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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上册】【清·陈少海】
第 一百 回 五枝花同归荣国府 十二钗重会大观园
第九十九回 上青坟不忘贞友 来旧宅情感故人
第九十八回 验神数珠还合浦 争奇胜衣出天孙
第九十七回 景福堂合欢旦节 如是园庆赏元宵
第九十六回 祝太君寒宵舍金帛 松公子黑夜识英才
第九十五回 一战成班师奏捷 十万贯旧产还元
第九十四回 感多情狐仙报德 诛反贼女将成功
第九十三回 狗军师定谋折将 沙塞鸿被擒得夫
第九十二回 独对寒更英雄遇美 同归故里娇女思亲
第九十一回 孟瑞麟草堂花烛 祝梦玉果掷新郎
第 九十 回 太夫人亲劳将士 小书生喜对梅花
第八十九回 勇裙钗力敌三将 美公子文闱双捷
第八十八回 得宝刀情深女道士 登将台兵任美佳人
第八十七回 桂侣佺奋拳打鬼 林之孝大笑归神
第八十六回 六如阁群芳游异景 幻虚境姐妹悟前生
第八十五回 甄宝玉迎婚拜岳母 梅香月探井遇神僧
第八十四回 柳夫人金陵践约 宝姑娘佛阁看花
第八十三回 荣国府贾兰完娶 苦竹岭柳绪立功
第八十二回 财色两空还孽报 火光一片断情根
第八十一回 绮姑娘喜逢故友 白云僧戏化金鱼
第 八十 回 送病魔专诚酬愿 答抚育奉派拈香
第七十九回 如是园宝钗悲玉 秋水堂平儿戏珍
第七十八回 老和尚周游地狱 病夫人喜遇菩提
第七十七回 戚大娘虚词骇鬼 柳主事正直为神
第七十六回 角先生烧断风流帐 女道士包去穷鬼魂
第七十五回 赏春光群芳联句 驱魔障老道擒妖
第七十四回 放风筝寄怀好友 补修禊启订同心
第七十三回 如是园赏花诗社 介寿堂应命当家
第七十二回 凤姐儿转生娇女 梅海珠喜产麟儿
第七十一回 薛宝书一弹服冯富 桂廉夫折狱斩黄牛
第 七十 回 桂太守款宾念旧 柳公子遇虎招亲
第六十九回 吊佳人香茶一盏 托义仆重任千金
第六十八回 贾探春祝府总丧事 王熙凤梦里说前因
第六十七回 重甥女托理家务 拜经忏荐慰贞魂
第六十六回 介寿堂感情留客 海棠院戏语成悲
第六十五回 梅秋琴即景题桥 贾探春因惊见母
第六十四回 白云僧踏波救难 珍珠女舞剑联欢
第六十三回 露筋祠众亲会贤母 平山堂遣仆祭佳人
第六十二回 穷秀才强来认族 老倔妇接去逢亲
第六十一回 太夫人欢乐洗孙 小丫头因哭得福
第 六十 回 桑奶妈失身遇鬼 陶姨娘弄玉生儿
第五十九回 周婉贞毕命守身 贾珍珠去蕉得弩
第五十八回 竺九如失言生嗔 老寿母施恩遣婢
第五十七回 王夫人衣锦荣归 桂太守扬帆赴任
第五十六回 结朱陈李宫裁聘妇 续秦晋桑奶子遂心
第五十五回 如是园玉梅契合 天香阁桃柳联芳
第五十四回 如意匠留形换体 清凉观抵足谈心
第五十三回 蕉雨斋友梅谈遇合 水晶宫月老说姻缘
第五十二回 对长江王夫人哭女 奠杯酒祝公子悲珠
第五十一回 云巢庵宝钗题画 金山寺珍珠投江
第 五十 回 梅香月对书奖婿 贾珍珠即景悲人
第四十九回 贾郎君舟中结秦晋 桂太守堤上拜神僧
第四十八回 荣国府分金睦族 大观园对画伤情
第四十七回 周婉贞偷闲说命 梅香月见鬼擒人
第四十六回 石夫人重后节哀 桑奶子逞凶撒泼
第四十五回 甘露寺禅房花烛 介寿堂忍恸会亲
第四十四回 薛姨妈无心获玉 王舅母称愿结姻
第四十三回 贾茗烟街前遇故主 祝梦玉梦里见佳人
第四十二回 脱官司移花接木 免俗套醉酒长亭
第四十一回 贾珍珠因惊得妹 韩捣鬼为色亡身
第 四十 回 胡月生感缘订良配 薛宝钗谐语解离愁
第三十九回 薛宝月去尼还俗 夏金桂附体显灵
第三十八回 慷慨赠金一人独任 垂涎妙玉众贼遭擒
第三十七回 薛宝钗喜接家书 柳夫人寄言志感
第三十六回 追往事风雨离情 论慈恩芙蓉拜母
第三十五回 会新亲谱联姐妹 重亲谊喜定蟾珠
第三十四回 林主管操持售宅 美裙钗谈笑救焚
第三十三回 老尚书思家说梦 小姑娘留客唱歌
第三十二回 贾平儿洒泪定佳郎 刘大人热心得恒产
第三十一回 杜麻子门房寻乐 慧哥儿膝下追欢
第 三十 回 感姻亲金陵修屋 重交接荣府谈心
第二十九回 石罗汉先失后得 角先生移东补西
第二十八回 慰病儿片言三合 伤往事一泪双关
第二十七回 小郎君伤情抱病 老寿母欢喜含悲
第二十六回 听佳音私心窃喜 吞小影独解相思
第二十五回 介寿堂筹添海屋 瓶花阁泪出情肠
第二十四回 穷侍儿忽然发迹 疯和尚随意高歌
第二十三回 说私情耳边絮语 谈苦况窗外知音
第二十二回 书带姐饮酒讥秀 慈太君尝面怜箫
第二十一回 巧语说风情不妨画卯 苦心尝药味慨试鸾刀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对荷花
第十九回 魏紫箫灯前鸳谱 周婉贞膝上莲钩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阵 银钩满幅写芳名
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闷众美联芳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阁兴扫痴婆
第十五回 俏郎君梦中逢丑妇 相思女纸上遇知音
第十四回 松节度平山奖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第十三回 赠佩盟心绿杨城郭 泪痕留面风雨归舟
第十二回 皮老爷无心获盗 祝公子有意邻船
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继女 张姑娘飞弹惊人
第 十 回 庆端阳夫妻分袂 叙家事姑表联姻
第 九 回 柳夫人感恩归里 贾郎君忏孽修桥
第 八 回 故作情浓心非惜玉 温存杯酒意在埋金
第 七 回 老庵主自言隐事 小郎君代说衷情
第 六 回 释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愿两粒明珠
第 五 回 贾郎君缠绵销宿帐 祝夫人邂逅结因缘
第 四 回 稽首莲台万缘独立 相逢萍水一诺千金
第 三 回 系朱绳美人梦觉 服灵药慈母病痊
第 二 回 为恩情贾郎游地狱 还孽债凤姐说藏珠
第 一 回 幻虚境册开因果 大观园梦启情缘
《红楼复梦》凡例
《红楼复梦》自序
《红楼复梦》序
 
 
《红楼复梦》序
   
  原夫桃李园边,芙蓉城畔,心香一线,幻来色界三千;春梦无端,倏起琼楼十二。普天才子,作如是之达观;绝世佳人,唤奈何于幽恨。爱由心造,缘岂天悭。斯则情之所钟,即亦梦何妨续。吾兄红羽,实稗史白眉。笔花得自青莲,傲文通之五色;心锦分来郭璞,窥子敬之一斑。聚彼芳魂,作吾嘉话。悲欢离合,仙人就三生石以指迷;怒骂笑嘻,菩萨现百千身而说法。奇奇怪怪,既澜翻而不穷;扰扰纷纷,总和盘而托出。画落梅于纸上,无一瓣相同;吐绮语于毫端,正万言莫罄。封姨漫妒,名花本自天来;月老留心,绝世宁真命保问天不语,伤心人代诉衷肠;补天何难,有情的都成眷属。灵根未断,前生种向蓝田;智月常圆,隔世重修玉斧。人间儿女,无劳乞巧天孙;意外因缘,一任氤氲大使。笔妙总由心妙,人工可夺天工。故能青出于蓝,所谓冰寒于水。秕糠前哲,尚何难哉;扬播名流,良有以也。嗟嗟!梦中梦何时真觉,楼上楼更上一层。
  欲将红粉春深,须唤黄莺啼稳。隙驹蕉鹿,空闻子野之三;蚁穴虫窠,不数临川之四。但休向痴人说耳,奚不为知己道之。
  嘉庆己未秋九重阳日,书于羊城之读画楼。武陵女史月文陈诗雯拜读。
 
 
自序
   
  或问曰:“梦可复乎?”余应曰:“可。”子曰:“吾不复梦见周公。”由此观之,大圣人之梦,复周公之梦而梦之者也。有周公、孔子之梦,而七十子之徒相继而相续,夫然后孟子阐而继之,昌黎承而续之,而程、周、朱、许诸贤相将而复。
  而周公、孔子之梦于是充乎天地,贯于古今。而人之生于世者,无不感周、孔之梦,而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道,化于梦而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节,圣人之梦岂非天地间之大梦乎!李青莲曰:“浮生若梦,而日叙天伦乐事。”可见梦之为梦,实伦常之纲领。生于梦者,正不可须臾离于梦也。释氏曰:“如梦幻泡影。”以梦而冠诸泡影之首,盖以泡影为虚渺之物,而梦则具伦常、行礼义,人民城郭、声音笑貌,可得指而名之也。是以雪芹曹先生以《红楼梦》一书梓行于世,即李青莲所谓叙天伦之乐事而已。天伦,人之所同,而乐之之梦境不一,断无彼人之梦,而我亦依样胡卢梦之之理。雪芹之梦,美人香土,燕去楼空。余感其梦之可人,又复而成其一梦,与雪芹所梦之人民城郭似是而非,此诚所谓“复梦”也。伦常具备,而又广以惩劝报应之事以警其梦,亦由夫七十子之续之耳。
  若以他人之梦,即而梦之,此为梦之所必无者。蛇画成而添以足,难乎其为蛇矣。雪芹有知,必于梦中捧腹曰:“子言是也。”
  梦既成而弁数言于简首。
  时嘉庆四年岁次己未中秋月,书于春州之蓉竹山房。红楼复梦人少海氏识。
 
 
 
《红楼复梦》凡例
   
  一、书中每于一事一人,承接起伏之处毫无痕迹。
  一、此书无公子偷情、小姐私订,及传书寄柬,恶俗不堪之事。
  一、书中嘻笑怒骂信笔发科,并无寓意讥人之意,读者鉴之。
  一、读此书不独醒困,可以消愁,可以解闷,可以释忿,并可以医玻一、前书词曲过于隐僻,不但使读者闷而难解,抑且无味,不若此书叙事叙人,赏心快目。
  一、此书仍依前书口语,惟姑娘间有称小姐者,因乡俗之称无碍于正文,姑存而不改。
  一、此书开首先写珍珠,作通篇之引线,以宝钗作串插之金针,以彩芝作结,章法井然,异于前书。
  一、篇中难免错落颠倒之处,卷帙浩繁,鲁鱼亥豕,望阅者谅其疏漏。
  一、此书以荣府作起,以荣府作结,点《红楼梦》本题,终不离于贾也。
  一、卷中无淫亵不经之语,非若《金瓶》等书以色身说法,使闺阁中不堪寓目。
  一、此书共计百回,事繁而杂,如提九莲灯,本于一线,不似他书头绪一多不遑自顾。
  一、凡小说内才子必遭颠沛,佳人定遇恶魔,花园月夜,香阁红楼,为勾引藏奸之所;再不然公子逃难,小姐改妆,或遭官刑,或遇强盗,或寄迹尼庵,或羁楼异域,而逃难之才子,有逃必有遇合,所遇者定系佳人才女,极人世艰难困苦,淋漓尽致,夫然后才子必中状元、作巡按,报仇雪恨,聚佳人而团圆。凡小说中,舍此数项,无从设想。此书百回,另成格局。
  一、此书收笔,结而不结,余韵悠然,留为海内才人再为名花写照,琪花瑶草,香色常存也。
 
 
第一回 幻虚境册开因果 大观园梦启情缘
   
  尝闻洪濛初判,别为天地,分阴阳造化五行而生万物。造化者,即天地阴阳万物之情,因情而化,充乎天地;是天地间万物无情,无处非情。即如顽石,乃蠢然不灵之物,何以言情?但闻生公说法,尚且感而点头。以此论之,情之一事,乃万劫不磨之物。
  闻上古时,大荒之外无稽崖青埂峰前,有女娲氏所炼补天之石,历劫通灵,转过一番人世,自以为情缘了却,并无拘碍。
  谁知灵河岸上绛珠仙草同那幻虚宫里的瑶草琪花欲报灵石荫庇之恩,纷纷转世以情报情。那青埂峰前的灵石,被空空道人携向金陵,投于贾氏,衔玉而生,名曰宝玉;为荣国公之孙,工部贾政之子。年方弱冠,大为情障所迷,几致因情而死。其间,情之最极者,如林黛玉,竟以情逝。其他如晴雯、紫鹃、秦可卿、史湘云、柳五儿、金钏、麝月、袭人、香菱、妙玉、薛宝琴诸美人,情障愈深,情根愈固。惟薛氏宝钗不为情染,独开生境。后来黛玉一花先萎,宝玉万念皆灰,又见诸美人云散风流,相将谢世;秋闱战罢,披发入山,飘然长往。惟袭人另有孽缘,不能自已,出嫁蒋郎。其余红粉朱颜,半埋芳草。荣府中自贾政去世之后,只有宝玉之母王夫人暨长子贾珠之妇李氏宫裁、宝玉之妇薛氏宝钗,姑媳三人相依为命。大凡神仙降世,与那些琪花草石姻缘偶而游戏人间,不过如此。后人不知,复有黛玉复生,晴雯再世及大观园添出许多蛇足。其然,岂其然乎?实难凭信。因偕空空道人上穷碧落,下及黄泉,旁至大荒之外无稽之崖,搜访神瑛、绛珠暨诸美人去来之事。
  时在青埂峰前遇赤霞仙子,笑谓余曰:“君等欲知神瑛之事乎?盍往幻境为卿言之。”空空道人应诺。相将而往,至虚无之境,缥渺之台,藉花而坐。仙子曰:“神瑛当日转落人间,恐其不解情旨,是以令吾妹可卿开其情障,以了尘缘。谁知伊等为风月所迷,结成情劫,难以遽解。因金陵十二钗,本系有情无缘,难以强合。今既有情缘,须当配合。即将伊等未曾合体之元神,在他们未了之前,另又转世,令十二钗遂其情愿,此时又当相会之时矣,世人不知,讹以为黛玉还魂,晴雯再世,人间安得有此,实为笑柄。因君等是情祖门人,同是会中之友,不妨将十二钗另生之册相示,庶知’后梦’之诬也。”空空道人接册在手,细细翻阅,恍然大悟。原来祝梦玉是宝玉后身,松彩芝为黛玉后身,竺九如是史湘云后身,郑汝湘系秦可卿后身,桂蟾珠为紫鹃后身,鞠秋瑞系香菱后身,梅海珠为晴雯、掌珠为宝琴之后身,芙蓉是麝月、芳芸为金钏、紫箫系柳五儿、韩友梅是妙玉之后身。袭人孽缘未消,不须转世。其他如周婉贞为凤姐之后身,祝修云为鸳鸯之后身,薛宝书系雪雁之后身,郑文湘为司棋之后身,孟瑞麟系尤三姐之后身,冯佩金为尤二姐之后身,素兰是晴雯之嫂吴贵儿之妇后身,松寿为柳湘莲之后身,柳绪系秦钟之后身,顾玉书是迎春后身,钟晴为贾瑞之后身。空空道人正看之不已,仙子将册收去,笑道:“伊等转世姓名不妨相示,以解君等之惑;其离合悲欢一段事迹,不可预泄,归去时当必知之。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也。”空空道人言下大悟,再拜稽首而去。从此寄迹人间,放情诗酒。一日偶往荣府经过,遇一老人策杖而来,空空道人叩以贾府之事,老人说道:“自从宝玉去后,他父亲也就不久谢世,如今门庭冷落,车马已稀,非复旧时光景。府里只有王夫人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婆媳三个,环哥儿、兰哥儿,还有琏二爷夫妻二人,如此而已。你问他有何
  话说?”道人答道:“我闻得人说,宝宝回来,黛玉复生,晴雯再世,大观园依旧当年景象。不知然否?”老人笑道:“这是那里话来,宝玉不来的为是古今无不散的筵席;宝玉若来这一局散棋如何收手?真不自谅也。”空空道人听罢,鼓掌大笑而去。
  原来荣府自贾政去世之后,已将二年,王夫人悲伤成病,终日在床。内里家事系李宫裁一人管理,外间事务仍托贾琏。
  其旧时之艳姬美婢一个也无,大观园久已荒废。贾环、贾兰在京外从师课读,宝钗所生之子慧哥儿,朝夕在王夫人房中解愁释闷而已。昔年歌馆楼台、美人香草真是一场春梦。正是:人生十事九堪叹,春色三分二已空。
  如今且不言贾府的风流佳话,单讲那侍儿中花氏袭人,自宝玉去后,王夫人放他出府自行择配,随就嫁了蒋玉函。谁知红颜薄命,做亲未及一年,蒋玉函身故,又无公婆儿女,孤身无靠。他哥哥、嫂子要将他转嫁,知道蒋玉函丢下有数千两银子,袭人衣服首饰连自家私房也有千两。他哥子花自芳想:他年轻轻的,那里守得祝因此并不向袭人说明,竟与一个拉皮条作牵头的陈二麻子商量说,他妹子要前走一步,只要找个合式对头,他有三千两现银带去,还有衣服首饰也值得一二千金。
  陈二麻子听说,十分动火,说道:“有个主儿曾托过我好几磨儿,要娶个人。这人姓龚,原有议叙候选,现在就要分发试用的。老爷年纪约在四十左右,也是南方人,做人和气。他的亲戚也有做京官的,也有做外官的。这门亲事倒还不错。”花自芳道:“既有如此对头,也就很好,我也不说别的,只要五百银财礼。办成后,谢银三十两。他那边谢你多少,我全不管。”
  陈二麻子道:“谢不谢咱们再说,且约定日子,叫他们对面相看。两边都愿意,咱们再说那一层的话。”花自芳道:“这就难了,我家妹子从来不见外人,况且又是他的亲事,更不用说躲的没有影儿,还肯当面相看吗?这事断不能行。”陈二麻子笑道:“这话只好你自己说,且不用说别的,就比着是你,也要瞧瞧人合式不合式,没有说人也不用瞧,凭着咱们说就办得成的。”花自芳想了一会,说道:“我有个主意,你想想使得使不得,你若说这个主意不好,那就不用办了。”陈二麻子道:“你说我听听瞧。”花自芳道:“后日是我母亲三周年,我妹子请大悲院的南僧来家念经,他一早回来。他同那位老爷只说来与我母亲做周年,说不得叫他破费几个钱,备分礼来,咱们留他吃斋,多坐会子。我妹子出进拜佛跪香,又不避人,两边都可瞧见。你说这个主意可好?”陈二麻子点头道:“这主意倒很好,我去约会那位老爷后日来罢。”说毕,彼此散去。
  到这日,陈二麻子果然同那龚老爷备着一分厚礼送来,花自芳故意再三称谢。袭人在堂屋里瞧见,只道真是来做周年的,对花自芳道:“留他吃面。”龚老爷趁势过来作揖,说道:“些须薄礼,不过是敬老太太的一点诚心,实在抱愧,那里还敢叨扰。”袭人一面回礼,急忙退了进去。龚老爷见袭人一身素缟,越显得十分标致,对他说话不觉出了神去,站着动也不动。陈二麻子恐袭人着恼,连忙同花自芳过来邀龚老爷到棚底下去让坐用茶,心中才定。陈二麻子轻轻问道:“如何?”龚老爷连连点头道:“人很去得,再没有这样标致的了!还摆着一脸福气,举止大方。不必多说,在你身上,办成总谢。”陈二麻子道:“这里不便说话,咱们出去商量。”两个人辞别花自芳,一同出来,到茶馆里商量一会,彼此分手。
  次日,陈二麻子去见花自芳说:“那位老爷一定要办这门亲事,依着你送五百两财礼外,还要格外奉谢。他说一有地方,定要请你这舅爷、舅奶奶同到衙门去享福,尽你逍遥自在。”
  一夕话将花自芳说的十分欢喜,满口应承道:“这事在我身上,包你妥当。”陈二麻子忙在杯内取出一个盒子,递与花自芳道:“这里一个帖儿,是那龚老爷的履历八字,盒子里是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并头莲,与你妹子插在头上。还要你妹子随身带的一件东西,不拘新旧拿去回他。不过一半天就要做亲。”花自芳大乐,叫陈二麻子且在茶馆里坐着等信,他拿着这些东西急忙跑到后屋里来。
  袭人才梳洗完毕,见花自芳进来,说道:“哥哥你快去叫车,我要回去,家里没有人,昨晚惦记着一夜不曾合眼。”花自芳嘻嘻笑道:“不相干,吃过早饭再家去,我这会儿正来与你道喜。”袭人问道:“什么喜?”花自芳道:“自从妹夫去世,我同你嫂子成天家与你打算,想你十八九岁的人,那里守得住?别说是我穷,就是我过得,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况且你家又没个长辈,连个有年纪的人儿也没有,就是你带着一两个丫头同那个老妈儿也算不了事。我要接你回来,这里又没有多的房子,我也要打算地出去跟官。我若出去,还有谁来照管呢?前日我同向来做媒的陈二麻子商量,叫他有对路的亲事,与你说一家也好。谁知他有个相好的龚老爷,原是候选,现在就分发试用的官儿,正要娶头好亲事,因此他昨日备礼来同你对面相亲,说了一会话。那个人虽是年纪大些,人品儿倒也瞧得过。你一过去,就是一位太太,连我也沾你的光,谁不叫我是舅老爷!他昨日瞧见你,欢喜了个受不得。今日一早就将履历八字,还有两样首饰,叫陈二麻子送来与你插戴。”袭人听说亲事,已经气极,再听见“插戴”二字,面色皆变,浑身发抖,只得忍住,假意笑道:“东西现在那里?”花自芳慌忙递将过去,袭人接在手中,走到桌边,将盒子打开,取出那两枝花来放在桌上,顺手取起一个茶碗,照着那两枝花上就是几下。
  花自芳急忙来抢,那玉并头莲早已砸碎,金蝴蝶打了个精扁,茶碗也成七八块。又将那个履历八字扯作条儿,一面扯着,放声大哭,十分悲恨。花自芳弄的没有主意,说道:“成不成由你,仔吗将人家的东西砸个稀糊脑子烂?你不愿意,将原物还他就完了。这会儿将他的东西庚帖,砸的砸,撕的撕,还不了他,这头亲事我瞧着倒做定了。”袭人听花自芳所说甚是有理,不该一时孟浪,砸坏东西,看着这事倒难收手,心中想道:“不如一死,以了这段冤业。”登时把心一横,拿起桌上的破碗片子,在脖子上一抹。花自芳骇的手忙脚乱,赶忙来抢,见袭人已是鲜血淋漓,将一件白布衫子都染作大红。花自芳赶忙抱住,急的乱喊乱叫。他嫂子董氏正做着早饭,听见兄妹两个又哭又喊,赶忙跑进屋来,见袭人满身是血,在这里寻死觅活。
  他男人拉住手,死也不放。董氏忙上前拉着,问道:“妹妹这是为什么?好好的要寻死?”花自芳将方才的
  话说了一遍,董氏道:“妹妹本来忒也什么些个,愿意不愿意一句话儿就是了,又何必动这样大气,将人家的东西糟蹋了,这怎么好呢?”花自芳嚷道:“你还要多说,我刚才提了一句,他就要寻死,抹脖了。谁还管东西?”袭人哭道:“原来你们夫妻两个成日在家里盘算我,我不嫁人,碍着你们的什么事?今日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们两个罢。”说毕,将头乱碰,夫妻两个那里拉得他住,急的花自芳道:“我的老祖宗,你饶了我们罢,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敢提了,随你死活存亡,我全然不管。从今以后,再不来接你,只求你老太太开恩。”袭人哭着道:“既是这样,你就去叫车送我家去。”花自芳连忙答应,叫董氏先去找条汗巾与他围脖子,一面赶着就去叫车。董氏要将他血衣换下,袭人再三不肯。夫妻两个想来强他不过,只得依着。替他拿了包袱并梳头盒子,扶去上车。那赶车的老张倒骇了一跳,问道:“二姑娘这是仔吗呢,闹一身子的血?”花自芳赶忙答道:“抓破了脖子上的肉瘤,淌有一盆的血。”一面说着,扶袭人上车,将包袱、盒子放在车内。花自芳跨上辕儿,一直望大路而去。
  走不几里,袭人在车远远瞧见荣府,心中想道:“我虽回家去,他们未必死心,况我又砸碎东西,那头亲事如何就肯丢手?一定另有风波。我是个孤身弱妇,如何敌得他过。不如到府里去见太太商量主意,也好死他们的念头。”主意想定,对花自芳道:“我要到府里去走走,将车叫祝”花自芳道:“且回去换过衣服,歇歇再来。”袭人道:“我定要就去,等不得回家再来。”车已到贾府门首,袭人对赶车的道:“老张,你将车邀住,我进府里去。”花自芳想来强不过,也就跳下来,将车一直赶进大门。此时荣府把门的只有一个老赵,认得是花姑娘,让他一直进去。荣府自贾政死后不过两年,尚未满孝,以此袭人身穿孝服,可以进府。
  袭人来到上房,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一身是血,含着两眶眼泪,自此吃惊,赶忙问明缘故,一同进去。王夫人抱病日久未能下炕,靠在枕上与宫裁、宝钗三人闲话。袭人走至炕前,对着太太跪下,发声大哭,说道:“求太太救命!”王夫人姑媳见他脖子上围着汗巾,半身是血,大为惊异。吩咐将他扶起,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袭人遂将昨日与母亲作三周年脱孝念经,哥子花自芳私自约人相看,今日竟来插戴,以此气忿,将那东西砸碎,庚帖扯坏,自家情急刎刭,欲寻自尽的话,从头哭诉一遍,要求太太作主救命。王夫人说道:“花自芳固然不是,你也过于心急,应不应由你,何必将那个人的东西毁坏,成什么道理。那一家又如何肯依?你很打错了主意。”袭人道:“那些东西我情愿赔他,只恐我哥哥心肠不死,又想出别的主意。那时断不能依他,一准送定这条性命!”宝钗道:“听你这话头儿是不愿意再嫁,但是孑然一身,亦非了局。倒不如搬进府来,同我做个伴儿,倒还安静。如今你是客人,不能像当年看待,不过是咱们这会儿的日子不比原先老爷在时,诸事清淡,只要你过得惯就是了。”王夫人道:“后面日子正长,你又年纪忒小,十八九岁的孩子,那里说得这个守字。不过是终身大事,安顿最难。花自芳未免过于任性草率,我见你这样心志,也很欢喜,自然要替你作主。”袭人道:“太太恩德如天,如肯收留,实同再造,情愿终身靠着太太,再无他意。”
  李宫裁道:“太太作主,自然必叫你终身如意,断然不错,你倒很可放心。”王夫人道:“话虽如此,须得对花自芳说明,写个断字据,不许往来,随我作主。”宝钗道:“必得如此才是。”王夫人吩咐周贵家的,命周贵带花自芳进来,当面问话。
  李宫裁着人去请琏二爷上来。不多一会,贾琏进来请安,李纨、宝钗都问过好,袭人过来请安。贾琏瞧见忙问道:“这是仔吗呢?”王夫人将他的事迹代说一遍,又将刚才的主意说知。贾琏点头正要说话,见周贵家的回说周贵带花自芳在外伺候。王夫人吩咐带他进见,周贵奉命带花自芳进入门内,一齐跪下磕头请安。周贵起身,垂手站在门旁。花自芳跪在地下,不敢抬头。王夫人道:“花自芳,你怎么硬自作主,将你妹子许人,逼的他寻死?他是出嫁妹子,与你原不相干,你不问个青红皂白混出主意,逼他改嫁,你很胡闹。本要送官治罪,因念你个不知事的糊涂东西,且开恩饶你。他如今愿意在我这里,随我作主,自此以后他的死生存亡你全不用管。叫你进来,问你依不依?”花自芳连忙磕头说道:“太太在上,小的也不敢多说,总是小的妹子他要仔吗,就随他仔吗。自今以后,小的再不敢管他的闲事。”贾琏道:“既是如此,这就很好。但是你妹子愿意在太太这里,后面日子正长,恐你将来又有别的道理,必须你写个断绝凭据,两下里才得放心。”花自芳道:“小的情愿写下字据,永远断绝。”贾琏道:“很好!”吩咐周贵带他去写。
  袭人见哥子去写字据,心中十分欢喜,回明太太要同周嫂子到家照应,将东西搬进府来。王夫人应允,命周家的同去。
  宝钗取些刀疮药与他敷上,袭人脱下血衣,同周嫂子去了。一会,将家中一切东西拢共拢儿搬来,堆在上房院里。外面周贵领花自芳进来,面交字据。贾琏看了说道:“很好。”念与太太听过,王夫人命宝钗收着。袭人站在院子里,叫丫头抱琴将所有箱子全行开掉。凡是蒋玉函所有的东西,尽行取出,一件不留。提出几件男衣尺头,送周贵夫妻。其余一切衣服单夹纱棉皮以及靴帽鞋袜、带子佩刀及男人用过之物,当着琏二爷众人瞧着,都叫花自芳一并拿去,也值得千多两的物件,说道:“哥哥,我同我兄妹一场,从今以后死生永别,彼此不必往来,再休提起兄妹。这些男人的东西,我留他无用,尽都与你,很够你穿吃一辈子的。这就是尽我兄妹之心了。”又开红皮箱,将个紫檀奁匣开掉小锁,取出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兰花,当着众人交给花自芳,说道:“这两枝花是赔那一家的,你也收去。”花自芳接着,看他如此光景,心中大过意不去,不由的大哭起来。贾琏吩咐周贵替他拿着东西,谢过太太同众人,向袭人谢了一声,自己抱着两个大包,含着眼泪悲悲切切一直同周贵出去。退还那个龚家东西,各去料理不必表他。彼此以后,他兄妹永远断绝,不相闻问矣。
  王夫人听见花自芳去后,吩咐媳妇们将花姑娘的物件东西都搬在宝二奶奶对过房内。袭人仍依主母,甚觉心慰。只是宝钗因他是已嫁之人,不比当年相待,未免有些客气。袭人大为不安,只得禀知太太。王夫人道:“当初宝玉在家时,我即待你如女,因宝玉去后,恐误你终身,将你放去,再想不到尚有今日。自今以后,娘儿们形影相依,更当亲于往日。但你到底是蒋家的人,宝二奶奶固然要有点儿客气。这样罢,你竟拜我为母,使我老年多一亲丁,犹如宝玉在我跟前一样。将原先那些全行抹掉,彼此须无妨碍,方为妥便。”袭人见太太如此吩咐,不敢不遵。李纨、宝钗十分欢喜。丫头们铺下拜垫,袭人对着太太拜继为母。王夫人欢喜之至,吩咐称为五姑娘。袭人拜过太太,又与贾琏、李纨、宝钗等见礼。贾琏等亦与太太道喜。众人热闹一会,王夫人心中欢喜,身上觉得爽快,对珠大奶奶说:“备几样果菜,接平儿上来吃个团圆家宴。”原来平儿生了一子毓哥儿,贾琏已将他立正,内外都称为琏二奶奶,听见太太得了女儿,赶忙上来道喜,又是旧友相聚,十分投契。
  袭人自此以后,一心一意倒颇相安,脖子上伤痕久已平复。
  不觉过了半年,时当春暮夏初,昼长人倦,袭人同宝钗做了一会针黹,觉得精神困乏,将针黹收起,对着宝钗道:“别做了,很觉有些困倦,不如到大观园去闲逛闲逛。”宝钗道:“不去倒也罢了,走到园里,瞧见那凄凉光景,惹起心事来倒怪不好的。况且园子里长远没有人去,荒荒凉凉的,遇着个妖魔鬼怪,骇死了白饶不值。”袭人笑道:“青天白日那里来的鬼怪,倘若遇着几个,就合他说个鬼话儿,也很有趣。我偏要你去。”说着,拉了宝钗就走,命抱琴点一枝太平香,跟着他们两个一直进大观园来。只见:芳草满庭连砌绿,游丝当户少人来。
  三个人衣牵乱草,裙扫落花。两人不胜叹息。
  一路行来,不觉到潇湘馆门口,袭人十分感伤,就要进去。
  宝钗连忙拉住,说道:“自从林姑娘死后,这里夜夜鬼哭。那年凤姐儿到这里走了一走,瞧见林姑娘,骇出病来,从此就不起炕,你是知道的。你瞧,小竹子儿长了一院,那台阶上的灰倒有一尺来厚。我是断不进去的,不如到怡红院去逛逛罢。”
  说毕,拉着袭人就走,刚来到沁芳桥边,只听见池子里“哗啷啷”一响,一个雪白的东西跳起来,三个人大吓一跳,倒退几步,定睛细看,才知道是只大仙鹤。袭人看着那只鹤说道:“当年是我每日喂你的水食,我自从离了此园,今已数载,打谅你已经奋翮青云,冲霄而去,餐霞饮露,自在逍遥,何以恋此荒园,与草虫石鼠为伍,岂尔以主人之恩义难忘不忍去耶!抑如我之命薄,无所归耶!”袭人说至此处,止不住纷纷落泪。
  这只仙鹤对着袭人长唳数声,乱舞一会,望着那山子后面飞了过去。袭人还望着那山子流泪。宝钗道:“何苦来呢,你捣半天的鬼,带着我出了好些眼泪,你还要出神呢。”说着,拉袭人一径来到怡红院,走进院门,只见那株海棠树倒在院子里,满地下的青草倒有一人来高。抱琴在前分开乱草,他两个跟着跨过海棠树,来到回廊下,一个画眉笼横耽在门槛旁边,满台阶上都是燕子粪。卷彬前还挂着一个白铜鹦哥架,上面结着个大蛛丝网儿。抱琴将??子推开,两个走进里去,桌椅还照旧一点儿不动,只多些灰土。又走到宝玉套房里来,宝钗道:“你二爷画的这幅牡丹,倒还贴在这里,上面还是我同林姑娘题的诗呢。”袭人道:“画的不知去向,题诗的只有你,贴画的是我,又弄得孑然一身,可怜之至。”说到此间,止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宝钗正是一肚子伤心,看见袭人放声大哭,他也大放悲声。两个人越哭越高兴,甚是伤心。这抱琴听他们哭的热闹,独自一个甚觉无趣。将那半截儿太平香插在地下,就走出院门,各处乱逛一会,走到一个亭子上觉得有些困乏,倒下身子就一路好睡。
  不说抱琴在亭子上睡觉,且说宝钗同袭人哭得口干舌燥,也不觉昏昏沉沉,在宝玉炕上入了梦境。这里入梦之时,正值神瑛同绛珠等随风游玩,忽见愁云一片,冉冉而至。众仙截住云头,仔细一看,绛珠道:“此会中人不可不借幻梦之中以开迷障。”神瑛等都说:“甚是。”于是,乘风而去,俱到大观园来。
  且说宝钗、袭人正在梦中悲切之际,忽听见有人说宝玉回来了,二人听见赶忙往外就走,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走进来。宝钗瞧见悲苦难言,一把抓住道:“宝玉你丢的我好苦!”袭人红晕桃腮道:“原来你是忍心害我,躲在这里。这是何苦来呢!”二人拉住大哭。宝玉道:“姐姐们何必如此悲苦,天上无长圆之月,人间无不谢之花,久聚必散,久盛必衰,此天地间自然之理。至于夫妻儿女之道,又不足以聚散盛衰论也。此乃因缘相生,结于所感。缘深者,则相聚日多;缘浅者,则分离日早。宝姐姐同我夫妇之缘,止于此数,徒悲无益。惟袭人姐姐前生未了,又结再生缘矣。”宝钗听他这些言语,放手止悲。
  袭人拉着要问再生缘,宝玉用手往外一指道:“他们也都来了。”
  袭人同宝钗回头,瞧见林黛玉、鸳鸯、晴雯、金钏、紫鹃、宝琴、香菱、柳五儿、麝月、司棋、雪雁、尤三姐、史湘云还有蓉大奶奶秦可卿等,俱在眼前。袭人一见大惊,说道:“宝玉,我听见老爷说,你同一个和尚去了,怎么又与这些死过的都在一堆儿?”宝玉笑道:“姐姐你看死的在那里?活的又在那里?”宝钗点头道:“袭丫头真是乱丝堆里穿针,一会摸不着脑儿。”众人都走进房来,绛珠拉着宝钗道:“别来数载,更觉丰采照人,姐姐真不愧为我幻虚境中第一人物!”宝钗道:“妹妹仙去,我正与宝玉了结尘缘,未能亲送云旌,至今怅怅。今幸不弃,尚来看我故人,令人憎愧。”绛珠道:“姐姐是幻虚中的全人,惟我为眼泪所误,又落红尘,受种种烦恼,将来尚望姐姐当头一喝,破我迷关。”宝钗道:“我正愁苦海沉沦,杳无崖岸,自顾不遑,安能为妹妹计耶!”绛珠道:“河山咫尺自有相逢,正恐觌面之时已迷真性,姐姐达人,自能接引故人。”宝钗同绛珠彼此说的高兴,袭人同宝玉、鸳鸯、晴雯等这一班人,也说的十分热闹。袭人问起鸳鸯,那年上吊之时不知是怎样的苦楚,鸳鸯说:“我吊上之后,心中只想着要同老太太西去,并不觉得苦楚,不知是怎样就断了气,心中也并不知道。”众人正在说话,谁知抱琴的梦魂到屋里来找主人,只看见坐着一屋子的美人,在那里说说笑笑,又见他主人拉着一个男人,宝玉长宝玉短的问他说话。抱琴心中想道:“尝听说宝二爷,想来就是他。我去请太太来瞧瞧。”想毕,转身走出园去,才到垂花门口,忽见贾琏同平儿出来,问道:“你为什么如此慌张?”抱琴将宝玉同了许多美人回来,都在园内与宝二奶奶同他主人说话,他要去请太太来瞧的意思说了一遍。贾琏同平儿说道:“你且不用去回太太,等我们去瞧瞧。”
  于是,带着抱琴,一直往园中来。不知贾琏到园中怎样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为恩情贾郎游地狱 还孽债凤姐说藏珠
   
  话说贾琏、平儿同着抱琴一直来到怡红院。平儿先往前走,抬头看见鸳鸯,吃了一惊,大叫“有鬼!”贾琏忙上前去,宝玉叫道:“二哥,咱们在此,不用害怕!”平儿见宝钗、袭人都在里面,放心同贾琏进来,彼此相见。
  贾琏对宝玉道:“太太因想你成病,缠绵枕席,今日既到家来,还不快些进去。”神瑛道:“前生父母恩德难忘,若仅见一面,更增悲苦,我又不能常侍慈帏,因此不敢以幻梦之形,使太太又添出许多儿女情障。我有灵药一丸,服之可以却病,兼且延年。”随在袖中取出,交与宝钗道:“宝姐姐,将此丸药呈上太太,说宝玉不孝,不能终于侍奉,请太太不须垂念,保重身子,颐养暮年。将来有日报答慈恩也!”宝钗答应,将药收好。
  鸳鸯等过来拉住平儿道:“如今你是升了正堂,瞧见咱们旧时朋友,就嚷是鬼。”晴雯笑道:“咱们这些旧鬼,何曾向你这新人要过一张半张钱纸,你着什么急呢!但是我死的时候,你连瞧都不来瞧瞧,讲起交情,令人可恨。今儿咱们倒要评评这个理。”鸳鸯道:“不用评理,我自从吊死直到如今,找不着一个好替代。今日知己相逢,不用再找别的,叫平丫头做我的替死鬼,让我好去托生。”金钏道:“我在井里冷的可怜,一日无替代,一日不能脱离苦海,不如先让给我做个替代罢。”秦可卿笑道:“如今他是我的婶子,我说个情儿,免了他的替代罢。”金钏道:“咱们做了鬼,还管什么婶子、大妈的!扯他去做替代就完了。”平儿被鸳鸯、金钏一边一个拉着不放,急的满脸通红,引得众人好笑。麝月道:“罢呀,今日偶然相聚,说说别的罢,别耽搁工夫。”紫鹃、香菱笑道:“他如今的位分儿尊了,咱们惹他不起。”雪雁同尤三姐们才要说话,绛珠仙道:“众仙妹休启迷关,又开情障。”平儿笑道:“你们人多,你一言我一语拿我来开心,也不容我说句话儿。”神瑛道:“平姐姐不用睬他,咱们说说罢。”平儿道:“你们那里正说的热闹,他们又在这儿混搅,叫我说个什么?我刚才有一肚子的话,这会儿闹的一句也想不起来。”袭人笑道:“我替你想着一句,是要问凤二奶奶的下落,不知是不是?”
  平儿道:“一点儿不错,你倒是我肚了里的记事虫儿。”晴雯笑道:“你肚子里本来已有个虫儿了。”平儿瞅了一眼道:“你如今还是这样嘴尖舌快。”晴雯道:“我就是我,有什么如今当日。”贾琏道:“真个咱们说了半日,倒忘了问宝兄弟同林妹妹,怎么凤姐儿同尤二妹妹他们两个,倒不同你们在一堆儿呢?”
  绛珠仙道:“凤姐姐们原是咱们一会中人。只因凤姐生前口孽过重,兼着还有些罪孽,因此堕落阴曹,必须案情明白,方能转入人世。若修身行善,依旧得归仙境。不然越转越深,深极而灭。你只知世上男女乞丐受无边苦恼,岂知内中由神仙而降入此等人者,更复不少。”宝钗道:“如你众人想不再转人世。”
  绛珠叹道:“我等皆为情丝所误,现已转世,又在人间,不久数当相聚矣。”宝钗道:“你们现俱在此,怎么说又生人间?况且众姐妹去世,前后相去不远,即使转世,亦正是乳哺怀抱之时,何能不久相聚?这句话我真不懂。”神瑛道:“轮回之事,其理难明。我等前生原不过略为一聚,不意深迷情障,情动萌生,不能自主,又归情境。宝姐姐,我看灯光之下影与身是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灯为情萌,影是萌生。我等转世,皆由于此,因此时已转人世,非鬼非仙,尚无拘无束,将来神光一去,真性即迷,从此地狱天堂不知所之了。神仙最怕此一关。”
  宝钗道:“你们现在的地方、名姓对我说知,我若遇着,对他们说明前生的面目,岂不有趣!”绛珠笑道:“咱们只知转世,并不知方向亦不知名姓。倘若知道,我等早去自家说明,那里要姐姐费心。”宝钗点头叹息。
  贾琏道:“你们天上人间,去来自主。我要同去瞧瞧凤姐,说几句丢不下的心事,就是?B都地狱,我要去瞧他一眼,也不枉夫妻一常”说着,两泪交流,不胜伤感。神瑛道:“去倒容易,只是看他无益,你若瞧他的那样形景,倒难以为情,不如别去罢。”贾琏一心要去,再三央恳。宝钗、袭人、平儿俱念切凤姐,一同要去,也十分央及。神瑛不得已,同绛珠仙等俱各允从。站起身来,出了怡红院,来到潇湘馆院门。
  可卿道:“当年见凤二婶子阳光有限,我在这门首现形,与他说几句话儿,被他哕我两口,跑进院去。后来他命尽而终,荣宁两府都说,凤二奶奶见我骇死的。谁知我身后还遭个冤呢!”宝钗笑道:“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林姑娘死后,是这潇湘馆的景致。”紫鹃道:“宝姑娘洞房花烛,正林姑娘断肠咽气之时。可怜我主仆二人,一灯相对,其情可惨。满园绿竹尚须滴泪成斑,何况鬼哭!今日既到旧家池馆,不可不一游伤情之地。”众人一同进去。
  黛玉见琴书如旧,香雾空濛,几案上蜂泥鼠迹,堆满灰尘,已不禁莹莹欲涕。及走进兰阁,见绣榻依然,碧纱上泪迹犹存,竟忍不住手扶栏杆,叫声“黛玉你死的好苦也!”不觉与紫鹃放声大哭。袭人对晴雯、金钏道:“你二人想起前生,亦当恸哭。”金钏道:“我因太太一掌之羞,忿激而死,无可伤悲。”
  晴雯点头道:“我与林姑娘死时同一伤惨,但我临终尚得与宝玉执手数言,身后犹有芙蓉一诔,虽死如生,何悲之有?”
  平儿叹道:“咬指赠衫,千古情痴之极,惜林姑娘少此一段佳话!”黛玉、紫鹃涕泪纵横,哭了一会,收住哭声,对宝钗道:“情之所感,虽神仙亦不免心动。今日之哭,是找补当年命终时之绝泪耳!”贾琏道:“今日有此一哭,将来大观园八景内必有人添两诗,题曰:‘怡红仙梦,潇湘鬼哭。’”黛玉等不觉破涕为笑。宝玉道:“因来劝哭,倒引出两人之哭。可见眼泪亦有定数。少刻见凤姐姐,不用说又是一番大哭了。咱们眼泪尚有用处,快些去罢。”众人出潇湘馆,来到大观园的后门。神瑛上前将门推开,一齐出去。抬头四望,并非街道。只见昏雾濛濛,阴风瑟瑟,走了数步,回过头来,不见大观园,只觉得黄沙扑面,渺渺茫茫。平儿问道:“这是那儿?好凄凉的景致。”宝钗笑道:“你说凄凉,只怕还是极乐境界。”绛珠道:“宝姐姐言之有理。”众人走够多时,闻得水声淙淙,哭声隐隐,路上渐有行人,都往这条路来,络绎不绝。宝钗们瞧见俱是苦眉愁脸,悲悲切切,并无一个欢颜悦色之人。
  又走了几里,听见背后一群人来的甚快,众人站着,让他过去。见那男女老少约有几十,内中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手中抱着孩子,一面走着,哭的凄惨。刚到面前,那个女人将平儿一把拉住,说道:“二奶奶,你怎么也来这里?哎呀!怎么连宝二爷、姑娘们都在这儿?”平儿吓了一跳,同众人细看,原来是来旺的媳妇。宝钗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来旺的媳妇呜呜咽咽哭诉道:“前月养了这个孽根子,产后冒风,医药难救,不到满月,母子命绝。想着家里那一条儿可以丢得下。”
  说毕,放声大哭。只见一个横眉竖眼的公差,过来拉着就走,说道:“这条路上就是遇着亲人,也不能相救,哭也无益。倒是打正经主意,带来的这几吊钱不够使用,咱们也不能为你一个耽误工夫。”来旺媳妇拉着平儿死也不放,不住声的悲哭。
  贾琏看不过意,对那公人道:“他要多少钱使用,都是我的。但是我身上没有带着银钱,请公差明日到我府里来取如何?”
  那公人听了,笑道:“既是如此,这倒很好。今晚在后园桑树下烧黄钱千张,银锭五千。我是城隍司衙门二班快头赵升便是,你烧的时候,只须叫我名字,我就收着了。所有他的一切使用,却交给我替他料理,管叫他吃不了亏,受不了苦。”贾琏再三称谢。公人道:“话既说明,这条绳儿可以解放,让他舒服些儿。”说毕,就将颈上麻绳解去。来旺媳妇向着贾琏千恩万谢,对平儿说道:“恐二爷事忙,奶奶务必惦着些儿,别忘了要紧。
  再者求奶奶将来旺叫进宅来,当面吩咐叫他保重,不要苦坏了身子。我的那些衣服留着无用,叫他一箍脑儿卖掉,给我热热闹闹的做个大发送。我有两双银镯子,几枝钗子,三个金戒箍儿,银包里还有三十几两子,拜匣里的那些零碎首饰,都叫来旺好生收着,别三文不值二文的糟掉了。叫他千万想着我的情分,别要娶人,娶来的未必像我这样知热知冷的疼他。叫他少要喝酒,再要喝醉了回来,问他还有谁替他温着茶,等着门儿呢?”来旺媳妇一面说,一面哭,引的平儿、袭人也都伤心掉泪。那公差道:“你尽着絮絮叨叨,就说一年也是不了。都像你这样唠叨,咱们奉票勾人,至少必得十年才能销差呢。跟我走罢。”平儿看他悲悲切切,跟着差人一拥而去,十分可怜。
  贾琏等跟着神瑛,一堆儿往前慢走。又约走了二三里路,望见一座大桥,正当去路。渐渐相近,看见桥边一间茶棚,有许多男女站坐不一,俱在那里喝茶。平儿道:“从来没有走过道儿,实在吃力。我要到茶棚里去歇歇。”众人应允,都来茶棚底下。看那上面悬着一块纸匾,上写着是“谁能免此”四个字。又有一副对联,左边是:只来不去无双路,右边是:久别长离第一桥。
  宝玉领着走进茶棚,只见一个老婆子拍手笑道:“宝二爷怎么逛到这儿来了?”一眼瞧见众人,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怎么奶奶、姑娘们都来了!”众人细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刘姥姥。彼见相见十分欢乐。刘姥姥让进里间屋内坐下,一个个都问了好,又将众人细看一遍,说道:“我看爷们同奶奶、姑娘都不是这条路上的人,怎么跑到这儿来呢?”宝玉笑道:“咱们活的不耐烦,找到这儿逛逛。”刘姥姥笑道:“阿弥陀佛,别处逛的地方还少?这个地方有个什么逛头儿,人家躲着不来都不能够,你们倒找着这里来。依我说别逛了,快些家去罢。”宝玉道:“别处咱们都逛烦了,倒是这里新鲜些儿。”
  刘姥姥道:“我的老祖宗,你真是个傻子,还是这样的性儿。你说要到那儿,他们就得依你到那儿。琏二爷,你是他的哥哥,也跟着他混跑。”贾琏未及回言,宝钗接口道:“咱们知道刘姥姥在这里开茶铺,特意到你这儿喝茶来的。”刘姥姥笑道:“我这里的茶,那里跟得上那年在大观园,同着老太太逛园子赏花儿喝的那些茶儿水儿呢?我这水也不是你们喝的。既到这儿来,真个连水儿不喝口去,也没有这个理,等我叫人去取些华池太乙水来,请你们喝喝罢。”说毕,转身就走。宝玉连忙止住道:“姥姥,快别去,你这水咱们是不吃的。我还有事要去,改日再来瞧你。”众人一同出来,宝钗问道:“姥姥,你这里是何地名?咱们记着,下磨儿好来找你。”刘姥姥道:“这里叫作奈河村,前面就是奈河桥。村中也不多的人家,一大半是衙门里应差使的。我自从那年送平二奶奶同巧姑娘到宅里去,回到家来就一病不起。因我前生并无罪孽,以此无拘无束并不收管,就在这奈河桥边开个茶店,随便赚几个钱混混,倒也自在。”宝玉道:“咱们过桥逛逛,再转来瞧你。”刘姥姥道:“罢呀,我的祖宗!这桥不是乱走的,只有神仙佛爷同那忠孝节义,还有那个有德行有来历的人,才能过去过来随便的走。况且琏二奶奶现还带着身子,不要说过桥,连桥头儿都是去不得的。”宝玉们听刘姥姥一番话甚是有理,便道:“这个地方原不是玩的,依我说,平二姐姐竟在刘姥姥这里等着罢,咱们去瞧了凤姐姐转来,同你回去。”袭人道:“这倒很好,我留抱琴陪你做个伴儿。”平儿点头道:“很好,但是你们要快来,别丢下我走别的道儿先家去。”贾琏笑道:“你看谁是肯丢下你的人?”刘姥姥叹道:“原来你们是要去瞧凤二奶奶的。咳!说也可怜,原该去瞧瞧他才是。你们别说闲话,快就去罢。二奶奶只管放心在我这儿,他们回去要过这桥来,也再没有别的道儿了。”袭人吩咐抱琴跟着二奶奶在此等候。姐妹弟兄出了茶店,望着奈河桥来。
  不说平儿同抱琴在刘姥姥家相等之事。且说神瑛等一班人走到桥边,见个大牌楼上写着三个大金字,是“奈河桥”。两边柱上挂着对联。宝钗、袭人站着看那对联,上句是:碧浪红波淘不尽千秋迷骨,又看那边是:慈航宝筏难渡的万古痴魂。
  众人叹道:“古今来能有几人解得此语!”正在叹息,只觉一阵腥气直透肌骨。看那座大桥约有百十级高,风冷瑟瑟。
  宝钗们拉着绛珠等一堆儿慢慢走上桥去,觉越上越冷,到了桥顶上,瞧见满河中红波白骨,飘来荡去,不知多少。远远望见一堆人,在河沿儿上不知做些什么,只听见哭的喊的声音凄楚。
  晴雯、紫鹃扶着石栏杆要往下瞧,才低下头去,晴雯笑道:“你们来瞧,还有人在此题诗呢。”众人听见过来观看,果然桥栏杆上写着四句诗。此时袭人跟着宝钗学诗写字都很做得上来,因抢着念道:
  撒手开来不计程,脱然无累一身轻。
  奈河桥上今宵月,照入黄泉澈底清。
  下边落着款,是“江都蝶庄道人过此留笔”。袭人笑道:“此人兴致不凡。”宝钗道:“还是林姑娘乡亲,只可惜那海棠社没有邀他来做诗,大是缺典。”众人说笑一会,走下桥去。
  谁知过了桥来,冷的更是利害。宝钗、袭人大有些支持不住,贾琏将神瑛的那件鹤氅借来披上,不觉周身和暖。晴雯道:“我同宝姑娘相处一场,无以相赠,有件藕丝衫奉送。”说毕,即在身上脱下来,替宝钗穿上。宝钗细看,比亮纱还要轻软,淡红颜色,一股莲花香沁心扑鼻,顿觉满身温暖。麝月道:“宝姑娘不怕阴风了,袭丫头等我送他罢。我的这件蕉叶护肩,赛不过你的藕丝衫子吗?”晴雯道:“谁同你赛宝呢!”麝月笑着解下来,替袭人带上。绛珠仙在云髻上取下一物,插在宝钗鬓上,说道:“山野之物,聊以助妆。”宝钗称谢。
  众人举目见街道上往来人众看见他们甚觉着诧异,不敢拢来,远远跟着瞧之不已。神瑛笑对宝钗道:“阴司里看堂客,倒比阳间看的利害。”秦可卿道:“他们看见这些堂客,跟着你这个和尚一堆儿走,自然诧异。”尤三姐笑道:“若是遇见巡查官儿,咱们准备着打官司。”众人正在说笑,忽见街上人纷纷回避。雪雁道:“二爷,你看那来的官府坐在轿子里,倒像是老爷。”众人抬头一看,见有许多幢幡宝盖,一对一对蜂拥而来,后面大轿中坐着一位官儿。那轿子渐渐相近,神瑛看见果然是贾政,赶忙抢到轿前请安。贾政吩咐住轿,贾琏也跪下请安,宝钗领着他们一起都到轿前请安。黛玉拜谢舅舅送他枯骨回南,感戴无已。贾政下轿扶起黛玉们道:“前生已了,又度情关,各自修省为要。”对着袭人道:“你如今是我的女儿了,后缘不浅。但凡忠节之事,虽死不死,务须切记。”袭人跪下拜谢。又对鸳鸯道:“你舍身跟着老太太西去,至今心中欣慰。”鸳鸯道:“婢子蒙老太太豢养深恩,死不足以报万一;又蒙老爷酹奠,并将贱骨附葬先茔,九泉之下衔感无休。”
  秦可卿过来拜谢道:“孙妇青年殂丧,未得久奉严庭;举殡之日,又蒙哀念,一棺秽骨得以归葬金陵,覆载之恩实难言荆”史湘云同香菱都来叩谢生前覆被。贾政一面扶起秦可卿们,瞅着晴雯、麝月、金钏、紫鹃、雪雁、柳五儿等,说道:“你们俱能守身自爱,不枉我抚养一番,一个个俱归仙境,我心甚喜。”
  回头看见尤三姐,因不认得,问道:“此位是谁?”宝玉答道:“此即柳湘莲所聘之尤三姐也。”贾政道:“原来是位烈女,可敬,可敬!”尤三姐过来见礼。对着宝玉道:“自从你得道归山,大慰我愿,正望你无上逍遥,得参真谛。谁知我前日在姻缘司看见你们已转轮回,又是一番境遇。但休要迷了本来,进修猛省,苦海中无多乐土也。”神瑛等都连声答应。向着宝钗、袭人道:“你二人劝太太就回南去罢,忙将宅子卖掉,早晚桂亲家出京缺少盘费,咱们就将金陵祖屋赎回,也是一举两便。这里的宅子,交给林之孝去办。来住房子的人,祝亲家知道。你对太太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来就很费事,切须记着。我还有事,不能多说。你对太太说,我在阴司做了巡方使者,责重事繁。家中一切事务,我尽知道,叫太太很可不必记念。晚景甚佳,务宜保重。”刚要上轿,又问道:“你们想是要看凤姐?”众人答应:“正是。”贾政道:“可怜都是咱们害他,若是不做我家媳妇,如何造下这些罪孽?你们往这里向西去,头一个大门就是速报司的衙门,到那里去问,就知下落。”用手指着道:“宝玉你看,那一座是枉死城。不拘大罗神仙,误走进去,都难得出来,须要记着,别走错了道路。你们到地藏佛禅林内,求菩萨引去见老太太,以慰当年一番慈念。”神瑛等欢喜应诺。贾政说毕,从人抬起大轿一拥而去。刚走了十来步,又在轿内伸出头来叫道:“对太太说,将环儿带了回去。”
  说毕,那轿子就如风的去了。
  神瑛道:“我们依着老爷话,先到速报司去问个信儿。”
  众人向着西去,走不多路,看见路旁果然有座大衙门,两边列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前站着许多披枷带锁的人,俱有差人押着,个人都是楞眉竖眼,指着那些犯人,也有打的,也有骂的。看那些犯人,没有一个不垂头丧气,含着两眶子眼泪。他们走到门边,见那大门上一块直匾,写着“速报司”三个大字。大门上挂着一副对联。众人看那左边的是:恶念方生祸不旋踵而至,右边是:善心始动福即因人而施。
  宝钗叹道:“世人每言无报应,又常恨报应不快。那里知道阴司的善恶报应,在人心动念之时,早已定下。”众人正看对联,那大门里走出一个白须老者,像个书办的样子。看见他们,倒吓了一跳,忙走过来问道:“侍者同诸位仙子到此何事?”
  绛珠道:“有我们会中人王熙凤堕落此间,特来探望,不知现在何处?求老判指引。”老者道:“我们这敝衙门专管人间五年以内祸福报应之事,五年以外即归报应司所管。王熙凤到案之后,我们这里就备文移送报应司衙门办理去了。”神瑛道:“报应司在那里?还求老判指引。”老者道:“此间往北去,过了幽冥救主地藏佛的禅林,再往西方去一箭多路,就是报应司衙门了。他那里掌稿的是舍弟,到那里去只要问吴掌案,并无第二人。你们只须问我舍弟,叫他领去就找着了。”神瑛道:“多谢老判。”一同向西北走了半里路来,看见地藏佛禅林。
  只见树木森森,笼罩着祥光瑞霭,又听见金钟法鼓与佛号经声振人心耳。众人走进禅林,山门内有几众幽冥弟子过来稽首,问明来历,领着神瑛等走过几层大殿,来至梵宫深处,只觉瑞霭祥光缤纷馥郁,遥见地藏佛坐在莲花台上,慈像端严,有大弟子上前启事。神瑛等至座前参见,地藏佛忙下莲台合掌见礼,笑道:“诸仙子与神瑛来意,老僧已知。老太夫人在接引佛处听经回来,正好相见。”随命童儿们执着幢幡、玉杖在前引路。
  不多一会,来到一处洞天福地,见贾母对着一池莲花,在蒲团上闭目趺坐。神瑛领着众人俱在膝前跪下,说道:“生前深荷慈恩,未曾答报,今来佛境得以拜见慈容,不知老太太犹念儿孙否?”贾母开目看着众人,笑道:“好,好,我因在人世历过多次苦节风霜,冰清节孝,蒙上帝垂念,许我两享荣华,我与你们又有一番相聚。如今且去,相见不远。”说毕,闭目不言。神瑛等不敢多言,只得拜辞,跟着童儿走出禅林,彼此分手。
  诸仙子不胜叹息,同着神瑛望报应司而来。不到一箭之地,见有无数罪人,都向那衙门里走了出来。有一面走着哭的;也有走着笑的,说道:“多少年的怨气,今日才出了个干荆”有的说:“我只道他是一辈子的威势,到今日又在哪里?”有的说:“凭他钱高北斗,来这里同我一个样儿。”这些人说说笑笑,一阵一阵的过去。内中有一半是悲悲切切,凄惨不堪的样子。不多一会,那些人多走得精光,衙门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众人走至门口,见门上写的是“报应司”,两边亦有一副对子。众人念那左边的道:天网虽疏从不见一丝漏过,又念那下句是:人心难测何曾有半点便宜。
  众人见大门内有两三个公差站在那里说话。神瑛走了进去,向着那几个人道:“公差请了。”那公人们看见,赶忙的陪着笑道:“侍者何来?”神瑛道:“我们要见吴掌案的,拜求指引。”内中一人用手指着道:“那不是他来了。”神瑛抬头看见来了一个人,头戴着平顶软翅纱帽,身穿着油绿绸袍,腰系着角带,脚下蹬着皂靴;三绺长须,约莫有四十来岁的年纪。
  神瑛走上前迎着他道:“老判请了。”那人赶忙答礼,问道:“侍者何来?”神瑛道:“有幻虚宫的诸仙子,要来探望金陵王熙凤,适在速报司遇见令兄指引到此,并蒙令兄嘱致老判带我们去一见。诸仙子俱在门外相候。”吴判道:“既是家兄之命,自当同去。”随同神瑛走出大门来,与诸仙子见过礼,因说道:“王熙凤生平罪孽,在本衙门已经完结了。惟有馒头庵受贿破张家婚姻一案,因说合过付之老尼净虚尚未到案。还有尤二姐受逼吞金一案,彼此争执,未能了结。还有欺心隐瞒珠串一案未结。王熙凤同尤二姐现在狱中候审。”众人听说,深为伤感。神瑛道:“敢烦老判带我们到狱中相见。”吴判应允,领着他们进了头门,向北转过甬路,见一带高墙罩着愁云惨雾,阴风之内,鬼哭神嚎。宝钗、袭人到了此间,觉得有些胆寒心怯。说话之间,已来到狱官厅。那厅上悬着一匾,上写着是“孽由自作”四个大字。两边看柱上挂着一副对联,是:垢面蓬头半是荣华门里出,那边是:刳肠剔骨都从得意事中来。
  那些管狱的鬼卒,瞧见吴判官都躬身唱诺。吴判吩咐请狱官说话。鬼卒去不多会,狱官出来相见。众人看那狱官生得十分凶恶,头戴尖翅纱帽,身穿青缎补服,腰下系着明角带,脚下穿一双乌皂粉底靴;一张深青的蓝脸,两道黄眉直竖,圆睁着两只怪眼,一部落腮紫须,丫叉两个大颧骨,满面青筋鼓起,突出了一个大肚子,约有七尺来高的身材;脸上带着一团杀气。
  看着吴判官道:“堂上又发下什么罪囚?叫鬼卒们打入狱中就是了。”吴判道:“不是罪囚交狱,现有神瑛侍者同着幻虚宫的诸仙子,要到狱中去看王熙凤,请尊官开狱。”那狱官对神瑛同诸仙子咧开浓须,呵呵大笑道:“诸仙子在天堂里住的不耐烦,到我们这地狱中赏识赏识也好。”说罢,吩咐鬼卒开了狱门,对吴判道:“请老判同去走走,我还有事不能奉陪。”
  众人道:“请便。”狱官说毕,转身走了进去。
  这里众人同吴判来至地狱门口,往里一看,只见黑?q?q的并无一点光亮。诸仙子到此间,也亦觉胆寒。贾琏、宝钗、袭人更觉心胆俱落,浑身发抖。既到此,只得仗着胆子跟着吴判往里走去。才进狱门,只见神瑛同绛珠等身上俱放光明。贾琏披的鹤氅,同宝钗头上的松钗、胸前灵药,俱吐出光明,罩着身体。神瑛胸前的那块宝玉,更放出五色毫光,将狱中照得雪亮,看见那些鬼卒一个个奇形怪状,凶恶难看。吴判叫过管狱的鬼头儿来,问道:“王熙凤现在何处?可领了诸仙子去相见。”
  鬼头应诺道:“王熙凤就在外狱,去此不远。”说毕,领了他们一同进去。不知怎样见凤姐,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系朱绳美人梦觉 服灵药慈母病痊
   
  话说吴判官同神瑛等,跟着鬼头儿走到一处,暗无天日,只觉得满狱中阴风逼人,鬼哭之声连绵不断。见有多少矮屋子,不过三尺来高,一排望去,约有几万,很像人家的猪笼。那鬼头儿领他们顺着这矮屋子过去,走到半中间,指着一间道:“这里就是王熙凤的监房。”贾琏听说,心胆俱碎,站在门口低下头去,那眼泪像水也似的直掉下来,向里叫道:“凤姐,凤姐,我们特来瞧你。”叫了几声,不听见里面答应。神瑛道:“只怕叫错了也论不定。”吴判官对鬼头道:“你将王熙凤叫了出来!”鬼头儿对着那座小门一声长啸,众人听这鬼声,寒毛直竖。只见那门内钻出一个黑影子来,似烟非烟的一段黑气。
  神瑛、绛珠等这班仙子,忍不住伤心落泪。贾琏、宝钗、袭人看见这个光景,心里就像刀扎一样,那里忍得!正在伤心,鬼头儿又长啸一声,那段黑烟就地一晃,转出人形。众人定睛细看,果然真是凤姐。见他披散头发,脸似淡金,愁眉泪眼,大非当日。脖子里带着一条铁链,衣衫上都是血迹,浑身破碎不堪。贾琏同众人看见,伤心的要死,也顾不得什么,走过去将他围着,叫道:“凤姐,我们都来瞧你。”却说凤姐瞧见众人,不知对着那一个哭起,一把拉着宝钗道:“宝妹妹,我死得好苦!”说罢,放声大哭。贾琏已经哭得昏天黑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绛珠同宝玉道:“二哥,你同凤姐姐且不要哭,咱们不能耽搁,让凤姐姐将生前未了心事说给你们,该怎样办的,替他去赶办,解救冤孽。光哭一会子,也是无益。”贾琏、凤姐、宝钗、袭人都止住哭声。秦可卿拉着凤姐道:“当年深费婶子张罗我身后之事,受了多少辛苦!我至今感激不尽,常想着要报答婶子的厚恩,因无机会,那年见婶子的大限已到,正遇着婶子走到潇湘馆门口,我赶忙来见婶子,趁着未死之前,赶紧做些阴德好事,消解生前罪孽,这就是报答我娘儿们生前的一番情义。婶子,你如今才知道,活着做一件的好事,比死后叫人超度十遍的功德还大呢。谁知婶子回过头来瞧见是我,啐了一口赶忙跑进院去。只可惜婶子是我们一会中人,今日到了这个地位。”凤姐道:“我此时悔也无及,凡生前一切富贵荣华、受用享福之事,我一件也想不起来。惟有生前的罪孽过恶,件件在心。可怜我在报应司受罪,血肉淋漓无所不至。到这时候,才知道一件也是赖不过的。生前有一件的罪过,死后就有一样的刑法。我也说不尽那些苦楚。这如今还有三件公案未了。头一件是馒头庵老尼净虚说合破张家的亲事,此时因老尼净虚未曾到案,尚未了结,报应司说,受赃枉法罪有应得,且候众人归案时审办。我想,这件事必得在阳间赶紧退还赃银三千两,或是做一件有益于人的大功德事,方能消得此案。不知二爷你肯念我夫妻情分,舍这三千两银子不肯?”贾琏道:“我看你这些光景,心都碎尽,不要说银子,就是叫我代你受罪,我也是肯的。”说着,夫妻两个抱头大哭,袭人再三劝祝凤姐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公案,要你们与我解消冤结。”
  绛珠同众人道:“凤姐姐你快些说,有咱们可以为力的,再没有不替你解结。”凤姐道:“就是尤二妹妹的事。当初我外面同他说好话,心里妒忌他,一刻也过不去。这是有的,应当受罪,我也无怨。只是他吞金寻死并不是我逼他吞的,是他不愿意活着,吞金毕命。他如今咬定是我逼他的性命,我虽有愿他速死之心,并无授意令其吞金之事。尤二妹妹为此一事,尚还羁禁在此,也耽搁着不能去脱生。望你们众人替我说开,叫尤二妹妹高高手儿,放我过去罢。”宝钗道:“这倒很好,现在尤三姐姐也在这里,瞧着你这个样儿,他肯忍心不救你吗?”
  尤三姐道:“不知咱们二姑娘在那儿?”神瑛向吴判官央及,求他将尤二姐叫来相见。吴判官就命鬼头儿去将尤二姐带来,与他们相会。鬼头儿答应去了。
  凤姐道:“还有一件窃案未了。那年老太太临终时候,我同鸳鸯姐姐开了老太太箱子,取衣服首饰,我顺手将老太太的一串珍珠手串藏了起来。彼时鸳鸯姐姐正在悲苦伤心时候,全不理论。这串珠子还是老公爷留下来的东西,一个个都有小圆眼来大,又圆又白,是一副珊瑚佛头。那年因绳子旧了,老太太命我穿过,我叫平儿打了一条黄绦子,是我亲手穿的,又换上一个盘金回龙黄坠子,将一块大红洋锦配上月白缎子,做了一个小袱儿,将那串珠子包了。老太太很欢喜。后来我瞧见这个袱包,就掖了起来。因为要替老太太赶着穿衣服,我将身上带的那白湖绉绣三蓝皮球的手巾,将这珠串包好,藏在老太太套房里间屋内大花梨柜子靠墙的那支柜脚背后,至今尚在阴律上。富贵人犯偷盗,较贫贱人加三等治罪。二爷同宝妹妹、袭妹妹千急记着,回去对太太说明,将此物取出交还太太收着,我就可以免受这一件的刑法。可怜我实在受不起了。”宝钗道:“这件事你放心交给我,必替你了此一案。”凤姐姐道:“你们回去之后,须念我姐妹一场,赶忙到铁槛寺与我做几天的道场,超度超度,再寄几件衣服给我。请一位有德行的高僧,多诵几卷金刚经,还得将我平日用的那一子头发放在磬里,一面念经,一边敲磬,我才能得着好处。要紧,要紧!”凤姐正在说着,见鬼头儿带了尤二姐过来。尤二姐一见贾琏,心肠俱碎,血泪交流。贾琏抱着大哭,众人再三劝祝见尤二姐云鬓蓬松,面黄肌瘦,脖子上也挂着一条铁索。尤三姐瞧见他这样光景,止不住两泪直流,十分伤感,叫声:“姐姐,你何苦来呢!放着好处不去,要在这儿受罪!当日凤姐姐想着法儿收拾你,不放你一条生路,忍心害理,逼你到尽跟绝命的地位,原是令人切齿可恨。但细想起来,还是咱们的不是。你若不嫁到他家去,凤姐儿同你水米无交,也做不上冤家来了。明瞧着是个火坑,咱们各自各儿要跳了下去,这会儿还怨谁呢?就是你吞金寻死,也是你想活着没有味儿,舍了这条命罢。虽是凤姐姐心肠过狠,到底没有开口叫你吞金子死的。你何苦咬定他逼你吞金毕命?你瞧,这是什么好地方?巴不得早离一刻好一刻,你还想着凤姐儿替你偿命吗?就是他替你偿了命,你又有什么乐处呢?”众人听尤三姐一番说话,见尤二姐一声儿也不言语。
  宝钗、绛珠等又一齐的苦劝。贾琏流泪说道:“二妹妹你生前受的委曲,不要说我是尽知,就是荣宁两府内外老小,都替你含冤叫屈。谁不说个可怜,至今谁不念你?都说你苦,你就死也死的很值。这如今,凤姐儿造下这些罪孽,受了多少苦楚,比你当日的忿气出的也很够了。看着咱们夫妻一场,还有林妹妹、宝妹妹、宝兄弟同众家姐妹面上,你准个情儿,饶了凤姐姐罢!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来呢!同他做一天的对头,你多受一天的苦楚。”尤二姐听了他们这些说话,止不住泪落如雨,拉着贾琏的手说道:“我当初叫凤姐那番刻毒使尽心机害我,逼的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我实在没有道儿走了,没奈何吞金毕命。可怜我断气的那时候,死的可惨,你们那里知道!所以我恨入心骨。我在报应司看见他受罪,拿大铁签子烧红了往他嗓子里通下去,你问他受用不受用?那是他自作自受,是谁害他的?我总要破开他肚子,拉着他的心肝肠子,看看是怎么个样儿的!”晴雯、麝月这些人都说道:“罢呀,二奶奶你是个有德行的人,已过之事,丢开了罢!你早早离了这个地方,好不自在呢!何苦的一天不结一天的受罪。”秦可卿道:“二婶子,你的可怜,人人知道,你看二叔同咱们众人之面,放了凤二婶子过去吧!”尤二姐道:“既是众位姐姐们再三的说,又看着二爷同我宝兄弟的情面,罢了,我放他过去罢。只是我肚里这块金子,一日不去掉,我一日不受用。宝妹妹回去替我打尊赤金的如来佛像,供在铁槛寺中,早晚烧香念佛,我从此可以解冤释恨,往好处脱生去了。”宝钗连连应允。尤二姐再三嘱咐,泪下如雨。贾琏十分伤感,凤姐心中老大的不忍,连忙跪下替尤二姐磕头拜谢,说道:“妹妹大德,我只好变驴变马报答你的大恩!”尤二姐赶忙回礼说道:“已往之事,从此丢开。”贾琏众人俱向尤二姐道谢。尤二姐道:“这件事明白了,我不过一半天就离地狱。只是凤姐姐还有一两案未了,不知你们可以替他解释不能?”神瑛道:“那两件事,已经托琏二哥同宝、袭两姐姐,想来可以了结。”凤姐同尤二姐拉着贾琏说道:“夫妻一场,也没有别的嘱咐,人世上的富贵荣华,凭你有钱有势,割不断的恩爱,舍不掉的珠宝,一丝也带不到这里来。只有生平一切的恶孽,就像白衣上染了些黑迹,点点在身,是再去不掉的。望你也像宝兄弟及早回头,跳出火坑,将来我姐妹们还有相见之日。不然,这个地方我们去后,就是你来的住处了。切记,切记!宝妹妹你对太太说,请太太保重身子,不用念我。你说熙凤此时后悔无及,别无多嘱,请太太叫平儿好生照管巧姐。”说到伤心,又放声大哭。
  只见满狱中阴风凛凛,黑雾漫漫,鬼头儿忽然一声怪啸,霎时间卷起一阵腥气,天昏地暗。诸人身上的神光,一时俱灭。
  神瑛大惊,赶忙将宝钗、袭人围在中间。吴判官叫道:“不好!地狱起了罡风,快些走罢!神仙亦怕此风,倘被风吹入阴山,要一千年方转轮回。快些高宣佛号!”宝钗、袭人赶忙朗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遥见昏黑之中一道红光在前引路,众人望光而走,不觉出了狱门。吴判官道:“幸亏侍者同诸仙子功行甚深,若是别人,难免遭风损失。”
  神瑛等再三称谢。吴判用手指道:“从此向东去不多路,是奈河桥。诸仙速过桥去,不可久在此间。”说毕,飘然而去。
  神瑛们向东而走,彼此十分叹息。不觉已到桥边,见有许多男女赤身露体,站在水里淘摸,其味臭不可闻。众人掩面握鼻,赶过桥来,瞧见平儿、抱琴站在棚下盼望。贾琏急忙上前,平儿抱怨道:“你们到那儿去闲逛?丢下咱们傻等。这是怎么说呢!”神瑛道:“且不用报怨,谢了刘姥姥咱们回家再说。”
  平儿道:“刘姥姥刚才往村里去出分子,不用找他。且回家去,改日再来谢罢。”众人点头,离了奈河村,往前正走,忽见一片祥光飞星而至。神瑛认得是月下老人,忙问道:“老仙急忙忙的要往那里去?”月老忙命童儿收了祥光,指着神瑛道:“你们这些孽障,实在可恨,累我老头儿各处找。倒怎么在这里闲逛?”神瑛笑道:“我们此时非鬼非仙,落得逍遥自在,谁知道你来找呢?倒怪咱们逛的不是。”月老笑道:“且将闲话丢开,快些来都替我拴上。”说毕,在袖里掏出一把红头绳儿,先在神瑛左足上系一条,又拉住绛珠,不由分说在右足上也系了一条。绛珠道:“老头儿到底为着什么将咱们拴住?就有什么不是,也该到幻虚宫去理论,仔吗在半路上将人拴住呢?”
  月老笑道:“谁耐烦要来拴你,都是你们自己早已系定。如今还要怪谁?”说着,将那些仙子们俱已系过,在绛珠身上将一个五色灵芝摘下来,又将神瑛胸前的那块通灵宝玉亦取了,纳在袖里。袭人道:“老仙翁,那块玉是我家宝贝,快些还我!”
  月老笑道:“要的人多呢,怎么单要还你?”用手指道:“你问他要!”袭人、宝钗回头一看,见是一只斑斓猛虎迎面扑来。
  两人大惊,拉着飞跑。
  忽然一阵飞沙走石,裂地掀天的一声响亮。宝钗、袭人相抱闭目,汗流满面。耳边但闻风声谡谡,其韵悠越。方开目视之,只见日正当中,纱窗上扶扶疏疏一窗花影。宝钗同袭人一齐坐起身来,彼此发呆。宝钗见身上果然穿着藕丝衫,荷包里的丸药芳香光亮,俱一点不错。见袭人的蕉叶护肩,又不像芭蕉青翠光滑,倒像刚采下来的新叶。两人正自惊疑,听着远远有人啼哭,赶忙起身出外,原来是抱琴。袭人喝住,问他为什么,抱琴答道:“我刚才同着姑娘回家,半道儿上遇着那个老爷子,正听他说话,忽见个老虎跳来,将姑娘同宝二奶奶咬去了,我骇的哭起来。怎么姑娘同宝二奶奶倒好好的坐在这儿!”
  宝钗道:“你且将这??子拽上,跟着进去。”抱琴答应,关上??子,跟出园门,来到上房。媳妇们启帘伺候,宝钗、袭人同进内房,见李纨坐在炕前说话,旁边站个小丫头,替太太捶腿。王夫人斜靠着个素花大靠枕,看他两个走至面前,见身上穿的衣服有些怪异,问道:“你们在那里来?身上穿件什么?”
  李宫裁道:“他两个鬼头鬼脑的,又不知在那儿找出这两件衣服。我瞧了一会,认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宝钗笑道:“这两件衣服来路远着呢,就几万银也买不出来。”王夫人笑道:“什么宝贝就这样值钱?”袭人道:“咱们且不用说衣服的来路,先向太太要带信的酒钱再说。”王夫人道:“有谁带信给我,你们要酒钱?”宝钗道:“这个信远着呢,叫太太听了欢喜。”宫裁道:“罢呀,别造谣言。太太正在这里怪闷的,你两个想出法儿替太太开心。”王夫人笑道:“让他们造个谣言我听听,造的不好,罚他两个请咱们。”宝钗道:“若是造的好,太太要大大的请我们才得。”王夫人点头道:“使得。”
  李宫裁笑道:“我做保人,你们快些就造!”宝钗、袭人就将刚才到大观园闲逛入梦,直说到闻雷惊觉,从头至尾细说一遍。
  王夫人同李宫裁半信半疑,宝钗将宝玉进太太的灵药呈上。王夫人接在手中,看那丸药就如琥珀一样,异香扑鼻,不觉纷纷落泪。
  正在伤悲,丫头回说琏二爷同二奶奶上来。贾琏、平儿走进屋中,给婶子请安,问大嫂子好。王夫人道:“正要在接你们上来听新闻。”贾琏道:“太太瞧,这是宝兄弟给我的鹤氅。”
  宫裁接着递与太太。王夫人细看一遍,只见素羽茸茸,光明洁净,拿在手中轻飘如若无物。看着这件衣服,又止不住十分伤感。贾琏道:“宝兄弟再三谆嘱,请太太不必记念,他说就是来见一面,徒惹太太伤心,他又不能终于侍奉。倒是那丸灵药,宝妹妹何不请太太就服下去,这是他一点孝心。”宝钗命丫头取开水,用个定窑磁碗亲自调开,奉与太太。王夫人接在手中,一饮而荆只觉一段清香直入心肺,满腹如雷鸣,骨节皆响。
  霎时间精神焕发,其病若失。众人大喜,给太太道喜。王夫人亦觉喜出望外。
  李纨道:“太太病已痊好,请下炕坐罢。”王夫人下炕,众人依次坐下。袭人取矮杌坐在宝钗后面。贾琏道:“刚才老爷看见袭妹妹,头一句就说,你是我的儿女了!仔吗你还要这样客气?”王夫人道:“他的本名原叫珍珠,后来改什么袭人,从今以后仍旧改叫珍珠罢。”众人道:“太太说的很是。”王夫人道:“我想珍珠年纪比惜春的大,现在惜丫头出家做女道士不知去向,如今珍珠竟排行第四,惜丫头改做第五罢。”众人道:“太太改的很是。从今以后竟叫四妹妹。”王夫人点头,命四丫头坐在宝钗肩下,珍珠答应。袭人自此改名珍珠。内外人等都称他是四姑娘不提。
  且说太太坐定,丫头们送上香茶后,王夫人对贾琏道:“凤姐之事,第一要紧。你要赶紧替他去办,使他离了地狱早生天界。”贾琏应道:“侄儿见他那样情形,刻不可缓。这会儿就到铁槛寺去,同老和尚商量,叫他赶忙先念几天经。”宝钗道:“咱们且将珠串子的这件公案销结再去。”吩咐丫头们开后面套房,请太太一齐进去。李纨道:“以后很可以放心,不然总说鸳鸯常出来显魂,要找替代。”珍珠笑道:“平丫头今儿几乎被他拉去做替代呢!众人说笑着来到里间屋内,珍珠命抱琴钻入大柜子底下,向靠墙脚后摸有什么东西全取出来。抱琴答应,伏身进去,不多一会,摸出一个包儿,上面都是灰尘绊满。珍珠接在手内,扑去灰尘,展开包看,果然是凤姐的那块白绉绸手巾。打开里面,与他说的一丝不错。取出珠串子,真个是老太太欢喜的那一串珠子。王夫人瞧着,止不住的流泪,说道:“我到这里自做媳妇以来,这珠子只见了两三面,最是老太太欢喜的一样东西。那年凤姐儿穿过,我又瞧见一面,谁知今日珠子尚在,老太太不知往那里去了!凤姐儿倒为这珠子添出一件的罪案,叫我怎么不要伤心!”贾琏道:“这珠子请太太收下,他这件罪案可以销过。”王夫人说:“就连他的这块汗巾照旧包着罢。”说毕,一同出了套房,丫头们将门锁上。
  王夫人领着众人仍到屋里,将珠串包儿交给宝钗,吩咐收好。
  宝钗答应,自去收拾。
  贾琏对平儿道:“你千急记着,今日晚上买五千金锭,一千黄钱,就在咱们后院子里大桑树下烧给来旺的媳妇。那个差人是城隍司衙门的二班快头赵升,你烧化纸钱时,须要叫他的名字,不要混叫错了,被别人拿去。”对珍珠道:“四妹妹,你也帮着些儿记记。”珍珠道:“咱们也要烧些给来嫂子呢。”
  贾琏道:“很好,我这会儿到铁槛寺去,就叫老和尚赶着明日起经。”王夫人道:“明日先让我给他念经,等念完了再续上念你的罢。”贾琏道:“太太可以不必费心,他生前受太太的大恩已经无可报答。这会儿那里还敢再要太太替他念经!”王夫人道:“凤姐儿在地狱里,可怜他还惦记着我。我怎么忍的不与他超度超度?”命宝钗:“在抽屉内将昨日林之孝交进来的利银三十两交你二哥带去,做念经之费。”宝钗答应,取出交与贾琏,谢过太太告辞出去。平儿问道:“今日未必回来?”
  贾琏道:“赶不进城,就在寺里住一宿罢。”平儿道:“将铺盖带去,城外风大,夜间更凉。”贾琏笑道:“城外的风,那里冷得过地狱的风呢!我将宝兄弟这件鹤氅带着,不拘天上地下,都可以去得。还怕什么风冷?”珍珠道:“这倒是真话,咱们若不亏他们这几件衣服,早已冷死在奈河桥边。”王夫人道:“既如此,琏哥儿将鹤氅带去,夜间也好挡个风儿。”命平儿折好,吩咐傻大姐送去交给跟二爷去的家人。
  不言贾琏往铁槛寺去,且说王夫人对宫裁道:“我今日心中欢喜,病已痊愈,还要细细问他们那阴司的光景。就我这里取几吊钱去,吩咐柳家的好好收拾几样菜,备几个果子碟儿,开一坛陈酒,咱们今夜饮酒说话,明日都到寺里烧香拜佛。”
  众人听说,俱皆大喜。李纨道:“今日太太病好,心中又乐,这个东儿我请太太,怎么倒要太太花钱?”平儿道:“这个东,让我请了太太罢。”珍珠笑道:“你们不必费心,太太吃我女儿的倒是正理。”宝钗道:“你们都不用争,今日太太欢喜,不过添几样菜,饮杯酒说说话。你们要替太太起病,必要正正经经备个酒席请太太才是道理。大家争这几吊钱的东道,又算个什么呢?”李纨笑道:“宝妹妹说的很是。咱们等念完了经,一天一个挨着来请太太。”王夫人笑道:“谁要你们请,改一日叫四丫头亲自收拾一样请我就算了。”李纨命丫头取几吊钱,出去吩咐柳嫂子好生收拾果菜,预备晚饭,丫头答应,领钱去办。
  平儿回过太太,要回屋去买办锞子纸钱,晚上烧给来旺的媳妇。王夫人道:“我这里拿两吊钱,交给平丫头,多买些也烧给他使用。”珍珠答应,吩咐丫头取钱,跟琏二奶奶出去。
  宝钗们回屋更衣,一会都到上房,见王夫人独自一人对窗静坐。
  宝钗道:“刚才尤二姐再三嘱咐打尊金佛,这事怎么办法?他说要供在铁槛寺。咱们这会儿趁着做道场时候,赶紧办起来送到寺里去,岂不好吗?也不枉他托了咱们一常”王夫人点头叹息道:“凤姐作孽无穷,若不是你们众人解劝,尤二姐如何肯解这海深的怨恨!既然托咐,我有一锭赤金交与林之孝,叫他就去,赶明日造成一尊金佛,咱们送到寺中去供养。”珍珠道:“太太说的很是。”吩咐媳妇们传话,叫林之孝进来说话。
  李纨来问太太在那里用饭,王夫人道:“今日天气甚热,咱们到秋爽斋吃饭。再将那一带纱窗开掉,更觉爽快。”李纨答应,自去料理。
  平儿亦来到上房,王夫人领着俱到秋爽斋来,靠窗口摆着一席,正值栊翠庵的晚钟初响。王夫人道:“我有好一程子不曾听这钟声,听他一响,不由的又要想起惜丫头来。”宝钗道:“想惜妹妹此时倒比咱们受用。上回我曾问过水月庵的静喜,他说惜姑娘同他师父听说不在苏州,又到什么武当山去了。倒看不出惜妹妹生在咱们这样人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如今倒做了闲云野鹤,无挂无牵,好不悠游自在!想起迎姐姐同探姐姐,他们两个的境遇反不如惜妹妹自由自在,还少出了多少的眼泪呢。”王夫人道:“宝丫头说的很爽快。我细想起来,真个两个姐姐反不如他。”李纨道:“太太请坐下,饮着酒慢慢再说罢。”将对窗这张大圈椅请太太坐下,丫头们放好脚踏,面前设着银盂儿,又有两个小银碟子,预备吃菜。上首珠大奶奶坐了,对面是琏二奶奶,宝钗同珍珠坐在窗口榻上。王夫人坐定,李纨替太太斟酒,宝钗安箸,珍珠设小菜,平儿送酱油,纷纷都站在两边。王夫人吩咐坐下,让丫头们斟酒。李纨们告了坐,各人归位。丫头们斟上酒,众人又起身举酒。王夫人举起那个玛瑙福寿杯来喝了一口,说道:“这酒很好!”李纨道:“这是一坛陈酒,因今日太太欢喜,要请太太饮个大醉。”王夫人笑道:“我有两年多没有饮酒,今日觉着很有酒味。你们也不妨放量畅饮。”宝钗们答应。
  正在饮酒,只听见芸儿同抱琴在背后啯啯唧唧的笑不绝口。
  宝钗回头问道:“你们笑些什么?”抱琴道:“松树里的月影儿照在二奶奶同姑娘身上,叫风摆的乱晃,芸儿拿手去抓,又抓不住他,引的人笑。”宝钗同珍珠彼此一看,果见松风月影在身乱晃。珍珠叹息,对宝钗道:“我同你方才睡醒了的那一窗花影,反不如这会儿的半榻松风。”宝钗点头,正要回话,适周家的进来回说:“林之孝来了。”未知王夫人叫他进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稽首莲台万缘独立 相逢萍水一诺千金
   
