跟著那宗禍事又來催。青峯山遇著難時月姐救,今日在龍潭救命又逢誰?可憐他闺門未出千金體,一時下席捲繩捆把命追。倘若是黑夜之間无人救,蘭英女身入潭中歸陰司。爭奈他赤心救夫貞烈女,空中神過往不住相追随。贼夫妻抬来才往潭中料,偏遇了救命之人到水隈。
  话說這清河镇上,有一家鄉紳,姓王名進,字表居,历官禮部侍郎。夫人蒋氏,所生有一男一女,男名金桂,女名玉梅。老爹年邁告老回家,不幸一病而亡。夫人殯葬老爹已畢,又不料自己染患瘟疫,服藥不效。玉梅小姐无計可施,一日浴沐齋戒,等至夜靜更深,到後潭岸拜禱祈神,求藥治母。便叫金桂與丫環拿着紙香,打着燈笼,開了後門,向那龍潭而來。唱:
    王小姐出的後門自尋思,暗想道运气這样十分低。我的父葬埋未過三七日,我的母又染瘟疫病昏迷。請醫生服藥全然不见效,越发的沉重无方治病難。倘若是早晚有個長合短,我家中一切事務誰支持?我兄弟尚且于今年紀幼,他本是當家事務还不知。雖是我年紀比他长兩岁,到底是女子不能勝男兒。今晚去龍潭上面把神告,望祈那神降妙藥把母醫。我母親果然從此身痊愈,一定要香焚满斗谢神祇。他三人行行正走来的快,猛见得龍潭不远面前存。
  話說玉梅興金桂丫環,出了後門,走到龍潭切近處。原來丫環打著灯笼在前,正往前走,忽見人抬著東西,抆在水涯以內跑了。丫環急回头對玉梅学说一番,玉梅聽得此言,心中暗想:昨夜做得一夢,夢见一隻孤鳳在此後門之外,身带著繩锁,我与他解開繩锁,那鳳飛上綉樓,後來又有一鳳前來相引,雙雙飛去。莫非應此事?说:『丫环今晚該偺得些财物,也是有的。』丫環说:『怎該得些物财呢?』小姐说:『這時候夜靜更深,想是賊人偷盗人家的财物,用蘆席包裹,從此經過,被咱驚了。拿到咱家,岂不是咱的财物。』金桂說:『我看着這么一捆财物,還不少了,咱何不一齊前去看個明白。』丫環說:『姑娘大叔給我长着胆,我先去看他一番。』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寒潭月淨王氏救親
  詩曰:玉梅夜深赴龍潭 祈禱妙藥与母餐 不料解救趙小姐 五百年前結善緣
  俚句提過,前言相續:却说丫環叫玉梅給他長着胆子,手打燈籠,照定蘆席包處上前看来。唱:
    小丫環手打灯籠笑盈盈,要看那蘆席财物走如風。玉梅女原來故意將他哄,那小奴却是如同在夢中。常言说一分見識一分福,奴婢們到底那有主人精。王玉梅不說财物將他哄,他怎肯黑夜去看死尸灵?走近前灯光照看只一看,原來是芦席捆上三條繩。解开繩手掀芦席仔細看,不好了里面是個秀書生。嚇的他变了声音往外叫,把一個灯笼燒得大窟籠。若不是姑娘你說有财物,我焉肯看這死人吃一惊。玉梅姐一旁喜的一聲笑,叫了聲金桂快快去點燈。
  話說玉梅小姐,見丫環唬的跌倒在地,把燈籠也燒了,便叫金桂快到咱娘那里,另去點一個灯笼打來,金桂飞奔而去。丫環把心神少定,起來對玉梅說道:『那席裏面,怎麼捲着個死人,還是個白面書生,這般時候抬在此處,定有原故。』玉梅說:『上前摸摸他,口中還有氣么?』丫環說:『姑娘呀!我看你是故意哄別人上當,我方才看了他一看,唬的就跌倒在地,把灯籠也燒了,你还叫我摸他的口去。』小姐说:『不是這話,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階浮屠。倘此人有气,你我救他不死,咱這就是莫大的阴德。你若不敢去,代我同你前去,給你助着胆。』二人到兰英跟前,丫環伸手一摸,口中有气。丫環说:『這個人一定是被人家用蒙汗藥蒙住,往这潭裏料的。被咱们撞着,若是見死不救,与那害人的一律同罪。』小姐说:『你要救他,你就把他背到書館,解去蒙汗,问他個來历,才得明白。』丫環說:『我于他无親無故,如何使的背他呢?』玉梅說:『黑夜之間,并沒人兒,你若將他背在書館,我還有幾尺紅綾子給你,叫針工做條裤子。』丫環说:『不要過河拆橋。』小姐說:『那個來哄你不成!』丫環說:『姑娘你搭一把,我就背他去了。』丫環拉看兰英的吃膊,玉梅用手往上一抽,丫環背蘭英,金桂頭前打着燈籠,小姐随后,不多时來在書馆,把蘭英放在椅子上邊。金桂看見門外一靴子,拾起來拿進書館,玉梅說:『我照着你,把靴子給他穿上。』丫環拿了靴子用手去穿,只見隻半虎口長的金莲,穿的是紅綾綉鞋,真乃爱人。唱:
    這丫環手拿靴子沒穿上,叫姑娘真是跷奇事一莊。我也曾見過多少希罕事,從未見這個女子甚非常。他的那金莲周正小又瘦,還搭上红绫綉花巧樣粧。請姑娘将他鞋兒试一試,恐怕你穿在足上短半帮。用手兒把那鞋子也脫去,上前来摘去头巾脫外裳,看了看头上乌云黑又亮,身穿着紅綢夾襖趁身長。还有絛綠綾汗巾腰間繫,恐怕是被人看出女紅粧。金桂說他既是個裙釵女,為甚么女扮男兒到這方?倘此人要是途人把他害,不遇偺早已顺水见閻王。他二人正犯猜疑不知故,玉梅女即便言說短和長。
  話说玉梅说:『丫環,他既是一個女子,不便叫他在此書馆,你把他背到綉樓,与他解了蒙汗。再問他是何处的人,因何被害?』丫環聽說,又把兰英背起来,玉梅端着燈前行,不多時來至綉楼。玉梅就把燈放在桌上,丫環將蘭英放在椅子上坐下,玉梅说:『丫環,你到厨下沖上半碗绿豆湯,盛上半碗涼水拿來。』丫環聽说,遂即來到厨下滾冲了菉豆湯,又盛上涼水,一併端上来遞於小姐。玉梅把头上的銀簪拔下來,將蘭英的口撥開来,把菉豆湯灌下,又把涼水汲了頂,以解蒙汗,叫了一声小姐醒來。唱:
    趙小姐灌下豆湯心微明,忽聽得耳旁有人喊叫声。这才是漸渐睁開愁眼目,但只見兩個女子面前臨。曾記的日夕住在招商店,是怎的今來他这綉樓中?还想着店中渴時把茶飲,次後来昏昏沉沉記不清。想是那店主害我殘生命,閻王爺差的兩個女鬼灵。我自從家中下樓扮男子,一路上不曾露出女形容。看了看自己還是女子樣,又聽他连連又把小姐称。趙小姐思量不解其中意,无奈何口稱姑娘問一声。
  话说蘭英说:『請問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我如何在此處?』玉梅說:『是你不知。只因我母有病,往那後河潭拜求神藥,撞见二贼把你芦席捲住,丢在潭邊,贼人驚跑。找叫丫環將你救下,背到綉樓,用绿豆湯解去蒙汗,這就是真情實話;不曾問你上姓高名,为何的女扮男出門的,被贼人所害?向我講個明白。』蘭英說:『姑娘聽我道來。』唱:
    趙蘭英未曾开口淚雙倾,尊一声姑娘在上你是聽:提起來家爺居住也不遠,且聽我從头至尾说分明。我本是祖居原籍无錫县,我的父官居户部名趙明。母亲是王氏夫人死的早,無哥弟單生奴家一個人。孙廣德居住本縣做兵部,我父亲將奴配与二相公。不料想孫爺亡故家業敗,我父親終朝每日嫌他窮。因此上假請公子把書念,暗地里安排定計下惡情。殺丫环本是繼母带來子,我爹爹誣賴公子送衙中。
  赵蘭英方又开言往下講,下回書玉梅开言問一聲。

第二十回 殺张虎怒把芙蓉剑
  诗曰:夜赴龍潭祷神明 偶遇贼寇害蘭英 回家問及真來历 始知萍踪系亲情
  俚言敍過,書歸前部:却说蘭英说他父『假意請孫公子攻書,乘醉着人殺害丫環,誣害公子,將他送至衙門之中。』講到這里,玉梅一声問道:『將孫公子送至衙門,那老爺怎么問的?』蘭英说:『姑娘洗耳聽我说來。』唱:
    把公子苦打成招問死罪,立刻的下到南牢一監中,我爹爹一心逼我另改嫁,我豈肯失節重婚惹骂名!因此上絕了父女恩情誼,我與那月姐出門扮男形。起先是清峯山前遇贼寇,那時節幾乎一命丧殘生,多虧了月姐將我來搭救,才能勾逃出我這活命存。張家店贼人蒙汗將我害,荷蒙我姑娘救命大恩情。我如今算是得了安身處,但不知月姐遇贼吉和凶?趙小姐從头至尾說一遍,王玉梅低頭细想把话明。
  話说王玉梅聽的趙小姐說了一遍,心中暗想:我道是誰,却原來我表姐到了!只得把他认下。唱:
    王玉梅又從开言喜氣生,叫了声表姐留神你是聽:你如今休當我是別人等,我是你表妹玉梅是乳名。王居功本是我的生身父,現如今你舅方才殯尸灵。若非是你對我把父名表,那知道你是我姑女亲生。你母舅往日也曾對我说,曾说俺姊妹二人是同庚。每日裏思想姐姐不得見,不料想今日无意忽相逢。不是我替你妗母求神藥,怕的是姐姐性命活不成。勸姐姐休怨贼人把你害,送你來走這舅家望亲情。俺把赵蘭英寄在王府内,再把那寻找小姐夢月明。
  話說夢月自從清峯山傷了四贼,寻找小姐,一日不曾見面。只得到了一個村莊,借宿一晚,到了次日早晨,辭了主人,便上马前行,尋找小姐。心中想道:小姐呀!你往那里去了?唱:
    李夢月思想蘭英淚珠傾,埋怨声小姐太也心不明。昨一日清峯山前遇贼盗,那強人存心要想下无情。那是我對着贼人把弓放,彈弓下四个賊子命歸陰。我姑娘你既逃生脫大難,你也該等我与你一同行。不料你顷刻跑的无踪影,倘若是再遇贼人誰救星?看起來真真是個閨中女,只合在綉樓针刺隐門庭。不言这夢月埋怨趙小姐,单表那蘭英坐马路途鳴。
  話说夢月找不到小姐,正在埋怨,忽見前面二人騎的那匹馬,大聲嘶叫。列位:若说马见馬叫唤,亦是常事。明公有所不知,原來這就是蘭英的坐馬。却因張虎害了蘭英,自從棄尸潭中,被人惊跑以後,又恐官府知道來拿,他夫妻連夜的逃走,巧遇夢月乘騎正往前走,忽聽馬叫,抬头一看,認的是小姐坐骑。想道:姑娘必被此人所害!一声叫道:『那馬上的容且慢行!』张虎聽的有人叫他,止住脚步。夢月見他二人收住馬缰,向前说道:『怎二人一马,如何行路?何不再買一匹,將行李分開放着,岂不是便。』张虎道:『我原也要如此,但未有賣的。』夢月說:『我原是往北京投亲,路上盤川短少,正待賣我這匹馬哩。』张虎說:『相公既实意要賣马,就明個價錢。』夢月说:『路上不便议價,往前有一松林,一來到那里讲價,二来歇息力去。』张虎听说,遂牽马行走,不多時來在松林,將马拴住。張虎说:『相公這匹馬要多少價銀?』梦月说:『价銀只要五十兩,少了也不賣。』张虎说道:『你既不说谎,我也不還價。』遂打開行李,去取銀子。夢月認的是自己行李,不由心头火起,照著张虎的脑後,手起劍落,人头遂滚在地下,鮮血迸流。劉氏叱道:『好狂徒!清天白日,竟敢殺死我丈夫。』夢月用順手牽羊,将刘氏拉倒在地下,一声問道:『你快快说,這個行李邓匹,如何得来?一字说謊,休想活命!』刘氏说:『老爺饒命,聽我從实說來。』唱:
    劉氏妻哀求饒命把怒息,聽我將行李马匹说真情。俺家住原來就在清河镇,我丈夫開座客店做生涯。昨晚時住下少年客一位,天生就人物標致自珍奇。進店来要座小房他居住,我的夫見有金银在行囊,他立刻谋财起了不良意,蒙汗藥下到茶内叫他嘗。那相公吃了俺的蒙汗藥,眼看他二目昏迷倒在床。就將他一条芦席繩三道,捆縛起就往後邊潭内扛。不料想夜間還被人撞見,怕官司連夜逃走到他方。這就是行李馬匹真情話,但不知相公潭内存與亡。望老爺好歹饒了我的命,可憐我不是男人是女流。願把這行李馬匹全奉送,我還要焚香叩首把你求。
  李夢月一聽此言冲冲怒,下回書再來細細说情由。

第二十二回 中狀元喜報蓬蓽門
  詩曰:日出東來還轉東 勸君行善莫行凶 行善自有天保佑 行惡到底天不容
  俚言敘過,書接上回:卻说梦月聽得张虎之妻刘氏之言,咬牙切齒,劍起头落。行李搭在馬上,將蘭英的馬拉著,一直望清河镇而來。不多一時,來至大街之前,訪問蘭英的下落,並无音信。暗想姑娘一定被水冲去,不免買些紙錢,到潭邊去燒了,痛哭一場,與姑娘一路去罷。遂買些紙錢急来到潭邊,把那個两匹馬拴在那樹上,方才要去燒紙錢,竟自忘了带火來。抬头一看,只見左近是人家的後門,門外有一幼童玩耍,夢月近前,口稱:『相公借光,與我對個火來。』原來這一個玩童,就是金桂,金桂回家中來到綉樓以上,说:『與我點個火,外面有人求火使用。原來足遠來的。那白面書生,在潭邊拜求神藥哩,等著燒紙錢哩。』玉梅说:『桌子上有個火炉,點着去罢。』金桂點了火煤,來在後門以外,即刻遞於夢月,且自不提。单说玉梅叫道:『姐姐!方才金桂说,後門外有一白面書生,拜求神藥。咱何不去到後門樓上去看看。』蘭英说:『正合吾意。』二人随来至後門樓上,只見夢月雙膝北跪,放聲大哭。唱:
    李夢月北跪潭边泪漣漣,哭一聲姑娘死的好可憐。只为你爹爹嫌贫來害壻,你方才尋兄救夫女扮男。青峰山遇贼我曾把你救,為什么誤下賊店入套圈?你也曾贈銀把你婆婆殮。你也曾下書寄銀到南監,你也曾假托看灯行孝道,你也曾留下姪女居家安。不料想好人卻是沒好報,算來是先受蒙汗後入潭。果然是姑娘身在潭中死,望乞你刮個旋風我身邊。今日里潭邊與你燒錢紙,你拿去陰司以内作盘川。痛煞人出門是咱人兩個,到如今落我影隻又形单。我姑娘陰司路上等一等,我與你仝見閻王去喊寃。李夢月哭著方待往潭跳,耳旁邊忽聽有人喊声喧。
  話說李夢月啼哭了一會,才要往潭內跳去,忽聽有人叫:『月姐!』四下抬頭一望,并无一人,心下想道:怪不得俗語說人要將死,鬼跟三天。我方才欲往潭里跳,就有鬼叫我咧。月姐正在犯疑,又聽有人叫道:『月姐不要啼哭,往這里來罷!』月姐抬头往上一看,只見那後門樓上,有兩個閨女,一個是蘭英小姐,一個不得認識,弄得人鬼莫辨。只得起身來向前走,那兰英玉梅二人,在樓往外相迎。兰英一見月姐,把手拉住,说:『月姐,你如何在此處!』夢月说:『我到這裏,此話一言難盡!我且問你,到底是死也沒有?』蘭英说:『妹妹幸有人救,還不曾死!』夢月说:『姑娘呀!』唱:
    李夢月秋波杏眼泪珠频,叫了声姑娘聽我说分明:清峯山遇贼持刀将你害,那時節救你幸我這弹弓。俺二人自從清峯山散了,為找你一夜無眠到天明。我往那四下村莊找個遍,都說是不知你往那里行。昨一日路遇張虎贼夫婦,推買马用計谎到大松林。一怒間殺了張虎追劉氏,問出了害你真贓与实情。他說你服過他的蒙汗藥,要想着抬入深潭被人驚。殺劉氏得你行李與馬匹,因此上找你才往這方行。我料着姑娘定在潭中死,我方才焚化紙錢祭尸灵。若不是恁兩方才把我叫,險些兒跳入深潭赴幽冥。夢月姐且哭且訴如酒醉,旁邊里痛壞玉梅合蘭英。
  話說蘭英說:『月姐不用啼哭,咱姊妹既然重逢,就是大幸。』月姐把淚痕止住,说:『姑娘究竟如何得生?』蘭英就把求神醫亲之事說明。月姐说:『真乃吉人天相。』一行说着,把马拉進院内拴好,三人將行李拿列綉樓。不多時丫環拿了洗瞼水來,叫月姐淨了臉,換了女妝。仝着玉梅蘭英拜見夫人。夫人一見問蘭英说:『这位是誰?』蘭英說:『這是相伴甥女行路的月姐。』夫人滿心歡喜。三人回至绣樓,用飯已畢,蘭英說:『那清峯山的贼寇,如狼似虎,妹妹如何逃走?』夢月就把他滅賊的事說了一遍。蘭英說:『姐姐真有大將之勇了!可惜不曾叫妹妹學習學習。』唱:
    趙蘭英口稱姐姐長笑容,说道是姐姐武艺立奇功。你若是當初在府來教我,到如今我也學的大半通。咱二人同居綉楼好幾載,你只教學習針指做女工。難道说遇贼誇我針指好,那賊人就肯饒命路途中?玉梅說从投師也不算晚,咱今日先給月姐庆贺功。俺二人離別重逢是大喜,我陪着恁兩個吃團圆鐘。在我家住上三朝並五日,学幾天恁好扮男上北京。暫把這蘭英記在王府內,急回來再把報子明一明。