  话说宝钗听珍珠说一窗花影反不如半榻松风话,颇有理解,正欲答应,见周贵家的来回林之孝伺候。王夫人吩咐着他进来,周贵家的答应出去,同林之孝来见,给太太请安,又给三位奶奶、姑娘问安。王夫人道:“自老爷去世,我悲哀成病,不能下炕已及二年。今日心中安慰,一旦病痊。且有几件要事与你商酌,不是一半句言语可以完结。”吩咐丫头端张炕桌摆在一边,地下铺个小垫子,命林之孝坐下,“赏杯酒你吃,我有
  话说。”林之孝赶忙回道:“太太赏酒,奴才站饮,断不敢坐。”
  王夫人道:“你是我家三代老家人,比不得别的家人小子。你且坐下,我慢慢对你说话。”林之孝道:“奴才伺候着,太太只管吩咐。”王夫人道:“你不妨坐下,等我想着说话。”林之孝不敢再辞,只得磕头谢太太赏坐,在那垫子上偏着身子坐下。丫头们摆上杯箸,赶忙斟酒。王夫人将桌上果碟撤几样给他。
  此时,高照地光全已点上,周贵家的、张瑞家的领着丫头们慢慢上菜。王夫人饮了几巡酒,用过两回菜,这才将宝二奶奶们入梦之事大概说了一遍。宝钗、珍珠又一层一层细说一番。
  林之孝十分惊叹。王夫人命将宝钗、珍珠的衣服、护肩给林之孝观看。林之孝接着,站起来定睛细看,甚为惊异。王夫人道:“我患病二年,百药无效。若不是宝玉的灵丹,如何就能脱体?”
  林之孝道:“奴才心里也想着,太太病的日久,怎么今日比前几年不病时精神还好?谁知是宝哥儿进了太太的灵药。本来宝哥儿生下时,原是怪异,人人都知道是有来历的人。如今果然成了仙得了道。俗语说的好,一人得道,九世升天。以后太太可不用十分惦记他了。”王夫人道:“从此以后,我这心倒可以放下。”林之孝道:“刚才说老爷提起什么房子,奴才还没有听真。”宝钗同珍珠又将老爷吩咐的话再说一遍,并说:“太太回南之事,都托在你一人身上。说是住咱们这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王夫人笑道:“不知这祝亲家、桂亲家是谁?”
  林之孝连声答应道:“奴才受这府里三代深恩,不敢不诚心报效,竭尽犬马。今日老爷成了神,还将这些重事委付奴才,奴才敢不耽承报效吗?”宝钗点头道:“老爷谆谆吩咐,知道你老成忠正,不负所托。太太回南事繁任重,大非容易。我同四姑娘敬你一杯酒,以慰老爷托付之心。”命丫头们执了壶,同珍珠把盏。林之孝望空磕头,谢过老爷、太太,跪饮三杯。王夫人欢喜之至,说道:“家门冷落多年,必须回南整顿,重兴故业,庶不负祖宗功绩。只可惜荣公世爵,子孙不能世守,深以为愧。”宝钗道:“太太回南后,培植子孙,书香有继,这就是不负祖宗功业,何必以世爵为念!”李纨道:“我只愁这座宅子如何去得掉,连着这大观园,谁也买不起,就是房牙子知道要卖,谁敢进宅来瞧?这件事有些难办。”林之孝道:“咱们家要卖宅子,最是一件难事。但是老爷说住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又说桂亲家短少盘费,咱们就着回赎金陵祖屋。奴才想,住这宅子的人,自必来找咱们,不用托人张罗。倒是金陵的宅子,原典给兵部郎中桂三老爷,他同咱们家是同寅相好,怎么老爷称他是亲家?自然还有个什么缘故。”珍珠道:“这些事自有一定的机会,一时亦难以揣度,倒是太太先将金佛一事赶办,以解冤孽要紧。”王夫人点头,命宝钗将锭赤金递与林之孝道:“你与我赶着造尊佛像,我明日亲送去铁槛寺中,给尤二姐解冤释恨。虽是宝玉众人将他两个冤恨解开,到底腹中那块金子终非了结,不能无恨。我如今替他造尊金佛,供在铁槛寺中,朝夕谶经,可以消他几世的怨气。你去找个高手匠人,赶紧打造,我明日亲自送去供奉。”林之孝答应,双手接着,连声叹息道:“不是奴才大胆说,这都是凤二奶奶过于残忍。活着的时候,尤二奶奶奈何他不得,如今凤二奶奶在阴司里,那里有当时的威势?尤二奶奶这一腔怨气,自然是要报的。幸亏宝哥儿同众姑娘的情面,才将这一件冤帐了结。不然是不知道要报几世的仇恨呢!”王夫人们不胜点头叹息。林之孝道:“明日断来不及,奴才命他们赶紧去办,请太太后日到寺拈香罢。”王夫人点头道:“很好,就是后日。只要办的妥当。”
  林之孝答应,谢过太太赏酒,退了出去。
  平儿道:“我要回去给来旺家的烧了纸锞,再来吃饭。”
  王夫人道:“我常远不到你那院里,等吃过饭,我也同去逛逛。
  今日又是大好月色,到你家去喝茶说话。”珍珠们连声答应,又饮了一会,伺候太太用饭已毕,同到平儿院里闲话不提。
  且说贾琏带着小子三儿,主仆两个骑马出城,见路旁两边俱是高柳垂阴,野花含笑。村庄上那些孩子们挎着筐子满地上争拾马粪。行过一座板桥,只见一望不尽的麦浪黄云,被风摆着层层叠翠。贾琏正看得怡心悦目,忽然道旁麦地里飞起几只白鹭,雪光闪闪,刚欲飞入浪中,又惊起一阵乌鸦,跟着那白鹭冉冉飞去。主仆两个顺着柳堤信马走去,见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横坐在牛背上,口里唱着山歌,随着那个牛慢慢过来。听他唱的山歌道:送郎送到黄土坡,手拉手儿泪如梭。郎与姐儿一件衣衫作纪念,姐送情郎一个大窝窝。郎说我吃着窝窝想着你,你别将我的衣衫丢下河。姐说情郎忒心多,我不丢你你丢我。你丢我去采花草,采了这窠又那窠。可怜我似檐前水,点点滴滴不离窝。郎说姐儿不用多心罢,我也想你你想我。
  贾琏叹道:“咱们骑着骏马,倒不如他坐在牛背上的有趣。”
  行走多时,来到一座土地庙前,两旁那大槐树下坐着好些挑担的买卖人,俱在树阴下歇脚。贾琏道:“咱们也歇会子,再去将牲口拉去饮水。”三儿答应,取下马褥铺在一边树下。贾琏靠着树根,甚觉凉爽。
  只见那担夫中有一个后生,起身走过这边,对着贾琏道:“二爷,怎么今日得闲出城逛逛?”贾琏向他细看,认得是常在府里送炭的老张,因答道:“我要往铁槛寺去,牲口上乏的慌,在这里歇个腿儿。”老张道:“铁槛寺的这条道儿过不去。”
  贾琏急问:“为什么过不去?”老张道:“那座石桥去年被大水冲断,有好几村的人要进城去都绕着道儿,多走八九里、七八里、十来里的都有。这座桥原先原是那些庄户人家共发善心,不拘男女大小随缘乐助凑攒了几年,好容易才将这桥建造成功,以此就取名万缘桥。如今,村庄上这些人家穷的多了,家家自顾不暇,那里能够做好事?就有一二处有钱的人家,别样上面倒肯花钱,若提起做好事,比剥他的皮还要心痛呢!”
  贾琏道:“这桥要多少银子可以修造?”老张道:“这工程大着呢,总得几千两的足平足色,少了不能。”贾琏道:“比如这会儿有人发心造桥,托谁去办呢?”老张笑道:“我的爷,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大善人?要他有钱,又肯发心,还怕没有人给他去办吗?这也不过是咱们爷儿们白说话。若是有这样的大财主大善人发心去建这桥,只用托东庄上的刘长者,交给他办,又省钱又结实。二爷不知道,这刘长者就住在咱们东庄上,他家几代都是工部的石匠头儿。他家世代忠厚,人人都叫他家是长者。这老刘长者是前年不在的,这会儿是小刘长者,也有五十多岁,有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一家子过的很和气。
  他家原很过得,因那年修皇陵,管工的官要使费,想他给的不够分儿,诸事挑持。说他的石头大也不好,小也不好;厚的叫他铲的精薄,薄的又要叫他换厚。闹得他左赔右赔,将一分家私赔光还不饶他。后来我听见说,幸喜咱们老爷正在工部里做员外,对那些管工的官儿们说了情,好容易才将这件工程完结。那刘家的父子,将咱们老爷就感激了个使不得。这会儿提起老爷来,他们还是念不绝口。他们父子为人正直,从不欺心骗人。以此这些各庄的大大小小,都同他很相好,谁不相信他呢?”
  老张正说未了,三儿带马过来。贾琏起身,小子搭上马褥,问老张:“咱们到铁槛寺,往那条路去?”老张道:“打这儿向南去,过了赵公爷的坟,向西一拐,转过柏树林,拣直向东去,走到土神庙戏台后身,再向西去,过一座长板桥,向着南去就瞧见铁槛寺的那一带树林了。”贾琏命三儿记着。主仆上马依着他的话,扬鞭而去。果然转向东西,过了长板桥,一直来到铁槛寺山门下马。有个沙弥瞧见,赶忙入寺通报老和尚。
  贾琏往里进去,见老僧法本出来迎接,上前施礼说道:“长远不见二爷,今日是什么风儿刮到这儿来呢?”贾琏笑道:“特来照顾你的买卖,找你商量。”二人来到方丈,与法本见过礼,彼此坐下,侍者们送茶伺侯。法本问:“太太、奶奶安好?”贾琏答应:“都好。”法本道:“我本来惦记着,要进城去瞧瞧太太同爷们,因为这赶车的有病告假回去了,一会儿找不着个妥当赶车的,因此这一程子出门就很不便。像前几天珠子王家、元宝张家都套了车来接我,一进城去,二爷想,还由我做主吗?一住就是几天,还有好些太太、奶奶们都等着我去做经事。做了这个太太的,不做那个太太又使不得。咱们本寺这几个和尚如何去得?我只得外请了几位南僧去做经事。这家那家的一连闹了一个多月,把这些和尚一个个多闹的垂头丧气,倒像害了一场大玻我也乏了个使不得,养了这一程子,这两天才扎挣得祝”贾琏笑道:“怨不得我刚才瞧见你软瘪郎当的,没有点儿阳气,谁知是经事做坏的。”法本笑道:“好,二爷该罚个什么,自己说罢。”贾琏道:“这是你说的话,罚我个什么劲儿!”法本笑道:“罚你五十斤香油,点佛前的灯罢。”贾琏道:“罢呀,你拣直的说厨房里香油快吃完了,又何必拉扯在佛爷身上去!”两人正在说笑,侍者来问晚饭,贾琏道:“且等一会,我今日来没有别的缘故,是要给凤二奶奶同尤二奶奶做几天道场功德。明日就要起经,先是太太给他拜三天水忏,再接我的经忏。”说着,向怀里取出白银三十两,递与法本道:“你且收着,做完经事,咱们再算。”法本道:“算不算再说,只是如何来的及?要到四方八路去请人,明日料理妥当,后日一早起经罢。若说是给凤二奶奶念经,连这几两银子都不该收才是。想着凤二奶奶生前,每年佛爷跟前不知花多少钱!就像那年蓉大奶奶出殡,凤二奶奶那样的张罗,那一件事不要经他老人家的心坎儿上打个照面调停的妥妥当当?谁不赞他!后来收下来的那些素供饽饽,桌子陈设的那些东西,拢共拢儿都给了咱们寺里;又把那些剩下的米煤柴炭也给了寺里,叫咱们这些和尚直吃了一年。后来听见凤二奶奶升了天,谁不伤心流泪哭的要死。至今这些和尚,睡里梦里都想着凤二奶奶呢!”贾琏听了,止不住哈哈大笑道:“罢呀,都是被你们这些和尚想他,将他想的下了地狱,你们还要想他呢!”法本也觉好笑道:“我说话拙,二爷别挑眼儿。”贾琏笑道:“结了,咱们说别的罢。”又在怀里掏出一包儿来,说道:“这是凤二奶奶的一支头发,你放在磬里也使得,木鱼里也使得,另请一位有德行的戒僧对着头发念七昼夜金刚经。”法本道:“这又是什么讲究?”贾琏道:“你别管他,只管依着我办。”法本点头,收了头发。贾琏吩咐侍者:“命三儿将我的衣包带进来,交你师父收着。”和尚们摆设晚斋,贾琏一面吃饭,问道:“有个刘长者,不知你可认得?”法本笑道:“他是石匠头儿,就住在咱们这东庄上,成天在寺里说闲话。才不多一会儿回去了。”贾琏道:“你着个人去叫他来,我要问他说话。”法本点头,吩咐着人去找老刘,刘贾府琏二爷找他说话,请他就来。侍者答应。贾琏用斋已毕,取水漱口,小沙弥伺候洗脸净手。不一会,有个侍者领老刘进来。法本瞧见,起身笑道:“老刘,琏二爷要找你说话。”贾琏抬头看那人,有五十多岁,花白髭须,长方脸儿,一团和气,走进来望着贾琏就要行礼。贾琏赶忙拉住,说道:“久仰,你家几代长者令人可敬,今我有话相商,奉请过来,别要拘礼,请坐下,我有
  话说。”老刘道:“爷在这儿,匠人怎敢坐?况且老爷又是匠人一家恩主,匠人更不敢乱坐。”贾琏道:“你这样拘礼,我就不好同你说话了。”法本道:“罢呀,老刘你别谦让,咱们这二爷不比别的爷们,让你坐,你告个罪儿,只管坐着罢。”老刘听说,只得告罪,歪着身子坐下。
  贾琏道:“请你过来没有别的,要同你商量万缘桥之事,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修造成功?”老刘笑道:“这个功德是二爷独办呢,还是别人托办?吩咐明白,匠人再说。”贾琏道:“是我打谅要办。”老刘笑道:“若是别人办这件功德,非离了五千两不能;若是二爷要办,只须二千五百银,也就办得起来。”贾琏道:“怎么我办就少这些?”老刘道:“有个缘故。那年匠人同父亲承办皇陵,因管工的官儿除了例规外,另要使费。匠人的父亲因这件工程并无出息,不肯另给使费。谁知工上的官儿们怀了恨,格外挑持,驳掉好些石头,不准报销,因此将一分家财赔个干净。后来工程告竣,将那照例的工价又要核减去十分之四,匠人父子急的要寻死上吊。这天在工部衙门口正遇着咱们老爷,匠人父子就拦着车诉说苦情。蒙老爷恩典,向着那些大人们力争,才将照例的工价准销。老爷不但救匠人父子性命,连匠人一家子性命都是老爷恩赐的。后来驳下这些石块,至今堆在庄上。去年原打谅要修造这桥,除石头不算外,将那些应用的石灰、桐油、白矾、麻筋、木桩、铁绊以及匠人们的工价、运石的脚费细细估计,必得二千五百银子才能完工。匠人无力,将这条心也就歇了。而今二爷发这个大善心,做这件大功德。除那石头是匠人报老爷的恩典不算外,二爷竟交给匠人二千五百银,匠人给二爷出个力,办成这件大功德,比什么好事还要功德浩大。匠人也沾二爷的光,得些好处,这便一举两得。若是别人要办,还得算二千五百两的石价。”
  贾琏道:“既如此,事很凑巧,就将这事奉托,送你二千五百两银子,成功后再谢。”老刘道:“既是这样,我连立碑、刻字、建碑亭,一箍脑儿都给二爷包办。”贾琏甚喜,说:“后日在此念经,就是这日开工罢。必须赶办。”老刘道:“既开了工,自然赶紧去办。”贾琏点头吩咐老和尚:“殿上佛爷前点上香烛,我要磕头祝赞。”法本亲自去点香烛。
  贾琏带着这老刘同来大殿,虔诚拈香,跪在佛前,将凤姐心事并现在修造万缘桥之事默祷一遍。拜毕,命老刘也过来拜佛,随在手上取下一只赤金手镯,递与老刘道:“以此为定,即以奉托。”老刘道:“二爷已在佛爷前拈香立愿,等着后日开经破土,就动起工来。不拘几时,匠人到府里来领银子,又何必给定?”贾琏道:“这不过是点诚心,等着完工之后,我再谢罢。”老刘不好再推,只得双手接着戴在手上,说道:“天气尚早,二爷骑个牲口到河边去闲逛逛,就便瞧瞧桥的形势。”贾琏道:“很好。”吩咐三儿赶忙去备牲口。老刘向老和尚借了一匹马,不一会儿都拉在庙门伺候。
  贾琏辞了法本,同老刘骑上牲口,一同三人在柳林之下迎着夕阳西去。真是村庄如画。约莫走了三五里来路,望见一道长河,清波荡漾,回环曲折,不知有多少远近。正在遥望,早已来到河边。老刘用手指道:“二爷瞧,这不是旧桥的基址!”
  说着都下了牲口,命三儿牵着。老刘在河边指与二爷看这桥身的宽窄。贾琏看那水面约有五丈多宽,遇有发水时,竟有十余丈宽。又看那旧桥基址,原不甚宽大。那些被水冲塌断折的石头,俱倒在水中,将水激的喷银飞雪一样。
  老刘同贾琏沿河一面走着,将造桥的道理说与他听。不觉走有二里多路。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个后生,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不像是庄家小子,坐在石上钓鱼,旁边放着个半大鱼篮。老刘瞧见叫道:“柳大爷,今日钓着大的没有?”柳郎见是老刘,同个三十来岁的人,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红,带一脸慈善之气,身上衣服亦颇华丽,头上带着青纱软翅巾,脚下穿着皂靴,像个贵公子的打扮。柳郎看毕,口中答道:“不曾钓着大鱼。”把脸掉转去依旧钓鱼。老刘见他看贾琏几眼,并不起身招呼,恐贾琏脸上磨不开,因用手指道:“这位大爷是礼部主事柳老爷的公子,因柳老爷去世,太太领着这公子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守灵。柳老爷是个念书方古人,家中素来清淡。做官的时候,不过使唤一两个仆人,自从柳老爷去世后,他们也都散去。这会儿太太身边只剩个丫头,同这位大爷住在庵里。去年还当卖着度日,今年当卖一空,娘儿两个手头很窄。二爷,瞧不得他这么年轻,他极孝顺这位寡母,成天在这河里钓鱼,拣大的留着给太太吃,将小的拿去卖钱买米。可怜他娘儿两个就这样苦度。”贾琏听他是位公子,又孝行可敬,倒赶忙走至河边,躬身拱手道:“柳公请了!”柳郎听见,回过头来,看见那人拱手躬身站在河边,连忙放下钓竿站起身来,将那件破衫子抖了一抖,过来与贾琏施礼,问道:“先生尊姓?”贾琏未及回答,老刘忙说道:“这是宁国府贾大老爷的二公子,原任工部郎中贾二老爷的侄儿,当今元妃娘娘的兄弟。”柳郎道:“原来是位贵戚公子,失敬之至!”贾琏亦赶忙谦让,因问道:“尊大人仙逝之后,京中岂无亲友同年,虽无指囤举舟,哀王孙而割爱者,亦当集腋成裘,伴灵归去。何以尊兄奉太夫人羁旅松门,对清流而独钓?琏虽不敏,愿闻其说。”柳郎道:“先君落落寡交,素常清介,公余之暇,惟有闭户读书,不通庆吊。虽有一二往还者,俱是同寅,泛泛并无关切之人。至于年谊,早已落落晨星,毫无询问。先君在日,已复尔尔,及至见背之后,嫠妇孤儿,一棺相对。弟虽不肖,亦不敢堕父之志,摇尾朱门。故守此钓丝,以图甘旨。今蒙下问,用敢缕陈。”贾琏见他器宇轩昂,语言清朗,又细看光景面貌,很像当年蓉大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心中十分欢喜。
  拉着手道:“萍水相逢,三生之幸。琏有一语奉读,未知肯容纳否?”柳郎道:“庸才碌碌,毫无知识,今蒙谦抑,愿领教言。”贾琏道:“三生之幸,得接光仪,一见丰姿,令我钦仰。
  欲与贤兄订石上之盟,约为昆季,伏乞允从,幸无见弃。”柳郎未及回言,老刘笑道:“倒很好,两位都是公子,一见面儿就说得来,这才叫三生有幸。不用说,琏二爷年长是哥哥。柳大爷,就在这块大石头上面,两个磕个头儿就完了。”柳郎笑道:“我怎好仰攀!”老刘道:“罢呀,大爷不用过谦,哥儿们见个礼罢。”柳郎道:“兄长请上,受小弟一拜。”两人在石上拜为昆季。贾琏要往庵里去见太太,老刘道:“这是要去的,我给柳大爷拿着钓竿鱼筐,也不用骑马,两箭来路,哥儿俩慢慢说个话儿,几步儿就到了。”贾琏道:“这倒很好。”
  弟兄在前,老刘同三儿在后,一同向着馒头庵慢慢走去。贾琏问道:“尊大人科名乡贯以及兄弟年岁名字?”柳郎道:“先君讳遇春,字香雪,系甲戌进士。祖籍广东廉州府人。家本贫寒,别无田产,有祖屋十余间,家眷进京时,已典为路费。弟名柳绪,字幼张,今年十七,有一胞姐系前母所生,早已出嫁,旋即去世。弟母汪氏,今年四十,只生弟一人。先君旅榇现厝寺后。请问二哥年岁名字?”贾琏道:“我名琏,字小商,行二,今年二十八岁,祖籍金陵人氏。”正说话,不觉已到庵门。
  有个小尼姑妙静走上前来,说道:“二爷怎么这会儿才出城来?到这儿干什么?我在这里瞧着你们来,射着太阳的红光看不出是谁,再也想不到是二爷。家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好啊?”贾琏道:“好,你们老师父怎么一程子不进城去?”妙静道:“二爷不要提起咱们老师父,自从去年送那倭瓜到太太那儿去,他回来的时候,出了垂花门,遇着凤二奶奶对他说:‘那件事等着你去审呢。’他唬了一跳,赶忙回来就发烧害玻只一点上灯,就见神见鬼,直闹了好两月,好容易求神许愿的,这才好些。谁知前日黑间,又大嚷起来,直哼哼了一夜,说是瞧见个青嘴獠牙的鬼,拿着个大铁钩子,在他脊梁上扎了一下。昨日早上,咱们瞧瞧那脊背上肿的像个大碗似的,赶忙去请那有名的外科温大夫来瞧,他说是个阴发背,恐怕好不了,给他上些药,又开了一个帖儿。他说你们再请别的高手来瞧罢。今日是老师父的那个外外宋钟,荐一个大夫叫做什么史德成,来给老师父瞧,他说不相干,是点儿火毒,包在他身上,几天就医好,要三百银,少了不依。老师父先给他一百银去配药,他就给老师父先上些药面子。赶他去不多会,老师父就昏昏的睡去。直到这会儿也没有醒。这史德成真个是个好大夫。”贾琏听说点头叹息,心中早已明白,只不便说出。
  老刘道:“二爷同柳大爷多坐会子,我还有事,不能够在这里陪二爷,我可要先走了。”说着,就将钓竿鱼筐交给妙静,说道:“你给二爷送进去。”妙静道:“仔吗,刘大爷到这儿来,连水儿也不喝口儿就去吗?”老刘道:“罢呀,天也不早,我还有事去呢。”贾琏道:“既是如此,就烦捎个信儿给老和尚,说我在柳大爷这里有一会子呢,横竖今日是大月亮,叫他等着咱们罢。”老刘答应,辞了贾琏、柳绪,上马而去。
  柳绪向妙静手内接过钓竿鱼筐,说道:“二哥请少待,等我进去禀知母亲再来奏请。”贾琏对妙静道:“你同柳大爷进去回声柳太太,说我请安,要来拜见,还有说话。”妙静答应,跟着柳绪进去。贾琏慢慢走进庵来,庵中姑子俱知道琏二爷来了,这个赶来请安,那个也来问好。正在你一言我一语,柳绪急忙来请,说道:“奉母亲之命,请二哥相见。”贾琏听说,忙将衣冠整顿,跟着柳绪往柳太太这边来。未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贾郎君缠绵销宿帐 祝夫人邂逅结因缘
   
  话说贾琏同柳绪走过后殿,来到院子门口,才知柳太太就在当年蓉大奶奶出丧凤姐儿住的这几间房子。心中想老尼净虚现生发背,凤姐儿此时的光景,由不得毛骨悚然。看这阴间报应,丝毫不爽。正在思想,已到堂前。柳绪打起竹帘相让。贾琏四下一望,见那些椅杌虽无铺垫,倒揩抹得干净,靠窗有张板炕,并无炕毡、坐褥,堆着一床书籍,条桌上旧磁瓶内插着几枝芍药。
  贾琏正在观看,只见套房帘启,柳太太出来相见。这位太太有四十来岁年纪,品貌端庄文雅,面色淡黄,带着病容,身躯瘦弱,穿件蓝布单衫,系条青布单裙,虽身穿素服,眉目之间现出一段幽娴气概。贾琏躬身下拜,柳太太连忙回礼。贾琏拜毕请安,柳太太亦裣衽回答,彼此让坐。柳太太道:“小儿乃村野顽童,并无知识,荷蒙公子不弃,特加垂爱,使小儿得循规矩,学有准绳,不独未亡人感铭大德,即先夫子亦衔感九原也。”贾琏道:“侄儿与兄弟萍水相逢,即生钦敬。又见他器宇非凡,丰仪卓荦,是必克绍箕裘,能读父书者,将来鹏程万里,正不可限量耳!”丫头端上茶来,柳绪赶忙接住,亲自递茶。二人饮毕,贾琏道:“婶母同兄弟羁旅此间,究非长策,未知尊意作何良计?”柳太太道:“茕茕孤寡,举目无亲,万里乡园,欲归不得,惟有听其飘零,以了生命。只怜此孤儿无所归着耳!”说着,泪随声下,不胜悲咽,柳绪也十分伤感。
  贾琏道:“婶母且不用伤悲,侄儿有个下情奉达。”柳太太道:“公子有何见教?”贾琏道:“依我愚见,与其寄迹荒庵,何不竟扶榇回去呢?”柳太太听他这话,倒吓了一跳,将头低下,心中想道:“原来这位二爷,外面像个样儿,肚子里竟是个糊涂行子。我鼻涕眼泪的对他说,连日子也度不下去,他倒叫我扶灵回去,真个是富贵家子弟,全不知道人的苦楚。爱说到那儿就是那儿,我又何必对着他多流这一股子眼泪呢。”柳太太忖夺了一会,抬起头来慢慢应道:“我也想着要去,如何能够?”贾琏才要说话,只见妙静点着一枝红烛进来,说道:“我知道琏二爷怕香油味儿,点枝蜡亮些儿。”说罢,放在桌上。贾琏道:“你去瞧老师父醒了,来对我说。”妙静答应,转身出去。贾琏道:“侄儿没有别的主意,有自家历年积下点东西尚在未用,今日天缘凑合,竟送了兄弟扶柩回乡。趁此清和天气,正可长行。兄弟到家之后,可以奋志读书,以继先人之业,倘若振翮青云,也不枉婶母一番苦节。”柳太太母子二人听他这番说话,心中又惊又喜,又感又敬,倒闹的说不出什么。母子二人的眼泪,就像穿珠子一样一串儿掉了下来。贾琏瞧见这个光景,也觉伤心,说道:“婶母同兄弟不必悲伤,竟拿定主意,收拾起来,择日起身。我明日进城去,就将这项盘费带出城来,交给婶母。”柳太太听他这
  话说得真切,因流泪说道:“蒙公子大德,使先夫子朽骨不至抛弃异乡,得归故土,衔感之恩,死生不泯。只是我病残孀妇,领着年少之儿,安能万里长途扶灵回去?既蒙公子盛情,不敢不细陈衷曲。”贾琏道:“这件事不用婶母费心,我已想定一人,非他不可。这人虽是个下人,生得浓眉大眼,看不得他相貌粗鲁,颇有忠心肝胆,正直不阿,兼之一身本事,膂力过人。生平未有际遇,不能展其才技,是以终日惟好酒使气。侄儿今将这件重任托他,必能尽其忠心,不负所托。此去大可放心。到家之后,尚可留其驱使,此人实可靠也!”柳太太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贾琏道:“此人姓包名勇,原是舍亲甄家旧人。见我家冷落,他去而复来,甘守清贫,欲图报效。现在闲住我家,有四十来岁年纪。”柳太太道:“公子所信之人,谅来可托。”正要说下去,见妙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老师父醒了,等着二爷说话,快去快去!”贾琏起身对柳太太道:“明日下午带着包勇来见。”说毕,哥儿两个同妙空来到西院里。
  却说老尼净虚昏沉了一日,慢慢醒来,对徒弟智能道:“琏二爷在那儿?你去请来,我有
  话说。”智能道:“师父怎么知道琏二爷来了?”净虚道:“凤二奶奶对我说:‘琏二爷在你家里,你回去瞧瞧再来!’我赶着回来,你快去请二爷来,我要说话。”智能就叫师兄妙空去请,不一会贾琏同柳绪到来里屋,见净虚跪在炕上,胸口底下垫着一个大靠枕,光着脑袋,面如金纸,口里不住的哼哼。脊梁上衣服掀开,肿的有个菜碗来大,上面围着些药。贾琏瞧见这个样儿,知道他在阴间受罪,不觉寒心可畏,智能叫道:“师父,琏二爷来了。”净虚听见,睁开双眼,瞧见贾琏同柳绪站在炕边,不住的点头叹息。贾琏道:“老师父,你仔吗好好的长出这个东西来?要赶着医治才好。”净虚摇头道:“二爷总不用提了,我如今悔也无及。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横竖还有来头人,谁还放得过谁去?大家拼着去受罪罢!刚才在衙门里见凤二奶奶,他这会儿身上的事倒都完结了,叫我捎个信儿给二爷,说老刘同秦相公的这两件事办的很好。叫二爷拿定主意,别听人的说话改了板儿。尤二奶奶也说,叫二爷放心,他同凤二奶奶都有了好处,叫二爷快些跳出火坑。他已脱离苦处,尽让咱们受罪。可怜到这会儿,谁肯帮我出个主意,说句话儿?你们瞅着我一个人儿受罪,我要喝口汤儿水儿也全不在意,后生的都挤在一堆儿去乐。咳!我还怪谁呢?等我咽了气,横竖跟着汉子一跑,谁还顾谁?”
  贾琏想到:“刚在佛前立愿,谁知一念之诚,阴司早已知道。脱离苦境,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令人可畏。我若不跳出火坑,将来是地狱中的孽鬼。”主意想定,说道:“老师父你别说话,静养几天疮就好了。倒不要心焦性急,我一半天再来瞧你。”
  恐净虚再说多话,赶忙辞出房来,同柳绪来到庵门。三儿带住牲口,贾琏跨上雕鞍,对柳绪道:“明日晌午再见。”说罢,将马磕开,主仆扬鞭。在那月光之下,只见:铁甲踏残沙上日,金鞭敲破垅头烟。
  主仆二人,不多一会到了铁槛寺。见寺门半掩,有个老道坐在台阶上看月,赶忙站起。三儿下马带住牲口,贾琏吩咐将牡口好生喂着,明日一早进城。说毕,来至方丈,正值法本同徒弟算帐,因多用了几吊钱,法本不依,要叫他赔。徒弟大昌瞪着两眼,说道:“这也赔,那也赔,拢共拢儿算我的就完了。我看你攒下钱来,明日都带到棺材里去!”法本红着脸正要合他不依,见贾琏进来,只得忍住道:“你且把帐拿去,等我再算。”大昌也不答应,瞅了师父一眼,抓着帐本子,气烘烘走了出去,贾琏甚觉好笑,问道:“西方也使咱们这钱吗?”法本道:“未到西方,又少他不得。”贾琏道:“你现在那里?“法本道:“我在这里。”贾琏道:“谁在这里?”法本道:“是我。”贾琏道:“你是谁。”法本道:“我是和尚。”贾琏道:“什么叫和尚?”法本听了呵呵大笑,说道:“罢呀,二爷你别搜搅,我冲一壶好茶在这儿,等你来喝呢!”贾琏笑道:“你别管我喝茶,你倒把配的药酒喝口儿去睡罢,同徒弟慢慢算帐。”法本笑道:“仔吗今日二爷同我过不去?等着后日二奶奶来了,咱们评评这个理。”贾琏笑道:“使得,且等后日再说。”贾琏在方丈里与老僧同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起身,叫三儿备牲口,法本已做完功课,摆上早茶,请琏二爷吃点心,叫三儿也吃些东西,刚是太阳冒嘴儿。
  贾琏道:“我赶下午些儿出城,你给我收拾下好好的素面,将馒头庵的柳大爷请来吃面。”法本点头道:“二爷请放心,交给我,总在这儿等候。”贾琏走出寺门,三儿问道:“昨日那个衣包,爷不带回去吗?”贾琏道:“横竖咱们下午些儿就来的,交给老和尚不相干儿。”主仆二人骑上牲口,向着昨日来的那条道儿,弯弯曲曲,正迎着太阳初出,只见瑞霭祥光照耀天地,那柳梢上的露珠儿犹如万点金星,随风飘荡。不一会,进了城来,见那些行贩担子两边歇满。贾琏正看的热闹,道旁走出一人来,抢到马前打个千儿,说道:“请二爷的安!”贾琏忙勒住牲口,往下一瞧,认得是贾政做粮道时的门上李福,问道:“你现在跟谁?打那儿来?”李福道:“小的蒙老爷恩典,荐给周亲家大人,在衙门里待了两年。周大人将小的荐给同年松大人,也派在门上。现今松大人升了荆襄节度,进京朝见,小的跟随进来,耽搁三两天就要起身。听说老爷不在了,太太又悲哀成病,小的正要到府里请太太同二爷的安,没有别的报效,边上带来一点土仪,孝敬太太同二爷。不知门上可还是林大爷同赖大爷呢?”贾琏道:“赖大爷已去,林之孝也不在门上。这会儿是赵老头子在门上照应看管。那里有老爷在时那样闹热呢!这会儿我还有事,不能同你多说,等你到宅里来再说吧。”将马催开,后面三儿同李福略叙几句寒温,赶忙上马,说道:“李哥,明日太太到铁槛寺烧香,你改日来罢。”
  说毕,将马加上两鞭,赶上贾琏。
  穿街过巷,来到荣府大门,三儿下牲口,贾琏一直骑进二门,静悄悄并无一人。来到大厅院子里,见有三四个街坊上的孩子在两旁草上捉蝴蝶儿,瞧见二爷下马,赶忙一齐跑去。贾琏对三儿道:“你拉马去就叫老赵来,我有
  话说。”三儿答应,拉马出去。
  贾琏走夹道里进垂花门,一直先到上房来见太太。正值摆早饭时候,平儿也在上房吃饭。该班的瞧见掀起湘帘,贾琏走进里面,见太太领着四姐妹都坐在外间,忙上去请安,问大嫂子好。宝钗、珍珠、平儿起身问好。王夫人吩咐坐下,丫头各送香茶。珍珠道:“二哥昨晚不在家,平丫头拉着太太同咱们陪他说闲话,坐了一夜。今日你再不回来,他可要学鸳鸯姐姐上吊呢。”平儿笑道:“昨晚太太高兴,多坐会子,你就说是一夜。”宝钗道:“且让二哥说完正话,咱们再说。”贾琏先将明日起经之事回明,又将凤姐、尤二姐托净虚的言语细说一遍。王夫人们甚为惊叹,心中又十分安慰,说道:“林之孝的金佛,要今日下午些儿才有。明日须请几众戒僧拜忏念经,不可随便。可怜他姐妹在阴司里望这功德尤如至宝。”贾琏答应。
  平儿问那件鹤氅带回没有,贾琏道:“我就要出城,交给老和尚收着呢。”宫裁问道:“为什么还要出城?”贾琏道:“就是刚才说到馒头庵去的这段故事,必得要去。”王夫人道:“我正要问你到庵里去的缘故。”贾琏就将遇着送炭的老张,说知万缘桥坍塌绕道往铁槛寺,又荐出工部石匠头小刘长者,同他商量造桥功德。“他因受过咱们老爷恩典,情愿将石头报效老爷做功德好事,只要我出工料银二千五百两。我就同他在佛爷前拈香立愿,择定咱们起经这日破土开工,我先将手上那只金镯给他做个信礼,等着完工再谢。这会儿来家回过太太,就将这项银子送去交给他,完结了一件心事”。王夫人点头赞道:“办的很是。但你一会儿那里有这项银子?”贾琏道:“老太太给凤姐的三千两用去了一半,还剩有一千多些,再凑上点子就可以了这件功德。”宝钗说:“二哥若凑不足,我能相助。”贾琏道:“造桥这项,我还够得上来。还有一件给凤姐姐解孽的好事,也是我应了来。等着吃过饭,再对太太同妹妹们说。”王夫人点头,吩咐摆饭。丫头、媳妇们分着伺候。
  不一会儿用毕,各人丫头们送上凉水银盂,递过热水手巾,送上香茶、槟榔、豆蔻,媳妇们收撤桌椅。太太领着宫裁姐妹照旧坐下,贾琏又将无意中与柳绪相逢结拜及见柳太太许以赠金相送之事,因此老尼醒过来,凤姐儿们叫他致意,有此二事已解冤孽的话,从头至尾又说一遍。太太们叹息之至。王夫人道:“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你才发心办这两件好事,凤姐儿早就知道。但是柳太太他怎么说秦相公呢?”贾琏道:“其理难解。侄儿初见柳家兄弟,很像先前蓉太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不知可是这个缘故?”王夫人点头道:“凤姐说的,想来自有因果。既是这么说,柳太太的这件事,我们众人帮了凤姐罢。”
  平儿道:“我出三百银报答我们奶奶,也不枉娘儿们相处一常”宝钗道:“很是。我同四妹妹两个凑五百银。”王夫人问道:“琏哥儿,他们有了多少?不足的都是我出。”宝钗道:“只短二百银,太太包圆儿。”王夫人道:“怎么我只出这一点子?”宝钗笑道:“咱们的钱,都是太太赏的。不过说得好听,仗着太太替咱们出个名儿。”王夫人笑道:“虽是这么说,到底是你们拿出来的。”宫裁道:“出这样功德分子,难道也不让我出一点儿?”众人道:“凤姐姐他很知道,你若出了分子,他在阴司里更过意不去。”王夫人道:“前日环儿同兰哥儿差人回来取夏衣,还有要的那些东西,你倒是开出单子,交给林之孝赶着置备,寄到书院里去。这分子不用出罢。”李纨道:“太太说的是。只是我同凤丫头打伙这几年,姐妹们又很说得来,今日连四妹妹都这样帮他,我不出一个钱那儿过得去。”宝钗道:“大嫂子一定要帮凤姐姐,只要你出五十两银。”
  平儿道:“业已够数儿,仔吗又要大嫂子的五十两呢?”宝钗道:“横竖有个用处,你别管,总不过是给凤姐姐还孽债就完了。”贾琏道:“既是如此,我家去收拾妥当,就带着包勇出城。”宝钗道:“依我说,平丫头先家去料理,二哥哥且等着叫了包勇来,当着太太问问他肯去不肯去,别咱们说的热闹,他不愿意也论不定。”王夫人道:“宝丫头见得甚是。就叫周瑞家的去吩咐周瑞,带包勇进来问话。”周家的答应出去。平儿辞了太太,先回家去收拾。
  不一会,周瑞找着包勇同到垂花门,有他的媳妇在那里等候,就领着他们来到上房,在台阶下站祝周家的进来回话,太太吩咐叫他们进来。周家的答应,走到门边掀起帘子,用手一招,周瑞赶忙同包勇走上台阶,小丫头打起帘子,让他两个进去。周瑞、包勇给太太请过安,退在门边站着。贾琏道:“包勇,自从甄大老爷荐了你来,也没有个用你的地方,因见你长的粗鲁,众人也都嫌你,后来老太太出殡,派你看管花园,那晚上房失贼,很亏你将贼赶散,并打死一贼。老爷才知道你很有才情本领,原要等服满之后,派你一个好差使重用你的,后来甄府上又要了你回去。谁知老爷前年升天西去,你见我家冷落,情愿回来甘守清苦。将你这一身本领闲在这里,甚为可惜。我这会儿有一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去不肯去?”包勇道:“小的在老爷府里这几年毫无报效,一天两顿饭,小的吃着实在不安。老爷在的时候,还有别的差使跑跑颠颠,这会儿连跑道儿的差使也没了,小的实在闲的慌。二爷有什么差使派小的,不拘是上天下海,小的都去。”贾琏道:“有件事是要你代我去的。我有个兄弟柳大爷,他是广东廉州人。因他家老爷不在了,一贫如洗,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寄祝他老爷虽做一任礼部主事,就穷了个使不得。这柳大爷同太太娘儿两个当卖个干净,连度日也巴结不上来。我这会儿同咱们太太商量,打伙儿凑几两银子,要将柳太太娘儿两个连柳老爷的灵柩拢共拢儿送他回去。这事本该我去,我如何脱得了身?只想着你是个忠直汉子,兼着有一身本领,我将这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不辞辛苦,将柳太太母子同柳老爷的灵柩送回广东去走这一遭儿,你心上如何?”包勇道:“小的方才回过二爷,不拘上天下海小的都去。只是这项盘费少了是不够的。这条道儿小的也曾走过,盘山过坝,还要过梅岭,光是家眷还好,带着灵柩很累赘。”
  贾琏道:“你估么着得多少盘费?”包勇想了一想说道:“总得七八百银,少了不够。”贾琏道:“我如今交七百两银给你,将这件重事托你。格外给你五十两银收拾行李。你若主意拿准,我就带你去见柳太太同柳大爷,把这件事就交代了。”包勇听说,赶忙跪下,说道:“蒙太太同二爷将这千金重担托给小的,小的愿去,断不敢有负恩典。”王夫人道:“很好。老爷在日很欢喜你是个忠义人,只没有用你之处,今日这件事不辞辛苦,就是柳老爷的阴灵,也保佑你后来必有好处。”包勇磕着头说道:“总是老爷、太太同二爷的恩典。”磕完头,起来站着问道:“不知柳太太几时起身?”贾琏道:“今日同去见过柳太太定下日子,你一面雇夫马,一面置办柩上的东西。就是这么罢,你且在外等着,一会儿我带你同去。”包勇答应,同周瑞退出帘外。贾琏又叫住周瑞道:“你给我办一口猪、一腔羊、一副三牲、香烛纸马、果子素菜,备齐了送到铁槛寺。今日夜里在太平河边祭河开工。”周瑞答应。贾琏道:“叫周贵、张成、王润、刘升,派他四人明日伺候太太们到铁槛寺拈香。吩咐将轿车收拾妥当,再派几个麻利小子跟去,现在万缘桥过不去,都要多绕几里道儿呢。”周瑞答应,同包勇出去,在垂花门等候。
  贾琏辞过太太自去料理。里面宝钗们将所许之项都交给太太。不一会,贾琏同平儿上来,后面跟着丫头、媳妇,抱着毡包同一个包袱,俱放在炕上。贾琏手中另有一个小包儿,递与周瑞的媳妇说道:“你交给他,叫他就去备办,赶紧出城,不必等我,顺便叫包勇进来。”周家的答应,出去吩咐过,同包勇上来。贾琏指道:“这三个包袱共银一千五百两,带去给老刘。这毡包里三百银,我送柳太太的。你拢共拢儿包在一处,叫辆车送到铁槛寺。我随后就来。”包勇答应,解开袱包,将银一千八百两总包一处,解开上身衣服,将那银袱围在腰间,拴了一个结实。贾琏道:“这分两不少,不要勉强。”包勇道:“小的身上拴过三千多两,一日还要走一百多路,这才一半,腰间很不理论。这个毡包空拿着倒好。”贾琏点头,吩咐三儿多备一个牲口伺候,包勇答应道:“门上的老赵说,二爷叫他有什么话吩咐?”贾琏道:“你去问他,说我刚才回来,门上一个人影儿没有,街上的孩子们闹了一院子,赶蝴蝶儿,弄得全不像个样儿。再闹闹竟可以到上房来吗?问他管门是管些什么?我这几天有事,你对他说小心着,过两天儿咱们再说。”
  包勇答应,拿着毡包出去伺候。
  贾琏在上房又坐了一会,王夫人道:“天也不早,到了城外还要两边说话。”贾琏答应,辞了太太来到垂花门。三儿接着问道:“爷不带衣服去吗?”贾琏道:“我倒忘了,有个衣包要带去的。”吩咐周家的将个衣包取来,交给三儿背在身上。
  来大厅院里,包勇伺候上马,走出外宅门,见老赵站在旁边,贾琏用鞭梢指道:“你等着,过这几天我问你!”说着,牲口下了台阶,走东边夹道,绕过正厅,刚到甬道上,见林之孝手里拿着个盒子走来,看见贾琏赶忙站住,问道:“二爷到那儿去?”贾琏欠身答道:“还要出去,明日就在寺里等着太太。”
  林之孝举着手道:“这就是那尊金佛,奴才家里有个现成的小龛子,倒配得上,送来请太太瞧瞧。”贾琏笑道:“你办的事,横竖妥当。明日上屋里都去,请大妈进来照应。”林之孝道:“奴才的女人明日一早叫他进来。”贾琏道:“很好。”说罢,将马一带,向甬道上扬长出去。林之孝来到上房,王夫人们瞧见金佛龛子,十分欢喜,交珍珠收下,明日带出城去。
  且说包勇、三儿跟着贾琏出了二门,两人骑上牲口,主仆三个弯弯曲曲出了城来,照着昨日的道儿,放马扬鞭,穿花拂柳,不多一会到了寺门。周瑞正在那里同着几个小和尚捉蚂蚱,抬头瞧见二爷,赶忙过来接住牲口,就便回道:“东西已都齐备,猪羊未宰。”贾琏道:“等着一会儿献牲。”说着,来到方丈,叫法本差人去找老刘。三儿将衣包交给和尚收好,包勇亦将毡包送了进来。贾琏道:“等老刘来交代明白,咱们再去。”
  包勇答应,同三儿出去歇息。法本陪贾琏喝茶,说些闲话。
  不多会,老刘进来请安。贾琏连忙拉住让他坐下。老刘问道:“二爷择了什么时候开工?”贾琏道:“我看了,寅时最好,已备下猪羊三牲供品,我想河口必得搭个篷儿,以便祭神歇息。”老刘道:“二爷放心,这件事交给匠人去办。”贾琏叫包勇进来,命将包袱解下,将柳太太的三百两取出放在毡包内,对着老刘道:“这是一千五百银,你先收去,等着工完再找。”包勇解开,照数交点明白。老刘道:“二爷真是善人,昨日说定,今日就付银子。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爽人!”贾琏道:“交过一半,放下开工心事,省得惦记在心。你将银子收回家去,以便赶着料理。”老刘道:“一千五百银,匠人如何拿得动?”贾琏听说,命包勇拿着包袱送他回去。老刘道:“很好,就烦包二爷同去走走。”包勇听说,仍将银子包好,跟着老刘出去。周瑞同三儿瞧见,问道:“老包,你到那儿去?
  咱们也同去逛逛。”老刘道:“请爷们到舍间喝个茶儿。”三个人同老刘由麦子地里穿将过去,不上二里来路就是东庄,进庄走过十几户人家的门面就是老刘家里,老刘让他们进去到客房坐下,包勇将包袱递与老刘抱住进去。周瑞看他这间客房倒也收拾得干净,上面挂着一幅“天官赐福”,两边贴着朱砂笺的对子。对联是:一年四季安而乐,五福三多寿且康。东边墙上贴着一大张行书横披,落着双款是:“紫翁学长先生雅正”,下面落着:“树轩毛冠培”。西边墙上贴着一张大竹子,落着单款是:“滇海道人晁越”。靠窗墙上还贴着一张“姜太公钓鱼”。上面半大条桌摆着一个花瓶,插一枝像生牡丹。那边是一块白石插屏,中间设着香炉烛台,供着一个龛子。周瑞走到桌边,看龛上小匾写的是:“鲁班祖师”。桌头儿上摆着几本破书,那签子上写的是《工部则例》,还有一本《工程备要》。正拿着一本翻看,老刘端出茶来说道:“爷们请茶。”众人接茶坐下,老刘向怀里取出一个包儿,起身递与包勇说道:“费二爷的心,又大远的劳驾,我也不说别的,这点意思送大爷买靴子穿罢。”
  包勇那里肯要,再三推逊,方才收下。老刘又向怀里取出两个小封,递与周瑞、三儿,说道:“这是一点茶敬,求两位爷休要见笑。”他两个也假意推了一推,就随手接着揣在怀里。包勇对老刘道:“你还要去搭棚料理,咱们也要去伺候二爷到馒头庵去,不能多坐,改日再谢。”说毕起身,彼此相谢。
  三人仍走麦地下回到寺来。见贾琏同老和尚站在山门外说话,包勇上前回爷说话。贾琏命三儿备上牲口,说道:“咱们到馒头庵去,完结了事,邀柳大爷同来吃饭。”法本道:“我这里再备上一个牲口,你们带去给柳大爷骑了回来。”贾琏听说甚好,不一会儿将牲口备齐。贾琏正要上马,只见一个人骑着牲口飞奔而来,到了寺门口滚鞍下马。老和尚认得那人,高声叫道:“陆二爷,有什么事到这儿来?”那人答道:“太太明日要到这儿拈香,差我来知会,说是道儿远,要在你这里吃素面,叫你不要很费事。”法本笑道:“你们太太可谓有缘,明日是荣国府贾二太太在这里做经事,太太来的很巧,两位也好会面。”那人瞧见贾琏的模样,知道是贾府的爷们,因走到老和尚面前,轻声问道:“可就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法本点头笑道:“正是。”用手指道:“这位是娘娘的兄弟琏二爷。”
  那人听见,赶忙过来请个安。贾琏忙拉住问道:“你是那位大人宅里的管家?”那人答道:“小的是礼部尚书祝大人宅里的家人陆宾。”贾琏说:“你们太太明日到这里拈香吗?”陆宾答应着,法本笑道:“佛经说的因缘生相,这祝太太真可谓有缘。”贾琏笑道:“你不用混念经典,且让他进去歇歇罢。”
  说毕,主仆四人上了牲口,一直上馒头庵而去。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释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愿两粒明珠
   
  话说贾琏领包勇三四人来馒头庵,下牲口走进山门,正遇妙空,说道:“二爷来的正好,柳大爷刚才要去。”贾琏道:“你去对柳大爷说,我来了。”妙空请二爷客堂坐下,包勇等帘外伺候。不多一会,柳绪同妙空出来问好,说道:“早间铁槛寺老和尚着人来请吃晚饭,我知二哥要到这儿来,因此在家等候。”贾琏道:“我在家收拾收拾出城,就不很早,又到寺里耽搁一会才来。兄弟进去对太太说,我带包勇来见。”柳绪进去不多会,来请贾琏带着包勇等都到后院上房,见过柳太太,将包勇的话又说一遍,并将交给他盘费银七百两的话,也说个明白。吩咐三儿将毡包送上,说道:“这是三百两银,请婶母收下,置办行装。所有灵柩上一切应用物件,都不用太太费心,总是包勇一人去办。”柳太太两泪交流,领着柳绪,娘儿两个倒身下拜,跪在地上说道:“生死得归故土,二爷大恩沦肌浃髓,正不知作何报答!”母子两个伏地哭拜。贾琏道:“侄儿力所能为,何足挂齿!惟愿归去后,兄弟下帷苦志,奋翼青云,不枉此一番相聚。侄儿将来要做野鹤闲云,脱身世外,亦未必无相见之期。”彼此拜毕,就将包勇叫进来见过太太同大爷,当面吩咐一遍。包勇当着二爷一力承担。贾琏道:“很好。自此以后,这里起身之事你想着去办就是了。”包勇连声答应道:“二爷只管放心,小的断不敢负此重任,必定竭尽心力,报答老爷同二爷这番知遇的恩典。”贾琏道:“很好。你过了明日,就将行李搬到这里,以便办事。”包勇答应。
  贾琏命周瑞、三儿见过柳太太同大爷,吩咐三儿:“先去河边找着老刘,问他席棚可曾搭好,说我同柳大爷在棚底下吃晚饭,看个野景儿。你就便到寺里去对老和尚说,将晚饭送到棚里去。”命周瑞也同去照应。周瑞、三儿答应出去。贾琏与柳绪说些起身之话,随站起身来对柳太太说:“要请兄弟同去吃饭,今晚未必回来,不知太太可放心?”柳太太道:“既是二爷在那里,没有什么不放心之理。”柳绪辞过母亲,同贾琏走出院去。
  贾琏问道:“兄弟,听见老姑子怎么样了?”柳绪道:“听说昨晚上见神见鬼闹了一夜,这会儿不听见怎么着。”贾琏道:“咱们走吧,别叫老姑子知道,一会儿拉着胡缠。”柳绪笑道:“很是。”两个人就向殿后绕出山门,有包勇拉着牲口伺候上马,包勇骑上那个大骡子,三个人望柳阴深处而去。
  不到里半多路,就是河边,沙堤上放开牲口,坦坦平平一路顺境。正走得高兴,不觉已到棚边。老刘正在结灯挂彩,有好些人手忙脚乱,十分热闹。贾琏、柳绪一直骑到棚前下马,走到棚来,只见地下铺着棕鞯,上面列着几扇围屏,中间长桌上供着关圣帝君、三官大帝、金龙四大王、鲁班祖师、赐福财神、后土众神诸位神道,面前摆着高果高供、金钱纸马,贾琏瞧着心中欢喜。老刘请二爷同柳大爷到更衣棚里坐下,比上面更收拾得体面。琏二爷、柳大爷就在棚里吃晚饭、过夜,老刘备下鼓乐。
  次日寅时,贾琏穿着公服,老刘将猪羊牵到河边宰牲沥血后,即赶忙湔毛供献,鼓乐齐奏。贾琏拜神上香供献已毕,亲将铁锹在河边锄了三锄。老刘领着工人将旧桥基石起了一块。
  棚下焚化金钱纸马,点放鞭炮,众人道喜、散福,整热闹一夜。
  这些话一时也说不完。
  贾琏开工造桥之事交过不表。另提那陆宾的主人祝府之事。原来这祝大人名叫祝凤,字仙羽,系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人,由甲辰进士官为兵部侍郎,因往琉球国封王,回来特升礼部尚书。在海船里受了些风波惊险,因此得病未愈。夫人柏氏,系原任都御史柏堂之女,现任四川安抚使柏龄之姐。夫妻年已半百,并无子女,虽有几个姬妾,从未生育。太老爷祝简,原任通政使大堂,早已仙逝。太夫人松氏,是浙江钱塘松学士之女,现任荆襄节度使松柱的姑母。六月十八日是松太君的七十大庆。
  祝尚书有两个胞弟。一个名祝筠,字兰友,行二,是议叙的四品金吾卫。夫人桂氏,系现任兵部郎中桂老爷,名叫桂恕字廉夫之胞妹。桂夫人今年三十六岁,比祝兰友还大两岁,生了一子一女。这位公子未生之前,堂柱上长出一个五色灵芝,光彩夺目,桂夫人欢喜,用玉盘宝沙将仙芝种于卧室。临产之时,祝筠梦中见一位赤脚神仙,送他一块光彩通明的美玉,说是给夫人吃下必生贵子。祝筠梦中给桂夫人吞下腹去,睡醒时果然生下一子,因取名梦玉,今年一十六岁,生得面如莲萼,唇似含桃,目如秋水,肤若凝脂,且聪慧多情,襟怀豁达。这位小姐也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性格温柔。真个是一对玉人。小姐今年十五,名叫修云,已同桂廉夫结了亲家。三老爷名祝露,字清可,今年二十八岁,由廪膳生纳了个员外郎的官诰。夫人石氏是翰林石芬之女,与祝露同庚。现在三老爷患失血症,石夫人身怀六甲。
  祝尚书还有一个胞妹秋琴小姐,是祝露之姊,嫁在苏州吴县梅家。这梅郎名白,字香月,年少登科。中解元之后,放情诗酒,不愿为官,与秋琴十分相得,生了一对双生女儿:长名海珠,次名掌珠,俱已十五岁了,生得月貌仙姿,窈窕娇丽。
  梅秋琴因他两个是双生姐妹,不忍分开受聘,又奉母亲松太夫人之命,将两个女儿俱给梦玉为妻。还有一子,名叫梅春,乳名魁儿,貌似潘安,十分聪浚祝筠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春天同妹子说明,就给梦玉完了姻事,使老太太欢喜。梦玉同梅海珠、掌珠三个人夫妻姐妹之乐,比神仙还要受用,这且慢提。
  且说祝尚书自从海外封王回来,船中受些惊险,因此得玻面圣之后升了尚书官爵,勉强支着上朝办事。一年之后,渐渐沉重起来。新近接着家书,说是清可三弟吐血病重,百医不效,危在旦夕。祝尚书手足情深,更添病症。柏夫人心中愁急,日夜不安,每晚上焚香对天,保佑夫病痊愈,愿以身代。
  这夜祷告之后,时已三鼓,朦胧睡去,只见祝尚书身穿朝服,说道:“玉京奉召,难以久留,三十年伉俪暂且长离。”
  袖中取出大珠一粒,递与柏夫人道:“这粒珍珠好生收着,将来是我家一个好媳妇,不可当面错过。”柏夫人接珠在手,正在观看,忽然走过一个蓬头赤脚和尚,将那珠子抢在手内转身就走,柏夫人赶去夺珠,和尚笑道:“我替你供在铁槛寺中,你自家去龋”说毕,如飞而去。柏夫人正要去追,转眼不见和尚,只觉得身在舟中,江水滔滔,风狂浪涌,心中正是害怕,不觉那船已湾入小港,岸上柳树成行,蓼花飞舞,树林之内隐隐有钟磬之声。柏夫人靠着船窗遥望,见那树林中一个女童儿走上船来,说道:“奉仙姑之命,请夫人相见,要还夫人的珍珠。”柏夫人心中欢喜,笑道:“我为珍珠走到此地,原来在仙姑那里。”说毕,同着女童上去,走入树林,看见茅屋数间,竹篱半掩,小桥曲涧,花草纷然。方过小桥,那竹篱中走出一个美人,翩翩然似凌波仙子,对柏夫人笑道:“夫人何以今日才来?我替夫人收着珍珠,藏之久矣,今当奉还。”说毕,就递了过去。柏夫人接着正要拜谢,听见尚书叫唤,猛然惊醒,原来是个大梦。心中暗忖,此梦甚是不祥。夫妻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安能有媳?珠子、媳妇之说更不可解。那和尚将珠子抢去,说供在铁槛寺,叫我去取,怎么又在船里,又有什么仙女还我珠子?虽是乱梦颠倒,其中总有什么缘故。
  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想着铁槛寺有两年未去烧香,明日是个好日,我去拈香,看这珠子的话是何应验。早饭后,差陆宾先至寺中知会说明日要去拈香,吩咐芙蓉预备檀香素烛、香金赏封等物。这芙蓉是柏夫人身边得用的侍儿,年虽十七岁,生得品貌端庄,风姿娇艳,且又知书识字,手巧心慧。柏夫人爱如珍宝,就将衣服首饰以及银钱出入皆交他经管,十分重用。
  内外人等俱称为蓉姑娘,就是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也跟不上他的权势。芙蓉奉太太之命,预备明日往铁槛寺拈香应用物件。
  不一会,陆宾上来回
  话说:“奴才到寺里对老和尚说,太太明日要来拈香。老和尚连声念佛,说太太有两三年未曾到寺,明日正值荣国府贾二太太在寺里做经事,说请太太早些去,同贾府太太相会,逛一天回来。”柏夫人道:“荣府贾太太不知可是元妃娘娘的母亲?”陆宾答道:“奴才问过,一点不错,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柏夫人道:“在京多年总没有会面,谁知可巧的明日都在寺里拈香,这也真是个缘分。”芙蓉吩咐收拾大轿、车辆,明日伺候。陆宾答应,出去预备不提。
  且说贾琏同柳绪在河边热闹了一早,见寺里来请,说太太已到,请二爷去拈香。贾琏听说,同柳绪骑上牲口,加鞭飞马到铁槛寺来。王夫人已经拈过香,同大奶奶众人在方丈用茶。
  贾琏来见请安,众人问好,王夫人们给他道喜。贾琏禀明太太说:“柳家兄弟要来拜见。”王夫人吩咐请见,对大奶奶们道:“你们不用回避,孩子家相见何妨。”贾琏出去,同柳绪进来,恭敬拜见,王夫人用手相扶。柳绪拜完后另又请安,依着次序同各位奶奶、姐姐见礼。王夫人将他仔细看了一遍,笑道:“你们瞧,真个同蓉哥儿的舅子秦相公一个模样儿。”贾琏笑道:“叫宝兄弟瞧见,又是一个好朋友。”王夫人笑道:“宝玉如今只相与和尚道士,谁也不要了。”说的众人好笑。宝钗回头见珍珠眼圈儿通红,那俏眼梢头含着两粒明珠,莹莹欲坠。
  宝钗道:“你又仔吗呢?”珍珠忙陪着笑,将手一摇,赶紧将手巾在眼梢上擦了一擦。王夫人问道:“你两个又捣什么鬼?”
  珍珠道:“我们也说柳大爷像秦相公,一丝一毫也不走了样儿。那年蓉大奶奶出殡,宝兄弟同他寸步不离,还跟着凤姐姐在馒头庵住了两晚上。这如今..”珍珠才说到这三个字,外面来回说祝太太到了,贾琏、柳绪连忙回避。王夫人吩咐周瑞的媳妇道:“你们四个人出去接接。”周家的答应,急忙去接。王夫人命珠大奶奶:“带着妹妹们、巧姑娘就在方丈门口迎接罢。”
  宫裁答应,领着平儿、宝钗、珍珠、巧姑娘跟着一大群姑娘、媳妇们都在方丈门口等候,瞧见花团锦簇,一群人围着一位太太缓步而来。老和尚在前引道,众人看那位太太,约有五十左右年纪,生得幽娴淡雅,品格端庄,头上带着珠冠,身穿一品蟒服,腰垂羊脂玉带,下系湘妃色顾绣富贵散花裙,下露着二寸红缎绣宫鞋。宝钗们十分称赞。珍珠瞧见祝太太背后一人,连忙指给宝钗道:“你看那个穿月白绣花袄的,不是麝月儿吗?”
  宝钗道:“我正瞧着像他。”平儿道:“不是像,竟是他。”
  宫裁笑道:“刚才见一个活像秦相公,这会儿又遇着一个活像麝月。咱们今日活该是见鬼的日子。”众人正在说笑,见祝太太已离门不远。老和尚笑道:“奶奶,姑娘们都在门口接太太呢。”柏夫人早已看见一堆锦绣站在门口,正不知是谁,这会儿听见老和尚说,才知道是奶奶、姑娘们,连忙问周瑞的媳妇道:“是那几位奶奶、姑娘?”周家的答道:“头里站的是珠大奶奶,后面是琏二奶奶,旁边是巧姑娘,左边那一位是宝二奶奶,这边站的是珍珠四姑娘。”柏夫人听得“珍珠”二字,倒大大的吓了一跳。宫裁们走出门外迎接上来。柏夫人瞧着奶奶、姑娘们,虽俱穿着素服,一个赛一个的美丽,赶忙走上前来,彼此见礼,拉着珍珠道:“这位是珍珠小姐吗?”周家的答道:“是。”柏夫人点头称怪,看他不但丰姿娇艳,且生得富厚福相,因笑道:“这位小姐真个是个珍珠。”说首,站在门边彼此谦让一会。柏夫人笑道:“既是奶奶们过谦,四小姐陪我走罢。”于是,拉着珍珠的手一同在前,大奶奶们跟着进了方丈。
  老和尚站在禅房的阶前等候,柏夫人将到台阶,只见竹帘掀起,王夫人迎接出来。柏夫人看见贾太太也有五十来岁年纪,另是一样富贵大家气象。王夫人才要走下台阶,柏夫人赶忙放了珍珠,急迎上去,两手拉着王夫人说道:“自愧缘悭,未亲壶范,今幸得依芳趾,深慰渴怀。”王夫人答道:“久仰壶仪,未由拜见,今瞻慈范,欣慰生平。”两位太太谦让一会,进了禅房,彼此见礼。宫裁领着平儿、宝钗、珍珠过来拜见。柏夫人刚要回拜,王夫人赶忙让住,只得受了两礼。巧姑娘拜过,两位太太让了坐位,众姐妹依次坐定。周瑞家的领着媳妇、姑娘们给祝太太磕头,祝府的姑娘、媳妇们也上来请贾太太安。
  末了儿,芙蓉过来磕头。王夫人见他活像麝月,带着一头珠翠,身穿月白缎顾绣团花袄,下系着银红绣三蓝串枝莲的缎裙,三寸红缎宫鞋。知道是祝太太得用之人,不同众人一堆儿的磕头,因此赶忙拉祝芙蓉转身向各位奶奶、姑娘们行礼。宫裁们见太太待他如此,知道是个有体面的人,奶奶、姑娘们亦俱回礼。
  柏夫人赶忙止道:“奶奶、姑娘请起,丫头们应该磕头,仔吗要回礼,过于抬举他了。”众人坐定,四个媳妇送上茶来,夫人们用茶已毕。柏夫人问道:“太夫人可曾拈香?”王夫人答道:“先已有僭。”柏夫人道:“既是如此,我且去拜佛拈香,再来陪侍。”王夫人道:“小妹礼当奉陪。”柏夫人道:“不敢有劳,只请四小姐同去走走。”王夫人道:“既是夫人吩咐,竟遵命在此烹茶伺候罢。珍珠,你陪夫人上去拈香。”珍珠答应,同柏夫人走出禅房,王夫人领着宫裁们送至方丈门口,转回禅房等候,这且慢表。
  且说柏夫人同珍珠一路走着,心中惊异,细想前日这梦好生奇怪,那和尚分明说是铁槛寺中叫我去取,老爷又说是我家媳妇休要错过,谁知今日果然遇着珍珠。我看他生得很有福相,怎么后头又在船里大江大浪的又遇着一个仙子还我?这个哑谜,真个令人不解。柏夫人思想出神,不觉已到大雄宝殿。老和尚率领众僧鸣钟击鼓。柏夫人站在佛前,芙蓉捧过檀香。柏夫人虔诚三献,在拜垫上深深下拜,默祷了半日,许下心愿,保佑尚书病体痊愈之后,佛前来上长幡。拜毕起来,站在供桌前瞻仰佛像。见佛前供着一个紫檀雕刻三面玻璃的小佛龛子,里面一尊小佛,异常光亮。柏夫人问老和尚:“这是一尊什么佛像?”
  法本道:“这一尊小金佛,是贾太太今日才请来供在这里的,也是许的什么心愿。”柏夫人点头看了一会,转身过去,见旁边一张桌上供着果品、素菜,中间有个疏头上写着“例赠宜人侄媳王氏熙凤、尤氏二姐之位”。柏夫人看了,命芙蓉取过香来,珍珠赶忙禀阻。柏夫人亲自上香,站着拜了两拜,命芙蓉代为行礼。珍珠回拜,谢过夫人。
  老和尚请太太上观音阁拈香。柏夫人同珍珠走回廊转上观音阁,吩咐众人下去伺候,只留芙蓉在此。众人答应,同法本都下阁来。柏夫人上了三片檀香,跪在观音像前,保佑丈夫病体痊愈。祝赞一会,命芙蓉捧过签筒,柏夫人轻轻摇了几摇,飞出一签在地,芙蓉拾起,接去签筒。珍珠忙搀起夫人。芙蓉见是第八十五签,向墙上照着,取下签帖送与太太,柏夫人接在手内,看那签上写着“观音灵签八十五签中平”。念那四句签诗道:沧海已曾过,春光老去何。
  一堆荒草外,回首白云多。柏夫人看那解语是“名必成,财未遂,行人滞,病缠绵”。随将签帖交给芙蓉,心中十分愁闷。回身又至供桌前,再上了三片檀香,跪下将夫妻年已五十,膝下无儿,前夜梦中之事,今日所见之人,不知将来此人可有缘分,细细默祷一遍,又命芙蓉取过签筒,摇了几摇,见那签中间一枝直跳出来,落在柏夫人面前。芙蓉忙将签筒接过,候太太拜完,珍珠扶起,芙蓉弯身去拾那签,满地不见,又在桌围底下,蒲团旁沿四处找寻,不见影迹。珍珠也同着找了一会,抬起头来,笑道:“不用找了,倒在这里。”走向柏夫人衣襟上取了下来。柏夫人心中大为惊异,又是珍珠取下来的。忙命芙蓉取签帖来看,是“第八签大吉”。那签句是:今日喜相逢,谁知事尚空。一江风浪外,携手洞房中。
  柏夫人看了诗句,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与梦相合,喜的是果然这人终归我家。想了一会,随将衣服里面佩的一件东西取下,说道:“这是我老爷海外封王,国王所送之物,是两粒明珠用金丝结成的双龙佩。我爱他做的精巧,常佩在身。今送与小姐,带在身旁犹如我与小姐朝夕相亲一样。”珍珠那里敢受,再三推让。柏夫人道:“我有一点心愿,小姐且请收下。菲薄之物,何足挂齿。”珍珠听说,只得勉强接着,就在佛前拜谢,柏夫人赶忙扶祝芙蓉扶了太太同下阁来,丫头、媳妇们赶忙过来伺候,老和尚禀请夫人到方丈用斋。柏夫人同珍珠一路问答回来,王夫人接至禅房,依次坐下。姑娘们送茶已毕,珍珠将祝太太所赐之物回明太太,王夫人看了再三称谢。柏夫人道:“我有一点心愿,改日到府再与太夫人细说。”王夫人点头答应,吩咐摆面。两位太太叙说家务,柏夫人问道:“太太有几位公子、小姐?”王夫人答道:“长子名珠,久已物故。”指着宫裁道:“此即长妇,遗有一孙,已侥幸乡荐。次子宝玉,中式后托足空门。”指宝钗道:“撇此红妆,青灯长夜,幸有襁褓儿,聊以自慰。三子名环,顽劣未有室家,现与长孙兰儿离家就学。长女即元妃,次为侄女,三女探春,早已出阁,近闻失偶,未知真确。”指着珍珠道:“此女虽非所出,不亚亲生,先曾配婿,未期岁而独处孤帏,此时与未亡人形影相依,暂延朝夕,细思之亦非良策也。”指平儿道:“此系琏侄之妇,与巧孙女同我相依度日。五侄女名惜春,出家做女道士,前岁已返金陵,至今不通音问。男女中比比出家,夫人闻之实可笑也!”柏夫人道:“一人得道,九世皆仙。今公子、小姐坐长富贵之家,能于脱身方外,其骨格非凡,定皆仙品。是皆太夫人修福积善而来,令人可敬。”王夫人问道:“不知夫人有几位公子、小姐?”柏夫人叹道:“愚夫妇年已五旬,并无子女,虽有数妾,皆无所出。惟有一侄梦玉,今年十六,春间已娶妇矣,乃二小叔之子。三房中只共此一点骨血。又居常多病,每日以药为伴,实非佳况。”王夫人正要再问,周瑞家的禀请用斋。两位太太见上下摆着两席,柏夫人道:“何必要摆两席,一堆儿坐着,又好说话。”王夫人笑道:“他们小辈,如何敢与夫人同坐。”
  柏夫人道:“将来正要亲近,怎么太夫人倒反见外。”王夫人道:“既是夫人见爱,你们告个坐罢。”柏夫人止住道:“何必多礼,竟请坐下。”柏夫人坐了客席,王夫人对面,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坐在上面,宝钗、珍珠下面向北坐下。王夫人吩咐:“巧儿不妨同我坐罢。”众家媳妇们轮流上菜,两位太太又叙家常。柏夫人指巧姑娘道:“好个姑娘,不知是那一家有福的媳妇!”王夫人道:“他母亲择婿甚难,未曾受聘。”柏夫人笑道:“等我想着好亲家,必来作伐。”平儿再三称谢。
  宝钗、珍珠殷勤让酒让菜,王夫人见柏夫人眼圈儿红了数次,心中明白,笑道:“一半天差宝钗、珍珠到宅里去给大人请安磕头,拜在膝下做个女儿,不知夫人要这两个蠢丫头不要?”
  柏夫人眼圈一红道:“若蒙太夫人不弃,实所深感。”太太们用斋已毕,散席用茶。柏夫人知琏二爷在此,吩咐请见。不一会,贾琏走进禅房,深深下拜。柏夫人拉住不叫行礼,见贾琏生得飘飘逸逸,十分清秀,说道:“真不愧是朱门公子,将来定为大器。”贾琏唯唯答应,退了出去。柏夫人同宫裁、平儿叙谈的十分相契。芙蓉上来回道:“贾太太内外俱有重赏,又赏芙蓉尺头、荷包。”柏夫人向着王夫人称谢一番,芙蓉领着姑娘、媳妇们上来谢赏。周瑞媳妇回说,祝府的管家们领着轿夫人等,俱在方丈门外磕头谢赏。王夫人吩咐:“快些止住,叫别多礼,这算什么,不过遮遮臊罢。”周家的答应,出去传话。陆宾领着众人,向着里面磕头,散了出去。芙蓉也将贾府内外大小人等,按着职事轻重厚薄,俱给了赏赐,贾府众人也来叩谢。
  柏夫人对王夫人道:“本该在此侍奉太夫人,盘桓一日,因家老爷病势甚危放心不下,暂此告别,一半天专诚到府请安。”
  王夫人道:“既是大人欠安,不敢强留。改日带着孩子们亲来请安。”柏夫人再三致谢,彼此告辞,拉着珍珠道:“暂别小姐,再图后会。”珍珠不觉眼圈一红,恐人瞧见笑话,连忙忍住,勉强笑道:“改日跟着太太来请夫人的安。”柏夫人心中甚觉难舍,拉着手又细看一遍,只得硬着头皮放开手,走出禅房。王夫人们送出方丈,柏夫人再三力辞。王夫人道:“遵命。”命媳妇、女儿相送,柏夫人不好再却,辞过王夫人,拉着珍珠、宝钗同二位奶奶、巧姑娘一直往外而来。众家人俱已伺候齐集,柏夫人到了大殿前,老和尚率领众僧叩谢太太的香金斋衬。柏夫人道:“等着大人病好,我来还愿,再谢你们罢。”
  说毕,众家人已将轿子搭在天王殿,柏夫人辞别三位奶奶、姑娘,拉着珍珠直到轿前,说道:“小姐珍重!”只说了这一句,放手走过轿门。珍珠见祝太太眼眶通红,心中甚觉难舍。陆宾放下轿帘,柏夫人吩咐芙蓉,送小姐同三位奶奶、姑娘进去。
  众家人搭出山门,轿夫们接住上肩,大小家人蜂拥如飞而去。
  众丫头、媳妇赶忙上车。芙蓉是各自的后挡轿车,还有一个老妈同芙蓉的丫头美儿等着,众家人已去,只留一个小子伺候蓉姑娘。
  且说芙蓉奉太太之命,转来送小姐、奶奶、姑娘进去,对珠大奶奶笑道:“三位奶奶同四小姐、巧姑娘我不知在那儿见过,竟很面熟,总想不起来;这宝二奶奶、四小姐两位更熟的利害,倒像常在一堆儿的一样。”宝钗笑道:“咱们四个人都认得你,你如今不认得咱们,这会儿你得意,那里还认咱们这些旧朋友呢!”芙蓉笑道:“我今日才见小姐同奶奶们,怎么倒说我忘了旧友呢?”珍珠笑道:“我还记得你右胁下有一块通红的朱砂记,不知还在不在?”芙蓉听说,吓了一跳,问道:“小姐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这块朱砂记?”宝钗、平儿笑道:“咱们混猜。”珍珠道:“只怕你也如此。”宝钗摇头道:“我老人家是个清净人儿。”平儿笑道:“未必。”李纨道:“你们说些什么哑谜儿?别说芙蓉姐姐不懂,连我也不懂。”
  宝钗道:“咱们慢慢再对你说,横竖总叫你懂。赶忙让芙蓉姐姐去罢,一会儿赶不上轿子。”芙蓉依依不舍的,只得勉强告辞而去。不知奶奶们到方丈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隐事 小郎君代说衷情
   
  话说芙蓉同宝钗、珍珠依依不舍,又恐赶不上轿子,两下为难。珍珠道:“咱们送你上车,不必推让。太太想已去远。”
  芙蓉点头道谢,赶着上车而去。宝钗们转回方丈,贾琏、柳绪都坐在王夫人一旁说话,忙起身让坐。众人坐下,说了一会祝太太大方好处,并赞芙蓉能干得用。王夫人道:“祝太太与珍珠倒很有缘分,头一磨儿相见,就是这样亲热。”宝钗道:“太太还没瞧见,祝太太上轿时候,对着四丫头出了两点眼泪。这段情缘真是不浅。”宫裁道:“想前生定有什么因果。还有这芙蓉活就是麝月的化身,再没有这样像的真切,真是怪事!”
  王夫人点头道:“像这柳大爷,不是活摆着一个秦相公吗!”
  平儿道:“想来咱们这些人,像咱们的也就不少。”宝钗道:“别人像的或者还有,只你这模样儿再没有人像的。”平儿道:“怎么就没人像我呢?”宝钗道:“你那模样儿连观音菩萨也赶不上你,谁还敢像得上来呢?”引的太太众人一齐好笑。王夫人道:“咱们不用说闲话,殿上去拈回香,就到馒头庵瞧柳太太去罢。”众人答应,吩咐媳妇们收拾毡包、衣服,跟着太太来到殿上。
  众和尚正在拜忏,王夫人领着奶奶、姑娘拈香拜佛,又到凤姐供桌前上了一片檀香,瞅着那牌位止不住伤心流泪。贾琏赶忙劝住拜谢。宫裁们拜完之后,宝钗、珍珠对着牌位祝赞道:“凤姐姐,你的三件罪案都替你消解完结。尤二姐姐的金子已造成佛像。你姐妹两个自今以后都已跳出火坑,往生天界,等着经事念完,还像那天叫咱们见个面儿,也好放心。”宝钗、珍珠祝赞一回,让平儿、巧姑娘、毓哥儿磕头上香。柳绪也过来上香,贾琏回礼已毕,柳绪告辞先回庵去。贾琏道:“很好。你去吩咐姑子们备个茶儿,不要费事。”柳绪答应而去。
  王夫人领着众人又上观音阁拈香,往各处游玩一会,来到客堂用茶歇息。见周贵等四个家人,各捧着一个大盒子上来回道:“石匠头儿老刘说,屯里没有别的可敬,只有几个粗果子进上太太,要求赏收。”王夫人道:“仔吗要他费事呢?谢谢罢。”贾琏道:“这是他的一点敬意,求太太赏个脸。”王夫人点头,吩咐收下。周家的接着掀开盒盖,一盒子是樱桃同桑椹儿,一盒子大白叭哒杏配着南荸荠,一盒炸馓子同粘糕,一盒是艾窝窝同蒸枣糕。王夫人笑道:“屯里东西倒有个趣儿。”
  命周家的将盒子交给他们,带进城去,众人答应。贾琏吩咐伺候到馒头庵去。法本进来殷勤款留,要用晚斋。王夫人道:“罢呀,等着完经的时候咱们再来扰你的罢。”老和尚见款留不住,领着众僧上来谢赏,在山门外站班候送。
  王夫人领着奶奶、姑娘来到山门,挨次上车,众家人伺候,套上牲口,一溜儿十几辆轿车跟着太太,俱往馒头庵而去。贾琏同众家人、小子骑着一大群骏马在车前后,十分热闹。渐渐来到庵前,周瑞骑着顶马,离山门不远,见柳绪同那些大小姑子一排的跟着迎接。周瑞先下牲口,贾琏及众家人纷纷下马,上前伺候卸车。众姑子齐上前请安。给大奶奶们见礼。柳绪跪下说道:“奉母亲之命,迎接太太。”王夫人赶忙扶起,笑道:“我拈过香再去拜望令堂。”柳绪道:“母亲现在殿上恭候。”
  王夫人听说,忙领着奶奶们竟往大殿上来,一面走着问妙空道:“听说你师父长个疮,不知可好些儿没有?”妙空答道:“承太太惦记我师父。但是那个疮,我瞧着有些儿扎手。他的外外宋钟只管来叮着要银子,说是那个大夫史德成等着要银子配药。
  我瞧着白花掉几个钱,不过是个嘘呼儿叹。今儿闹的连一口水也咽不下,尽剩了说胡话,说的人怪怕的。刚才又说叫咱们到城隍庙里西廊下婚姻司面前多多烧些纸钱银锭。太太想,咱们当姑子的跪在婚姻司前烧纸,这是什么话呢?我师父真闹的是歪嘴子吹喇叭,一股子的邪气。”王夫人同奶奶们听说,忍不住吃吃大笑。
  不觉来到大殿,柳太太在檐前迎接。妙空回道:“这位就是柳太太。”王夫人赶忙上前,两位太太彼此迎着谦让一会,同进殿门,分宾见礼,柳太太深深拜谢。众人见礼已毕,妙空指道:“这位是琏二奶奶,这位是珠大奶奶,这是宝二奶奶,这是珍珠四姑娘,这是巧姑娘。”柳太太道:“我母子流落异乡,势欲委身沟壑,今蒙太夫人同琏二爷、奶奶、姑娘大德深恩,解囊厚济,使生死得归故土,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我母子今日先对佛拜谢,将来结草衔环,以图后报。”说毕,领着柳绪向上跪下磕头拜谢,急的王夫人们赶忙回拜。柳太太娘儿两个鼻涕眼泪哭拜一回,众人拜毕。妙空、妙能过来请太太拈香。
  众姑娘捧着铜盆、手巾伺候净手,王夫人合掌蒲团,拈香拜佛,十分诚敬。妙空们鸣钟击鼓,香烟缥缈。宫裁姐妹挨次拜毕,柳太太请到院里用茶。王夫人领众人向柳太太更番见礼,让坐送茶,彼此情投意合,叙谈家务不提。
  且说老尼净虚昏沉了几日,病势甚为沉重。此刻稍稍明白,听说贾二太太同奶奶们来看柳太太,他心中十分悲苦,喊着叫着要请太太们来见个面儿。妙能道:“罢呀,屋子里恶臭的,谁也懒得进来。将太太们熏坏了,那你就是个乱儿的妈。等着你疮好些儿,到府里慢慢的去说罢。”净虚摇头道:“凤二奶奶等着交代呢,你快去请来!你若不去请,我就叫他去请,看你臊不臊!”妙能道:“我不去你叫谁去呢?”净虚道:“你背后站着那个戴红毡帽的是谁?你瞧他尽瞅着我笑。”妙能听说,寒毛直竖,登时一个脑袋倒像有巴斗大,因扎挣着说道:“师父,你别说话,闭着眼养养神罢。”净虚道:“你瞧那房门口两个白脸的又是谁?探头探脑的往里瞅个什么?哎哟!我说两位穿红穿青的奶奶、姑娘是谁呢?原来是谢大奶奶同甘二姑娘,怎么披散着头发?请坐下,咱们再说。你们那几位爷们让开些儿,曹二嫂子、潘五姑娘过来坐在这儿罢。”妙能听了,急的一身一身汗出如雨,说道:“师父你何苦来呢?青天白日见神见鬼的。这儿就是我陪你坐着,还有谁呢?你再说,我就出去,让你各自各儿说罢。”净虚道:“好孩子,你耐着性儿陪陪我,等我好些,我有点私房东西分点儿给你,叫你欢喜。”
  妙能“嗤”的冷笑一声,说道:“你的私房留着给你心爱人罢,我没有这福气。”净虚道:“傻孩子,难道你不是我心爱的吗?”
  妙能道:“既是如此,为什么把钥匙都交给他呢?”净虚道:“这钥匙又算什么,我的要紧东西也不在箱子里收着。”妙能道:“你收在那儿呢?”净虚道:“我年轻时候很有个模样儿,那些公子王孙就像蝇子见了血似的,给我的东西也不知多少,我大花大用。后来上了些年纪,渐渐冷落下来,我赶忙收手,就将那年托凤二奶奶办成一件事我落了二千两银,连我攒下的共有五千两银装在两个坛子里,埋在我这炕底下。还有一个小坛子,是我生平挣的七双金镯子,十个金锞儿,几百粒的珠子。这三个坛子埋在炕底下,谁也不知道。”妙能道:“你对妙空们说过没有?”净虚道:“从来不提起。”妙能道:“你且不用说破,等你病好了再说不迟。你这会儿一说,就嚷的人人知道,况且咱们这会儿又不要银子使,留着他慢慢干点儿别的。”
  净虚道:“可不是,我只对你说,别人跟前我就死也不提。”
  妙能心中大大欢喜,因答讪着说:“师父,你歇歇儿,我去好好的做碗汤你喝喝。”净虚道:“你宋家哥哥给我的那只南腿,不知好不好?你去打个阡子闻闻,如果是真南腿,你给我片他几片,再用一个笋鸡儿出了汤,好好的做碗片儿汤我吃吃。”
  妙能道:“我就去给你做汤,你静静的睡睡,别胡说乱道的,叫人听着笑话。”净虚点头,妙能脱身出去,心中暗暗欢喜。
  才出院门,见三位奶奶同四姑娘过来问道:“老师父好些没有?咱们要去瞧他。”妙能道:“方才醒过来,要口汤儿喝喝,叫我去做呢。屋里怪脏的,奶奶别去,等我给奶奶们说罢。”珠大奶奶道:“你去你的,咱们不到屋里去,就在窗糊外儿瞧瞧罢。”妙能笑着点点头,一直去了。珠大奶奶们走进院子,听见净虚像是同人说话,忽轻忽重,絮絮不已。宝钗向众人摇摇手,轻轻走到窗外听他同谁说话,只听见净虚说:“你别怪我,地根儿谁叫你肯呢?固然是我同他到你家来,谁叫你邀他到屋里去坐呢?罢呀!大奶奶你还说这话,我给了你的药,叫你把身子下了,你又不依。这会儿又这么说,这就是了,你自己吊死的,也怨不上谁来。罢呀!我的二姑娘!他为了你也花的钱不少,穿的戴的任着你的性儿要,谁叫你不掩藏些儿呢!你站着,等他的说话完了,你再说不迟。哎哟,哎哟!是咱的?我的曹二嫂子,你怎么就动起手来?是是是,这是我的不是。我也知道你死的苦,这可不与我相干,是你当家的要下这样毒手。是,我就去,我就去。哎哟!别咬,别咬!罢呀,我的姑娘、奶奶!你两个放一放手,他们就不跟着动手,横竖我也走不了。罢呀!五姑娘,固然是我将酒灌醉了你,脱衣服的时候,你并不言语,这会儿都推在我身上。你们哥儿们别动手,我还走到哪儿去呢?”众人在窗外听了,都寒毛直竖,知道是怨鬼索命。
  还要站着再听,只见周家的来请,说太太叫伺候了。宫裁们赶忙走出院来,看见两位太太都站在大殿面前等候。
  王夫人问道:“老师父光景怎么?”珠大奶奶摇头说道:“咱们不曾进屋,听说那个病未必好得了罢。”妙空道:“今早瞧着是不中用了,叫宋大哥给他去预办东西。”珍珠道:“很是。今儿晚上你们很要小心。”妙空道:“这事也总出不了两三天。”宝钗摇头道:“未必。”两位太太叹息不已。王夫人请柳太太明日进城相叙两日,再三相订,柳太太应允。珍珠道:“我与宝姐姐同坐一车,将我的车留下,明日柳太太坐进城去。”王夫人道:“很好。”吩咐留包勇在此伺侯,贾琏答应,对平儿道:“明日将我的铺盖送出城来,我在铁槛寺有几天耽搁。”平儿答应。
  太太们来到庵门,妙能也赶着出来相送。众姑子拜谢香金,王夫人对妙空道:“诸事你出点儿力,多辛苦些儿。妙能年轻,将就他些罢。”妙空答应,王夫人辞过柳太太,领着奶奶们上车,男女家人车马纷纷望着大道而去。贾琏见天气尚早,同柳绪去钓鱼消遣,取了三四枝钓竿,叫三儿拿鱼筐子,升儿拿着钓竿,一直都到河边。拣那柳阴之下,主仆四人俱守着钓鱼,十分有趣。
  且说妙空来到客堂里面,领着徒弟们检点铺垫、茶碗,收拾果盒。妙能在厨房里切火腿、宰鸡,闹了半日,做好片儿汤,吹去面上浮油,尝过咸淡,很有滋味,自己端着一直来到东院,静悄悄并无声响,心中很觉有些胆怯。走进堂屋,只觉得寒毛格甚的尽着发噤,乍着胆子走到房门口,叫道:“师父,我给你做了一碗好汤,横竖叫你吃的喜欢。”到了屋里,一眼看见净虚歪仰在炕上,一张血嘴开的多大,舌头咬成几瓣儿搭拉在外,满口鲜血淋漓,两个眼珠子掉在脸上,面皮又青又黑,十分凶恶可怕,缩着两只手,叉丫着十个指头,已经咽了气。妙能叫声:“哎呀!”“当”的一声,一碗片儿汤掉在地下,觉着心坎儿上冒出一股冷气,赶忙要跑,谁知两只脚就像钉在地下,一动不能。脑袋上冷汗如雨,将个心跳在嗓子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在吓的发昏,只听见背后“扑通”一声,有个人在那一双小脚上摸了一把,妙能更加惊吓,只见眼光?q黑,“扑通”一跤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有个小沙弥走过院门,听见屋里非常一响,心中害怕,不敢来瞧,忙去报知妙空。妙空同着两个徒弟忙忙走到东院,刚进屋里,抬头瞧见师父的这个模样,大大吓了一跳,又见妙能躺在地下,热气腾腾流了一地片儿汤,那个大花猫蹲在一边正舔的有兴。妙空喊声:“不好!师父去了!”命徒弟去叫他们快来。小沙弥如飞跑去叫人。妙空随将门帘摘下,弯身去叫妙能,那里叫唤得醒!不一会,众人齐集。妙空命两个道婆,先将妙能扶出睡在外间炕上。取姜汤灌救,又用通关散吹在鼻孔里面。众人围着喊叫多时,渐渐转过气来,口里还冒冷气,灌了几口姜汤,方才说出话来,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用手指着屋里道:“你们去料理他罢,等我歇歇。”妙空叫老道搭了床来,同着众人手忙脚乱的给净虚穿好衣服,停了床,料理妥当,然后众人大哭起来。
  贾琏同柳绪钓了好些鱼,心中欢喜,回到庵来方才坐下,听见哭声,知道老师父咽了气。柳太太道:“咱们也去瞧瞧。”
  同着贾琏、柳绪来到东院,走进院子,见老师父屋里的窗子业已卸下,众人正围着大哭。柳太太们走到外间屋里,看见妙能躺在炕上,面色如纸,蓬着头发闭着眼,尚在那里哼哼。原来净虚共有八个徒弟,是妙空、妙能、妙静、妙喜、智空、智能、智静、智喜,内中只有妙能、妙喜、智静三人没有落发。
  妙空、智能两个年纪大些,净虚就叫他两人当家。庵里一切事务俱是他两个主管,此刻他两个领着众人大哭。一会,止住哀声,智能命老道去找宋大爷,叫他将办的棺木等项赶着办来,再着人去老师父的亲戚家里报信。一面同妙空领着众人出来,给柳太太、爷们磕头。柳太太劝慰一番,问道:“妙能是怎么一会儿病的这样?”妙空将刚才情形大概诉说一遍,说道:“只可怜老师父回首时候,连个人影儿也不在面前,死的好苦!”
  说着又哭将起来。贾琏道:“罢呀,老师父死了,你就称心称意的做了庵主,乐还来不及,哭个什么劲儿”妙空抹着眼泪道:“好二爷,人家正在悲苦,你在这儿引着人笑。”贾琏道:“我多咱引你笑呢?”正在说话,只见一个人戴着顶草帽,身上披着京蓝布衫,白布裤子,蓝布袜子,青布皂鞋,腰间系着个大香牛皮的瓶抽子,有三十来岁的年纪,一张紫黑的面皮,尽漏着两个大白眼珠子,乱不齑糟的一嘴黄须。妙空道:“宋大哥来的很好!”贾琏问道:“这是谁?”智能道:“这就是师父的外外宋钟。”贾琏笑道:“他既叫宋钟,为什么不等着送老师父的终呢?”引的众人又都好笑。妙空将贾琏连推带拉的送出院去,柳太太娘儿两个也走了出来。妙能要回房歇息,柳太太问道:“你怎么一会儿栽在地下?”妙能就将方才这原故详说一遍:“我刚才听说那个大花猫蹲在地下吃东西,想起背后那一响是他跳下地,在我脚上碰了一下,我错疑是被鬼拉住,就吓昏了,栽倒在地。”柳太太道:“你面色很不好,到我那儿去歇歇罢。这里有你师兄们料理。”妙能应允,跟着柳太太到西院子来歇息。
  原来这妙能本姓张,名叫玉友,他父亲是个饱学老秀才,因五岁上母亲不在了,父女两个相依过日。张老相公教他读书写字,到十四岁上,长的一表人材,惹的东家说亲,西家做媒。
  张老相公总看不上女婿,耽搁到十五岁上,害起乾血痨来,一天一天的病势沉重。张老相公只有这个女儿,日夜心焦,不上三个月,把条老命做了南柯一梦。丢下这张玉友,死又不死,活又不活,闹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向来认得净虚,情愿做他的徒弟,要出家。净虚领到庵来,用了几样草药给他调治,他一日好似一日,就取名妙能。去年原要给他落发,因梦见张老相公对净虚说:“我的女儿不是佛门弟子,休要落发。”所以至今还是俗家打扮。自从柳太太住在庵里,他颇殷勤照应,柳太太也很疼他。这妙能侍奉柳太太比母亲还要孝顺,心中虽是看上了柳绪,只不敢露出形迹。谁知柳绪早已有心,也是说不出口,只好两个人各自心照而已。
  不提妙能同柳太太到西院子来。且说这边妙空将那些箱儿柜儿拢共拢儿上了锁,叫老道都搭到自己屋里去,把这些零碎东西一箍脑儿抬到库房里收着,将净虚的这三间屋子俱拆通了,以便停灵。宋钟赶忙去办理一切应用物件。不一会儿,那些各村各庄的亲儿眷儿、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来了,登时把一个庵里挤的到处是人。送了入殓,整整的闹了一夜。
  这西院子里,贾琏同柳绪在外间炕上彼此畅谈,妙能在里屋陪着柳太太。睡到次日起来,柳太太收拾进城,柳绪说:“兄弟也该同去才是。”贾琏道:“很好。你同太太去,我在这儿看家。”柳太太道:“谁给二爷收拾茶饭呢?”妙能道:“太太放心,有我在这儿照应。”柳太太娘儿两个托了贾琏看家,带着小丫头。
  妙能相送出去上车,转身回到灵前大放悲声,哭拜一回,又往各处去张罗照应。智能道:“我瞧你面色甚是不好,这里很用你不着,你还去歇歇罢,等着晚上接三再来叫你。”妙能答应,走到自己屋里,将门锁上,厨房里去取了一块南腿水菜拿到西院子来,将门关好,收拾饭菜,伺候二爷吃毕,自己吃了口儿汤饭,又打发三儿吃过,收拾完结,给二爷倒了一碗香茶。贾琏道:“你去歇歇罢。”妙能见左右无人,走到二爷面前双膝跪下,面涨通红说道:“二爷救我!”贾琏惊问道:“这是为什么?”妙能道:“我有件心事,求二爷作主。二爷应了,我才敢起来。”贾琏道:“若是我能的事,再没有不应你的,只怕不能。你且起来,说与我听。”妙能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贾琏问道:“到底是件什么事?”妙能红羞满面,说道:“师父已死,师兄们靠不住,我情愿跟柳太太去终身服侍。”贾琏听说,点头赞道:“眼力不错,但不知柳大爷意下如何?”妙能羞口难言,低头不语。贾琏问道:“你俗家是做什么的?”妙能就将家乡住处,娘老子的名儿姓儿,自己出家的缘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琏叹道:“真不愧是念书人的女儿!这件事行得光明磊落,并不苟且,天必佑你!”说着站起身来,说道:“妹子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一定成全你的终身大事。”妙能听说,两泪交流,深深拜谢,贾琏赶忙扶起。
  妙能将昨日老师父将年轻时候得的金银并赚凤二奶奶的银子都埋在炕里的话,又细说一遍。贾琏听了,十分叹息,说道:“这是神鬼指使他说给你的。”心中想道:“那年凤姐在这里同老姑子得人银子,破人婚姻,我今日在这里全人婚姻,替他还人银子,鬼神报应这样不爽。世上的人,只知道欺心用心,那里知道还报的苦处呢?”因说道:“这件事也交给我就是了,只有你我知道。你只管料理你的行装,他娘儿两个也没有几天耽搁,就要起身。”妙能点头答应,走到里间歇息不提。
  且说柳太太到了贾府,王夫人接待十分亲热,又将邢夫人、珍大奶奶、蓉大奶奶请了过来。这邢夫人自从老太太不在之后,不用请安,以此半年三个月的才见个面儿。昨日王夫人回家,就顺便带着大奶奶们都到邢夫人这边来,将带来的果子点心两边府里一分,邢夫人留着吃过晚饭,这才回去。知道柳太太今日进城,这会儿会着面,倒像是久别相逢的,十分亲热。众人见了柳绪,都说是秦相公出现,珍大奶奶娘儿两个分外关切照应。这日在荣府开筵相待,邢夫人请在宁府又逛一天,两边府里的奶奶们又公留一天。柳太太再三苦辞不脱,只得先命柳绪出城。平儿去打点铺盖衣服、银钱小菜等物交给包勇送出城去,又添派升儿去服待二爷。包勇就将自己的行李一并收拾停当,到垂花门对周嫂子们说明,上去回过太太,套辆敞车装上,自己押着行李。柳绪吃了些点心,辞过两位太太同嫂子、姐姐并自家的母亲,同包勇回到寺里。包勇交了二爷物件,回明自己的行李业已搬来。这几天庵里做斋念经,十分热闹。
  不觉过了三四天,城里送了柳太太出来,顺便叫周贵家的给老师父烧个纸儿。柳太太致谢琏二爷的照应。这妙能自柳绪回来之后,他就推病不到西院里来,听见柳太太回来,也不便来接。柳太太倒惦记着他,要去瞧瞧。先到老师父灵前上了香,然后走到妙能屋里来,见他盖着被向里睡着,屋里静悄悄无人照看,心中甚觉可怜。叫了几声不见答应,知他睡着,轻轻走出房来,将门掩上。不知回到屋里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故作情浓心非惜玉 温存杯酒意在埋金
   
  话说柳太太给妙能拽上房门,回到西院,贾琏接着问安。
  柳太太道:“承两府太太格外相待,各位奶奶又十分亲热,极意款留,盘桓数日,好容易再三告辞,今日才得回来。过几天还要接进城去,住到起身。”贾琏道:“太太该多住几天,仔吗的要赶着回来?”柳太太道:“我也要来家收拾收拾,蒙二爷的大恩大德,娘儿们趁这清和天气,正好登程。再下去,一天热似一天,大雨时行道儿上更难行走。”柳绪道:“昨日包勇同夫头来瞧过灵柩,想已说定。”柳太太道:“咱们起身一切事务,你二哥哥都交给包勇一人去办,你不必多管。”柳绪唯唯答应。贾琏道:“外面一切事务包勇很能料理,只是太太身边也必得一个妥当人路上服侍才好。”柳太太叹道:“譬如娘儿两个沿途乞食回家,今日受二爷举宅深恩,已经喜出望外,路上就有万千辛苦,也是在极乐境中,何敢有非分之想。”贾琏道:“正有一事要与太太相商,被太太过于谦抑,使我不敢妄渎。”柳太太道:“二爷有话,只管请说,我娘儿两个无有不遵之理。”贾琏道:“这件事须得太太赏脸应允,我才敢直说。”柳太太道:“二爷怎么说怎么好,再无不应之理。”贾琏甚喜,即将妙能情愿终身服侍的话详说一遍。柳太太点头,十分欢喜,说道:“庵中诸人最是智能同他十分关切照应,我很疼他两个,想着老师父去世,妙能这孩子没有个倚靠,正在替他为难。谁知他有这意儿,这孩子就很有出息,但不知他俗家是做什么的?”贾琏又将他俗家姓名详细说知,说道:“去年十六岁,原要给他落发,因老师父梦见他父亲说:‘我的女儿不是佛门中弟子,休要落发。’因此还是俗家打扮。”柳太太道:“原来是书香之后。我看他知书识字,举止大方,很不像个穷家小户的女儿,做事又能干麻利。他既有此心,又蒙二爷作伐,我竟配了你兄弟做个媳妇罢。只是这件事怎样办法?”
  贾琏道:“太太的意思,我也猜着,为的是兄弟现在有服不便完姻,若不成亲,一路上彼此不便。”柳太太点头笑道:“二爷神见。”贾琏道:“我早已想了个主意,是两全其便。不但他们道儿上不用避忌,就是眼前太太也得他帮着料理起身。”
  柳太太道:“请教二爷是个什么主见?”贾琏道:“后日是咱们太太完经的日子,城里两宅太太们都要出来,就着势儿给他两个拜了天地,成为夫妇,不过彼此行权之道;等到家之后再择个吉日拜花烛成亲。这事岂不两全其美!”柳太太笑道:“二爷这主意很好,真叫我一会儿想不过来。”贾琏笑道:“兄弟的喜酒倒要吃一杯儿,大家热闹热闹。”柳太太道:“这是应该的,只是我这里没有人手,这怎么好呢?”贾琏笑道:“太太放心,这事也交给我办。”柳太太道:“二爷的大恩,叫我娘儿们怎么报法?”说着,流下泪来。贾琏道:“我有什么好处?叫太太尽着挂齿。既这事说定了,没有什么别的更改。”
  柳太太道:“没有别的,总仗着二爷去办就是了。”贾琏甚为欢喜,说:“我去一会儿再来罢,兄弟也不用相送。”柳绪答应,同到院门站住,看着贾琏去后,将院门关上,娘儿两个叙话不提。
  且说贾琏一直来找妙能,将门推开,见他坐在炕头上,歪着身子呆呆瞅着墙上,瞧见贾琏进来,赶忙站起,也不言语。
  贾琏进屋坐在炕上,将他拉着手对耳低声细说,妙能面上登时彻耳通红;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妙能两泪交流,跪将下去。
  贾琏赶忙扶起,再三叮嘱了两句,妙能点头应允。
  贾琏折身出去,依旧给他将门掩上,去找妙空们说话。谁知这些姑子因连日辛苦,吃了早饭都去睡中觉。贾琏走到妙空房里,见他睡在外间炕上,一窝小猫儿在他身上撺来跳去的玩耍,脚后头堆着一大堆的孝衣。这妙空向来同贾琏是顽惯的,前几年这二爷的钱,他也使过,只是碍着老师父是走贾府的门子,以此不敢十分放手。此刻贾琏瞧见他正在熟睡,就坐在他炕沿上,将一只手在他胸前挤了一会,又在肚子上摸一会,还不见醒,给他一路混抓。妙空在睡中惊醒,忙转过头来,见是琏二爷,依旧睡下,将他的手一推,说道:“你别在我这儿混搅,你去找你的心上人儿罢。”贾琏道:“我有什么心上人儿?”妙空道:“不是你的心上人,你就肯替他接衣服?”贾琏道:“那天晚上你们接三,智静脱了一件衣服,我站在旁沿儿,就顺手替他接了,这有什么?你就混造谣言,什么心上人儿心下人儿的,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缘故?”说着跳上身去,骑在妙空身上,将两只手在他两边胁肢窝狠狠的格支,将个妙空几乎笑的断气,极口的央及。贾琏道:“好好的叫我声,我才饶你。”妙空赶忙的叫道:“好哥哥,亲哥哥,你饶了我罢。”
  贾琏道:“还不够,还要亲热些儿!”妙空道:“可没有再亲热的了。”贾琏道:“不叫,我再抓。”说着又将两只手在他胁下乱抓。妙空急的乱叫道:“我的亲哥哥,老祖宗,我的亲男人,亲爹,亲舅舅,你饶了我罢!”贾琏道:“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你依不依?”妙空道:“好哥哥,你怎么说,我怎样依。”贾琏道:“我也不怕你不依,这会儿且饶了你。”说着,将身子启开坐在炕上。妙空也坐起身来,问道:“老太爷,你有话请说。”贾琏道:“我替妙能做个媒,给他说了头亲事,就要叫他过门,故此来同你商量,问你肯不肯?”妙空听说“嗤”的笑了一声,道:“恭喜,恭喜!”贾琏道:“恭喜我什么?”妙空笑道:“恭喜你添了件买卖,会捞毛。”贾琏听了一面笑着将妙空推倒炕上,压在身上使劲的混挠。妙空笑的四肢无力,只差了咽气。贾琏问道:“你敢乱说不乱说?”妙空摇着头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贾琏一把抱住,说道:“你既不敢,快把舌尖儿叫我咬一口,我就饶你。”妙空只得吐出舌尖,同贾琏亲热一会。两人坐起来,妙空道:“你说别人呢,一会儿还难得出去;若说妙能,那怕你这会儿要他去都使得。地根儿他原是不得已到这里来的,前年要落发,又是他爷托梦止住着,他本来心里也不愿意出家,你只瞧他,谁当姑子的成天家还将两只脚缠的小小的?老师父在日常说,妙能随他爱跟谁去就让他跟谁去。这几天你是瞧见的,他推着病躲在屋里,我从不叫他。就是师父的孝,他爱穿不穿,也随他。”
  贾琏道:“也罢了,就是留他在这里,也是你们身上的事。你猜猜我替他说的是谁?”妙空道:“不用猜,就是小柳儿。”
  贾琏道:“怎么你一猜就着?”妙空道:“他两个鬼鬼祟祟,眉来眼去,谁还看不出!你们都是一教的人,我还怕不知道呢。”
  贾琏笑道:“你又拉上我。”妙空带着笑道:“到我屋里去说句话儿。”贾琏点头。妙空下炕先去开房门,同贾琏走到自家的套房里去,不知说些什么。有好一会,妙空出来,自己去舀一盆热水,请二爷洗手,自己也净过手脸,泡了两碗香片茶,将柜子里的细点心摆出几样,两个吃了一会。贾琏将手上一只金镯取下,给妙空戴在手上,说道:“等我明日再照着打一只,与你做一对,别叫他们知道。我这会儿到铁槛寺去商量后日的经事。”妙空对着耳朵道:“你回来吃晚饭,我等着你。”贾琏笑道:“且看。”妙空道:“你不来,我就不依那件事儿。”
  贾琏点头出去,到外边找着升儿,叫他去找三儿备牲口,“我要进城去走走”。升儿赶忙找着三儿,备了牲口,拉到山门外伺侯。贾琏命三儿跟进城去,升儿在庵里照应。说罢,主仆两个骑上牲口,紧催着在柳阴之下走够多时,已到城门。进城走不上二三里路,正遇着包勇骑着骡子,瞧见二爷赶忙下来站在路旁。贾琏问道:“夫马雇妥了没有?”包勇道:“都雇妥当,明后日夫头去扎麻辫子,灵柩上的大小杠、天平架子,一切应用东西都是夫头包去,咱们全不用管。柳太太是一辆三套马车,柳大爷同小的骑牲口跟着照应。”贾琏道:“柳太太的要换一辆五套的才够。”包勇道:“柳太太不多的行李,三套车也就很够了。”贾琏道:“你不知道,有个缘故。赶着去换五套的大车,行契上写四个坐儿,车身要宽长些的才好。牲口顶要结实。你晚上回来,我对你说就知道了。我家去瞧瞧就要出城的。”
  说着,催开马紧走几里来到荣府,进了大门,至大厅前下马,先到自己院里来。丫头们瞧见赶忙打起湘帘。贾琏走进屋里,静悄悄不听见平儿的声音,问道:“奶奶呢?”丫头答道:“奶奶同哥儿睡觉。”贾琏走进卧房,只见放着炕幔,炕前凳子上一个洋漆葵花盘子,盛着三个大叭哒杏儿,两朵通红石榴花。走至炕前,挂起幔子,见平儿朝着里,一只手搭住孩子,娘儿两个一枕上睡兴正酣。贾琏弯下身去,脸贴脸的揉了一揉,平儿惊醒,回过头来问道:“你多咱回来的?”贾琏道:“我才来。你起来,我有话同你说。”平儿慢慢的坐了起来,姑娘们赶忙进来伺候。庆儿端个大红雕漆满金盘子,托着个青花粉底莲子盖碗,盛着半碗龙井旗枪茶,站在旁沿儿,余外的贵儿、旺儿、如意儿、连喜儿,每人拿着手镜、抿子、手巾、粉盒、脂膏盒子等物,都站在奶奶面前伺候着。平儿用抿子抿了抿云鬓,用扑粉把脸匀了匀,又将胭脂膏在香唇上轻轻点了一点。贵儿忙将白玛瑙盘子里的四枝兰花取过来,平儿接着插在两边鬓上。丫头们各人都去收拾。
  庆儿递茶,平儿接过来呷了一口,问道:“爷喝茶没有?”庆儿道:“爷才回来,没有喝茶。”平儿立时发作道:“爷回来了半日,你们连个规矩礼性都忘了,连茶也不倒!若是再隔几天回来,你们竟可以不认得了!这些野奴才们,还要得吗!都叫他们跪在外面窗跟儿底下,每人自己打十个嘴巴,打不响的重打过!”贾琏说:“罢呀,这一磨儿饶了他们,下回不好加倍打二十个罢。”丫头们都进来给爷同奶奶磕头。平儿就将手里的茶递过去,贾琏喝了两口,庆儿接过碗去,众丫头在外面伺候。
  平儿问道:“你有什么
  话说?”贾琏笑道:“我来请你们吃喜酒。”平儿笑道:“谁家有喜事,要你来请?”贾琏就将妙能的事说了一遍。平儿点头笑道:“这倒很好。老师父死了,他这些徒弟们横竖都要跟着人去,倒不如早早的寻个头路。这妙能很有个眼力,亦且有志气。你如今替他们仔么办呢?”
  贾琏道:“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来家回了太太,同你们商量商量,大家凑两件衣服首饰送他。再将我的衣服拣两套送柳大爷,我还有顶新做来的如意挖云青纱头巾,同那双新皂靴一箍脑儿送了他。再叫咱们家的厨子多带几个人出去,后日办一天酒席,大家热闹热闹。”平儿笑道:“他到底是你的谁?你这样满张罗。”贾琏道:“我同柳郎八拜之交,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平儿道:“依我说你看上庵里的谁,后日趁这个便儿,也娶他一个回来同着热闹不好吗?”贾琏笑道:“我没有大工夫同你说闲话,到上房去回过太太,要赶着出城去呢。这天也不早了。”说着,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平儿道:“你回来,我还有
  话说。”贾琏一面走着,口里答道:“后日再说。”出了院门,一直来到上房。两廊下坐着的姑娘、媳妇们瞧见远远站起,值日的姑娘赶忙进去回知太太。该班的掀起帘子,贾琏走进堂屋,姑娘们说:“太太请二爷屋里去坐。”贾琏走进套房,见珍大奶奶也在这里。贾琏请过太太的安,给两位嫂子请安,宝钗、珍珠过来问好。王夫人吩咐坐下,贾琏就坐在珍大奶奶肩下。王夫人道:“我正要着人去叫你回来。昨日祝太太送礼来,一人一分,你媳妇也是一分。送我是十六样,他姐妹们每分八色,差芙蓉姑娘来请安问好。”贾琏道:“那芙蓉姑娘可就是像麝月的?”王夫人点头道:“麝月那丫头心高气傲,过于清洁,我早知他不是个长寿星,放他出去。不到半年果然吐血而死。今见这芙蓉姑娘,想起林姑娘们不知又是一番什么境界。”贾琏道:“宝兄弟曾说过,他们那些人全部另转人世,他说这里未死那里又长的多大了。轮回之事不要说咱们不懂,就是宝兄弟同林妹妹这些得道的,也不能够知道。如前生结下情缘,自然又要见面。”王夫人点头道:“且不用管他,咱们商量给祝太太回礼。”贾琏道:“他家昨日才送来,且过几天再商量回礼。侄儿今日有件喜事来回太太。”就将妙能之事,说到刚才同平儿商量的话细说一遍,王夫人同众位奶奶十分欢喜。王夫人道:“这件事办得很好。妙能那孩子我本情欢喜,正想着要给他寻个终身出路,你办得很是。衣服首饰很容易,就是柳大爷的衣服,叫宝妹妹将宝玉的衣服拣两套去送他。”
  贾琏道:“衣服首饰算拢共拢儿都有了,只是这酒席得备几桌。”王夫人道:“你母亲同珍大嫂也要去看柳太太。咱们大家出分子,连蓉哥儿同他媳妇也带上。咱们得两桌,你们一桌,再办几桌下席。就是庵里的人也要给他们吃杯喜酒,大家热闹热闹。”贾琏道:“太太说的是,我先垫出银子去办。”宝钗道:“咱们的分子到底多少一个,也要合合瞧。”珍珠道:“竟是三两一分,不够的我包圆儿。”珍大奶奶笑道:“四丫头又发标了。”宝钗笑道:“你不知道,近来的四丫头他是一等的脑儿赛。”说的众人大笑。王夫人道:“这也是四丫头的好处。”贾琏道:“就是这样定了。我要赶着出城去,天也不早了。”说毕站起来,辞过太太同众位奶奶,对着李纨道:“大嫂子记着,明日叫他们将灯儿、彩儿、椅垫儿都带些出来。”
  宫裁应道:“这交给我,横竖我想不起的事有宝妹妹最想得周到,你只管料理你的罢。”贾琏答应,辞别出来。到了外边,将大厨房的头儿老郝叫来,吩咐他后日在馒头庵办酒席的话。
  说了一会,老郝道:“必得明日先办停当东西,才来得及。”
  贾琏道:“原是明日就要出去。这是二十两银,你且收着,等办完了开帐总算。”老郝接着答应。三儿已带马伺候,贾琏骑上对三儿道:“天竟不早,到得庵里只怕上灯时候。”三儿道:“催着走也要不了。”走出二门,三儿骑上牲口。主仆二人紧紧走出城来,在柳堤上放开牲口。正是那些村庄上做买卖的,背着空担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口里唱着曲儿,戴着夕阳归去。那柳枝上的倦鸟归林,高高低低倒像落霞碎锦,翻飞不定。贾琏甚觉怡心悦目,只听见那些人说道:“再隔几时,咱们就少走多少道儿了。”一个说:“这回的桥造的结实。”一个说:“不是贾府琏二爷发这样大善心,再也别想造起这桥来。”一个说:“地跟儿叫做万缘桥,不知这回修了叫个什么名儿。”一个说:“也亏这琏二爷找着刘长者,若是托别的,那不用说真白发了这点善心。”贾琏正听着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提防路旁搁着一架水车,牲口眼岔,猛然间将头低了两低,接着几个蹶子,忽喇喇一辔头飞腾而去。幸亏贾琏牲口上麻利,就势放开,让他尽兴的一跑。三儿也加上几鞭,撒开马,主仆二人就似两个旋风,沙飞石走,转眼之间已到铁槛寺门首,忙勒住牲口。
  法本同老刘站在山门前说话,贾琏下马,三儿过来接着。
  法本道:“方才老刘遇着升儿,说二爷进城去了,来不来还不定。”贾琏道:“我家去多耽搁一会,不是早出城来。”老刘道:“我赶着这个好天气,上紧办工,恐到五月内雨水多就不能工作,还要糟掉好些材料。因此多雇了好些工匠,自家催紧着赶办。现在倒有七八分的工程,不过几天就可以赶起来了。今日到庵里去见二爷,是要请二爷的碑文同桥名,再者请合龙的日子、时辰。”贾琏道:“桥名不用改,仍旧是万缘桥最好。碑文我已做得了,因没有定合龙的日子,以此没有写出来。我昨日瞧见宪书上五月初四是天德月德三合,黄道上吉日,宜用辰时。咱们何不就用五月初四辰时合龙罢。”老刘道:“很好,二爷定了就是。我明日多写些合龙的日子,各村庄去贴了,叫他们知道。是日有忌犯的,临时回避。”贾琏道:“很是。我明日写好碑文,叫三儿给你送去罢。”老刘答应。
  贾琏对法本道:“后日两府的太太都来拈香,人多着呢。但是你听了别着急,不吃你的东西,只喝你一口茶儿就是了。”
  法本笑道:“我的二太爷,你真是窗糊眼儿抹糨子,忒瞧不起人。好容易两位太太到寺里来拈香,我就是当被窝,也要尽点儿心。就说的光喝口水儿咧是咱的,我的二爷!”贾琏笑道:“我不说谎,实在后日一早到这儿,拈了香就到馒头庵去。这天是公分请柳太太。你不信,明日有厨子出来,你就知道。天黑了,我要到庵里吃饭去呢。”说着,跨上牲口同三儿一直到馒头庵来。
  到了庵门,敲捶半天,才有人听见出来开门。自从老师父死后,他们天天见神见鬼,不等到黑,各人都到屋里去躲,故此无人听见。因升儿在老道屋里坐着,听见捶门,赶忙叫老道来开。三儿将牲口拉了进去,吩咐老道:“牲口多加草料。”
  老道答应。又对三儿道:“你同升儿在老道屋里,我去叫他拿饭给你们吃。”升儿说:“爷的被褥已铺在客堂里。”贾琏说:“你两个吃了饭,就在客堂里睡,不用等我。”三儿们答应。
  贾琏走将进去,此时并无月色,顺着甬道走过大殿向东转了进去,心中想道:“妙空约我到他屋里,我若不去,明日妙能之事虽是他不敢怎么,未免诸事唠叨。这也是点子冤孽债,完结了也好。”心中正在盘算,不觉走到东院门口,猛抬头瞧见墙边站着一个雪白的长人,有六七尺高,站在门前晃来晃去。
  骤然瞧见大吓一跳,登时周身寒毛直竖。忙站住脚,定睛细看,觉得那个长人的脑袋不知多大,看他脸上似有多少眼睛闪动可怕,忙将心神掌住,想道:“这一定是个无常鬼,老师父已死,他又来干什么?想是要来吓我。且叫他试试我的胆量。”想毕,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拽起下身衣服,放大胆子急身跑将过去,对着那个白人使劲一脚,只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将院子门连那白人一齐踢倒在地。
  这东院子自从净虚死后,并无一人住在里面。那些姑子们都听见这一声响亮,人人的魂都吓冒,谁还敢开门来瞧。贾琏因劲儿使猛,不提防将门踢下,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管他是人是鬼,过了东院门,走过后殿来到妙空的住房,瞧见里面灯明火亮,这才放心。站在门外叫了两声:“妙空。”两个徒弟香凤、佳凤听是琏二爷声音,赶忙开门,一面进去通知师父,妙空出来说道:“叫我好等!仔吗这会儿才来?你这样儿同谁打架吗?”贾琏走到炕上坐下,说道:“你且拿口茶来我喝。再对你说。”妙空往自己屋里去取一杯香茶,亲自送来。贾琏见妙空这会儿打扮不同,身上穿着月色缎满绣花周身镶滚的短夹袄,里面衬着鹅黄绫子小棉袄,大红绣三蓝三镶领,底下穿着银红纺丝绸夹裤,绿绫袜子,大红缎满金粉底鞋,臂上带着三只金镯,指上带着两个银指甲,递过茶来。贾琏接着喝了几口,说道:“你们知道我同谁打?”妙空坐在二爷身边,答道:“我知道是谁呢?”贾琏道:“说出来要骇死你们了,几乎把我的胆都吓碎,实在怕人!”就将方才的事,添上些枝叶说了一遍。师徒三个吓的握着脸挤在一堆儿,十分害怕。
  贾琏笑道:“你们且不用害怕,我还没有吃饭呢。”妙空道:“都收拾现成,谁去叫老婆子来。”香凤们说:“打死了我也不去的。”贾琏笑道:“这样胆子,也混充人灯儿?在那儿?我去叫罢。”妙空拉住道:“你别去!看骇着。”贾琏道:“怕什么?若是遇着再给他一脚。”妙空命香凤掌着手照,同二爷到厨房去,叫老婆子们打点晚饭送来。香凤无奈,只得照着二爷,同到厨房吩咐。谁知三儿们等不得,叫老道跟着都在厨房里喝酒。贾琏瞧见,对管厨房的婆子道:“有荤菜给些儿他们吃饭。”婆子们笑道:“二爷放心,他们哥儿两个吃不了呢。”贾琏、香凤仍旧照着来到屋里。
  妙空请二爷到内屋去坐,就在大炕上摆设一张大炕桌,两副杯箸,摆着四荤四素八个碟子,四面蜡烛点的雪亮,香凤手执银酒壶,佳凤伺候往来端菜。这两个徒弟年已十五六岁,是妙空的心腹,诸事都不避他。妙空同贾琏在炕上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盏饮的十分高兴。
  贾琏又将刚才看见那个白人头有多大,脸有多长,两只眼睛比碗还大。妙空道:“罢呀!怪怕的,尽着说他干什么?本来老师父也实在可笑,又不是谁害死他的,闹的天天显灵出现。
  众人都听见他夜间出来叹气、开门,东响西响。庵里的这几个人,一到晚上谁不见神见鬼的害怕?我同宋大哥商量过,赶着发送掉倒安静,省得留在家里作怪骇人。”贾琏道:“老师父的那个炕也要拆去才好,留着他总不妥当,就是出了殡,他的阴魂总在炕上,夜间要出现。”妙空道:“这也容易,明日对宋大哥说知,叫几个人来,一会儿就拆个干净。”贾琏道:“断乎使不得!凡是死人的炕,总在三天以内拆掉了就平安无事。若是过了三天,是必等着出殡的这天才可以动土拆炕。若是停着灵动土拆了炕,亡人一定要变成僵尸出来吃人呢,那就更闹的了不得。”妙空正听的害怕,香凤忽然大叫:“老师父来了!”将手中银酒壶劈面打去,妙空惊的握着脸将头藏在炕桌下。贾琏正跳下炕来,听见套房门口一人跌倒在地,忙持烛去瞧,原来是佳凤端菜进来,被香凤当胸一酒壶打倒,将手中一碟烧鸭子铺了一脸。贾琏连忙扶起,不觉大笑,香凤再三赔礼认错。
  师徒笑了半日,妙空罚香凤自去温酒洗盏,更酌饮了数杯,倒在贾琏怀里道:“刚才虽眼错,想起我怪怕的。”贾琏两手捧着他的腮说道:“有我在,怕什么?这件事也交给我办。等出殡这天,你们全去了,一个阴人也不在跟前,我带着包勇叫他将炕拆开,命三儿们多点上些鞭炮,一路尽量大放,将那邪气阴魂震个干净。等你们回来,叫几个小工,将那些砖儿土儿搬在后院子里,露他半年,搭起炕来就不怕了。”妙空笑道:“好哥哥,这件事竟交给你办。”贾琏道:“你起来,咱们喝几钟儿,要吃饭。”妙空道:“早着呢,我睡在你身上喝。”
  贾琏笑着噙了一大口酒,低下头去慢慢喂他,又磕几个瓜子仁儿,粘在舌尖儿上递在他的口里,说道:“后日妙能做亲,明日你帮着我料理料理。”妙空道:“放心,横竖我办得妥当,总叫你脸上过得去。我有一句话,你要依我。”贾琏道:“你有什么话?”妙空道:“你这几天在这里陪陪我,等老师父出了殡再去,你依不依?”贾琏道:“使得,有什么不依。”妙空欢喜,坐了起来,无所不至,同贾琏喝了一会酒,将些果子,酒菜分给香凤们去吃。贾琏用过晚饭,净了手脚,同妙空进房,学济颠僧醒妓过了一夜。
  次日,妙空起来,依旧穿上孝衣,出去吩咐合庵的人,今日改口不许叫妙能师父,都要称他张大姑娘。又吩咐老道前后打扫收拾。走到智能屋里,同他商量:“今日办两桌席,一荤一素。荤席是咱们待待张大妹妹,也见得咱们相处一场;素的呢,替张姑娘办了,供供老师父,也是一番师徒的道理。”智能点头道:“使得。两桌席开谁的帐呢?”妙空道:“荤席算咱们两个的,素席开公帐。”智能应允,说道:“也要叫张姑娘知道。”妙空道:“你等着,我叫琏二爷去对他说就是了。”
  却说贾琏一早起来梳洗完结,用过点心茶水,妙空嘱咐他晚上早些进来,贾琏点头出去。走到东院门口,见那两扇院门倒在地下,门上挂着一大吊白钱。贾琏笑道:“谁知昨晚的长鬼原来是他。”赶忙将白钱取下,故意撒了一地,又抓些在老师父灵前棺材头上,撒了满炕。然后走到客堂门口,叫了一会门,三儿们听见,赶忙起来开门。贾琏走进客堂,见包勇也在里面,问道:“车子换过没有?”包勇说:“换了一辆五套大车,牲口都结实。契上写明白二十八起身,多住一天包一天的草料。”
  贾琏道:“明日柳大爷做了亲,赶二十八很可起身,今日才二十二呢!你今日且不用进城,帮着照应明日的事。”包勇答应。
  贾琏命三儿去请柳大爷,带了笔砚来。三儿去不多会,同柳绪拿着笔砚出来,给二哥请安,问道:“要写什么?”贾琏道:“我要将碑文写出,送去好刻。”柳绪道:“这枝小笔,我去换来。”说毕,赶忙去换了一枝毫笔。升儿研着墨,柳绪取过一大张宣纸,铺平桌上,贾琏就端端楷楷的书写起来。刚写有一小半,妙空、智能叫人送早饭出来。贾琏同柳绪就在客堂用饭,升儿伺候着漱口净手,只见智喜走来说:“妙空师兄请二爷说话。”贾琏同智喜一直进去,听见那些人都说是昨天晚上老师父出现,被琏二爷一脚踢进去,老师父急了,将些纸钱撒了一地,闹的棺材头上、供桌上都是纸钱。人人听说寒毛直竖的害怕,都说琏二爷好大胆子。贾琏只是心中暗笑,不觉来到妙空屋里,只见智能也在这里。不知两个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归里 贾郎君忏孽修桥
   
  话说妙空、智能见贾琏进来,连忙起身让坐。贾琏问:“有什么说话?”智能道:“你放心坐下,谁向你化缘呢?”
  贾琏笑道:“我就醋的是你们化缘。”智能笑道:“不为别事,为的是张大姑娘明日恭喜,咱们相处一场,同妙空师兄两个备一席款待新人,又替他备桌素斋,供老师父。因张大姑娘不知,要你去对他说声儿。”贾琏道:“很好,我先替他谢谢。”智能道:“这才扯臊,要你谢个什么劲儿?”贾琏笑道:“这会儿我替他谢你们,等明日你们出嫁,我又替你谢人家。”智能笑着将贾琏按在炕上,低下头在他腮上咬了一口,说道:“我咬下你的嘴唇皮子,看你还混说不混说?”引的妙空师徒笑个不止。
  贾琏笑着站起,整了衣服,说道:“我还要赶写碑文,老刘等着刻字呢。”说罢出去,走到张玉友房前,见门关着,叫声:“开门!我有
  话说。”玉友听见,将门开掉。贾琏进去,见他还穿着孝服,问道:“吃饭没有?”玉友道:“刚才吃过,二爷请坐。”贾琏道:“从今须要改口,称我二哥。”玉友面胀通红道:“磕过头才敢改口。”说毕,倒身下拜,贾琏连忙拉住,笑道:“你忒多礼,快请起来,以后休要如此。”
  随将妙空、智能的
  话说了一遍。玉友点头道:“我本来要办桌素供祭老师父,尽师徒的道理,只是自家不便启齿。既是两位师兄替我备办,深感之至,我有碎银四两,请二哥交给两位师兄。这是我一点敬心,不要推让。”贾琏应允,玉友在褥子下取出一个包儿递上,贾琏接着道:“一会儿祭过老师父,你就脱孝罢。”玉友点头答应。
  贾琏拿着包儿只得再到里边找他两个交代。智静瞧见,问:“二爷那里去?”贾琏道:“找妙空说话。”智静道:“在东院里。”贾琏转身来到东院,见他们正在争辩。妙空道:“你们不用混争,请二爷瞧这日子好不好就是了。”贾琏道:“瞧什么日子?”妙空道:“我拣二十五给老师父出殡,宋大哥说那天日子不好,要二十九出殡。”贾琏笑道:“出殡拣什么日子?二十四是老师父的二七,伴一天宿,二十五发引就完了。又不是成亲,要拣黄道吉日。”众人都笑起来。智能道:“还是咱们二爷说的爽快,竟定了二十五就是。宋大哥你就到杠房里去,定下二十对长幡,二十对大伞,两个亭子,一乘魂轿,三起鼓乐,时样三滴水满绣花的彩罩,二十四名上杠就是了,余外不要别的。你等着,我取几两银子给你带去做定银。”贾琏道:“正合式,我这里有四两银子,你拿去交给老宋罢,省你走一遭。”妙空笑道:“天下那有这样凑趣的人!”说着,接过来交给宋钟,叫他就去定杠。
  众人正在热闹,见看门的老道进来通知贾府四姑娘来了。
  贾琏走出院去,妙空众人也出去迎接。贾琏来到大殿,见珍珠已至甬道上,随迎接上去问道:“四妹妹,怎么今日你先自出城?”珍珠答道:“太太吩咐,命我先来给张妹妹料理,带周贵夫妻同来照应。”大小姑子上前给四姑娘请安问好,柳绪也上前迎接请安。珍珠忙扶住笑道:“兄弟今日满脸喜气,像个做新郎的样儿。”柳绪瞧见智能低头不语,智能两眼通红,回头他顾。妙空笑道:“柳大爷同张大姑娘真是天生一对好夫妻。柳大爷人品风雅,性儿和顺,就是张姑娘爱使个性儿,他若使起牛性儿来,比霸王还要利害。我见他枕头底下时常藏着一对棒锤,你好好儿的招架着罢。”众人听说,大笑不止。珍珠拉着柳绪笑道:“好兄弟,别听他的瞎话。张姑娘的性儿我知道,很和气的,只是他又没有爹娘兄弟,是个可怜人,你要多疼他些儿就是了。”妙空笑道:“这才像个做姐姐的说话。”
  贾琏问道:“周贵手里抱着些什么?”珍珠道:“是两个新人的衣服。”贾琏对妙空道:“你叫他们接着,收在你屋里罢。”妙空命香凤们接了进去。珍珠命抱琴:“将我的衣包俱交在妙空师父屋里。”贾琏问道:“你先到那边去,不用尽说闲话。我要去赶写碑文。”妙空笑道:“你去你的,谁拉着你呢?”贾琏道:“我还要对你们说话。”智能道:“有话请说。”贾琏将方才那四两银子的原故交代明白。珍珠道:“这也很是。让他尽这点心罢。”贾琏道:“你们早些摆供,让他哭拜一番好脱孝更衣。”珍珠道:“太太叫我今日出来,也为这件事。”妙空道:“这很容易,一会儿就得。”贾琏同柳绪仍去客堂写字。珍珠先至殿上拈香拜佛,转到老师父东院来哭拜一回。妙空等磕头回谢,请四姑娘后面喝茶歇息。
  珍珠来到后面,走至张姑娘房门,命妙空等先去,“我瞧张姑娘就来”。推门进去,玉友瞧见,磕头拜谢。珍珠连忙回礼道喜,即将送衣服首饰出城的来意诉说一遍。玉友听说,满脸流泪道:“蒙太太、奶奶同四姑娘的这番照应,实令人感激不荆将来怎样的图报?”珍珠笑道:“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夫妻和好,不枉咱们这番张罗就是了。方才二哥对妙空说过,叫赶着上供,你祭奠过好脱孝更衣,不过是尽尽老师父收留你这几年的心。我倒想起一件事,不知你备下没有?”玉友道:“想起什么?”珍珠道:“你可有大红鞋?”玉友道:“有。还是我在家时候做下好些红鞋,总没有穿过。到这里来,全用不着,收在箱里,连瞧也不去瞧他,不知可还穿得。”珍珠道:“你取出来穿穿瞧!”玉友开箱,在底下摸了一会,取出一个蓝布包儿,解开来,见有六七双大红缎子弓鞋,也有满绣,也有半绣,也有鞋尖儿上绣一点儿的,都做得端正精好。珍珠一双一双的瞧着,赞不绝口。玉友取过一只,坐在炕上试了试,笑道:“竟还不校”珍珠道:“就穿这双罢。”两人正在说话,后院有人来请喝茶。珍珠起身道:“一会儿来给你开脸换衣。”说毕,来到智能屋里。妙空赶忙打起湘帘说道:“四姑娘今日做新亲,咱们该叫亲家才是。”珍珠笑道:“等着你出嫁时,我做亲家太太去送亲。”智能们大笑道:“四姑娘很会说个话儿。”让珍珠坐下,徒弟们赶忙送茶。抱琴将带来的面盆舀了热水,端过面架,放在姑娘跟前,又将镜台奁具、脂粉盒子俱摆设桌上。珍珠净过面,去窗前对镜理妆,淡匀香粉,轻扫蛾眉,香唇上薄薄染点胭脂,抿了云鬓,整毕钗环,另又净手。抱琴收拾奁具。智能笑道:“四姑娘这个模样,就是神仙瞧见也要动心。可惜我不是男人!”珍珠笑道:“你是男人便要怎样?”智能道:“我若变了男人,专给姑娘伺候马桶。”
  众人大笑。珍珠笑道:“我今日不进城去,晚间与你同榻如何?”智能道:“阿弥陀佛!是我五百年前修下这段福气,才合姑娘睡觉,只怕还要减些儿寿数。那也讲不了,陪姑娘睡过就死去,也是个风流鬼。”珍珠听说,忽然面上彻耳一红,笑道:“我要去给柳太太道喜,一会儿再合你说。”抱琴伺候往西院里去。智能猛然想起:“刚才四姑娘面红,是我失言。他别多了心去,这怎么好呢?”急出一身大汗。自言自语正想主意,只见佳凤来说:“师父请师叔去东院摆供。”智能命徒弟们看着屋子,闷闷不乐走出院去。
  且说珍珠叫周嫂子将妙空屋里大布包取到西院来,柳太太同珍珠彼此道喜称谢。珍珠将奉太太之命今日先来的原故叙说一遍,柳太太十分感激。周家的解开包袱,将面上两套亲自递与柳太太,说道:“这是太太送柳太太的两套衣服;这是琏二哥送兄弟的;这是宝兄弟的衣服,宝姐姐送的;这是琏二哥的纱巾;这是宝兄弟的束发金冠。”又将那个小包儿解开,里面是一双新靴,同宝玉两双新鞋都点交柳太太收好。柳太太谢不绝口。周家的回说铺垫、灯彩也都来了。珍珠道:“就叫周贵查点明白,先将上房灯彩铺垫陈设妥当,再去料理客堂。我同柳太太到妙空师父屋里坐会子。这个小姑娘恐靠不住,你就在这儿照应着,别到那儿去!”周家的答应,出去找他男人传四姑娘的说话,又去回过二爷。贾琏道:“很好。四姑娘怎么吩咐,你们怎么办就是了。”周家的答应进去。珍珠同柳太太都在后院。
  不一会,周贵、包勇同着些人到西院里收拾灯彩陈设。外面贾琏正写完碑文,见郝厨子来说:“一切东西都置备妥当。求二爷还要发几两银子,城外的面要今日定下。”贾琏道:“一会儿来取,明日面要多备些。不但合庵的人,就是咱们这些赶车看马的,都要给他们吃面。”正说着,三儿进来回道:“老刘听见明日柳大爷恭喜,他备点儿礼送来,要求赏收。”贾琏问道:“是些什么?”三儿道:“是一口猪,一腔羊,四坛绍兴酒,两盒果子,一对鹅,四只鸡。”柳绪道:“我写个帖儿回谢他罢。”贾琏道:“这个人倒不是虚情假意的,且收下再回他的礼就是了。”命三儿:“去回四姑娘,说我叫收下。问四姑娘有钱拿四吊,赏他送礼的人;若没有带钱,向妙空师父借四吊,一会儿换了还他。”三儿答应。贾琏对老郝道:“你明日再备上一席,加两烧两煮送给老刘,必要丰满体面,别落他笑话。这送来的猪羊都交给你。明日将猪羊烧煮,散给内外人吃晚饭。早上不够,添着打卤子。”老郝答应出去。三儿手里拿着个大红封进来,说道:“四姑娘说,钱不好看,四吊钱也忒少,赏四两银罢。”贾琏笑道:“很好,到底是咱们四姑娘会做人。你拿去给那送礼的人,将东西收下。你说柳大爷同我都说谢谢,改日见面再谢罢。你交代了,将那两盒果子、四坛酒、四只鸡、两只鹅叫老道们拿着,你送进去给妙空同智能,说是柳大爷请众位师兄的。”三儿答应出去。贾琏想起,忙将碑文卷好,递与升儿,说道:“拿去交给老刘的人,叫他带回去给老刘,赶着镌刻。”升儿接了,忙赶出去。
  贾琏听见东院里哭声震地,对柳绪道:“咱们去瞧热闹。”
  柳绪摇摇头。贾琏笑道:“我倒忘了。你在这里坐着,我去瞧瞧。”独自一个来到东院,只见众姑子围灵大哭。玉友更哭得十分悲切。贾琏劝住,瞧他跪在灵前奠茶,焚过钱纸。哭拜已毕,请两位师兄向上,拜谢这几年照应之情。彼此哭拜甚为悲恸。智能分外伤心,放声大哭。玉友谢过众师弟兄,劝住智能,又拜谢过合庵之人,就在灵前脱去孝衣。智能道:“请琏二爷过来磕头。”贾琏笑道:“真是野事!我又不是庵主,合我磕什么头!”智能道:“你是媒人,怎么不要磕头呢?”贾琏道:“拉倒,等着替你们做了媒,拢共拢儿给我磕总头罢。”
  智能道:“你替我远远爬开,别在这儿惹老爷们动气!”贾琏笑道:“我今日才开眼,瞧见这些母老爷!”惹的众人大笑,连张姑娘也破涕为笑。贾琏道:“张姑娘是老爷变了奶奶。”
  众姑子又大笑。智能笑着将贾琏推出院门,见四姑娘过来问道:“听见你们大哭又大笑,是个什么缘故?”智能笑道:“人家在这里哭,他在这里斗梗儿。”珍珠笑道:“等明日做亲家,多敬他一杯喜酒。”智能道:“这样亲家,只配吃屎。”
  贾琏正要回言,见玉友同妙空众人走出院来。珍珠道:“二哥,我同你说句话。”贾琏走近身旁,对着耳朵道:“咱们备一席替张姑娘供供他的父母,就摆在客堂里,备个香烛纸锞。他父亲名叫张敦礼,是府学秀才,老太太姓王。你替他写个牌位,等他拜过,咱们就给柳家兄弟暖房。”贾琏点头道:“我倒忘了这件事。”珍珠道:“你摆设停当,给我个信儿。”贾琏道:“老郝还要钱使,你带着没有?”珍珠道:“众人的分子三十两,我带在这儿,额外我另自带着几两备用。”贾琏道:“你交二十两给我,等着不够再说。”珍珠道:“方才四两,这会儿再给你十六两就是了。”贾琏答应,出去办事。珍珠对妙空道:“有人送礼在你们屋里,候你去瞧。”妙空问:“是谁送礼?”珍珠说:“我不知道是谁。”妙空众人都往后去。
  珍珠同张玉友来到屋里,周嫂子帮着料理洗澡,净过手脚,换上新鞋、吉服,点上一对红烛。周家的替他开出两道春山的翠眉,整开云鬓,挽个时样新妆,插戴翠翘金凤,耳上戴了珠环。这张玉友本来生得长眉细目,杏脸桃腮,此刻开出脸来,淡匀脂粉,竟出落得如月里嫦娥、凌波仙子,十分美貌。
  不说珍珠照料打扮。且说贾琏命老郝赶办酒席,又发了十六两银子与他。老郝说:“酒席现成,马上要马上就得。”贾琏甚喜,吩咐备一对红烛、一股高香、黄钱元宝,老郝答应去办。今日客堂里结灯挂彩,铺设的十分热闹。正要去找柳绪,听见有人叫道:“师父请二爷呢。”贾琏见是佳凤,随同他到妙空屋里,问道:“又说什么?”妙空道:“柳大爷送四样礼,咱们好意思收他的吗?又是你三儿送进来的,请你来问问,不知你知道不知道?”贾琏道:“这不算什么礼,不过是现成的,他先送来尽点心,等过了明日自然要备礼来送才是,你且收下就是了。”妙空笑道:“这又是你的主意。”贾琏道:“晚间开一坛绍兴酒尝尝,不知好不好?”妙空道:“你今日就做新亲家,我收拾点好东西,晚上请你来会新亲,喝杯会亲酒。”贾琏笑道:“吃了会亲酒,两亲家就成亲。”妙空笑着拧了他一下。两人正在说笑,智能走来,妙空将那礼的话也对他说知。智能道:“也罢,收了就是。我来问你在那里待新姑娘?“妙空道:“在后屋里,我已经收拾妥当。”智能道:“我还有一句话,咱们待新姑娘穿着一身孝,像个什么样儿?依我说,且从个权,换一换衣服罢。”妙空道:“不但今日,就连明日也不便穿孝。”智能道:“既如此,我去换衣服,酒席也快得了。”妙空道:“你就便知会合庵的人,今明两天都别穿孝。”智能答应出去。贾琏道:“我也要去料理待新郎呢。”
  妙空道:“晚些进来。”贾琏点头,一直出去,遇着升儿来找二爷,说酒席齐备。
  贾琏来到客堂,瞧三儿们安摆台桌,用张红纸写牌位,供在上面,设列香炉、烛台。升儿去请四姑娘,说酒席已摆妥当。
  三儿将香烛点上,铺下红毡,见珍珠同张姑娘冉冉而来。看那新姑娘穿着大红缎绣百花图的夹袄,水绿缎富贵不断绣花夹裙,红缎弓鞋,头上满戴着珠翠,鬓边一溜的珠钗,一张鸡蛋脸儿越显得千娇百媚。比那做姑子的时候,竟是两人。珍珠同他走进客堂,笑道:“把你这二哥张罗坏了,明日叫他夫妻两个多拜几拜吧。”贾琏笑道:“我有什么张罗?倒是今日你辛苦了。”
  珍珠道:“咱们不用谦让,等大妹妹拜罢。”张玉友走到桌前,看牌位上写着:郡庠生显考敦礼府君,显妣王孺人之位。张玉友对着牌位将手在桌边上敲了两下。说道:“爹妈你阴灵不远,贾二哥哥同四姐姐合府的大恩,你要报的虐虐..”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放声大哭。贾琏同珍珠也觉伤心,赶忙过来劝祝张玉友悲悲咽咽恸哭一场,跪在地下拜了八拜,奠酒三次,焚过纸钱。贾琏道:“四姑娘,咱们兄妹两个也该给张老先生、老太太道个喜。”珍珠道:“甚是。”玉友再三辞谢,贾琏竟恭恭敬敬作了四揖,珍珠却拜了四拜,玉友跪着回礼。拜完之后,另又磕头。拜谢已毕,珍珠、玉友转出客堂,正遇柳绪进来,一眼瞧见折身飞跑而去。珍珠吃吃大笑,赶忙叫唤,柳绪低头而去。贾琏笑道:“还是新姑娘大方,躲个什么劲儿?”
  兄妹正在说笑,妙空、智能同来请新姑娘坐席,就请四姑娘作陪。珍珠道:“我要同二哥到柳太太那里去替兄弟暖房,再来敬新姑娘的喜酒。你们去尽你们的道理,咱们去尽咱们的道理。两边热闹。”智能道:“也罢,四姑娘一会儿过来。”于是智能、妙空请玉友同去。珍珠同贾琏到柳太太这院里来道喜,坐席。饮了一会,珍珠过张姑娘这边饮酒,两院热闹,彼此欢乐。
  内外灯烛十分辉耀。酒散之后,珍珠同玉友在智能屋里住宿。
  妙空又将贾琏请去,以践前约。
  这智能自那年蓉大奶奶出殡时,与秦钟有百年之订,后秦郎不幸夭折,智能悲思成病,几乎丧命。因梦见秦钟说道:“我已转世,不久来住庵中,仍可续相订之缘。”智能半信半疑,及至柳太太母子到来,见柳绪与秦郎无异,深信梦之有因,私心喜慰,遂待柳家母子十分照应关切。而柳绪亦与他亲热之至。两人口中虽未提起,彼此俱一心相向。因碍着老师父,未能蓄发,不意师父刚死,反先称了张姑娘心愿。智能这一腔悲苦,向何处说起?此刻珍珠、玉友同在房中,三人共榻,智能万难隐忍,只得将前后伤情之事,哭诉一番。玉友十分伤感道:“数年来,我同你最为亲密。你既有这样心事,何不早言?我巴不能与你同在一处,你何苦藏在心里?”珍珠道:“依我说,你竟不用悲苦,若不留起头发,柳太太断不肯要个光头媳妇,说也无益。现今老师父已死,你们师弟兄保不定各有去路。你既一心在柳家,我能够替你遂愿。你趁着带孝,就留起头发,也不用当家管事,等我慢慢在太太跟前说明缘故,将你接进府去,同咱们作个伴儿,过一半年,送你往柳家去。横竖咱们太太的话,柳家无有不依之理。况且张大妹妹合你说得上来,岂有不帮你说句话呢?”玉友大喜道:“四姐姐主意不错。姐姐你竟是这样办,从此留发改妆为要。”智能就榻上拜谢道:“倘能如愿,感铭心骨。”三人安寝,一宿晚景不提。
  次早,贾琏用过早茶点心,出去吩咐打扫收拾。珍珠也一早起身,梳洗打扮完结,同周家的替新姑娘妆扮体面。柳绪也换了吉服,同包勇到柳老爷柩前斋供烧纸,拜祷一回。转至西院,适珍珠过来,见柳绪戴着宝玉束发金冠,身穿八团顾绣银红缎箭衣,外罩排须比甲,腰系五色鸾绦,足登粉底皂靴,出落得粉妆玉琢的一位翩翩公子。柳太太瞧着心中十分欢喜。珍珠却有无限伤心,抽肠括肚,甚为难过。周家的回说:“二爷到铁槛寺去了,请姑娘在此照应。”珍珠点头,命厨子收拾停当伺候,庵门口派人瞧着,太太们一到进来通信。周嫂子答应,出去料理。此刻妙空、智能众姑子也打扮的十分体面。
  刚交巳牌时候,听说太太们车马将到,珍珠同柳太太、柳绪跟着在外迎接,妙空们俱在庵门站着,远远看见灰尘抖乱,不知有多少车马,不一会来到庵前。贾琏在前,相近庵门先下牲口,后面众家人、小子都纷纷下马。头一辆是邢夫人,第二辆是王夫人,后面接着珍大奶奶、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宝二奶奶、蓉大奶奶、巧姑娘,连丫头、媳妇们共有二十多辆轿车。
  众嫂子忙着下车,过来伺候邢夫人们挨次卸车。今日邢夫人同珍大奶奶、琏二奶奶、蓉大奶奶都是补服艳妆。王夫人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俱是素服。
  众位太太进了庵门,妙空们先上前请安。邢夫人道:“诸位亲家恭喜!”抬头瞧见柳太太,连忙过去说道:“今日特来道喜,怎么敢劳远接。”柳太太道:“应该远接才是。”柳绪一旁请安,邢夫人看着大赞。王夫人瞧见,眼眶儿不觉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宝钗连忙笑道:“绪兄弟今日倒像凤仪亭的吕布,从此再不作姜太公钓鱼了。”众人一齐好笑。王夫人亦勉强笑道:“你不怕兄弟恼你。”宝钗道:“古今来能有几个钓鱼的?”邢夫人笑道:“你们只顾说笑,也不睬咱们四丫头。”
  珍大奶奶笑道:“四妹妹今日做亲家太太呢,咱们还该替他道个喜才是。”平儿指着妙空那一堆儿说道:“他们都是四丫头的亲家老爷。”一句话没有说完,引得众人大笑。
  太太们说笑着来到客堂,彼此见礼道喜,又给妙空们道喜道恼。贾蓉见过柳太太。王夫人道:“咱们到柳太太那边去,一面喝茶,就叫珍大奶奶带蓉哥儿媳妇去请新人出来拜堂罢,省得两边照应。”邢夫人说:“很是。不知派谁掌灯?”王夫人道:“琏儿同蓉哥儿叔侄两个就很好。”柳太太欢喜感激之至,邀着太太们都到西院用茶等候。珍大奶奶婆媳两个同着珍珠到妙空屋里,给张姑娘盖了挑巾。众家媳妇们搀着新人,贾琏叔侄掌着喜灯,慢慢往西院而来,到了堂屋朝上站定。王夫人叫平儿同珍珠进去接兄弟出来。他们两个到柳太太屋里一看,不见柳绪,四下找寻并无影儿。珍珠嚷道:“兄弟不在屋里。”柳太太连忙进来,果然不见。邢夫人道:“多咱走出去,叫小子们快去请来。”合庵的人找了个翻江,不见影响。三位太太十分着急。众人正在无法,忽听见一个丫头嚷道:“在这儿呢!”众人进屋去看,见柳绪睡在一个盛书的大板箱内,盖着一个裂缝盖子,谁也想不出来。众人放了心,十分好笑。珍珠急了一身大汗,叫人去拉起来,替他抖灰、擦脸,说道:“快去拜堂罢!别叫新姑娘听见,把嘴都笑歪了,谁家做新郎的躲在板箱里面。”堂屋里太太们听了哄然大笑。贾琏叔侄两个笑的几乎把蜡扦子掉在地下。
  平儿同珍珠两个一面笑着,扶住新人。贾琏与贾蓉将柳绪扶了出来,教着他拜天地,又拉着他夫妻交拜。邢夫人过来给新人揭去挑巾。上面设着一张圈椅,请柳太太坐了受礼。柳太太站在椅边,心中喜极,眼泪纷纷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绪夫妻两个跪在地下,拜了八拜。邢夫人同王夫人看着这样光景,也替他喜极而悲,同说道:“这真是太太的佳儿佳妇。”。柳太太含泪笑道:“皆出自二位太夫人所赐,子孙感戴。”泪随声下。柳绪夫妻拜罢起来,柳太太请二位夫人上坐,让他们行礼。彼此谦让,然后受拜。又拜过了众位嫂子、姐姐、琏二哥。
  贾蓉夫妻过来拜见,柳绪夫妻一同跪拜。巧姑娘拜完,请过诸位师兄拜见。智能含着眼泪那里忍得住,流了下来,勉强拜完,连忙走开。贾府的内外大小男女上来磕头,包勇上来磕头道喜。
  诸事完结,吩咐就摆早面。
  这一天,贾府太太们欢喜之至,直热闹了一日。坐过晚席,辞别进城。张玉友将平日自己存的私房银子取出六十两来,赏两府的男妇;在这里办事出力者,格外另赏。王夫人仍留下珍珠在城外,明日进城。这夜珍珠陪玉友在柳太太对过炕上住宿。
  次日,是妙空们领帖伴宿,将个馒头庵挤满,都是来吊纸的客人,分外热闹。直到二十五日一早,发引出殡,满庵的人去了个罄尽,托琏二爷带着家人在庵照应。贾琏命棚匠赶紧拆棚,又叫包勇来在耳边说了几句。包勇点头领会,就去寻了锄头,将老师父的那个大炕拆开,果然里面埋着三个坛子。包勇摇了一摇,十分沉重,卷起袖子,拽起衣服,一只膀子夹着一个,悄悄的先将两个大坛送到西院,连搬二次,都抱了过来。
  张玉友欢喜之至。包勇恐炕里看出形迹,忙到河边将造桥的小工叫了四个,抬着筐子到庵里来,一会儿将个大炕拆个精光,把那些砖儿土儿都搬在后面空院里堆着。贾琏将备下的鞭炮,命三儿们在老师父那间屋里尽量一放,碎纸满地。
  诸事完毕,玉友将小坛的东西取出,要分给二哥同四姐。
  他两个听了哈哈大笑,珍珠说:“妹妹想,我要他何用?”贾琏道:“我这个身子眼见得也不要了,何况身外之物?”柳绪夫妻同着柳太太都哭起来说:“二哥哥同四姐姐若不肯分些去,叫我们死不瞑目。”珍珠道:“既如此,我同二哥哥分些就是了。”说着,取了两个十两重的金??儿。玉友又将大珠子分了二百粒给四姐姐。贾琏取了一双金镯,柳绪再三推让,又取了一双镯子,三个金锭,一百珠子,交给珍珠道:“四妹妹回去交给二嫂子。”珍珠收了。玉友又将两大坛的银子五千两取出,叫包勇进来,赏他三百两;取一百两银子交给琏二哥,赏三儿、升儿两个;又取五十两赏了抱琴。贾琏道:“我只要一千两。”玉友道:“给二哥哥送二千两进城去罢。”贾琏道:“很不用这些,我要一千两银,为的是初四日完工找给老刘,完了一件心事。”张玉友不由分说,给四姐姐同琏二哥衣包里各包上一千两。
  包勇道:“二爷同四姑娘不必推让,竟收下罢。小的称着手儿将箱子打起来罢。明日夫行里来捆麻辫子,后日上杠装车,二十八一早起身。过了今日,小的就没有了空儿。”柳太太道:“很好。”贾琏对升儿说:“你去瞧着庵门,叫三儿来帮着包勇装箱子。”贾琏也将衣服脱去,同着包勇们动手,一会儿将大小四只箱子俱捆缚停当。外面留着两个包袱,带的随身衣服。余外一切零碎,俱已收拾。
  看着日已平西,珍珠要进城去。柳太太婆媳那里肯放,说道:“后日我去辞行,一同进城。我二十八就在城里起身,不出来了。”包勇道:“既是太太在城里起身,明日就可进去。本来车行在城里,又便当,这里没有太太的事。”贾琏同珍珠也再三说:“是。”柳太太们只得应允。贾琏十分欢喜,对包勇道:“你去对老和尚说,叫他将那敞车同他的轿车明日一早套来,送柳太太进城。”包勇答应去了。
  不一会,妙空们回来,回了丧,见炕已拆去,满心欢喜,拜谢琏二爷们照应。一宵无事。
  到第二天一早,车已套来。包勇同着三儿们带着老道,将柳太太家所有的行李全行装上,又将琏二爷的铺陈也带上,叫三儿押着先走。柳太太备厚礼酬谢妙空众人。玉友另送妙空、智能每人五十两别金,师弟们每人二十两,又赏了合庵的老妈、老道,大家哭拜一回。柳绪私下赠智能赤金一锭,以为终身之订。两个人难舍难分,抱头痛哭,彼此再三叮嘱。因众人催逼,只得忍悲分手。智能送出山门,看着上车,柳绪心如刀割,哭的要死。柳太太们哭上车去。智能伤心已极,不觉晕倒一边。
  珍珠吩咐开车,妙空们一齐大哭而散。
  不提庵中之事。且说柳太太们进城之后,邢夫人同王夫人彼此轮着饯行。张玉友同宝钗、珍珠们订为姐妹,形影相随,依依不舍。聚首两日,不觉已是四月二十八日。贾琏一早起来,吩咐家人们将柳太太的大车装好,等着吃了早饭起身。包勇在城外,五更天已起了灵柩,直到巳正,绕过了城来,在十五里大路上之长亭,停在一边等着家眷。看看将及午正,只见琏二爷同着柳大爷并马而来,后面是太太的大车,还有两辆轿车。
  包勇赶忙迎了上去,走不几步,车马已到长亭。贾琏同柳绪眼睛都已哭肿。后面轿车是宝二奶奶同四姑娘,彼此到长亭店里下车,大家拉着哭了个发晕。包勇催着上车,柳绪夫妻拉定了贾琏同珍珠们,哭了个死去活来,泪皆成血。众人逼住上车,柳太太娘儿们无奈,哭了上车。柳绪上马。只听见金锣大响,抬材的都上了杠,一声吆喝,一群车马跟着灵柩竟向大路上扬扬而去。柳绪在那马上回头掩面,大放悲声。不知贾琏们何以为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庆端阳夫妻分袂 叙家事姑表联姻
   