  話說孫繼成中了狀元,京內報子,星夜來到無锡縣東關下了坐騎,秉手當胸道:『眾位大哥們請了!动問一声,那是孫狀元老爺的尊府?』眾人見他說話是北京語音,回說:『俺這東关内姓孫的甚多,他豈无個名諱麼?』報子說:『官大不敢提名。』眾人说:『暗地裏无妨。』報子说:『这個狀元老爺,官名继成。』眾人說:『是大相公中了頭名!』一齊歡喜不尽,说道:『大相公今科中得好!好報報他家的冤枉!』正然說著,劉保賣豆腐回來,眾人说:『客人,就叫那賣豆腐的领你去罷!他就是孫老爺的鄰舍居。』報子說:『多承眾位指教了。』遂牽馬來到面前說道:『動問老兄,且自慢走,我在前面打聽明白,都說老爺與孫老爺是鄰紧,望乞與我傳禀一声,就说京報前來報喜。』未知劉保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龍氏回書花生筆下
  詩曰:贫居街市无人問 富在深山有远親 繼成今日登金榜 喜壞趨炎赴势人
  閑言少敍,書歸正卷:卻说劉保聞得報子之言,問道:『狀元老爺叫甚名字?』報子说:『官名繼成!』那劉保聽說,喜的拍手打掌,笑道:『俺孫大叔可中了!說這事在我罷,你可有报单么?』報子遂將報單取出來,劉保接手中,猶如肺上长草長了心神一般,迈開大步,不多時来至孫家門首,放下担子,用手拍门,高声大叫:『愛姐开門來!』龍氏与愛姐正在草堂,忽聽外面有人叫門,龍氏說:『愛姐你去看看是何人叫門?』愛姐來至門里,用手開門,一看原來劉保。爱姐說:『劉哥有何事來叫門?』劉保说:『大嬸子在家沒有?』愛姐说:『在家。』劉保说:『你快领我去見大嬸子。』愛姐领了劉保,來至草堂,劉保一見龍氏,叩頭在地,起來说:『大嬸子恭喜恭喜!』龍氏說:『有何喜事?』劉保说:『俺大叔任京中,得中頭名狀元,外面有京報來報喜咧!』龍氏說:『可有報單么?』劉保說有,遂將報單遞於龍氏。龍氏接來一看,果然是他丈夫,得中頭名狀元。遂与愛姐谢了天地,说:『你着報子出門,窮居陋室,無處款待報子,你把他喚到飯店之中用飯,等他去後,一總開发飯錢店錢。』劉保说:『使得!』遂將報子送至飯館中吃飯不提。单說龍氏見他丈夫得中头名,心中又喜又恨。喜的是丈夫得中,不枉他讀書一場;恨的婆婆亡故,兄弟在牢中受苦。又有蘭英小姐與月姐上京,倘若途中有是非,這是怎了?想到这里,不由的悲歎起來。唱:
    龍氏女一见報单笑盈盈,猛然間又添忧慮在胸懷。暗说道今朝倘有婆婆在,也該他受享榮华喜无涯。都只為丈夫上京正三载,家中事全然不想怎安排。二兄弟現在南牢身受苦,偺娘親現在停殮尚未埋。你妻子也曾剪髮长街賣,小爱姐險些賣出不回來。多虧了嬸嬸贈銀成母殮,現上京尋你救叔未歸來。虽说是女扮男妆同月姐,到底是女子怎得比男才。現如今你中狀元是大喜,但只怕远酒難將近渴解。正是他龍氏变喜成忧慮,旁有那愛姐有语把言開。
  話说龍氏正然长吁短叹,爱姐说:『娘呀!你每日说俺爹不回來,沒有信息,現如今俺爹得中了状元,這可是一場大喜,你到愁眉不展,令人不解你的意思。』龍氏说:『兒呀,如今你爹雖中,離家有千里之遙,你的爹爹那知你奶奶亡故,你叔叔南牢受罪!還有你二嬸母在中途路上,他万一出了事來,這可怎了?为娘因此放心不下。』爱姐说:『娘呀,你原來为的這麼,據孩兒看来,這个就是忧愁也无法的。现如今報子在這里咧,何不快寫了一封書信,叫他带到京中,交付俺爹,俺爹看了書子,必然回來。就是俺二嬸子這個時候,必然也到京了,他姊妹倆,一定与俺爹同事,回來到家。那時節好打救俺二叔出监,報了冤仇,再殯埋俺奶奶就是了。』龍氏说:『我兒言之有理!你速去研墨,待我寫來。』唱:
    上写著龍氏素贞顿首拜,乞官人目览書言細寻思:自從你上京赴考分別後,算起來如今足有三余年。適遇着逕遭凶年與苦歲,一家人缺少費用受饑寒。他二叔无奈長去街賣水,要想着供母养身十分難。偏遇着嫌贫愛富他岳丈,假意的請他家內讀書文,教他的子息趙能害使女,誣赖着二叔酒後殺他身。公堂上知縣贪贓受了贿,動五刑將他叔叔逼遭成,把他來夾打成招定死罪,立即在公堂以上寫退婚。咱親娘一聽此言絕了氣,天氣熱又无錢買露暴尸。难的我剪髮賣了買紙化,着媒婆去賣爱姐買棺材。後花園幸遇嬸母趙小姐,他情願赠銀買棺留愛兒。定下了十五晚上紅燈看,与月姐女扮男妆把家離。到灵前與娘偺親來吊孝,現如今千里上京找你回。也不知嬸嬸還在招商店,也不知如今曾否到京師。他姊妹倘或見我夫君面,望夫君早早一同回家鄉。到家中一則葬埋生身母,再往那南牢往救二弟身。拿住了趙明父子將怨報,好与那繼高叔叔把親成。我丈夫既然今科登金榜,回家来服滿進京也不迟。為妻的言短情長訴不盡,務必要細把書言仔細思。龍氏女一封家信方寫就,有刘保來至草堂把话提。
  話说劉保來至草堂,向龍氏说道:『嬸子!如今京報要起身回去。』龍氏聽說,遂取出一封銀子,遞于劉保說道:『这白銀十兩,叫報子拿去,路上作盘費用罷!還有書子一封,煩他带到京中,見了你大叔,交付明白,自有重賞。這是一錠銀子,拿去開發館賬。』刘保說:『听的。』遂把銀信拿著,到館頭交於京報報子,打發報子去了。又清白了館錢。這話按下不表,單说蔡知县聽说孙继成中了狀元,吃一大惊,回到官宅見了韓氏,问道:『老爺為何事大驚?』知县说道:『不好了!』韩氏道:『怎么?』知縣道:『你怎知道,只因聽了你的言語,受了百兩黄金,我就把孫繼高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如今他胞兄中了狀元,若是知道他兄弟被人謀害,必然金殿上本,只怕咱夫婦難保活命了!』唱:
    蔡知縣埋怨當初自己錯,怨夫人是你教我受黄金,只顧了贪贓誣害孫公子,他兄弟知道岂肯把我饒。孫状元金殿以上奏一本,大約是你我性命定難逃。
  正是他贪贓知縣心害怕,這事情下回書上说根苗。

第二十四回 縣官懼禍火灼禍中
  詩曰:为人不可信婦言 聽信婦言起禍端 只因錯斷孫公子 一朝事起後悔难
  閑話丢開,書接前情:却说韩氏夫人一聽蔡知縣之言,說道:『老爺不必忧心。今日雖将孫繼高問成死罪,趙府现有他的呈詞,繼高又有口供,院司都有批辭。這也不是咱的意思。他的哥哥就是中了狀元,難道他兄弟殺了人,該不償命么?常言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怕他怎的?老爺你埋怨聽了為妻之言,豈不令人可笑么?』唱:
    韓氏說老爺且把寬心放,我看你事要三思勿看讹。凡辦事錯了還打錯處走,你何必怨我當初把口多?你本是男子做官须决斷,遇官事三番向我問如何,自然你贪赃屈把继高問,皆因他身在岳家是非窝。况且有趙家遞的呈案在,還有那都院批詞沒騰挪。他的哥居然就把狀元中,那見得兄弟殺人能怨過?你素日为官清正人欽敬,要想着人非聖贤孰无差?他仗着新科狀元名头大,俺憑着銀子能把人情托。不提這韓氏巧口把夫勸,再把那欺心趙明提一提。
  話说趙明這一日悶坐前庭,聞得孫继成中了狀元,心中吃了一大驚。想起初請我的女壻孫繼高進府读書,原是好心,只是聽了馬氏母子之言,才做這樣事。如今孫繼成中了狀元,若是知道他的兄弟南牢受罪,金殿上奏一本,万歲准了他的本章,只恐我大罪難逃!兰英夢月這兩個奴才,也不知上那里去了?唱:
    赵明贼聽的继成登金榜,唬的他埋怨趙能马氏妻,暗思想也是自己无主意,誣赖我女婿殺人把心欺。弄的我傷人耗事還猶可,第一是一家詈駡聽不的。自從我做了這件虧心事,每日间再也不敢把家離。昨日里怒把贱人打一顿,足足的臥床半月才扒起。雖說是繼高坐監身未死,他的哥狀元聞言定不依。他在那金殿之上奏一本,萬歲爺准本定然往下批。欽差官若要動刑深究問,审出了贿買人命了不的。聖主公一時龍心動了怒,怕的三尺国法也不能辭。還恐怕万歲龍心將他赦,欽命那狀元兄弟来娶妻。現如今兰英女兒无音信,到那时却將何言去對支?我若要泥溯人兒不会走,還搭上刻個木人他不依。這件事倘要傳到京城內,叫那些文武笑破嘴唇皮。想起来壞事俱由他母子,好教我里里外外起忧思。不久后事犯將我問了罪,他母子誰能前去說事宜?罷罷罷一把畜生打一顿,再把那马氏賤人另擺治。老赵明越想越惱越生氣,叫一声来福速來莫延迟。
  話說趙明气死,無法可施,一声便叫来福,速叫赵能來見。来福聽說,站在前廳,高声叫道:『大叔快來,老爺有喚。』趙能正在東廂房睡熟,忽聽有人叫他,翻身起來,走在前厅。見了趙明,說:『父親,將孩兒唤来,有何訓教?』趙明說:『為恁母子,亦事中用,適才大街以上,稍來一樣希罕東西,甚是美味,叫你嘗嘗。』趙能說:『孩子有何好處,蒙父亲這樣見愛。』趙明說:『這也不是大招应。』說:『来福,把這畜生吊起來!』来福遂去拿了一條麻繩,把那趙能两個手拴住,把繩头隔梁料過去,只見吱噥一聲,把趙能吊在梁上。趙明說着『鞭子拿来。』趙能滿口告哀。趙明只是不聽,叫来福拿過鞭子,接來在手,真一顿好打也。唱:
    叫来福吊起馬氏代肚子,老趙明手拿鞭子着了急,只見他鞭子起来鞭子落,還听得一般一條把話提:自從你母子那年進府內,我何曾一點事兒差待伊?飢來時吃的好茶與好饭,寒來時穿的綾羅緞疋衣,閑來時外面饭茶去看戲,悶來時院子家人去下棋。恁你們千里不少零錢用,尋常來到比老爺還便宜。谁想你一點好事也不做,单想着害人犯法把心欺。我說那继高貧窮當憐念,你不該置他死地斷亲情,氣的那兰英女子无踪影,恨的恁娘那個來提一提。似你這狼心狗肺異姓子,看起来一頓打死也相宜。正是他越说越打越生氣,打的個趟能鮮血往下流。猛然只聽哺咄一聲的响,不好了趙能屁股拉了屎。臭的個趙明躲到書房内,小來福隨後也跟他出去。不表這趙明打子住了手,官宅里出來賤人马氏妻。
  話说马氏在堂樓以上靜坐,聽的一声高一声低,如同殺小猪的一般叫喚,即刻下了堂樓,來至前廳,只见四下无人,抬眼一看,見趙能在梁上吊着,渾身带傷。就知是趙明打的,疼痛他心如刀搅一般,說:『這個狠心老狗,為何下這樣毒手?』唱:
    马氏妇一见趙能梁上吊,疼的他面目改色心里荒。看了看渾身上下都打破,真乃是鮮血淋滴带了傷。我的儿嬌養今年十九岁,自幼兒不曾打你一把掌。知道你不是老狗身上肉,才下那無情好打鉄心腸。走上前雙手就把繩來解,只覺的一股臭氣扑鼻来。老東西打你為的什麼事,你何不对着為娘說端詳?趙能說只為咱把繼高害,落的這今日俺們苦遭殃。马氏说隨我後邊商議去,到不如背着老狗走他娘。
  且不言马氏同子想逃走,下回書聽把二家小姐提。

第二十五回 历山河已到京华地
  詩曰:潭邊一蓆危而安 何故心仍未帖然 夫壻全家寃不白 京华奚敢裹不前
  且说蘭英夢月二人,在玉悔家中住着,一日向蔣夫人玉梅言明,即要起程赴京,只见那,唱:
    蒋夫人聞得小姐要起程,二目中不由滚滚淚珠傾。我有心再留你來住幾日,又恐怕躭误恁的大事情。來時节喜的我身病痊好,今一别不知何日來相逢。你表弟年幼不能把恁送,我有句要緊話兒向你明:一路上曉行夜宿登古道,務必要早晚時刻把心經。等着你進京辦完恁的事,回来時務必要到我家中。兰英姐連声答應说知道,尊了声妗母不必細叮嚀。行路時仗著月姐同作伴,自然是无非无是進都京。回来時定然還看妗母面,可再来敍敍你我家常情。在這裏多多住上三五日,俺姊妹然然辞別轉回程。正是他甥舅之情訴不尽,李夢月即便開言說一聲。
  話说他母女二人,与蘭英小姐,戀戀不捨。夢月一旁说道:『妗母仝妹妹不必記心,此處離京亦不甚远,我与你甥女,不過十一二日就回來,再敘家常便了。這天也不早了,若再延迟,趕不上宿店。』夫人说:『月姐言之有理。』便叫丫環把行李搭在馬上,牵出後门,他母女送到大門以外,打發他姊妹兩個人上马去了。唱:
    不说他母女二人回家轉,再表那行路夢月與蘭英。後門外一齊搬鞍上了马,撲着那陽關大道往前行。論路途行走也要半個月,说書的嘴快何消頓飯功。過多少州城府縣与鎮店,霎時间把他二人送京中。他姊妹進了燕山城一座,不住的举目留神看分明。但只見京地之中多熱鬧,更比那南方光景大小同。那一些買賣生意人烟廣,各铺户货物希奇格外精。往來的各方雜處人无数,鬧哄哄半居求利半求名。二小姐心忙懒看街市景,只想着找個客寓好安身。正是他姊妹途中尋宿店,有一家店主攔住马難行。
  话说店小二,攔住说道:『相公們,天色已晚,還不下店麼?咱這店內房屋干淨多著咧,饭食俱全,價錢隨便開發,此房又潔淨,新科狀元就在這里面住著中的。』兰英聽说,心中暗想:不免就在這里住下,也好打聽兄長的下落。便向夢月说道:『大兄你看這店主甚是和氣,咱就這里住下罢!』他姊妹二人,扳鞍下马,夢月把馬牵進店來,拴在槽上,將行李搬到上房,小伙端了洗脸的水来,两個人洗了脸,又开了一壶茶來。二人喝着茶兒,見那兩山牆上,俱是水墨古画,中间掛着一幅字,寫的字字豐神。念罷詩句,見後落的款,是孫继成三字。他心中不由的驚疑起来了。唱:
    趙小姐看罢诗句吃一驚,看見那款上落的孫繼成。暗说道我當字是別人寫,却不枓就是孫家大长兄。你在这京中三年未回轉,那知道一家人等入火炕。你兄弟现今南牢身受罪,你母親痛兒气死命歸陰。難的你妻子剪发去賣女,遇着我贈銀三十殮母親。皆因為趙明嫌贫來害壻,我因此才怒斷絕父女情。我與這月姐同行扮男子,一仝我千里尋兄到北京。我望你回家殯母把弟救,不枉俺姊妹行程一片心。俺在此看字知是兄親筆,却为何不得见面费思尋。趙小姐想到這里落下淚,王小全走近前來問一聲。
  話说王小全近前来問道:『相公為何见字落淚?』蘭英说:『店主有所不知,我乃住无锡县东關,姓孫名繼高,他写字的,就是我的继成长兄。自他在京中三年不曾回家,母親叫我前來尋找,又不知住在何處?故此落泪的。』小全說:『小人不知是二老爺到來,望乞宽量。』言罢雙膝跪下。蘭英說:『店主為何這样的稱呼?只管起來說話。』小全說:『二老爺你只不知道么?你家大老爺自前年進京過考,在我店中染了病,误了科場未得中式。今年萬歲復又開科,我贈他銀子,將靴帽蓝衫贖出,大爺才得入場的。三場已罷,大爺得中头名状元,現任高相国府中赘亲,给我白銀百两,親筆寫了一張字。我恐怕壞了,才叫匠人表了,張掛在這裏,沒有幾天。若找了大爺的時節,这天還早,小人可在前引路,領二位爺到相府中,與大爺相會何如?』那小姐说:『店主言之極是,只但是勞你了。』小全就把二位小姐的行李搭在馬上,小姐要打發他饭食店錢,王小全執意不收。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冒名姓真來宰相家
  詩曰:偶然寫字在店中 不必書寫是伯兄 冒充同胞会面后 始知弟妹進都京
  閑言少敍,書接上回:却说兰英要往相府中去尋继成,立時打发饭錢。小全只當真是繼成兄弟,執意不收,遂將他二人的行李搭在馬上,牵出店門之外。二位小姐誇鞍上马,小全头前引路,就望着相府而來。唱:
    王小全领定小姐往前行,要上那相府去找孫繼成。但只見坐轎騎馬人无数,卻多是當今皇上文武卿。赵小姐馬上低头心暗想:到相府可拿何言去應承?欲待说我是你的亲兄弟,我與那继高面貌不相同。欲待說我与繼成是親戚,敍不出是他兩姨姑表兄。若还是说出弟妹兩個字,怕的是自己落個面通紅。正是他怕见繼成无语對,王小全猛然站住問一声。
  話说王小全说:『請二爺下马罷,已到相府門首了。』二位小姐,遂即下了坐騎,小全把馬拎上,說道:『二爺少等,待我前去傳稟門上。』上近前看见把门的張龍李虎说道:『有烦二位兄台,稟上狀元老爺,就說无锡縣本家二爺來投。』耶張龍说道:『這也容易。』遂叫李虎看守大門,他便連忙来至大廳,见掌家的说:『高大爺,外面有狀元老爺家中二老爺來投。』高掌家聽说,即來至書房见了状元,垂手站住,说:『稟姑爺,外面有无錫縣家中二爺來投,現在府門等候。』繼成听说他兄弟到來,满心歡喜,一声吩咐有請。高焕出來,傳於李虎,李虎來到門首说於小全,小全说於小姐:里邊有請。兰英在前,夢月在後,進了府門,只見繼成二門等候,接進客厅,叙礼以次分位坐下。繼成問道:『那一位是无錫县來的?』蘭英說:『小弟便是!』繼成仔細看,心中大犯猜疑起來。唱:
    孙繼成二目閃動看分明,打量那无錫來的一書生。只見他一顶巾兒头上代,身上是可體藍衣穿一衿。软綿綿腰束一條絲結带,新鮮鮮粉底烏靴足下登。打扮的好像一個富家子,似我家衣服那有這等新?看面目好似梨花初开放,柳叶眉秋波相趁朱唇紅。他既然不是閨阁裙钗女,卻何為兩耳下面有漏通?大約他年紀不過十五六,全不像我弟面目与年庚。我不過在京三年未回去,料作我兄弟不改旧形容。我又非年老龍鍾花了眼,難道说同胞兄弟認不清?况且是有他兩人仝來此,這件事叫我尋思不得明。我不免仔細將他問一問,我看他说出何言來应承。
  話说孫继成越看越疑,復又问說:『方才家人來报,说我弟前來投我,我看兄台面貌不對,想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甚多,莫非兄台訪問錯了,也是有的。實说贵居那裏,姓甚名誰,我與恁打聽打聽。』繈成這一句話,問的兰英滿面通紅。若耍與他实说,只见有人在此,只是低頭不語。继成参透其心,遂叫家人退去。兰英見旁无人,才待要说,只覺得難以启齒呀。唱:
    趙小姐未曾開口面先紅,只觉得渾身出汗心内惊。暗想道若要對他說实話,未過門誰家弟媳见伯兄?有心要瞞着状元不實说,為什麼千里迢迢特進京。李夢月旁面替他心作躁,不住的機关暗暗送眉峯。蘭英女一时不顧羞和恥,他方才對着继成说實情:我本是姓趙家住无锡縣,我的父官居戶部是趙明。這是我義姐名唤李夢月,他與我女扮男裝到京中。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兄弟,卻是你弟媳名叫趙蘭英。赵小姐方才说出真情話,不由的羞煞新科狀元公。
  話說孫继成聽说,是他弟媳到來,羞的面紅過耳。暗想男女說話不便,就背臉向外,叫丫环红梅到綉樓上,將玉屏小姐請至前廳來。小姐至屏風以後,睄了睄有二位書生在前廳旁坐,狀元哥瞼向外坐着,玉屏不解其意,遂叫紅悔將狀元请至屏風以內,繼成低言,將兰英二人來历說明,玉屏说:『这也是稀奇事。』遂來至前廳,將蘭英夢月引至綉樓,二人洗了臉,換上衣服,三位小姐见禮已畢,分位坐下。玉屏問道:『那位姓趙那位姓李?』玉屏先把兰英一看,好爱人也。唱:
    高玉屏仔細来觀兰英女,暗說道好個天仙虞美人。但見他淡搽脂粉桃花面,只趁著柳眉杏眼動精神。生就的樱桃小口牙如玉,最可愛窈窕細軟柳枝身。底下的一對金蓮小又瘦,上面是巧挽盤龍髮烏雲。好一似越国西施出了閣,不亚是汉代貂蟬又降臨。誰能勾銷金帐裏偕鸞鳳,更比那金榜題名勝几分。世界上見過多少如花貌,從未見這一女子实超羣。高玉屏見了无锡赵氏女,不由的满面生春喜在心。
  話說玉屏小姐看罷兰英,又看夢月,也有沈魚落雁之容。心下想道:他兩個乃閨女中幼女,又生的這般美貌,中途如何行走?正在狐疑,兰英說:『我姓趙名唤蘭英,就是你弟妹;這一位是姓李名喚夢月,乃是妹妹的義姐。俺二人假扮男子,同行作伴,原為尋兄而來。』玉屏向梦月說道:『你大姐姐,你来我家是客,不便取笑,趙小姐合我是妯娌们,取笑卻也無妨。』要知他二人如何取笑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家門不幸氣死孫郎
  诗曰:繼成金榜享榮名 離別家鄉歲屡更 相府蘭英親遇後 深明女子赴京情
  閑話休提,書接前事:話說玉屏说:『赵小姐合我是妯娌們,取笑不妨,綉樓無人,月姐你听我取笑一番便了。』唱:
    高小姐未曾開口笑娉婷,叫了声妹妹你也算精明。小小的闺女扮作男兒樣,全不怕半路途中來受惊。倘若是路上遇著无赖子,看破了暗里機關怎脱行?万一是歹人逼你成邪事,不消说綠頂成全二叔名。一句話說的兰英紅了脸,聽着他尊声嫂嫂聽原因:你本是生在相府千金女,为什麼信口言谈没重輕?觀放着你的籠嘴不欲带,还要想伸嘴去吃路旁青。想是你料豆吃了多和少,稱的那閑屁放來沒正經。不说他妯娌兩個來取笑,再表那新科狀元孫繼成。
  話說孫繼成來至樓下,便叫:『红梅那里?』紅梅聽的狀元叫唤,慌忙來到跟前,说:『姑爺有何分付?』狀元说:『你到在綉樓以上,把竹帘垂下,就说我要上樓去,与你趙姑娘見禮。』丫环听說,來至樓上,见了眾家小姐,說:『姑爺來说,他叫我把竹簾垂下,要上樓來与姑娘們來見禮。』梦月聽说,躲在一旁,丫環把簾子放下,玉屏说:『红梅请你姑爺到楼來。』繼成聽红梅来請上楼,即便走到樓上,繼成在帘外站住。玉屏相伴兰英在帘内站立,彼此隔施一禮畢,各自坐下。繼成便問:『贤弟媳不在家中安享榮华富贵,历盡路途到京中,有何要事?』兰英说:『家中若要無事,怎肯出头露面,上京而來。哥哥請坐,聽弟媳細細將始末情由,盡言相告。』唱:
    趙小姐未曾開口淚先流,尊了聲伯兄請坐聽根由:你在京那能知道家中事,说起來不觉令人痛悲憂。自從那大哥那年把京進,屈指算於今不覺隔三秋。丢下了家中老少人四口,真正是少年困苦不堪忧。又搭上无鍚連遭岁旱苦,四野裏五穀田禾遂失收。你兄弟无奈長街挑水賣,不料想遇着我父將他留,他命壻在俺府內攻書史,有一個繼母代來赵能名,他母子巧言來勸我的父,三個人暗暗定下計牢笼。那日里七月七日開筵宴,翁壻倆交杯飲酒一堂中,他父子將酒灌醉你兄弟,只醉得不知南北與西東。差使了趙能暗把丫环害,誣赖你兄弟殺害命殘生。我父親次日當堂送女壻,蔡知縣貪贓受贿顺人情,拿了去夾打成招定死罪,立時就下在南牢一监中。賣豆腐劉保回家送一信,老母親聽說氣死入幽冥。我嫂嫂萬般出於無可奈,安心要割捨发肤來殮親。叫錢婆剪髮賣来祭老母,還叫他賣女買棺把尸盛。這一日我在綉楼心撩亂,同月姐散步闲遊到花亭,忽聽的墙外一片人喧嚷,叫月姐隔墙问是為何情。賣婆说因为買棺來賣女,月姐就將女抱進花園中,我赠他白銀三十買棺木,与愛姐定計大門掛红灯,假借著閑遊玩燈哄我父,因月姐女扮男妆立府中。十五夜黑暗奔到偺家內,吊婆孝與我嫂嫂訴衷情,本来要婆母家中把孝守,又恐怕我父知情不肯容。因此上辭别我嫂把京進,半途中險些遇難喪殘生。俺姊妹受了多少驚和怕,都只为家中有難尋大兄。今幸得相府以內见兄嫂,不枉我上京一場受苦情!