  话说贾琏同宝钗、珍珠站在长亭店外,望着他们在车马上放声大哭,身不由己,扬长而去。远远转过一弯,就为柳树遮住,早已不见。他三个还呆呆的望着流泪,忽然道旁走出一个和尚:赤脚蓬头,浓眉大目,穿一件稀破的直裰。手里拿着把破芭蕉扇,一面摇着,口里唱道:去的是,去的是,有合总须离,无生即无死,古来万事皆如此。君不见,姐妹相将一梦中,鬼门关外曾相视。脱鹤氅,解灵芝,藕丝衫子轻如纸。梦里相逢梦里人,何必拖泥又沾水。
  及早回头撒手开,将身打破这桶底,又相逢在隔世。
  贾琏三人听了大惊,那和尚句句都说着心事。贾琏道:“宝妹妹,那和尚若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咱们梦中之事?”
  宝钗道:“二哥快些拉住,求他点化,休要错过。”贾琏上前一把拉住,说道:“师父度我!”那和尚呵呵大笑道:“要度自度。”要琏道:“弟子愚昧,求师父指我迷津!”和尚被缠不过,嚷道:“撒手,撒手!端阳时候,见处见,走处走。”忽又大叫道:“哎呀,柳相公又跑了回来!”众人放手,回头不见柳绪,面前的和尚已不知去向。彼此惊异,十分叹息。贾琏对宝钗、珍珠道:“回去太太面前不用言语。”吩咐跟随的男女家人都不许提起。三人坐车上马,各想心事,不多一会。回到荣府。王夫人吩咐各人且去歇息。
  连天无事,已是五月初一。那些亲眷有送端阳节礼,王夫人命珠大奶奶备分好礼,送往祝大人宅里。城外老刘也送礼来,就便请琏二爷初四日谢神完工。贾琏找足工价,另给五十两银与老刘去办完工花红酒礼。
  贾府里忙过两日,不觉已是初三。这日晌午,王夫人同着奶奶们在上房说闲话,只见贾琏进来,后面两个丫头,捧着两个大拜匣。贾琏见过太太同奶奶们,走在一边坐下。王夫人问道:“丫头们拿着什么?”贾琏将那紫檀拜匣接着掀开,亲自递与王夫人,说道:“这是咱们金陵房屋、田地一切契纸,这是亲戚们借银子的券约,这是我同凤姐儿自到太太这边来接手以后的出入总帐,这都是凤姐经手的。”又将那个洋漆描金盒子取过,揭开递与太太,说道:“这是合府的男女丫头典契卖的身契,这是欠人家总帐,这是老太太出殡的总帐,这是老爷出殡的总帐,这一本是那年起造大观园同我父亲分用的总帐,这一本是荣府内外铺垫、木器、磁器、铜器、字画陈设、古董玩器及一切精巧细软物件总档,这一包是荣府的房契并添置一切总帐。以上这两盒子,都请太太收了。余外那些无关紧要的帐目等项,再找出来交给太太。”王夫人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将这些东西交给我,有谁说你什么闲话不成?你又是听了平丫头的什么说话,冷不痴儿的将这些东西交上来,快些给我好好的拿下去!”贾琏才要说话,宝钗赶忙说道:“琏二哥的意思,我知道的,太太别错怪平丫头。既是二哥交上来,我替太太收着,横竖二哥在家一天管一天的事。”珍珠听了,两眼通红,将头乱点。贾琏呵呵大笑,说道:“宝妹妹实在说话透彻,交在太太这里就同存在我那里一样,太太何必要分彼此?倒把侄儿看成外人了。”王夫人笑道:“总是你们有理,我也不管,谁爱收着,谁就拿去。”宝钗笑道:“我拿去就是了。叫芸儿将这两个大拜匣都收到我屋里去。”王夫人看见宝钗如此,想来琏儿没有什么原故,所以倒也欢欢喜喜的说笑了一会。
  贾琏辞去,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贾琏梳洗完结,上来请安,回过太太要出城去谢神。
  叫三儿、升儿拿着衣包,主仆三人骑上马出城去了。
  且说这老刘因桥已完工,就在桥边搭了个戏台,又搭个大卷棚摆着供,十分体面。将那几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惊动了,要来看戏,就来了几千人还不止。内中有几个村学先生,领着学生们走到桥边,看见竖着一块大碑,因高声念那碑文道:
  京都东隅十五里,有村曰安乐,在太平河之南。中阻一河,宽几六丈,向设浮梁以便利涉来往。第河水陡急,每涨发辙,有冲折之虞。是以东庄善人张翁,思易以石,乃剧金敛费,阅数载始成。以其成于万人之力也,故即以“万缘”名桥。从此东隅之人,不但免褰裳,并可便车马焉。历年既远,河水冲刷,日就倾圮。前岁夏,阴雨连绵,诸流汇聚,洪涛汹涌,不啻十有余丈,水石交争,而桥身竟全倾塌矣。
  清和初,余为亡室作冥福至铁槛寺。在河南循故道行,竟不得渡。询之居民,得其故。余念张翁之功无继者,而伤室人临卒时之心愿未偿也,心为之动。盖室人王氏十六归余,未十年而殂丧。弥留之际,执余手而言曰:“今不幸中道夭折,不能侍夫子奉姑舅。忆自作新妇以来,得堂上欢,每多赏锡,约计积资若干两。家无急需,原拟作利济功德之事,以祝亲寿。今将死矣,付之夫子,幸成我志。”余曰:“唯唯!”自先室殂丧后,公私猥集,因循未举。今此桥既圮,人艰于涉,则利济之事,孰有先如斯桥者乎!闻石工刘贤素称长者,就而谋焉。
  刘曰:“某有石存之久矣,苦工费维艰。君若假我千金,便可修举,石价不烦再给。”余感其义,急启奁得二千五百两,尽举而付之。
  是桥之工,始于四月辛丑,成于五月之朔,越二十日而工成。长者请名于余,余曰:“是桥也,虽余成先室之愿,而实始于张翁,结万姓之缘,名仍其旧可也。”后之登斯桥者,各结善缘,因时补葺,永占利济,庶不负张翁名桥之意也夫!时在圣世丰登之岁五月吉日。
  例授奉直大夫吏部候铨司马长史金陵贾琏撰并书。
  众人念完碑文,都不住口赞叹。内中一人用手指道:“那大棚边下马的,想就是这位贾公。”众人回头去看,已到棚里去了。这些人都挤过来,俱要看看热闹。
  贾琏走进棚内,老刘迎接,还有村里几位有体面的生监、武举并那有年纪的富户,都是老刘请来陪琏二爷的,一齐接着,到客棚里坐下。用过香茶,贾琏换了冠带、衣服,戏台上大吹大打的伺候着。行完了礼,就跳加官,唱三出敬神戏,三儿取出加官封放赏。贾琏更了服,要去看碑。众人陪着来到河边,看那碑字刻得甚好。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一字不错,心中甚喜。
  众人都赞文章做得好,有的说书法妙极,有的说刻的不错,纷纷奉承了几句,又到客棚下来。当中间给琏二爷摆下一个小木炕,大红缎的靠枕,请琏二爷居中坐下。贾琏那里肯坐,说道:“今日我是主人,诸位是客,怎么我倒坐在当中?”老刘见琏二爷再三推逊,不敢相强,只得另设一座。众人谦让一回,俱各坐下。管班的上来给二爷请安,呈上戏目。贾琏道:“你不是春庆的掌班吗?”那人躬身答道:“门下就是李秀,前在春庆班,常到府里伺候二爷。自从春庆班子弟们散后,就到这六如班来,一向不得闲,也总没有去请二爷安。”贾琏将戏目交还,叫他请众位点戏。众人不敢,再三推让,只得公议唱一本全本的“邯郸梦”罢。管班的答应,赶忙去装扮出常合班都要奉承琏二爷,俱加意出力,唱得十分情致。贾琏命三儿赏了几十吊钱,将带出来的礼物赏封谢老刘及一切工匠,整闹了一天。天已将晚,连忙散席,净手送神放鞭炮,辞别众人。三儿已将铁槛寺存下的衣包等物取来,同升儿两人分拿着,上马走过新桥,进城而去。老刘们照应收拾料理不提。
  且说贾琏回去之后,一宿无事。次日是端阳佳节,一早起来,往宁府去家庙里磕头。到上房,见父母俱在堂中,拜过节,站着说会话。下来到珍大爷屋里贺节,珍大奶奶笑道:“你大哥一早上过衙门,往各宅子去贺节,回来也不能很早。”正说着,蓉大奶奶上来给婆婆请安道喜,给二叔叔拜节。贾琏略坐一会,说道:“我再来给大爷拜节罢。珍大奶奶道:“你吃个粽子,应个名儿再去。”贾琏道:“罢呀,回来再来。”辞别出来,回至荣府,先到上房。丫头们打起帘子,贾琏进去,给王夫人磕头,珠大奶奶道喜。宝钗、珍珠给二哥拜节。热闹了一会,平儿领着巧姑娘上来,也都拜了节,回过太太要往宁府去。王夫人吩咐珠大奶奶,带着宝钗、珍珠一同过去,给大老爷、大太太拜节。两府奶奶们你来我去,直闹到晌午,这才完结。邢夫人将巧姑娘留祝珠大奶奶吩咐将酒席摆在绿荫山房来,请太太赏午。王夫人差人下去请琏二爷同琏二奶奶上来过节,一面带着珠大奶奶们先到绿荫山房。只见满院子修竹扶疏,绿阴满地,墙角上的芭蕉青翠如滴。
  正在观看,贾琏夫妻同走进来。王夫人道:“你夫妻两个吃的没趣,到这里打伙儿热闹。琏儿只避的宝丫头,他本来是我外甥女儿,你同他姨表兄妹,到底比兄弟媳妇不同。今日并无外人,权且破例在我这儿过节,大家热闹。”珠大奶奶们道:“太太说的很是。”王夫人坐在上面,贾琏夫妻对着太太,宫裁坐了东首,宝钗同珍珠坐在西边。丫头们伺候,斟上雄黄酒,桌上摆满时新鲜果、各样珍肴佳品。王夫人十分欢喜,说道:“我自病痊之后,甚觉精神强健,慢慢将冷落门庭整顿兴起,不要落人家的笑话,以慰老爷在天之灵。”宫裁们齐声应道:“自太太病愈之后,内外俱觉高兴齐集,比往常大不相同,很有振作光景。”贾琏道:“举家俱靠着太太福庇。”说毕,起身亲自执壶,给太太斟杯福酒。又挨着给珠大奶奶、宝妹妹、四妹妹斟酒,末后给平儿斟了一杯。平儿道:“仔吗呢,又给我斟上?”贾琏道:“替我看顾儿女,是要敬你一杯。”宝钗听见心如针刺,眼圈儿一红,赶忙回过头去,叫丫头换酒。珍珠道:“也该我敬一杯。”要了酒壶,先给太太敬过酒,给珠大奶奶们各斟一杯,敬到贾琏,说道:“要敬二哥三杯。”贾琏道:“为什么我该多喝两杯?”珍珠眼圈通红,道:“兄妹一场,诸承照应,多敬两杯。”贾琏笑道:“四妹妹真会说话。”
  宝钗道:“四妹妹代我敬二哥一杯。”贾琏道:“我心领了两位妹妹的罢。”王夫人道:“让他吃点东西,别尽饮寡酒。”
  众姐妹坐下,陪着太太畅饮一会。贾琏道:“我家去瞧瞧再来。”
  平儿道:“你叫丫头将衣架上那件月色纱衫子给我拿来。”贾琏答应,起身出去。
  不一会,丫头送衫子上来,说道:“二爷对奶奶说,回声太太,不用等二爷吃饭,多喝了口酒,带三儿、升儿出去逛会子回来。”平儿问道:“你上来,爷去了没有?”丫头答应:“已经去了。”平儿笑道:“又不知到那儿混逛去呢。”坐中只有宝钗、珍珠心如刀割,鼻子里就像吃了芥辣面儿,忍不住要出眼泪,扎挣着强为欢笑。王夫人又饮了一会,用完午饭,领着他们到各处游玩一回。
  平儿辞过太太,回到自己房里,只见三儿进来回道:“同爷出城去看野景儿,叫奴才回来问奶奶要三两碎银。”平儿问道:“爷在那里?”三儿道:“爷才出城,想起没有带钱,叫奴才赶着来龋说带着升儿在长亭老等。”平儿听说,赶忙取三两碎银,命丫头递与三儿,说道:“你快些拿去,对爷说,逛会子早些回来。”三儿答应,出来骑上马,加上两鞭,飞撵出城。放开大跑,不到两顿饭时,已到长亭,只见两匹马拴在店口。三儿下马走进店来,店家问道:“你可是贾府的爷们不是?”三儿道:“二十八我在这儿坐了好一会,你难道不认得我吗?”店家笑道:“我眼浊,一会儿记不起来。你们那位琏二爷,跟着一位小二爷叫做升儿,刚才到这儿来,同一个穿破衣的和尚在那柳树下说了一会子话。琏二爷过来叫咱们看好牲口,等尊驾来,交你拉进城去。琏二爷同那和尚带着升儿别处去逛,就往那里回家。有个字儿给你先带回去,奶奶瞧就知道二爷的去向。”三儿听见这一段话,猛想起那日送柳家起身遇见和尚的话,心中想道:“有些古怪,就找也不中用,不如家去回奶奶再来找罢。”主意想定,向店家要了那个字儿,问道:“你见咱们爷往那边去的?”店家道:“我瞧着是走进城这边道上。”三儿解了三匹马,骑上一个,拉着两匹,心中越急,走的更觉不快,急的浑身是汗。走了半日,好容易到家,急忙跳下牲口,满头大汗,一直跑到二爷院里,瞧见大丫头彩霞,乱嚷道:“彩姐姐快些回奶奶,说二爷跑掉了。”平儿正在睡梦中,耳内听说二爷跑掉,登时惊醒,急问:“窗外是谁?”
  三儿不等彩霞去回,就隔着窗子将店家的
  话说了一遍。平儿叫声“哎呀!”不觉晕了过去。丫头、奶子都慌了手脚,连忙扶起,连声叫唤,一面着人去请太太。
  王夫人同奶奶们正说闲话,只见前院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将前事禀知。太太听说,吓了一跳,赶忙同着珠大奶奶、宝钗、珍珠到贾琏院里来,听见平儿业已苏回,正在大放悲声,哭的恸切。丫头们瞧见太太,忙掀起湘帘。王夫人走进屋去,问道:“丫头说不明白,到底琏儿往那里去了?”平儿哭着将个字儿递与太太,说道:“太太瞧这字上就知道了。”王夫人接着,交给宝钗道:“你念我听。”宝钗接在手内,看是一首绝句,高声念道:
  无是无非四七年,荣华已作陇头烟。
  而今一笑归山去,隐向白云深处眠。
  后有两行小字:“父母处不及拜辞,平妹可面禀之。诗中之意,惟宝钗、珍珠两妹必能领会。劝太太勿以琏儿为念,秋冬间务作回南之计。平妹善视儿女,一同南去。升儿颇有仙骨,亦带之去也。”宝钗念完,王夫人也止不住悲苦,又恐平儿哭个不了,只得忍住眼泪,说道:“琏儿也做了宝玉,你就哭瞎了眼,也是不回来的。”宝钗道:“太太说的很是。二嫂子也不用伤心,倒赶着将这字儿,你亲自送去给大老爷、大太太瞧瞧是个正理。”平儿点头,含着眼泪吩咐三儿套车。
  王夫人道:“你去就来,我在上房等你。太太们一定大伤心着急,你就将宝玉做个样子劝劝。你别在那里啼啼哭哭的,惹着那老的伤心。”平儿答应,将字儿带去。
  王夫人领宫裁姐妹来到上房,丫头们倒上香茶。宫裁道:“看不出琏二兄弟也能够出家,真是怪事!他平日从不同那些和尚们鬼鬼祟祟,怎么平空的今日同个和尚去了?想那和尚别就是宝兄弟的师父,他怎么看上了咱们家的人,一个一个叫他引诱了去。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宝钗笑道:“你也仔细着,别叫他看上了,也来引诱你跟着他去逃走。”宝钗没有说完,引的太太们都笑起来。珍珠道:“大嫂子说的是正经话,你倒打他的皮瓜子!”宝钗道:“要你给大嫂子出尖儿,你也不用气不过,那天在铁槛寺,那些和尚谁不拿眼睛瞅着你,看出了神?横竖一半天也要来引你出家呢!”宝钗说着,太太们大笑不止。丫头回道:“琏二奶奶上来了。”不一会,平儿进来说道:“我过去见那边老爷、太太,回了琏二爷的话,呈上这字儿,老爷同太太一声儿也不言语。隔了一会,老爷说:‘那边出个和尚,咱们家里也出个和尚,这倒公道。’倒是巧姑娘,听了他父亲出了家,他哭的要寻死上吊呢。我看他可怜,倒很劝了他一会,瞅着怪伤心的,我托珍大嫂子照应着他,就回来了。”王夫人道:“你见的很是,就哭会子也是无益的事。”
  平儿伤心点头,正要回答,只见该班媳妇王家的来回太太道:“张成送进五个帖子,说祝太太差家人陆宾来请太太的安、请太太、二位奶奶、四姑娘明日过去吃午饭。”王夫人道:“你叫张成同来的管家到祝太太宅里去原帖奉缴,请安道谢。说我这几天身子不好,不能出门。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同我改日过去请安。明日叫宝二奶奶同四姑娘去领太太的情罢。”王家的答应,出去吩咐张成接着帖子,让陆宾喝了一会茶,备上牲口同他来到祝府。正值荆襄节度松大人在祝府里过节。张成到了门上,众人邀在客堂坐下。陆宾拿着帖子上去回话,不一会出来,陪张成道:“太太说既是太夫人欠安,不敢惊动。一半日太太亲自过去请安。明日定要请三位奶奶同四姑娘过来坐坐。”张成连连答应,又坐了一会,辞别回去不提。
  原来松节度是尚书祝大人的嫡姑表亲兄弟,名叫松柱,系钱塘人氏。因进京陛见过了,要出京回任。这几天,祝尚书的病症略松泛些,柏夫人备了酒席,请松柱来过端节。尚书不能下炕,就在内房饮酒。并无多人,只有松节度、祝尚书、柏夫人三位。芙蓉带着几个细巧丫头在屋里面伺候。松柱见祝凤精神好些,心中欢喜。三个彼此畅谈,倒也十分热闹。
  正饮间,该班媳妇刘家的走进来回说,家书到了。柏夫人赶忙走出房来,该班丫头们铺下垫子,柏夫人朝上跪下,给老太太请安,松柱也出来请姑太太安。芙蓉捧着书子,一同走进内房。祝凤在炕上请过安,三位又都坐下。芙蓉拆开信面,站在柏夫人旁边高声朗念一遍。松柱听见,奉老太太之命,于四月十三日将梦玉承立大老爷、大太太为子。祝凤夫妻十分欢喜,松柱赶忙道喜。芙蓉又拆开梦玉给父亲、母亲请安的禀帖,柏夫人接着瞧了很欢喜,递给松柱同老爷瞧。此时祝凤心中大乐,觉得病也好些。不一会,内外男女大小都上来道喜。柏夫人吩咐换上热酒,请松大人畅饮几杯。
  柏夫人道:“老太太吩咐,叫咱们给梦玉定亲。我意中早有一人,因梦玉之事未定,所以不便启齿。”祝凤道:“那件事总交给你办,我也不管。”柏夫人道:“你只管放心,等我一半天去商量,再没有不妥的。”松柱道:“我也有一件心事,要同大哥、大嫂商量。”柏夫人道:“兄弟,你有什么心事?”松柱道:“就为的是你侄女儿彩芝,那孩子性格聪明,长的也十分清秀。自从你妹子生他出来,全是拿药养活到十六七岁,过于单弱,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玻去年大病一场,几乎不保,幸遇灵隐寺的一个疯和尚,送了一块玉,令他带在身上可以却玻自此以后,病倒好些。我早想着要给他定门亲。你想,谁家娶个病人儿回家去服侍呢?况且出了嫁,就要做媳妇的道理,彩芝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能够伺候公公婆婆吗?还带着这孩子脾气不好,性情古怪的使不得。不但一切饮食动作比人不同,就是诸亲百眷里面,他看得上的很少。常瞧见亲戚们的那些孩子,对你妹子说道:‘这些孩子白活着干什么?倒不如将他们的年纪拢共拢儿凑着送了祝二叔叔家的梦玉兄弟罢。’听他的口气,就是梦玉同他合式。这如今,梦玉已过房了到这里来,我的意思要同大哥、大嫂结了亲罢。方才听见大嫂说,意中有人,我也想到这里。为什么呢?我那孩子不但不能生儿养女的,就是寿数也很有限。如今你们哥儿三个,就是梦玉一人,子息一道是要紧的。我岂肯将有病的孩子给梦玉,叫你们夫妻白望着抱不了孙子呢?这会儿大嫂子意中人只管说给梦玉,我的彩芝也给你做媳妇。只要在大哥大嫂子跟前做过一天媳妇,在他呢,也算成了人;在我也尽了疼女儿的一番心。这件事总得大嫂同大哥要准我这个情儿。”祝凤点头道:“很使得,咱们就一言为定。”柏夫人道:“我那意中人也是必要定的。既是大兄弟这么说,将来照着梅大妹妹的两个女儿给梦玉的一个样儿,不分彼此就是了。”松柱心中乐极,站起身来亲自执壶,给大哥、大嫂斟酒为定。柏夫人也亲自执壶回敬,大家举杯对饮。松柱在身上取下一个汉玉双莲佩,双手递与祝尚书,说道:“以此为定。”柏夫人就在云髻上拔下一对赤金并蒂兰,上嵌着两粒明珠,也亲手递与松大人作定礼。
  这一天,大家欢喜,直吃到漏下三鼓才散。松柱告辞回寓。
  祝凤道:“兄弟,你准于几时起身?”松柱说:“我准于初九起身。这几天要一点空儿也没有,等着起身这一日,再来见大哥、大嫂子罢。”祝尚书说:“你这一半天偷个空儿来,咱们再说说话。”松柱道:“有点空儿,我必来。”说毕,才要出去,只见回事的媳妇进来回道:“桂舅老爷来了。”松柱道:“桂三爷这会儿来,有什么事?”柏夫人吩咐,请三舅老爷进来。不知桂老爷何事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继女 张姑娘飞弹惊人
   
  话说松节度同柏夫人站在堂屋门口,见几个小子掌着玻璃手照,伺候桂老爷进来。松柱问道:“桂三爷怎么这会儿才来?”桂恕赶忙上前请安,答道:“不知道大人车骑在此,有失伺候。”转身给柏夫人请安,问道:“大哥好些没有?”柏夫人道:“你大哥总不能起炕,这几天觉得略松泛些儿。咱们还是屋里坐罢。”桂恕答应,进屋瞧见祝尚书坐在炕上,赶忙上去拉手请安问好,彼此让坐。祝凤道:“三兄弟这会儿来,一准又是在那儿出分子。”桂恕道:“今日下晚,吏部里传一个片子来说道,奉圣旨将兄弟补放了广东廉州太守。我赶忙到科里去打听,一点不错。明日五鼓谢恩。这会儿在吏部衙门投履历回来,在这儿路过,进来给个信儿。”柏夫人们一齐道喜。
  松柱道:“恭喜得了外任。真是济世之才,及时而用。”祝凤道:“不过道儿远些。你到那里很可展其骥足。”桂恕道:“吏治之事,兄弟一些未谙,总求大哥剀切指教。”向松节度道:“如今是大人的邻属,仰邀荫庇,还望不时教训。松柱道:“老弟学问吏才,我已久仰,将来听你的循声德政罢。明日专诚道喜。”桂恕连称不敢,起身说道:“要去料理谢恩,不能多坐。一半天来看大哥。”祝凤道:“也罢,我不便过留,让你回去收拾谢恩。”松节度亦告辞回寓,一同俱散。
  一宵已过,祝尚书因夜间说话过劳,觉得病症有些不好。
  柏夫人赶着请医看治,姨娘们都在炕前伺候。服药之后,到晌午才觉胸口清爽。姨娘们换班吃饭歇息。有回事的那高家媳妇上来禀知,贾府宝二奶奶、四姑娘来了。柏夫人命芙蓉同姨娘出去迎接,留个在屋里伺候。自家带着丫头们在堂屋门口等候。
  不一会儿,宝钗、珍珠款步进来,抬头瞧见柏夫人站在檐前,赶忙紧走上前。柏夫人迎下台阶,十分欢喜。一边拉着一个,走进中堂。宝钗、珍珠深深跪拜,柏夫人拉住,拜毕起来,回了两礼。姨娘们见礼已毕,柏夫人让坐送茶。宝钗、珍珠站着致意母亲道谢问安的说话,并谢夫人赏赐东西,又代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请安道谢。
  彼此谦叙一会,用过两道香茶,宝钗、珍珠起身要见大人请安。柏夫人命芙蓉先去禀知。不一会,芙蓉来请,说道:“老爷不能冠带,请少奶奶同小姐只须常礼。”柏夫人陪着走进内屋,见祝尚书头戴盘金嵌云便帽,身穿荔枝红富贵不断头的章绒便服,五十来岁年纪,花白长须,长眉细目,高鼻大耳,惟面色黄瘦。见宝钗们进来,忙挣着欠身说道:“病躯失礼,望少奶奶同小姐恕罪。”宝钗、珍珠走近炕前将欲行礼,柏夫人连忙扶祝尚书道:“少奶奶们请坐,使我心安。”宝钗、珍珠站着请安,柏夫人让坐。尚书用手指道:“我与尊大人同乡,相好已非一日。那年尊翁简放江西观察,我亦奉命出使,同在张司寇宅中分袂畅饮。自我海外回来,方知尊大人业已去世,深为可惜。老成雕谢,令人怀想。又闻得二少君与大令侄俱文闱高捷,足见箕裘有继。但不知二少君得第后,何以弃家高隐?想学刘阮天台作蓝桥之渡,非再来人不能作此高见也。”
  宝钗们唯唯答应。柏夫人道:“看宝二奶奶同这四小姐俱是一团福气,令人可爱。”尚书道:“贵戚朱门,自非凡质,另有一种大家器象。”又问些家常说话,十分赞叹。柏夫人恐说话劳神,命姨娘们陪去各处游玩。
  尚书道:“太太眼力不差,这姑娘很有福气,又且端庄大雅。我心中很喜。你过几天拣个日子,到贾府去将这事说定了,我也放心。”柏夫人应允。芙蓉请太太示下,在那里坐席。柏夫人道:“今日天气很暖,在自在天吃饭倒很爽快。将两边窗子下掉,看看荷叶儿也好。”芙蓉答应,出去吩咐摆席伺候。
  宝钗、珍珠游玩一会,有丫头来请说:“太太在自在天,叫姨娘陪着少奶奶们过去。”那姨娘听见,邀着宝钗、珍珠一同弯弯曲曲走过几处幽轩画阁,见了些修竹盆兰;顺着一带回廊,又转过紫藤花架。细草茸茸,落花满地;过了假山石畔,只见半亩方池,清流荡漾,池中绿藻朱鱼,在那荷花深处左旋右转,任意悠游。池中间有船房三间,小桥为渡,柏夫人站在船头相候,宝钗、珍珠过桥忙忙相见。彼此让进船房,里面悬着一块小匾,上写着“自在天”三字。匾下是碧纱厨隔着房舱,中间设着小炕,纱上挂着一副隶书对子。看那左边是:花连书带春风里,又看那右边是:人在芙蓉秋水间。
  宝钗见屋里的摆设无不精致清雅,中间设着席面。柏夫人让了坐。宝钗同珍珠对坐,柏夫人坐在上首,下面空着,以便上菜。命芙蓉带两个媳妇、丫头在此伺候,余者都去伺候老爷,众人答应。酒上数巡,柏夫人同宝钗、珍珠说些家中事务,彼此十分亲热。又将老尚书在海外所见的风土人情及那些奇形怪异之事,娘儿们说得十分高兴。芙蓉换过大杯,宝钗、珍珠见柏夫人相待亲热,并不客气,心中甚觉欢喜,又敬又感,接连饮过几杯。
  宝钗道:“侄妇同四妹妹荷蒙夫人相待过于优渥,五中铭感,实难言荆前奉太太之命,与四妹妹拜在膝前作螟蛉之女,稍报仁慈,不识夫人肯见纳否?”柏夫人大喜,说道:“前奉太夫人之命,我不敢启齿,如果不弃,使我喜出望外矣。”宝钗、珍珠忙站起身来,请柏夫人坐在中间小炕上,芙蓉忙铺下垫子,宝钗、珍珠跪下去,端端正正拜了八拜。将个柏夫人欢喜的使不得,拉了这个,又拉那个,口里不住的说道:“好儿子,别拜了,别拜了。”宝钗们拜完起来,柏夫人命芙蓉上去禀知老爷:“说我得了两个小姐,我就领着上来。”芙蓉喜出望外,赶忙先去了。柏夫人道:“咱们也慢慢走罢。”宝钗、珍珠跟着离了自在天,渡过小桥,一路说话,不一会来到上房屋里。老尚书笑道:“我们那有这样福气,得两个好女儿!”
  柏夫人道:“那天他母亲已当面许下,今日真是我的女儿了。”
  宝钗们因尚书坐在炕上,不便向炕磕头,同珍珠对墙跪拜。
  祝凤忙叫姨娘们扶起。柏夫人道:“这会儿是自家的女儿,将酒饭端来,老爷也瞅着欢喜。”芙蓉答应,吩咐伺候的嫂子们将酒席搬到上房。
  这一会,柏夫人坐了正面,宝钗坐在上首,珍珠对面,彼此分外亲热。柏夫人同着老尚书一面说着话,一面饮酒,更觉有趣。到上灯以后,方才散席。宝钗、珍珠向来口齿伶俐。语言文雅,闲谈说话颇能应对合意。老夫妻如获至宝,欢喜异常。
  直到三更夜半,专差两个媳妇送回家去。王夫人听说,甚是喜慰。
  次日,祝府里送了多少礼来与两位小姐。自此以后,宝钗、珍珠常到祝府,就与娘家一样无分彼此,间或还住一晚两晚的回去。柏夫人心中安慰。
  不觉已是初九。松节度一早就来辞行,同祝尚书叮嘱些保重调养的说话,又将彩芝做亲的说话提了一遍。老弟兄颇有分袂之感。祝凤道:“你过镇江,只怕赶上姑妈的生日。”松柱道:“不错,今年是姑妈的七十大庆。我记得是六月十八。”
  祝凤点头道:“你见姑妈问起我病,就说已经痊好。我本来秋间要告假回去,二兄弟信上说,秋间叫梦玉进来。你对他说,很可不必,天气炎热路上难走。”松节度应允,又彼此叮咛几句,拜别起身,不觉洒泪而别。
  柏夫人吩咐打轿伺候,带着芙蓉并几个丫头、媳妇往贾府而来。到了荣府,门上的老赵到垂花门知会。王夫人听见,急忙带着珠大奶奶们一路迎接出来。刚到垂花门,柏夫人已下轿进来。两位太太相见,彼此道些寒温,一同来到上房,重又见礼。珠大奶奶过来见礼道谢,宝钗、珍珠请安,两位太太让坐,宫裁们挨次坐下。用过茶,彼此称谢一番,又说些家常闲话。
  坐了一会,王夫人邀柏夫人到里间屋坐,吩咐珠大奶奶收拾晚饭。宫裁答应,出去料理。柏夫人对芙蓉道:“你常说要游大观园,今日叫两位小姐领你去逛。”王夫人道:“很好,你们都去逛罢,让我老姐妹谈谈心事。”宝钗答应,领着芙蓉到着大观园去闲逛不提。
  柏夫人又将伺候的丫头、媳妇也都支使出去。两位夫人坐在一处,柏夫人将梦中所见,日前寺里相逢,在佛前赠珠心订,如今继了梦玉,今日特来求亲的心事,细说一遍。王夫人低头忖度一会,说道:“既蒙夫人不弃,定要此人,我作主遵命结了亲家。但这孩子性情古怪,此时断不可说破。我秋间回南之后,再将这亲事说知,他也断无不依之理。若在这里,恐难明说。”柏夫人道:“只要夫人应允,我就放心。本来我家老爷也拣八月里回南,今日松大兄弟起身时,还是再三嘱咐,叫梦玉不必进来。夫人如果应允,已是欣感无既。”王夫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不用客气,姐妹一拜为定,彼此别无更改。”
  两位太太对拜四拜。柏夫人取出一对赤金嵌珠双连如意簪,一对珍珠八宝穿就的并蒂同心莲,将这两对为定。王夫人也在身上解下一个羊脂玉的花甲连环佩,一个通红汉玉的福禄长生,将这两件递与柏夫人为定。两亲家姐妹十分亲热。
  柏夫人问起琏二奶奶何以不见,王夫人将端阳过节琏儿遇仙出家,这几天琏侄媳忧思成病,不能起来的话细说一遍。柏夫人深为叹息。王夫人也问老尚书的病势。柏夫人摇头叹道:“我家老爷的这病,总是有增无减,我心中十分忧急。只要挨过夏天,赶秋凉时候放心胆子,由水路上慢慢的回南,到得家中也就罢了。”王夫人道:“到彼时,咱们一同起身,倒有照应,只恐料理不及。”柏夫人道:“亲家姐姐这里有何累手之事,难得动身”王夫人道:“我这里别无累手之事,就是这个房子一时难以出脱。”柏夫人问道:“这里房子共有多少间数?”王夫人道:“连花园在内,约有五千余间。须银十数万两方能卖出,一时那有这个主儿。”柏夫人笑道:“事倒凑巧,前月有老爷的同年刘大人,原是荆襄节度使,因升了兵部尚书,专差人寄书与咱们,叫替他定下一所住宅,不拘价钱,越大越好。老爷因在病中,谁有心替他去找?这封书子至今尚未回他,等我回去对老爷说知,这倒好办。”王夫人听说,不胜惊异道:“不错,我老爷曾在梦中说过,住房子的祝亲家知道这主儿,一说就妥,断无更改。我竟托在亲家身上。”柏夫人点头应允。
  珠大奶奶进来问:“太太在那里坐席?”王夫人道:“倒还是秋爽斋凉快,就在那里罢。”大奶奶答应,自去料理。
  王夫人邀着柏夫人同到秋爽斋来,两位太太分了宾主坐下。珠大奶奶坐在上面,靠窗空着两张杌子,留与宝钗、珍珠。
  丫头们送酒,两位太太慢慢叙饮,姑娘们剥送果子,斟酒上菜。
  正吃的十分热闹、宝钗、珍珠、芙蓉三个人同走进来。柏夫人道:“芙蓉只顾贪逛,也忘了小姐们吃饭。”芙蓉道:“逛了一会,早已回来,在两位小姐屋里看做的针线,实在绣的好花。两位小姐都要给太太绣鞋呢。”柏夫人笑道:“我这两只脚,那里配穿花鞋?委屈了我两个孩子的好针线。”宝钗道:“有绣现成的一双百子图套袖,昨日找出来,倒新鲜。等着做完鞋,一齐的给妈妈送去。”柏夫人道:“先给我瞧瞧,叫我欢喜。”
  珍珠道:“我亦有点粗针线,取来请妈妈指教。”说着,同宝钗去龋王夫人们饮酒等候。
  不一会,宝钗、珍珠手中拿着针线进来。柏夫人接在手内,见是一双月白缎绣百子图套袖,看那孩子们的眉眼、衣褶、身势绣得十分活跳,颜色也配得匀净光亮。柏夫人赞不绝口,说道:“真是针黹中的状元!”宝钗笑道:“这还算不了好针黹,妈妈请看珍妹妹的,那才是好!”珍珠笑道:“别要臊人,我那里做得过你呢。”王夫人笑道:“珍珠也不用谦虚,递过去请妈妈指教。”柏夫人接了珍珠的套袖在手细看,见是用线结成如梧桐子大的多少红蝙蝠,一朵花间着一个“寿”字,都绣得极小巧精致;结的那线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又红又黑,又白又亮,十分清奇好看。柏夫人道:“这是用什么线结出这样颜色?”珠大奶奶笑道:“真难为他,想出主意将红黑白丝同着顶细的真金洋线拈在一处,结出这样颜色。”柏夫人点头,甚为赞叹,说道:“真难为他,又精又巧,实是第一手段。”
  宝钗笑道:“我的状元做不成,只好算个探花。”王夫人们都笑起来。柏夫人道:“你两个的锦绣,都在状元之上,这副套袖叫做什么名色?”珍珠道:“叫做’长春福寿图’。”柏夫人十分欢乐,就将这两副套袖都交给芙蓉,吩咐他好生收着,对宝钗、珍珠道:“这袖子给我先带回去,那鞋子只管慢慢的再做。”夫人们正在说话,只听见一片钟声在那对面的松树墙外因风而至。柏夫人问道:“那墙外是何寺庙?”王夫人道:“是家里的栊翠庵,原是元妃娘娘供佛之所。当初请了一位苏州有名的道士妙玉在此主持香火。妙玉为强盗强劫而去,不知下落。后来惜春侄女亦在此间带发修行,因水月庵净虚的师弟要回南去,惜春也就同他一路云游去了。此时还有几个道姑在内,早晚做个工课而已。”两位太太彼此问答,说得甚为投契。
  见那松树枝头早挂着一钩新月,白云天外飞来几点归鸦。
  柏夫人猛然想起一事,叫芙蓉去瞧琏二奶奶:“说我请安问好,听说二奶奶欠安,不敢过来惊动。劝二奶奶别要烦恼,保重身子,看着哥儿要紧。若是二奶奶扎挣得住,请来咱们说说话儿散散心罢,省得一个人在屋里倒要添玻就是没有梳头洗脸,只管请来,不要拘礼。”芙蓉连声答应出去。宫裁、宝钗、珍珠等轮流把盏。柏夫人本来量大,今日又定了一件心事,十分得意,不知不觉,左一杯,右一杯,吃得满心高兴。王夫人看见柏夫人并不客气,诸事亲热,心中也觉欢喜,命大奶奶们殷勤奉敬。
  芙蓉去了好一会,来回太太说道:“琏二奶奶请太太的安,本该扎挣着来伺候太太才是。实在头晕坐不起来。多谢太太惦记,等病好些儿,亲自到宅里拜谢。今日请太太多用几杯,夜深些儿再回宅去。”柏夫人叹道:“倒叫琏二奶奶惦着我,你瞧见哥儿好啊?”芙蓉道:“哥儿好。”王夫人叫周瑞家的陪蓉姑娘吃饭。此时已点的灯烛辉煌,吃到有二更来天,方才散席。丫头们伺候着漱口净手,送上好茶。柏夫人坐了一会,先辞回去。王夫人领着奶奶们送柏夫人上轿。转来都到琏二奶奶院里,又说了半夜的话才去安歇。
  柏夫人到了宅里,姨娘、丫头、媳妇们都赶忙迎接。柏夫人下了轿,就问老爷安否,姨娘们一齐答应:“老爷的晚饭比昨日倒多一点儿,听说倒还舒服。”柏夫人到来上房,先给老爷问安。尚书道:“今日觉着好些,心里也还舒服。”柏夫人甚觉欢喜。丫头们伺候换过衣服,芙蓉送上茶来。柏夫人吩咐都去歇息,叫着再来。众人答应,都散出去。
  柏夫人走到老爷身边,对着耳朵将定下珍珠的话,从头细说一遍。老尚书十分欢喜。柏夫人将两件玉器解下,递将过去,老尚书瞧着很夸赞了一会。柏夫人将贾大姐姐所说房子一事我应承替他办给荆州节度老刘。祝尚书点头道:“这倒合式。明日我写下回书,就叫他家人兼程回去通知,叫他赶着差人前来定夺。那荣府的房子,老刘也很知道。他在京时,常同贾府往来,听见这所房子卖给他,真欢喜个使不得。”夫妻们又谈了一会,时夜已深,叫丫头们进来伺候安寝。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祝尚书写下书子,命陆宾对刘节度的家人说,房子业已定下,叫他星夜回去,请他主人示下,专差人进来定夺。
  陆宾答应出去。不一会,贾府差宝钗、珍珠过来请安谢步,两老夫妻更觉亲热。真是一天不见,就要差人去接。
  如今且慢提贾祝两宅之事,且说柳绪同着家眷,一路上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受尽了多少的风尘劳顿!幸亏外面一切全仗包勇,内里一切全亏玉友,真赛过了几个麻利的老妈儿。柳绪是个白面书生,娘儿两个只好安坐而已。那知道这千金担子,全仗玉友同包勇身上。包勇见大奶奶如此勤谨能干,心中十分感叹敬服。这也不在话下。
  包勇知道有几站是难以夜行,必要等着天亮才出店门。一路上这些夫子同赶车的果然出力辛苦,包勇也常沽酒买肉犒劳他们,还常赏些零钱给他们使用。若有懒惰不好,就立时打骂。
  一路上恩威并济,这些夫子无不畏服。
  这日,看着日已平西,尚有二三十里路程方是宿站。这些夫子抬着灵柩,奋勇赶路,大车也跟着紧走。又走下十里多路,不觉日已衔山,红霞遍野。看那大路旁边一带树林,层层密密,那些投林的栖鸟,忽飞忽落,争鸣乱噪。柳绪的马并着那大车正同柳太太们说那树林中的景致,只听见一枝响箭从那树林中一直射到车边。那些夫子同赶车的都慌了手脚,口里嚷道:“不好!有黑头子来了!”柳绪不懂,问道:“什么黑头子?”
  玉友也不答应,忙将车里的一张弹弓取下,又将褥子底下的一个白布口袋取出拉开,伸手去抓了三四把弹子,揣在怀里。叫车子住着,将柳绪叫上车来。玉友跳下车去,骑上柳绪的牲口,吩咐车子紧跟着灵柩,只管放着胆走,不要害怕。谁知包勇早已取出一根铁鞭,将牲口一催,已经迎了上去。玉友看见,催开马跟着追上,口里喊道:“包大爷,不用你去费心,等我打发他们回去。”包勇回过头来,见大奶奶手中拿着一张弹弓,飞马而来。包勇笑道:“大奶奶,你那弹弓只可打雀儿,这几个野狗他不怕这个。让我去一鞭一个打死了,替来往客人们除害。”他两个正在马上说话,只见那树林里有十三四个大汉,骑着快马飞奔而来。为首一个黑瘦汉子,手中拿着明晃晃两柄长刀,后面跟着的拿着器械。十几个人用青布包头,一群马灰尘抖乱飞奔而来。包勇将马正要磕开,玉友叫道:“你让我一让!”说着,将马抢过包勇前头,将弹弓扯满一撒,叫声:“去罢!”只见为首的那个强盗翻身落马,那个牲口出其不意,折转身就往树林里混跑。强盗的一只脚挂在蹬里,一时褪不出来,被马拖住,将个脑袋在树根上挂去了半个。后面这些强盗一齐大惊,才要勒回马去,迎面的那个又掉下马来。那些强盗勒转马头,往回里要跑,只听见后面纷纷落马,更慌了手脚,只顾催着马跑,谁知又被包勇赶上,手起鞭落,接连打下几个。
  余外的强盗打开马,四下里跑散了,包勇也不去追赶。那受伤掉下马的强盗,站起身来正要想跑,又被玉友一弹一个打了睡下。包勇跳下马来喝住灵柩,叫夫子们将带着的麻绳,“将这些在地下挣命的强盗,都给我捆起来!”包勇问道:“咱们到站上还有多少路?”夫子们说:“还有十来里路。”包勇道:“我记得这里有个什么衙门?”内中一个夫子用手指道:“那村子里就有个巡司的衙门。”包勇抬头看那村子不远,夫子道:“还不上三里来路。”包勇听说,就叫夫子将强盗的马换了一匹骑上,对着大奶奶道:“我去报官,大奶奶照应着。”
  玉友道:“你只管放心,不拘有多少来,照样一弹子一个。”
  包勇又吩咐夫子们帮着小心照应,说着将铁鞭拽上,带开马竟往村子里来。不知找着了巡司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皮老爷无心获盗 祝公子有意邻船
   
  话说包勇来到村中,见土房草屋不多几家。路旁有几个蓬头赤脚小孩子,骑一个大羊在那里吆喝玩笑。看见包勇骑着大马,都瞅着他嘻嘻好笑。包勇问道:“有个衙门在那儿?”内中一个大些的孩子用手指道:“那拴着大牛的门里就是衙门。”
  包勇听见,下了牲口,拉着走到巡司衙门前,只见满地下都是些牛粪,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道:东乡镇分巡厅加三级纪录五次皮为再行严谕事:照得本厅自莅任以来,署中屡次失窃。该弓役、保甲人等,并不认真缉捕,自相推诿,以至该贼肆无忌惮。后又于初五夜间,乘本厅醉后,该贼率领多人挖墙入室,竟将内宅各处地方衣服、首饰等项席卷而去。并偷去大猪二只、火腿一条、腌鸡三个、拜匣一个,内有当票四十五张。该贼等胆敢藐视,实堪发指。除据实申详查办外,合行再为严谕。为此示谕该弓役、保甲人等务须上紧实力,将该贼等一并人赃缉获,送厅究办。如若得钱纵放,一经查出,立即锁拿治罪,断不宽耍该役等须各凛遵毋违。特示实贴署前。
  包勇看完告示,不觉呵呵大笑,自言自语的道:“怪不得这老爷姓皮,真姓得合式。”一面笑着,往里就走。只见迎面来了一人:光着脑袋,一张焦黄精瘦的刮骨脸,蓬蓬松松的一嘴花白黄须;穿一件无领不蓝不黑七通八补的单布直裰,一只?q黑稀破白布单袜,拖着两片无跟青布破鞋;手里拿着个半边缺嘴的砂吊子。抬头看见包勇。问道:“你找谁的?”包勇道:“我要来见老爷的,你们老爷可是姓皮?”那人点头道:“姓皮,名字叫做皮仁。”包勇问:“是那里人?”那人道:“这可不知,听不出是那里口音。我瞧他履历是议叙出身,应天府人。请教大太爷尊姓?打那儿来?要见咱们老爷有什么
  话说?”包勇道:“我叫包勇。送礼部柳大老爷的灵柩、家眷回广东,路过此处。刚才在前面树林边遇盗,特地来见老爷,要当面说话。”那人听说,吓了一跳,答道:“我就是本衙门的书办,姓张。咱们这官府听见了贼都还害怕,不要说是强盗。上司行下来缉捕文书堆如山积,他连瞧都懒得瞧,成天家在上房陪着太太喝酒,任什么事也不管。大太爷,你只瞧我这样儿,就知道了。”包勇道:“门上的爷们是谁?”老张道:“门上就是大少爷,是他承继的儿子,叫做皮求,任什么儿更不懂。这件事,我对大爷说,他父子两个最怕人熏,还怕人发狠。你到了门房里只管大嚷大叫,把官儿闹了出来,不怕他不出点子汗,松不得一点劲儿。我去打酒,回来听你的信儿。”包勇会意,一直进去,见两旁东倒西歪有几间房屋,满地长的都是青草。三间大堂设着公案,看那桌上的灰。倒有一寸来厚。包勇将牲口拴在廊房柱上,随向东边走。到门房往里一瞧,见一个后生仰面躺在炕上,手里拿本《西游记》,正念到大闹火云洞,猪八戒去请观音菩萨。包勇叫道:“门上是那位二爷?”那后生听见吃了一惊,将书放下,转过头来看见包勇,一面坐起问道:“你是那儿来的?”包勇道:“我姓包,送礼部柳大老爷灵柩、家眷回广东,路过此处。刚才离衙门不远,被强盗打劫。家眷、灵柩都在前面等着,我特来见老爷说话。”门上的见包勇说话硬头硬脑,走过来陪笑说道:“大爷请坐,我们敝上人连日身子不快,不能出来,一切事务都不能办。况且盗案,更该到县里去报才是。”包勇瞪着两眼大嚷道:“你这话就胡说!现在你们该管的地方被盗,你们不管,要你这官儿在这里干什么?尽叫你们住着不要钱的房子,陪女人喝酒的吗?白吃了朝廷的俸禄,本身职分缉捕的事务不管,单学会了喝酒,这一方的百姓是替你家会酒帐的吗?你叫他打听打听我包大爷是谁!叫他别装糊涂,快快儿出来见我,或者还有好处到他未定;若再推三阻四的,不要说他是皮仁,就是他是个铁人,我也要挤扁了他!你快些进去回罢,大爷还要去赶路呢,没有这样大工夫在这里等他!”门上的见包勇来得凶狠,想来这件事下不去,只得到上房通报。谁知皮仁已入醉乡,正在好睡。皮求着急,对他妈说,现有一人在外如此如此的这么一件事,快些叫老爷起来。那位太太将嘴一咧道:“什么要紧,人家被盗与咱们什么相干?叫他到县里去报。”皮求着急道:“我的老太太,我刚才叫他县里去报,惹他瞪着眼骂了一个难,只差要打。”
  那太太道:“既如此,叫他写张报单来,再出四两银,咱们替他去报。”皮求急的跺脚,说道:“我的妈!你怎么这样糊涂!现在他们家眷都在道儿上等着呢。”娘儿们正在说话,包勇在外等的着急,大喊大叫,渐渐嚷到上房来了。娘儿两个忙将皮仁推醒。皮仁闭着眼问:“有什么事?”皮求将如此这般尚未说完,只听见隔院子的那一带板壁,被包勇一脚踢去,不觉惊天动地的一齐倒了。皮仁吓了一跳,酒也惊醒,一翻身起来,赶忙跑出院子。皮求也挣着同了出来。包勇正在大叫,皮仁忙走上前去,说道:“这位就是包二太爷吗?请到书房去坐。怎么跑到我的上房,又将板壁踢倒,这是什么话呢?我虽职小,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一点理法也没有的吗?”包勇道:“这位就是皮老爷?你倒别拿这话来熏我!老爷说是朝廷家命官,难道朝廷叫老爷睡着做命官的吗?”皮仁见包勇说话结实,辞色甚厉,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我一时乱话,包二爷休要动气。请到书房坐下,我再领教这被盗的缘故。”包勇道:“天气快晚了,太太们车子在道上等着呢。我也不及同老爷细谈,就站在这里说两句罢。我们刚才走到对过的这树林里面,跑出十几个强盗,都骑着快马,手中拿着器械,前来打劫。被我们一顿铁鞭、弹子打伤了几个,掉下马来,现在俱被拿住,余外的四下跑掉。有一个为头的强盗呢,是受伤跌下马来,被马拖死。那几个都还活着,请老爷去瞧瞧。我交给老爷就要下店,天快黑了。”皮仁听说心中大喜,忙答道:“我就去立刻吩咐门上,就去传弓兵、保甲伺候,赶忙备马。”一会工夫将皮仁乐了个使不得。包勇心下明白他乐的缘故,肚里暗笑,且不说破。
  不一会,门上来回都已传齐。皮仁同包勇走出大堂。包勇看见三四个弓兵同那两个保甲,都是大风吹得倒的,看了甚觉好笑。那个姓张的书办,也站在面前。包勇问道:“张先生,你们镇上有歇店没有?”老张道:“歇店没有。只有一个武秀才刘家房子宽大,院子里歇得下车。也常有官府们来往赶不上正站,借他家住一宿。”包勇道:“很好。我就烦张先生,拿这里老爷的一个帖儿去致意,说柳大老爷的家眷,只有一辆篷车,赶不上站,借住一宿,饭食自备,只用他的柴水锅灶等项,明日重谢。我还有事同老爷商量,不能到站上去了。”皮仁道:“很好。你就拿帖子去说一声罢。”老张答应就去。
  皮仁在大堂上牲口,前面一对弓兵喝道。包勇拉着马走出大门,骑上跟着,出了村口用鞭子指道:“那里就是。我先去伺候。”说着,磕开牲口飞奔而去。转眼之间,早已来到车边。
  柳太太娘儿两个见天已昏黑,四面荒凉,急的要死。虽有大奶奶壮胆,到底是个女流,地下又捆着几个强盗,等着包勇再也不来,玉友心中也很着急,只不好说出口儿,勉强安慰太太。
  这会儿看见包勇到来,就同得了恩赦一样,欢喜不校包勇对夫子们说:“咱们到村里去过夜,明日多走几里罢。”下马到车前,回过太太同大爷们放心。只听见吆喝着“皮老爷来了”,一直走至车边,勒住马问道:“那位是柳少爷?”柳绪听见,忙要下车,皮仁忙止住道:“少刻再见罢,先给老太太请安道惊。”又问包勇道:“那位马上的是谁?”包勇道:“那就是少奶奶。刚才这几个强盗是少奶奶打下来的。”皮仁大惊,说道:“敝治这几个强盗一时冒犯,少奶奶受惊了。玉友道:“幸在老爷的境上,得以保全性命,不然还不知作何狼狈。”
  皮仁无言可对,只得答道:“岂敢,岂敢!全仗少奶奶大力。”
  包勇道:“天色已晚,请皮老爷将强盗收去。”皮仁道:“我的衙役没有几人。同包二爷商量,叫几个抬材的夫子帮着抬到衙门去,这里只须留几个人看着灵柩,太太的大车只管赶到村里先去歇息。”包勇道:“皮老爷说的甚是。”吩咐赶车的,将车吆喝着往前先走。张玉友骑马跟大车。包勇叫那些夫子用材上小杠,同着弓兵将几个强盗抬着,跟皮老爷送到巡司衙门,余下的夫子看灵柩。一群人都往村里抬来,不一会俱来到东村镇口。
  包勇将马催开,先进村去,那大车还在前面等候。包勇到衙门口瞧见老张,叫他引路。走了十几家门面,就是刘秀才家。
  将车一直赶进去,见很大一个院子。上面一带有十几间住房,东边一溜都是厢房,两边是马棚、牛栏。院子里站着个三十来岁的人,戴着武巾,穿一件青纱窄袖单衫,系一条三寸宽的鸾带,蹬着双冲头皂靴,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照应。玉友早下牲口,柳绪下车,夫妻两个端条板凳扶柳太太下车。老张对包勇道:“那位就是本家刘大爷。”包勇听说,赶忙回过太太。柳太太命柳绪过去见礼道谢。刘秀才赶忙过来拜见太太同大奶奶。吩咐小子点上一枝红烛,照着太太们进去。屋里面一个大炕,倒很干净,四面裱得雪白,桌椅台凳都收拾的很好。包勇卸车,柳绪夫妻帮着搬运,小丫头只好扶着太太,拿个手巾痰盂而已。
  包勇正在料理,听见有人找张先生去说话。老张对包勇道:“那件事总在晚生身上,只要求包大爷照看晚生。”包勇道:“你尽力去办,交给我,不用多说。”老张点头,一直来到衙门里。刚走进大堂,遇着皮求说道:“老爷在签押房等你说话,再也叫不来了。”一面说着,同老张进去。皮仁坐在里面,见老张进来,对皮求道:“你去小心照应强盗,多传几名更夫,休要偷懒。”皮求答应了出去。
  老张走到桌边说:“老爷叫书办?”皮仁道:“我叫你来商量办个详稿,咱们竟给他连夜一报。我的意思且不报县,先尽上头通报,过后再到县里去报。你想想看,使得使不得?”
  老张道:“话都没有说过,怎么老爷去报起来?”皮仁道:“同谁说话?”老张道:“谁拿的强盗,就同谁说话。”皮仁道:“在我境上拿住的,难道他还要送到别处去不成?”老张道:“书办也不管这闲事,刚才听见那个姓包的同那位少爷说道:‘如今交给了他,也不怕他放掉一个。咱们见了巡按大人,若是大爷说不来,我帮着大爷将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个明白。’书办听见这话有些不对劲儿,我就顺便打听巡按大人同他们是个什么交情。谁知是柳大老爷的门生,柳太太正要去找他呢。老爷想,这口水儿吃得下吃不下?”皮仁听说,冷了半截,说道:“既如此,我为什么给他们管强盗?倒没有那么大工夫。叫人抬到他们那里交还了罢。”老张笑道:“老爷这些话,都不是对书办说的正经话。”皮仁道:“这不是正经话,谁合你说笑吗?”老张笑道:“随老爷怎么办,书办如何知道呢?老爷没有什么吩咐,书办出去了。”说罢,转身就走。皮仁叫住道:“你站着,咱们再商量。”老张道:“老爷各自拿主意。”
  皮仁道:“你给我拿个主意,到底是办还是不办?”老张道:“书办没有什么主意,请老爷自家做主。”皮仁道:“办不办与我总不相干,也没有什么要紧。”老张冷笑道:“办呢,老爷升官;不办呢,老爷坏官。”皮仁道:“我不懂,你倒说给我听。”老张道:“书办不过混说,老爷怕不明白。”皮仁笑道:“你既知道我的心事,何不替我想一个主意。”老张道:“老爷实在心里要怎么办的道理,不要藏头露尾,半吞不吐的,拣直对书办说了,书办好拿主意。”皮仁道:“我的意思,要求柳太太,叫他将这几个强盗给我去办。柳太太他怕死了强盗,听说我要,再没有不依的。你说使得使不得?”老张摇头道:“这还不是正经主意。”皮仁放下脸来说道:“左不是,右不是,难道我叫你进来开心吗?”老张道:“老爷请息怒,书办见老爷这些说话,都不是要办的实话。如果要去求柳太太,岂有柳太太住在咱们镇上,连个人儿也不差去请请安,一口水儿也不送去请人喝喝,平安的跑去问他要强盗。那柳太太未必是个傻子。就算柳太太肯了,那个姓包的同那大少奶奶出死力拿着强盗,白叫人拿去升官请赏?除非老爷是他们的什么,这倒论不定。若白不相干的,这就难说了。”皮仁道:“我岂不明白,但不知那姓包的是怎么意见?”老张道:“姓包的有什么意见?人已交给了老爷,等着巡按大人合老爷要强盗,少了一点儿就是乱儿。”皮仁道:“依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办呢?”
  老张道:“书办的意思说出来,老爷必不肯办,所以书办也不便说。”皮仁道:“你只管说,如能行得,再没有不依的。”
  老张道:“既如此,头一件事先着人送些蜡烛、茶叶、点心过去,说道:‘老爷现在审着强盗呢,一会儿再过来请太太同少爷、少奶奶的安。’这里赶紧备个便饭送去。等书办私下去见老包,同他商量,只要他肯将事办妥了,咱们就给他一个连夜通详。一面知会营县多拨兵丁民壮,老爷将几个强盗亲自解到按院衙门,那按院大人欢喜,保上一本,老爷立刻就是知县。若错了这个办法,叫别人办去,老爷一定是革职,还要留在这里拿那逃走的十几个强盗。老爷想,咱们这里连个贼也抓不着一个,不是说是强盗,那就难说了。”老张的一席话,将皮仁说的哑口无言,想了一想,站起身来说道:“我依着你办,姓包的总在你身上。我的光景,你是知道的,总尽我的力量就是了。我去叫他们收拾晚饭,一会儿听你的信罢。”老张道:“这件事,书办尽着心给老爷去办。老爷断不可张扬。各处的捕快常有到咱们镇上来踩缉,倘若叫人知道,这事就有些拿不定。”皮仁道:“很是。你就去罢。我若得了知县,必定重用你。”
  老张道:“总是老爷的恩典。”皮仁去张罗晚饭,送东送西,上房里忙做一堆。
  老张心中有了主意,慢慢走到刘秀才家来。只见包二爷同刘大爷站在院子里谦让。老张问道:“二位谦些什么?”包勇道:“刘大爷一定要备晚饭,咱们太太说断不敢当。刘大爷说已经办现成了,这怎么说呢。”老张道:“罢呀,刘大爷是个孟尝君,最爱做个人。包大爷再上去回声太太,领了刘大爷的这点心罢。”包勇见他情真,只得上去回过太太,出来称谢,领了盛意。刘秀才进去料理。
  包勇在车上取马褥子,铺在地上,就邀老张同坐。老张道:“那件事敝官府有点眉目,总要请教大爷是个什么光景?”
  包勇道:“我是个直爽人,瞧你们的那个官儿,也是挤不出大血的。我也不要他的一千八百,只叫他好好的给我一百两光边纹银,赶车的同夫子们,叫他每人赏一两银,今日晚上送来。你去生发他多少,我也不管。我这里头明叫你发个财,但是他一会儿也断拿不出这些。你不如叫他写张票子给你,就说你替他借银子给咱们,叫他过几天设措还你,也就很好。若是马上逼他拿出来,就逼死他,也是无益的事。”老张道:“大爷见得是,我就在这里谢谢。”说着,跪下去磕头。包勇忙拉住说道:“强盗的那几匹马,是我要的。你这会儿过去,就给我拉过来,一同好喂。”老张道:“那容易,我就去叫人送来。竟是这样,遵命去办。”包勇点头,老张辞别,欢喜而去。
  刘秀才里面送出饭来,却是大盘大碗。包勇接着送了进去。
  玉友摆好盘碗,替太太斟酒,夫妻两个坐下,一同畅饮。正吃的高兴,皮老爷又送饭来,包勇叫他们抬到上房,柳太太瞧了一瞧,命大奶奶将清淡些取一两样过来,桌上肥鱼大肉换下去,都叫包勇拿去吃饭。包勇答应,搬到院子中间,摆在地下,将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叫出来,大家同吃,又打上十来斤酒。包勇领着他们坐了一地,吃得闹热,唱的唱,说的说。只见巡役拉着三四个马来,包勇起身接了,拴在树上,就叫巡役也来喝酒。
  又烙了些饼,下些面,叫他们尽量吃个大醉大饱。
  老张来找包二爷说话,包勇连忙站起身同到东厢房里。老张笑嘻嘻的在怀里掏出两大包银子,递与包勇说道:“请大爷收了。“这还有二十五两银子,是赏夫子们同赶车的。”包勇将两大包接了,揣在怀内,手里拿着小包儿问道:“你的呢?”
  老张道:“蒙大爷提拔,晚生发五百银的财,他写了一张借票,用上印,总在十月以内归还,明日先给五十两。”包勇道:“也罢了,拿几两银子买点产业,也够你下半辈子的过活。”
  老张千恩万谢道:“蒙大爷的恩赐。”包勇道:“不用提起,咱们去喝酒罢。”老张道:“本该陪大爷坐坐,我还要赶着去办详稿。”包勇道:“既如此,倒不便留你了,竟请罢。”
  老张去后,包勇来到上房,将小丫头支使开去,就将上项事情回明太太,怀里取出银子来。柳太太道:“这是你辛苦来的,快些收去。”包勇道:“全是大奶奶的力量。”玉友道:“我不过助你的威势,今日若非有你,我如何成得了这功?你竟收去罢。”包勇取了一封,谢过太太,收在怀里。柳太太命大奶奶也收下那封银子。包勇出去,将皮老爷赏的二十五两交给众夫子同赶车的,均匀分散。众人大乐,都去歇息。到了五更,就收拾起身,人人高兴,望着大路扬扬而去。包勇回过太太,将两匹好马送给刘大爷,作为谢礼不提。
  且说老张来见皮仁说:“银子全已交代。包二爷说请老爷放心,太太同大爷见了按院,一字不提,有可以为力的地方,还要替老爷说句好话。”皮仁听说,欢喜不尽道:“咱们连夜就通详罢。”老张道:“先给他个通禀,再备详文。差个能走道儿的弓兵,多赏些盘费,他就起身,兼程赶去投递,然后再赶着通详,这就办得结实。”皮仁赞道:“很是。你就在这里办起禀稿。我叫人去请几位相公来,帮赶着写。”老张答应,立刻在签押房里办了个禀稿,递与皮仁,在灯下念道:铜山县东乡镇巡检司皮仁谨禀大人钧座:敬禀者,窃卑职自任事以来,凛遵宪谕,时刻留心捕务,不敢偷安。兹于本月初四日申刻,据弓兵黎金等禀称,有强盗数人手执器械,拦劫行客。卑职闻报,立即带领弓兵、保甲人等亲身往拿。该犯等意欲脱逃,抵死拒捕。卑职带领弓兵奋勇格斗,将该犯等七名全行打伤,一并擒获。现在移详营县,俟兵役到镇,卑职亲自解赴宪辕,听候审办。除备文照例通详外,合行先具芜禀。恭请福安,伏维慈鉴。卑职仁谨禀。
  皮仁念着,一面点头。念完之后,说道:“很好。快些写起来。”门上进来回道:“请了两位会写字的相公,在书房里坐着呢。”皮仁吩咐点灯出去,又叫老张赶着写出一个来做样子。闹了半夜,写完通禀,赏了弓兵盘费,连夜差他动身。
  初五一早,营县的兵役到齐。皮仁叫木匠连夜做下木笼,将强盗装入笼内,亲自起解。一路小心管解,直到了按院衙门。
  审出实情,果然是屡次行劫杀人的首伙盗犯。按院大人欢喜皮仁认真缉捕,将他提拔起来,后来竟做到知县。那老张发这注大财,置些产业,竟享了后半世的安乐。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柳太太们从此暮宿朝行,又走过几站,不觉到了清江县,是下船的码头。包勇寻客店住下,卸去大车,将灵柩抬到码头上,卸掉了杠,就有船行里来揽买卖。包勇同着到河下看来看去,拣了一只荆州划子,讲成一百五十两银子,送到江西南安府交卸。当时立了行契,兑交一半银子,转来回过太太。那些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得柳太太的赏赐,十分感激,俱要等着伺候太太上船。包勇又将那三个牲口卖了二百五十吊钱,将船上的米炭菜蔬办了个全备。趁着夫子们就将灵柩安设中舱,请太太们下船。柳太太住在房舱,柳绪夫妻住在官舱。柳太太因他们没有成亲,到底不便,况且孝服已过了两年,心中急欲抱孙,所以来到路上叫他两个已成了夫妇。此时下船,就令儿子媳妇住在官舱,包勇住了头舱。诸事齐备。祭过河神,放了一大串鞭炮。船家道过喜,大筛着金锣,扯起布帆,开船前进。
  柳太太自从上道以来,在车里早行夜宿,十分劳顿,今日坐了大船,觉得异常爽快。船中无事,娘儿两个提起当年无可倚靠投入尼庵,“若不是老师父慈悲留住,我娘儿两个已为乞丐,如何得有今日;又蒙他师弟兄们殷勤照应,不致冻饿。去年春天那一场大病,可怜智能衣不解带的服侍我一个多月,将他的衣服当个罄尽,给我服药调理,同自家儿女一样。可怜那天见咱们起身,哭的发晕,你叫我这段心肠如何丢得他下?”
  说毕,母子掩面而哭。
  玉友再三劝慰道:“太太不必悲念,既蒙慈爱智能,媳妇不敢隐瞒。禀知太太,将来总有见面之日。”柳绪忙跪在膝前,哭泣不语。柳太太道:“你这是仔吗呢?”玉友说道:“因太太提起智能之事,其中有个缘故。那年贾府的凤二奶奶带着宝二爷同蓉大奶奶的兄弟秦大爷,在庵中住着料理丧事,智能同秦大爷有终身之订。谁知秦郎寿短,此事中止。那年太太到庵之后,他见咱们大爷声音笑貌活像秦郎,因此一段痴情,又有终身之念。自愧未曾蓄发,不敢启齿。又不料师父刚死,琏二哥给媳妇成了这段姻缘,因此他更加悲苦。媳妇知他两个有这一段难说的苦情,已再三谆嘱,令其蓄发静守,慢慢禀知母亲开点慈恩,接他来了结一段姻缘。不意母亲心中十分垂念智能,媳妇不敢不禀明缘故。”柳太太扶起儿子,点头叹道:“你们既有这些缘故,对我说明,这又何妨。将来这事怎么了结,只好写书子托贾府上带他回南,再作商量。”娘儿们说了一会,又问起:“你怎么学会弹弓骑马?”玉友道:“六七岁时,跟着父亲在间壁净土寺里念书,寺里有个烧火老和尚,他本是少林寺出身,又会看相,他对我父亲说,’这个姑娘要叫他学些男人们的武艺,将来很有用处。’父亲问道:‘叫他学个什么武艺?’那和尚道:‘舞枪使棒都不可少。我先教他学个轻松些武艺子。’就传我打弹子,成天家不住手的学,直学过五六年,才成了功。和尚道:‘有这样本事,一生受用。这叫做随心弹子,不拘要打那里,随心所欲,百发百中。’后来到了馒头庵,闲着无事,在后院里同那些师弟兄们学骑牲口。”柳太太道:“怨不得我那天见你上马比绪儿还灵便。”柳绪笑道:“好姐姐,你教我打弹子。”玉友笑道:“要拜师父的那么容易,拜也不拜就教你?”柳绪道:“我拜,我拜!”说毕,对着玉友跪将下去,一连气磕了七八个头。惹的柳太太哈哈大笑。
  把个玉友面胀通红,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叫船上的瞧见,像个什么样儿?”柳绪道:“我拜师父,这怕什么?”大家说笑了一回。自此柳绪尽心尽意学打弹子,后来倒也学了些工夫。
  且说船中行了几日,这天已到扬州,在码头上将船暂为停泊。那码头上先有一只官船停着,柳绪在舱望那旗上写着:“礼部大堂”,看那船是只大沙飞船,前后的旗枪牌伞俱极体面。柳绪正在观看,不觉两船早已相并。见那船舱里站着一人,瞅着柳绪忽然叫了一声“哎呀!”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赠佩盟心绿杨城郭 泪痕留面风雨归舟
   
  话说柳绪见两船渐渐相并,只顾看那朱牌上的官衔,不提防对面舱里有人将他看了半日。听见叫声“哎呀!”柳绪回转头来,见一个绝标致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打了个照面。两船相并,这边舱门紧对着他的板搭,瞧不见那人是谁,心中闷闷。
  你道那只船里是谁?原来就是礼部尚书祝凤的公子,名叫梦玉。因祝太夫人知道松节度业已出京,告假回杭省墓,差梦玉到扬州迎接表叔,泊在码头等候。这梦玉是祝府的命根,三房共此一子。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二月间就将梅家的海珠、掌珠两位小姐娶了过门。这海珠、掌珠是双生姊妹,都生得花容月貌,俏丽非凡,又知书识字,写画皆能。只是梦玉的脾气与人不同。他虽自小儿最喜在姑娘、丫头们里面打交道,不要说是四亲六眷的奶奶、姑娘们他见了亲热,就是一切家人媳妇、老妈们,他也是一样的心疼。但凡粘着堂客,那怕极蠢极陋的,得罪了他,也不动气。他常说:“世上女人越生得丑陋的,越要心疼他。那生得标致的,就如玉蕊琼花,令人可敬。不但我敬他,凡有恒河沙数大千世界男人,见了琼花玉蕊,无人不敬。那个丑陋的,就如香花良玉,不过外面颜色平常,其晶莹香洁与标致的同一天性。我若不疼他,岂不叫大千世界媸皮裹妍骨的女子,终身总遇不着卞和、伯乐?古今来不知委屈死了多少妇人女子!因此阎王殿上个个都是含冤抱屈的难消此恨。那阎王爷也怪世上男人专只以貌取人,屈死了多少媸皮妍骨,因差鬼判将那看不出媸皮妍骨的男人,尽数拘来,将他的眼光剥去三层,令他转生人世做个近视眼。所以如今十个人倒有七个近视,都是这个报应。”老太太们听见他说这些议论,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情种,难以劝化。况且三房共此一子,只好随他同这些丫头、姐妹们一堆儿的玩笑,并不拘束。
  无如他的性格另有怪处。生来喜静不喜动,每天教丫头们写字学画之外,焚上好香摊书默坐。即或出去应酬,遇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相对如坐针毡;若遇心眼儿欢喜的人,虽素昧平生,立刻就成莫逆。因此落落寡交,知音甚少。这样一个风流蕴藉的公子,并不贪淫嗜欲。同梅海珠做亲以后,也还同姐妹一样,不在夫妻枕席之爱。梅家两位小姐见梦玉清心寡欲,倒十分欢喜。惟老太太望着要抱曾孙,见梦玉夫妻之间全不在意,反以为忧。凡是老太太房里以及桂夫人身边这几个有姿色端庄伶俐的姑娘,纵着他们与梦玉玩笑,从不拘管。谁知梦玉虽极意的怜玉怜香,并无一点苟且。连那些姑娘们也忘了梦玉是个男人,所有一切闺中事务,并无避忌。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带了个老管家并一班的家人、小子,奉老太太之命,来到扬州迎接松节度,泊在码头等候。闲暇无事,站在官舱窗口,看那河里往来船只,见有一只大江船拢了过来。望那桅杆上黄布大旗上写着“礼部仪制司”五个大字,中舱窗口站着个俊俏后生,仰着脸看这边的桅杆上。梦玉看他好生面善,总想不起来。那船已拢在面前,梦玉越看越熟,心中十分爱慕,不觉那船拢到码头。梦玉在官舱里看不见那人,因失口叫道:“哎呀!”中舱的家人小子、老管家都进来问道:“大爷为什么?”梦玉道:“你们快些去打听间壁的这只船是谁,我要去拜会。”内中有个家人叫做周惠,问道:“大爷要拜他船上的那一位。”梦玉道:“我要拜方才站在官舱窗口的那一位。你去说,别的老爷们我都不拜见。”周惠笑道:“知道那窗口的是个上人,还是个下人?”梦玉道:“就是下人,我也要去拜见。”众家人们都知道大爷的脾气,不敢违背,只得答应,过去打听。不多一会,进来回道:“打听明白,是礼部仪制司柳大老爷的灵柩回广东。船里并无别的官亲老爷,只有柳太太同少爷、少奶奶三位,一个小丫头同一个姓包的家人,一共上下五人。刚才大爷见的,就是柳大少爷”。梦玉听了大喜道:“原来是老爷的同寅。咱们是通家弟兄,尤其该见。”对着老管家查本道:“查哥,你叫张彬、王贵赶紧去办两桌酒席,俱要体面,立刻就来。一桌是给柳大老爷上供,一桌是送柳太太的。我立等着就要,快去,快去!”查本道:“只要备一桌就够了,供过柳大老爷,就请柳太太,又何必要送两席?”梦玉道:“断使不得的,你依我去办就是了。”查本想来强他不过,赶着叫张彬、王贵上岸,到那有名的大酒馆内办两桌体面酒席,一个馆子若来不及,就两处分办,总要很体面。张彬们赶着去办。那扬州地方乃锦绣繁华之处,不要说是两桌,就是两十桌盛席,也可以谈笑而得。梦玉在舱里一刻也等不得,接连差人上去催赶。又等一会,王贵进舱回道:“酒席都已办来。”梦玉大乐,忙叫人备两个全帖,先差周惠、王贵、张彬、冯裕将酒席送过船去,“回明柳太太同大少爷,将供席摆好,点是香烛,我就过来上饭。”周惠们答应出去,走过这边船上对包勇说了缘故。包勇接过帖子,进舱来回太太。柳太太接过帖子,看写着“世愚侄祝梦玉顿首拜”,中间一个签子上写着“菲筵致奠”四个字;又一个帖子写着“世愚弟祝梦玉顿首拜。”柳太太道:“这是拜绪儿的。”包勇道:“他家二爷们都站在船头上等着摆供呢。”柳太太道:“既是如此,又不好推辞,收下一桌供罢。”包勇道:“祝少爷就过来上饭。”柳太太叫绪儿赶着换衣服。包勇出来对二爷们说只收一桌。周惠道:“咱们家大爷的脾气,二哥是不知道的。收不收,一会儿等着太太同少爷当面说罢。他这会儿等着过来上饭呢。”众家人下舱,叫他们先抬一桌上来。大家手忙脚乱的摆满两张台桌,点上香烛,过去通知大爷。柳绪也换了衣服,等着迎接。
  不一会,船头上家人、小子纷纷站满。梦玉走过这边船来,包勇看见大吓了一跳,谁知就是宝二爷!赶忙迎着,打个千儿说道:“请爷的安。”梦玉低下头去一看,问道:“你是谁?怎么好面熟!倒像在那儿见过。”包勇道:“小的叫包勇,原先伺候过二爷。”梦玉道:“那个二爷?”包勇才知道他不是宝玉,因说道:“在荣国府贾老爷家伺候过宝二爷。”梦玉摇头道:“你很像在过我家。”周惠道:“柳少爷出来接大爷呢。”梦玉掉过头来看见柳绪,将他上下一看,赶忙拉着说道:“大哥,我同你是那里一别,直到如今?”柳绪也将梦玉细看一会,说道:“实在会过,一时再想不起。”说着同进舱来。
  走到中舱,家人们早已铺下垫子,梦玉跪着敬了酒饭,拜了四拜。柳绪跪着回礼,起身另又拜谢。梦玉道:“进去拜见太太,咱们再说。”柳绪陪进官舱。
  柳太太见梦玉头带束发紫金冠,身穿月白铁线纱袍,颈上带着个八宝赤金圈,胸前挂着个羊脂玉碟子大的福寿连绵锁,腰紧着大红如意连环绦,两绺打金结子的大红回龙须直拖在脚面上,脚下登着双粉底乌靴,生得面如冠玉,目秀眉清,同柳绪一样的丰姿,觉得面目之间另有一种妩媚。梦玉见柳太太,赶忙恭身见礼,至诚跪拜,忙的柳太太赶着回礼。梦玉问道:“还有位大嫂子呢?想在房舱里,也得拜见。”说着,往里就走。玉友听见,赶忙走了出来,瞧见梦玉活像贾府的宝玉,心中大为惊异。走上前,三人同拜一回,彼此坐下。小丫头过来磕头。
  梦玉回道:“太太是回到那儿去?”柳太太道:“伴先夫子灵柩回粤。前在京城素闻公子英姿聪俊,翩翩云鹤,今幸相逢,深慰渴念。”梦玉恭身答道:“侄儿愚拙不才,荷蒙奖誉。刻下与柳哥觌面相逢,如见旧雨,此三生之订,定有前因。不知太太在此处尚有几时耽搁?”柳太太笑道:“小儿蠢陋,过承相契。我此间并无耽搁,就要开行。”梦玉道:“才幸相逢,何忍就别?三生之缘,谁知如此浅薄!”说毕,不觉掩面而哭。
  柳绪夫妻瞧见梦玉,触起贾府的情分,想起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姐姐的那番恩义,临别时那一种的离恨,无限伤心,也止不住纷纷流泪。三个人各有心事,各人哭的悲切伤感。只有柳太太因路已走了一半,心中颇觉欢喜,毫无可悲之处。看他们尽着对哭,甚是可笑,再三劝慰。三人哭毕,梦玉道:“柳哥之母,即我之母,岂有天赐相逢就忍远别!求太太暂留数日,尚有商酌。”柳太太正要回答,只见包勇进来回道:“祝大爷送的两席,一桌上供,那一桌还晒在船头上。天气炎热。请太太示下。”柳太太道:“真个我倒忘了,也没有谢谢大爷。你备一席就罢了,何必又送两席?”梦玉道:“这又算个什么。”
  对包勇道:“供的那一席赏了你去吃罢。将那一席交给我的家人,叫咱们厨子收拾,送过船来,我在这儿陪太太吃饭。”
  包勇答应,照着去办。
  梦玉对柳太太道:“方才一事,尚未对太太说明。”柳太太道:“是件什么事?”梦玉道:“太太数千里长途跋涉,为的是回家安葬。我想死者总以入土为安。我家很有山地,太太去拣上一块将老爷下了葬。我家房子空的很多,不拘你老人家爱住那里,就住那里。若再要怕烦,我家还有几个庄子,十分幽静。你老人家同大嫂子住着,大哥同我念书,等着服满,就在这里入考。若是这点子薪水用度,我还供应得起。这件事太太必要应我。”柳太太笑道:“承你这番美意,我岂不愿意?只是老爷在病中颇念家乡,临终的时候说道:‘我这几根骨头能够归葬祖墓,我死也瞑目。’谁知身后当卖一空,我同你大哥流落尼庵,朝不保暮。幸亏你大哥遇着贾府琏二爷,结了生死之交,慨赠千金,专差这包勇送我们扶榇还家,又给你大哥娶了嫂子。我若在此间住家安葬,不但我老爷心下不安,叫我娘儿们将来何面目见贾府的琏二爷呢?琏二爷待我们情义就同今日你待咱们这样亲热,我若负他,也就如负你一样。”梦玉道:“听太太这样说起来,是万不能在此间住下的了。”说着,眼圈儿又红起来。柳太太见他如此亲热多情,也觉心中难过,不觉掉下泪来,说道:“我在此耽搁三天,领你的这番美意。你既不弃我娘儿们,我回去安葬后,总以三年为约,必来就你,也断不失言。”梦玉流泪道:“过了三年,未必记得梦玉!”柳太太同着柳绪夫妻一齐哭着说道:“倘负此约,此去前程不利。”梦玉听见,赶忙走到柳太太面前,挨身跪下,泪流满面,说道:“总在三年,望太太来给梦玉做二十岁生日。”
  柳太太一面哭着,将他扶了起来,点头应允。
  包勇进来回说晚饭已备。玉友同着小丫头摆好桌子。梦玉命小丫头出去:“将我的四个小子叫来!”小丫头答应出去。
  不一会,领着四个小子进来。柳太太看见四个小人儿都生得很清秀,一色的穿着青纱衫,脚下都是大红蝴蝶履,俱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顶上是大红绒绳儿扎着两个双丫髻。梦玉叫他们见过太太同大爷、奶奶。柳太太问道:“叫什么名字?”梦玉挨着指道:“福儿、禄儿、寿儿、喜儿。”
  梦玉吩咐小子们伺候吃饭,柳太太领着姊弟坐下,包勇上菜,梦玉道:“包勇,你将我的那几个人也都叫来伺候。”不一会,四个人一齐进来,给柳太太们磕头。梦玉道:“你们邀着包勇过去,大家热闹。吩咐船上,将船放到凉快地方,不要拢岸,四面透风,连我的船也放了过去。两边船上多多的赏他们些钱,也叫他们喝个快活。”张彬等答应,依着去办。柳太太又吩咐包勇,要在扬州耽搁三日。包勇答应,自去照会船上。王贵等将大盘小碗摆了一桌,饭也端了过来。将包勇邀过船去。两边船上赶忙起橛,打了一棒金锣,一齐打着号子,将船开去,离码头有七八里来路空阔地方,十分幽静。
  柳太太娘儿四个对水畅饮,慢慢的将在京流落光景直说到长亭同琏二爷、宝钗、珍珠分手的话,细谈一遍。梦玉听出了神,半日才定,对柳太太道:“这几个人的名儿好熟,我怎么能够见他们一面才好。”玉友又将宝钗、珍珠是怎么个模样,怎么做人,祝太太见了是怎样的欢喜,说犹未毕,梦玉呆呆的又出神去。隔了一会,叹息道:“世上的人,为什么不都是琏二哥同宝钗、珍珠,叫我时常相遇?何以叫我活了十六年,今日才遇着太太同我的绪哥、嫂子?那个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个姐姐几时也叫我见这么一面,我就死也甘心,不枉我在世界上做过一番人。”柳绪道:“我听见珍珠四姐姐说,今年秋间准要回南,琏二哥们自然是一齐回来的,横竖兄弟也快见着。你若是见着他,替咱们诉诉离衷。”玉友道:“兄弟若是见宝姐姐同珍珠四姐姐,你叫他们不用惦记,不过三年就可见面。”
  梦玉道:“他们如果回南,我一定得见。若见了面,这些话我会说,还要给大哥哥同姐姐添上些说话,横竖叫他们听了要流下一桶眼泪。”玉友笑道:“你是爱的眼泪,有一桶你拿回家去泡茶吃。”梦玉笑道:“如果得宝钗、珍珠的一桶眼泪,我赶着将脑袋浸在里面出个新样儿,叫阎王爷再找不出第二个眼泪淹死的鬼。”柳太太大笑,说道:“罢呀,笑的我酒也吃不下了。”玉友道:“说说笑笑正是要太太多吃杯酒。今日兄弟花了多少钱,太太不吃个大醉,不委屈了他的这番敬意!”
  柳太太笑道:“你倒会替你兄弟待客。”梦玉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姐呢。”柳太太道:“咱们饮酒,叫这些孩子们饿着,也吃的不自在,倒不如拿几样菜,叫他们先去吃饭罢。”柳绪道:“太太说的是。”叫玉友递与他们,梦玉叫小丫头也同去吃饭。玉友点上银烛,娘儿四个直饮到半夜才散。水面风凉,颇觉清爽,王贵们过来请大爷安歇。梦玉道:“我就在这里陪柳太太住宿。将我的便服送过来罢。”王贵们答应,就过船取来。小子们伺候换了睡衣,摘下金冠,脱去靴子。众家人各人去睡。柳太太们又喝了会茶,叫梦玉同在房舱安歇。
  次日,梦玉一早起来,披衣走出,见柳绪夫妻都因昨宵过醉,此时正在好睡。梦玉一人甚觉无趣,歪下身子就在玉友旁沿睡了下去,不知不觉也入了睡乡。众家人起来,听见里面并无声响,不敢惊动,船家将外面雨搭板卸了几块。时交巳正,玉友朦胧睡醒,看见满窗红日,悄无人声,柳绪里边尚自好睡,觉得身背后像有一人睡着,赶忙坐起身来,见是梦玉一堆儿睡着。看他脸上白里泛出红来,洁如美玉,令人可爱。玉友用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梦玉惊醒,看见玉友坐着,将头抬起来睡在嫂子怀里。玉友问道:“你多会儿来的?”梦玉道:“昨夜就睡在这里。”玉友将手在他头上轻轻指了一下,说道:“小油嘴!”梦玉道:“姐姐,你们回去了真个还来不来?”玉友道:“你放心,总在你二十岁以前,必来看你。”梦玉叹口气,一言不语。玉友道:“你绪哥最是多情,以后一日也丢不下你了。”梦玉点了点头道:“绿杨城郭是扬州,从此一段离愁,何时得了。但是绪哥丢不下我,姐姐,你呢?”玉友不觉眼圈通红,将梦玉的手拉着在自己心坎儿上拍了一下。梦玉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流过耳边,玉友也掉下泪来,忙取方汗巾给梦玉揩着眼泪,听见柳太太在房舱里问道:“梦玉过去了吗?”梦玉忙答道:“在这里同姐姐说话。”柳太太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梦玉道:“我起来,也让太太睡的舒服些儿。”此时柳绪随醒,同梦玉睡着说了会话。
  玉友起来收拾梳洗,又给梦玉梳了头,换过衣服。柳绪也起来收拾,都请过太太的早安。柳太太吩咐玉友,买几尾好鱼给梦玉吃饭,再叫他多买些菱藕莲蓬来下酒。玉友答应,出来吩咐去办。柳太太又躺了一会起来,玉友服侍着梳头洗脸。时已晌午,包勇进来回说饭已齐备。柳太太吩咐摆饭。那边厨子送过几样精致菜来。柳太太们慢慢的用毕,众人收去。众小子伺候漱口净过手,都退去吃饭。柳太太又将道儿上遇着强盗,玉友打弹子获盗,巡检司送席,刘秀才家住宿的话,说了半日,梦玉不胜惊异赞叹之至。娘儿四个谈到明月满舱,方吃晚饭。
  这一夜更比昨宵亲热,直饮到斗转星移方才睡觉。
  话休烦叙。柳太太在扬州住了三日,船家催着要行。偏生这日西北风大起,阴雨濛濛,柳太太忍着悲切决意开船。梦玉想来再留不住,吩咐查本赏包勇三十两银子,赏了小丫头十两一锭,江船上的船家、水手,一概重赏。柳太太取了二十两银子,赏那边家人、小子,另有四样礼物给老管家查本,取几十吊钱赏厨子及船家、水手。柳太太取出几样心爱东西,给梦玉做个纪念。玉友含着眼泪,将贴身带着的一块羊脂云蝠解了下来。亲自给梦玉套在贴身兜肚上,说道:“兄弟,这块玉是贾家珍珠四姐姐给我做纪念的,今日交给兄弟带在贴身,如我姐弟们常在面前一样。等我下回见面,亲自将东西来换。”梦玉流泪点头。
  柳太太命小子们将大爷的东西都搬过船去。梦玉瞅着柳绪,两个的心几乎都要伤碎。查本来请大爷过去,好让柳太太们开船。梦玉哭道:“我要送柳太太到瓜州江口,你将咱们的船也放了下去。”查本想道:“这是劝不来的,只得依他。”
  出去吩咐。柳太太泪流满面的说道:“好儿子,你别送了,过船去罢。等我到家里安过了葬,我就带着他两个到你家来,长远的住着。”梦玉摇着头哭的悲切,柳绪同玉友已经哭出了神。
  这日下雨,正是东北顺风,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走了三十多里,已到瓜州江口。水手们下篷,将船收祝那只大沙飞船也拢了过来。查本们过来请大爷。柳太太站起身来拉着梦玉说道:“儿子,你过去罢。”玉友夫妻拉着梦玉放声大哭。梦玉要跪下去给柳太太送别,才将身子一弯,不觉一个头晕,栽倒船中。柳太太看他面无血色,已不省人事,急的大哭大喊。柳绪见梦玉这样光景,心中十分悲恸,不觉大叫一声,也栽倒舱中,牙关紧闭。玉友同柳太太急的叫了这个,又叫那个。包勇同祝府大小人等,急的没有主意。内中只有查本是五十外的老成人,颇有见识,进来回柳太太道:“太太同大奶奶不用着急,两位大爷都是为离情所感,心伤气闭,一会儿气定,自会苏苏。依着小的愚见,竟将我们大爷轻轻抱过船去,一者身子动动可以顺气,二者趁着不省时候太太们竟开船去,等着两位大爷醒了过来,不过望着江上大哭一回也就罢了。”柳太太听说甚是有理,就叫包勇好生抱着,吩咐大奶奶亲自送过船去。到了那船,轻轻放在炕上。玉友看他如此情形,那里撇得掉,泪如雨下,将他抱住,叫了多少声梦玉兄弟。包勇催道:“请奶奶过船去罢。一会儿祝大爷省过来,准定又去不了!”玉友无奈,只得硬着心肠,挥泪过船。包勇忙赶叫船家扯满布篷,一直出了江口,扬长而去。
  这梦玉晕了一会,忽然打了个喷嚏,这些围着的家人们一齐的混叫。梦玉睁开眼来忙问:“柳太太呢?”家人们回道:“去了好半日,这会儿至少也走了一百多路。”梦玉听见,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出去,让我歇歇。”众人答应,一齐散去。
  梦玉躺了一会,站起身来问小子们道:“柳太太的船是向那边去的?”福儿用手指道:“向着大江南去。”又问道:“我方才是怎样来的?”福儿们将大爷怎么晕倒,柳大爷亦晕倒,大奶奶怎么送过船来,抱着叫了几百声兄弟,流了大爷一脸的眼泪,后来是怎么过去,怎么开船,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梦玉长叹数声,说道:“柳绪多情!”叫喜儿取小镜过来,照见脸上皆是泪痕,叹息道:“天下人几个似他!你看那江水滔滔,我这一段离愁何时得了!”喜儿接过镜子,梦玉指道:“岸上是个什么庙?”禄儿道:“听说是金龙大王庙。”梦玉道:“你去叫王贵们备了香烛,我要上去拈香。”禄儿们出去吩咐。
  这里寿儿等赶着端了水来,梦玉道:“做什么?”寿儿说:“请大爷洗脸,好去拈香。”梦玉道:“放狗屁!这脸上是柳大奶奶的眼泪,岂可擅动得的!还不快些拿去!”寿儿将水依旧端了出来。王贵们进来回道:“香烛备齐,请大爷拈香。”
  梦玉走出舱来,站在船头上。因下过了一阵细雨,恐跳板发滑,上面都将棕毯垫着,前后家人们扶住上了岸。走进庙去,和尚们出来迎接。来到大殿拈了香,跪在地下,口中默祷:“愿神圣保佑柳太太娘儿三个一路平安,顺风顺水,早早到家;再保佑着三年之内,如约相见。俟与柳氏母子见面之后,定来挂袍还愿。拜祷半日,起来四周闲步,不觉别绪离肠万分难处,就将和尚的笔拿着,在那粉壁墙上写下四句诗道:烟雨濛接暮潮,片帆飞渡水迢迢。从今好护江干柳,不许征夫折一条。后写着:“江口送柳幼张之东粤”,下面落着:“丹徒祝梦玉”。写完之后,对着这诗看个不了。不言梦玉题诗之事,不知柳绪分别后光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松节度平山奖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话说柳太太婆媳两个好容易将柳绪唤省,饮了几口香茶,母子三人望着江面上大哭一场,十分难舍。古今离别之感,最是恨人。娘儿们感念数日,见江面上又是一番风景。行了几日,这天午后陡起大风,各船争着抢入港口。包勇恐太太受惊,吩咐一直撑进港内,见有几号官船先已泊住,这边江船也过去同帮一处。只听见官船内有人问道:“那不是贾宅的包勇吗?”
  柳绪听得明白,命包勇过去打听。不多一会,包勇笑嘻嘻进舱回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宝二奶奶的母亲姨太太同二爷的官眷,因升了太原知县,回金陵祭祖赴任。姨太太同二爷就过来拜望,要问贾府的事务。”柳太太们赶忙收拾接待。
  原来宝钗母亲薛姨妈,自从薛蟠连遭人命,将当铺、家私花个干净,还逃不出性命。自香菱死后,薛姨妈只有孤身一人。亲族公议,将薛蝌承立为子,十分孝顺。薛姨妈将有余不尽的几两私蓄,给他考上一名誊录,在馆上当差期满,选授四川县尉,为官清正,上司保举升了太原天知县。奉着母亲顺道回家祭祖修墓去,才去赴任。多年与贾姨妈音问不通,刚见包勇,知柳太太从贾府上来,因此要过来拜望问信。
  柳绪收拾未了,听说薛老太太过来,娘儿们赶忙出去迎接。
  薛姨妈来到官舱,彼此拜见,让坐送茶之后,柳太太道:“贾大姐姐很惦着姨太太,宝二奶奶更为念切。说多年不通音问,不知可还安健,时常念极,不意今日萍水相逢,真是奇事!”
  薛姨妈道:“我自与家姐分手,远隔一天,直到去年春间,才接着姐夫去世之信,不知他家中闹成一个什么凄凉景象。我那女儿宝钗,真是命苦。”说着泪落如雨。柳太太摇手道:“姨太太不用悲苦,贾大姐姐原先光景我不知道,若说现在娘儿们的近况,我瞧着比你姨太太还要安乐。所有贾府一切事务,叫我媳妇对姨太太说,可以知其详细。”薛姨妈道:“正是。我瞧这位大奶奶倒像见过,细瞧着又不认得。”玉友道:“我且将贾府的事务说完,再说我的履历。”就将姨妈出京之后,贾二老爷归天以来历年光景情形,直说到眼前近况,细说一遍。
  薛姨妈点头叹息道:“离别数年,谁知大姐姐家又是一番景象!珍珠拜继为女,真是造化,将来定有归着。我家姐姐眼力、办事向来不错。这荣府中之事,大奶奶怎么知的这样详细?”玉友道:“姨太太还记得馒头庵的妙能否?”薛姨妈听说,拉手细看一会,笑道:“你莫非就是妙能师兄吗?”柳太太点头含笑,将琏二哥做媒,帮助盘费扶柩回家之事,又细说一番。薛姨妈大为惊叹,说道:“当初我曾对你老师父说过,徒弟中妙能、智能这两人,另有一种神气,不像是空门中人。你大姨妈亦常说,这两孩子很有个出息。可见咱们的眼力竟还不错。不知智能又造化那一个?”柳太太又将智能的那一段情况也说个明白。
  薛姨妈喜说:“这真是一段佳话。太太既有这样慈念,不必去托我大姐姐,竟交给我罢。他继珍珠为女,我也继智能做个女儿,大家热闹,彼此多结出一家亲眷最是有趣。我女儿宝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给他取个名儿叫做宝月罢。咱们今日结下亲家,过几年叫姑爷到我家来迎娶,完此姻缘。”
  柳太太大喜道:“这玉友同是水月出身,并无娘家,姨太太既继宝月,何不连他继在膝下?”薛姨妈欢喜,满口应允。柳太太命玉友先拜母亲。薛姨妈坐在上面,受他八拜,说道:“你姐姐宝钗、宝月,今你改为薛氏宝书。从此就是我亲生一样。”
  宝书跪应道:“谨遵母亲慈训。”拜毕,两位太太拜亲家,柳绪拜岳母。薛蝌兄妹、郎舅大为欢叙。薛蝌的夫人就是邢岫烟,因途中坐了小月,避风不能过来相聚,与宝书原是当年旧友,今做姑嫂,十分相契。柳太太既结姻亲,不忍就别,一连欢聚四五日。彼此不能耽搁,这才分手。从此玉友做了薛氏宝书。古今来不拘男女总有一番际遇,所谓一春一秋无往不复。
  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
  不言柳太太途中与薛姨妈意外相逢,结下了意想不到的儿女亲家。人世上的奇缘奇事,这且慢表。且说梦玉对着这所题诗句呆呆的想出神去,只见张彬急忙进来回道:“刚才有差船过去,说松大人已到码头,请大爷快去迎接。”梦玉不敢怠慢,立即上船。无如上水遇着顶风,船行甚慢。众家人着急,吩咐加纤,还不住嘴的催喊,直闹到天黑才瞧见码头。
  查本跳上小船,先渡过岸,走到松大人的坐船,见码头上歇满都是轿马。查本走上船去,门上的堂官是常春、李福,向来都是查本相好。这会儿一眼标见,赶忙过来拉手问好,叙谈几句闲话,问道:“大哥是专来接咱们大人呢,还是别有差使?”查本道:“跟着大爷专来迎接。”。常春惊道:“大爷是咱们姑爷呢!在那儿?”查本指道:“那船就是。”常春们抬头望去,见那桅上黄布大旗写着“礼部大堂”,被风刮的乱飞乱卷。李福道:“既是姑爷来了,就上去回罢。”常春听说,领着查本进舱,见坐着许多官儿。松节度瞧见查本,笑道:“你来接我来了,老太太可好?”查本磕了三个头,起来请安,说道:“老太太好,差奴才伺候着梦玉哥儿来接大人。”松节度惊喜道:“他如今是我的姑爷了,既来接我,怎么又不进来?”常春回道:“姑爷的船还没有拢过来。”节度吩咐:“将姑爷的船就靠着咱们左边。”常春答应,忙出来吩咐水手,将左边排开,让姑爷的船帮进来。
  正在手忙脚乱,梦玉已到码头,查本出来照应。松府家人们都站满船头,梦玉过船走进官舱。松柱瞧见,心中大乐,忙站起来笑道:“好儿子,大远的劳你来接。”梦玉抢到面前跪下磕头,松节度连忙拉祝站起身后,又跪下请安。松柱问了老太太的安,又问他叔叔、婶婶的好。命梦玉与各官见礼,说道:“这是我家表兄祝大宗伯之子,我在京时新结了亲家,如今他是我的女婿。”众官见梦玉生得风流俊俏,品格非凡,兼之举止大方,一毫不俗。这些官儿们都赞不绝口,说道:“实在是大人的东床佳婿。”松柱十分得意,就命梦玉坐在身旁,不住的拿眼瞅他,问道:“你今日倒像哭过的样儿,何以满面都是泪痕,还是受了谁的委屈?”梦玉道:“并无委屈,方才在江口送行,出了些别泪。”松柱问:“送谁的行?”梦玉道:“是父亲的同衙门柳大老爷家眷。这柳太太是梦玉承继之母,还有个义兄柳绪,是梦玉的至好弟兄。顷在瓜州分手,大有离群之感,不禁洒了些别泪。”松柱笑道:“离合乃人生常事,大丈夫当落落胸襟,良骥之心志在千里,何必作此儿女情肠,执襟悲感耶!”梦玉起身应道:“大人吩咐,梦玉终身谨记。”各官见松大人要叙谈家务,不便久坐,都起来告退。松大人送至舱门,众官再三辞谢,只得站住,看众位老爷上了岸,才转进舱来。满船中点得灯烛辉煌,翁婿两个谈到夜深方散。
  梦玉伺候着丈人安歇,才过船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天明,各官差人拿着手本帖子,来请松大人同祝少爷在平山堂饮宴。门上的进来请示,松柱道:“各位老爷既已预备,不便推却。少刻我与祝少爷同去领情。”堂官们答应,出来回了说话。梦玉过船请过早安,陪着说了一会的家务。松节度带着梦玉早饭后去答拜了各位老爷,来到虹桥码头上,早已备下座船,各官都在岸上伺候。松节度瞧见,连忙下轿。梦玉也下了牲口,过来与各官见礼,跟着丈人下了座船。那些官儿们俱各上各船,一齐开去。
  满河清水粼粼,香荷馥馥,两边的曲槛回廊,松亭竹阁,倚山跨水,层出不穷;再兼之高柳垂阴,鸣蝉聒耳,在那青山白塔,飞鸟断云间,真是一幅天然图画,人间仙境也。不多一会,到了平山。各官先上岸伺候,座船泊在水亭。松节度领着梦玉上岸,同了众官在各处游玩一番,又看了一会欧阳公的古迹。来到花厅,献茶已毕。有大小两个名班伺候演戏。梦玉素性最爱清闲,不喜热闹,就是家里的戏班,也从来不肯坐着看他半日。况且今日开场就唱的是《长亭分别》,又接着唱《山伯访友》。梦玉看这两出戏,很打动了他的心事,此时如坐针毡,刻不可奈。忍了一会,走到松大人面前,低低说道:“梦玉不爱听戏,要到各处游玩,看看平山堂景致。”松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心中倒很欢喜,点头应道:“叫家人、小子们都跟去逛逛罢。天气炎热,倒不要受了暑气。”梦玉甚觉得意,连忙答应,辞了众官。松柱道:“小人儿不受拘束,让他去逍遥一会儿好。”随吩咐多着几个人跟着姑爷去逛,众家人一齐答应。
  这会儿,梦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心中十分舒服。走出花厅,松祝两处家人、小子二三十个,都跟着问道:“大爷到那里去逛?”有的道:“水阁上去乘凉。”有的说:“亭子上去看钓鱼。”小子们说:“大爷不如去看他们跌成儿。”梦玉笑道:“你们说的都不是最妙的事。随着我的脚,任他的意儿,逛到那里,就是那里。若是定了方向走到那里,这叫做死逛。虽有好山水,也无趣味。你们那能解得’逛’字的滋味?”众家人道:“大爷说的是,奴才们跟着大爷随便去逛就是了。”
  梦玉点头,信着脚儿乱走,不向平山堂正面而来,倒从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正在初伏,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脑袋上就像顶着一把火桑这家人们一个个汗流如水,不住手的扇扇,张着嘴,连气也喘不过来。
  不觉走了一二里路,来到一个义冢地上。满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那些坟堆子有好些是东穿西阙,上皆零落。梦玉看了,深为叹息。王贵热的受不得,因劝道:“大爷回去罢,这草里的热气蒸起来不是玩的。放着花厅上凉凉快快的戏不去听,这样大太阳站在这乱葬冈子上逛个什么劲儿。”梦玉听了呵呵大笑道:“你说花厅凉快,我坐在那里出了几多大汗。这会儿在光天红日之下,倒觉得清凉无比。你们既是嫌热,且到那坟堂里去歇一会再逛。”说毕,绕着这乱坟冈子,弯弯曲曲走到一座坟堂里来。
  只见当中一个大坟堆,土已卸了大半,坟面前歪嵌着一块石碑,上写着“诰授朝议大夫淮扬盐铁使如海林公之墓。”面前一块石案,山药藤子俱已绊满,两旁石凳已断,半埋在土。
  梦玉看了不胜伤感,叹息道:“是一位贵官的坟墓,何至荒凉至此,难道竟无上坟祭扫的人吗?”回过头来对家人们道:“快去备了香烛纸锞,再备上些酒果,我要祭奠这坟内老爷。”
  众多家人听了,都止不住的好笑起来。张彬笑道:“大爷真是傻子,人家的坟,咱们犯不着替他去祭。”冯裕道:“况且这些香烛等物,都是要到城里去办,这里没处买的。”王贵道:“若是大爷一定要祭,奴才替大爷捧一堆儿土,放在那石桌子的藤上,叫做撮土为香,大爷竟请拜几拜,尽尽心就算了。”
  梦玉想了一想倒还有理,说道:“也罢,就依你这样办。你快些与我撮些净土来。”王贵赶忙将身上随带的小刀拔出,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黄土,放在那石桌的草上。
  梦玉抖了衣服,向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嘴里不知祷告些什么说话,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这些家人们都忍不住的好笑。
  小子喜儿说道:“那边还有一个小姐的坟堆,大爷也去拜了一拜,就算咱们给他家上过了坟。”梦玉明知他们都当笑话,心中想道:“笑话由他笑话,有坟我自拜之。”听了喜儿的话,也不动恼,倒真个走了过来,看见果然有一坟堆,比那大坟更坍的利害,中间竖着一块短碑,上写着“林氏室女黛玉之墓”。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余胞妹名敏,适林氏,生女黛玉,才五岁而妹以病卒。妹丈如海公,任淮扬盐铁使,因无室中人,将女黛玉寄养余家。
  黛玉生而颖慧,且端丽幽娴,余母爱若珍宝。居常女红之外,则潜心书史,年十六似郁郁殂丧。某年某月日归葬于父母之侧。
  如海无后人,余故为记之。
  金陵贾政
  梦玉念完,忽忽如有所失,怅然良久,说道:“‘黛玉’二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也想不起来,叹息道:“一世红颜久埋荒草,咳!可怜。看这碑记上,是个玉骨冰饥聪明智慧的美人,何以天壤之大,遇不着一个多情的知己,竟至郁郁而终?偏是你的生前,我又遇不着你。咳!罢呀,林家姐姐,虽是你蕙质兰姿已化了一堆香土,但是你的灵心慧性,定然伴此荒坟。我祝梦玉今日无意中到此,想起来竟是你的身后知音。”
  这寿儿、喜儿两个小子站在旁边,看着大爷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觉可笑,说道:“大爷要拜呢,就拜,站在这儿晒太阳不是玩的。这样大伏天别受了暑气,闹出点儿别的来,奴才们的死定了。况且这坟里的死鬼,又不是咱们家的亲儿眷儿,大爷又没见过面,有那么大工夫站在这儿同死鬼说话。”梦玉听了勃然大怒,骂道:“该死的狗才!怎么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长死鬼短,如此放肆,活该打死!还不跪下,快些磕头给林小姐请罪呢!”寿儿、喜儿不敢不遵,只得跪下向着坟磕了三个头,起来撅着嘴站在旁边。梦玉回过头来,瞧那些家人们一个也不见了,问道:“他们都在那里?”喜儿道:“他们去那边槐树下乘凉,大爷也到那儿歇歇罢。”梦玉道:“等我将林小姐的事办完了再去。”说着亲自弯腰,满地下去拔野花、青草。寿儿、喜儿看见,帮着拔了一大堆。梦玉十分欢喜,叫他们都堆在林小姐坟前。梦玉将自己手中的放在坟头上,这才跪在坟边拜了几拜,口里叫道:“我的黛玉林姐姐,你身后知心兄弟祝梦玉,今日将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伏望有灵,用昭默契。”
  梦玉拜罢起来,将手按着坟堆,放声大哭,泪如泉涌,越哭越高兴。
  那些家人们都在树下乘凉,议论大爷的呆气。王贵道:“咱们这位大爷,脾气儿怪多着呢。他说要仔吗?就得依着他仔吗,连老太太也只好顺着他性儿。就是一件好处,任什么儿都不爱,单喜欢的是堂客。但是他欢喜堂客,并不谓有别的讲究,他成天家同那些奶奶、姑娘、丫头闹做一堆儿,谁也不嫌他。这大爷不要说是别的事故了,就连戏话也不说一句。就像咱们家里的,五天一班在里面上宿,遇着大爷到他们值宿的屋里要同嫂子们一堆儿睡,谁不疼他!这个被窝里睡一会子,又到那个被里去睡。若是在别的少爷们,那不用说了,私孩子早养了一大堆。像咱们大爷这样人,要找第二个也是难得的。”
  松家那些人听了,说道:“这样说起来,咱们家的小姐真是天生成同你们大爷是一对。咱们小姐那性格儿更难说了,比你们的大爷还要难缠,最爱使个性儿,就是老爷、太太的一个宝贝,将来过了门,横竖同你们这一位很对劲儿。咱们家大爷又是一样的脾气,长的很俊,一个品儿,做人又和气,每天除了念书写字,就使枪舞棒,骑马射箭,膂力又大,专爱打个抱不平。他听见人家受了委屈,就气的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替人出了这点屈气他才舒服。若是有人托他办件事,不拘怎么为难,也总要替人办妥。因此人人欢喜。老爷要给他定亲,他再三不要,说道:‘夫妻二字是最要紧的,不管他美貌丑陋,只要合我的意就是好的。’老爷、太太说:‘你既有主意,凭你自家拣罢。’今年十八岁没有定亲。”众人正在说话,只听见哭声悲切。
  福儿摇手道:“别响,倒像是大爷哭呢。”众人侧耳细听,竟是大爷声音,都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齐走到坟堂里来。见梦玉扶着那个小坟堆,大放悲声,哭个不了。这些家人都走过来劝道:“天气怪热的,大爷哭两声算了罢。”张彬道:“大爷是可怜这位林小姐,又无兄弟,又无亲戚,孤孤凄凄的埋在这里。别说是大爷替他可怜,放声大哭,就是奴才们,替这位林小姐想起来,也该大哭才是。但是天气过热,设或大爷将身子哭坏,再闹点儿别的事故,倒叫这位林小姐在那黄泉路上大大的不安,大爷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梦玉听张彬的话倒很有理,就慢慢的止住哭声。松家的爷们也再三苦劝几句,梦玉抹了眼泪。
  王贵道:“请大爷再到别处逛逛罢。”梦玉道:“我还有件心事未曾了结。”冯裕道:“大爷拜也拜过,哭也哭过,还有什么心事?求大爷吩咐。”梦玉道:“这林小姐的坟堆现俱坍坏,我不见就罢,今既有缘相遇,岂肯忍心而去?我要替他添上些土,以尽我知己之心。”王贵们都笑起来,说道:“大爷的
  话说得很是。这坟上的土也很该去添,只是奴才们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那是去找铁锹、锄头等项?光着手是断弄不来的。依着奴才说,大爷今日且不用性急,等着明日一早,奴才来雇他两个小工,多赏他们几个钱,一会儿就堆上了,又结实又好。”众人不等王贵说完,都一齐说道:“王贵的话很是。大爷明日就差他来办罢。”梦玉摇头道:“我今日要亲自给林小姐添土,断等不得到明日。也不要你们费事,只要将方才的小刀子拿来给我掘土。你们都去乘凉,不用管我闲事。”王贵们都知道大爷的性子,是不能挽回的,又强他不过,只得说道:“大爷既要今日,等奴才们掘点子添添罢。大爷请到阴凉地下坐坐,别在这里晒了。”梦玉道:“我很不觉热,要在这里帮着添土。”众家人们见他如此执性,真没有法儿,连松家爷们都一齐拔出佩刀,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坟面前,连草带土,拔的拔,掘的掘,一个个累的周身大汗。
  梦玉带着四个小子,帮着捧土,也不顾脏了衣服,脸上的汗横流直竖,闹的手上脸上无处不是黄土。福儿见土堆高了,赶忙站上去踹踹结实,梦玉忙嚷道:“林小姐在下面,你怎么拿脚去踹?快些下来磕头谢罪!”福儿只得下来磕了几个头,梦玉也作了一个揖,说道:“小子无知,姐姐休怪。”那些家人们见他如此呆头呆脑,又是气又是笑。王贵问松家爷们道:“你们跟着大人在衙门里吃过这一肴儿没有?”他们笑道:“这是姑爷的差使,我们虽是长随,却从来没有做过造坟的土工,今日可是在姑爷分上,头一遭儿出这一身大汗,叫做出力报效。”张彬笑道:“咱们跟着大爷常逛,今日这一逛,直逛野了。”冯裕道:“以后跟大爷去逛,必得带着刀子斧子、锄头笸箩伺候着,好用。”王贵笑道:“等着你女人死了,坟上多备些锄头、笸箩,伺候着大爷去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成一堆儿。梦玉听了也觉好笑,抬起头来看见众人一个个浑身是汗,面上、须上、手上无处不是黄土,四个小子连眼皮上都是泥,不觉哈哈大笑。王贵道:“好了,大爷这一乐,咱们有命了。”张彬道:“趁着大爷欢喜,咱们就算了罢。”梦玉看那坟上已堆高了二三尺,心中甚是欢喜,叫他们不用掘了,亲自绕着看了一遍,背后看过才走到面前,站在他们掘的那块地下,不防一只脚踹了下去,几乎跌倒。众人赶忙扶祝梦玉提起脚来,低下头去,见是个大洞,日影照了下去,看见底下有个石匣,并无别的。梦玉叫张彬同王贵将这洞口拆开,见是二尺长一尺宽的一个石匣。梦玉叫他们取了起来,众人道:“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头匣子。咱们别去动他,拿些土将他埋上罢。”梦玉道:“断不是林小姐的骨匣,你们只管给我取了上来。”王贵们只得依他,将石盒取起。梦玉见石盖的四面用石灰封住,就叫王贵将石盖敲开,见里面装着个紫檀拜匣。梦玉亲自取出来,见有一把小铜锁儿锁着,叫张彬将锁拧开。松家的一个人身上带着好些小钥匙,忙解下来细细看了一遍,内有一个倒像配得上来,试试看,果然开掉。梦玉叫禄儿端着,亲自揭开,见是个红绸子的包袱,结着线带,随又解开包袱,只觉得一阵幽香,沁人心骨。面上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扇络,还有一块新纺丝绸绣两面花的汗巾,上面都是泪痕。又是一块旧桃红绉绸汗巾,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泪渍。梦玉一面瞧着,一面叹息,随顺手放下,又往底下翻翻,也有针线,也有字纸,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时也看他不荆将一幅笺纸拿在手里,看那上面是首诗句并几行小字。梦玉念那诗道:秋色萧疏里,西风独自寒;已邀新月至,留待玉人看。梦玉念到“留待玉人看”这一句,喜得手舞足蹈,对着坟堆叹道:“姐姐当日这一首诗,竟成忏语。谁知数载以后,竟留与我梦玉看耶!”又念那几行小字道:今日小可支持,似觉清爽。适命紫鹃取梅花香雪烹莲心热沉水,与足下把袂南窗共赏新月,想必惠然而来,不我遐弃也。
  妙公足下潇湘子黛玉稽首。
  梦玉看那笔姿丰采秀媚端楷,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林小姐的手笔。即此一件宝贝,虽连城不易也,不可亵渎。”赶忙收好,依旧将袱子结好,盖上锁着。向松家的管家要了那个钥匙,叫张彬将石匣盖上,仍放了下去,用土填满了这洞。将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坟前,拜了八拜道:“姐姐所赐,谨再拜领。梦玉归家后,当将手泽贮之金屋,朝夕茗碗炉香以答知己,伏愿英灵不爽,来格来飨。”祷毕,站了起来递与冯裕,命其好好端着,又向坟堆依依不舍的辞别一番,然后出了坟堂。
  王贵笑道:“这才有了命。”张彬道:“你且别乐,这回去的道儿上坟还多着呢。你乖乖儿的去找个笸箩伺候着罢。”
  王贵大笑骂道:“什么东西!你少说话!”冯裕道:“咱们这两只手,在那里洗洗才得呢,这像个什么样儿?”张彬道:“到河里去洗,就是大爷也得洗洗手,擦擦脸上的泥。”寿儿道:“大爷的脸上,昨日是柳大奶奶的眼泪,今日是林小姐坟上的泥,都是去不得的。明日再遇着姑娘、奶奶们又不知脸上还要添些什么呢?”众人听了大笑,梦玉也觉着好笑。正到一个河边,这些人都去洗手净脸。梦玉也洗手,擦了一擦脸。王贵们伺候着,给大爷将身上的泥抖干净,各人身上也都抖过,仍往旧路转来。正遇着府里听差来找,说道:“大人们等着少爷坐席呢。”梦玉听见忙走去。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俏郎君梦中逢丑妇 相思女纸上遇知音
   
  话说梦玉见听差的来请,只得急忙忙来到花厅。松大人们早已坐席,就在松节度下首空着一席等候姑爷。众官见梦玉进来,起身让坐。梦玉到各官席前告过罪,又至松大人面前告坐,才向本位正襟坐下。众官儿们让了酒,场面上正唱着《梳妆跪池》。扬州汪太守笑道:“祝世兄在此,不该唱这样俗戏才是。”
  松柱笑道:“这是陈季常风流佳话。”众官吩咐请姑老爷点戏,就有个十三四岁的小旦,包着头,穿件大红衫子,捧着牙笏走到姑老爷面前打千儿,送上牙笏请点。梦玉站起身来,向着众位老爷再三推让。松柱道:“不必过谦,领诸位大老爷盛意罢。”梦玉领命,向着松大人向各位老爷们告过罪,接笔在手,将牙笏放在面前,且不点戏。看那小旦生得眉目含情,风流娇媚,令人可爱,心中十分欢喜,问道:“你叫什么?今年几岁?”小旦答道:“今年十四,名叫宝官。”梦玉笑道:“你的名字,加我一个名字,合成是一个古人。”宝官道:“是那个古人?”梦玉笑道:“荣国贾府有个二爷,名宝玉,得第后出家成仙得道,不在世上,就是古人。”宝官笑道:“请姑爷点戏罢。”梦玉道:“那是你的戏?”小旦用手指道:“这是我的,这几出也是我的。”梦玉细看,点了《草桥惊梦》,又问道:“唱《跪池》的小生叫什么?”宝官道:“叫做锦官。”
  梦玉赞道:“很去得。”又点他一出《拾画叫画》,说道:“唱完了再来点罢。”宝官答应,接着牙笏到松大人及各位大老爷席上,回明祝姑老爷所点之戏。众位官向着松大人赞道:“祝世兄乃风雅中人,将来定是词林班首。”松柱心中甚是欢喜,笑道:“膏粱子弟倒还不俗。”众官们称赞一回。
  伺候的家人轮着上菜换酒。宝官已装扮上场,抖起一段精神,将那一出《草桥惊梦》唱的入情。松大人们夸赞很好,吩咐放赏。梦玉席前也放了二十吊钱,贴旦上来磕上领赏。席面上又上了些山珍海错,殷勤让酒。宝官唱完《惊梦》,接着就是锦官《拾画叫画》上常宝官带着装,上来敬酒。松大人饮了一大杯。过来给姑爷敬酒,梦玉看他就活像个美貌女儿,拉着他的手叹道:“你..”,才要说出口来,忽然顿住,接了他的酒一饮而荆宝官道:“再敬姑爷一杯。”梦玉点头,宝官又斟一杯,双手举在梦玉口边,梦玉一口饮干。宝官去各位大老爷席上敬酒。此时正上着烧煮,家人们各席上菜十分热闹。
  锦官正唱到《拾画》,打动梦玉的心事,不觉出了神去。接着就是《叫画》,揣摩的很出神入化。梦玉忘了是戏,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那里叫画,一眼瞅着呆呆的动也不动。各官席上让酒让菜,他总也不曾瞧见。祝府二爷们换班吃饭,轮着伺候。张彬正上来伺候,瞧见大爷坐在席上发愣,目不转睛瞅着《叫画》。
  张彬知道大爷的毛病,恐其发呆失仪落人笑话,赶忙站在大爷背后,将衣服扯了一下,梦玉全不理会,张彬使劲的连扯几下,梦玉回过头来问道:“什么?”张彬道:“大爷吃点东西再看。”梦玉问道:“这叫画的是谁?”张彬道:“是柳相公,怎么大爷都不知道。”梦玉大惊,赶忙问道:“柳大爷在此,柳太太同大奶奶又在那里?”张彬听了几乎失笑,极力忍住,说道:“这是戏上的柳梦梅,并不是昨日去的柳大爷。”梦玉道:“怎么天下姓柳的都是如此多情?”张彬道:“松大人同各位大老爷们都瞅着大爷呢,让酒让菜,大爷总没有瞧见,别叫人笑话。”梦玉定了定神说道:“你去叫他们好好的倒碗茶来我吃。”张彬道:“大爷不用瞧戏,总照应着席面要紧,不可失了礼貌。”梦玉应允,张彬去倒茶。场面上的《叫画》业已唱完,又换了《白娘娘水漫金山寺》。那妆白娘娘的正是宝官。看他望着法海左求右告的央及,法海只是不睬。那许仙站在和尚背后,并无一点夫妻情分。见白娘娘做那一段依恋不舍的情形,令人可怜。梦玉气极,恨不能叫家人们拉下法海、许仙来立时打死。直气的瞪着两眼,满面通红,头上的汗珠子一个个顺着直流。松柱回过头来,看见梦玉如此光景,只道他受了暑气,吃点子酒菜,身上不好,忙着人过来问:“姑爷是那儿不好?”梦玉答道:“很觉得心中气闷。”松柱忙将身上带的平安散送给姑爷,打个喷嚏。各官们听见,忙吩咐去取西瓜汁,也有吩咐快取藿香正气丸,有的说香薷饮最好。那些爷们闹的手忙脚乱。梦玉满心不要听戏,借此机会就将计就计的病将起来。松大人十分着急,不等戏散,就起身告辞。众位大老爷们看此光景,不敢固留,只得伺候着大人上船。
  不多会,已到红桥。松大人同梦玉谢了众官,各上轿马,一直往码头而去。各官也都到座船禀安谢步,并问祝少爷的安好。松节度差堂官们出去道谢,说道:“天气暑热,不敢请入船中。请各位大老爷回署安歇。”文武各官赶着各上轿马,鸣锣喝道而去。松柱吩咐查本们扶姑爷过船去,宽衣解带静养一会。命家人预备些西瓜汁给姑爷解暑。家人们齐声答应。梦玉请过晚安,松柱道:“好孩子,过去歇歇罢。不过受了点儿暑气,躺一会儿就好了,不要着急。”梦玉答应着退出来,家人们扶过船去,来到官舱里坐下。查本、周惠急忙问:“大爷,仔吗好好的听戏,一会儿就不受用起来?”梦玉对松府的家人道:“我这里有人伺候,你们都去歇歇罢。”众人答应,各去歇息。
  梦玉对查本、周惠道:“我不要听戏,再兼天气暑热,喝了两杯酒,心中实在发烦。没有别病,你们放心。那边船上可不要说破。”众人都欢喜答应。周惠道:“查大叔听见很有些着急,奴才也猜着只怕大爷是不要听戏的病,谁知叫奴才猜个准。方才冯裕有一个拜匣交给奴才,说是大爷得的东西,奴才给大爷放在炕上。”梦玉点头道:“那是我要紧东西。”说着站起,去了冠带,脱掉大衣。福儿们伺候脱靴、洗脸、更衣,诸事完备,泡上一碗好茶。梦玉道:“天气甚热,你们都出去脱衣乘凉,不必在此伺候。”众人答应,出来歇息。
  梦玉独自一人坐在醉翁椅上,闭目凝神,静想一会,又叹息一会:林黛玉不知是个怎样月貌花容,香闺艳质,如今只落这一堆荒土。古今来美人、名将大概如此,令人可叹!王贵进来开铺,点起红烛,枕旁安着兰花、茉莉,放下碧纱帐幔。松大人差人送过西瓜汁来问:“姑爷好些没有?”梦玉道:“请大人放心,方才是受点子暑热,回来脱去衣服凉了一会,倒觉清爽。”家人递过瓜汁,梦玉用银羹匙舀着吃了几口,命他们收去,站起来说道:“梦玉已好,请大人安歇。”来人答应自去。王贵道:“大爷今日过于劳乏,就请睡罢。”梦玉道:“我还要坐会才睡。”查本也说道:“夜又短,大爷就是不睡,在炕躺着也好养神。”梦玉被他们催逼不过,心中想道:“我若不睡,他们也不能歇息。”只得站起来,脱去鞋袜,换了衫裤,走到帐中睡下。四个小子就炕前开铺。众家人们全俱睡觉。
  梦玉在炕上翻来覆去,东想西想再睡不着,就将林黛玉生前面貌揣摩一番,直闹到半夜里神思困倦,方才合眼。见有一个黑丑妇人昂然而来,自称是林黛玉。梦玉见他黄发蓬松,插着满头花草,浓眉大目,脸上黑麻都有豆大,牵来扯去不分圈点,擦着一脸厚粉。一张阔嘴露出黄牙,嘴唇上浓抹胭脂,身上穿的绿袄,腰间系着红裙,底下莲钩盈尺,扭扭捻捻走到面前。梦玉惊问道:“你是谁?怎么走来这里?”那丑妇答道:“我是林黛玉,生平没有遇着个知己,郁郁不乐。今蒙兄弟想我,合该同你有姻缘之分。知道你是不嫌丑陋的,故此特来见你,以成夫妇。”说毕,扯着梦玉,摸摸捻捻做出多少风流丑态,定要扯梦玉同去睡觉,说道:“快些罢,别要耽误佳期。”
  梦玉着急,使劲一推,说道:“姐姐休要如此,我想姐姐的缘故是怜你孤苦,无人照看,并不为想你夫妻之事。姐姐快些放手,若叫外人瞧见,甚觉不雅。”丑妇道:“我同你男女受授不亲。你既想我,就是夫妻。今日定要成亲,休要错过,快些罢,别耽误了好事!”双手扯着死也不放。急的梦玉大叫道:“休要如此!”查本同那些家人们也有睡着,也有醒的,听见大爷喊叫,一齐惊醒,等不及穿衣,赶忙来问。连问几声,梦玉含糊道:“快些放手,休要如此。”铺前睡的四个小子,也都吓的走了起来。查本们又叫几声,梦玉才醒过来,说道:“刚才梦魇,没有别的,只须倒口茶儿我喝,你们都去睡罢。”
  松节度那边也早已听见,着人来问。查本回说梦魇,并无别事,请大人放心。松柱又差人过来说道:“明日一早开船,请姑爷不用过去,到家再见罢。”查本们答应,打发来人过去回覆。周惠道:“咱们也不用睡了,眼见着东方已经掉白,倒不如洗个脸擦擦身,在船头上去凉快凉快。”众人都说:“很是。”
  于是,轮着洗脸擦身,吃茶歇息。不一会,各船家、水手都起来收拾。又一会,官船上的爷们也都起来伺候。
  东方业已大亮,松大人起来梳洗,吩咐跟班的带着姑爷名帖,用过点心,上轿进城到各处谢酒辞行,俱带着祝梦玉的谢帖。一会儿工夫俱已走遍,赶出城来,日出未久,回到座船吩咐开行。各船水手立刻拉锚启橛,筛起金锣,船已离了码头。
  第二号就是姑爷的座船,余外各船衔尾开去。各官听说松大人业已开船,俱赶到白塔湾候送。满河的官船纷纷无数,往来不断。
  梦玉被家人们叫醒之后,喝了几口香茶,吩咐众人散去。
  心中想道:“怎么林黛玉是这么一个样儿?怨不得生前并无知己,就是我梦玉最不嫌丑陋的多情种子,见了他这个模样,也觉讨嫌。何况世间俗眼,自然是看他不起,人人唾弃的了。咳!林黛玉,你既前世不修,生得如此丑陋,就该安命守分,何至冥冥之中尚作此淫贱不堪的丑态!想在生前更不知是怎样一个可嫌可恨的光景!”梦玉自言自语,想到这里,不觉“嗤”的一声失笑道:“今日替他添土一事,我自家倒也罢了。细起起来,很委屈这些家人、小子,他们若知道是这么一个林小姐,别说是添土,就叫他们在那地下站一会儿,也是委屈。真是可笑可恨。”因转念道:“天下那有这样淫陋不堪的小姐?”才想到这里,忽然坐起身来,连声说道:“断不是他,一准不是林家小姐。我看那贾公的碑记上说道:“黛玉’生而颖慧,端丽幽娴’,以这八个字的考语,定是一个端庄美貌绝代佳人。况且看他作的诗,写的字,丰姿秀媚,韵致非凡,断不是刚才所见这个丑妇能够做得来的。这丑陋不堪、淫贱无比的林黛玉,一定是个冒名顶替混帐鬼。因为生前未曾尝着雨意云情,故此冒着名儿,欲成好事。咳!丑妇呀丑妇,你冒个别的人儿还可混去,这’林黛玉’三字,岂可乱说得的!”梦玉正在好笑,天已大亮,听见船已俱开,还可歇息一会。夜间未曾安睡,此时觉得困倦,重又倒身睡下,一路的酣甜好睡。家人们不敢惊动,各人吃过早饭等着伺候。
  时当巳正,船已将出江口。梦玉睡醒起来,家人、小子们伺候着梳头洗脸,换衣服,吃丸药。诸事完结,梦玉站在舱口,望了一会。周惠道:“快交晌午,大爷用过早饭,看看江景。”
  梦玉应允。家人们伺候用完早饭,就坐在舱口桌边,命福儿将昨日的那个拜匣取来,放在桌上。梦玉解下钥匙,亲手揭开,解去包袱,将看过的那首诗句取出摆在桌上,细咏一遍,叹道:“非出于林小姐的慧心,他人安能有此?”又看那字笔端楷,赞道:“卫夫人的‘美女簪花’,得此可称双绝矣!”看毕,收在匣内,另取出一幅字来,从头细念,是一篇古诗。一面念着,一面称赞。念到:“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这二句,叹道:“咳!海宇茫茫,知音有几?”又念到:“天尽头,何处有荒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不觉拍案叫道:“水竭山崩,此情难遣!”又念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梦玉两泪交流,不知所措。
  那船已出瓜州江口,只见雪浪银涛,波回浪急。梦玉望着江水叹息道:“林姐姐,你除了我梦玉之外,谁为知己?”正在伤心感叹,见查本进来说道:“咱们多帮上两只红船,扯满风篷先上前去。老太太们也很惦着。”梦玉点头道:“很好。”
  吩咐帮住红船,扯着满篷,竟奔镇江口去。
  梦玉将这首诗收好,又取出一个小卷儿,另是一幅锦袱包着,赶忙解开,见是一卷素纸,上面并无字画。梦玉道:“这是什么缘故?“一直摊开,总是一幅素纸,并无别物。”想道:“这幅素纸,想是林小姐心爱之物,不然又何必用锦袱包裹呢?”拿起纸来,照照也无一些笔迹,心中纳闷。将纸放在桌上,呆呆的细想。喜儿倒上茶来,梦玉道:“将这幅纸好好卷起。”喜儿答应,取在手内,从头卷起,一直卷至后边,刚到尾上,有个小卷儿掉了下来。喜儿拾起展开一看,见是一幅美人儿,对大爷说道:“原来这里面卷着一幅美人。”梦玉回过头来,忙接在手内,展开一看,见一带竹林旁边站着个美人。
  时样梳妆,一张瓜子脸儿,两道春山,桃腮杏脸,十分俊丽。
  一双俏眼,秋水盈盈,似乎欲泣。手中拿着一个灵芝仙草,如有所思的神气。衣上的褶痕虽已勾出,尚未渲染。看那神气,就如活像,十分面善。看到后面,写着几行小字。梦玉念道:林表姐黛玉,命余写《修篁清暑图》,为伊作照。余以闺门拙笔,未能写其丰采,谨勉力勾摹,仅能形肖。未经完璧,而黛玉已作古人。咫尺山河,美人香土。闺中失此良友,不禁有焚琴之感。余不忍卒笔,因即以黛姐作图之纸,卷其芳容,囊以锦袱,与其平日赠答章句以及刺绣女红,就余之所存者,并收而藏诸匣,交叔父伴黛姐之灵,归葬于平山之麓。使玉骨冰肌与芳容娇貌,常共青草白云,凭其灵爽耳。时年月日惜春氏志于大观园之稻香斋梦玉念完,不禁大喜,说道:“原来这是我林姐姐的芳容,不可冒渎。”忙站起身来,命福儿、喜儿一个一边将这幅小照直举站着,自家对着黛玉拜了八拜,说道:“知己弟梦玉拜见姐姐,伏乞香灵不远,鉴我愚衷。”拜毕起来,接在手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叫王贵取些扬子江心的泉水泡了一碗龙井芽茶,自家接着供在面前。这一班家人、小子远远瞅着他做神做鬼的样儿,实在好笑。想着快要到家了,只要他心中欢乐,让他一个人像做戏的一样去做,倒省了他发烦。
  梦玉也明知道家人们笑话,他恭恭敬敬站在桌边,嘴边唧唧正在祷告,忽然一阵大风,将那小照儿吹出窗外去了。
  梦玉大惊,急忙喊道:“你们快去,将林小姐救起来,若是飘入水去,我也投入江心去了。”说着,一面就在窗口跨上赶塘。
  这些大小家人们吓的魂冒,一齐拼命往外就跑,口里喊道:“大爷别站在那里,快下舱!我们去找!”几个上来拉着梦玉,几个赶忙跳下红船,四处找寻。红船上的水手道:“看见吹出张纸儿来,不像落在水里,只怕总在船上。”众人正在东找西寻,只听见冯裕嚷道:“有了!”王贵道:“快些拿来罢!”
  冯裕笑道:“林小姐躲在闷头里呢。”连忙送了过来。梦玉接在手内,展开看了一看,并不曾泥污损坏,面上的神色才转了过来,嘴里说道:“姐姐受惊了,都是我梦玉的冒昧。”周惠道:“江面上风大,已经要收口子,快到家了,大爷请收起来罢。到家去书房里慢慢的瞧,又不怕风吹日晒,林小姐也是安心的。方才都是大爷惹出来的事,几乎叫林小姐唱一出《钱玉莲投江》。一会红船去了,再吹出窗外,可没有找处了,林小姐岂不要含怨大爷呢?”梦玉道:“等我在这照上题上几句,不枉林小姐与我的一番美意。”说毕,就在照上写了一首道:一代红颜梦已空,只余黄土伴春风,知君当日伤情处,不在无言泪眼中。自家念了几遍,十分得意。仍将那幅素纸照着卷好,包上锦袱,仍旧收了锁着。亲自将拜匣放在枕边,叹道:“林姐姐真是个香闺丽质,千古多情!怜我是他的身后知己,故将这芳容手泽给我收存,若是别人,他也断不肯现出来的。只是昨夜那个冒名的丑妇令人可恨。”走到窗前,将供林小姐的香茶慢慢的喝了。
  座船已收入江口,王贵先上前通知伺候。不多一会,船到码头。轿马俱已齐备,水口搭稳跳板,家人等扶着到岸上马。
  众家人、小子也骑马牲口。梦玉命冯裕将拜匣好生捧着,看看一同进了南关,穿街过巷已到自家门首。宅里大小家人伺候大爷下马请安。门上老家人槐荫上前问安,梦玉含笑拉手问好。
  才到院子中间,那大月光东院门里走出几个管班先生,领着两班戏子给大爷请安。
  梦玉略说几句,进春晖堂,转入敬本堂的院子,见东院里的几位清客先生同办事的各位师老爷都出来问好,西院里几个笔墨师爷同唱南词、说大书的先生,俱问安好。梦玉左右应酬几句,由敬本堂后身进了腰墙门,是崇善堂的大厅。这院子里西首几间套房书室,是祝筠看书、起坐之所。廊下一座园门就是意园,乃祝府的外花圃,极林泉之雅致。东首一带明窗净几曲房书阁,系文人韵士相会之处。另有小院内雅屋数间,乃家班内唱生旦相公们的住屋。崇善堂左檐下砖门进去是外面大厨房。由崇善堂进内,是恩锡堂。大厅房院内左右是回廊厢屋。
  左廊有座砖门进去是萱苏馆、古香书屋、红豆山房几处会客花厅。右廊砖门内进去,花墙曲院有房屋百十间,尽是家人、媳妇们的住处。
  梦玉到崇善堂,听说二老爷在香雨斋下棋,赶忙走进意园,过了绉云书屋、锦香窝、芳草亭,过鸳鸯桥、绿云堂,走老人石,顺着竹径走过有竹山房、春水绿波亭、小米山堂等处,来至香雨斋,见祝筠同汪老爷下棋,旁沿站个小子,拿着白鹅翎扇儿慢慢打扇。梦玉上前跪下请安,祝筠瞧见满心欢喜,急问:“松大叔到了吗?”梦玉道:“各官已去迎接,快到码头了。”祝筠忙起身道:“老汪,算我输了罢。”带着梦玉,一面走着问些在扬州接着的光景。梦玉将平山堂饮酒看戏一切事务前后禀知。一同来到崇善堂,命他进去见老太太请安。梦玉答应,走崇善堂进去。祝筠吩咐,伺候上码头迎接松大人。
  这梦玉走过恩锡堂,进到忠恕堂。这院子东边厢房是该班值日上宿家人的住处。东厢房后身夹道,由二门起一直通到忠恕堂后身垂花门止,是内外分界处所。西边另有个小花圃,名蕉雨山房,是尚书的进士同年、梦玉的师傅鞠老爷书斋。垂花门外有该班家人听差,垂花门内东西一带门房,俱是体面老管家婆带着轮班的媳妇们把门听差。梦玉来到垂花门首,该班家人请安,传点里面把门媳妇们开门站立两边,将要开中门,梦玉赶忙止祝这东门房里槐大奶奶、查大奶奶二人正是该班,上前问哥儿好。梦玉躬身回问二位大妈好。查大奶奶道:“老太太同太太们很惦记着,快些进去请安。”梦玉点头,转上甬道,见左边致远堂、右边六如阁俱关着门,一直过了景福堂,来到怡安堂大院里。两旁廊下坐着的丫头、媳妇们瞧见大爷回来,就像得了宝贝,一堆儿跑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梦玉将头乱点,口里乱应。赵升的媳妇说道:“太太同两位大奶奶都在老太太那里,快些去罢。”梦玉急忙走上怡安堂台阶,由卷棚下东边转过影壁,走进一个大砖门,就是老太太的介寿堂。
  面前大院子里,两旁摆着几十盆的珠兰、茉莉花,俱是青花磁盆、朱红油的架子。大卷棚下,挂两架鹦哥,瞧见梦玉进来,俱拍着翅叫道:“大爷来了!”廊下坐的丫头们,赶着过来请安,连忙揭起湘帘。梦玉走进屋去,有老太太身边的四个大姑娘吉祥、如意、五福、三多正坐在外间屋里,见梦玉进来,都笑着赶忙问安。梦玉回问四位姐姐的好。三多道:“你去见过老太太来,咱们再说话。”梦玉点头。吉祥、如意揭起里间帘子,梦玉进去,见老太太坐在一张雕云蝠的紫檀小榻上,垫着嘉纹席炕褥,两个小丫头轻轻的打扇。桂夫人坐在靠窗大杌子上。海珠、掌珠坐在老太太背后小杌子上,瞧见梦玉都站起身来。
  梦玉走近祝母面前,磕头抱膝请安。老太太如获至宝,忙将两手在他头上脸上处处摸着,一面说道:“好儿子,你去了几日,叫我惦记的食不下咽。白日里同他们混混倒也罢了,晚上是整夜睡不合眼。不知你也想我不想?”梦玉道:“时刻惦着老太太。”祝母点头道:“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孩子。”梦玉过来给桂夫人请安,桂夫人也摸着他的脸,说道:“去了几天,脸皮子晒黑了好些。去见你的媳妇,他们也很惦记。”梦玉过来同海珠、掌珠问好,姐妹两个连忙回礼。海珠问道:“天气炎热,船上只怕倒还凉快。”梦玉道:“热倒不怕,就是蚊子利害。一个蚊子至小的也有鸭子大。”掌珠道:“真说瞎话,那么你倒不腌些回来吃?”惹的祝母同桂夫人都大笑道:“我倒忘了,你松大叔叔呢?”梦玉道:“快上来了。”祝母道:“你快去见三叔叔,他很惦你,去同叔叔说会子再来。”
  梦玉答应,往外就跑。掌珠道:“慢慢的走,忙个什么劲儿。”
  梦玉急忙跑出堂屋,下了台阶,才到西院门口,听见背后有人叫道:“梦玉,你回来了吗?”梦玉回过头来,瞧那叫他的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阁兴扫痴婆
   
  话说梦玉回过头来,见是桂夫人房里的紫箫姑娘,穿着藕色纱衫,青纱裙子,一双宝蓝缎绣花厚底弓鞋,俏脸上淡施脂粉,鬓边插着几穗珠兰,笑嘻嘻的问道:“你多咱回来的?”
  梦玉道:“才进来,还没有去瞧姐姐呢。”紫箫走到面前问道:“船上没有热着吗,道儿上受委屈没有?”梦玉道:“不也就同在家一样,饭也吃的,睡也睡的,就是一个人儿闷的慌。”
  紫箫道:“自你那天出门后,我就许愿吃斋,每夜里给你拜斗,我惦记你一个什么儿似的。”梦玉听说眼圈儿一红,拉着手才要说话,紫箫道:“如意同三多来了。”梦玉掉过脸去,瞧见他两个带着笑走过来。如意道:“紫丫头诉委屈呢。你身上掉了那块肉,说给他,赶着替你补。”三多笑道:“他补的地方我知道,额脑盖子上要补上点儿皮,还有一个要紧地方,也是要补的。”紫箫笑骂道:“浪蹄子,不害臊的!睡着了叫梦玉的是谁?你还刻薄人呢!我撕开你的这张浪嘴!”说着,才走将过去,三多笑着飞跑去了。如意将梦玉推着道:“到三老爷那里去罢,等着闲了咱们再说话,”梦玉点头。如意拉着紫箫到自己屋里去闲逛。
  梦玉走到承瑛堂,丫头、媳妇们瞧见大爷来了,赶着揭起帘子。梦玉进去,见祝露躺在外间小炕上,面如金纸,骨瘦如柴,尽剩了一张皮包着一把白骨。脸儿向外,垫着大高枕头。
  石夫人坐在旁沿瞅着他,眉头不展,面带愁容。祝露瞧见梦玉,将手略动了一动。梦玉赶紧上前给叔叔、婶子请安。石夫人命丫头们端过小矮杌子,放在炕前给梦玉坐下。祝露问道:“你去了几日?”梦玉道:“连今日共十二天。”祝露道:“我打谅着瞧不见你了!”说着十分伤心,要哭又哭不出来。叔侄们平日最为相得,今日见他回来,颇觉伤心。梦玉瞧着,也止不住的流下泪来。石夫人恐老爷悲苦,只得勉强笑道:“爷儿们好几天不见,说说笑笑的欢喜一会,好好的哭个什么呢?你将道儿上的什么事故子,说些给你叔叔听。”祝露道:“你见过老太太没有?”梦玉道:“都见过了。”又问:“可是你松大叔叔呢,你在那里接着的?”梦玉道:“在扬州接着,耽搁了一天这才起身。过江的时候,我先赶上前来,这会儿只怕也到咱们家来了。”祝露道:“松大叔叔疼你不疼?”梦玉答道:“疼。”石夫人命书带将剥的鲜莲子取来,给大爷吃着说话。
  书带答应,将个红玛瑙盘子盛着新鲜剥出的莲子送上。秋雁端过一张描金洋漆小香几,放在大爷旁边。梦玉端着盘子让叔叔、婶子,祝露抓了几个,嚼在嘴里,说道:“总解不了心中的烦热。”石夫人道:“还是吃点藕汁罢。”祝露摇头。
  梦玉坐下一面吃着莲子,将路上见的:乡里堂客光着两片子脚在田里种稻,那些姑娘们是怎样纺丝,孩子们在树阴下放牛,男人们都在河沿儿车水,东一句,西一句说给叔叔听。祝露叹道:“农家原是可怜,听你说起来,这样暑伏炎天晒在那烈日之下,也就同在地狱里受罪一样。像咱们家里真是天堂。
  就只是常要害病,实在讨嫌。”梦玉笑道:“叔叔说的是。依我看起来,咱们家是地狱,他们倒是天堂。”石夫人笑道:“真是傻子!怎么咱们家倒是地狱呢?”祝露笑着说道:“他偏有他的说话。”石夫人笑道:“且听他的说话。”梦玉笑道:“他们那些农户人家,男的耕女的织,孩子放牛,大人车水,树阴下乘个凉,说个闲话,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秋收之后,早早完纳钱粮,制办冬衣,一家子围着炉喝杯酒。戴着朝廷恩典,享着太平风景,真是天上神仙,人间乐土。像咱们家里,看着这样富贵,种种都是罪孽。吃着珍馐美味,尚说烹调不好;穿着绫罗绸缎,又嫌花样不新;大厦高棚,还说暑风难受;重帏厚褥,尚称寒气侵迹一饭之间几多性命,一天之内无数愆尤。日累月增,罪盈恶积。大则断宗绝嗣,祸延本族;小则疮疡疾厄,害在自身。由此观之,咱们这享福的倒是受罪,他那辛苦的正是享福呢!”石夫人笑道:“这孩子他倒说出理由来了。”祝露道:“依你说,我是罪大恶极,应该无子,应该害病的了?”梦玉听说,自知失言,急的满头大汗,脸胀通红,说道:“叔叔有什么罪孽?不过是点年灾月晦,病几天就好了。若说是儿子,梦玉就是叔叔的儿子。”祝露看见他面胀通红的,知道他不好意思,用手在他脑袋上摸着道:“好孩子,好儿子!”对石夫人道:“大哥是有儿子。二爷呢,有媳妇不愁梦玉不生孙子。只有咱们是..”祝露说到这里,不觉气咽上来,两眼直竖。石夫人急的要死,连忙扶住喊叫。梦玉此刻自恨失言,惹的叔叔动气,一会儿无地可容,只得放声大哭。
  丫头、媳妇们都慌了手脚,几个进来相帮扶住,一面去回老太太。石夫人鼻涕眼泪的瞧着难过。
  有个得用的姑娘叫做芳芸,因患暑病,几天没有起炕。他的丫头巧儿,跑去屋里通信。芳芸年虽十七,知书识字,最有才情。一听见这信,赶忙下炕走到桌边,在那妆台的小抽屉内取了一枝人参,又将长条桌上小磁瓶内取出些自己常吃的去心麦门冬,拿在手内飞跑出来。因几天不吃一点汤水,头晕脚软再也不能走快,好容易扎挣着走出月光门来到卷棚底下,听见石夫人不住嘴的叫喊、梦玉的哭声,他心中一急,不觉一跌栽在地下,挣不起来。
  此刻,松节度正在祝母房中说话,听见承瑛堂来回三老爷晕了过去,老太太登时面色俱变,连忙站起身来,亲自去看。
  吉祥、五福一边一个,好生扶祝桂夫人带着海珠姐妹也俱同去。松柱同祝筠跟着过来。老太太越急越走不动,吉祥、五福使劲的扶住进了院门,丫头、媳妇们两旁迎接。有个姑娘飞跑过来说道:“三老爷已回了过来,请老太太放心。”。祝母听说,念声“阿弥陀佛”,走上台阶,见芳芸面色焦黄,闭着眼坐在地下,半身靠着门??。祝母惊问道:“这孩子是怎么坐在这里?”芳芸已定了一定神,挣着站起身来,给老太太请安。
  祝母扶住道:“孩子,你病了几天还没有大好,又出来干什么?”芳芸将栽倒的缘故回了一遍。桂夫人道:“很难为他,诸事细心得力。”祝母叹道:“好孩子,人参、麦冬放在那里?”
  芳芸连忙递过去,祝母接在手内,吩咐丫头们扶芳芸去睡,好生调养。
  梦玉跟着石夫人出来迎接,一同走进上房。祝母问道:“怎么一会儿晕了过去?”石夫人道:“梦玉在这里陪着爷儿两说了一会话,忽然的晕了过去。老太太过来的这空儿,才回过来。”祝母点头,走到炕边问道:“你怎么一会儿的又不舒服?我很怕来瞧你。”说着泪随声下。祝露瞅着也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丫头们回道:“松大人同二老爷过来。”祝露点头,吩咐请进屋来。媳妇们揭起湘帘,松柱同祝筠进内,石夫人拜见问好,又问二哥的安好。
  两位老爷走到坑前,松柱道:“三弟,你怎么病到这个分儿?在扬州我问梦玉,他说近来好些。我瞧着很有些儿玻就是服药,一时也是难得见效,倒不如自己静养,饮食调理,倒还可以痊愈。总是断不可动气性急,慢慢的再去医治。”祝筠道:“兄弟,你平日最性急,又爱动气。这会儿有病在身,只好耐着性儿静养,将一切闲气别要放在心上,自然慢慢的会好。咱们只有同胞兄弟三人,一个妹子,别无多的手足,岂不愿你这会儿就好!”祝筠说到这里,嗓子眼儿上倒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堵住着的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也就像断线珠子,一串儿的掉了下来。祝母此时心如刀割。石夫人的心早已伤碎,掩着脸不敢仰视。祝露伤悲了一会,叫丫头们端过椅子,摆好脚踏,请老太太坐下。松柱、祝筠亦俱依次而坐。石夫人让二嫂子坐在对面,海珠姐妹过来请安。祝露道:“多谢你们惦记,你母亲们来给老太太拜寿,只怕今日也该赶到。我们手足还该要见一面。”
  海珠们劝慰一番,走过去坐在石夫人肩下。
  姑娘们送茶之后,祝母问道:“梦玉呢?”丫头们答道:“出院去了。”石夫人道:“方才同叔叔两个说庄户人家的苦处乐处,他在这里说出多少理来。正说的高兴,见叔叔发晕,他急的大哭起来。”祝母道:“原来他在这儿同叔叔抬杠呢!这孩子怎么对着叔叔面前说出这些话来?怪不得要多心动气呢!”祝露笑道:“他知道失言,急的满头大汗,脸也通红。我故意抠他:依你这样说,我是应该无子,应该生病的了!他很过意不去,也难为他回两句好话,忽然打动我伤心,一时气厥过去,倒并不是他在此怄我的气。这孩子是我家的一个宝贝!”松柱道:“大哥同荣国公家结了亲家,我同大哥也结了亲家,将彩芝给梦玉做了媳妇。”祝露笑道:“这也好。怨不得我方才问他说’松大叔叔疼你不疼?’他满脸通红,半日才回答道:‘很疼。’谁知有这缘故。”祝母道:“他回来见我,也不提起,刚才你松大哥说起,我才知道。又接着你大哥的书子,也很惦你,总叫你好生调养,不要性急动气。大嫂子也再三叮嘱问候,说你大哥的病近来好些,准在秋间起身回来。”
  祝露叹道:“恐我等不到那时候,他们都有..”祝露说到这里,咽住不往下说。松柱点头道:“兄弟,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不必忧虑,等我作伐,也替你结个亲家,做你的媳妇。”祝筠道:“很好。是谁家呢?”祝母笑道:“我猜着你的心事。”
  松柱道:“姑妈猜着什么心事?”祝母道:“一定是你大嫂子的意中人要挪到这边来,是这主意不是?”松柱笑道:“断不是这个主意。大哥大嫂原同我说明才定彩芝,若是将贾小姐挪过三兄弟这边来,明摆着我替彩芝做地步,不要说大哥、大嫂不肯,就是我也断不肯的。”祝筠道:“到底是谁家呢?”
  祝露接着道:“我看起来,大哥竟不用费心,有谁肯同我结亲家?倒不如求老太太在这几个好丫头里挑一两个,做我的媳妇,就可服侍我的玻”松柱道:“三兄弟你别管,总在我身上,横竖叫你有亲家,有媳妇。”祝母道:“三儿的话也说的有理,等我商量。不知大侄子说的谁家?你说给我听,看合式不合式。”松柱笑道:“姑妈,你道是谁?”祝母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松柱道:“我说的是桂老三的女儿。”老太太问祝筠、桂夫人都一齐笑起来道:“这很好。”桂夫人道:“我们老三的那个女儿,是八月十六生的,小名叫月生,本名叫蟾珠。那年进京的时候,年才十二,比梦玉大一岁,长得很浚在这里住了四五天,梦玉同他是一刻也离不开的,到起身这天两个人直哭了一夜。梅大妹妹在这里还说着笑话,对梦玉道:‘别哭,等我明日做媒,将桂姐姐说给你做媳妇就是了。’三妹妹们起身之后,梦玉想的病了一常”老太太笑道:“也就同那年你们彩芝去了,梦玉直病了半年的一样。”祝筠道:“若是桂老三的女儿,这门亲事不怕他不依。但不知他几时出京?”松柱道:“我来的时候,正张罗着借银子呢。我听见说帐行里只肯四扣,银子行平行色,还要押凭。他只要借到手,也就起身的快,大约至迟二十外也可以来了。横竖他也要拢要这里,赶我往杭州转来,他还不肯就走。提起这亲事,他断没有不肯之理。”祝母道:“很好,这件事在你身上。”松柱道:“这交给我。”祝露道:“我若有了媳妇、孙子,真死也瞑目。”说着要哭,又哭不出来。老太太流泪道:“我知道你惦记媳妇,我自有主意,叫你总有后人。”祝露点头。石夫人听说五中皆断,无限伤心。祝露道:“既是松大哥替我这一房作伐结亲家,我心中原有个妥当人,也当面托老太太,等着桂姑娘过门之后,就将这件办了,完我一件心事。”祝母道:“你意中还有何人要给梦玉?”祝露道:“并非外人,就是咱们院里的芳芸。这丫头不但生得端庄秀慧,亦且知书识字,办事能干。蒙老太太的恩典,另眼看他,我也待他如女。原要打谅给梦玉作个媳妇,因想他到底是个丫头,别叫外人笑话,说我娶个丫头做媳妇,因此我也总没有提起。今日承松大哥这一番美意,倘或桂家的亲事得成,做亲之后,即将芳芸给了梦玉。虽不便为正妻,很可做侧室媳妇。因梦玉是三房共此一子,多娶几个媳妇也很使得。我刚才求老太太在丫头里面挑一两个,为的这件心事,只恐我等不得见媳妇的面儿。”祝母点头,流泪道:“我自有主意。你提芳芸,我倒忘了他的一件事。”随在手里拿出人参、麦冬,将刚才的光景说了一遍。祝露点头叹息。
  松柱同祝筠道:“怨不得三兄弟疼他,这孩子也本来办事细心,将来是要格外看待些的。”老太太吩咐吉祥,将人参拿去铡成片子,同麦冬放在银壶里,赶着煎汤,吉祥接了出去。祝筠道:“我同松大哥外边去坐,再来看你。”祝露道:“天气甚热,松大哥请去歇息。”松柱告辞,同着祝筠出去。祝母同桂夫人、海珠们又说了一会闲话,看着吃过参汤才回介寿堂去。
  且说梦玉见三叔叔醒了转来,将脸中这块石头放下,又见老太太们在这里,他就趁着空儿一直跑出去。过了老太太的介寿堂,转出东院来到桂夫人怡安堂。那些姑娘、媳妇们都坐在堂前大卷棚下两边花栏杆上。见梦玉走来,也有站起的,也有坐着不动的。梦玉向着他们说笑一会,揭起堂帘走进怡安堂,向西碧纱厨里转入后面轩子里面。东西各两大间,中间是间堂屋,这四大间是桂夫人身边得用管事的姑娘春燕、紫箫、兰生、芍药这四人的住房。四个姑娘都生得姿色娟好,又能干伶俐,在桂夫人面前都很体面有脸。梦玉同他四人就像姐妹们一样。
  这会儿,走到东边第一间是兰生的住屋,掀起门帘进去,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儿,青纱帐子两边都是放下。梦玉轻轻走到炕边,揭起帐子,见兰生正在好睡,鼻息如兰,右手拿着鹅翎小扇歪在炕边,一绺大红须子挂落炕沿,左手搭在席上,两双金镯押着玉腕,穿着青亮纱短衫,映出胸前大红兜肚,白罗挑花裤,笼着一双红缎小弓鞋。梦玉不忍惊动,轻轻放下,捻手捻脚的走了出来。见兰生的丫头莲儿同芍药的丫头闰儿坐在台阶上吃菱角,瞧见大爷都站起身来。梦玉对着莲儿道:“姑娘起来,你说我来瞧姑娘来了,见姑娘睡着,不便惊动。”问闰儿道:“你姑娘在屋里没有?”闰儿道:“咱们姑娘同着春姑娘到集瑞堂陶姨娘那里算帐去了,紫姑娘在老太太东院里还没有回来。大爷到屋里去坐,一会儿就来了。”紫玉道:“等姑娘们回来都替我说到,我再来瞧吧。”说毕,折转身走出碧纱厨,正遇着紫箫的丫头莺儿。问道:“你姑娘呢?”莺儿道:“在介寿堂没有回来。”梦玉道:“你对姑娘说,我来瞧姑娘,在屋里坐了好大一会,等不得,我去一会儿再来。”莺儿跟着一面答应一面走。梦玉出了怡安堂,走下台阶,绕着往左廊下头一个砖门,是芳芷堂朱姨娘住处。
  原来祝筠有四位姨娘,是陶姨娘、李姨娘、荆姨娘、朱姨娘。陶姨娘是专管银钱出入,盘查盐船口岸、当铺绸庄一切销算各帐并内外花园里的鸟兽鱼树,施材舍药,戏子身价,教师修金等项;李姨娘是专管内外厨房日用饮食,什物器具,田庄地土,房产租息,纸张花草,庆寿上坟,柴米烛炭等项;荆姨娘是专管衣穿首饰添修改造,内外大小男女月钱工食,修添家伙器皿,当铺盐船、绸庄盐店大小伙计薪俸,以及各寺庙灯油月米、装金修佛,戏班的套头、刀枪、头盔等项;朱姨娘专管内外四季陈设铺垫、灯彩、字画、古玩,各位大小师爷、相公束修赏封,庆吊礼文、茶酒、小菜果品,修房建屋,花粉针线,围屏戏台,凉棚花炮,戏班一切软行头等项。
  这四位姨娘各尽其职,条清条款,内外肃然。桂夫人总其大略,每三个月一报销。祝筠见他们都能干办事,十分欢喜。
  因此四个人都得宠爱。这四位姨娘,每人都有两个得力姑娘帮助。陶姨娘的是婉春、疏影,李姨娘的是素兰、秀春,荆姨娘的是仙凤、秋云,朱姨娘的是闰梅、庆儿。还有几个帮办杂物的丫头,或是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这三处的麻利丫头,看他能干就派到四位姨娘处分房使唤。这些丫头内,还有几个巴结出身的,求着老太太情愿到四处照应,以图将来出门体面的。
  所以这四位姨娘屋里正经办事姑娘每房只得两个,倒是帮办的多。遇着办事姑娘们有嫁人、赎身事故等项,就在这些丫头里面挑补。是以无不极力巴结。遇着老爷到姨娘们院里住宿的日子,那些丫头一个个擦脂抹粉争着伺候,两只靴子倒有七八个去脱。设或内中有老爷欢喜的,将手在他身上抹一把捻一下,那丫头的这一乐,比补缺的还要欢喜,从此在这院子里就是满脸儿,什么人也红不过他的了。老爷见他们如此光景,也常常的提拔他们,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正走到芳芷堂朱姨娘的门口,就遇着一个丫头,叫做东儿。见了大爷赶忙堆着一脸的笑给大爷请安,说道:“姨娘们都在瓶花阁二小姐那边呢。”梦玉道:“我本来也要去看二妹妹。”折转身向西廊绕过怡安堂,顺着一带花墙进了院门。这院名瓶花阁,是梦玉的胞妹修云小姐的住屋。
  这修云也是桂夫人所出,今年十五岁,生得天姿秀媚,韵致非凡。不但刺绣精工,亦且娴通书史。这几天因感冒风暑,老太太同桂夫人叫他静养几日,不要出来,因此修云这几天不出房门。老爷的这四个姨娘都同修云合式,每天必定来瞧一两次。此刻姨娘们在太太上房回过事下来,各人在院里办完了事,约齐都到瓶花阁陪修云闲话。
  梦玉忙忙的来到院里,丫头、媳妇们瞧见都笑道:“大爷来了。”忙着掀起湘帘。梦玉进去,见四位姨娘同修云坐在碧纱厨里,看见梦玉都站起笑道:“玉大爷回来了。”梦玉走到姨娘们面前请安问好。四位姨娘也拉着他问好。梦玉同修云见礼,问道:“妹妹你好些没有?”修云道:“今日觉着好些,只是还有点子发烧。”梦玉将脸贴着修云的额角道:“很不大热,再吃服香薷饮,就可以全好了。”修云道:“我也懒待吃药,随他罢。你这几天不在家里,谁不惦记的失魂失脑的。姨娘们成天家不住嘴的念着你。”梦玉笑道:“怨不得我自从那日起身,一出门就打喷嚏,一直打到扬州。连喝茶吃饭、出恭睡觉的空儿也没有,尽剩了打喷嚏。我心中很着急,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一个人说道:‘这个叫做喷嚏痨。’”梦玉未曾说完,四个姨娘同修云一齐大笑,一个个笑的鼻涕眼泪,连气也喘不过来,只见修云屋里走出芍药、春燕,一面笑一面说道:“出门几天,就学这样油嘴!”梦玉赶着上前拉手问好,说道:“方才在姐姐们那里,说是都到这里来了。”芍药笑道:“怨不得我这会儿也不住的打喷嚏!”梦玉笑道:“我那喷嚏利害着呢,不住嘴的像放鞭炮似的。”春燕笑的弯着腰,赶忙跑到杌子上坐下,笑个不了。荆姨娘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笑道:“真小油嘴!不在家里叫人惦记,一回来了又讨人嫌。”众人笑了一会,修云道:“你还是要吃茶,还是吃果子?”梦玉道:“我吃两个荸荠罢。”修云叫双梅取荸荠给大爷吃,双梅答应,去取了一个翡翠盘子,盛着一盘荸荠放在花梨桌上。梦玉也不让,抓着一个就吃。修云笑道:“好性急。”只见双梅取了几枝小银叉子,放在桌上。梦玉笑道:“费事巴拉的,还是用指头的爽快。”修云笑道:“出了门回来,越学的不好了。”
  梦玉也不答言,尽着一吃。只听有人问道:“大爷在这里吗?”梦玉道:“谁找呢?”双梅道:“是桑奶奶。”梦玉赶着叫道:“妈妈,我在这里。”原来这桑奶奶是梦玉奶妈,今年才三十多岁。他当奶子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生得有几分姿色,老爷也很得意他。他就仗着老爷的势,又倚着是梦玉的奶子,不觉的自尊自大起来了。因他男人死了,一个奶抱的女儿又给了人,所以老爷怜他,许了养他一辈子。他越发得了意,不但老爷到姨娘屋里来他有醋意,就是老爷坐在太太屋里,他也是不乐。桂夫人同姨娘们也就很嫌他。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多咱相与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他说是过继的儿子,叫做桑进良,对老爷说了,叫他跟班。他一天常跑到桑进良屋里去,吃的脸儿红红的走了进来。垂花门的查大奶奶回过几次,老爷也有些冷落他了。因为他是梦玉的奶子,所以人都叫他桑奶奶。
  他见梦玉回来不到他屋里,心中有气,故到各处的找他。
  梦玉瞧见他进来的神气,早已明白。因为修云身子才好,恐惹他动气,就不等他进屋里,忙走了出去说道:“妈妈好啊!”
  桑奶奶答道:“我好,叫人家不理!”梦玉笑道:“慢慢的再同妈妈说话。”说着,一直跑了出去,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桑奶奶脸上大抹不开,又知道姨娘们都在这儿,吃了梦玉的这个大干,只得折转身,口里叫着:“玉哥儿,玉哥儿!”也就顺着腿儿出了院门,才走不到三五步,仰面一跤,不知栽着那里,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闷众美联芳
   