  話說孫繼成聽说他兄弟,被趙明害到死地,母親氣死,妻子剪髮賣女,只气的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只見他把口一張,往後仰去,咕咚一声,栽到在地。玉屏聽見,慌忙跑出簾外,上前抱住,說:『官人醒來醒來!』連叫數聲,並不答應。玉屏小姐,甚是作急,口內埋怨兰英,說:『妹妹你可也心急,說的這樣利害,把恁哥氣死了,這是怎了?』唱:
    高玉屏声聲埋怨趙小姐,说這是妹妹说話少急心。你或者住上三朝并五日,這些話再對他言也不迟。只顧你訴盡家中冤枉事,把你的大兄氣得這昏迷。你來意為求打救他兄弟,難道說氣死恁哥我就依?我父母一生只有一個女,招赘了原想憑依到老時。今日里你哥若不還陽世,要叫我孤寡少婦怎支住?却不是上京來找恁兄長,算來要到此將他把命追。高玉屏連声埋怨不住口,說的個蘭英著忙泪兩垂。
  話說趙蘭英,聽他高氏嫂嫂,悲哀之中,一片埋怨,急的他泪如秋雨。又見孙继成,面如土色,鼻息不喘,也顧不得避弟妹大伯之嫌,慌忙來至面前,手拍继成膀臂,連叫了幾声:『大哥,快快醒來!我為恁家的冤枉,絕了俺父女之情,假扮男子上京而來,與你送信,原想叫你回家殯母救弟,不料大哥一急而死,母喪小能葬,弟仇不能報,撇妻抛子,不能教養,枉中了國家狀元。為臣沒得尽忠,為子不得盡孝,難道孫家門戶,竟至如此衰微!』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情義堪嘉谢恩趙女
  詩曰:母子兄弟情最真 離别家庭正三春 一旦聞知冤枉事 氣壞金榜掛名人
  俚言敍過,書接前言:話說兰英说:『家運衰敗莫過於孙家,真乃可欺人也!』唱:
    趙小姐一見繼成活氣死,疼的他杏眼秋波淚直傾,叫了声伯兄你莫歸陰去,斷不可遺留不忠不孝名。雖然是大哥今把状元中,國家的大小事體赖兄行。丢下了母親停柩尚未殯,還有那兄弟身在南牢中。不消說嫂嫂姪女常盼望,你兄弟南牢盼望眼睛紅。我如今千辛万苦來送信,不過是為的家中事不平。實指望回家殓母救兄弟,誰想到聞言氣死赴幽冥。請閻王緊緊牢将鬼門闭,莫要說不該死的我长兄。正是他哭哭啼啼訴心事,旁邊有红梅有話叫一聲。
  請說蘭英与玉英各懷心事,只顧守着繼成啼哭,止恐他死无生,躭誤終身大事。這紅梅見了他姑爺氣死,也不言語,疼的他眼淚扑搭的的,只給繼成攄把咳嗓。敢說紅梅為何這樣呢?一则端著相府的碗,再者孫繼成雖到相府未久,待丫環奴婢們甚是有恩,所以如此,此是閑話。且說紅梅,抹着繼成哽咽,攄了多會,内里痰氣顺下,微響一声,少有氣息。紅梅便叫:『二位姑娘不要哭了,俺姑爺又活了!不是我救他命,只怕俺姑娘不是小寡婦,就是個小後婚了。』玉屏把紅梅的嘴抹了一下,說道:『好呢,這小妮子,那個與你作耍!』連忙來至近前,用手把繼成的嘴一摸,果然有氣。遂叫红梅到厨下沖了一杯薑茶,用手把胸膛,給繼成搥了幾搥,又用金簪將口弄开,把薑茶灌下。只聽他咳嗽一声,幽幽還過氣來,叫了一声我好苦呀!唱:
    孙繼成半嚮還過一口氣,耳旁邊只聽婦女哭啼声。猛然間睜開一雙愁眉眼,看见那玉屏丫環眼通紅。又聽的帘內一声叫大哥,孫繼成才知死去又復生。眼望著无锡縣中流痛淚,哭了聲養兒落得一場空,為兒的自從進京遭不幸,染時症病在招商旅店中。調養了月餘病好三場進,只落得提筆賣詩為營生。候至了三年復又開科考,儿才得獨占鳌頭中魁名。兒只說金榜题名顯父母,誰料想兄弟受罪母命傾。早知道母死不能行孝道,兒怎肯上京三年不回程!既然是母親不得为兒力,似我這忤逆為人盡甚忠?摘下了头上烏紗帽一顶,把圓领撕了一個大窟籠。手指着无錫縣中高聲駡,駡一聲吃草人兒老赵明。最可恨貪贓賣法蔡知縣,又駡聲马氏賤人合趙能。最可恨貪贓冤屈我兄弟,为什么害他死地下絕情。我若是拿住贓官定報恨,還拿住赵明三尸油鍋烹。高小姐招着继成只挑嘴,唬的他不住連聲叫相公:莫非是你的真魂不入竅,不就是得了一個氣心風。單放著正經話兒你不講,你口內胡言亂語不中听。眾明公玉屏合他來打混,只恐怕言語來羞趙蘭英。
  話說玉屏小姐聽的狀元口中,七言八語的,恐怕一语激羞了蘭英,说:『相公!你想母親死故,趙蘭英賢妹行孝買棺,又救女兒,又立为咱家寃枉之事,絕了他父母之情。想他未出閨門的幼女,抛头露面,上京送信,亦非容易,你得贤妹多大恩情,就該谢過他才是。却東拉西扯,不知说的什么!』玉屏這一句話,把继成提醒了,遂向兰英說道:『為兄顶冠束带,不如賢妹女流賢孝,今日當上,受愚兄一拜!』赵小姐说:『大哥,你说那里話來!為媳盡孝,理之當然,不敢當大哥一拜。』继成说:『丫環把那個小姐来攙住。』唱:
    吩咐聲丫環搀住趙小姐,孫繼成俯伏下拜禮恭身:我的母死時全得你来濟,受過了妹妹天高地厚恩。雖說是贈銀買棺你行孝,比著俺兄弟二人強十分。我的弟南牢受罪身難出,愚兄是千里相隔不知聞。小爱姐不是妹妹來留住,這時節久已离了孫家門。又蒙你女扮男妝把京進,路中是担驚受怕又操心。俺本是不忠不孝枉在世,倒不如妹妹贤孝人敬尊。孫繼成拜谢已毕落了坐,他方才復又开言问原因。
  話說继成謝了兰英,敍禮已畢,復又問说:『贤妹適才言青峯山遇寇,多虧夢月相救,我想他是女流,如何退得贼呢?』蘭英將夢月之父,中過武状元,官至總兵,被劉瑾收害之事,说了一遍。繼成聞聽说:『原来是伯父之女,請来愚兄谢過了!』紅梅说:『請李姑娘,俺姑爺见禮咧。』夢月聽说,來至帘外站住,繼成施禮已毕,便叫小姐:『你既下安排酒宴,與二位小姐接風,我到書館修下表章,明早朝王見駕。』玉屏说:『我劝相公免朝罢,現在母喪丁憂,就该身服重孝才是,如何身穿大紅,朝王見駕?若是聖上怪怒起來,問一個漏喪不報,獲罪不小。』繼成聽说,大惊失色,说:『小姐這便怎處?』玉屏道:『相公不必憂愁,等我的父親下朝回來,偺夫妻二人,哀求於他,叫他替你上一本,咱好回家殯母救弟,拿賊報仇,岂不是好?』繼成说:『小姐言之有理。』便叫红梅前庭等候:『你老爺回來,禀我得知。』红梅领命而去。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奏短長殿前求聖主
  詩曰:人生窮達總由天 勸君不必苦熬煎 一旦時來兼運好 快坐春水天上船
  却說红梅,領了玉屏之命下樓,不到一刻的工夫,高相爺即下朝回来。紅梅急忙上樓報知,玉屏夫婦,即帶同蘭英夢月下樓,來到堂前,只见他,唱:
    孫繼成夫婦跌跪在庭堂,尊一聲岳父大人聽端詳:兒在這贵府招贅一個月,算起來一共三載未歸鄉。聞得说敝處連年遭荒旱,兒本是並无地土與田莊。我兄弟因為家中無费用,他只得长街賣水度時光。他岳父趙明長街遇吾弟,憎惡他子壻貧窮起不良,假推着收到他家把書念,與他的義兒定計殺梅香,诬賴他壻逢酒後將人害,次早晨趙明送将到公堂。蔡知縣受贿貪贓王法賣,將我弟夾打成招把命偿。我的母聽說兄弟把监坐,為疼兒一時氣死在草堂。多虧了趙氏蘭英救我妹,可算是女中魁首甚賢良。與他的生父吵鬧絕情誼,一怒間撕碎退親紙一張。十五夜推托玩燈出了府,與月姐脫去女服改男妝。到我家先與母亲弔個孝,還打算救我兄弟出监房。他如今不辭辛苦來京内,家中事自始至終說端詳。我算來生不能养死不葬,有什麼面顏在朝奉君王?老趙明氣死我母害我弟,一定要回家報怨走一場!望岳父早朝替我奏一本,急便要殮母救弟返家邦。孫繼成一經說毕雙流淚,高爺说賢壻你請放心腸。近前去用手攙起他門壻,说道是事要仔細再商量。
  話说高爺說:『趙年兄當初偺二人同殿奉君,他做官到也忠正。如今年邁,竟幹出這等不仁之事。却有這樣好女兒,我自有生意。』便叫丫環请你太太去。叫玉屏把趙李二位小姐,一同请在二堂。高爺見了夫人,把狀元家事,并二位小姐来历,说了一遍。又見玉屏引了兰英梦月来到二堂,到在高爺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夫人用手搀起,慌忙說道:『你今是客,請起來敍話。』二位小姐方才坐下。夫人视蘭英窈窕之容,真爱人也。唱:
    老夫人睜開目力来觀看,細看那无錫來的趙蘭英,暗說道果然是個美貌女,好一似月裏嫦娥下降臨。只見他头上青絲如墨染,生就的粉面桃腮白盈盈,柳叶眉相稱一雙杏子眼,狐犀齒外包一點胭脂红。還搭上身軀匀稱金莲小,兩隻手尖如嫩笋一般同。實在是真金不怕塵氛染,好面目就不打扮也奇珍。往常時只說玉屏生得好,看他來更比屏兒勝幾分。說起他花容月貌人間少,更有他貞節賢德人不能。不得已妝扮男子把兄找,還比那世間男子更超羣。老夫人觀看兰英且不表,再表他高爺開口把話云。
  話說老夫人觀看蘭英,暫且按下不表。却說高爺,见夫人把兰英夢月搀起,連忙開言問道:『趙小姐,你姊妹二人出來,若不回家,你父必然使人四下尋找,若是尋找不着,必定終日难忘的。到底你是父女情節。依老夫說,如今先雇轎子把你送回原郡原鄉,老夫待後上朝奏本,叫你哥嫂一同回家,去殮母報仇,打救你二公子出狱。這有如何不好呢?』蘭英說:『相爺你也未知就裏,容我細細的稟來。』唱:
    趙小姐未曾開言淚紛紛,尊一声在上聽我把言論:世界上誰家不講情和理,偏偏是我父看女不同人。俺兩家結下秦晉百年好,兩下裏立下合同與衫衿,到如今孙公去世家業敗,大不堪長街賣水去營生。却不料假請公子攻書史,論趙能殺人貽害罪不輕。送到縣暗用黄金一百兩,蔡知縣受贿貪财起狠心。把公子夾打成招問死罪,立逼他公堂自寫退婚文。我的父得了退約为憑證,要著我改嫁富豪另配人。雖然是閨中女子無見識,豈忍教棄捨結髮亂大倫?只弄的父不慈來子不孝,我因此撕了退婚回家門。曾記得三從四德女子分,须要尽敬順无違立美名。宜學那贞良烈女流芳遠,岂肯比失節婦人不守貞。我生時既然孫家作媳婦,到死後就在孫家作鬼魂。從今後對天立個洪誓願,到老死在也不進你家門。趙蘭英說到前後一切話,喜壞了相爺夫婦年老人。
  要知道蘭英小姐端的事,再等著下回書里接前因。

第三十回 訴委曲堂上拜高公
  詩曰:莫道兰英是釵裙 贤德貞烈甚超群 千里尋兄救夫主 留得芳名历萬春
  提过俚言,書接前事:話說高爺聽蘭英之言,說道:『你姊妹二人,真乃是志氣女兒。你既然不肯回家,老夫也不便相追,但在我家行走不便,我有意將你姊妹二人,認為我二老的養女,不知你意下何如?』二位小姐聽說,满心歡喜,说:『老爺既不怪嫌,請受孩兒一拜。』唱:
    趙蘭英一同萝月喜氣生,他二人雙膝跪在二堂廳。姊妹們磕個头來拜两拜,齐声说謝過爹娘大恩情:可憐我姊妹離鄉無倚靠,幸將我收到身邊做螟蛉。叫爹娘本當要把義字減,俺姊妹就當你的女親生。俺算是一母仝生三個女,早晚的奉事父母把孝行。兒本是自幼生來命太苦,六岁時生母去世赴幽冥。丢下兒上無兄来下無弟,一切的飢飽寒熱誰見疼?这才是黄連同著黄柏苦,放過了苦中加苦十六春。现如今得逢一雙義父母,好一似轉世為人又復生。二小姐拜罷一雙父合母,急回头又拜玉屏女義兄:妹妹們年輕小弱不省事,還望乞姐姐一切要宽容。從今後姊妹要拘大小禮,比不的妯娌行头任意行。進門來先把妹妹耍几句,我不敢言語之中把你輕。高玉屏一聞此言面帶笑,叫一声妹妹記的太分清。萝月说起先与你是妯娌,有幾句耍笑言兒也是應。今日裏既是三人成姊妹,是誰家姊妹還有耍戲情。不提他姊妹三人说笑話,在座上喜壞年高一品卿。
  話说高爺,聽得趙小姐說了一遍,滿心欢喜,说:『夫人,你把兩個女兒,领回堂樓去罢!我如今灯下修理表章,明日好朝王見駕。』夫人小姐回去不表。且說高爺,在燈下修完表章,晚景已過。次日清晨早起,梳头淨瞼,整顿朝服,在府門上轎,來至午門出轎,在朝房等候。不多一時,正德皇爺升殿,文武参見已畢,黃門官傳出旨來:文武官員聽真,有本早奏,无本捲帘朝散。高爺聞言,整袍端带,手執牙笏,來至金殿,雙膝北跪,口呼:『万岁!臣有本奏。』萬岁龙目一观,原來是首相高榮。叫道:『高愛卿有何本章?望朕奏來。』内监把本章接過,呈在龍書案上,皇上用目一观,看是什么言語。唱:
    上寫著高荣六十有二岁,臣有本奏上當今主聖明:臣所生止有玉屏一小女,招赘了欽點狀亓孫继成。家中有妻女相伴年高母,同着他继高兄弟守贫窮。他本来缺少田地錢和鈔,单指着繼高賣水度營生。那一日遇着趙明他岳丈,嫌他窮假请攻書定牢籠。命趙能殺害丫環来诬害,送當官受贿百金定罪名。继高母一聽此言活氣死,现如今还在家中停著灵。幸虧了我主聖明灵秀毓,赵明女三從四德有兰英。聞聽說他父得了退婚契,誆到手撕碎断絕父女情。與義姐假推玩灯扮男子,連夜間去弔婆母離家行。他姊妹不憚風尘把京進,中途路兩次三番遇贼人。多虧了李氏夢月多武艺,救蘭英一同相伴進京城。咋日間姊妹二人见小婿,趙兰英把他家事说分明。他情願誓不重婚把仇報,臣因此收他姊妹作螟蛉。臣前日早朝聖驾回宮轉,有小婿對臣悲泣诉始終,他因为身丁母忧服重孝,不便來殿前朝见聖明君。臣斗胆替他上本將情訴,祈我主聖諭训示怎样行。金殿上正德皇爺看罷表,不由的时见龍心喜气生。皇爺说快傳此女上金殿,把他那始末根由向朕明。
  話说正德皇爺,看罷表章,龍心大喜,说道:『趙明做下不仁之事,他女兒竟有大志,能全夫婦而絕父女,贞烈可喜。不免將此二女傳至金殿,朕問出他真假虚實,便知端的。』閑话少叙,書要便捷。却说高爺领旨下殿,回到府中,把二位小姐用轎抬到午門下轎,引到金鑾殿,雙膝跪下,稱:『万歲!臣女見駕。』皇上問道:『趙蘭英,你父嫌贫爱富,定計害壻,按律定罪,就該立决。你今假扮男子,千里進京,亦非容易。可惜你來的晚了,刑部早已奏到孫继高強奸不從杀害便女的一條案,朕已批本年處死,今已有數日,只怕文已到县將他斩了,也是有的。朕实憐你賢孝苦節,降下旨意,在午門外,高搭了一個彩樓,准你奉旨拋球打彩,不論王侯公子,庶民百姓,打著者,朕當加封他官職。』蘭英聽叫他抛綵球招親,就加钢刀刺心的一般,說道:『万岁且莫降旨,容臣女將寃苦訴上一訴,就死也甘心。』唱:
  要知道蘭英诉冤端的事,且待著下回書里向恁云。
第三十一回 赐三尺劍嚴辦仇人
  詩曰:贤德贞烈趙蘭英 為救夫主尋伯兄 若使動心抛彩事 那得金殿受皇封
  閑話休提,書要相續:話說蘭英聞得孫繼高被刑部所奏,強奸不從,害死使女,業行勾决之言,認以為实,不由的心如刀割。又聽圣上叫他抛彩重婚,只想有死無生,望著皇爺说:『聖主爺若是提拋彩之事,臣女就有違旨之罪了。』唱:
    趙小姐跪在金殿呼聖主,臣女有違旨言詞冒犯陳:論起來午門抛彩恩洋廣,爭奈我繼高不得在其倫。他既然蒙旨勾决廢了命,我豈肯失節改嫁另主婚?在家中撕約斷絕父女誼,青峯山遇賊險些命歸陰,清河鎮蒙汗蒙住將落水,多虧了玉梅表妹救还魂。同月姐死裏逃生京来進,都只為要替孙家把寃伸。到如今繼高身死絕了望,說什么午門抛彩另招親。算來是明明逼我身速死,何曾是待叫臣女受皇恩!我兰英只该活到十六歲,陰司裏閻王造就短命人。縱然就刀劈臣女千萬段,我焉肯午門抛綵改初心。兰英女訴罷寃枉只要死,龍位上喜壞正德有道君。
  話說正德皇上,聽的趙小姐說了一遍,龍心大喜,說道:『高愛卿奏本,朕還不信,選至金殿親自面問,果然是實。朕治天下,全憑的是「忠孝廉節」四個字,賞善罰惡。今有這樣賢孝貞節女子,朕不加封於他,只恐滿朝文武,说朕赏罰不公,百姓談朕無道。』叫道:『趙蘭英不必傷悲,聽朕封你。』唱:
    這才是正德皇爺喜氣生,叫了声蘭英聽朕把你封。真乃是锺灵毓秀天地氣,才生下出類拔萃女二名。看容貌天仙下降人間少,居心田堅如矢石不變更。你二人若是一雙男子漢,就可以封你官職在朝門。縱然是深閨之中一女子,看你的行事不與俗人同。朕情願認你二人為義女,試聽朕與你姊妹來取名。趙蘭英名為節孝皇姑女,李夢月就把忠義公主稱。朕赐你先斬后奏上方剑,带领著總兵名叫黄俊龍。再與你一千精壯人與馬,你廟人领了旨意出皇城。须記着逢山遇寇须要斬,除滅那贓官污吏聽你行。到无錫剝皮處死蔡知縣,人油蠟带活燒死惡趙能。赵户部本是兰英生身父,亦任你殺斬存留議重輕。第一許金誥玉葬状元母,還著你南牢救出继高身。在家中守孝三日當三載,務必要速速繳旨進都京。二小姐叩頤谢恩下金殿,喜孜孜领旨回到相府中。黄總兵點就一千人共马,單等著皇姑公主出皇城。姊妹們相府拜別恩父母,只見他一齊上轎要登程。咕咚咚三声大砲惊天地,二小姐各自都把大轎乘。孫状元一共三轎回家去,眾兵丁一齊呼道起了營。只見那各樣執事排成對,真乃是前呼後擁眾人驚。有的是金瓜月斧朝天鐙,還搭上龍鳳彩旗放光明。滿朝中文武官員把行送,許多的杯酒筵開十里亭。到處的官街御道张紅綵,百姓們牛羊擺列也饯行。流星馬不住途中跑來往,沿路上河路马头搭彩棚。州縣官聞知不住忙迎送,俱都是各抱手本來問安。在途中曉行夜宿不一日,掹抬頭進了无锡一座城。點著了三声大炮来公館,把聖旨高高供在大堂中。
  話说蘭英小姐,同居家人等,方才入察院,就吩咐令人抬轎,到东关接你龍氏太太,与小姐同來察院相會。又吩咐總兵黄爺到南牢:請你二少爺孫继高相見,速拿蔡知縣、趙明、馬氏、義子趙能,齊到察院,定罪發落。總兵领命去了,不多一時,只見龍氏爱姐來到大堂下轎,蘭英夢月迎進二堂去了。黄總兵同繼高也到大堂与继成相見,他弟兄二人,訴不盡離情之苦,這且不表。單说龍氏爱姐,来在二堂,大家敍禮已畢。玉屏小姐說道:『姐姐,婆婆死故,叫你替俺行孝;兄弟受苦,叫你自己操心。妹妹負罪太多,姐姐请上坐,受妹妹一拜。』唱:
    高玉屏躬身下拜笑盈盈,谢過了贤德姐姐龍素贞。雖然是俺在京中享安樂,常想著你在家中受清贫。闻聽說母死剪髮將女賣,世界上這等賢孝有几人。二兄弟南牢以內身受罪,多虧了爱姐送信甚殷勤。俺打算聞信就要回家轉,怎奈是只由天子不由臣。昨一日我父上朝奏一本,俺才得領了聖旨出朝門。带來的鳳冠霞佩與玉带,聖主爺封你賢孝一夫人。姐姐呀結髮夫妻你為長,我妹妹願為二房侍奉恁。龍氏女一聽此言面带笑,叫了聲妹妹你也太多心。你本是宰相之女千金体,當今時萬岁皇爺做媒人。俺兩個休論大來休論小,说什么誰是長房誰二房,雖然仝在孙門為了媳婦,比著那同胞姊妹勝幾分。妹妹呀別的事情不讓你,我让你每逢夜晚伴夫君。玉屏女一聞此話回言道:你今是久旱荷花待雨霖。不言他二人敍禮来取笑,又只見愛姐來拜高千金。只见他拜了一拜雙膝跪,瞌罷头開口就把母親尊。高玉屏近前用手忙扶起,芙蓉面喜笑盈盈把話云:怪不的二嬸說你多伶俐,今日一見面看你信了真。
  記住他姊妹三人且莫表,下回書再说繼高來谢恩。

第三十二回 披一品衣榮諧佳偶
  詩曰:一家離別受折磨,想望聚首久蹉跎 危困几遭辛苦事 一朝團圓樂如何
  俚言敍過,書接前情:話說孫繼高,來至滴水簷前站住叫道:『愛姐!向你高氏母親說,就说你叔叔與他見禮。』愛姐说:『晓得。』他便來在玉屏面前说:『母親,俺二叔與你見禮來了。』兰英聽说,就躲閃在屏後面去了。玉屏說:『快快請你二叔。』繼高進了二堂,站在玉屏面前,说:『为弟的禮到了。』唱:
    孙繼高恭身施禮往下拜,他說道多謝嫂嫂救命恩。若不是相爺當朝奏一本,我如今怎能出離南牢门。等著我目下去到京城內,一定要拜謝伯父高大人。二堂上玉屏小姐忙還禮,尊了声叔叔洗耳把言聽。自從恁哥哥今科状元中,俺每日掛念叔叔與母亲。不料想家中遭了連天禍,俺在京何嘗一字得知聞。他嬸嬸千辛萬苦把京進,我父親方才一本奏當今。趙兰英聖上親封皇姑女,俺方才領旨回家救你身。現放了嬸嬸你不將他谢,你謝我玉屏有的甚么恩?孫继高還日年輕臉皮嫩,被玉屏一番言語似啞人。有心要回答玉屏三兩句,怎奈是叔嫂初見難啟唇。高玉屏得意不住微微笑,孙繼高面紅出了二堂門。屏風后忽見走出赵小姐,只見他輕啟朱唇把話云:我姐姐宰相之女千金体,看你是輕的好像无半斤。盟下誓再也不許放邪屁,今日里你又言來犯咒神。不談他姊妹二人來談笑,赵兰英復又開口把話云。
  話說蘭英,一声吩咐了侍女,傳於外面,動樂放炮,将竹帘垂下,姑娘坐堂。侍女吩咐已畢,一時只聽鼓樂齊鳴,三聲大炮開了儀門,蘭英坐了大堂,只見總兵黄俊龍雙膝北跪,口稱:『皇姑!臣將一些犯人,拿至轅門,聽候皇姑发落。』小姐一言分付,先把蔡知縣押上大堂。總兵官站在一旁,高聲喊道:『速將犯官蔡知縣,押上大堂。』眾武士聽說,一声吶喊,把蔡知縣繩綑锁綁,押至階下推倒,蔡知縣雙膝下跪。小姐怒從心起,一声大喝:『我把你這狗才,领了聖上憑印,來到无锡縣治民,就該賞善罰恶,才是为官的道理,為何貪贓賣法,受了赵家百兩黄金,將孫繼高苦打成招,问成死罪?他母親痛兒氣死,這是他命里所該,你這狗官故意害人,是該死有餘了!』唱:
    趙蘭英緊皺蛾眉怒氣生,駡一聲貪赃污吏狗蔡英,你真是为官不与民除害,叫你来枉受皇家爵禄封。只顧你圖了赵家金百兩,拿著他无罪之人受五刑。那知道害人反把自己害,把他來剝下人皮使草搒。叫了聲左右兩邊劊子手,快將这狗官綁在剝皮亭。狗才官要想活命今不可,再不得无锡縣把百姓坑。只聽的兩边答应一聲有,跪上了几名擒龍捉虎人,惡狠狠上前用手忙抓住,立時的要剝赃官名蔡英。立時的要剝贓官往前走,這狗官抬头看見老赵明,气的他圆睜二目將牙咬,駡了聲老贼做事太絕情。因為你欺心定計把婿害,到今是連累我把性命倾。料想著陽世不能把仇報,俺兩個同到陰司把賬清。不说這蔡英死縣知的苦,再表那韩氏挑唆漢子精。
  話說蘭英,令人草搒蔡知縣,又一聲问道:『總兵可曾將他的家眷拿来?』黄爺说:『家眷已經拿到,俱非知縣的親丁,惟有他韩氏听候皇姑发落。』小姐说:『不係他親丁者,俱發外邊充軍而去。就把韩氏带上堂來。』军卒將韓氏押至大堂跪下,小姐一見,心中大怒道:『好贱人!你刁唆丈夫,贪贓賣法,你休想再活了。刀箭手与我扯下去,零迟碎剐,扒了他的心肝。』又问總兵:『馬氏曾带來嗎?』黄爺说:『馬氏縣梁自縊。』小姐说:『只就便宜他了。叫趙能上堂。』武士将趙能拉在大堂跪下,小姐說:『大胆的奴才,你知道也有今日了。』唱:
    駡一聲趙能兇狠異姓子,大不該陰謀鬼計把人傷。今一日既然犯到姑娘手,立刻的叫你一命见閻王。拉下去點上一枝人油燭,也叫他臨死之時放光明。不言這趙能廢命死的苦,再表那倒運趙明作了慌。
  話说小姐吩咐:『將趙户部带上來。』黄爺押住他,來在大堂上面,望着聖旨跪下。小姐说:『你既中過皇榜進士,官拜戶部尚書,就該致君澤民才是,为何嫌貧愛富,謀害你女結髮之夫,不仁太甚。今奉聖上旨意,赏善罰惡,也顧不得父女之情,少不的先正国法盡忠,然後再殯父行孝。武士們拉下去斬去首級!』继成兄弟仝他家人等,聽说要斬赵明,齐说:『刀下留人!』大家向聖旨跪下,说道:『這事俱是马氏的起意,與大人无干,皇姑留情。』兰英聞言,正合本意,遂將計就計,放回趙明。繼成兄弟與他施禮,兰英夢月近前跪下,說:『爹爹恕兒不孝之罪。』唱:
    他姊妹雙膝跌跪地流平,羞殺了嫌贫害壻老趙明。不言他攙起二女重相認,再表他居家殯母回北京。不几日曉行夜宿進京內,高相爺迎接到府喜心生。次一日上朝繳旨把恩謝,喜壞了正德皇爺有道龍。龍素贞賢孝夫人封一品,李夢月贅孙繼高駙馬公。择就了吉日良辰花燭夜,不消說三人夫婦敍恩情。那一日洞房恩愛说不盡,喜孜孜合家團圓北京中。編就了俚言一部红燈記,以備那文人君子解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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