  话说桑奶奶吃了梦玉的干,不好意思,只得转身出了院子,眼睛望着梦玉,一递声儿的叫,不提防两只小脚踹在几个西瓜子上,顺着一溜,仰翻身栽倒地下。头重脚轻,这一跤栽了个结实,大半拉身子同一边胳膊皮俱擦伤,后脑勺子在石板上狠震了一下,躺在地下昏了过去。正遇着姨娘们的丫头送点心过来,瞧见桑奶奶躺在地下,披散着头发,一根金簪子掉在旁边,面皮雪白,闭着两眼,鼻子里微微的哼哼。这些人瞧见,忙去通知四位姨娘,都跑出院来,见他这样儿实在栽狠了,忙叫几个有力些的媳妇们扶他坐着慢慢叫他。此时已回省过来,口里叫道:“哎呀,哎呀!栽死我了!”陶姨娘道:“我去取点药来,吃了就好。你坐着别动。”朱姨娘道:“是什么名儿?对丫头们说了,叫他去取,又省得跑来跑去。”陶姨娘对着个丫头道:“你去对婉姑娘说,叫他将套房里靠窗的那个书柜子上第二层小玻璃瓶的日生丹取两丸,快些就来!”那个丫头飞跑去了。陶姨娘道:“还有一样东西要预备下,等药来对着开水好调。”荆姨娘道:“是什么?”陶姨娘道:“要一茶杯童便。”荆姨娘笑道:“若是母童便,马上要几盆子也有;若是公童便,可是少宝。”陶姨娘们听了忍不住大笑,说道:“荆丫头的这张嘴上,明日总要长个大疔。也不管二小姐在这里,什么公的母的混说!”修云在旁边只是抿着嘴儿笑。荆姨娘道:“陶丫头肚里有了小公的儿,你来拉泡溺,倒是正经过路童便。”陶姨娘红了脸笑着来打,说道:“我打死你这浪嘴!”
  荆姨娘赶忙跑开,朱姨娘道:“荆丫头也该打,肚里有童便的还多着呢。”李姨娘听了,脸上飞红,笑骂道:“你倒是专管养孩子的,总保这样管得,到明日对老太太说,派你去做个被窝巡检。”姨娘们正在说笑,那去的丫头已取了药来。陶姨娘接着瞧了瞧不错,说道:“没有童便就用黄酒也使得,不拘谁家有现成的,快去取来。”朱姨娘道:“我那儿近些,谁去取罢。”丫头们答应着,去了几个。不一会,取了一银壶的桔酒来。陶姨娘叫赶着烫热,取个茶碗将两丸药都用热酒调开,叫丫头递给桑奶奶喝了下去,又冲些酒,将药碗的渣子也咽了。
  叫几个媳妇、丫头们扶着他,慢慢到屋里去睡一会,就可止些疼痛。众人扶着他,一路哼哼啧啧的叫不绝口。
  不言众人送桑奶子回到屋里,姨娘们同着修云到瓶花阁吃过点心,辞了修云,他四个都到承瑛堂去看三老爷不提。且说梦玉头也不回竟到凝秀堂来,走到素兰屋里。这素兰看见梦玉,就像天上掉下一个宝贝来,拉着他就说不尽话。两个叙谈一会,梦玉道:“我再来看姐姐。”说着往外飞跑,来到怡安堂,正遇着海珠姐妹下了台阶,看见梦玉问道:“你在那里?”梦玉道:“我在二妹妹那里。”掌珠道:“老太太怕你闷的慌,叫我们家去。”梦玉道:“我正要找你们。”一面说着,三个人都到自己屋里来。
  梦玉住的这院子在怡安堂前面,景福堂的后身,紧靠着内茶房的东边。因梦玉爱这院里的两棵大西府海棠,取名“海棠书屋”,人都叫做“海棠院”。内有四时花卉、修竹芭蕉。朝南有八九间套房,东边是海珠、西边是掌珠两姐妹的卧房。后面还有一层十几间屋子,是丫头、媳妇、老妈们住处。海珠身边的丫头叫做翠翘、金凤,他两个住在前院子的三间东厢房。
  掌珠的丫头是蝶板、雁书,他两个住在海棠树的后身朝北的那三大间。
  这会儿,翠翘们听见奶奶同大爷来了,都出来伺候,忙揭起帘子,三人走了进去,就到掌珠那边碧纱厨里坐。翠翘们过来给大爷请了安,那些丫头、媳妇、老妈们也都来请安。梦玉走到大炕上说道:“我怪乏的,躺一会儿再出去。”掌珠道:“老太太吩咐过,说你路上辛苦,在家歇息,不用出去。”海珠坐在梦玉身边,将手在他身上摸着道:“去了几日,身上觉着瘦些。”掌珠笑道:“那里瘦得这么快?”说着走过来,也在他身上摸一摸道:“瘦倒还不很瘦,就是脸皮子黑了些。”
  海珠道:“真个的,怎么你脸上都晒塌了皮,这是为什么?”
  梦玉笑道:“不是晒掉的,倒是在船里蒸掉的。”夫妻正说着话,雁书道:“方才查大奶奶叫金嫂子送进一个匣子来,说是冯裕交进来的,是大爷的什么要紧东西。”梦玉听见,赶忙坐起来问道:“在那里?”雁书道:“放在书架上呢。”梦玉道:“很好,不要乱动。”说着,又睡了下去。海珠道:“是什么要紧东西?这样吃惊打怪的!”梦玉道:“是天灵寺的和尚送我的长生经,说是供着可以消灾长寿,断不可叫妇人们去动。”掌珠道:“咱们就不是人?我最恨这句话,不拘是什么事,就要避什么妇人、鸡犬,把咱们做堂客的,同着鸡犬一堆儿的避忌。这不知是什么忘八羔子造出这样谣言!若是这也避堂客,那也避妇人,那些成仙得道的人都是他妈石缝里爆出来的!”掌珠说的动气,梦玉同海珠忍不住的好笑。梦玉笑道:“姐姐,你别动气,我请问你,寿星老儿的太太是姓什么?有几个儿子?”掌珠“嗤”的一笑,走过来在梦玉腿上打了一下,说道:“小油嘴,他惹人动了气,还要说笑话呢!”海珠笑道:“雁书,你将那匣子供在大爷的长桌上,书房里到底干净。”正在说着,兰生笑嘻嘻走进来说道:“我来给大爷请安谢步。”梦玉瞧见,赶忙走下炕拉手问好,说道:“方才见姐姐睡着,不敢惊动。”兰生道:“我正骂莲儿,看见大爷来了赶着叫我,也请大爷坐坐。怪热的,茶儿水儿也没喝口儿就去了。”梦玉道:“我本来才到家,也到各处走走。莲儿是我叫他不要惊动的,姐姐又要多礼回看。”海珠等让兰生坐下,金凤倒茶。兰生站起身来,笑道:“等我自己来取罢。”金凤笑道:“不要谦虚,倒是应我的鞋子得了没有?后日老太太的寿日,又是芳芸姐姐的生日,我等着要穿。”兰生道:“明日准有。”梦玉听他们说着鞋子,忽然想起一件心事,说道:“兰姐姐,你在这里坐坐,我去一会儿就来。”兰生道:“我瞧见上房已摆晚饭,你且不必上去。”海珠道:“真个一会儿再去罢。”梦玉道:“留兰姐姐在这儿吃饭,我立刻就来。”说着飞跑去了。海珠道:“他又不知想着谁,一定去瞧。”兰生道:“我知道,一定到桑奶子那里去。”掌珠点头道:“一点不错。”海珠道:“那个浪东西屋里,不去也没有什么要紧。他一定惦着,实在可笑。”不说海珠们在此议论,且说梦玉自到家之后,一路东走西走,单忘了一个芳芸。方才在承瑛堂接老太太的时候,瞧见芳芸同老太太说话,后来松大人、二老爷又跟着进来,他就趁势儿溜了出来,一路耽搁直到这会,也就忘了这个处所。刚才听见金凤提起,所以想起来一定要去。跑出院门,顺着回廊拣直往东院里去。此时正是传摆晚饭时候,那些丫头、媳妇、老妈们来来往往,一群一阵的滔滔不绝,见了梦玉都问:“大爷到那里去?”梦玉也不言语,径直往介寿堂的院门经过,恐被丫头们缠住,忙斜岔着到了承瑛堂。那些丫头、媳妇们瞧见,才要打起帘子,梦玉赶忙摇手,绕着回廊转到芳芸屋里,赶忙掀起竹帘走进去。只见芳芸躺在一个小花梨藤榻上,独自一人瞅着壁上一幅“圯桥进履图”。
  梦玉走到面前,叫道:“姐姐好些没有?”芳芸瞅着画不理,梦玉低下头去叫道:“姐姐,我知道你怪我。你听我说句话,我死也甘心。”说着就哭起来了。芳芸听见,赶忙坐起来,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爷。想是大爷要到咱们老爷屋里去请安,错走到丫头屋里来。”梦玉听了,浑身是口也说不了这些话,也辩不来这些冤,一股子的伤心,呜呜咽咽哭着就在芳芸腿面前跪了下去。芳芸本来是一腔子的恨气,瞧见他这样光景,将一股怨气变而为一段柔肠。忙将手拉着梦玉道:“大爷请起,那里有个做爷们的跪在丫头面前?快些起来,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梦玉道:“我要说明白了才起来。”芳芸一手拉着,一手拿块绢子替他擦眼泪,嘴里说道:“快起来,像个什么样儿!”梦玉道:“我是说明白了才起来。”芳芸道:“我的祖宗,你饶我罢!我实在头晕,再拉一会儿,我就要栽下来了。”梦玉道:“我等姐姐不动气再站起来。”芳芸道:“那有个丫头们同爷们动气的道理。”梦玉道:“你还要说这话,我准跪定了。”芳芸道:“你起来,我不动气。”梦玉道:“姐姐真不动气,要好好的叫我一声,我才起来。”芳芸道:“好大爷,亲大爷,祖宗大爷,请起!”梦玉摇头道:“跪定了,跪定了!”芳芸笑道:“仔吗的,你今儿这么怄人?”
  梦玉道:“我不怄你,只要你可怜我。”芳芸想来是强他不过,只得笑道:“我的好兄弟,亲兄弟,祖宗兄弟!你起来罢。”
  梦玉这才欢喜,站了起来,将芳芸双手抱住,脸贴脸的千姐姐、万姐姐叫个不了。
  芳芸道:“你既是这样疼我,方才瞧见我晕倒地下,你出来接老太太,理也不理我。”梦玉道:“我回叔叔说话失言,叫叔叔多心晕了过去。我急的什么似的。看见老太太进来,二老爷同松大叔又来了,我好容易趁着空儿跑了,到二妹妹那里去。谁知姨娘们都在那儿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又到家去转了一转,就到姐姐这里来的。”芳芸将手在他额上指了一下,说道:“你还要说谎,人家不在屋里,你白坐着半天,你倒不对我说呢。”梦玉道:“真冤枉,我到谁屋里坐了半天?是谁瞧见?你叫来对。”芳芸道:“不用对,是你亲口说的。你那心上人,急的三脚两步赶忙跑了回去。这又是谁冤枉你来?”梦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莺儿来说的。我到了兰姐姐屋里,见他睡着觉,我就没有惊动,看见莲儿说道:‘紫姑娘到三老爷那儿去了,芍姑娘同春姑娘到陶姨娘那儿去了。’我就赶着出来,遇着莺儿,我顺嘴造了几句谣言,说是我来瞧你姑娘,坐在屋里等了半天,连个影儿也不见。这是我瞎话,我实在没有去。我若在他屋里不要说是坐,就是瞧了一瞧的,立刻叫我瞎了眼,还要生个穿心疔,立刻就..”芳芸不等他说完,忙将手握住他的嘴,说道:“你同莺儿说玩话就是了,又赌什么咒?你再说,我真个就恼了,咱们一辈子不要见面。”梦玉道:“姐姐别恼,我就再也不说这些话。”芳芸道:“很好。”
  梦玉道:“巧儿呢?”芳芸道:“我叫他到厨房去对颜嫂子说给我做碗汤去了。这一会也该来了,你在这里同我吃饭罢。”
  梦玉道:“使得。”说着,芳芸走下榻来,问道:“兄弟,你喝茶不喝?”梦玉道:“我嗓子眼儿里冒火呢,正要喝茶。”
  芳芸走到靠窗妆台桌上,取起一把旧宜兴砂壶,将个小莲子杯斟了一杯,递与梦玉。自己也喝半杯。梦玉喝了一口,连说:“好茶!姐姐,这是什么茶?”芳芸道:“这叫老君眉,是武夷上品。太太因我病,给我一瓶。是老爷最爱的茶叶,自己收着的。”正说着,有个老妈同巧儿端着两个碗、两个盘走进房来。巧儿接着摆在桌上,取过香牛皮小垫子,将小锡饭钴子垫着放在香几上。梦玉一面喝茶,看那四样菜:一碗细粉虾圆汤,一碗蒸大鲫鱼,一碟子火腿肉,一碟五香冬菜拌虾米。巧儿摆了姑娘的镶银牙筷。芳芸道:“再添一双筷子,大爷在这里吃饭呢。”巧儿又赶着摆了碗筷。芳芸让梦玉坐上面,自己坐在横头。巧儿送上饭,两个人你推我让,吃的很舒服。芳芸病了几天未曾吃饭,今儿见梦玉回来,又在这里同吃,心中大为欢喜。不一会两人用完,巧儿伺候漱口,端过面水。梦玉同芳芸洗脸。砂壶里对上开水,替大爷同姑娘倒了茶,然后将菜蔬收下,自去吃饭。梦玉喝完茶,说道:“姐姐,我明日再来看你罢,这会儿还要去见见那些师爷们,转来就是请晚安的时候了。”芳芸道:“你去罢,闲了就来。”梦玉点头,照旧由原路东歪西转到了怡安堂。只听说桑奶奶为追玉大爷不上,自己栽了一跤狠的。梦玉不等说完,一直过了景福堂走到桑妈屋里来。只见他躺在炕上,嘴里不住的哼。梦玉问道:“妈妈,你怎么狠狠的栽了这一跤?我这会儿才知道。”桑奶子瞧见梦玉,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口里数数落落的说道:“人家奶了个哥儿、姑娘,再没有不是知冷知热护着***,就是我倒运,费了千辛万苦领你大来,白不相干,倒同那些妖精一个个的鬼鬼祟祟。我就是你们眼中钉。这会儿就是这个样儿,我还那里想你们的养老送终呢!你们只要拿出话来,说打发我就滚蛋儿,省得叫你们瞧着我就眼红。趁着我不聋不瞎,好去找头路。何苦呢!就是这样收拾我。今儿这样叫着,头也不回的跑,带累我栽这一跤,晕了半天才省转来。可怜躺在这儿,谁来瞧我一瞧儿?就是我的干女儿秀春姑娘看我可怜,偷个空儿来照应照应。若不是他来,就在这儿咽了气,也无人知道。”梦玉总也一声不言语。
  且说海珠们等着梦玉吃饭,直等了大半天,再也不来,就叫金凤去桑奶子那里,“听听他同大爷说些什么,再说不完了“。金凤来到桑奶子屋里,听了半天,折转来对海珠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又说道:“大爷总一声也不言语。海珠听了十分动气。兰生道:“叫个人去,就说太太叫大爷呢,等大爷出来,同回来吃饭。”金凤赶着叫了个伺候的老妈,教了他的话,去请大爷。老妈儿去不多会,只见梦玉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兰生笑道:“你留我吃饭,你又去了不来。”海珠姐妹见他的神气不好,知他动气,忙叫翠翘倒杯茶给大爷解解气,说道:“谁叫你瞧着端饭你倒跑到他屋里去?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值同他动气。”掌珠道:“温杯佛手露,你消消气罢。”梦玉点头,姑娘们摆了杯筷。
  正是十五,那一轮明月照满纱窗,四边玻璃高照俱点着红烛。梦玉让兰生坐了正面,拉海珠坐了对席,掌珠坐在上面,梦玉坐在下边。几个体面丫头站在伺候,金凤们四个轮流上菜,老妈们俱端在门外等着。
  看官知道,凡是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以及各处管事有体面的丫头,因内中有老爷们通房得宠的,有办事认真、毫无苟且的,有正直不阿、赤心为主的,有肆应勤敏、能于繁剧的。
  又因梦玉是个单丁独子,无多手足,所以叫梦玉同这些管事体面丫头都是姐妹称呼,不拘主仆礼。在这些姑娘们,各尽其道。
  这且慢表。
  此刻,梦玉等四五个正对着竹梢明月,兼有那桅子、茉莉、珠兰、金雀阵阵香风,醉心悦目,彼此畅饮。兰生见翠翘们往来上菜,甚觉不安,时刻站起坐下。海珠道:“我倒有个道理,翠翘们也没有吃饭呢,叫他们端过杌子来,一角分一个,大家吃个团圆饭不好吗?”梦玉不等说完,大叫:“是极!是极!快端杌子,快端杌子!”蝶板道:“像个什么样儿,等奶奶们吃完了再吃不迟。”梦玉站起身来道:“我替你们端杌子。”
  慌的金凤们道:“你去坐着,等咱们自己端就是了。”梦玉道:“你别管,我要替你们端了才放心。”兰生同海珠们看他这个样儿,甚是好笑。
  梦玉东一处西一处的摆好,将他四个扯了坐下,不觉欢喜的哈哈大笑,说道:“二月间老爷赏牡丹做群芳会,同着太太、姨娘、姑娘、丫头、嫂子们拢共拢儿坐在一堆赏花饮酒,我见了心中很乐。这会儿我也混出个主意,咱们今日也做他个小群芳会,叫丫头同这该班的嫂子们,都拿炕桌子坐在地下围着,咱们大家畅饮一会,乐他一乐,岂不有趣?”掌珠见他说的热闹,抿着嘴儿笑道:“你看乐大发了。”梦玉道:“海珠姐姐见我不乐,出这主意,你也不帮说句话,坐着旁沿儿傻笑。”
  掌珠笑道:“你一张嘴还不够说呢,叫我说个什么?”众人都大笑。海珠道:“就依他,大家都抬了炕桌子坐下罢。”丫头们叫该班的嫂子,是高升、金映两人的媳妇,抬了三张炕桌子围着正席放下,铺了席垫子。两家媳妇同几个体面丫头坐了两桌,粗丫头坐了一桌。各将应分的菜饭都端了来摆在桌上。梦玉将桌上的果菜分了些给他们,大家都要吃酒,不许吃饭。于是,上下四桌都吃起酒来。媳妇、丫头们轮着上酒上菜。海珠们说的说,笑的笑。地下的那三桌,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混说混笑。
  梦玉十分高兴得意,就将路上的光景高谈阔论起来。海珠道:“我倒忘了,大爷的行李、零碎都收了进来没有?”碟板道:“都交进来了,一件也不短少。倒是大爷的百岁衫里面多了一块白绸手帕,上面斑斑点点的不知是些什么,倒像都是眼泪。”梦玉不听说完,赶忙问道:“在那里?你别掉了我的。”
  蝶板道:“我见不是大爷的,在我屋里炕上呢。”梦玉大惊道:“快给我取来,别叫人捞了去。”蝶板道:“谁要那怪脏的东西。”海珠道:“是那里来的绢子?肮肮脏脏的,别拿到我屋里来。”蝶板道:“我闻那股味儿,不像是爷们的。”金凤笑道:“爷们是个什么味儿?你倒说说我听。”海珠们哄然大笑。蝶板臊的脸胀通红,瞅着金凤道:“谁像你这样刻薄嘴?明日叫你嘴上长一溜儿的羊须疔!”金凤笑道:“我嘴上长了须,好让你闻味儿。”兰生同海珠们都笑的气也喘不过来,口里说道:“笑死我了!”只是摇手,将个蝶板笑的哭不得笑不得。雁书道:“蝶妹妹,你别害臊,我替你罚凤丫头一杯。”
  翠翘道:“一小杯便宜他,罚他一大杯才解人恨。”金凤道:“这才扯臊,捕衙老爷打门斗,你多管闲事。你若气不过,也去闻闻。”蝶板笑道:“翠姐姐,你过去替我将他的嘴扎烂了他的!”金凤笑道:“扎烂了我的嘴,明儿叫我须长在那儿呢?”众人又哄然大笑。
  只见走进一群人来,笑道:“好快活,好快活!这么热闹也不邀邀咱们。”众人一看,原来是四位姨娘同着老太太屋里的五福、如意,桂夫人屋里的芍药、紫箫,石夫人屋里的书带,修云小姐屋里的文来这一班人。地下的丫头赶忙将炕桌拉开。
  众人止住道:“快别动。”海珠们都站了起来,说道:“四位姨娘同姐姐们来看热闹呢。”姨娘们道:“听着你们的笑声不住,咱们赶着来帮个笑声儿。”海珠笑道:“依我说,帮笑声儿不如听笑声的有趣。”荆姨娘道:“我从来不爱听笑声儿。”
  朱姨娘道:“不用笑不笑,咱们坐在一边,好让他们吃饭罢。”
  兰生道:“咱们玉大爷今儿要做个小群芳会,所以上上下下都在一堆儿。”陶姨娘笑道:“咱们来的凑巧,替咱们玉大爷助个会儿罢。”梦玉忙道:“姨娘们肯赏光热闹,更为有趣。”
  紫箫道:“咱们且把来的本意申说明白,再说喝酒。”陶姨娘笑道:“真个我倒忘了。”兰生笑道:“我替你们说了罢,都是来回看大爷的,是这个本意不是?”芍药道:“一屁放着。”梦玉赶忙道:“怎敢劳动四位姨娘同诸位姐姐的驾!”
  荆姨娘道:“咱们也不用谦虚,尽管站着耽搁了人的酒饭,你们照旧坐下,咱们这些人都坐在这半拉。有爱喝酒的,倒了酒在这里喝,说的说,笑的笑,总叫大爷乐就完了。”李姨娘道:“我倒有个主意,你们都要依我。”梦玉同海珠们道:“姨娘怎么说,怎么好。”李姨娘道:“今儿玉大爷出门回来,咱们该替他接风洗尘。老爷给松大老爷接风,在恩锡堂唱戏,连本府本县这些老爷、太爷们都在那里,好不热闹。怎么好叫咱们大爷干干儿的?这会儿你们竟将饭吃完了,将这些都收了去,擦干净桌子,摆上一张。我作个小东儿,备两桌碟子大家热闹,给咱们大爷洗尘,等明儿备两样菜接风,你们说好不好?”众人都道:“很好。”书带说:“咱们公分罢。”李姨娘道:“公什么分呢?你别叫分子,听见笑话。”海珠们道:“既是这样,咱们竟领姨娘的情,先吃饭。”梦玉道:“你们吃饭,我吃不下。一会吃稀饭罢。”于是,海珠们坐下吃饭。
  李姨娘道:“高嫂子,你到厨房去对颜嫂子、辛嫂子们说,叫他们赶紧备两桌果碟子,不拘荤素,立刻就要,叫人就送到这儿来。”高家的答应去了。这里海珠们也都吃完了饭,赶忙叫人收拾。丫头们伺候漱口、净了手,又搭过一张桌子摆上,摆好杯筷。陶姨娘道:“咱们还忘了要紧话,老太太同太太都吩咐过,说大爷路上辛苦,今儿不用请晚安,叫奶奶们也不必上去。”海珠们答应。众丫头倒上茶来,众人站的站,坐的坐,都喝着茶。
  陶姨娘说起桑奶子刚才栽跤的话,海珠道:“怨不得他有气!这一位刚在那里受了气来,全亏这一阵笑,才将那一肚的浪气笑掉了。”朱姨娘道:“那算他娘的什么东西!今儿栽死了倒是干净,偏又不死。”李姨娘道:“你也不怕大爷恼你!”
  梦玉道:“咱们说别的,再不要提他了。”正说着,老妈们已端了果碟来,丫头、嫂子们将果碟摆满两桌。海珠让四位姨娘俱坐在上首,让诸位姐姐们叙着年齿坐下。梦玉、海珠对着掌珠,下面就叫金凤们一同坐着。众人重又畅饮,不知吃到几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阵 银钩满幅写芳名
   
  话说姨娘们坐下,彼此让了一回,各人放量畅饮。梦玉道:“这样吃法怪冷淡的,咱们要行个令才喝的热闹。”陶姨娘道:“行个什么令呢?”朱姨娘道:“数个重一重二不重三的,一去二三里罢。有酒有底。逢三六九用骰子赶点,不拘爱同谁掷就同谁掷。点小的输酒。”众人道:“这倒罢了。”雁书去取了一个骰盆、骰子来。陶姨娘道:“你令官,谁是令底?”朱姨娘道:“荆丫头不吃酒,就派他令底。”海珠道:“这很公道。”朱姨娘吃了令杯,又派了梦玉做监酒官,“若有人门面不干,除罚了本人外,还要罚监酒者”。众人听见,都纷纷各干门面。梦玉看着各人门面都打扫干净,请起令。朱姨娘起令说了一,李姨娘接着也说一,兰生接着说了两个二。紫箫笑道“我知道,你们要挤我。”就抓起骰子,向着梦玉道:“我掷你。”将骰子掷下去,成了三个四,三个五。紫箫欢喜道:“赢定你了。”梦玉将骰盆移到面前,掷了一个九点。紫箫赶紧叫给大爷斟酒,丫头们拿着壶刚走到大爷面前,朱姨娘道:“大爷那里且慢些,先给紫姑娘斟起罚酒,等明白了再罚大爷。”紫箫道:“我没有得不是,怎么要罚?”朱姨娘笑道:“数到你面前,连数也没有报,你就混掷起来。大爷是你带累的,也要罚。”梦玉道:“该罚,该罚。”叫丫头斟上酒,才要拿起来喝,紫箫道:“你站着。这是我带累的,酒不该你吃,让我代你喝了罢。”书带说:“这很公道。”文来站起来说道:“西大奶奶,你将大爷的酒递过来。”原来祝府的内外人等,因两位大奶奶分别不出称呼,知道海珠住在东屋,就叫东大奶奶,掌珠住在西屋,就称西大奶奶,以为分别。这会儿,文来坐在掌珠的上肩,所以叫西大奶奶将大爷的酒递了过来。
  掌珠就顺手在梦玉面前将一杯酒取起递与文来,文来接着说道:“不用那个这个的,我代大爷吃就完了。”说着,拿起杯子一口而荆紫箫道:“到底是我好妹妹。”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罚酒也干了。
  朱姨娘道:“今儿这酒可是罚大发了。”海珠道:“又罚什么?”朱姨娘道:“荆丫头、玉大爷、紫丫头、书丫头、文丫头都是要罚的。”荆姨娘道:“我好好的,又不言语,怎么要罚?”朱姨娘道:“罚的是不言语。”荆姨娘道:“你说出理来,我情愿受罚。”朱姨娘笑道:“我没有理,就敢做令官?我方才有令在先,是有酒有底。紫丫头同大爷的罚酒,应该请底,还要请监官验酒。大爷本身的酒,要请底官验过,才请底官分判什么吃法,然后才饮。也没有这样不遵令的人,自由自主的混相授受。书带帮着说合,西大奶奶作过付,文来硬自受赃。你这底官疲软无能,全不管事。你们说该罚不该罚?”
  众人听了,都大笑说道:“罚得是,罚得是!”荆姨娘道:“既说出理来,是我该罚。”叫丫头斟上酒,说道:“请大爷验酒。”梦玉站起来瞧了瞧,说道:“很好。”荆姨娘回过头来,请令官的酒底。朱姨娘道:“要一句宪书,一句曲牌名,一个古人,一句诗,一句俗语,合拢要成文理。说完之后,将酒一口干荆”荆姨娘笑道:“好累赘。”陶姨娘道:“怕累赘,就别点头。”兰生笑道:“陶姐儿,那里学的这样油嘴?”陶姨娘笑道:“丫头家,混多嘴!”说的众人大笑。
  荆姨娘道:“你们听着,先从宪书上说起。”芍药道:“你说罢,别要耽搁工夫了。”荆姨娘说道:“出行步步娇,遇着寿星老,杖藜扶我过桥东,你道可笑不可笑?”众人听了大笑,都说道:“很好。”荆姨娘将那杯酒一饮而荆轮着梦玉也斟上酒请底,朱姨娘道:“也照着荆丫头说罢。”梦玉想了一想,说道:“沐浴懒画眉,看见苏小小,且寻花底醉春风,你说好不好?”说毕,将酒饮干。朱姨娘道:“很好,这该紫丫头。”金凤道:“快斟上酒”紫箫笑道:“罢呀!都是你们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闹的我左罚右罚,还要多嘴呢!”如意道:“凤丫头,随他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的东西!”海珠笑道:“咱们这边别管他们的闲事。”紫箫道:“请验酒。”梦玉瞧了瞧道:“还浅些儿。”紫箫瞅他一眼道:“这孩子真没有良心,方才为替你代酒,闹的罚不了。酒里的这点情儿,你也不容。”五福道:“代酒是私情,这是公事。”兰生道:“快添些罢。”紫箫笑道:“我不添,怕你不同我去睡。”众人听了都哄然大笑。兰生笑着,将手在他身上狠掐了一下,掐的紫箫怪嚷怪笑的。众人笑住了,紫箫添上酒,又验过了,然后请底。荆姨娘道:“你说人纷纷议论,就叫你飞’纷纷’两字,一个’纷’字一杯酒,飞到谁,一口干无滴。”紫箫道:“这倒是难事,等我想一想。”说道:“除我数起。”随念着:“鸱枭挂萝薜,凉月白纷纷。”就由书带、文来、掌珠、梦玉、金凤、蝶板、雁书、翠翘,恰数着海珠、芍药,一人一杯。
  紫箫将酒送了过来,给海珠、芍药也斟上一杯。海珠们笑道:“这酒风儿吹到咱们这里来了。”芍药道:“喝干了,让他们好缴令。”他两个将酒一口吃干,将杯子拿着往下一覆,说道:“酒干无滴。”谁知芍药的杯子里滴下几点来,翠翘看见连忙叫道:“芍丫头的滴下来了。”芍药道:“我滴在桌子上,又没有滴在你肚子里,要你着急嚷个什么劲儿?”众人又哄然大笑。五福正吃着藕,不觉失笑,喷了一桌子的藕渣,越发笑个不了。朱姨娘笑道:“芍姐儿的酒是要罚的,你且等着罢。”
  于是,书带斟上酒,如意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说的是不是?”众人道:“你说的一定有理。”如意笑道:“虽没有大理,也没有什么不是。”李姨娘道:“是句什么话?”如意道:“向来席上飞字只准一句诗,方才紫丫头是两句。我彼时要说,又看见众人都不言语。东大奶奶同芍丫头也不说什么,吃干了酒。我这会不得不说,以后只准一句,若再两句,就算违例,要罚。”朱姨娘道:“这说得是。”书带道:“少说话,我请验酒。”梦玉道:“使得。”又请底,荆姨娘道:“连身数起飞个’瓜’字,飞到谁,作十口响干。不响一声,罚一杯。”
  书带应声念道:“荒畦烟雨故侯瓜。”由本身数起,恰数到雁书,五福笑道:“雁姑娘是个什么瓜?”金凤道:“只怕是个倒瓤儿的西瓜。”蝶板笑道:“我瞧着倒像个倭瓜。”海珠们一齐大笑。李姨娘笑道:“你们别要大家挤他,看挤出他的瓜子儿来。”紫箫道:“挤出瓜子儿,咱们正好下酒。”梦玉笑的手舞足蹈,看见雁书叫他们说的满面通红,赶忙跑在他背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下,说道:“好妹妹,你别听他们的混话,只管斟起酒来,作十口响响的咽下就完了。”说着,自己要了酒壶,替他满满斟了一杯,说道:“不要验了,吃罢。”陶姨娘道:“你走开,让他好吃。”荆姨娘笑道:“席面上有谁说话的就罚,静静的听他咽酒。”梦玉赶忙走到自己坐上。
  这雁书见他们一个也不言语,听他咽酒,心里越发急的乱跳,脸胀通红,拿起杯来就咽了一大口,并无声响。翠翘急的乱嚷道:“我的妈,多大一点杯子,叫你喝了一大口,咽的又不响。你瞧瞧,这一点儿就够咽九回吗?”众人忍不住的好笑。
  雁书越发急的通红,说道:“我愿罚十杯酒,一口气儿吃掉了倒舒服。”朱姨娘笑道:“你把那点子吃干尽了,罚十杯酒就是了。”雁书道:“这倒爽快。”将杯子里的喝干了。梦玉叫取了十个杯子,一箍脑儿斟上,都是满满的,说道:“你请底罢。”雁书站起来请底,荆姨娘道:“左右邻各吃一杯,十口响干无滴。”翠翘同蝶板笑道:“咱们早知道是跑不掉的。”
  雁书道:“我倒要听听你们的响声儿。”翠翘道:“咱们有什么响声儿叫你听?”雁书道:“我不会同你们胡说乱道的,你乖乖儿的替我吃罢。”翠翘、蝶板一人取了一杯,说道:“你们都听着,一会儿别赖。”翠翘道:“让我先喝,别将响声儿扰在一堆儿,听不见。”蝶板笑道:“很好。”说着,翠翘就响响的咽了一口,众人道:“真个响。”随又接连咽了七八口响的。雁书道:“原来他没有咽酒,尽是空咽的响。”翠翘道:“我只要十回响干这杯酒就完了。还差一口,你们听着。”
  拿起杯来使劲儿的一口响干,梦玉乐的大笑。掌珠道:“你且慢乐,一会儿也就轮着你了。”梦玉道:“我学了翠姑娘的法儿,就咽一百口也响的了。”蝶板也照着翠翘吃干。雁书道:“再请底。”荆姨娘道:“这两杯,左左邻、右右邻各吃一杯。先取席上一样果子,念句古人诗,须要有果名的,不切者罚。”
  雁书的左左邻是金凤,右右邻是海珠。雁书站起来,将一杯满酒送到海珠面前,又拿了一杯递与金凤。海珠取了一片秋梨在手内,口中念道:“一片梨花冷不消。”众人赞道:“东大奶奶说的又切又雅。”梦玉道:“海珠姐姐,我代你吃这杯酒。”
  海珠道:“你又没有吃饭,等着吃口粥,一会儿再喝罢。”
  梦玉道:“我很饱,连稀饭也不想吃。”掌珠道:“吃点子豆蔻,消消再吃。你是监酒,瞧着咱们吃罢。”梦玉道:“我今儿很欢喜,喝下去的酒都不知到那儿去了。”海珠道:“你既是欢喜,再歇一会儿代我喝。”说着,就拿起来一饮而荆金凤说:“我可不会念诗。”紫箫道:“我念,你喝酒。”金凤应允。紫箫就将蝶子外一个红杏儿取在手内,念道:“猩血红深杏出墙。”金凤忙干了酒。
  雁书道:“这六杯酒请底。”荆姨娘道:“自饮两杯,那四杯,一杯一杯的掷点子,顺着数到谁,是谁吃。”梦玉笑道:“这很公道。”丫头们送过骰盆,雁书先将两杯喝干,然后一掷,是三个二。雁书道:“从我数起。”顺着数至如意,送过酒去干了。雁书又掷是两二、一么,不用说,是五福,也饮干了。又掷了一五、一二、一么,应该是陶姨娘,丫头们将酒送了过去,也干了。雁书又掷出两二、一五,数着是朱姨娘。
  众人道:“令官今儿没有喝酒,这倒公道。”轮着该是文来的罚酒,文来将酒斟上,请验。梦玉道:“还要满些。”文来就满满斟的齐了口,说道:“这满不满?”梦玉道:“很好,请令官判酒。”朱姨娘道:“文丫头使性儿,将酒满齐口儿,很好。就照样儿一杯化十杯,第一杯就做了令儿的本题,敬了大爷。”文来将酒亲自送梦玉口边,一饮而干。请判第二杯,请酒底分判。荆姨娘道:“第二杯、第三杯敬了两位大奶奶今日团圆喜酒,第四至第十共七杯,席中人对花饮酒。”兰生笑道:“朱姨娘、陶姨娘、西大奶奶、紫丫头、雁丫头、文丫头都对着花,应该饮酒。”荆姨娘数了一数,只有六人。海珠道:“兰姐姐对着画的牡丹花,倒不算花吗?”众人都说:“甚是。”兰生叫道:“并没有说对画花饮酒,怎么算上我呢?”
  梦玉道:“虽是画的,到底是花,还对着花中之王,这杯酒更该要饮。”兰生无奈,只得领酒,同那对花的都一饮而干。
  芍药道:“该我的滴酒罚酒,斟上一杯请验。”梦玉道:“很好,请判酒。”荆姨娘道:“你滴了四点,照样化做四杯,取了鼓来击鼓催花,饮此四杯。”梦玉听了大乐,叫道:“很好。完了四杯,咱们竟是催花击鼓,又热闹,又爽快。不知令官可还使得?”朱姨娘道:“很好。咱们接着竟是催花击鼓罢。”翠翘道:“我去取鼓来。”梦玉折一枝金雀花。不一会鼓已取到,派两个会击鼓的丫头,在纱外面起鼓。席面上彼此手忙脚乱,你递我接,只听见笑声盈耳。丫头们不住上酒,这一会,人人吃了个大醉。
  时已月转花梢,星移斗柄,外面松大人们也止戏散席,各位大老爷俱告辞回署。祝筠送松柱到意园的绿云堂安歇,又派了两个小旦在那里伺候。然后几对小子掌着玻璃手照,一直送到垂花门口,有里面该班的丫头、媳妇们接着照了进去,走过景福堂甬道上,吩咐到枣桂堂去。丫头照着绕过回廊,进了枣桂堂的院子,仙凤、秋云赶出来迎着,那些丫头、媳妇们俱已退出去了。祝筠问道:“姨娘呢?”秋云道:“在海棠院,尚未回来。”祝筠道:“也罢,且不用去叫他。”仙凤、秋云伺候老爷在后面套房内坐了半日,出来同到姨娘屋里,两个忙端水伺候老爷洗了手,脱去衣服坐在炕上。秋云送过一小杯药酒,仙凤又在一个金瓶里取了小丸红药,祝筠吃过酒药。仙凤同秋云跪在炕上,拿鹅翎扇儿四面扇了一遍,然后下来放了帐子,一面去通知姨娘。
  且说梦玉们正在击鼓催花,欢呼畅饮,人人都入醉乡。见枣桂堂的丫头金桔来请姨娘,荆姨娘问道:“谁叫你来的?”
  金桔道:“两位姑娘。”荆姨娘道:“你来的时候,老爷还在那儿吗?”金桔道:“已脱了靴帽衣服了。”李姨娘道:“别耽搁工夫了,去罢。”荆姨娘道:“咱们今儿喝一夜的酒,谁去睡觉明日吃谁的东。”陶姨娘道:“罢呀,别扯臊。谁同你赌东?咱们也乐够了,让大爷歇歇罢。”兰生道:“十八是老太太大庆,十七是寿日,又是芳芸妹妹生日。我的意思,咱们公分竟是明儿,给玉大爷接风,芳丫头做生日一举两便,寿礼各人自备,酒席等项交给李姐儿去办。除掉了玉大爷、两位大奶奶、芳丫头四个人外,用了多少按股公派。”众人都道:“兰丫头的话很是。”李姨娘道:“咱们还要公议公议,也不是一句半句说得完的,叫荆丫头只管去,咱们商量定了,明日给你信儿。”荆姨娘道:“我在这儿听你们商量。”兰生道:“你这是何苦呢!你去你的罢,别叫人替你耽心。”众人听说,都站起来一路乱推,荆姨娘也就将计就计的一路笑着,出了院门回去不提。
  这里翠翘们赶着叫人收拾,搭开桌子将杌椅摆好,一齐俱倒上茶来。众人坐下,海珠道:“明儿的分子,连咱们三个都要算在里面才得。或者玉兄弟不出分子,还有个因。我同掌妹妹又不出门,又不生日,好端端的不出分子,岂不可笑?”紫箫道:“大奶奶也说得是。咱们竟依着公派。”五福道:“派不派都容易,倒是怎么个儿办法?”李姨娘道:“明儿是老爷请松大老爷同各位太爷们在崇善堂看苏州新到的班子演什么《金谷园》新戏,就接着下去给老太太做生日。咱们家的两个班子明儿都闲着。我的意思竟是早上吃面,各人赶着办各人的公事。午后咱们在如是园的秋水堂吃酒,就叫瑞宁班的小人儿们演新排的《无底洞》。秋水堂又宽绰,又凉快。再者梅姑太太明儿准到,咱们备一席敬老太太,就给姑太太接风。摆在承瑛堂,就着三老爷、三太太,又没有外人,随三老爷爱听南词也好,爱说大书也好,爱看戏法也好,都是现成,要叫谁,就是谁。明儿早上叫人吩咐听事的知会那些先生们,都不要走开,在家伺候着。咱们一早就要回明老太太同太太们,赏我们半天假,大家乐一乐。错了明儿,谁也没有空儿。”梦玉也不等说完,喜的大叫道:“有趣,有趣!就是这样很好。这会儿就去回老太太。”海珠们听见了,“嗤”的一笑,说道:“你真是傻子,老太太早睡觉,这会儿还等着你去回话呢!”李姨娘道:“你别性急,明儿请早安的时候再回不迟。”紫箫道:“事情呢,竟是一定面不可移的。这样办,须得要出个知单,众人才知道。”如意道:“很是。蝶妹妹去取了笔砚来,咱们起个稿儿。”书带说:“又不做文章,起什么搞儿呢?拿个全帖来一写就是了。”紫箫道:“你这么通,倒不去下常”书带笑道:“等着我明儿捐个监生,也去混混。”五福笑道:“那儿有个母监生?若是点名的时候,大人们问你,腹中可有文章没有,你怎么答应?”紫箫不等书带回答,抢着说道:“我替你说,监生腹中并无文章,只有一肚子的溺。”掌珠刚喝着一口茶,不觉“噗嗤”一笑,喷了陶姨娘、兰生一脸一身,大家哄然大笑。各人丫头赶着送上毛巾,擦脸的擦脸,擦身的擦身。
  书带笑着来打紫箫,跑的过猛,不防踹着地下扫不尽的果子皮,“咕咚”一跤栽倒在地,将这些人一个个笑的弯腰曲背,话也说不出来。海珠们笑的只是摇手。梦玉一面笑着,一面过来扶他。如意笑着道:“这个才叫做监生及第。”书带站了起来,梦玉给他上上下下的抖灰,众人才止住了笑。兰生道:“这一跤,只怕文章都跌出来了。”紫箫道:“人家的文章掷地是金石声,他的文章掷到地下’噗’的一响,是块肉声。”众人听了,又复大笑不止。书带也是笑不可仰,赶到紫箫面前,将他揿倒杌子上,使劲的在他身上混掐,笑的紫箫没口的告饶。书带问道:“你还敢混说不混说?”紫箫摇头答道:“再不再不。”书带说:“你亲亲热热的叫我一声,才饶你。”紫箫说:“要叫你个什么才亲热呢?”书带道:“随你,若是叫的不好,总不饶你。快些!你再不叫,我就混掐。”才要动手,紫箫忙道:“我叫,我叫。我的亲亲热热知心知意的监生妈!”
  引的众人又拍手打脚的大笑。书带笑道:“你还要加字眼!今儿可是要定你的小命儿!”急的紫箫“好姐姐、好妹妹、好姑妈、老祖宗、老太太”一路的混叫。书带笑道:“罢了,饶你这小蹄子罢。”放了手,将他拉起来。紫箫云髻蓬松,金钗堕地,杌子上揉坏了多少的茉莉、栀子,一面挽着乌云,说道:“何苦呢!将人家个头闹的像个什么样儿呢?”书带道:“你不招我,我就惹你的吗?”紫箫说:“是了。妈,你老人家请坐着,等我明儿买块豆腐来孝敬老人家,赔不是。”书带一面走着,说道:“乖孩子,饶了你罢。”众人的笑声那里止得祝紫箫笑道:“不害臊的,蛋黄儿没有长结实,就要做妈!”
  兰生道:“紫丫头,你今儿想着要笑死谁?你再惹人笑,我就撕开你的嘴。我看你还说不说!”紫箫道:“我的嘴预备下几箱子,专等着姑娘们去撕呢。”梦玉直笑的大嚷大叫。
  金凤端了一碗煮的莲子、扁豆、米仁、芡实,蝶板拿着个银羹匙、一碟的雪白洋糖,都站在梦玉面前,梦玉接了羹匙,就着金凤的碗吃了一口,又加上些糖调了调,又吃几口,摇头不吃了。翠翘递过茶来,漱了口。雁书过来给梦玉除了束发冠,将发扎了两个丫髻,脱去皂靴,换了双厚底纳绣满花鞋。蝶板、金凤伺候着解带脱衣,穿上一件百岁衫。这百岁衫,是那些有年纪穷人的布衣服,不拘颜色,要一百个老头子的,是老太太做了新的,给他们换了。每件衣上取一块,斗成一件衫子,与梦玉穿,总是一年一件。因梦玉是个独子,又生在富贵家,恐其享福折寿,故此要借穷人寿数,替他解解灾难。每晚请过安,到自己屋里就要穿上,一年三百六十日,是没有一天不穿的,所以这会儿金凤们替他穿上。此事表过不提。
  兰生道:“笔砚放了半日,是谁动笔?竟请写起来。”五福道:“大奶奶一写就是了。”海珠道:“姨娘们不拘是那位,请写。”陶姨娘道:“咱那字,只好上帐簿,那里写得帖儿?断不写的。”紫箫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要你们写了去刻碑!这也犯得上推三阻四的装腔做势?”朱姨娘笑道:“既这么着,你就一写不好吗?”紫箫道:“使得,我就写。但是怎么说法,要你们说着我写。”海珠道:“这使得。”将杌子端在桌边,紫箫坐着。众人围满一桌,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不定。掌珠道:“我念着,你写罢。”紫箫道:“这好极了。”
  随一面写着,掌珠一面念道:
  梦玉主人远出新归,我等应治一樽作解装之会,而十七又为芳芸姐执??之辰,凡我同人,亦当举觞称庆。是以拟于十六日,早为汤饼,暮治彩觞,一成两事。集群芳于秋水堂前,杯酒双呈,庆同好于春风坐上。礼须自备,分则均摊。敬列芳名,书知是启。同人公具谨开:集瑞堂陶姨娘芳芷堂朱姨娘枣桂堂荆姨娘凝秀堂李姨娘瓶花阁修云二小姐海棠书屋海珠大奶奶掌珠大奶奶介寿堂吉祥姑娘如意姑娘五福姑娘三多姑娘怡安堂兰生姑娘芍药姑娘春燕姑娘紫箫姑娘承瑛堂秋雁姑娘书带姑娘瓶花阁双梅姑娘文来姑娘海棠院翠翘姑娘金凤姑娘蝶板姑娘雁书姑娘集瑞堂婉春姑娘疏影姑娘芳芷堂庆儿姑娘闰梅姑娘枣桂堂秋云姑娘仙凤姑娘凝秀堂秀春姑娘素兰姑娘掌珠念着,紫箫一路写完。从头念了一遍,说道:“好是很好的了。但是我在这儿写,怎么将我的名写在前头,明儿不要叫这些姐姐们骂吗?”掌珠道:“有人骂你,你说我一路念着,一路写的,横竖骂不着你。”只听见一个人走近来笑道:“我头一个就要骂紫箫。”众人抬头看那进来的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魏紫箫灯前鸳谱 周婉贞膝上莲钩
   
  话说掌珠正说“不相干,横竖骂不着你”,只听见外面一人笑着进来道:“我专骂的是紫丫头。”众人抬头,见是仙凤笑嘻嘻的走了来。五福道:“仙丫头为何不早来助个热闹,这是什么时候,又来干什么?”仙凤道:“我那里有点儿的空?直忙到这会儿才歇手。那里像你们清闲自在的,爱到那儿逛就到那儿逛,爱到那儿乐就到那儿乐。咱们要想你们这样自在,是断乎不能。我明儿要求老太太调个清闲些儿的差使,这繁缺,我实在来不及。”五福笑道:“罢呀!咱们巴结着调繁也不能够,那里像你们近水楼台的热闹呢!”紫箫笑道:“不但热闹,还要吃好的。”仙凤不觉面颊发红问道:“吃什么好的?”
  紫箫道:“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兰生笑道:“让他喝口热茶,歇歇儿再说罢。”仙凤道:“热的也不喝,冷的也不喝,不用你们费心。”海珠的丫头正倒上茶来,仙凤接着呷了一口,就交他收了去。兰生笑道:“我知道你不吃冷的,又何苦呢!勉强咽了一口。”陶姨娘笑道:“罢呀,再说仙丫头就要急了。”因说:“你这会儿来,一定是荆丫头叫你来问明儿的事,是不是?”仙凤点着头道:“还有一件事,我恐你们要散,故此赶着来商量。”众人问:“是什么事?”仙凤道:“就是素兰姐姐,他这几天越发烧的利害,不住嘴的咳嗽,实在支持不住了。”李姨娘道:“他是二月间阻住身子,我只道是别的,私下问他几磨儿,他总说是玻谁知一天一天的真个发烧咳嗽起来,一天重似一天。他又不肯吃药,竟有七八分的成手,我也很愁。我那里又是个最繁的地方,就是他不病,已经忙不过来,再加着他病,这是那儿玩得开呢!”仙凤道:“他方才再三同我商量,现在是老太太的大庆,他实在不能支持,明日准定告病出了这缺,让人好补。谁要调繁的,大家商量商量,去求老太太,别要错过机会。”书带道:“不用商量,总不过是介寿堂的这四位姑奶奶里面挑择一位调补。咱们就是磕破脑袋也不中用,倒白费了张罗。”五福道:“这倒拿不准是咱们那里的人调,像你不是瓶花阁调繁的吗?”书带笑道:“你别叫繁缺的听了笑话,咱们承瑛堂比瓶花阁的事务还简的利害。有了芳芸姐儿一人办去,咱们静闲着,倒不如没有调的时候,在瓶花阁倒还有点事儿办办。这会儿是以简调简,那里算得上繁?再者,说句天理良心的话,咱们承瑛堂的人老太太断不肯移动的。你们岂不明白这就里,不过是三老爷向来多病,咱们这三姐妹是老太太相信得过的人。十分里可以有一分的想,不然连一厘也不用去想。”仙凤笑道:“书丫头倒说出理来,咱们也不用混说。明儿李姐儿回了老太太,随他老人家做主,爱调谁就调谁。”李姨娘道:“不但调人,还要求老太太加派一位姑娘才得呢。不然实在忙不过来。”兰生道:“且等明儿再说罢,这会儿也有四更多天,各人去打个盹儿,好起来办事。”陶姨娘道:“知单我带了去,明儿一早叫人各处知会罢。”众人说:“很好。”于是,一齐出了海棠院,纷纷各散。
  梦玉定要送兰生们回去,同出院门。金凤们服侍海珠姐妹卸妆安寝不提。
  众人走上甬道,分了东西各回房去。梦玉同着兰生、芍药、紫箫一直进了怡安堂。这些该班值夜的丫头,媳妇们都在卷棚下,也有坐的,也有睡的。梦玉们转到后轩,芍药道:“送到这里了,你老人家请回罢。”梦玉道:“我要瞧你们进了屋,我才去。”兰生道:“再让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乏的慌。”
  说着,进了房去。芍药道:“我也扎挣不住了。”梦玉同到门口,芍药进了房门,说道:“小祖宗,明日再会。”梦玉拉紫箫也要送他进屋,紫箫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梦玉会意,同他进了屋去。莺儿在小榻上正是打盹酣睡,紫箫也不惊动他,自家将灯拨亮,壁上自鸣钟正打两下。
  时夜漏沉沉,花香袭袭。紫箫同梦玉并肩坐在小凉床上,紫箫道:“你今日知道三老爷对老太太的说话没有?”梦玉道:“什么话?我并不知道,姐姐快对我说。”紫箫将手在他额上一指,说道:“小油嘴,在我面前还要装聋作哑呢!”梦玉道:“我若知道什么说话,叫我..”紫箫将手忙握住他的嘴,笑道:“又要赌咒!半夜三更的说话轻些儿,叫人听着像个什么样儿!”梦玉道:“你逼的人着急。”紫箫就将三老爷对老太太说芳芸之事说了一遍。梦玉喜的手舞足蹈说:“姐姐这句话可是真的?”紫箫道:“我无缘无故的,造个谣言哄你什么劲儿?我倒有句话问你,你还是同芳芸好,还是同我好?”
  梦玉道:“两位姐姐我都是好的。芳芸姐姐疼我,姐姐也疼我。我同两位姐姐都是一个样儿好。”紫箫叹息道:“芳芸从此有了归结,我将来不知怎样一个结局。”说着,止不住的纷纷泪下。梦玉忙将衫袖替他拭面,说道:“我不能自主,倘有一线可图,我同姐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紫箫听见,说道:“梦玉,你此言是真是假?”梦玉道:“倘有一字虚言,天诛地灭!”紫箫止住道:“休要如此。你既真心在我,我必保守此身,以死报你。”梦玉道:“既然如此,我同姐姐灯前一拜,以订百年之约。”紫箫应允,同站起来点了三枝万寿香,将灯拨亮,两人跪在灯前拜了八拜,站起来又对拜四拜。拜完起来,紫箫道:“兄弟,从此我同你并力图之。”
  梦玉点头道:“姐姐放心,此事总必能如愿。”紫箫点头道:“天不早了,你去睡罢。我送你去。”梦玉道:“怕我不会走?你送了我去又转来,大远的道儿,天要亮了。”紫箫拉着就走,梦玉道:“你这何苦呢!我叫该班的嫂子们送我去。”
  紫箫道:“他们送去,我不放心。这会静悄悄的一个人儿也没有,看骇着。”梦玉想来强他不过,只得手拉着手儿转出怡安堂。卷棚下的那些人,都东倒西歪尽皆睡着。
  紫箫同梦玉轻轻走下台阶,时月已临西,晓星初出。他两人在甬道上携手并肩,徐行缓步。梦玉道:“仙凤姐姐方才的说话,我想来倒是个机会,等我明儿求老太太将姐姐调了过去。”
  紫箫大惊道:“这是你要我的命,是不叫我活着了。若果调了我去,我一准是死。”梦玉惊道:“人家谋着要调,怎么姐姐倒不愿意?”紫箫道:“你不知其中就里,我是断不去的。你明儿千急别管闲事,若有别人托你求老太太,你只管替他求,再别提起我。等着我想出别的主意,用着你为力的地方,你再给我出力。我不愿意的事,你断乎不要多嘴。”梦玉连声答应,不知不觉已到了海棠院的门口。紫箫道:“我瞅着你进去了,我好回去。”梦玉撒手说道:“姐姐我去了。”紫箫点点头,梦玉推开门走了进去,随手将门掩上,寂然无声。紫箫对着门站了有半盏茶时,只听见门响,梦玉又走了出来,看见紫箫还站在这儿,惊问道:“姐姐,你还没有去吗?”紫箫说:“我知道你要出来瞧我,何苦呢!你快去睡罢。”说着,走到院门口,向里叫道:“大爷回来了!”里面的金凤们俱还等着,听见都走了出来。紫箫说:“凤妹妹,你拉大爷进去,这是多早晚还不去睡?”梦玉道:“姐姐你也去罢。”紫箫折转身,竟扬长而去。这里翠翘、金凤们服侍着梦玉,就在东屋里安歇。
  一宿无话。
  到了卯初光景,各房执事姑娘以及一切内外人等,俱起来梳洗,收拾打扫。垂花门的查大奶奶,叫该班的妈儿领着插花瓶的老华进来,抱着各色花卉,将介寿堂、怡安堂、承瑛堂、海棠院、瓶花阁及各位姨娘、姑娘们各处大小花瓶樽洗尽行添换。那些丫头、妇女们扫地擦桌,洗碗盏杯箸,收烛台灯盏;老妈们收换洗衣服、端净桶,纷纷不一,各司其事。
  姨娘们梳洗完毕,陶姨娘处有外管事的傅老爷、何老爷写了领帖,印着恩锡堂的图书,领银五百两;又是各铺店、花园应修应找各项银两,听差的嫂子们等着领银。婉春同疏影兑银的、驳帐的、销算的,陶姨娘一宗一宗的登记发付。
  李姨娘屋里是管内厨房的颜嫂子领钱、领海菜、各样应用精美食物。管柴米的汤嫂子领钥匙发米、取炭、放柴及一切应用物件。那些丫头、嫂子、老妈们凡有应是凝秀堂所管之事,都在这时候领的领、发的发,挤了一院子的人。李姨娘同着秀春手忙脚乱的忙不过来,素兰勉强支持着在旁边登记上帐。
  朱姨娘屋里发茶叶,发酒、小菜、果品,摆点心、果匣,备这一日各亲友的生日、做亲、出嫁、生子、开丧、出殡等项一切庆吊礼文。庆儿同着闰梅尽力张罗,朱姨娘过目检点,斟酌轻重,然后叫那些丫头、媳妇们领的领、发的发,都到垂花门查大奶奶、槐大奶奶两人手内转交外管事的领去。送的送,发的发,都到晚上缴销报帐。所得大小赏封,俱交凝秀堂按节均派。
  荆姨娘除每月初一日发工钱月费的日最为热闹,每常日子不过是几件事务,都还省力,又有仙凤、秋云料理裕如,所以荆姨娘比那三人倒来得自在。祝筠也爱这边清净,一月倒也好几天在他屋里过宿。荆姨娘早起梳洗妆饰完毕,就将应办事务料理妥当。接着集瑞堂听差的嫂子拿了知单来打“知”字。荆姨娘瞧了,写个“知”字,秋云、仙凤也画了“知”,交给他往别处去了。他们伺候着老爷的开水、丸药、点心等项,老爷尚在安睡。
  且说梦玉一早起来,翠凤们服侍着梳头洗脸,戴上束发冠,穿了衣服、靴子。吃过丸药、点心,走到西屋里同掌珠亲热了一会。时晓阳初出,他走出院门,看见大院子同回廊下那些老妈们正在打扫,拣直绕过介寿堂,进了东院承瑛堂。正屋尚未开门,梦玉走到芳芸门口,正遇着巧儿端着马子出来,看见梦玉呶呶嘴道:“还睡着呢。”梦玉轻手轻脚走到屋里,见放着帐子,就轻轻走到炕前掀开帐子,觉得一股温香酥人筋骨,看见芳芸穿着青滚口的白纺绸短衫,水红单绸小衣,身上搭着大红线纱夹被,半享单乌云,侧身向外正然酣睡。梦玉坐在炕沿,将身轻轻睡下。芳芸不觉惊醒,见梦玉忙问道:“大早的你来干什么?”说着,将枕头往外拉出点子,让梦玉睡下。梦玉道:“我惦记着姐姐,特来瞧瞧,不知身子好些没有?”芳芸道:“昨晚吃了饭很舒服,夜间也清爽,比那几天觉着好的多了。你回来了身子乏不乏?”梦玉道:“一点儿也不乏。今儿众人给姐姐做生日,姐姐知道不知道?”芳芸惊道:“谁替我做生日?你瞧瞧老爷病到这个分儿,太太急的什么似的,我还有心肠做生日?这是何苦呢!费这些事,我是断乎不要的。我知道这兴风作浪,又是你的主意。我今儿不起来,睡一天,你们要闹只管去闹,我全不管。”梦玉一团高兴,被芳芸说了个冰冷。
  睡在枕头上,一声儿也不言语。芳芸见他如此,心中又过意不去,因将一只手搭在梦玉身上说道:“日子正长,等着将来你..”才说到这儿,不觉满面飞红,顿住了口。梦玉心中领会,将头往里挪了一挪,说道:“今儿实在不是我的主意,将来我替姐姐做生日的日子多着呢。”芳芸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定了一定问道:“是谁的主意?”梦玉就将夜间的说
  话说了一遍,又将知单念与他听。芳芸道:“他们还说些别的没有?”
  梦玉道:“他们没有说什么别的。”芳芸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还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装糊涂!”说着,用手在他头上一指,梦玉听了“嗤”的一笑,将脸儿贴着脸亲热了一会,说道:“姐姐你起来梳洗,我到松大叔那儿去请安,咱们一会儿再见。”芳芸道:“又不要到那里去混跑。”梦玉点头,下了炕,急急忙忙穿东过西到了垂花门,见查大奶奶们都问了好,说道:“我到意园去请松大叔的安,还要到各位师爷先生们屋里走走。”查大奶奶道:“各当铺、京庄、绸庄的伙计们昨日都来问好,哥儿该去回看回看。别处不用去了,等着他们来过再去。”梦玉点头,走出垂花门,查大奶奶站在门口,对着该班的道:“去对槐大爷、查大爷说,多着几个人伺候大爷去回看各铺的伙计们,不要混到别处去。牲口上小心,别骇着大爷。”该班的答应,飞跑出去传话。
  梦玉离了垂花门,走过忠恕堂大院子。东边一个小花圃是蕉雨山房,梦玉看文章的老师鞠冷斋先生设帐之所。这位师爷是个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因过于拘执,不达时务,难胜地方之任,情愿休致。他是祝尚书的同年,所以祝筠请他在家给梦玉看文章,每年送他五百金束修。鞠冷斋最喜幽静,不通庆吊。祝筠知他的脾气,送他在这忠恕堂的东边蕉雨山房,是个人迹罕到之所。派了两个极爱闲、极偷懒的家人、小子服侍。
  鞠冷斋见梦玉聪明风雅,十分欢喜。每逢文期,无不详细批改,悉心讲究,梦玉亦颇能领会。老太太见鞠冷斋是个老道学,甚为钦敬,常将鞠太太、秋瑞小姐接到家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鞠太太只此一女,爱如珍宝。
  这秋瑞小姐生得艳如桃李,而性若冰霜。同梦玉深相契合,亲爱异常。比梦玉大三岁,博古通今,无书不读,洵为巾帼相如。只是性情古怪,叫人难测。就是同梦玉,亲爱的时候竟似夫妻姐妹,冷淡起来又如陌路仇人;将一个极会温柔、极多情义的祝梦玉,无从设想,只得见他亲热的时候,忍不住的说道:“古今的闺秀如姐姐者,可为杰出;而世间之如梦玉者,固不乏其人。但姐姐之所遇者,只惟梦玉。我见姐姐亲爱的时候,待梦玉如同手足还觉过分;忽然冷淡,见梦玉就像冤家还加几倍。这是什么缘故倒要请教,你说说我听。”秋瑞笑道:“蠢才!我以你为千古知音,谁知你是个皮相的顽石。你既不明白我的心迹,我倒要说与你听,好叫你这石点头。”梦玉笑道:“姐姐如果说得有理,我不但点头,还要稽首再拜。”秋瑞道:“但凡天地间有性者未有无情,未有无情而情之邪正不一。春之风、夏之云、秋之月、冬之雪,此天之情也。山川花木、鸟兽鱼虫,此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此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不息,而人之情,则渺渺难名。譬如世间男女,往往自谓多情,就造下无数多情的罪案。或有守礼之人,两心相契,因情而死者不计其数。我前在父亲衙门里,常听见人说,有相与外人而杀本夫者,舍本身应有之情而情于他人,是天地间极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论也。至于我同你在五伦之外,直说不上情字,因你在我父亲门下,我同你世谊姐弟,拉扯着算兄弟。我见你举止动作无不合我心意,舍你之外无可与语,所以我打心眼儿的欢喜亲爱。我既爱极了你,我又不能同你百年相聚,徒然叫情丝捆住,枉送了性命。我父母只我一女,我为一己私情失双亲之爱,罪莫大焉!安能言情?所以我亲热你,是爱极了你;冷淡你,也是爱极了你。我恐为情字所困,故不得不亲而常淡,热而忽冷,正是我爱你一片苦心。我打谅你领略我的衷曲,谁知你还是情中的门外汉!”梦玉听了不胜拜服。所以同秋瑞成了个世外知己,彼此并无避忌。这且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蕉雨山房,正值鞠冷斋领着小子在那里浇花,梦玉走到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问先生安好。冷斋回了揖答了他好,又问些路上的闲话。梦玉告辞退出,方走到恩锡堂,正是这些嫂子们进去的时候,一个个都是俏妆乔扮,瞧见大爷,这个拉着请安,那个拉着问好。梦玉都问了嫂子们的好,又问周惠的媳妇,“婉妹妹怎么不见?”原来周惠有个女儿,名叫婉贞。今年十五岁,生得有十分姿色,又兼伶俐,做一手好针线。闲着时,还跟着两位大奶奶读书写字,同梦玉最说得来。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都很疼他。到上房来,不是同老太太吃饭,就是海珠们拉去同吃,在里面最为亲密,所以梦玉惦记问他。听周嫂子说才起来,也不多问,就往左边廊下进了院门。周惠家住在尽后,顺着围墙转入西院小门。
  这院里是周惠、李祥、陈泰三家住着。李祥的媳妇是下班,抱着个奶孩子,在院子里掐茉莉花儿。梦玉道:“李嫂子,你今儿下班吗?”李祥的媳妇回过头来,见是大爷,忙堆着笑道:“大爷来瞧周姑娘来了?”梦玉笑道:“我特来瞧嫂子的。”
  李家的道:“罢呀!大爷,你别折掉了我的这点福,我留着还要活几年呢。”梦玉一面笑着,一面走到他身边,见他光着脖子,穿着件青滚口的白纱短衫,青纱裙子,宝蓝缎绣花厚底四寸弓鞋,一头漆黑乌云拖着燕尾,别着一枝金扁簪。梦玉觉着一阵异香扑鼻,问道:“嫂子,你身上是什么香?闻着很舒服。”李家道:“任什么儿也没有,是你自己身上的香。”梦玉笑道:“我不信,让我闻闻才放心。”说着,抱住他一路乱闻,将个李家的笑的手软,几乎把个孩子栽到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梦玉连忙放手,飞跑到周家屋里来。进了屋,走到后面院子,是婉贞的住房。叫道:“贞妹起来没有?”婉贞听见是梦玉,忙应道:“我起来了。玉哥你进来!”梦玉走进屋去,见婉贞坐在炕沿上,正在穿鞋。婉贞道:“我听见你昨日回来,就要进来瞧你,谁知姥姥家里来接我去逛,直下了梆子好一会儿才回来。正想着梳了头,要来瞧你呢。”梦玉坐在他的旁边道:“我这几天很惦着妹妹,昨日回来,要一点空儿也没有,我今儿才来瞧你,妹妹别怪。”婉贞笑道:“有什么怪呢!”
  婉贞一面说着,一面穿鞋。梦玉道:“我替妹妹穿这只。”说着,拿起那只鞋来,就拉着他的脚要穿。婉贞抿着嘴儿笑的乱推乱推,说道:“谁家的爷们替姑娘们穿鞋呢!”梦玉笑道:“你不叫我穿一穿,我是不依的。”婉贞想来强他不过,只得伸出脚来解去红绫睡鞋,说道:“你套上,等我穿罢。”梦玉也不言语,将他的这脚儿抱在怀里,左穿右穿闹了好大一会。
  婉贞笑道:“算了,算了,你有事去罢,咱们一会儿再见。”
  梦玉道:“我正来约你,今儿是公分给芳芸姐姐做生日。昨日知单上没有写着你,我一会儿对他们说,也算上你就是了。”
  婉贞道:“很好。我就进来。”梦玉站起身来说道:“你梳完头就去,我还要到别处走走呢。”婉贞点头。梦玉出了周家,又到李家的房门口,叫道:“嫂子,我去了。”李家的忙叫道:“进来歇歇儿去。”梦玉答道:“再来瞧你。”说着,出了院门,东弯西转,在这些各院子嫂子们、姑娘们处处走到。然后走出崇善堂,拣直进了意园,穿花拂柳来到绿云堂。松大人刚洗完了脸,梦玉走到面前跪下请了安。松柱连忙扶他起来,问道:“回来还不乏?”梦玉答道:“不乏。”松柱正要闲话,只见门上李福进来回道:“丹徒县赖太爷禀见。”松柱道:“请在二米堂坐罢。”随即赶紧出去会客。梦玉辞过,出了园门,走敬本堂。在两边院子的清客、杂务、琴棋书画各位师爷先生房里都回看了。走出春晖堂,到了茶厅面前,查、槐两管家俱在那里站着。梦玉走上前去问了好,家人们拉进牲口来,服侍大爷骑上马。槐大吩咐,多着几个跟大爷去,各处一转就回来,不要耽搁。众人齐声答应。
  梦玉的马出了二墙门,那些闲散家人们都站在两旁,请大爷安。梦玉在马上欠身答应他们。其余跟出门的上了牲口,前后围着,穿街过巷。凡是祝府的各当各铺,不拘是那位老爷的,都遍处走到,回看了他们。来到西门大街上,梦玉吩咐到鞠太爷家去,众人应了。走不多路,纷纷下了牲口,扶着大爷下来。
  家人们忙去打门,打了半日,里面一个蓬头黄发的小子出来开门,认得是祝大爷。梦玉拣直进去,见秋瑞小姐坐在台阶上洗衣服;穿着件细白布衫,月白夏布裙,青布小弓鞋;头上挽着云髻,插着一枝银扁簪。梦玉赶忙请姐姐的安,小姐连忙站起来,扶住问道:“兄弟,你好!几时回来的,道儿上不辛苦啊?”梦玉道:“承姐姐问兄弟好。师母呢?”小姐道:“在堂屋里。”梦玉进去,见鞠太太穿着葛布衫,蓝夏布裙,靠着桌子拣芹菜。梦玉跪下请安,鞠太太忙叫道:“姐姐快扯他!我手脏。”小姐连忙过来扶祝梦玉走在太太面前问道:“师母好!”太太说:“我好。你去了这几天,我很惦记着。后日是老太太的大庆,我同姐姐是要来拜寿的。原想着明儿是寿日,就该去,因你姐姐的姨娘是我请他看屋子,他要明儿晚半晌才来,我也只好后日到你们那里去。我明日先叫你姐姐去拜寿罢。”
  梦玉道:“今儿是芳芸姐姐生日,我们大家公分。我的意思要请姐姐今儿去,大家热闹热闹。我替姐姐出上个分子。”鞠太太道:“也罢。姑娘,你依着兄弟,今儿就去罢。”秋瑞小姐想了一想,说道:“使得。你先回去,我就来。”梦玉欢喜之至,连忙说道:“我家去打轿子来接。”小姐应允。梦玉欢喜道:“我也不坐了,家去等着姐姐。”说毕,辞了鞠太太就走。鞠太太再三留住喝茶,他头也不回,一直出去了。小子赶忙出去关门。
  梦玉到了外面,家人们扶着上马,众人依旧围着。不多一会到家,进二门下了牲口,对着查大说:“鞠小姐要来,就将东大奶奶的轿子去接,多派几个人去伺候,要紧,要紧!”查大道:“大爷请进去,我立刻差人就去。”梦玉又再三嘱咐了几句,就往夹道里一直进去。到了垂花门,又想起方才帐房里的傅老爷、何老爷那里忘了去答拜,从新又走出忠恕堂,到西边院里答拜了两位老爷。折转身来,飞跑进了垂花门,见过查、槐两位大奶奶,然后进去。正一路跑进景福堂,才转入屏风,谁知里面一人跑了出来,与梦玉碰了个满怀,两人几乎跌倒。
  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对荷花
   
  话说梦玉正走到景福堂围门后,不防里面跑出一人碰了个满怀,几乎跌倒。梦玉一看,原来是巧儿,笑问道:“你慌慌张张到那儿去?”巧儿应道:“姑娘差我到六如阁对老安、老常说,佛前点上香烛,姑娘要去拜佛。”巧儿说毕,匆匆而去。
  梦玉转出卷棚走上甬道,瞧见怡安堂前两边栏杆上,俱是艳妆浓饰,锦簇花团,左右回廊下,袅袅翩翩,往来络绎。那些人瞧见大爷,用手乱招。梦玉赶忙来到檐下,见四位姨娘同各堂执事姑娘及周惠的女儿婉贞、杨华的女儿雪姐、金定的女儿美儿、陆进的女儿莲儿等站在一堆。梦玉不知同谁说话才好。陶姨娘道:“奶奶们刚才进去,你也快去,请过安让咱们见个面,要去介寿堂回话。老爷在介寿堂请安,快下来了。”梦玉点头上去。
  祝府的规矩每日早晚两次请安,都在卷棚下两边会齐。先是梦玉夫妻三人见后,才是姨娘们同执事姑娘见太太,回话已毕,才去介寿堂请安。这是一年四季一定而不可移的规矩。此时地桂夫人才用过点心,海珠姐妹上去请安。梦玉正赶上,以此姨娘们催他进去。梦玉走进怡安堂,到里间碧纱内,见海珠们站在两旁。梦玉上前跪下请安,桂夫人问:“你见过松大叔没有?”梦玉答道:“都已见过。”又回:“看了各位先生、师爷,各铺的伙计也全已回拜。转到师母家请安,师母同姐姐都说,请老太太、太太的安,一会儿姐姐就来。”桂夫人道:“正要想着请去。怎么师母今儿不来?”梦玉道:“要请人来看了家,才能来呢。”桂夫人点头,吩咐:“往介寿堂去罢。”
  海珠等答应,三人退了出来。
  姨娘们一齐进去请安,回了各人应办的事务,应发应驳的款项,一件一件请太太示下。各人回事已毕,陶姨娘回道:“今日丫头们公分给玉大爷洗尘,在秋水堂,叫瑞宁班进来唱几出戏,求太太恩典赏半天假。”桂夫人笑道:“你们也会乐,吃个哑酒儿罢,还要唱戏!”朱姨娘笑道:“明日是芳芸的生日,今儿顺便替他做生日。”桂夫人点头笑道:“准你们半天假。”李姨娘道:“素兰病重,难以办事。凝秀堂事务最繁,求老太太同太太恩典,调一个能干人去才好,还要求多派一个才办得下来。现在是老太太的大庆,事务更多。”桂夫人道:“一会儿回老太太,必得派人才是。”众人答应,出来伺候太太到介寿堂去。姨娘、姑娘、丫头们跟了三四十个,就像碎锦流霞、彩云香雾。不多会,来介寿堂。
  祝筠已往承瑛堂去看兄弟。桂夫人走到檐下,值日丫头启帘伺候,桂夫人进去。老太太坐在纱外间,向石夫人问三老爷的病势。桂夫人上去请过安,同石夫人见礼,问道:“三兄弟好些吗?”祝母道:“你三妹子正在这儿说,昨晚很安静,今儿早上欢天喜地的很有精神,还嚷着要到这儿来呢。”桂夫人笑道:“这真是老太太的福气,佛爷保佑,从此一天一天的就好了。本来瞧着三兄弟那个样儿,不像没有寿的。不过是年灾月晦病这一常”祝母点头叹道:“想是神佛可怜我这条老命,叫三小子病好也未可定。你们坐下,让孩子们好坐。”桂、石两夫人就在榻前对面坐下,梦玉三人坐在背后。众丫头各送香茶,祝母用茶已毕,姨娘、姑娘们上来请安。
  祝母笑道:“婉丫头也搅在这一堆里,走过来我瞧瞧,今儿为什么打扮这样体面?”婉贞走到老太太面前,桂夫人笑道:“他们今儿出分子呢。”祝母问:“那儿去出分子?”桂夫人答道:“他们今儿公分给梦玉洗尘,顺带着替芳芸做生日。”
  祝母欢喜笑道:“也不带我出个分子,我竟不知道芳芸是今儿生日。”石夫人道:“芳芸托老太太洪福,是明日生日。因明儿是老太太的寿日,他们没有空儿,以此挪到今儿。”祝母笑道:“他们鬼鬼祟祟的倒会热闹,是怎么个公分?说给我听听。”陶姨娘回道:“老太太一席,老爷、太太一席,三老爷、三太太一席,都摆在承瑛堂,请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就着三老爷去热闹。丫头们都在秋水堂,求老太太的恩典,赏半天假。
  早上是面,晚上酒席。叫了瑞宁班进来唱两出戏。”祝母乐的哈哈大笑道:“真热闹,真会乐。老爷今儿请松大老爷呢,那里还有空儿来吃面?咱们上房只要一桌,摆在承瑛堂就是了,要三桌四桌的干什么?但是不出分子,也没有白吃你们的道理。”朱姨娘笑道:“丫头们都是受老太太的恩典,沾老太太的福气,比老太太赏的分子还多还大呢。”祝母笑道:“朱丫头倒会说句话。既这样,今儿竟放你们一天,尽着你们去乐一乐。婉丫头也去罢,别耽搁你们吃面。”桂夫人站起来回道:“媳妇还有事回老太太。”祝母问:“什么事?”桂夫人道:“据李姐儿说,素兰患病,一时难以就好,近来很支持不祝凝秀堂事务又繁,他实在勉强不来,禀请告病调理。求老太太恩典,另调一个顶补,李姐儿忙不过来,求老太太格外添派。见那素兰就是不病,也是风吹得倒的,再兼有病,如何办得下去?”祝母道:“我也想,李丫头同陶丫头都现在带着身子,往后一天一天的辛苦不起,连陶丫头那里,也得添派一个才好。既是这样,吩咐将介寿堂、怡安堂、承瑛堂三处的丫头,除了芳芸外,都叫来等我斟酌。”听差的嫂子们答应,分头去传,不一会儿到齐,上来请安,一溜儿站着。祝母将他们瞧了几眼,说道:“素兰这一缺,给了兰生去顶补罢。”桂夫人道:“老太太调的很好。”祝母道:“还得添派一个,也必得能干些的才好。紫箫、书带、三多、如意这几个孩子都能干出色,只是书带现在三老爷那里,少他不得,难以调动。罢呀,竟将紫箫添派在凝秀堂,如意派了集瑞堂,都倒相宜。”桂夫人、石夫人同声说:“这实在老太太的眼力不错。”祝母笑道:“竟是这样定罢。等我将这些无事丫头挑两个补他们的缺,再去上档子交代。”桂夫人们答应,吩咐将十五岁以上的效力丫头传来候挑。
  只见紫箫走到老太太面前跪下说道:“丫头蒙老太太高厚恩典,派在凝秀堂办事,自当勉力报效,但是丫头才具平常,不胜繁任,今情愿同书带对调。三老爷病中服侍及一切饮食药饵,丫头自问实能尽心伺候,断不叫三老爷动气。”祝母听他这番说话,心中想道:“三小子病中肝火甚旺,一点半点的就动气。紫箫这孩子人很伶俐,他去倒很合宜。人家都要想着往旺处飞,谁肯到三老爷那冷淡处去巴结?这孩子不嫌冷淡,情愿去出力,怎么不叫人要疼他?”祝母想着心酸,不觉眼圈一红,说道:“孩子,这是你情愿,不要勉强。”紫箫道:“这是丫头一片至诚,并不勉强。”祝母点头叹道:“很好。你果出至诚,我自然疼你。就将书带调派凝秀堂,紫箫到承瑛堂去。”
  桂夫人、石夫人都答应了。紫箫叩谢老太太,又给桂夫人、石夫人磕头,退了下去。
  兰生、如意、书带上来叩谢,也给两位太太磕头,媳妇们带着十五岁以上的丫头共三十七个,分作三班上来磕头,分开两旁站着。老太太瞧见头一班第三个,生得很端庄富态,穿着件旧绿纱衫,青纱裙,不像个丫头气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走上前来,跪下回道:“丫头叫双庆,原在绣花处当差,去年蒙老太太恩典,拨在芳芷堂学习。现年十七岁。”
  老太太点头,望桂夫人们道:“很去得。”两位太太答应:“去得。”老太太命他另站一边。又看第二班的第五个,穿青纱衫子,松花纱裙,瓜子脸儿,俏白麻子,高高身材,也有个十七八岁年纪。祝母用手指道:“你叫什么?今年多大?”那丫头忙赶过来,跪下回道:“丫头叫长生,现在绣花处当差,今年十六。”祝母点头道:“去得。”长生站起,同双庆站在一处。老太太又看那第三班的头一个,生得粉团脸儿,杏眼桃腮,颇有丰韵;穿着淡黄衫子,月白纱裙。祝母看了十分中意,对着桂夫人、石夫人道:“那三班的头一个好,就是他罢。”
  两位太太都道:“很去得。”那个丫头忙过来跪下道:“丫头叫江苹,今年十七,现在怡安堂当差。”老太太道:“就是他们三个罢。长生补了如意的缺,双庆补了兰生的缺,江苹补了紫箫的缺,书带派凝秀堂,如意派集瑞堂,你们去上档子,各人去交代执事。”众人答应,纷纷出去。
  只见芳芸进来给老太太同两位太太磕头,祝母笑道:“好孩子,今儿众人给你做生日,我还没有出分子。听见说还要请咱们吃面呢。”芳芸道:“丫头蒙老太太豢养深恩,二太太、三太太的教训抚育,丫头就粉骨碎身,亦难图报。”说着,流下泪来。祝母们笑道:“傻孩子,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欢欢喜喜的,我要到承瑛堂去吃面,他们等着你拜生日,快去罢。”
  老太太一面说着,同两位太太起身,往承瑛堂而去。姨娘、姑娘们先到怡安堂卷棚下,给那新得差的道喜。姑娘、嫂子们围着一堆,将几个新调姑娘应接不暇。
  梦玉坐在栏杆上闷闷不乐。紫箫瞧见,故意搭讪着说话,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拣直走进自己屋里去了。梦玉脱身跟着来到屋里,紫箫拉在身边笑道:“你怪我到承瑛堂去,你心里有气不是?”梦玉撅着嘴,一声儿也不言语。紫箫将他抱着,脸贴脸笑道:“傻兄弟,我今儿调到承瑛堂去,这身子才是你的了。怎么这样糊涂?”梦玉猛然省悟,不觉转愁为喜,抱住紫箫叫了几声“知心的姐姐”。紫箫道:“这才有二分工程要我去做,我有一句话照会你,一会儿吃面、吃酒、看戏,你总不用管我,随我自来自去。我从今日起,要下死工夫拼着命,才能够遂我同你昨夜灯前之约。”梦玉听说,两眼通红道:“姐姐,我将来何以报你?”紫箫笑道:“傻兄弟,我同你说什么报不报,只要遂得我心愿,也就同修行成了正果一样。你以后不要来缠我。要紧,要紧!”梦玉点头。
  两个人正在说话,只见春燕进来叫道:“鞠小姐来了一会,到处找你不见。”梦玉听见,急忙出去,看见一堆人站在甬道上,赶忙过去,正是秋瑞小姐同着他们站在一处,忙问道:“秋瑞姐姐多会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秋瑞笑道:“来了半年,那里去找你的影儿?本来咱们这样人,也不配你大爷来接。”一夕话,将个梦玉急的脸胀通红,只是要哭。海珠笑道:“秋姐姐同你说玩话,也犯得上急成这样。”秋瑞将手中的挑罗汗巾替他擦眼泪,笑道:“别没溜儿,谁家说玩话就着急呢!”梦玉这才欢喜,问道:“你们站在这里等谁”海珠道:“咱们商量了个主意,因为芳丫头新病才好,辛苦不起,他若是一处一处的谢到,断来不及。莫若请他到秋水堂,咱们大家团拜,又省了多少事,他又不费力。横竖老太太放咱们一天,早上的面,也不必端来端去的,拢共拢儿都在秋水堂一吃就完了。”梦玉笑道:“很是。何不就去,又站在这儿干什么?”
  掌珠道:“头一件是芳丫头到六如阁拜佛去了,第二件是各位新派的姑娘们去接手交代任事,第三件是找不着你,只得同秋姐姐在这里白站着。”梦玉道:“既如此,咱们何不到秋水堂去等他们不好吗?”三多道:“等着芳丫头来了再去。”荆姨娘道:“秋小姐出了四两分子,芳丫头怎么好收呢?”梦玉不等秋瑞开口,说道:“芳姐姐必定收的。”荆姨娘道:“未必,可以同你赌东。”梦玉道:“赌什么?”荆姨娘道:“若是芳丫头收了,今儿众人的分子全是我的;若是不收,今儿一早一晚都是你的。如何?”梦玉道:“谁作保人?”朱姨娘道:“在地儿都是保人。”正说着,看见芳芸已转过景福堂来,正要往海棠院去,众人赶忙叫祝芳芸瞧见,只得往甬道上来。走到面前,五福道:“咱们会齐,都到秋水堂团拜。”芳芸道:“我应该一处一处去拜谢才是。”秋瑞道:“都是好姐妹,谁还来争你的理?等着你身子大好了,慢慢再谢罢。”荆姨娘手中拿着个白纸红签的包儿,递与芳芸道:“这是秋小姐的祝敬。”芳芸接着,向秋瑞道:“怎么叫姐姐又费心,改日再谢。”
  原来海珠、掌珠、修云、紫箫、书带、三多、如意、兰生、芳芸、春燕这十个人,都是鞠冷斋学诗的门人,所以同秋瑞是世谊姐妹。荆姨娘见芳芸收了秋瑞的分子,急的满面飞红。梦玉拍手大笑道:“赢定了,赢定了。”海珠、秋瑞这一班人笑道:“输了,输了。”芳芸不知缘故,问道:“你们笑些什么?”三多忍不住,就将他们两个赌的东道说了一遍。芳芸笑道:“本来荆姨娘是要输的。秋姐姐给我的东西,我还有个不收吗?”正说着,见那新派差的姑娘换了衣服一堆儿过来。长生道:“咱们三个人今儿再不想赶上出分子,这真是托玉大爷同芳芸姐姐的福气。”众人道:“咱们到秋水堂去罢。”秋瑞道:“早知道等到这会儿,我方才就该同二妹妹到三叔叔那里去,都见过了。二丫头去这半天又不来。”海珠笑道:“才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二丫头同紫丫头来了!”众人道:“咱们慢慢走进园,到秋水堂去等。”众人应允,都往如是园来,顺着回廊修竹转到竹香梧影山房。秋瑞道:“你们这些人实在懒,这两棵梧桐树上斑斑点点的,也不叫人洗洗。”梦玉笑道:“我出门十来天,谁有这雅意来洗梧桐?”众人一路说笑,穿出竹林卧石,.层幽溪。曲折山凹处为夫出堂,高下梅树约有数十株,迤逦东去,一带竹篱遮着茅屋数间。由小径向西转过飞云石,只觉得一片荷风沁人心骨,满池里莲花大放。
  一齐来到秋水堂,姨娘们早已差人结彩挂灯,茶房内派人专司茶酒,开了富春阁后门,传瑞宁班伺候。这秋水堂同富春阁俱有戏房,向来演戏之所。海珠们靠着栏杆,看那荷叶里的露水就像翠珠绿玉。秋瑞道:“怎能够将荷叶里露水取下来泡碗茶吃,真是有趣。”海珠、芳芸、梦玉一齐笑道:“我也正想着这味儿。”秋瑞道:“等二姑娘同紫丫头来,看他们想得到想不到?”正说着,修云、紫箫、书带跟着一群丫头们来了。
  修云笑道:“你们走的好快,咱们这么撵也撵不上。”梦玉问道:“二妹妹今日大好了吗?”修云道:“好了,不过身子发软。你先在那儿?我出来半天也总没有瞧见。”梦玉道:“我在紫姐姐屋里。”荆姨娘道:“咱们不用说闲话,且将生日拜过再说别的。”众人都说:“有理。”一齐到戏毡上团团站定,跪下去拜了四拜起来。芳芸、梦玉拜谢众人,又一齐跪下拜了四拜。真是花枝招转,彩蝶翩翩,众人拜完十分欢乐。
  秋瑞道:“二丫头,紫丫头,你两个来瞧瞧景致。”修云同紫箫走到栏杆边。梦玉指道:“你们瞧,荷叶里是什么?”
  紫箫道:“都是露水,取来泡茶真是琼浆玉液!”修云道:“我想着泡茶,紫姐姐有此心?”海珠们笑道:“咱们早说过了,要试你两个的雅俗如何。”修云笑道:“这叫做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掌珠道:“趁这会儿露水未干,咱们叫些丫头坐了采莲船,每人拿个净碗到荷叶里取下来,吃个荷叶露茶。你们说好不好?”众人一齐大赞,芳芸道:“此计虽好,必得有个章法。咱们共有几只小船?”朱姨娘道:“如是园有八只采莲舟。”芳芸道:“咱们只有六只船,每船头上坐一人,船舱左右二人,各拿净碗一个,面皆向外,后梢一人摇船,除了摇船不算外,六只船共三十人。将船轻轻放入荷花深处,各人尽力去取,可以顷刻而得。”梦玉乐的大嚷大叫道:“妙极!妙极!我也去。”海珠道:“罢呀,祖宗!你同秋姐姐在这儿瞧着,等咱们去取了来请你。”秋瑞道:“也罢,你同我在这儿瞧罢。”梦玉只得勉强应允。众人脱去外面大衣,叫媳妇们将戏场关上,解下纱裙,一阵的俱到那垂柳堤边码头上,各上莲舟。每船上是一个会摇船的嫂子,解去缆,手中执着桂楫兰桡,向着碧水清涟轻轻荡去。
  这秋水堂上,只剩了秋瑞、芳芸、梦玉、陶、李姨娘五人,同着些大小丫头而已。各人都在四处观看。芳芸因身子才好,辛苦不起,坐在一边歇息。陶、李姨娘两个靠在窗口商量老太太生日之事。梦玉同秋瑞坐在栏杆上,望着他们都到莲花深处,一个个绿叶红妆,争妍夺媚。梦玉不觉心旷神怡,手酥身木,不知这身子是在何处。正看的出神,觉得有人将他乱摇乱晃,定了定神,见是秋瑞笑的耳红面热的说道:“怎么一会儿发了呆?人家说话你也不听见,叫你又不答应,这是什么缘故?”
  梦玉笑道:“我瞧着他们,不觉出了神,姐姐叫我总没有听见。”
  秋瑞笑道:“我前日瞧见一本书上,夫差在姑苏台看那些美人采莲花,夫差竟晕了过去,赶着灌姜汤还救了三日三夜才醒过来。”梦玉不等说完,止不住哈哈大笑,说道:“不知西施在旁边是怎样的着急!”秋瑞回过头去道:“你看那一朵莲花,开成一大堆。”梦玉看见说:“哎哟!是朵大并头莲。”
  秋瑞不觉失口道:“物犹..”赶忙顿住,已是红晕桃腮。梦玉早已听见,忙问道:“姐姐,你念什么?”秋瑞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香远益清。这几句都是写莲花的精神,只可惜将他比过六郎莲,虽不染污泥,不能不千秋遗恨。”梦玉连连点头。秋瑞将方才的失口,不露形迹轻轻掩过去了,说道:“兄弟,你叫他们倒杯茶我吃。”梦玉恐丫头们手不洁净,亲自去端了一杯梅片新茶过来。
  只听见那些采莲船在那荷花之内笑语喧阗,你问我答的好不热闹,渐渐都到秋水堂面前来了。陶姨娘问道:“有了多少?”船上答道:“每人都有大半碗。”李姨娘道:“算了罢。你们打谅着要洗澡吗?咱们等着要吃面呢?”海珠们听说,一路回船,一面接露,陆续又到码头,你递我接慢慢上岸,都是笑嘻嘻走进秋水堂来。丫头们将花露俱归一处,满满一大古磁瓶,上面用新荷叶扎了瓶口,放在大炕桌上。翠翘等各人服侍海珠们穿上衣裙,戴上珠翠。
  众人赶着穿戴完备,李姨娘吩咐摆面,丫头们赶着摆设桌椅,对着戏场一圈儿摆了八席。众人让梦玉、芳芸坐中间两席正面,他两个那里肯依!让了半日,海珠道:“今儿的面准吃不成,不要说芳姐儿,连梦玉也闹的一股子酸气,好讨嫌!”
  梦玉笑道:“芳姐姐,咱们就依了他们,省得让个不了。”芳芸道:“既如此,我同秋姐姐一桌,你同二小姐一桌。”众人道:“这倒很是。”梦玉、修云坐了首席正面,旁边是紫箫、仙凤二人;芳芸、秋瑞是二席正面,左右是三多、如意;三席正面是海珠、陶姨娘,两边是兰生、五福;第四席掌珠、李姨娘,左右是吉祥、秋雁;荆、朱两姨娘是第五席正面,两边是翠翘、蝶板;第六席的正面是双庆、书带,左右是文来、春燕;第七席的正面是秋云、长生,两边是芍药、雁书;江苹、婉贞坐了第八席的正面,两旁是婉春、疏影。还剩下双梅、秀春、闰梅、庆儿四人在七、八两席上各添两坐,又将雪儿、美儿、如心三个添在三、四、五桌上。摆了八席,共坐三十九人。陶姨娘派了十几个后生干净妈儿们在此伺候,各姑娘们手下丫头斟酒服饰。
  海珠道:“吃面有一会耽搁,何不叫他们先唱几出呢?”
  众人都道:“很好。”吩咐开掉戏场门,将中间长挂屏卸去,露出纱缦后场,就以纱缦背后两边戏场门挂着大红满绣门帘。
  有个十二三岁的小旦,穿着大红衫子,包着头,拿着牙笏同笔走出戏场,朝上磕了三个头,起身走到梦玉桌前请点戏。梦玉道:“仙官先来代吃杯寿酒。”仙官接着一饮而荆梦玉抓些果子给他,说道:“不用点戏,拣着吉利些的唱几出,等吃完了面,唱全本《无底洞》,要看你这蝎子精。”仙官答应,转身要走,朱姨娘叫过来,将手摸着他的脸说道:“一个多月没有瞧见你,倒像又长了些。”将杯酒递到他嘴边,仙官喝了。
  翠翘笑道:“包着头倒很像庆儿的妹子。”众人听了大笑。
  仙官回到戏房妆扮。不一会,鼓响锣鸣,开场是《大八仙西池庆寿》。梦玉背后一个丫头高声叫道:“赏坐。”纱缦里的后场一齐坐下,仙官出来磕头谢坐。场面上站满了八仙、王母、仙子以及海上诸仙,十分热闹。齐声唱着“寿筵开”的曲子,真是笙歌嘹呖,响遏青云。曲子唱毕,只听见王母说道:“今日乃本府芳姑娘千秋大庆,诸仙子理当献上蟠桃春酒,以祝康宁福寿。”两边扮的仙女捧着一盘桃子,一对镀金爵杯,斟满寿酒送到芳芸面前跪下。芳芸将酒饮干,吩咐将鲜桃供在几上。梦玉心中大乐,丫头们放了庆寿赏封,芳芸另赏几吊钱。
  班子里谢过赏,领了下去,接着又唱几出吉利戏。席上正在用面,有个丫头上来在梦玉、海珠耳边说了几句话。见他们站起身来,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巧语说风情不妨画卯 苦心尝药味慨试鸾刀
   
  话说众人正在看戏吃面,丫头来回:“姑太太、姑老爷到了。”海珠们听见,立刻起身去接,梦玉急忙先去,紫箫、秋瑞跟着就走。海珠叫道:“苍苔甚滑,看仔细栽在石头上。”
  两人头也不回,一直径去。梦玉来到承瑛堂,气也喘不过来,走进里面。老太太瞧见,笑道:“你丈人、丈母来了,快去接罢。”梦玉答应,转身就走,刚出了院门,遇着秋瑞、紫箫两个笑道:“接丈母也不犯着这样跑!”梦玉笑着让他们进去。
  秋瑞来到檐前,丫头们启帘伺候,同紫箫进去,秋瑞上前请老太太安,至祝露面前请安、问三叔叔好。祝母问道:“太太今儿为什么不来?”秋瑞答道:“母亲明日过来给老太太拜寿。”
  祝母笑道:“那也不敢当,老姐妹拜个什么?过来热闹热闹。”秋瑞道:“侄孙女刚才到怡安堂,被他们半路上拉去吃面,这会儿才得过来请安。”祝母笑道:“说什么拉去吃面,明摆着是拉你去出分子。”两位太太同祝露都笑起来。祝母道:“你同三叔叔坐坐,瞧咱们吃面,你大姑姑也快来了。”秋瑞答应,在祝露榻前陪坐闲话。
  紫箫过来问:“老爷想吃点什么?”祝露道:“刚才吃点燕窝汤,总觉口中无味。”紫箫道:“丫头叫他们找了两只七八年的老鸭子,丫头亲自收拾,晌午些儿可以吃得。”祝露道:“你那里有钱买东西请我?叫芳芸开了帐罢。”秋瑞笑道:“两只鸭子值几个钱?是他的一点孝心,叔叔赏脸收了他的这点儿敬意罢。”祝母们笑道:“紫箫送礼,还带着一个帮说话的人。”祝露也笑道:“倒是咱们秋姑娘说的有理。”正在说笑,海珠、掌珠、修云、芳芸进来,祝母道:“你父亲、母亲都来了,你们到垂花门去接罢。”秋瑞道:“我也同去接姑姑。”海珠众姐妹都到垂花门去,正上怡安堂甬道走着,瞧见中门大开,梅白、秋琴、梅春同着梦玉们一齐都走了进来。海珠姐妹赶着上前迎接。梅白夫妻每人拉着个宝贝女儿,十分亲热。修云、秋瑞上前请安。秋琴同梅白道:“怎么有劳鞠小姐大驾。”秋瑞道:“侄女本该远接才是。”姨娘、姑娘们请安问好,秋琴道:“怎么二丫头瘦了这些?”修云答应新病初好。海珠道:“兄弟也觉瘦些。”秋琴道:“不知是怎么?他近来连话都懒说,带他来同梦玉闹一阵子才得,不然这孩子要成玻”娘儿们彼此问答,不觉走过怡安堂,往介寿堂院门绕过来,到承瑛堂门口。桂夫人、石夫人在甬道上等候,梅白先上前去见礼问好,转身去见老太太。
  走进承瑛堂,祝母瞧见满心欢喜,梅白至膝前跪下请安。
  祝母扶他起来,捧着老太太的手,又跪下问了安好。至祝露榻前,哥儿两个彼此说些记念。秋琴已走进堂来,祝母忙问道:“秋琴仔吗今儿才来?”秋琴跪在膝前请安,说道:“魁儿身上不好,迟来了几天。”祝母一面扶着,问道:“魁儿仔吗呢?”秋琴道:“不知是个什么症候,成天家总不言语。坐在那儿就坐一天,站在那儿就站一天。除了念书,就是这呆呆的样儿,真叫人心烦!”正在说着,梅春过来请安,祝母将他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问个不了。该班的李祥媳妇来回说:“老爷请姑老爷说话。”梅白站起告辞,祝母道:“你二哥今日请松大哥。你哥儿们也是多年不见面了,很望你来。快去热闹罢。”
  吩咐梦玉:“陪你丈人出去,带着魁儿去见二舅舅同松大爷。外面无事,同他到秋水堂合你们一堆去热闹,不许唬着他。”
  又吩咐姑娘们:“瞧着魁兄弟,别叫他呆头呆脑的。”众人齐声答应。
  梦玉跟着梅白同魁儿一直到敬本堂。众人见过礼,松节度笑问道:“香月何以今日才来?”梅白道:“为因山水勾留,故此来迟。”彼此让坐,叙谈别悃。祝筠命魁儿:“同哥哥去出分子罢。”梅春答应,同梦玉进垂花门走至景福堂,瞧见秀春手中提着两把洋錾锡酒壶,后面丫头三子端着两碗菜,低着头走了出来。梦玉问道:“秀姐姐那里去?”秀春抬起头来应道:“瞧干妈去。”原来桑奶子是他的干妈。梦玉点头道:“你替我问妈妈好。”说着,走进景福堂,出后卷棚,由海棠院门口过小茶房,走西廊下,过了芳芷、枣桂堂,就是嫂子们听事房,转下台阶,过瓶花阁院门,顺着甬路进如是园。
  这梅春大有乃父之风,最好山水,到处游玩。来到秋水堂,望着那些荷花对梦玉道:“这真是一花一世界!”梦玉笑道:“依我看来,是一花一美人。”梅春点头笑道:“此处是美人世界,咱们再到山水清凉之所逛会再来。”梦玉道:“山水美人皆不可少。”吩咐丫头们:“等着奶奶、姑娘来,说我同魁大爷就在园里闲逛。”众丫头答应。
  梦玉、梅春离了秋水堂,顺着柳堤由北渡过之字桥,至船房。四面皆水,连头亭、房舱共是五间,匾上四字是“在水中央”,舱中设着琴棋书画各样精工,两边窗外尽是莲花。弟兄看了一会,过桥向南曲折转过东去,至富春阁面前,仿倪云林的平山,疏林乔木、牡丹千本,正是绿叶丛丛。右有小船房一间,匾曰“芥舟”;左边山畔一亭,匾曰:“杯亭”;由亭之西危坡仄径曲折而北,有大楼三间,匾曰:“红楼”。面前大平台由天街而南至云香阁,下边尽桂树。走下阁来,顺着回廊穿过桃林、竹径一带,层峦叠嶂,翠薜古藤。由石径折至洞口,石洞上刻着四个大字,是“天上人间”,入洞口,侧身而进,曲折而至红香坞,内有竹篱草屋十余间,清雅幽洁。小沼平山,老松修竹,开四时不绝之花,有百岁长春之景。两人游玩一会,仍走原路出走,迄逦东去。至小玲珑馆,大阁三间,上下皆藏书之所。左右群房十余间,面前尽是各样花果。廊下砖门一座,开过去是西宅荫玉堂大老爷那边的宅子。因大老爷家眷尽在都中,那边只有一二十个老家人带着家眷看管房屋,以此将这园门久已关锁。梦玉道:“咱们回去罢,逛的长远了,别叫他们着急。”梅春点头,走藏春坞后身至来月轩,穿过那些兰房竹阁,绕到秋水堂后身,听见锣鼓喧天正唱的热闹,两人绕进戏房。
  那班子弟瞧见两位大爷进来,赶忙站起。这两位小爷,拉着这个说说,拉着那个问问。掌班的徐金道:“奶奶们四下里差人去找,再隔一会儿人都差光了,快些去罢。”梦玉同梅春说道:“咱们逛乏了,躺一会儿再去。”说着,两个人各在一个戏箱上躺着,命那些子弟们捶腿打扇,攒做一堆。徐金怕他两人睡着,故意逗着说话,躺了一会说道:“两位大爷去罢。这里热,别叫这些人的汗味儿熏着。”梦玉们被徐金催逼不过,只得起来,到头盔箱边看了一会。梦玉取下一口黑络腮须来带上,梅春笑道:“我带白的。”梦玉将一嘴大白的递与梅春带上。场面上正是孙悟空三调芭蕉扇大闹火焰山。弟兄一边一个走出戏场门。
  海珠们正瞧着眼花,忽见两个走到面前,吓了一跳。细看才知道是他哥儿两个,不觉哄堂大笑。众姐妹笑的不能仰视,芳芸笑道:“那里有个兄弟的胡子倒比哥哥的先白?”梦玉、梅春一路笑着走到中间一席,弟兄两个带着胡子坐在正面,两旁是秋雁、春燕、长生、书带四人陪着。此时又添一席,因为来了梅大爷同丹桂姑娘。一共九席,摆了半日果碟,要等上菜。
  众人见他两个带着胡子坐在上面,人人笑不绝口。春燕笑道:“两个老祖宗,你再叫咱们笑一会儿,别说是这会儿的咽不下,连早上的面也要出来了。”书带道:“好大爷,你去掉罢,别叫咱们连戏也笑的瞧不成。”梦玉见他们笑的也是分儿,同梅春两个摘下来,命小丫头交进班去。丫头们送茶来喝了一会,梅春拣着欢喜的果子随便吃些。妈儿们伺候撤碟上菜,这且慢表。
  且说秀春带着三子拿了酒菜,绕过六如阁后身进桑奶子的院子,口里叫道:“干妈,今儿好些没有?我来瞧你来了。”
  桑奶子应道:“是秀姑娘吗?多谢你惦记,又来瞧我。”秀春走进屋去,见桑进良坐在炕上,觉得害臊。桑奶子道:“你哥哥惦着我,再三央及查大奶奶同槐大奶奶,叫他两位通个情儿放他进来瞧瞧我,任什么人儿也不知道。你又拿什么来给我呢?”秀春道:“是一碗凉拌海参,一碗葱椒鸭子,还有两壶几年陈的桔酒,送来请你老人家。”桑奶子嚷道:“你快些过去,接着你妹妹的!”桑进良忙过去接了,放在桌上。秀春走到炕前问好,三子将菜放在桌上。
  桑奶子拉秀春坐在面前,叫桑进良也挨着坐下,彼此问些说话。桑奶子在秀春手腕上捻了一下,秀春会意,对三子道:“你先回去看着屋子,我坐一会就到秋水堂去。有人找我,你只说不知道,别说我在这儿。”三子答应,桑奶子叫住给他一百大钱,三子谢了,一直竟去,桑奶子拉着秀春的手说道:“孩子,我有句话长远要对你说,总没有个空儿,今儿来的凑巧,你哥哥也在这儿。我又无儿无女,你哥哥同你一样也是认拜的,他也像你这样的疼我。你瞧瞧他的品儿也长的不错,比你大三岁,性儿又好,又会温存,真是个好孩子。我想着,你在这里有个什么出头的日子?就是伺候老爷,真是三年逢闰月,连姨娘们还够不上来,别说是你们。不知是怎么个天开眼碰着你身上,春风一度,你还想生下一男半女来你做个太太不成?空耽搁了好日子。闹到后来上不上下不下,白糟掉了你这俊模样儿。瞧瞧你这双好手脚,谁人不爱呢?倒不如一夫一妻的,我说个粗糙话,每晚上一被的睡,还怕谁来分了什么去?你哥哥也没有娶过亲,你们正是一对好夫妻,天长地久的好不有趣。”
  桑奶子一夕话,将个秀春说的心旌摇漾,低头不语。桑奶子见他光景,知已心允,不过害臊说不出来,忙丢了个眼色对桑进良道:“你同妹妹到里屋去坐坐,等我歇歇儿还有
  话说。”桑进良领会,站起来笑道:“妹妹我同你到里屋去,让妈妈歇歇。”
  秀春红胀满面道:“我再来。”说了又不起身。桑进良过来拉住道:“我同你去说话。”秀春身不由己同了进去,不知说些什么好话。桑奶子等了一会,知已上局,忙下炕轻轻走进里屋。秀春瞧见,羞的无地自容。
  桑奶子走到炕沿坐下,低头笑道:“孩子,你这会儿是我的谁?”秀春答道:“是你的媳妇。”桑奶子笑道:“真是好孩子。咱们这会儿是一家人了,也别藏藏隐隐的,往后倒难说话。我同你哥哥明说是认的儿子,暗地下原是夫妻。今儿你算了是他的正经老婆,将来我也不占你的道儿。我一个月只要两天,让我画个卯儿,咱们这会儿三面讲下。”秀春笑道:“就是这样。”桑奶子道:“既是讲定,你瞧着我来画卯。”三人彼此无忌,狂够多时,桑奶子取出衣服穿好。秀春匀了画,抿掠云鬓走出外间,将酒温热斟一大杯,三个人口相受授,吃了同心酒。此时秀春同桑进良竟有说不尽的深情恩爱,拉着他叮咛嘱咐说了又说,再订佳期。
  且说秋水堂的众人等着紫箫、秀春两个,梦玉道:“秀春姐去瞧他干妈,我刚才遇见的。谁去叫他?我去瞧瞧紫姐姐就来。”书带道:“我去瞧秀丫头。”于是,两人出席离了秋水堂,走出门,各人分路。
  且说紫箫在院里的茶房内亲自收拾,将那只老鸭子炖的十分清洁香美,祝露吃着甚觉有味。老太太见他吃的喜欢,心中安慰。秋琴道:“我瞧兄弟精神很好,说话又响亮。照着这样儿,不消一天两天的也就好的了。我想竟不用吃药。像这会儿紫丫头收拾的这点儿鸭子,吃的很有味儿。”祝母道:“本来今儿的神气也比往日好些。”石夫人道:“昨儿夜里睡的很安静,不像往天整夜合不上眼。这真是托着老太太的福气。”秋琴道:“我过苏州的药王庙,虔虔诚诚亲自上去烧香。他们都说药王老爷的签很灵,不拘什么病,医不好的,只要到庙里去求签,照着签上的药吃了,再没有不好的。若是这病好不了,那签上就没有药,真最是灵应。”祝母忙问道:“你给兄弟求签没有?”秋琴道:“我专为着给兄弟求签,有个帖儿我带着呢。上面是不多的几样药。”说着,向身上一个荷包内取出一张签帖,递与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同站在老太太面前,看那签帖上是:药王灵签第八十一大吉茯苓三钱不见铁,人参钱半锉如屑,藕节一枚河水煎,服时再对生人血。桂夫人道:“这方子倒很吃得,就是这引子难找。”祝母道:“叫紫箫照着方子上都是家里有的,煎他一帖吃吃。这引子我想出个代的法儿,咱们家里有顶好红花,用他三分,很可以代血。”秋琴们都说:“老太太想的很是。”
  就将签帖儿交给紫箫去办。
  紫箫接着心中想道:“人参我那里还有,芳芸屋里我瞧见有一大块茯苓,藕节是现成,不用到陶姨娘那儿去取,省得惊天动地,叫他们吃的不舒服。就是红花,我那里没有。”想了一想,忽然笑道:“容易。”随赶着到自家屋里来,开了桌上文具,取出一包人参拣了两枝,用戥子秤过有钱七分重,咬下二三分在口里嚼着,将包儿收拾,关上文具,问莺儿道:“你早上吃面没有?”莺儿答道:“刘妈送了一碗鳝鱼面,一碗三鲜面,还有两碟儿菜,一小壶儿酒。我听说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嫂子们一班儿,都在两边听事房里,一处摆了四桌,换着班儿去吃。垂花门查大奶奶们另是一桌。刘妈说,今儿吃六百斤面还不够呢。”紫箫听了“嗤”的一笑,说道:“你听他的瞎话,垂花门以内吃的胀破肚子,也要不了三二百斤面。”莺儿道:“芳姑娘今儿生日这样热闹,明儿七月初三姑娘生日,也像这样唱戏摆酒热闹。”紫箫笑道:“傻丫头,今儿是众人公分给大爷洗尘,顺带着给芳姑娘做生日。若是咱们都要照着样儿做生日,必得天天唱戏摆酒还来不及。别说没有这件事,也没有这个理。等着我做生日,给你给件衣服就算了。”莺儿道:“姑娘,这人参拿到那儿去?”紫箫道:“是给老爷煎药。说锉成面子,拿个什么锉呢?”莺儿道:“我那天瞧见绣花房的廖嫂子,拿着把小锉儿在那里锉高底儿,倒锉的很快。我去借他的来使使,这点儿人参,几锉子就得了。”紫箫笑道:“很好,你就去借来。”莺儿笑着飞跑而去。
  紫箫取两块旧汗巾带在身上,又找两节儿细带子拽在身边。只见莺儿笑嘻嘻手中拿着把小锉子走进屋来,递与姑娘说道:“廖嫂子说别丢掉他的,这是绣棚上常要使的东西。”紫箫接着,瞧这锉儿使的很熟。随取了一张净白纸铺在桌上,叫莺儿取块镇纸压在纸上,将人参就着镇纸轻轻的锉起来。莺儿站在旁边按着纸,一面嘴里问道:“明儿姑娘生日,做什么衣服赏我?”紫箫道:“赶我生日过了,一天凉似一天,夏衣穿不着,我给你做件棉褂子罢。”莺儿道:“棉褂子我有两件新的,也够穿了。求姑娘给丫头做件皮的罢。”紫箫笑道:“你要件什么皮的?”莺儿道:“我要做件像姑娘那青线缎面儿、又有黄又有黑的牛皮褂子。”紫箫忍不装吃哧”一笑,不觉锉子在左手无名指上一锉,使的劲儿过猛,将一个二寸长的指甲齐根锉了个大口子。放下锉子,纵声哈哈大笑,骂道:“你快替我滚开,瞧见谁穿牛皮褂子呢?”说毕,又笑得鼻涕眼泪闹了一堆。莺儿也自觉好笑,忙取一杯香茶给姑娘漱口。紫箫喝着茶还是笑不绝口,又笑一会,定住了说道:“忘八崽子,你见谁穿牛皮呢?我那件又黄又黑的是火狐狸,那一件玫瑰紫四则八宝缎子面儿大白毛有黑团儿的是乌云豹,那件月缎满绣花统里儿的是索伦鼠,那几件灰鼠羔儿皮,你知道的。这三个名儿你也记着,以后别混说牛皮狗皮的,叫人笑话。”莺儿笑着答应。紫箫道:“我知道,你瞧着芳姑娘的巧儿有件皮袄,你看的眼热。等我今年也给你做一件青绸面儿的羊皮褂子。”
  莺儿不等说完,赶着跪下磕头,说道:“谢姑娘的赏。”紫箫道:“你不用谢不谢的。你瞧,都是你这忘八膏子惹着我笑,将我这一对儿的长指甲齐根儿锉断了一个,还不去拿剪子给我铰下来,好好收着呢!”莺儿赶忙取剪子,将那指甲铰下,又用木贼草给姑娘磨光指甲。
  紫箫锉完人参,向笔插里取一枝羊毛新笔,将人参面子扫在一堆儿,用纸包好。莺儿收过镇纸、锉子,折起桌上铺的净纸。紫箫命他端过首饰匣来,将头上的珠翠金钗卸下收好,换去耳上珠环,将匣锁上。脱去身上新衣,解去花裙,换上旧月白纱衫,系条青纱旧裙。对莺儿道:“咱们明儿一早搬到承瑛堂去,这儿要让江姑娘来祝你将我的东西慢慢收拾停当,那字画、挂屏,你够不着的都等我来龋咱们今儿晚上叫几个老妈儿搬他一夜,横竖也搬完了。”莺儿连声儿答应,紫箫拿着人参匆匆出去。莺儿年虽十四,身材长的高壮,是紫箫的得力丫头。他见姑娘去后,关了房门细细收检,一物不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紫箫走出怡安堂下了台阶,看见秋水堂的果碟子都撤了下来。那些打杂的老妈们两个一条盒抬着一阵的过去。紫箫对着那些老妈道:“你对颜奶奶说,天气热,将这些碟子都散给众人吃了罢。”老妈们答道:“九桌碟子,东大奶奶赏了四桌给班子里。这里是五桌碟子,紫姑娘吩咐,咱们去对颜奶奶说就是了。”紫箫点头,转进介寿堂,同些嫂子们说几句闲话,一直到承瑛堂芳芸屋里,问巧儿道:“姑娘有一大块茯苓呢?”
  巧儿道:“在书架上。”紫箫到书架上取了在手,问巧儿道:“你找个什么,给我砸些下来。”巧儿道:“有钉锤儿,我去拿来砸。”紫箫道:“不要铁的。”巧儿说:“不要铁的,就没有什么东西砸得下来。”忽然一瞧,笑道:“有了。姑娘,这多宝盘的这个大玉子儿倒很结实。”紫箫笑道:“这倒使得。你找几张干净纸儿垫在地下,等我来砸。”巧儿赶忙取几张净纸铺好。紫箫走到桌边,将那多宝盘的一个大玉子取在手中,见是个杯大白玉做成一个大羊,身下卧着两个小羊,真是晶莹夺目。紫箫拿着那三羊玉子蹲在地下,将那茯苓使劲混砸,不多几下,砸了一半碎的。看这玉羊,幸而没有损坏,交巧儿仍放在原处。取戥子称够三钱,余下的交巧儿收好。拿着人参、茯苓走到后面茶房里坐下,叫老妈儿们将缸内的藕节取一个下来,洗去沙泥,用干净砂吊子将茯苓、藕节合在一堆儿,舀了两杯新河水煎在一边。取银壶将人参隔汤炖上,自己站在风炉边瞧着煎药。
  且说书带同梦玉分手出去,在甬道上见这些嫂子们往来不绝,说说笑笑忙个不了。书带笑道:“过了今儿,我约齐众人给诸位嫂子们磕头道乏。忙过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请再谢。”
  一面说着已到景福堂,转过屏门走出厅屋,下了台阶向右边夹道里进去。走不三四十岁,刚要转弯,不提防里面一个人转了出来,两个人对面一碰。书带举目一看,认得是桑进良,登时满面飞红。又见他喝的烂醉,歪斜着两眼望着书带,笑嘻嘻叫了声“书姑娘,我去了”。倚柳歪斜的走了出去。书带一个心直跳到嗓子口儿上,两太阳都发了胀,手尖儿冰冷,定了一会,想道:“我这身上,何曾叫男人们碰过一下!幸亏没人瞧见,不然真是臊死。”一面想着,十分动气,已来到小院门口。
  见门儿半掩,站在一边,往门缝儿里瞧去,见桑奶子手内拿着个东西在秀春头上晃来晃去。秀春低着头,在那儿系裙子。书带点了点头,轻轻折转身就走。霎时间面热心跳,急急忙忙竟往秋水堂去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承瑛堂,见老太太、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四位俱在看牌。祝母看见问道:“兄弟呢?”梦玉道:“在那里听戏,他今儿很乐。”祝母听了大喜,说道:“很好。快叫他别来,好容易他今儿才乐。”姑太太们心中甚喜。祝露问:“今儿唱些什么戏?”梦玉道:“是新排《无底洞》,倒很热闹。”祝露道:“谁的蝎子精?”梦玉说:“是仙官的,倒很难为他。明儿老太太的寿日,叫他到这里来唱给三叔叔听。”
  祝露笑道:“我知道那孩子很会唱戏。”正说着,见个小丫头进来。祝露道:“你去叫紫姑娘,将我的药拿来吃罢。一会儿又要吃饭,挤着一堆儿不好。”小丫头答应出去。不一会儿,见他跑进来对石夫人道:“紫姑娘闹了一身血!”众人大惊,赶忙去瞧。不知是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书带姐饮酒讥秀 慈太君尝面怜箫
   
  话说祝露命小丫头去向紫姑娘要药,小丫头答应,走到茶房传话。紫箫听说,将参汤药汁合在碗里,药渣内各加水另煎。
  亲身坐在桌边,用个银茶匙将浮在碗上药渣捞去,试了冷热,端起碗来尝了两口,又放在桌上。抬着头向天长叹数声,忽然站起,将墙上挂着那切小菜的佩刀取在手中,一口将左手袖子咬住,瞪着一双杏眼,将右手小刀在左臂上一勒。霎时间,红绽桃花,丹流玉臂。因用力过猛,刀伤甚深,那血就如泉涌出来,滴了半身一袖,桌上碗里四处淋漓。
  那个小丫头魂都吓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石夫人身边说道:“太太,紫姑娘闹的全是血。”老太太们吓一大跳,梦玉忙着去瞧,桂夫人怕是他身上有了缘故,连忙喝祝一面同石夫人、秋琴三人飞身来到茶房,看见紫箫面色刷白,一手是血,还在药碗上淋漓,那只手尽着发颤,身上袖上全是血迹。
  石夫人瞧见一阵心酸,泪随声下,说道:“孩子,你要老爷病好,不顾疼痛割身取血,真是天佛爷总保佑你的。”桂夫人同秋琴姑太太也觉大为伤感。紫箫笑道:“药碗的很够了,再将这空碗接下点子,好吃二煎。”此时,丫头们都全知道,紫箫命大丫头天庆将药趁热送给老爷。石、桂两位太太同着秋琴姑太太手慌脚乱,找了些窗缦上的尘灰,拉着他手将灰握上,只是血流不止。桂夫人忽然想起,忙道:“叫大爷来!”说犹未了,梦玉早已在面前。桂夫人道:“你快到我套房里,小书架上靠墙抽屉内一个八宝散的瓶儿连瓶拿来。”梦玉听说,如飞而去。
  老太太同祝露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天庆捧着药站在炕前,老太太流着泪道:“这是紫丫头一片孝心,你依着他吃了下去,佛爷保估你才遇着这样赤心为主的丫头。”祝露点了点头,拿起碗来将药吃尽,觉着一股莲花香冲入心肺,满心欢喜。老太太吩咐天庆:“去接太太们同紫姑娘来,我要瞧瞧。”天庆答应,赶忙去请。梅姑太太扶着紫箫进来,老太太同祝露瞧见,都止不住的流下泪来。紫箫笑道:“丫头原要老爷欢喜病好,割出这点血来又不值几个钱。若是老爷药里用得着生人肉,丫头也割一块下来,只算得五个大钱的生猪肉。”老太太们带着眼泪点头含笑。梦玉已将八宝散取到,桂夫人接着,去了黄蜡,忙取些在手心内。石夫人用绢子将灰尘轻轻抹去,伤口正在冒血,桂夫人将八宝散多多替他握上,立刻止祝石夫人吩咐丫头、媳妇们快多取几块绢子来包。紫箫笑道:“我身上带着现成,只求太太们给我包着就是了。”梅姑太太向他身上取出两块旧绸汗巾,又摸出两条带子,老太太瞧见点头叹息。祝露道:“那只手不可下垂,必得络住才好。”石夫人赶忙取条大红双坠绦子,替他将手络祝紫箫过来替老太太们磕头拜谢,祝母赶忙拉住道:“罢呀,孩子。等老爷好了,众人都要谢你,这才是真心为主的人。”
  紫箫走至榻前,含笑问道:“老爷吃药不觉恶心吗?”祝露摇头道:“一点不恶心,倒有一股莲花味儿,喝下去很觉舒服。”
  祝母笑道:“这会儿你声音都响亮好些,也不枉他这一番好意。咱们仍旧看牌,再做两庄好吃晚饭。”太太们又都坐下。
  梦玉站在一边呆呆瞅着紫箫。
  祝母道:“紫丫头也去歇歇,等老爷要吃东西再来叫你。”
  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我倒忘了,紫丫头到这院里来还没有屋子,怨不得叫他不去,这里走到怡安堂的后身要走半年呢!”秋琴笑道:“叫老太太就说的这么远!我常听见人说,彭祖二十来岁到云南去走了一个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八百岁了。想来那道儿也就不近。”引的老太太与众人一齐大笑。祝露道:“后面小院子有我那三间书房,横竖空着,给紫丫头做房罢。等我好了,尚有西院子的十几间书房。总是闲着,我要这些干什么?”老太太们都说:“甚是。”
  桂夫人道:“这也容易,叫几个人一会儿就搬了过来。”祝母对梦玉道:“你去吩咐听差媳妇,多着几个老妈儿,将紫箫的东西搬到这后院书房里。”梦玉答应,又吩咐紫箫“你去自家照应”。
  紫箫答应出来,梦玉正站在外面等着同去。紫箫将头点了点,梦玉跟着往芳芸屋里来。巧儿道:“我听见人说,紫姑娘拉了手,是仔么个儿碰在刀子上?”紫箫笑道:“误碰了一下,也没有什么要紧。倒是你将姑娘旧衫子拿一件我换换。”
  巧儿答应,到屋里衣架上取一件松花色旧纱衫子来,紫箫对梦玉道:“好兄弟,你替我换上。”梦玉替他轻轻脱下那件血衣,将纱衫换上。紫箫道:“巧儿,你到茶房里去对陈嫂子说,叫他小心照应那药,别煎干了;煨着的鸭子,别闹胡了。有开水带来,对口茶儿我喝。”巧儿答应,走出房去。紫箫对着梦玉笑道:“我对你说过要拼着命的为你,这会儿你在上屋里,又是呆呆的瞅着我。我的亲兄弟,我岂不知你的心里疼我利害吗?但我的心事,必得要苦巴结才能遂意。你断乎不要为我惦记着。我拼着这一番苦心,总要巴着同你做个恩爱夫妻。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并无二意。方才老太太瞧见你呆呆的,故意使你对他们说话。你别管我搬家的事,你去听戏吃酒,等散了戏,你到新屋里来瞧我罢。”紫箫说着,将一只手抱住梦玉,脸贴脸的说道:“你这会儿千急别要疼我,等着我遂了心愿的时候,你再疼我姐姐罢。”紫箫说到这里,一阵心酸,泪下如雨。
  这位玉大爷,倒像揭开天灵盖倾了一桶陈醋下去,自从脑子酸起,一直酸到骨缝里,那个情心更不用说,早已酸透了。
  睁着两眼,也看不见三千大千世界,只觉得一片汪洋,尽成泪海。紫箫见他如此光景,将头掉过去,在墙上瞅了一会,将手在梦玉脸上替他拭着眼泪,说道:“你明儿照着芳丫头的这一幅’玉堂富贵图’,找一幅给我,这倒是恽寿平的真迹,我瞧着比西大奶奶屋里那幅’杏林春晓图’还要精神些儿。你说是不是?”梦玉点点头。紫箫道:“我搬过这边来,多了两间屋子,你来替我收拾。我最爱你的那一幅’天平听雨图’同仇十洲的那幅’汉宫春晓’。这两幅,你明儿找出来,借我挂在屋里。”紫箫正说着话,巧儿拿开水进来说道:“陈嫂子说,二服药早得了,拉在一边儿靠着呢。说叫姑娘放心,他不到那儿去,总在那儿照应着呢。”一面说着,对上了茶递过一杯给大爷。紫箫走到桌边,笑道:“我闹了半天,一口茶儿也没有喝,嗓子里觉着要冒火。”巧儿道:“我这儿冰着一碗西瓜汁,紫姑娘吃了罢。”梦玉道:“我心里发烧,巧儿拿来我吃。”紫箫忙止住道:“罢呀,老祖宗!你喝口儿热茶,去坐着听会子戏,心里就不发烧了。这冰着东西那儿吃得?我也要去搬房子呢。”说着,走出房去。梦玉喝了两口热茶,跟着出去。刚到院门,有东大奶奶们着人来请。紫箫笑道:“很好,你跟大爷去罢,对奶奶、姑娘们说,不要等我,叫他们只管上菜。”丫头答应,跟着走出院门,三个人到了怡安堂。梦玉只得往如是园而去。
  且说书带面热心跳的走到秋水堂,众人瞧见他这样儿,都赶忙问道:“你不是去瞧秀姑娘吗?为什么闹的面红面胀的这个样范儿?”书带笑道:“我没有去找秀春,到自家屋里同成儿闹饥荒,叫我很生了一会气,心里发烦,也不去找秀丫头,就赶着来了。”众人道:“丫头们不好,说他两句。怪热的,也犯不上动这样大气。这是何苦来呢!玉大爷去了这半天,也不见来,想是叮住紫丫头不放呢。”众人正说着,只见秀春走了进来。三多们问道:“你在那儿?书姐儿去找你,倒同成儿怄了半天气,他发烦走了回来。”秀春道:“找个什么劲儿?我又不逃走,总不过在垂花门里。”一面说着,也就坐下。书带道:“为去找你怄了气,要敬你一大杯才得解恨。”叫丫头们“将那个大玛瑙杯取过来,满满斟上,送过去给秀姑娘”。
  秀春道:“这是为什么?你同成儿怄气,怎么好端端的罚我喝酒呢?这杯酒我不遵命。”书带笑道:“这原是我的错,喝酒也要对劲儿,咱们如何是陪你喝酒的人?”叫丫头将那一大杯酒拿过来,书带接着做一口气的喝干。秀春彻耳通红,说道:“妹妹,你今儿为什么给我个下不来?我又没有招你惹你,仔吗拿着我出气?这是何苦来呢!你瞧见我同谁喝酒吗?你拿这些话儿消遣我。”海珠们都笑道:“本来书姐儿也忒什么些个,秀姑娘又没有说什么,你就动了气,还得罚一杯才是。”
  书带笑道:“我真该罚,方才气头上胡言乱语的,得罪了我的好姐姐。我再吃一大杯,告个罪儿罢。”叫丫头们斟上酒,端起来才喝了一半口,只见梦玉进来,席面上众人一齐站起,问道:“紫姑娘为什么不来?”梦玉将方才缘故说了一遍,海珠、掌珠、修云听了不胜赞叹,秋瑞、芳芸、三多、兰生、春燕不住的点头。姨娘、姑娘们无不大笑道:“紫丫头真是个傻子。等着三老爷的病好,他只怕连身上的肉也全光了。”众人都一齐好笑,秋瑞叹道:“藩篱之?`,焉知鸿鹄之志哉?”梦玉听见,回过头去朝着秋瑞瞅了一眼,秋瑞笑道:“你不用瞅我,当浮一大白。”命丫头给大爷满满斟上一杯。
  场面上正是蝎子精迷着唐三藏,在那里做出无限风流的模样。那和尚总闭着两眼一声儿也不言语,任凭那妖精甜言蜜语千引万逗的,总是不理。梅春笑道:“这和尚叫妖精都缠昏了,尽着发晕呢。”梦玉笑道:“和尚不是发晕,他闭着眼满肚子里想妖精,比睁着眼瞧的利害。”梅春笑道:“怎么道他闭着眼想的是妖精?”梦玉道:“因他的名儿叫三脏,比咱们肚里少了两脏,是想妖精想掉的。”众人哄堂大笑。梅春笑道:“当日的和尚只剩了三脏,如今的和尚不知还有几脏?”梦玉笑道:“如今的和尚要一脏也没有,肚子里只有一个绍兴酒坛子,装着几斤猪肉。”梦玉未曾说完,只听风酒席上哈哈笑声盈耳。众人笑了半日,方才住口。
  这些妈儿们络绎不绝,上酒上菜。小旦美官、秀官上来回大爷道:“底下没有我们两个的戏,要到敬本堂去伺候老爷吃酒。”梦玉道:“一个人喝三杯酒去。”随命丫头斟酒,美官、秀官站在左右。梦玉命他们吃菜,说道:“外面散的早,再进来唱出《游园惊梦》我听。”两人答应,谢了大爷赏,走进戏常管班的赵宁领着,由富春阁后身出了园子围墙,顺着夹道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才是他们住处。到屋子里瞧不瞧,不见一个人影。他三人走出院子,向着玉堂班院里望去,见几个打杂的在地下铺着大席子坐着喝酒。赵宁同秀官们走出月光门,见查、槐两大爷同些爷们站在院子里说话,看见他们问道:“秋水堂散了戏吗?”赵宁道:“还早着呢。他两个没有了戏,带出来到老爷席上伺候。”槐荫点头,命其就去。
  赵宁等过了茶厅,走至春晖堂,东西两院的清客同那些唱南词的先生都站在甬道上说话。赵宁道:“你们好自在,乘个凉儿,说说闲话;像咱们正是出汗的时候。”唱南词的章先生笑道:“咱们出汗的时候,你又在乘凉呢。刚才垂花门传出话来,明日叫咱们在承瑛堂伺候。饭前先是范三秃子同郑老五进去变戏法,饭后是咱们的南词,晚上是苏老大们的十番清曲。你说咱们出汗不出汗?”赵宁道:“咱们明日是景福堂,玉堂班是恩锡堂,五福班还是敬本堂,一连是五天。”众人正在说话,玉堂班的人出来了一阵,赵宁问道:“你们都在敬本堂吗?”众人答道:“看了半天戏,要家去吃饭。”掌班的傅贵说:“你们散的早。”秀官道:“早着呢!我两个没有了戏,要上去伺候。”傅贵道:“很好。二宝们都在席上,你两个上去换个把下来歇歇。”美官、秀官答应,走进春晖堂,转入敬本堂。见大院子里那些各位大老爷的大小爷们俱在棚下,五福班后场边站满是人。场上刚唱着《绿珠堕楼》这一出,看见绿珠正陪着石崇饮酒呢。秀官看那厅上设着五席:中间一席是松大人;左边第一席是总镇姜大人;右边第一席是淮扬盐铁使蔡大夫;左边第二席是提刑副使龚大老爷同太守周大老爷;右边第二席是司马颜大老爷同别驾白大老爷,旁边是二老爷陪着。左边第二席是梅姑老爷陪着。瞧见玉堂班的袁锦官、双贵官、玉林官、李凤官、富春官、二宝官这六个小旦,俱在上面敬酒。
  他两个走旁沿儿上去,见过了各位大人。梅白正在高谈阔论,指着场上说道:“石季伦原是个风流领袖,千古雅人,可以为绿珠之知己。”松柱道:“前人有借用绿珠的诗道:‘值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这也是千秋知己之感。”梅白道:“这两句虽是小青托兴之诗,恰说透了绿珠的一腔心事。”
  正在说着,场面上绿珠已堕了楼,为花神引去。太守周大老爷笑道:“虽为绿珠解恨,然何必多此一番波折?”总镇姜大人笑道:“这是我那本家姜太公请元始天尊之故智也。”众大人们一齐呵呵大笑。美官们上去敬酒,各位大人皆用大杯开怀畅饮。底下爷们抬上烧煮桌来,王贵、张彬、杨华、陆进、赵升等五个人,卷起袖子打着千儿,跪在地下,一手托着一手的片;这里高升、金定、冯裕、陈兴、周惠五个人,各拿着一个银盘,一双镶银牙筷,在席面上往来拨菜;顾祥、金映、王瑞、杜成、谢铭、刘贵、赵太、董升、钱桂、来顺这十个人,伺候上菜;还有辛福等二十人,将挂灯、柱灯背光高照,满堂的上中下三层灯烛全行点起。只见歌管悠扬,灯光灿熳。真个是:天上神仙第,人间富贵多。
  不言敬本堂热闹。且说紫箫到怡安堂,对听差嫂子传了老太太吩咐的话,一面亲到垂花门,对查、槐两位大奶奶说知。
  查大奶奶们道:“听说紫姑娘割血给三老爷调药,咳,好姑娘,这才是舍身为主呢!咱们正在这儿赞你,将来神佛爷佑你,总有好处。”紫箫笑道:“蒙老太太这样恩典,将咱们抬举的不像个丫头看待。咱们再不舍身报效,真个是神佛也不容。”槐大奶奶道:“姑娘说的是。咱们做下人的,原该如此。”正说着,见听差李嫂子领着十来个老妈儿来回查大奶奶道:“老太太吩咐,叫几个妈儿们给紫姑娘搬屋子。来对两位大妈说一声。”
  槐大奶奶道:“刚才紫姑娘也对咱们说过。李嫂子,你同紫姑娘去领着他们就搬。叫他们小心着,别碰了东西,不要忙,多走几趟儿。”众老妈们齐声答应。
  紫箫辞了两位大妈,同着李嫂子这一群老妈齐往里去。李家的道:“紫姑娘,你为什么倒愿意调承瑛堂,你瞧瞧那边还有个巴结头儿吗?三老爷的病,我瞧着是断好不了的,也不过耗日子,过得一天是一天。承瑛堂的人,谁不想着往这边跳?况且你在怡安堂也是走得起的人,像你这样品儿,这双手脚儿,还怕伺候不上老爷吗?我又说个笑话,连咱们这些人,谁不在老爷面前献个勤儿?像冯大妹妹、金嫂子、杨华儿的媳妇这些人,都是走得起的。老爷常赏东赏西,他们好不得意呢!”紫箫笑道:“你也走的好,头上的金簪子不是老爷赏的吗?”李家的脸上一红,笑道:“还是那天老爷瞧着我头上戴的是枝凉簪子,老爷说像个什么样儿,第二天就赏我这枝金的。也不过有一两来重,这也算得了什么。”紫箫笑道:“我从小儿到如今,衣服首饰都是老太太同太太赏的,从来没有得过老爷一点儿东西。”李家的笑道;“谁叫你不巴结呢!”紫箫笑道:“巴结的忒多了,咱们那里挤得上?”两个人一路说着,已到怡安堂。那些丫头、嫂子们你也来问问,我也来说说。李嫂子道:“别耽搁了紫姑娘的工夫。”催着紫箫走到屋里,莺儿关着门正在收拾,紫箫叫开房门,同李嫂子进去,看见一切内外房的东西,倒已收拾了大半。李嫂子道:“莺儿实在难为他,这孩子很有出息。”紫箫心中也十分欢喜,对着李嫂子道:“天快黑了,我要去照应三老爷吃饭。好嫂子,好姐姐,你同着莺儿照应着,就给我搬了过去。等我明儿替嫂子磕头罢。”李家的笑道:“咱们好姐妹,磕什么头呢!你只管去,这儿交给我,横竖落不下一个针儿。”紫箫笑道:“很好。”说着,转身出去。这里李嫂子同莺儿照应那些老妈们搬房不表。
  且说紫箫到了承瑛堂,老太太们还在看牌,问道:“你搬过来了吗?”紫箫答道:“搬着呢。”石夫人道:“老爷吃过二服药有好一会,要等你来收拾点东西吃。”紫箫听说,忙至榻前请老爷示下要吃什么,祝露道:“我想点子挂面吃。”紫箫答应,来到茶房里,命陈嫂子将开水对在铜锅里,坐在火上。
  着人去芳姑娘屋里对巧儿说,要半子挂面来。“那盆子里的燕窝收拾干净没有?”陈嫂子一面坐着水,口中答应道:“才收拾完了,清水漂着在小炕上呢。”紫箫向碗柜里取出五个青花粉底撇子汤碗,又取出一个撇子面碗,命妈儿们用净水洗过,叫丫头将鸽蛋、火腿、鸭掌盘子放在桌上。陈嫂子取到挂面,紫箫接着分一小子儿,放在锅里,滚水冒了几开,过着清水。
  令天庆去端炕桌,摆设筷子、小菜。下好了面,又做五汤碗燕窝,配上鸽蛋等物。五个小碟子里,都是一样银羹匙。命天庆带着丫头一人一碗,俱用大红洋金雕漆盘子。天庆们六个人一齐托着上去。
  紫箫将剩的挂面下了,浇上些鸭子汤,拣了几块鸭子,笑道:“我闹了半天,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要先偏诸位嫂子吃这点儿面。”众人道:“本来割了一刀子,出了那些血,也没有歇歇儿。还是姑娘结实撑得住,咱们是早躺下了。”紫箫坐在桌边。取双牙筷正吃了几口,只见笑嘻嘻走过天庆来,手里拿着面碗说道:“老爷吃的很欢喜,叫对姑娘说,还要几根儿面。”紫箫笑道:“早一步儿来也好。我打谅着老爷是不要的了,偏我一会儿又嘴馋,刚将几根儿面下了吃。这会儿再去取面来炖上水,有好半天工夫,老爷正吃的高兴,叫他等着怪不好的。”天庆道:“罢呀,别费事,就是姑娘碗里的挑几根儿罢,横竖老爷也吃不多的了。”紫箫笑道:“也罢,都挑了去,我再吃别的。”说着,就将自己碗里的全挑过老爷碗内,另浇清汤,擦了碗口,叫天庆托着盘子送了上去。嫂子们收碗下来,说道:“老太太们俱吃的欢喜,都说很好。”紫箫道:“什么好?不过比厨房的干净些儿。”正在说着,李嫂子走来说道:“都搬过来了,又给你铺设妥当。那边屋里任什么儿也没有了,你到后院子去瞧瞧。”紫箫忙将一只手拜了两拜,说道:“明儿到嫂子家去磕头道乏。”李嫂子笑道:“罢呀,你等着有空儿给你侄儿做双鞋罢。”紫箫笑道:“鞋是鞋,谢是谢。”两人说话之间,天庆收碗下来,说道:“老太太们不看牌了,叫紫姑娘说话。”紫箫听见,赶忙进去。老太太们都散坐着,问道:“你手疼的好些没有?”紫箫道:“走着道儿,办着事倒疼的好些儿,就是坐着疼的利害。”老太太道:“孩子,你待三老爷的这一片诚心,我实在打心眼儿的疼你。又偏生遇着这几天有事,叫你这只手动不得,怎么好呢?”紫箫答道:“只怕赶明儿早上也就好了。”祝露笑道:“真傻孩子,一夜工夫那儿就好得了!”祝母道:“我叫你来商量,我原不要做生日,惦记着大老爷不知好了没有,这几天也没有接个信儿,三老爷又病得这个样儿,我心里很烦,有什么得意要做生日?二老爷是不依,再三要给我做七十岁,热闹热闹。我又瞧着三老爷今儿光景,比那几天竟长了精神,说话很有神气,又见你这样出心出力的服侍,我心中倒很喜欢。就让二老爷给我热闹,也不阻他的孝心,随他去办罢。但是我自从十八岁嫁了太爷,从来没有苦过一日。后来太爷做到通政使大堂,我得了二品封诰,跟着太爷受享几十年;如今大老爷又做了尚书,给我请了一品封典,我又享儿子的福气;活到了七十岁,我真是福寿双全,夫荣子贵的了!我原许下七十岁不做生日,要到金山寺去做七天大道场,请太虚和尚放七坛焰口,因为三老爷有病,等他好些同去。我明日要到甘露寺斋僧,躲过这热闹再回来。我实在怕的是磕头礼拜,竟不是给我做生日,倒叫我受罪。这会太太们、三老爷、姑太太再三的不叫我出门,说我若怕烦,这几天总在这儿。凡有来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不拘亲疏远近,一概别让到这儿来。两位太太同姑太太们都去接待来的亲眷,这院子里就是我同三老爷娘儿两个。你照着今儿这样,收拾点子东西吃吃,大厨房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要。三老爷爱听南词同变戏法儿,我已吩咐垂花门上传信出去,叫他们明儿早早儿进来。咱们将院子门一关,清清净净的听个书儿,凭他是谁,也不准进来。你说这主意好不好?”紫箫笑道:“老太太吩咐的很好。若是姑老爷来叫门,难道也不放进来?”祝母笑道:“我连姑太太都撵出去了,别说是姑老爷!”众人都笑起来。媳妇、丫头们进来点上灯烛。祝母道:“咱们也该吃起饭来。”石夫人道:“我找了一坛十年陈的福贞酒,留着请大姐姐的。”秋琴道:“很好。咱们别吃哑酒,叫章先生们进来说一回《玉蜻蜓》听听,还可以多吃几杯好酒。”祝母笑道:“三丫头留着陈酒请大姐姐,也带着我尝一杯儿。”石夫人未及回答,祝露道:“我得了两坛二十年陈的百花酒,交给芳芸收着,要给老太太做生日的。”祝母听了,笑道:“到底是我三小子疼我,像三丫头只惦记的是大姐姐。”桂夫人笑道:“那也容易,老太太将三丫头给大妹妹换了丹桂罢。”惹的老太太们哈哈大笑。丫头、媳妇们将桌子搭在祝露榻前,摆了杯筷,摆上果碟。老太太与二位夫人并姑太太刚要坐下,只见槐大奶奶进来回道:“章先生们进来了。”不知老太太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说私情耳边絮语 谈苦况窗外知音
   
  话说老太太与众人正要坐下,槐大奶奶进来回说:“章先生们伺候,请老太太安。”祝母隔着纱窗说道:“怪热的,又要惊动诸位先生。咱们姑太太要听许先生《玉蜻蜓》,拣着热闹的说两回罢。”窗外章、刘、许三位先生齐声答道:“门下总是闲着,应该伺候。”秋琴道:“就在《找巷夺埠》唱起罢。”
  许先生连声答应。卷棚下设了条桌、方杌,点上一对玻璃照,冲了三碗雨前茶。许先生们调起弦子、琵琶,和定洋琴,打扫喉咙,先唱几句开场诗道:六月荷花处处开,绿波香雾近楼台;游鱼阵阵穿花乐,看见佳人游过来。佳人见,笑盈腮,高叫郎君你快来,鱼儿见我都游近,不像你,近着奴奴反走开。郎君看,叫怪哉,真个鱼儿聚一堆,想他也解怜香意,顾不得竿上金钩钓住腮。佳人听说微微笑,他解怜香我爱才,如鱼似水人生乐,可惜了多少红颜在土里埋!郎君听,叫裙钗,休对鱼儿去发呆,瓶中尚有同心酒,我合你慢慢谈心饮两杯,同上楚阳台。闲文剪去书归正,且将那申大娘娘说一回。
  许先生唱完几句,接着就开了“申娘娘打巷门”的正书。
  老太太们吃着酒,听他唱了这几句提场诗,不觉大笑。姑娘、嫂子伺候斟酒。
  紫箫无事,到后院来歇息。见莺儿闹的满头大汗,屋子俱已收拾妥当,心中十分欢喜,问道:“你吃了晚饭没有?”莺儿道:“等着收拾完了再吃。只怕姑娘也没有吃呢,我去要姑娘的饭罢。”原来祝府有执事姑娘们都是一人一桌,中碗,五寸盘,两荤两素。到吃饭时候,各自着人去要,以此莺儿要去叫饭。紫箫道:“也罢,你去叫了饭,到茶房里对陈嫂子说,将那鸭子给我盛一碗来,余下的叫他们吃了罢。”莺儿答应,出去叫饭。
  紫箫将烛煤剪去,外面两间添上几枝红烛。听见有人叫道:“姐姐今日辛苦了!我来道乏问安。”说着,掀开帘子进来。
  紫箫见是秋雁,问道:“你们就散了吗?”秋雁道:“还早呢,梅大爷要看灯戏,他们都不能脱身,就是我同吉祥、五福、仙凤、书带、江苹、双庆、长生这几个人散了,余下的都在那里。先前众人听见,都要来瞧姐姐,是鞠小姐止住着,不叫来瞧。他说,割了个口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将姐姐比做个鸭子呢。”紫箫道:“怎么比做鸭子?”秋雁道:“他听众人都笑着姐姐道:‘紫丫头真傻不痴的,这样怪热的天气,何苦来呢!疼不拉的割上一刀子。’鞠小姐听了大笑道:‘泥巴饭里的鸭子,那里比得上红鸽子呢!’”秋雁尚未说完,紫箫忍不住大笑道:“他是说玩话,并没有比我做鸭子。”秋雁道:“咱们乐了一天,叫姐姐受了多少委屈,那儿还忍得再听戏!我对他们说了,大奶奶们同玉大爷、二姑娘都说’很是。你也该去替他下来歇歇。’我赶着回来,刚才上去见过老太太,这会儿来瞧姐姐,给姐姐道乏。上面的事都交给我,你也不用去照应,就在屋里歇歇罢,身子也是要紧的。我瞧着老爷听书也很乐,就是要东要西的,有我伺候呢。”正说着,见天庆走进屋来,对紫箫说道:“老太太吩咐:秋姑娘回来了,叫紫姑娘不用上去。老爷说,任什么儿也不要了,明儿早些上去伺候罢。”
  紫箫答应。秋雁笑道:“这可以放心,不用惦记了。我要去换衣服,一会儿再来瞧你。”紫箫笑道:“太太这会儿开的那坛陈酒,你给我倒一壶来。”秋雁道:“你还没有吃饭吗?”
  紫箫道:“刚搬过屋子来,谁有工夫去吃呢?才叫莺儿要饭去了。”秋雁听说,急急忙忙出了院去。天庆也跟着飞跑到了院门。看见莺儿同着厨房里打杂的老妈端了饭来。秋雁道:“莺儿对姑娘说,我就拿酒来。”莺儿答应,到屋里接了老妈的饭菜,摆在中间靠窗桌上,摆设姑娘的杯筷,端过椅子、脚踏,转身出去。紫箫知道他到茶房里去取鸭子,走到椅子上坐下,瞧了瞧四样都是荤的,笑道:“不知是些什么东西,闹的满碗子都是黄油。”正在好笑,见天庆拿着一大壶热酒,后面一个丫头端着个大盘子,里面有四碟子美菜,笑嘻嘻说道:“现成的一壶热酒,秋姑娘又给姑娘做了四个碟子送来下酒。”说着,摆在紫箫面前,说道:“姑娘吃完了酒,我再送来。”说毕,转身就走。
  刚打起帘子,谁知外面一人急忙进来,正碰了个满怀。天庆一看,原来是书带,两个人放声大笑。天庆一面笑着,同那个丫头飞走而去。紫箫忙起来让坐,书带道:“我来敬姐姐一杯酒,咱们今儿偏了你,又叫你受委屈。”紫箫笑道:“咱们不用闹这些虚文假意的,你陪着我吃杯酒倒是正经。”书带正要回答,听见莺儿叫道:“姑娘,将帘子掀起。”书带赶忙过去掀起帘子,让莺儿进来,看他端着一大碗菜,书带替他接着摆在桌上。紫箫道:“你将这四样菜都搬到外间屋里,你去吃饭。等我慢慢吃酒,拿我的碗盛起一碗饭就够了。”莺儿答应,搬了出去,又给书姑娘摆下杯筷,端了椅子、脚踏,然后自家出去吃饭。他两个也就慢慢吃起来。
  书带道:“我有句话要同姐姐商量。”紫箫道:“你有什么话,说给我听。”书带道:“我要求老太太仍旧调我回来。”
  紫箫大惊,急忙问道:“这是为什么?”书带道:“有件大不妙的事。将来要糟在里面,真是跳下黄河也洗不干净!我坐在那儿听戏,心里很后悔,大不该调到那儿。我想着一会儿要求老太太另外派人,我情愿回来。”紫箫急的酒也咽不下,说道:“你说给我是个怎么不妙的道理,我好替你拿主意。你说的这样糊里糊涂的,叫人空着急。”书带站起身来走到紫箫面前,轻轻的将如何碰着桑进良,看见他的那个神气,又如何看见秀春系裙子,桑奶子给他抿头,前前后后的
  话说了一遍。紫箫点头道:“你坐下,我想主意。”书带坐下,说道:“姐姐你想,将来一定要出矿,这不是咱们白带在里面。羊肉吃不成,倒闹的一身骚!”紫箫道:“你且不用着急,其事尚缓。让我满饮三杯,洗洗耳朵。”说着,一连气儿喝了三大杯酒,笑道:“你不用着急,我自有主意总叫你万安。将来设或闹出别的,也与你不相干儿就完了。你断不可去求老太太要回来,这是白碰钉子。你见谁是要去就去,要来就来,随着咱们作主的吗?你去求老太太的话,是断不能行。”书带道:“依你这么说起来,怎么好呢?”紫箫说:“不拘怎样,要挨过老太太的大庆。忙过了这一程子,我想个法儿调你出来。这会儿断不用提起。”
  紫箫心中发闷,不住饮酒,将一大壶陈酒喝的不差什么。书带道:“姐姐今儿酒兴很好,我再去找秋姑娘取一壶来,咱们两个爽爽快快喝一杯儿。”紫箫道:“使得。”书带自去取酒,又取了一大盘嫩藕、鲜菱来,两人畅饮。莺儿吃完饭,将碗盏收去,到里屋去将应办的事务一样一样检点收拾。书带因有要办的公事,不敢多饮,尽着只让紫箫,酒儿菜儿让个不止。紫箫劳乏一天,又出了多少血,兼着饿了半日,方才又听见秀春的一段故事,心中甚为气恨,这两壶酒吃了下去,不觉十分沉醉。书带见他有些酒意,说道:“姐姐,你吃点子饭罢。”紫箫摇头道:“任什么儿也不吃了,剩下的给莺儿去吃罢。我要去躺一躺儿。”书带对莺儿道:“赶紧舀些热水来,给姑娘擦擦脸儿,好去睡觉。”莺儿端着铜盆,忙着舀水。书带站起来,替他卸了晚妆,摘下耳环,脱去外面纱衫,解掉纱裙。莺儿已取水来,书带叫他就放在桌上,取过手巾替他擦脸,又解开小衫,给他身上抹了一会,同莺儿扶到炕上,让出左手朝着外床轻轻睡下。
  两人正在炕边服侍睡觉,忽然帐子外面一个人伸进手来,将他们一抱。书带同莺儿出其不意,这一惊非校听见那人“噗嗤”一笑,回过头来见是大爷,莺儿道:“何苦来呢!大爷吓人家这一跳。”书带笑道:“幸亏咱们出过喜事,不然叫你把天花儿都骇了出来。你多咱儿进来的?怎么一声脚步儿也没听见?”梦玉笑道:“我在窗外瞧着你们两个扶着紫姐姐来睡,我就悄悄儿的走了进来。”书带道:“咱们不用闹,让他静静的睡一会儿罢。”梦玉道:“我方才到敬本堂去瞧了瞧,老爷们正热闹着呢。咱们那里的灯戏才上场,老太太这里,我来的时候接第二回的《夺埠》,横竖今儿要闹到天亮。王嫂子说,已交丑正了。”书带笑道:“罢呀!你听他的混话。他身上带着王贵的那个破表,到处混充人灯儿。人家的表上才交未初,他的已交了卯正。”梦玉听了“噗嗤”好笑。莺儿道:“咱们的钟方才打十二下呢。”梦玉道:“今日席面上的人,有一多半没有带着。”莺儿道:“咱们姑娘的修了这一程子,也总没有得。”书带道:“咱们也不用说闲话了,各人干各人的去罢。”同着梦玉出了小院门,走到承瑛堂,书带道:“我在这儿还有一会耽搁,你各自去罢。”梦玉点点头,顺着回廊一直出去,见那栏杆上都是丫头、嫂子们,也有打盹儿的,也有说话的,也有磕瓜子儿吃果子的。梦玉同他混搅了好一会,笑着走出院门,又绕过介寿堂,往西院门口走过,顺着脚逛到里面,看看这些丫头们。这个狭长院子一溜儿有二十几间屋子,都是闲散丫头的住房,同怡安堂的北院儿一样。有两个住一间的,有独自住一间的,还有空着的屋子。此时这些丫头们,有巴结的,都在各处伺候;偷懒的,在秋水堂听衬戏;还有些找姐姐妹妹去说闲话。
  梦玉走到院里,两边都静悄悄,并无人影,只见中间的一间屋子点着灯亮。他轻轻走了过去,听见有人说话,走到窗糊眼儿边往里一瞧,是大丫头宾来同着宜春两个坐在炕上。一张小炕桌放着灯盏,桌上堆着些莲蓬、桃李、菱藕,一把酒壶。
  两个人对面坐着,一面吃着,一面说话。宜春道:“你到底比我好些,我那里跟得上你?就是年分,也是你的多些。老太太同两边太太,你都是伺候熟的,横竖将来你也上去的快。若是再不叫你得些儿好处,嗳!不是我说,真是挖了我的眼。”宾来笑道:“这也难说。我自从十二岁卖了进来,如今是六年了,也不知挑过多少磨儿,总是运气不好,再也补不上来。我如今也只随他。人家说的好,命多大,只多大。我就是这样耗着,等着神佛爷可怜我,自然也有个出头的日子。就是着急,也白不中用。”宜春笑道:“我的老太太,你还耗的下去,我就不能。不怕你见笑的话,今日早上打杂儿的老刘妈,逼住我要那三百钱,急的我要上吊。实在没有了法儿,就将那一件红布棉袄给他去当,你想想我还赎得起吗?”宾来笑道:“你还比我体面,你的棉袄今日才当,我的是没有过端午儿就全光了。身上的这件衫子,还是芳姑娘给我的。我正愁着明日芳姑娘的生日,咱们院子的人商量着公分,每人出三百大钱,我若是有当得出一百大钱的东西,这不是灯光佛爷在这儿听着,叫我活不到明日早上。你还不知道,我借了西张的三吊钱,是九扣三分利,打去年冬月里借了取棉衣,总也还他不起。左一转右一转的,我听他说快到十吊钱,你想想,我还得起还不起?”宜春道:“咱们这会儿,只要有人肯借就是好的,那里还顾得利钱重不重呢。我倒不知道那个西张?”宾来道:“就是厨房里打杂的,有四十来岁,胖胖壮壮爱戴个高冠子,住在西屋的那个张妈。他专靠着放帐。因厨房里有三个张妈,住西屋的叫西张,住东屋叫东张,那个二十来岁常戴着一头花儿的,他们就叫他花张。”宜春道:“姐姐明日对西张说说,叫他放几吊钱给我。”
  宾来道:“西张累坠呢,他要个结实保人,他才肯放。我地跟儿是周嫂子作保,你要借必得先找定了保人是谁,我再替你去说。你要几吊,就是几吊。”宜春道:“保人倒容易。我明日找一个有体面的嫂子,央及他替我作个保,想来也没有什么不肯的。咳!只是这西张利钱过狠,他不知盘了这重利回去干什么?”宾来道:“我也打听过了,他有个汉子是双目不见的,全靠着西张去养他。所以西张人人都还说他好,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放了重利赚几个钱,回家去养汉子呢。这就是他的好处。我原打谅着不拘是介寿堂也好,怡安堂也好,补上了缺,这几个钱也算不了什么。不要讲别的出息,就是光月钱也有四两一个月,比咱们月间一个大钱没有的,就天差地远了。咱们尽靠的是一节一吊钱同磕头的赏封,一年还要出分子,这几个钱那里够呢?你瞧瞧双庆、长生、江苹,才补了下来,立刻就有人借他,只愁他不要。一会儿工夫头上身上妆扮的像个美人儿似的。这会儿坐的高高的,吃个酒儿,听个戏儿,好不得意。你瞧着,过两天房里收拾的体面着呢!那里像咱们这些倒运的,尽剩了这床破炕席同一床花布被。几时也像他们体面体面,戴的珠翠,穿的绫罗,房里钟儿表儿挂上些,我就死也甘心。”
  宜春道:“依我的意思,下回遇着补缺的时候,竟去求大爷同大奶奶,只怕倒有几分想头。”宾来道:“那断不中用。你瞧今日咱们挑的时候,大爷、大奶奶都在那里瞅着,一声儿也不言语。老太太最讲公道,从不叫人委屈。我听人说,老太太总拣那有福气、有出息的人才要。我那天托大金嫂子替我找个先生算算命,他说我今年交了秋要见喜,不见喜要见灾。你想想,我秋天来有什么喜?”宜春笑道:“想是要养孩子。”宾来听见,照着他的脸大大的啐了一口道:“呸!你这臭蹄子害昏了,说着说着就没有溜儿。只怕你倒要养孩子。你再胡说乱道的,我就撕你的嘴!”宜春笑道:“我倒有个喜信儿对你说,你别叫人知道,各自各儿去想主意。”宾来道:“是什么喜信,要瞒着人?”宜春道:“今日是雪儿的妈杨婶子对我说,他的表婶子韩大妈要来求老太太,说道他的女婿在外跟官发了财,回来要做亲,他要领闰梅回去出嫁呢。还有疏影的哥哥死了,他嫂子往前走了一步,又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林大妈只有疏影这个独养女儿,要来求老太太准他赎了回去,招个女婿在家里当儿子养老送终呢。这两家都要过了老太太生日就进来面求,这会儿任什么人也不知道。杨婶子关切我,叫我好好的出力巴结巴结。我这会儿同姐姐商量,拿个主意。咱们再错过机会,就没有出头日子了。我就怕的是叫怡安堂北院的人得了去,这怎么好呢?”梦玉正听到这里,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恐有这院里的人进来看见不雅,赶忙轻手捻脚的出了院门。
  秋水堂正散了戏,纷纷走进院来。梦玉站在黑影里让他们过去,溜出了介寿堂的院门转到怡安堂。该夜班的刘嫂子瞧见,说道:“我的祖宗!你跑到那里去了?大奶奶们早回来了,老太太同太太们散了好一会,睡都睡了半天。你瞧瞧东方都吊了白。八下里找你,总没个影儿,你躲在那儿呢?”梦玉笑道:“同个人说闲话,不知不觉的多耽搁了一会。”说毕,回到海棠院来。海珠们忙问道:“你在那儿呢?四处里都找不见。咱们散的早,因为这些嫂子们辛苦了一天,让他们坐着也听会子戏。我又到三叔叔那里,等着老太太们散了,同到介寿堂伺候老太太安寝。又在妈妈屋里坐了一会,魁兄弟催着要睡,这才下来到怡安堂,老爷也上来了,请过晚安,回到家来又好一会。你想想,这是多大工夫?天都亮了,你不知在那儿,叫人着急,四路八方的找了个翻江。”梦玉笑道:“我站在一个地方听人说闲话,直听到这会儿。瞧见众人进房,我那里知道是嫂子们听戏回来呢?秋瑞姐姐不在这儿吗?”掌珠道:“同二姑娘睡去了,咱们也睡罢,打个盹儿起来。刚才老太太吩咐,叫你明儿到甘露寺、鹤林寺两处去斋僧呢。”梦玉笑道:“你们都是些磕睡虫变的,开口就讲睡觉,真是千年没有见过睡面的。”
  海珠笑道:“依你说,咱们三个竟对瞅着?”金凤笑道:“本来天也亮了,睡不到两三顿饭时候也就要起来。”掌珠道:“怨不得,你们都是顺着他的性儿。”海珠道:“也罢,睡是睡不成了,咱们将那一瓶花露抱着到瓶花阁去,叫起他们两个来,吃碗好茶。”梦玉听了,拍掌大叫道:“妙极!咱们就去。”
  掌珠道:“饮花露须得旧磁碗。咱们将那戈窑、成窑、定窑的那几只碗连盒子抱去。”海珠道:“那两对玉碗也带去,再将各样茶叶都带上些了。”梦玉不等说完,忙叫翠翘们快将茶叶、磁碗都取出来,叫几个丫头们抱着,留下翠翘、蝶板在家,带金凤、雁书同些丫头们,都往瓶花阁来。到了院门口,只见:重门寂寂天将曙,花影离离月已沉。梦玉将门一路混敲,惊动了里面的哈巴狗儿,都跑到门边乱叫。海珠笑道:“他两个正同周老太太说话呢,叫咱们来打岔。”正说着,里面老妈儿开出门来,众人一拥而进。老妈儿见了笑道:“真真好精神!咱们二小姐同鞠小姐还在下棋呢,谁知大爷同两位奶奶也不睡觉。”梦玉听见他两个也不睡,乐的大喊大叫。一齐来到屋里,见秋瑞、修云对坐窗前一张嵌大理石长方桌上下棋,靠窗的霁红瓶里插着一瓶九节兰花。这边点着两枝红烛,每人旁沿儿搁着个玉碗,泡着雨前莲心茶。
  秋瑞见他们进来,笑道:“你们不去游汉江巫峡,到这里来消我清兴。”海珠笑道:“本来欲渡汉江,被霸王的虞歌唤醒,故来寻你两个方外闲人,续我好梦。”众人大笑,梦玉走至桌前,将他们一局棋一路混掳,说道:“我最嫌的是下棋,见了就发烦。”修云笑道:“可惜玉大哥这么个雅人,就是不会下棋!”梦玉笑道:“我学林和靖,除了挑粪与下棋,余者都会。”海珠们都吃吃好笑。秋瑞道:“你们这些姐儿们抱着些什么?”掌珠就将来的本意对他两个说了。修云同秋瑞点头笑道:“你们三个尚不失为雅人。”梦玉笑道:“我们虽不很雅,也不十二分的很俗。”修云道:“既是你们有这样的雅兴,我倒有个主意。在我这儿喝茶,还委屈他,咱们竟到在水中央去。这会儿正是荷香芬馥之际,将两边纱窗卸下,船房后身现成炉子,叫丫头们先将旧砂吊子同没有烟的松炭拿去笼着了火,派文丫头同金姐儿去看煎花露。咱们将各样旧碗分了各种茶叶冲起来,对着荷花,也不负此香露。”海珠们一齐赞道:“真是修丫头不负雅人深致,还得每人各赋一章,以赏此花露。”
  秋瑞道:“是极。断不可无诗。”金凤道:“我领着他们先去罢。”文来带了煎茶器具及桌上的这对玉碗,同着金凤们拣直去了。海珠姐妹也慢慢的步出院门,见怡安堂的西班房前有人说话,众人挨着影壁转上甬道,进了如是园。只见花气袭人,树阴满地。姐妹说说笑笑,不觉来到秋水堂前。海珠道:“昨宵歌管楼台,今日茶烟花露,转眼之间,恍如隔世。”梦玉笑道:“咱们这些人,前世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姐妹们听了,忍不装噗嗤”的一声笑道:“你快起开,别叫我们笑的喝不下茶去。”梦玉笑道:“我听见老太太说,妈妈生你们两个的时候,梦见一个蓬头赤脚的和尚,手中拿着两个鸡蛋大的珠子,妈妈接了他的,就生下你们来,想你们两个是鸡蛋变来的。”
  海珠姐妹都放下脸来,说道:“你越发好了,怎么骂起来了?咱们是鸡蛋,总比你是太太梦见顽石生的好些。顽石是个不成材料的东西。咱们鸡蛋是混元一气,天地间的生物。像你这顽石是任什么儿也用不着的,那里比得上鸡蛋呢!”梦玉笑道:“顽石听生公说法,他还会点头。一生也惹不着他的烦恼,受清风,戴化日,披苍苔以为衣,伴娇花以为友,真说不尽他的好处。若像你们这鸡蛋,只好叫老母鸡伏在肚子下,一无用处..”梦玉尚未说完,海珠两个听了气的满面飞红,颤抖抖的说道:“梦玉,仔么连妈妈也骂起来?我去问问老太太,咱们妈妈是只什么母鸡?”说着,折转身飞跑就走。
  梦玉赶忙拉住,谁知海珠们动了真气,一句也说不出来,四只手将梦玉乱推,气的发抖。梦玉也着了急,连忙跪下,将海珠、掌珠姐妹两个的腿,各抱了一只,口里不装千姐姐,万姐姐”的混叫。修云同秋瑞两个笑的弯着腰,有半天直不起来。梦玉跪在地下尽着磕头央及,海珠们的腿又被他抱住着,两个人同使劲一推,只听见“扑通”一响,不知是谁跌倒,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穷侍儿忽然发迹 疯和尚随意高歌
   
  话说海珠们被梦玉将腿抱住不放,使劲儿一推,不觉两个人“咕咚”一下都栽在梦玉身上。三个人忍不住一齐大笑。秋瑞、修云笑的坐在地下,只是摇手。众丫头赶忙过来,将海珠们扶起。掌珠笑着将手在梦玉头上指了一下,说道:“这回饶你,下回你试试看!”梦玉道:“不敢,不敢。”秋瑞笑道:“今日这出戏,比昨日一天的还热闹,从来没有见过。”五个人一路笑着走到桥边,彼此相扶过了桥去。走上船房,只觉得阵阵荷香沁人心骨。时东方已白,只见落落晨星,莹莹香露。
  众人走入舱中,金凤已将花露煎开,泡上各样春茶。海珠尝了一尝,真个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秋瑞道:“有此佳题佳景,不可无诗。咱们不拘体,不限韵,各尽所长汇成一卷。昨日凡采荷露者,俱要补作,名为《荷露集》,庶不负此雅事。”梦玉们都说:“秋姐姐说的甚是。妙极了!咱们不用耽搁,就作起来。”于是,各人执笔拂纸,推敲吟咏。不一会,相将脱稿,彼此对花而诵。先看海珠的诗,秋瑞念道:荷露茶五古海珠清露洒荷珠,崇朝采不足。姊歌荷叶杯,妹歌珠一斛。
  湿透单罗衣,惊起双鸳宿。相将鼓棹回,茶烟出深竹。
  甘露紫茸香,两两滋芬馥。茗碗圆团团,犹似荷钱绿。
  陆氏嗜茶经,陶君清异录。品题不及兹,韵事从今续。
  (《荷叶杯》、《一斛珠》并词曲。“紫茸香”见《茶谱》。宋陶学士《清异录》言茶汤法最详。“竹里煎茶”张志和事。)
  荷露茶七古掌珠
  同入荷花最深处,不采荷花采荷露。采将荷露煮团茶,人与荷花足清趣。
  清芬一勺入朱唇,色香味绝总宜人。华峰蒙顶三危露,并作同心迥不分。
  竹里茶烟青未了,帘外荷风吹袅袅。晓凉重抹口脂香,连袂凭肩私语校(“华峰”用昌黎诗“太华峰头玉井莲”,“蒙顶”见《茶谱》,“三危露”见《庾子山集》。)
  荷露茶七绝梦玉
  香露溥溥贮玉壶,晓风花气湿罗襦。从今应笑茶经误,一服清凉一串珠。
  荷露茶调寄一斛珠
  修云
  采莲歌遍,收来的白珍珠串。融成潋滟销银片,小注铜炉听得蝉声转。松火细将灵液炼,龙团新试春茅展,磁瓯看取旗枪战。荷气,茶香,一霎难分辨。
  (“蝉声”见《茶经》。“松火”见郭钰诗。“旗枪”见《茶谱》。)
  荷送露仿陶五柳“形影问答”秋瑞
  子从天上来,遇合旋离散。子别泪还零,我别丝难断。
  露别荷
  交情与尔真,相别忆相亲。夺我清凉地,置我水火轮。
  茶请露
  我来团月儿,慕子如饥渴。永谐鱼水欢,相依毋相别。
  (“团月”见《茶谱》。)
  露答茶
  与荷亲别离,与子新相如。相知同一气,气味无差池。
  荷嘲露
  在水无水缘,出水有水厄。何苦恋新知,与我相离隔。
  (晋士溪好饮茶,士大夫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
  露寄荷
  新知虽绸缪,旧梦犹恍惚。带得旧时香,相思入肌骨。
  秋瑞笑道:“多时不弄笔墨,颇为涩生。今日之作,要让二姑娘压倒元白了。”修云笑道:“我瞧着人人比我出色,清新典雅。”海珠道:“咱们不必过谦,明日汇齐,送蕉雨斋先生定甲乙。此时日已三竿,快去请安要紧。”修云命将剩的荷露茶分送采露之人,彼此赶着到怡安堂去不提。
  且说这些姨娘们都打了个盹儿,赶着起来。门上槐大奶奶带着好些老妈们,都在朱姨娘屋里等着领外边铺垫。庆儿、闰梅带着丫头们在铺垫房里开了板箱、大柜,都搬出外间院子。
  朱姨娘交点给槐大奶奶道:“这一堂大红缎盘金十二条椅披、四条桌围、十二个椅垫、四个杌套、两匹大彩,是茶厅上的。这一副大红缎绣三蓝皮球二十四条椅披、二十四个椅垫、十六个杌套、八条桌围、十对靠枕、一对炕垫、两匹大彩,是春晖堂的。这一副大红缎顾绣的照样件数,是敬本堂的。这副大红纳纱的一色照样件数,是崇善堂的。这副大红刻丝的是恩锡堂的,照前件数。这副大红纵线洋金打子儿的,是忠恕堂的铺垫。这副大红哆啰呢盘金云蝠,是景福堂的。大红宁绸百花图的这一副,是怡安堂陈设。这副大红章绒富贵不断头的,是介寿堂的铺垫。”朱姨娘一副一副点了件数,交代明白。槐大奶奶领了都搬到垂花门,叫查大爷进来,将外面的尽数交他领去,里面交给值日的杜嫂子、陈嫂子、金嫂子、汪嫂子四人领去。查大奶奶又到荆姨娘院里,领六如阁的香烛花供,甘露寺、鹤林寺两处斋僧油米盐菜、柴薪一切等项银两,并两处合寺香烛花供,到了垂花门,交给槐大爷专派妥人分头去办。李姨娘院里发放管厨颜嫂子们碗盏、海菜、柴米、钱炭一切应用等项。陶姨娘屋里发放各堂支领银两并一切应领应发之项。这四位姨娘院里处处都是挤满的人,一起去了又来一起,络绎不绝,比往天更闹的利害。
  怡安堂的东西两廊下不断的是人,直闹到辰正巳初方才了结。赶忙到怡安堂卷棚下,该班的嫂子们道:“大爷同大奶奶们都请过安,到介寿堂去了。”姨娘们听见,赶着进去,见了桂夫人请过安,各人将应回的话都回了一会,俱呈上单子。桂夫人过了目,交给双庆、江苹,每单上打了怡安堂图书,写了日子,仍交姨娘们各人领去。桂夫人发放完结,到介寿堂请安。
  此时,梦玉等五人同着梅春俱已见过老太太,下来到承瑛堂请过安,在芳芸屋里拜了生日,都往紫箫屋里说话。紫箫昨日未割之先吃了几分人参,又兼晚上这一大醉,况且十六七岁姑娘正是气血发旺的时候,还带着握上真正八宝散,所以刀伤处所不但不疼,手也可以动得。早上解开瞧瞧,已经结了个大疤。他又换上些八宝散,命莺儿给他扎祝一早起来梳洗完备,上去伺候老爷吃点心、丸药,服侍了好一会,梦玉们才来。等着请过安,同去拜芳芸生日,将众人邀到自己屋里来坐。这些嫂子、姑娘们都是给芳姑娘拜过生日到这院来问好,紫箫应酬不了。
  梦玉正在说话,忽然瞧见两人,想起一宗心事,忙站起来道:“我去了,一会儿再见。”海珠道:“你到甘露寺吗?”
  梦玉一面点头,急急忙忙一直跑到海棠院来,只见静悄悄并无声响。走到屋里,看见雁书、金凤睡在大炕上。折出来到翠翘、蝶板屋里瞧瞧,也在睡觉。连那些丫头、老妈们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打盹儿。梦玉将翠翘、蝶板叫了起来,拉着他们来到上屋,又将金凤、雁书推醒了。他四个人笑道:“老太太派你去斋僧,想来叫咱们去跟班呢。”梦玉笑道:“不要你们跟班,来来来!翠翘、金凤两个姐姐坐在这儿,蝶板、雁书两个妹妹坐在这儿。”金凤笑道:“这又是什么故典?”梦玉笑道:“你们坐下,让我说话。”四个人笑着坐下。梦玉对着四人跪下才要磕头,将四个人吓了一跳,赶忙一齐跪下,拉着梦玉放声大笑。翠翘笑的不能仰视,问道:“老祖宗,你这是那一股子劲儿?快些起来,走个人来瞧见五个人跪在一堆儿,像个什么样儿?”蝶板、雁书笑的爬在地下只是摇头,金凤坐在地下笑得喘不过气。梦玉也自觉好笑,站了起来。他四个你扶我扯的也站了起来,还是笑个不祝金凤忍住了笑,问道:“老祖宗,你行这样大礼,到底是为什么?”梦玉笑道:“我要问你们借东西。”雁书道:“借东西也犯不上磕头下拜的。”翠翘笑道:“你要借什么东西?”
  梦玉笑道:“我要问你们四个人每人借我一套单夹纱棉皮的衣服,每人借我两对首饰,一被一褥,还要每人借我十两银子、十吊大钱。我这会儿马上就要。”四个人听了,忍不住又纵声大笑,说道:“你给谁办嫁妆吗?”梦玉道:“你别管我,横竖有个用处。”金凤道:“你到底要给谁?不相干儿,你只管对咱们说明白了,咱们打伙儿凑给他,这又何妨呢?你就不说,咱们也是要知道的。”梦玉想了一想,说道:“对你们说了罢,我要给宾来、宜春两个的。”蝶板道:“怎么好好的想起他两个来?”翠翘道:“他两个在西院里要算脑儿赛。本来人也安静,又和气,就是同咱们也好,帮他些衣服首饰没有什么使不得。”梦玉欢喜道:“好姐姐,你们取出来就给了他,我也放心。”金凤道:“咱们且检出两套纱衣服同两对首饰给他们穿着,等过了老太太生日,咱们集出衣服来再给他们送去。横竖老祖宗吩咐的话,再没有不依。”梦玉欢喜道:“真是我的好姐姐,就依着你这样办罢,但是那银子钱是今日必得要给他的。”才说到这里,垂花门听事的陈嫂子来找大爷,说道:“外面有甘露寺、鹤林寺差人来请大爷拈香。那些和尚们都伺候着呢。方才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门上的查大奶奶回过了老太太,说叫大爷就去。”梦玉问道:“老太太进来了没有?”陈嫂子道:“才去拈香呢。”梦玉对着金凤道:“我要出门去了。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就办起来。要紧,要紧!”
  翠翘道:“你放心去罢,交给我,横竖错不了。”梦玉点着头,同陈嫂子出了院门。转过景福堂,看见六如阁院门口站满的都是人,那宾来、宜春也在那里伺候。梦玉瞧见走过去,将宾来衣服扯了一下。宾来转过脸瞧见是大爷,忙跟着过来,走到东廊下,进了致远堂的门。这致远堂是祝府的宗祠。梦玉同宾来站在门下,扯着他的手说道:“有几件衣服、首饰在翠翘姐姐们那里,你同宜春妹妹别管他是谁的,拿去穿戴起来。还有几两银子,几吊钱,快此拿去将西张的帐还了罢。横竖姐姐你同宜妹妹的事,都交在我身上。底下有机会,我必帮你,你只管放心。”宾来听了大爷的这番说话,也不知是欢喜,也不知是感激,只觉得一阵心跳,流下两点泪来。梦玉忙将汗巾给他擦了一擦,转身去了。
  宾来站着出神,定了一会,想道:“我方才还是做梦,还是醒着?”呆呆的想了一会,没精打彩的走出门来,瞧了瞧六如阁门口,都还未散,慢慢的走了过来。后面有人叫道:“宾姑娘,咱们姑娘找你呢。”宾来回头,见是翠翘的丫头绿儿,问道:“你姑娘在那儿?”绿儿道:“在屋里等着宾姑娘说话,叫我四下里好找。”宾来听了满心疑惑,同着绿儿到海棠院走进翠翘屋里。金凤们都在一处,看见宾来一齐站起,让他坐下。翠翘道:“我们有两件衣服、首饰,姐姐同宜春妹妹不要嫌脏,拿去穿穿。等过几天,再给姐姐送秋衣、冬衣过去。这是十两银,还有十吊钱,一会儿叫人给姐姐送去。且使着,慢慢的再给姐姐打算。”这宾来坐在椅上,一个心不住的乱跳,面胀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要哭。蝶板道:“宾姐姐,你就在这儿换上罢,省得跑来跑去的。”金凤道:“这倒不错,来,咱们替你换上。”四个人说着,一齐动手替他戴了首饰,换去衫裙。雁书笑道:“姐姐这双鞋也得换换才好。”翠翘叫绿儿:“将我前日在尖儿上钉珠子的那双大红鞋取来,给宾姑娘穿穿瞧。”绿儿忙去取了出来。宾来接着,解下自己青缎鞋,将翠翘的穿上,倒很合式,又将那只也换上,站起来说道:“我也不说什么,先谢姐姐妹妹们,等着再报你们大恩罢。”
  说着,跪了下去。慌的四个人赶忙回礼,说道:“同是一样的姐妹们,说什么报不报呢!”金凤道:“把宜妹妹找了来,也换上,完结了一桩事。”绿儿道:“我去找来。”说着,往外就跑。
  翠翘们取出几盘点心,泡上茶。五个人正吃的高兴,只见宜春同着绿儿进来,朝着宾来上下一瞧,倒吓了一跳。金凤笑道:“你也来换上,吃着点心,咱们再说缘故。”宜春道:“是个什么缘故?”宾来笑道:“你且换上,我对你说。”宜春疑疑惑惑换了衣裙。金凤给他戴了首饰。雁书笑道:“我看宜姐姐的脚肥些儿,只怕我的鞋不合式。”宜春道:“二月间娶大奶奶,我不是借你的鞋穿的吗?”雁书对着绿儿道:“你去对九儿说,叫他将我今儿早上换下来的那双新鞋取来,给宜姑娘!”绿儿答应,立刻将鞋取来,宜春接着换上。翠翘吩咐绿儿,将两位姑娘的衣裙鞋子膝裤俱收拾着,一会儿给姑娘们送过去,绿儿答应。宾来将他四姐妹的美意说了一遍,宜春也感激拜谢。六个人一齐坐下,添了碗茶。宜春道:“老太太今日大乐。方才大老爷、大太太差徐大爷来给老太太做大庆,寄了好些东西回来,都堆在垂花门。老太太瞧了书子说:‘大老爷的病也好了。’欢喜的什么儿似的,带头太太们都到致远堂祠堂里磕头去了。查大妈令老妈儿将大老爷寄来的东西都交到介寿堂去。你瞧着五福、吉祥、三多、长生他们几个的忙罢。”翠翘道:“大老爷的病好了,真是老太太大喜事。”六个人正在说话,只听见该班的嫂子们叫道:“老太太来了。”翠翘们赶忙站起,对宾来道:“快些去接!”六个人飞跑出来,一齐儿站在院子门里,只见老太太笑嘻嘻领着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鞠小姐、二小姐同着两位大奶奶都走进院来。翠翘们一齐跪下请安,老太太笑道:“怎么宾来、宜春也搅在一堆儿?”
  翠翘们站起身来,金凤赶忙答道:“大爷因这两天老太太大庆,各家太太们都来庆寿,上房体面丫头不够伺候,见他两个很麻利精细,特派他们出来帮着丫头们伺候这两天。”祝母笑道:“到底是梦玉想得周到。他既替我派他两个,也不用这两天那两天的,竟将宾来添派在介寿堂,宜春添派在怡安堂,帮着办事就完了。”宾来、宜春忙跪下谢了老太太恩典,又给两位太太磕头,站起来向着姑太太、两位奶奶、二小姐、鞠小姐要行礼。他们都拉住笑道:“恭喜!恭喜!”翠翘、金凤赶着打起湘帘,老太太们到了屋里,海珠姐妹亲自端茶伺候。桂夫人们陪着说话,这且慢表。
  内外院里丫头、嫂子们一会儿都全知道宾来、宜春派了差使。他两个走出院门,那甬道上的瞧见他们从头至脚焕然一新,都来道喜。那西北两院的丫头看见他们两个的气概比往天大不相同,满面上放了光彩,觉得分外标致。这些丫头们一个个悲苦难言,不胜叹羡。宾来两个一路应酬,到陶姨娘院里上了档子,到三位姨娘处见过执事姐妹,又往怡安堂、介寿堂、承瑛堂俱已禀知当差,至垂花门见查、槐两位大妈上册。这些嫂子、姑娘们你拉我扯的人人欢喜,他两个再也梦想不到今日有这一番的际遇。真是:昨宵灯下凄凉客,今日堂前得意人。
  且慢表宾来、宜春得意之事。且说梦玉先到鹤林寺拈过香,候着殿上拜完一卷梁王忏,听见斋堂上击了三回云板,只见寺里寺外的和尚肥的瘦的,高的矮的,黄的黑的,俊的丑的,一会儿工夫老老小小来了六七百众。住持云根长老披着大红搭衣,拜了三尊大佛,谢过祝大爷,领着众僧俱到斋堂。今日是祝老太太松太夫人的功德斋僧第一日,有一个和尚是一碗八宝菜,一百大钱,白米饭尽量吃饱,不拘人数。梦玉瞧着家人孟升、钱桂、陈兴、王瑞四个人顺着斋桌挨人分散。那些和尚齐声念过消斋偈,端然坐下,一个个低着头,一齐吃起斋来。斋堂的几个饭头,就像穿梭似的跑上跑下,不住手的添饭。梦玉瞧见这些和尚,心中十分欣喜。不一会,长老先已吃完。瞧那光景不像有续来赴斋的了,命他们结了人数。孟升们算算看,共是八百九十一众和尚。
  梦玉辞别长老,带着家人、小子骑上马飞跑到甘露寺来,进了山门就听见法鼓梵钟、经声佛号响入云霄。这寺在一山上正临江口,寺门紧对焦山。他们说,当日吴国太就是在这里相的女婿。所以两边的乔松古柏干云插汉。这寺里也有五百来的和尚,因为知道祝老太太做五天斋僧功德,那些远近游方挂单的和尚四路八方都来赴斋,等着祝大爷来拈香。这些和尚们自从山门口起,坐的睡的,站的走的,纷纷不一。梦玉下了牲口,瞧见这些和尚,知道是来赴斋的。王瑞道:“本来不早了,已交午初。”梦玉在表上瞧了瞧,也不言语,赶着往里就走。知客和尚们瞧见,飞跑去通知长老。祝府的赵太、谢铭、顾彩、周瑞听见大爷来了,都赶着迎接。梦玉问道:“斋得了吗?”
  赵太道:“早得了,等着大爷拈香呢。”正说着,见云水长老领着本寺执事僧人出来迎接。梦玉瞧见,抢上前去,同长老稽首。长老笑道:“饿煞老僧了。”梦玉道:“何不吸口江水?”
  长老笑道:“一口水留种莲花。”梦玉道:“种莲可以吃藕。”长老道:“老僧咬他不动,留赠公子。”梦玉道:“我已饱吃莲心,留着莲根给和尚慢慢嚼罢。”长老笑道:“莲心那里及得莲根有味?”梦玉笑道:“莲根那里及得莲心有趣?”长老道:“你心在那里?”梦玉道:“你根在那里?”
  两个人一路打着禅语,已来到大雄宝殿,不觉哈哈大笑。梦玉到殿拈香拜佛完毕,又同长老见礼。赵太过来回道:“已经晌午,请和尚赴斋罢。”梦玉听说,就请长老赴斋。云水道:“且到方丈喝茶。”梦玉笑道:“众和尚都饿得软瘪郎当的在那儿躺着,咱们还忍心喝茶呢!”长老笑道:“老僧倒还硬得住头皮。”说罢,两人大笑。
  梦玉将长老送入斋堂时,堂头已将云板击过三遍,内外和尚齐赴斋堂,高诵消斋偈语。谁知甘露寺赴斋和尚更比鹤林寺还多。赵太们八个人分头去散衬钱,忙了半日方才散完。恐有遗漏,高声问道:“师父们有没有得衬钱的,只管言语。”只听见众和尚齐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那些饭头们忙的挥汗如雨,脚不停手不住的闹了个发昏。见那些和尚们陆陆续续吃完了斋。梦玉同长老在方丈里坐了一会,看看身上的表已交午末未初。谢铭进来回大爷:“今儿吃斋的和尚连本寺的共九百八十四众。”梦玉吩咐记了帐,随辞了长老就要回去,长老一直送出山门。见一个蓬头赤脚和尚,肮肮脏脏的一件破直裰,手中拿着一把破芭蕉扇,浓眉大目,高权阔口,抢过来一把将梦玉抓住,呵呵大笑道:“抓住了,抓住了!我要吃饭,快些拿来!”梦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忙笑道:“师父,你真要饭吃还是假要饭吃?”那和尚笑道:“我唱个歌儿你听听。”
  唱道:
  你说我假我就假,你说我真我也真。郎有心,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哭一哭,笑一笑,哭哭笑笑人都好。个个相逢总是他,前生结下今生了。
  不要慌,不要忙,聚了金钗十二行。船中相见如相识,携手双双入洞房。
  入洞房,销宿帐,那人尚在湘江上。眼泪偿还前世因,今生就是前生相。
  我唱郎听郎要知,我情也似郎情痴。他年续了红楼梦,梦里人题梦里诗。
  和尚笑道:“唱完了,唱完了,拿钱来!”梦玉笑道:“师父要酒可以助歌,要钱何用?”和尚道:“要钱买肉,同这个老和尚吃。”云水笑道:“老僧有肉,等你同吃。”那和尚放开梦玉往里飞跑,嘴里嚷道:“要去吃肉,要去吃肉!”
  梦玉意欲进去瞧他,赵太道:“快交未初,大爷回去罢,家里等着呢。”梦玉只得辞了长老,上马说道:“此人很有意解。”
  长老点首。梦玉领着众家人、小子一拥而去。长老回到方丈,叫人四处寻那和尚,并无影响,知道祝老太太的功德感动真僧,十分感叹。
  且说梦玉骑在马上,将和尚唱的歌心里念了又念,一句一句想过去,总解不出来。心中正在纳闷,不觉已到家门,只见轿马纷纷已挤满了一街。众家人下了牲口,梦玉骑到二门下来,查、槐两门上同着在外居住的十来个老家人一齐儿站着。梦玉对查、槐两人说了两寺的人数,孟升、赵太们自去交帐。槐荫道:“大老爷、大太太差徐忠回来给老太太庆寿。”梦玉忙问:“徐哥在那儿?”查本道:“他在茶厅上伺候大爷请安。”
  梦玉听见,忙将衣冠整肃,急急走至茶厅,向上跪下高声说道:“梦玉请父亲、母亲安。”徐忠答道:“安。老爷、太太问梦玉好。说道:‘天气炎热,一切俱要小心谨慎。’”梦玉答应着,磕了四个头起来。徐忠打千儿,请大爷安。梦玉赶忙拉住回礼,问徐哥好,徐忠答应“好”。梦玉急问老爷的病体,太太的起居。徐忠道:“老爷病是好些,总起不来。略好些儿,又接着不好几天。太太近来也常常多玻上房是全亏着芙蓉姑娘一人照应,真是太太的一个大帮手!”梦玉忙问道:“芙蓉姐姐好?”徐忠道:“好。蓉姑娘有书子同点子针线寄大爷的,等着开箱子的时候我送进来。”梦玉还要问话,听见有人叫道:“里面等着大爷呢。”梦玉回过头去瞧那人,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介寿堂筹添海屋 瓶花阁泪出情肠
   
  话说梦玉正向徐忠问话,听见有人来请大爷,回过头去见是周惠,说:“客人们来祝寿的几处厅上全俱坐满。老爷陪着各位大人、官长在忠恕堂;姑老爷陪乡绅同盐务的太爷们在崇善堂;梅大爷陪着亲友老爷们在敬本堂。这三处都开了戏。还有坐不下、不爱听戏的老爷们,恩锡堂是十番清曲,春晖堂是小曲儿同各样杂耍,两处也都坐满。老爷吩咐命大爷各处照应,等着坐席的时候都到介寿堂上寿,大爷跟着老爷回礼。”梦玉点头,对徐忠道:“过几天咱们再说。”转身往夹道里一直到垂花门走了进去。谁知景福堂的太太们也开了戏,院子里跟来的姑娘、嫂子们不知多少,恐被他们缠住,绕着回廊往承瑛堂去。刚走到介寿堂院门口,见宾来手中拿着一把太平香匆匆出来,遇见大爷连忙拉住道:“我怎么报你?”一言未了,两点眼泪直掉下来。梦玉将手中汗巾替他拭泪,笑道:“这又算什么?等着我慢慢替你想法,你总不要着急。”宾来正要对他说得差使的话,见那边人来,只得走了开去。
  梦玉来到承瑛堂门口,见院门关闭,站着敲了两下。里面老妈开门,见是大爷,让了进去。走上甬道,瞧见紫箫、芳芸笑嘻嘻坐在卷棚下,看见梦玉用手乱招。梦玉急忙忙走到面前,紫箫笑道:“八角鼓儿才上去,你在这里听说一回再去见老太太。”梦玉点头,同芳芸、紫箫坐在谈班小榻上。只听见这个说道:“今日是老太太的寿日,咱们哥儿们进来伺候,说句好话儿叫老太太的佛心大乐,寿口一开笑这么一声儿,咱们就得了彩了。”那个道:“是吗,你这话不错。本来咱们一年四季沾老太太的恩,除了月间十两银不算外,吃的穿的那一宗儿那一件儿不是老太太赏的。别说是咱们,就是咱们家里老婆孩子、小婶儿大妈、姥姥舅舅、亲家爹亲家妈、姐姐妹妹、孙儿孙女,上自总姥姥,下至总孙子,都沾着老太太的恩。咱们没有别的,只有敬老太太一句好话。”这个道:“你家那里来的大妈婶子、姥姥舅舅的?我前儿到你家去,就是你嫂子一个人儿坐在炕上,任什么人儿也没有瞧见。”那个道:“你几时到我家去过吗?”这个道:“我也不是诚心到你家去,就是前日下午些儿打那儿闲逛,谁知你嫂子站在门口,你这嫂子真会做人,一瞧见了我好亲热,赶着将我拉住,嘴里说道:‘进去,进去!’”那个问道:“你进去了没有呢?”这个道:“什么话呢?你嫂子这样亲热,我若是不进去,就算我不懂交情。”那个道:“你原该进去,坐坐又何妨呢?”这个道:“可不是呢,真好嫂子!我刚进门,赶着将门插上,就让我到屋里去。赶我到了屋里,又拉我上炕。我瞧着嫂子真会做人,打心眼上那儿过得去!我就拉开..”那个忙问道:“你拉开什么?”这个道:“我就拉开瓶抽子,你嫂子就一把抓祝”那个忙问道:“抓住什么?”这个道:“他抓住钱。我说:‘嫂子,我可是今儿没有多带着钱,就剩了一百来钱,嫂子将就些儿,留下随便买个卤煮小肠儿下个酒儿罢。’赶你嫂子收钱的那空儿,我使了一路好劲儿,闹的气都回不过来。”那个忙问道:“你仔吗呢?”这个笑道:“我替你嫂子刮了个大倭瓜。”那个笑着,一个耳光子骂道:“你滚开罢!”老太太同祝露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个道:“兄弟,老太太同三老爷都乐了,咱们该敬句好话儿。”那个道:“那交给我,我是专门儿说好话的,还管着有说必应。”这个问道:“怎么叫有说必应?”那个道:“我说福寿双全,就是福寿双全。我说升官富贵,就是升官富贵。我说发财生子,一准是发财生子。这是一定而不可移的。”这个问题:“你说的好话应过没有呢?”那个道:“应的多着呢。别的你也不知道,拣你知道的说这么一宗儿,你试试我这好话如何。”这个道:“你说说,我知道的是那一句好话叫你说着的?”那个道:“不说别的,就是你。”这个道:“你几时对我说了一句好话?我可是想不起来。”那个道:“就是你三月间做亲的那一日。”这个道:“我做亲的那一天都是说好话的。谁记得你说的是句什么话呢?”那个道:“你做亲的这一天,我来出分子吗?”这个道:“不错,你来出分子。我记得是五百钱。”那个道:“不是咱们都坐在棚底下吗?”这个道:“来的客原是都坐在棚底下。”那个道:“一会儿不是花轿来了吗?”这个道:“不错,花轿来了,我就出来拜堂。”
  那个道:“你同你嫂子拜完了堂,就入洞房。”这个道:“拜完了堂,自然入洞房。”那个道:“你到了房去,我就跟着进来,不是你同嫂子对坐着喝酒吗?”这个道:“是吃归房饭,这是有的。”那个道:“我瞧着你同嫂子吃东西,我就赶着过来敬酒。你的那一杯酒,你不是拿起来就一口儿干了吗?”这个道:“兄弟赐我的酒,我必得是要干的。”那个道:“我敬嫂子的那杯酒,嫂子拿着腔儿是不喝,叫我大下不来。你瞧着我下不来,你说要嫂子喝这杯酒,你得说句好话儿,不是吗?”
  这个道:“不错,是我说的。”那个道:“我听见赶忙拿着那杯酒站在嫂子旁沿儿,陪着笑说道:‘好嫂子,亲嫂子,你喝了我兄弟这杯酒,叫嫂子顺顺快快养一个孩子。’你嫂子接了这杯酒,笑嘻嘻的还没有咽下酒去,不就养下你这大侄子来了吗?一会儿接不着姥姥,还是我接的生呢。”这个笑骂着也是一掌。老太太哈哈大笑,吩咐放赏。
  梦玉们笑的不能住口,定了定,上去见老太太,回两寺的斋僧功德,其余竹林寺、招隐寺俱是差人拈香散斋。祝母点头,欢喜笑道:“你父母、母亲差徐忠回来给我做生日,寄了好些东西给我。你父亲病也好了,七月里动身回来,叫你二叔叔将荫玉堂收拾收拾。你三舅舅也快到了。我今儿接着这书子很欢喜。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四姑娘叫做珍珠。我正在这里同你三叔叔说,真是你的造化。松大叔叔的彩丫头也定给了你,这会儿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姑娘,大房里有了两个媳妇。就是三叔叔这儿,等着你三舅舅来了,松大叔叔做媒给你聘下蟾珠做个换门亲,他也没有什么不肯的。若有能干的,就多娶个把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事。三叔叔这会儿巴不得有两个媳妇在面前,他乐的这病儿也就好得了。我意中也还有人,等着桂家的定夺了,我自有个办法,也只瞧这些孩子们的福气。”老太太这一夕话,将窗外芳芸、紫箫听的耳热心跳。两个人都是害着一样的病,那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要怎样才好。老太太正说着话,见有人来回,说老爷叫大爷到介寿堂同着见礼。祝母吩咐梦玉道:“你去帮着二叔回礼,见了众位客人都给我道谢。怪热的天气劳动大驾,我心已不安,岂可再劳多礼!”梦玉连声答应,辞了出去。刚到介寿堂,见祝筠陪着各位大人官长都已进来。
  梦玉赶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将老太太的说话致达各位大人,再三禀谢。众官那里肯依,到介寿堂对着那幅大“麻姑仙庆寿”上酒。祝筠领梦玉跪在旁边,回礼拜谢。大人们出去之后,就是梅白陪绅衿进来,祝筠领梦玉照样回礼道谢。绅衿出去,接着梅春陪各位亲友约有一二百人都来上寿,梦玉父子赶忙回谢。祝筠命梦玉在此还拜,赶着出去陪大人们上席。这二百来位亲友上寿未散,只见吴嫂子手中拿着个双红单贴,上面横写着是:门下晚生:贾端芳吴典齿柏讲礼麦量新郭毕琼常来赤宋晶光詹百德辛又读何友良史耀前石住重卜固仁甄可贤白建晴钟世赉一共十六位进来祝寿,梦玉回谢了。又是外帐房司笔札的:傅才文?L两位老爷同着那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箫笛管弦一切各项杂务师爷共四十八位,也拜过了寿出去。又来了:狄韵萧声吴桐古柏四位清客、老教师进来上寿。将场面上二十四个清客名单交与梦玉。又是玉堂、瑞宁两班的大教师:孙金顾彩张大生柳元吉王文魁赵达山钱川周世美袁启泰蒋宾金一秀陈之祥一共十二位上了寿。其余一切杂耍等项,俱在各处伺候,早上就将手本交在门上汇齐,开了一个总单。
  又是各当铺管总的带着众伙计们也上过了寿。那些行盐口岸、各铺各店的师爷、老爷、伙计们,也有自己来的,也有差人送礼的,俱各纷纷不一。又是老家人:查本槐荫徐忠刘正尹发岑升宋茂薛骐吴全高福周开赵禄江春南树这十四个老家人率领着执事家人周惠等五十四个,俱在介寿堂院子里磕头。余外闲散家人及一切人等都在茶厅磕头。福儿、禄儿等三十八个小子俱是一色整齐衣帽,他们不肯在茶厅上磕头,也到介寿堂院子里行礼。整整的直闹到上灯方才完结。那景福堂的夹道,到这会儿刚清静些儿。
  外面各处俱早已上席。梦玉匆匆忙忙跑了出去,席面上四下里让过了酒,不住脚往来照应,自家倒闹的一点东西也没有吃到嘴里。偷个空儿到里面来找他们要点东西吃。谁知正是太太们上寿的时候,自垂花门起灯烛辉煌,一望无际。此时景福堂尚未坐席,瑞宁班的子弟们妆扮着都在院子里玩笑。梦玉走夹道到怡安堂,那甬道上全是跟太太、奶奶们来的那些丫头、嫂子们,五个一攒十个一堆,都在棚低下看那灯上的故事。东西两廊下,四位姨娘的院门口出进是人,这四个姨娘同那些执事姑娘们忙的要喝口水儿的工夫也不能够。梦玉到各处屋里走了一会,看见他们忙的可怜,也不去同他们说话。
  刚走到怡安堂卷棚下,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大爷怎么不在外面陪客吗?”梦玉回过头来,见是宜春,打扮的像个美人儿似的,笑嘻嘻走到面前,打着偏袖拜了两拜道:“先谢谢,等着我同宾姐姐再给你磕头。”梦玉道:“罢呀,磕什么头呢?”宜春道:“我同宾来两个就做梦也想不到你在老太太面前保举咱们,不是今日就这容易的得了差使。”梦玉道:“我还不知道,你两个派了那里的差使?”宜春道:“我派在这里,宾来派了介寿堂。”梦玉笑道:“恭喜,恭喜!等过了老太太的大庆再吃你两个的喜酒罢。你这会儿往那儿来?”宜春道:“我到李姨娘院里去照会,先打发跟来的姑娘、嫂子们吃饭。”两个人正说着话,见各位夫人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往介寿堂出来。梦玉见人多,赶忙躲过一边。
  景福堂摆了二十桌戏席,是桂夫人、石夫人同两位大奶奶陪着听戏。有二十几位老太太们怕繁的是秋琴陪着在怡安堂坐了六席听唱滩簧。还有好些爱幽闲雅静的姑娘们,在如是园竹香梧影山房坐了五席,是修云姑娘陪着谈诗讲赋。那鞠秋瑞帮着各处往来照应。垂花门以内太太、奶奶、姑娘们共坐了三十一席。
  梦玉见他们坐定了席,各处瞧了一会,想到如是园去。刚进园门,遇着秋瑞,问道:“你不在外面陪客,又跑进来干什么?”梦玉道:“我在各处席上让过酒,叫魁兄弟照应着,我进来吃点东西,歇歇儿再去。”秋瑞笑道:“我同你一样,也是各处照应,任什么儿没有吃着一点。”梦玉道:“我是该应的,像姐姐是客,怎么也各处照应?”秋瑞听了登时满面飞红,一双俏眼瞅着梦玉,不觉眼角上含着两点珠泪,一声儿也不言语,低着头竟自去了。梦玉赶忙叫道:“姐姐,你这是为什么?我说错了什么话,你又动气?”秋瑞头也不回,理也不理,擦着眼泪走到怡安堂转了进去。鞠太太因不要听戏,也在怡安堂吃酒。
  梦玉呆呆的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心中要到园里去同姑娘们让酒,低着头闷想秋瑞生气的道理,顺着脚只是走,不知不觉走出垂花门去。听差的家人们说道:“梅大爷叫人来找大爷,请了好几磨儿。大爷也该到席上去照应照应。”梦玉道:“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还不快些出去!”该班的周瑞笑道:“我们四个人五天一班,大爷是知道的。若不是该班的日子,谁肯到这儿来呢?”梦玉听说,定了定神,才知道站在垂花门外,笑道:“我糊涂了。”就走夹道里出去。除忠恕堂外那几处席上,又都去敬过一回酒菜。走到敬本堂,同梅春坐在一处,随便吃些东西,饮了几杯酒,看那些客人们都十分欢乐。梦玉道:“兄弟,这里托你照应,我还要到各处去瞧瞧呢。”梅春点头应允。
  梦玉站起身退了下来。绕过春晖堂,到茶厅上瞧瞧,贾端芳们同着各位教师这一班人正吃的高兴,听见院子里杨太同门上查、槐两人说话,说什么“就靠着是大爷的势”,又听见说“连大爷也在内”。梦玉听不明白,十分疑惑,走过去问道:“什么事又有我在内?”杨太回过头来见是大爷,随答道:“今儿查大爷们派桑进良同我们在崇善堂伺候,他不知多会儿进去看他的干妈,直到上了灯才出来,已喝的大醉。当着众人拿着一个香荷包,说是他妹妹送他的,叫这个闻闻,叫那个瞧瞧,嘴里说的话实在听不得。我问他:‘谁是你妹妹?’他说:‘我爱着谁,谁就是我的妹妹。’我听他这不成话了,骂他几句是有的。他倒不依,拉住着就讲打。众人将他拉开,他一路的混骂说道:‘你们算得了什么东西!就是大爷也不敢惹我。
  他若是惹着我,你叫他试试我桑大太爷瞧!我拣直说,是他叫我进去的,就将我妹妹对我说的话我全说出来,叫他给我个地方算好些儿的!’众人听他说的不成话,忙劝他去睡觉,他还骂了一会儿才睡下了。大爷想,这个人将来不是要闹事吗?我刚才在这里对查大爷、槐大爷说,必得要回老爷才得呢。”查本道:“我瞧他这两天很有些发标,且过了老太太的生日,这必得要回老爷。不办他一下,将来必闹事。”梦玉听了,将脚一跺说道:“可恨,可恨!一准要回老爷!”折转身,闷闷不乐的走夹道进去。一面走着一路想,他的妹妹是谁呢?忽然想着道:“咳,一定是他!真是人心不可测。”一路自言自语的已到垂花门口,见了周瑞们说道:“今日人杂,别叫人混走了进去,闹出事来,你们都得不是。”周瑞等笑道:“这是奴才们的差使,方才老爷们进去上寿,连他们的小人儿都不叫跟着。后来众家人进去磕头,谁知桑进良磕过了头去瞧他的干妈,耽搁了好一会子才出来,喝的满脑袋上都是酒,歪眉斜眼的走了出来。我们拉着他问问,才开口他就有了气,排着胸子说道:‘太爷逛了,爱怎么着怎么着罢。’我们瞧着里外都是客,闹起来像个什么样儿。况且又是大爷奶妈的儿子,他仗着他干妈的腰眼子硬,谁也不怕。等着过了这几天,我拉他到宅子外去,白碰碰这桑大太爷瞧。不过是看着大爷面上,差不多些儿放他过去罢。谁知他倒越起了调!”梦玉道:“你们以后再不要开口说是大爷,闭口就是大爷,我全不管他。若是闹出事来,尽找你们说话!”说毕,走了进去,一肚子闷气,懒得瞧那些热闹。顺着景福堂夹道走到后面,低着头也不知往那儿去好。慢慢走到怡安堂面前,遇见双梅的丫头五儿,手中端着一碗饭走了过去。梦玉叫住问道:“你姑娘在屋里吗?”五儿道:“姑娘们一个也不在屋里。光是鞠姑娘在那儿,叫我盛碗饭去,要点儿小菜,任什么儿也不要。说是吃了饭要家去。”梦玉听他说完,急忙跑到瓶花阁,一直进去,见秋瑞坐在外间,靠着桌子看书。梦玉叫道:“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看书呢?”秋瑞尽着看书,并不回答。梦玉道:“姐姐,你今儿是怎么就气到这分儿?你说出这缘故来,叫我死也甘心。我就是有一言半语的说错了话,你是我的姐姐,也要耽待耽待。姐姐待我不错,我巴不得将心捞出来切了丝儿,一条一条粘在姐姐的心上,才遂我的愿。像去年姐姐在这儿病了几天,可怜我衣不解带的好几晚上,连口水儿也咽不下,直等你病好,我才吃点东西,这是你知道的。我就是万分不好,也有一二分的好处。我前世不知怎么了,总得不着姐姐的一些儿欢喜。”梦玉说得伤心,就倒在秋瑞怀里大哭起来,又兼着桑进良的这一段故事,满肚子的闷气,借此一哭解恨。
  秋瑞本来是一腔怨气,听梦玉这番说话,又见他这一哭,早将一股子气哭的没有影儿。低下头来笑道:“你这是为什么?今儿是老太太的寿日,你好没端端哭个什么劲儿?”一面说着,将汗巾替他拭泪。梦玉想着哭出理来了,落得再哭。五儿端了饭来,说道:“请姑娘用饭。”秋瑞道:“你且搁在一边儿。”梦玉只是哭个不祝秋瑞笑道:“你再哭,我就真个恼了。咱们这一辈子也别见面,也别说话。从今儿起,你也再别认得我了。”梦玉慢慢住了哭声,还是呜呜咽咽的闹个不止,一面哭着,说道:“谁叫你动气呢,你还要说!”秋瑞笑道:“是我客人的错,横竖你大爷哭的有理。等我明儿给大爷磕头陪不是,也没有个到这儿来做客人惹的东家动气,总要求大爷耽待耽待我这秋丫头罢。”秋瑞尚未说完,梦玉急的又哭起来道:“我不过顺口说姐姐是客,我若有心说的,我就..”才说到这里,秋瑞忙将他的嘴握住,说道:“谁没有句玩话,你不是赌咒,就是哭,怪烦的。咱们拉倒,我也不说了,你也别哭了,好不好?”梦玉道:“我总要瞧着姐姐不恼了,我才不哭。”秋瑞笑道:“我说不恼就不恼。”梦玉道:“外面不恼心里正恼着呢。”秋瑞忍不住大笑,说道:“真是傻子!那么你去拿把刀将我的心挖出来你瞧瞧如何?”梦玉“噗嗤”一笑说道:“好姐姐,你真个不恼吗?”秋瑞笑道:“今儿准不恼了。”梦玉道:“明儿呢?”秋瑞笑道:“明日看高兴,恼不恼还两拿着。”梦玉道:“好姐姐,我给你陪个不是,你恕我这一遭儿罢。”说着,才要跪下去,秋瑞赶忙拉住道:“谁恼你?快叫五儿去舀点子水儿来擦擦脸。叫人瞧着,像个什么样儿!”五儿道:“咱们的小茶房没有热水,要到怡安堂的大厨房里去舀呢。”梦玉:“你快些去舀点子来。”五儿答应,端着铜盆飞跑去了。梦玉道:“姐姐你别在这儿吃饭,我也没有吃呢。咱们到海棠院去吃罢。”秋瑞道:“你屋里的姑娘都在上面伺候,尽剩了两个老妈儿在那里看院子。等着你擦了脸,咱们到竹香梧影山房去吃饭罢。”梦玉道:“很好。”正说着,五儿取了水来放在杌子上,取过面架子,端上面盆。秋瑞道:“你别拿姑娘的手巾,就拿我的罢。”五儿送上手巾,梦玉洗着脸。五儿笑道:“今日老太太的寿日,热热闹闹的,偏生闹出大事来。”秋瑞同梦玉忙问道:“闹出什么大事来?”五儿道:“方才我在茶房里舀水,听见他们说,已经去叫查大爷们进来商量,赶着就要办才得呢。我向着大茶房的小刘嫂子问是什么事,他悄悄的对我说道:‘素兰姑娘咽了气。’凝秀堂的人,这会儿急的什么儿似的。瞒着众人,别叫老太太知道。”
  梦玉大惊说道:“我去瞧瞧。”赶忙就跑,秋瑞连忙叫住道:“你听我说。”不知秋瑞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听佳音私心窃喜 吞小影独解相思
   
  话说梦玉听见五儿说素兰咽了气,他赶忙要去瞧瞧。秋瑞叫住道:“他是痨病死的,你断不可去瞧!你依着我,同我到园里吃饭去,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是我的知己兄弟,你若不依,定要去瞧,咱们就打这会儿起一刀两断,你也别认得我,我也别认得你,凭你哭瞎了眼,也不同你好。”梦玉叹息道:“可怜!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就去瞧瞧,也无妨事。既是姐姐这样说,我同你到园里去。”秋瑞道:“很好。”叫五儿照应屋子,同着梦玉一直走出院门。到怡安堂棚下,看见婉贞同几个丫头们在那里说话,秋瑞笑道:“你忙完了吗?”婉贞道:“早着呢,帮朱姨娘那儿忙的使不得。”梦玉忙问道:“你这会儿打那儿来?”婉贞道:“我打凝秀堂来。”梦玉道:“你听见有什么事故子没有?”婉贞笑道:“有是有的,要仔吗还没有仔吗。”秋瑞道:“这会儿呢?”婉贞道:“这会儿查大爷们进来将他挪出垂花门,绕到承瑛堂的后墙外那个大空院子里。我听见说,就在那靠着后门一溜儿的空屋里,不知是那一间。拨了个老妈儿去服侍。看那光景不过是今儿晚上的事。咳!直是可怜。这会儿刚挪了出去,我妈妈叫我出来逛一会,再到凝秀堂去。”梦玉听了莹莹欲泪。秋瑞道:“婉姑娘,同咱们去吃饭罢。”婉贞道:“我没有空儿,姨娘们等着我去帮忙呢。”秋瑞就将梦玉拉着道:“咱们去罢。”梦玉只得跟着同去。
  走进园门,正是月明如昼,花影纷然。来到竹香梧影山房,听见那些姑娘们燕语莺声,谈的有兴。见他两个进来,起身让坐。秋瑞叫丫头们添个坐位,拉梦玉坐下。修云道:“你两个在那里遇着一堆儿的来?”秋瑞道:“我在怡安堂下来,看见他正要来找你们,我叫住同走,他说到这儿来吃饭呢。”郑汝湘笑道:“刚才修姑娘说彩芝已得青钱,我又来一知己,咱们坐中人都要满饮一杯。”梦玉未及回答,只见陆春漪、程佩兰、张云裳、孙孟祺、江秋白、蒋心如、魏芳林、沈若素这几位姑娘笑道:“汝湘饶舌,何得以非分之言挠我们的雅兴?”那边坐的董晓霞、邹文若、余双金、李彩凤、李彩鸾、陈梦云、陈梦芬、周蕙芳这一班姑娘们都说:“春漪姐姐说得很是,该罚汝湘一杯。”江秋白道:“汝湘酒量甚雅,取一荷叶,令其饮两荷盘,以戒多口。”众人都说:“很是。”修云命双梅取荷叶作碧筒饮酒之具。秋瑞对梦玉道:“你吃点东西,该出去照应一会再来吃饭。魏芳林道:“玉大哥来了还没有饮几杯酒,咱们倒闹了一会子的寡话,让他再饮两杯去罢。”修云道:“玉哥今儿的差务甚忙,不可过饮。秋姐姐,你将那一大杯给玉哥吃了去罢。”梦玉道:“我也只好喝半杯。”秋瑞道:“我同你分吃,省得你推我让的。”拿起杯来倒了一半,梦玉一口饮干,起身说道:“我去去再来。”往外就走。秋瑞赶忙说道:“兄弟,你不许往别处去,到厅上去照应照应就来。”梦玉应道:“我不往那儿去。”一面答应,转身出去。
  众位姑娘笑道:“秋姐姐,你真多管闲事。这是他家里,你怎么管起他来?”秋瑞满面飞红,无言可答,拉着修云附耳说了几句。修云惊道:“原来如此!姐姐说的是,这是断惹不得的。玉哥真是个傻子,必得要去管住他才好。”修云对着秋瑞拜了一拜道:“姐姐,你真是我家的亲姐姐。我们一家子都感你不尽,还是你去管着他罢。快去,快去!”席面上的姑娘们看见修云大惊着急,不知为的什么。秋瑞又在郑汝湘耳边说了几句,郑汝湘也大惊说道:“是极!快去,快去!”原来郑汝湘同松彩芝是嫡亲两姨姐妹,他同梦玉深相契合,所以也十分关切。连忙站起身来,将面前一大杯酒端着,说道:“敬姐姐这杯酒,以此奉托。”秋瑞道:“笑话,怎么说’奉托’二字!”汝湘道:“因姐姐是闺门侠士,不拘形迹,故敢说此一言。”修云道:“秋姐姐快喝了去罢。”秋瑞接过来一气饮干,说声暂别,转身就走。修云对着吴瑞的媳妇说道:“吴嫂子,你跟着鞠姑娘去罢。”吴家的答应,跟着出去,都且慢表。
  且说梦玉出了如是园,走到怡安堂,只见各处灯里都在换蜡,东西两溜的群芳以及听事值宿房那些跟来的姑娘、嫂子们都吃过了酒饭,走的走,坐的坐,无处非人。心里想着到承瑛堂去瞧瞧老太太。走进介寿堂的院门,比那元宵挂的灯还要热闹。顺着西廊下慢慢走着,看那些外来的姑娘、嫂子们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刚走到介寿堂的值宿房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梦玉站着听听,是个老妈儿同两个丫头、嫂子们的声音。听见那老妈儿道:“咳!像你们这些姑娘、奶奶们,前世不知是怎么修来的,才遇着这样好主人!成天家鱼儿肉儿不离口,穿的是绸儿绢儿,要个什么就有什么。老太太们又好服侍,连个热气儿也是不呵一口的。不像咱们大奶奶,直野了一天只烧三块煤,他还叨叨说过费了。本情也难,大爷是任什么事儿也不干,成天家说古儿词给小婶儿听。咱们大奶奶也不管闲事,打早上起来坐在炕上,同着相公、姑娘们就是一路烧饼、麻花子、甜浆粥,吃完了这才下炕,也不管这个也不管那个,各自各儿梳着光光的头儿,擦着一脸粉儿,点上厚厚的胭脂,换上一件衣服,穿着双木头底儿的青布鞋,拿着枝长烟袋站在门口望个街儿,引得那些过往的爷们走过来走过去的瞧。可怜家里是当了个精光,一天只喝一顿儿小米子粥。大奶奶嘴馋着呢!任凭你没有钱,搜搜寻寻的找点儿东西,在打鼓儿上卖几个钱,不是买羊肉汤下面,就是买羊肉吃片儿饽饽。那个卖烧肠儿烂肉的老刘,就欠下了五吊几百钱。前日端午,一个大钱也不给人家,叫老刘堵着门子好骂。他倒不依,要同人家打官司。奶奶同姑娘们不知道,咱们那大奶奶凶着呢。”有一个嫂子问道:“你大奶奶也不做个活儿吗?”老妈儿将嘴一努道:“臊死我了!他做活?十个指头儿同我一样,也是连着的,那里拿得起一个针儿、一条线儿来?只剩了会养孩子。二月间养了六姑娘,还没有满月就有了喜。这会儿又怀着几个月的身子呢。”又一个问道:“到底你们大爷也不找点儿事务干干?成天家闲着也不是个事。”老妈儿道:“他会干个什么?写也写不上来,做也做不上来。他自家说,有个官儿在身上,是个老爷。我瞧着也是个二五眼的老爷,不过是个行货官儿,也算不了什么事。”
  有个丫头说道:“我瞧着你们大奶奶的那双脚倒很小,也同咱们家奶奶、姑娘的差不多。”老妈道:“罢呀!全是装的。脱出来比姑娘你的还肥些儿。你说起他的脚来,真叫我恶心!今儿要到这里来,换下一双裹脚交给我替他洗,真脏着呢!你没有瞧见,上面的虱子都长满了,至小的也有豆儿大。那双脚,再也没有这么臭。那天大爷实在闻不过,逼勒住他洗脚,叫我舀水进去,他正解着裹脚,我闻了那股味儿,直恶心了两天也咽不下一点儿东西。呸!脏着呢!他这几天因为要来给这里老太太拜寿,叫大爷东借西借的,好容易才借了这几件衣服、首饰。一来是拜寿,二来还为着借银子。我听见说,大爷赶七月间要进京去找花二爷。那花家同咱们大爷是两姨弟兄,我在花家待过一年多,他们的交情我是知道的。那花大爷叫做花子虚,娶的大奶奶是李氏,长的很俊的一个人儿,脚手儿也很见得,做人又和气,写也写得,算也算得,做出来的那一手儿针线,真个是谁也赶他不上。我服侍了他一年,真真待咱们不错。除月间一吊工钱,还三不知儿的一百儿八十儿、三百五百的给我添补点儿衣服,到冬月间还要赏一两匹布,再给几斤棉花。像这样的主儿,那里遇得着呢?后来花大爷要回山东去,是我家老头子有病我丢不下,没有跟去。临动身的时候,丢下好些家儿伙儿,都赏给了我。谁知花大爷没有福气享受这位奶奶,回家去了不到一年来的,就不在了。丢下这位花枝儿似的大奶奶,又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真是可怜!二爷又没有娶亲。后来我听见人说,大奶奶往前走了一步,嫁了一位有名儿的大财主。我想着这么美人儿似的一位大奶奶,怕他没有福气嫁个财主吗?谁知我前儿打听打听,说是大奶奶嫁了过去很得意,养了一个哥儿,月子里得了病,新近说不在了。咳!可怜神佛爷不叫这样儿的好人多活几年。这花二爷因他哥哥不在了,嫂子又出了门,他就将那些房粮地土拢共拢儿卖掉,带着几千银子进京开了个大油盐铺,兼卖着些儿杂货,近来很发财。娶了一位二奶奶,我听见说是行户中出身,过得很好。”有个丫头接口问道:“什么叫行户?”老妈儿笑道:“是做买卖的。”丫头道:“是做什么买卖的?”老妈儿被他问住,只得笑着应道:“是贩阿胶的。”内中有一个丫头道:“我父亲当日也卖过阿胶,后来折了本,穷的过不得,才将我卖到这里来。你们别瞧我不起,我也是个行户中出身。”老妈儿们都笑将起来,赶忙说道:“姑娘快别乱说,这是说不得的。”有两个嫂子道:“你别混打岔,让他说话。”老妈儿道:“这会儿花二爷本钱大了,我听见说同着一位孙太太开了个放官利帐的印子局。前儿有书子来叫大爷去帮着管帐。那个门子,我也站不住,等着大爷弄得了盘缠,叫他还了我的七八个月的工钱,我要出来。现在那个做媒的吴大妈给我说着一门亲事呢。”众人惊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还嫁个什么劲儿呢?”那老妈道:“我今年也才五十九岁,人家瞧着我不过像四十来岁。不怕姑娘同奶奶们见笑,我已经嫁过七磨儿了。我原想着不嫁罢,谁知那天大奶奶叫进瞎子来算命,我也花了几个大钱算算,他说我老来的运气很好,今年冬月间是红鸾天喜,要嫁个属马的才是对儿。我细想想真是好,嫁了七磨儿都是属狗的,再也遇不着个马。那先生说我的命硬,别的都对不住,必得要个属马的才对得住呢。”
  内中有一个嫂子笑道:“本情那个马同狗站在一堆儿,你瞧瞧马多大,狗多大?别说七个狗,就是十个狗凑在一堆,没有一个马大。”那些老妈儿、丫头们都哈哈大笑。
  梦玉正听的出神,只听见背后“嗤”的一声笑,梦玉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秋瑞、芳芸同着吴瑞的媳妇。三个人握着嘴笑的面红面胀。秋瑞一只手握着嘴笑,一只手拉着梦玉,三个人同吴家的走上甬道,放声大笑一回。秋瑞道:“老祖宗,你不把个人活急死!我同吴嫂子到了垂花门,查大奶奶们都说没有见你出去,我是不信。槐大奶奶叫外听事的到席面上四处瞧过,总不见你。周瑞们也说没有见你出去。我同吴嫂子见人就问,大金嫂子说,他站在怡安堂卷棚下瞧着你到这院里来,那些跟来的嫂子、姑娘们都说瞧见打这儿来了。我同吴嫂子想着,你一定是瞧老太太去,赶着走甬道上到承瑛堂,叫开门进去,章先生正唱着《双封诰·碧莲姐打草鞋》的这回书。我进去见老太太很欢喜,一个人儿喝着酒,紫丫头靠着炕沿儿坐在矮脚踏上,给三叔剥莲米儿。我敬了老太太两杯酒,搭讪着走了出来。芳姐姐问你在那儿,我说正在这里找呢,他说我也出去瞧瞧热闹。刚走到这卷棚底下,倒是吴嫂子瞧见你背着身子站在这儿。叫咱们找了一个难,谁知你在这儿听八角鼓儿呢。”
  梦玉笑道:“我原要去瞧老太太,等着二叔叔同丈人进来跟着敬酒,谁知走到这里,听见戚大嫂子家的侯妈说疯话,我就听出了神,你们站在背后,我也全不知道。”芳芸道:“老太太不叫敬酒,早就叫人出去对二老爷、松大老爷、姑老爷、梅大爷说过了,一个也不许进来敬酒。这会儿连两位太太、姑太太、二姑娘这三处都知会过了,谁去敬酒,老太太就要动恼。”
  秋瑞道:“我方才进去敬了三杯酒,糊里糊涂的,倒没有惹老太太动气,瞧着老太太很欢喜。”芳芸道:“老太太何曾将你看做外人!今儿还同三老爷说了一会子。”梦玉忙问道:“说他些什么?”芳芸道:“老太太对三老爷说鞠老爷同鞠太太可怜五十外的人,只有这位姑娘,真是心坎儿上的一块肉,一天也离不开的。鞠老爷又古道,又是大老爷的同年。老太太的意思,要将..”芳芸刚说到这里,秋瑞将芳芸一推道:“你去罢,我要同梦玉去看热闹呢。”梦玉道:“芳姐姐,老太太要将什么?”秋瑞将芳芸一路混推,笑道:“任什么话我也不要听,我倒有句要紧话对你说。”回过头来对梦玉道:“兄弟,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同芳丫头说句话。”梦玉笑道:“我也听听。”秋瑞道:“姑娘们的话,与你不相干儿。”一面说着,将芳芸拉在一边儿,对着他耳朵将素兰的事同自家管他的缘故说了一遍。芳芸惊出一身大汗,忙说道:“这是碰也碰不得的,你千急管住他。别说后院子不叫他去,就是凝秀堂也别叫他去才好呢。你不知道素姐儿的病为他起的吗?他一天至少也要去瞧他几遍。这会儿就是咱们两个四只耳朵,我对你说了罢,真个老太太同三老爷商量了,要将鞠太太搬到这里来,同鞠老爷住在蕉雨山房。老太太的意思,要将梦玉给鞠老爷、鞠太太做个招赘女婿,一辈子总在这里养老。”秋瑞此时心不由己,扑扑乱跳。芳芸道:“这个人,不但是咱们的性命,也是你的性命。”秋瑞道:“外人面前休提一字,明日咱们到六如阁去焚香,拜个同心姊妹。”芳芸道:“很好。”秋瑞道:“老太太这话还有谁听见?”芳芸道:“晌午些儿八角鼓的出去了,老太太叫唱南词的歇歇儿再进来。那时候只有老太太同三老爷娘儿两个谈心,旁沿儿就是我同紫妹妹伺候。今儿连紫丫头的事也有几分信儿。”秋瑞道:“紫妹妹的事怎么有信儿?”芳芸道:“三老爷指着我同紫丫头道:‘妈妈,我有这两个好媳妇,同大房的两个也对得过。’老太太道:‘你这房比大哥那房还多一个。’三老爷道:‘我知桂老三肯不肯呢?’老太太说:‘有你松大哥做媒,二哥哥、二嫂子作主,况且换门亲,有什么不肯呢?’底下就接着说你的话,说道:‘秋姑娘,我瞧他人也很好,我原要说给魁儿,就是年纪太大不相对,况且鞠太太老夫妻两个是一天也离不开的。我的意思,请鞠太太搬了进来,就同鞠老爷住在蕉雨山房。将梦玉给了鞠老爷夫妻做个养老女婿,他两个老人家也有了个倚靠。’三老爷道:‘妈妈见得很是。’”秋瑞道:“不用说了,任什么人面前也别提。后日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照会紫妹妹,咱们三个到佛前结一个同心姐妹。”芳芸点头。
  秋瑞回过头来不见了梦玉,他就头也不回一直出去。来到怡安堂,连个影儿也不见,瞧瞧吴嫂子也不看见,忙忙的绕过景福堂到了垂花门口。见吴家的站在那里同查大奶奶说话,秋瑞忙问道:“大爷呢?”槐大奶奶道:“到席上让酒去了。”
  秋瑞就将找他的缘故对门上两位奶奶说知。他两个大惊,说道:“不亏鞠姑娘细心,我们那里想得起?真个这是件要紧事,必得管住他才好。”说着,走到门边,连忙高声吩咐道:“你们都照应着,别叫大爷到后院里去。瞧见走到夹墙门口就赶紧止住着,大爷若是不依,你们赶着来对我们说。”外面的众人齐声答应。查大奶奶又说道:“再差个人,外面去照应着大爷。”
  众人也响响的答应了。秋瑞听着,这才放心。槐大奶奶道:“姑娘请进去罢。”秋瑞同吴嫂子走着,心中十分自慰。来到景福堂后卷棚底下,对吴家的道:“你去对二姑娘说,已经有人瞧着呢,只管放心,我在景福堂照应,一会儿就来。”不言吴家的到园中之事,秋瑞在景福堂照应各位夫人、太太。且说梦玉在这四处席上,俱极意欢让一回,闹的周身皆汗,拿着把扇子站在春晖堂院子里不住乱扇。东院里住的顾师爷,字蓼洲,是专画小照美人的,梦玉也同他说得来。梦玉画了一幅小照,因去接松大人,就忘了取进去。这会儿,顾蓼洲散了席,洗澡乘凉,换了件纱衫子,拿着一把大芭蕉扇,走出院门来看热闹,谁知正遇着梦玉在院门站着扇扇。蓼洲笑道:“大爷今儿忙坏了!”梦玉转过脸来,笑道:“二哥还没睡吗?”蓼洲道:“早着呢,那幅小照画得了,大爷也不来龋”梦玉道:“很好。我这会带进去,同你到屋里去瞧瞧。”蓼洲道:“就在架子上。”
  梦玉同顾蓼洲刚进院门,后面有人叫道:“请大爷。”梦玉回过头去,见是垂花门外听差的金映。梦玉道:“我在顾师爷屋里看画,就进去。你到敬本堂去等着罢。”金映答应去了。
  梦玉到顾蓼洲屋里坐下,蓼洲将灯拨亮,就在小书架上取下一幅绢画的小照,梦玉接着,问道:“你桌子上的这些扇子是谁的?”蓼洲道:“都是里面姑娘们的,尽要画美人儿。还得十来天可以全有了,横竖也不等着扇。过了明日,还要给松大人画小照。”梦玉将手中的小照打开,看那画的是“独立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景致。梦玉要了面镜子,左看右看,笑道:“补起景来,越发像极了,真是妙笔传神!容日再谢。”
  卷起来站着道:“我还要画幅大横披,且等你的完结,完结咱们再说罢。”说着,走出房门。
  蓼洲道:“你这会儿还要到那里去?”梦玉道:“不到那里,我拣直的进去。”蓼洲笑道:“我倒教你一个走法,咱们这后院的那堵墙塌了,还没有砌上,你只要一直过去,不多几步就是垂花门口。”梦玉道:“怎么你这里的后墙又通垂花门口?”蓼洲笑道:“这堵墙就是夹道,这头通马棚,那头是后院子,中间是垂花门的腰墙。那里有夹墙门,你到那里一叫就开,又省走多少道儿。”梦玉听了大乐,说道:“很好。有人找我,你只说我上去了,别说我走夹道儿。”蓼洲笑允。
  梦玉拿着小照走到后院,跨过塌墙,顺着月光忙忙的往里一直进去,竟到后院子来。只见一个大院子荒荒凉凉的堆着几大堆马吃的稻草,还有些盖房子剩下来的木头、砖瓦。满院的青草倒有几尺来深。远望去,后门口倒像有些屋子,慢慢走去,一脚高一脚低,那些怪鸟虫声与那空中蝙蝠忽飞忽止。将要走近屋子,只见那土墙边一溜儿站着五六个人,十分看不清楚,梦玉问道:“是谁?”忽然不见,登时间满身毛发皆竖。
  此时,甚觉进退两难,正在着急,隐隐听见有人叫道:“梦玉!”听了听,又无动静。只得大着胆子走近屋边,瞧见有间屋里隐有光亮,走到门边,里面有人又叫一声。梦玉听得明白,是素兰的声音,连忙应道:“素兰姐姐,我来瞧你。”说着,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破半桌上,点着个半明不灭的瓦灯盏,挨着靠窗的这个大炕。素兰坐在炕上,靠着个大枕头,穿着一件水红单绸子的短衫,水绿单绸裤,大红鞋。云鬓上戴着两枝儿夹竹桃花,一张俏脸只剩了手掌大,檀口上犹点着胭脂。
  原来这素兰本姓秦,今年已二十三岁。向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因见他性格温和,品貌又长的清秀,且年纪又大,所以将他调到凝秀堂,叫他在那里,倘或老爷要他服侍,生下一男半女,也就将他做姨娘。这也是老太太因为丁单子弱广延后嗣之意。谁知这素兰自有高见,他一心只看上了梦玉,任凭在老爷面前伺候,毫无一丝苟且,真个是守身如玉。二老爷见他如此端庄,心中也甚欢喜,每逢到凝秀堂,从不叫他伺候。素兰颇觉相安,他就一心一意的在梦玉身上。凡是梦玉到他屋里来,他分外亲热。
  这梦玉又是个惹人多情的一个宝贝,粘着了叫人丢他不下。谁知梦玉是天生成的情皮情骨、情血情内、情心情肝、情肠情肺、情肚子情舌头,连周身的头发、寒毛都是有情的。但梦玉虽是在情海里浸过了三千年泡透的情人,他与色字是毫不相干。情与色,竟是两途,离的远着呢!人家的多情是男贪女爱,朝云暮雨,粘皮贴肉,如鱼似水,这是好色,并非多情。
  梦玉是粘不上这些字,他的多情,又是独开生面的一个样儿。
  他也没有别的情法,只就他自己情起。他要吃饭,想着人也是要吃饭;他要穿衣,想人家也要穿衣;他怕冷嫌热,想人家也怕冷嫌热;他欢喜大乐,想人家也欢喜大乐;他心中委屈,想人家也心中委屈。不但一人如此,人人如此,就是大千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如此。所以同这些姑娘们搅在一堆,并不知自身是男,他人是女。觉得他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就是他的身子。以至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如此一个中了情毒的道学,也就忘了他是位爷们,不拘是什么事,从不避他。那怕遇着擦身洗澡呢,大爷来就来,要去就去,听其自然。他不但在这些人面前不动色念,就是同海珠们做了夫妻,那鱼水之欢也是慢不在意的。实在这天风清月朗,春意满怀,偶而高兴也不过学那画写意画儿的先生,不求工拙,随便拓上几笔聊以适兴。
  这海珠姐妹们也不在枕席之爱,反以为是个知己丈夫,所以夫妻们分外的恩爱。就是那些要嫁他的,也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欢喜他会养孩子。
  谁知这素兰将梦玉的情字儿解错了,就入了情魔,害了情病,吐了情血,消了情肉,断了情肠。临要情终,还望着情人。
  此时正在情想,忽然见梦玉进来,就像得了一粒救命仙丹,连忙坐起来,叫一声“梦玉”,底下也就说不出话来。梦玉瞧见十分伤感,赶忙过去扶住道:“姐姐,我特来瞧你。”素兰点点头,将嗓子里的一口痰吐了出来,然后说道:“梦玉,我为你死,你知道不知道?”梦玉道:“怎么姐姐是为我死?”素兰道:“这里没有外人,将我死的缘故说个明白。我实在是不能够嫁你,想成了吐血。可怜我保身如玉,一心在你。我如今还是个二十三岁未成人的闺女。我方才因为人多心里发烦,忽然晕了过去,心里是明白,老太太的寿日,厌厌气气的成个什么道理?所以挣扎着醒过来。他们搬我到这里倒也罢了。查大妈派老陈妈来服侍,这会儿叫他带着菱儿给我去取我的衣服、被褥来做装裹,我也等不到天亮。”说着,将手拉住梦玉道:“兄弟,我这会是要死的人,也顾不得害臊,我保住的身子我今儿要交给你,同你成了夫妻,我死也暝目,也遂了我二十三岁的心愿。”梦玉道:“姐姐如此为我,我怎么不肯遂姐姐的心愿呢?只是病体如此,且保养几日再订佳期。我此时同姐姐相亲相抱,就是夫妻。”说着,解开衣服,将素兰抱住说道:“姐姐,等你病好,定如心愿。”素兰道:“可怜我一片痴情,我这身子果然是你的。将来逢年遇节你烧张纸钱儿给我,我受你的也不害臊。”梦玉道:“或者好起来也论不定。”素兰摇头道:“断不能。兄弟,我同你这会儿是谁?”梦玉将他抱住,口对口儿说道:“我同姐姐是夫妻。”素兰点头道:“好兄弟,我真死的不委屈。你那卷子是什么?”梦玉道:“是顾老二给我画的小照。”说着,就打开来给你瞧。素兰道:“真个像极,一丝儿也不错。我有个主意,你依我不依?”梦玉道:“我这会儿同姐姐是何等恩爱!有什么不依的事。”素兰道:“你将这小影儿全挖了下来,我要咽下肚去。”梦玉叹道:“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夫妻。”说着,在身上取出一把小刀,将小照儿铺在破桌上,接着那小影儿周身挖了下来,递与素兰道:“姐姐,你瞧,越看越像。”素兰拿着这五寸来长的小梦玉,眼泪汪汪的道:“这才是我解相思的仙药。”放在手心里搓成一个小团儿,噙在口中说道:“兄弟,将那口凉茶递给我。”
  梦玉赶忙递了过去,素兰喝了一口,将一个梦玉刚咽了下去,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梦玉瞧是菱儿同着老妈抱着东西一路说着进来,菱儿瞧见梦玉说道:“外面老爷送客,各处找大爷呢。太太们也快散了。”
  梦玉听见,赶忙拿着扇子,回过头来说道:“姐姐保重!我再来瞧你。”刚跑出门,听见素兰叫道:“梦玉休忘今日!”
  梦玉一面答应,飞跑的出去。到了夹墙里,一直往外飞奔。有一个人迎面走来,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小郎君伤情抱病 老寿母欢喜含悲
   
  话说梦玉正在跑去,迎面来了一个人问道:“大爷怎么在这儿?各处找寻,这后院里有个什么逛头儿?青天白日还要走出鬼来,什么人也不敢进去。大爷怎么这会儿想起到这儿来逛?”梦玉见是陆进,因说:“你不知道吗?你妹妹搬在后院里快要咽气了,我是来瞧他的。谁高兴跑到这后院里来?”原来素兰是陆进舅舅家的女儿,从小儿没有父母,过继与陆进的母亲,所以是他的妹子。方才门上的将素兰搬出来,陆进在敬本堂伺候,不及通知,因此他竟不知道。这会儿听见梦玉说,他倒吓了一跳,忙问道:“这会儿在那里?”梦玉粗枝大叶说了几句,说道:“有人问你,别说我到这儿来。这件事托你去办,务要体面。我去了,咱们明日再说。”梦玉飞跑,仍走塌墙里出去,穿出院子,正是各处客散之时,他就挤在客人里面走出大门外,站在一边送客。等着祝筠出来瞧见,对着家人们嚷道:“大爷在这儿送客,你们都不跟着伺候,倒往别处去混找!”
  家人们不敢言语,走了两个过去,站在大爷身边伺候。只见一阵一阵的客人散出去,梦玉恭而有礼的候着上轿上马,直等着五处客人散尽,祝筠退了进去。梦玉同梅春等着送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轿子都一溜儿抬出来,轿子里点着安息香。那玻璃窗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瞧见梦玉哥儿们,必要招呼说话,到了姑娘们更多说几句。这一百二三十乘轿子直抬了半夜。
  等轿子抬完之后,接着各家的奶子、姑娘嫂子、丫头老妈们有三百多人,没有一个不同梦玉好的,你拉着说说,我拉着谢谢,梦玉都要照应他们上轿。梅大爷实在乏的慌,先溜进去睡觉。
  此时祝府大门口比接考的还要热闹,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那些轿夫们笑道:“到家没有一顿饭时,又得要来。”东方倒已发白,里面请大爷。好容易等这些人上轿,他慢慢进来对着查本们笑道:“今儿的轿子想来有一二千乘还不止。”槐荫笑道:“看着这么多,其实没有多少。今儿连里外只有七百五十四乘轿子。每乘大轿给二百大钱,每乘小轿一百大钱,照着向例,增也增得有限。明儿早上,只怕还要多些呢。”查本道:“哥儿进去歇歇儿,就要拜生日。等着打杂儿的收拾完结,我们摆设停当,就来请老爷、姑老爷、松大老爷们拜寿。”梦玉道:“总要等老太太起来才得呢。”槐荫道:“刚才垂花门传出话来说道:‘老太太打个盹儿就起来,要到六如阁同致远堂磕头呢。’等着老太太两处拜完,请到恩锡堂坐着,老爷领着众人拜寿。拜过了寿,开三出大戏,老爷们举觞敬爵。老太太进去之后到景福堂坐下,太太们领着垂花门以内的人也照着外边一样行礼敬酒。哥儿在里面等着,又别跑到那里去,一会儿叫人家找不着。”梦玉点头道:“我知道,我不到那里去。今儿还照着这几处唱戏吗?”查本道:“又添了几处戏。老太太在如是园、富春阁听戏。秋水堂也有戏,景福堂还照旧,外面的三处也照旧。又添了意园里二米堂、绿云堂两处的戏。今儿一共八处唱戏。”正说着,只听见有人叫道:“查大爷到垂花门去领绿云堂、二米堂的大红铺垫。”查本答应,就跟着梦玉由茶厅一直进去。那些打杂的里里外外都弯着腰扫地,查大爷吩咐他们打扫干净,众人都齐声答应。各处的灯也有点着的,也有拔了去的。此时众家人们辛苦一日,都去喝酒睡觉。那有家眷的都到各人院里去。
  梦玉同查本走到恩锡堂的院子,遇见陆进刚往西院里出来,叫道:“查大爷,我有句
  话说。”梦玉也就赶忙站住,查本道:“说什么。”陆进道:“同大爷商量,今儿将敬本堂的戏,挪到春晖堂去罢。像昨日接着崇善堂的戏,前后挤满的是人,照应不过来。”查本道:“这很使得。就挪到春晖堂倒也罢。”陆进道:“我还有一句话对大爷说,我们素兰妹妹不在了!”查本惊道:“你倒不早对我说,赶着去办才得呢。这样的天气,那儿耽搁得!”陆进道:“我刚才去,他再三嘱咐不要领广仁堂的馆木,将自家的有二百几十两银子交给我,替他办口好些的棺木,余外留下些做发送。我想起宋老八他去年给他的妈办了口好寿材,是六十两银,做好了,外面儿漆的光光的,就寄在咱们后门外的那个土地庙里。我去见当家和尚,对他说明硬借他的使,等着宋老八回来,我照样儿的办还他。你说怪不怪,我转来对他说,他听了很欢喜,笑道:‘也不枉我做过了人。’笑一笑就咽了气。我赶着来叫我家的去,又央及几位哥哥、嫂子去,同着七手八脚的将他喜欢的那几件衣服、首饰都替他穿上。咳!可怜手里捻着一块汗巾,上面还带着血,抓住着再也拿不下来。我想是他放不下的东西,就叫他带去罢。”
  梦玉正在无限伤心,听到这里,不觉晕了过去,一跤栽倒在地,慌的查本、陆进赶忙扶住,幸而没有跌伤那里。查本赶忙取出平安散,吹了些到鼻子里去。梦玉打了个喷嚏,慢慢转了过来,嘴里说道:“疼死我!”查本忙问道:“大爷那儿疼?”
  梦玉定一定说道:“想是受了热,方才站在大门外闻了些汗气,这会儿心里就像刀扎似的疼。”查本道:“本来大爷就不该在街上站这半天,那些汗味儿还闻得吗?里面在各处的找,大爷在街上闻汗味儿呢。”查本一面说着,一面同陆进扶着大爷进去。林玉问陆进道:“这会儿入了殓没有?”陆进道:“早完结,我送他到土地庙里停着,等过了老太太的大庆,还要给他念念经,再拣日子出丧罢。”梦玉听了点点头。
  三个人来到垂花门口,查大奶奶瞧见问道:“哥儿是怎么?”查本道:“哥儿今儿辛苦,又受了热,在大门外送客耽搁的工夫长远,闻了些汗味儿,心里不受用,觉着有些发疼。”
  查大奶奶听了,赶忙叫大金嫂子同杜嫂子扶着送大爷到屋里去歇歇儿。
  不言查本在垂花门收点铺垫等项。且说梦玉来到自己屋里,看见海珠们俱在洗脸擦身。金凤忙问道:“大爷是怎么?”
  梦玉道:“受点子热,又在大门外送客闻了些汗味儿,一会儿心里害起疼来。”海珠、掌珠同着金凤们替他除冠子,脱去衣服靴袜,送他到炕上睡下,一面忙着调万灵丹,又是香砂平胃散、香薷饮,又要叫人出去请叶老爷进来看脉,众人就慌个使不得。梦玉在帐子里说道:“罢呀,我不过受点子热,又没有什么大病,惊天动地的叫人着急。一会儿闹的老太太知道怪不好的。你们别混搅,等我安安静静歇一会儿,就要起来拜寿呢。”海珠道:“也罢。你且躺一会儿,瞧着好些呢,不用说;设或不好,再请叶老爷进来瞧罢。”梦玉道:“很是。你们都去梳洗收拾罢。”于是,海珠们各人皆去收拾。
  梦玉躺在炕上,心中甚为悲切,翻来覆去短叹长吁,总也不能睡着。翠翘、蝶板们不住的来瞧。这个将脸在他额角上贴贴看热不热,那个将手在他身上摸摸瞧身上烧不烧。接着又是海珠们你来瞧我来看,这炕面前没有断了人。梦玉也不知不觉的朦胧睡去。只见素兰妆扮的体体面面,往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块汗巾,向着梦玉拜了两拜道:“谢谢兄弟,一宵恩爱,刻骨难忘。”举着这汗巾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做人的名节,我带了回去。兄弟,你是个多情的人,断忘不了我的苦处。等着我来生再报你的大恩罢。”正在说话,只见一个后生跑来抓住梦玉道:“我是吴贵儿,你怎么戏我的老婆?今日我要同你拼命!”素兰过来,拉着那人往外就走。梦玉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我还要问你说话。”素兰头也不回,拉着那后生一直飞跑。梦玉一面赶着,一面大叫,不觉踩了个空,一跤跌倒,口中叫道:“哎呀!”海珠们听见,吓的一大堆都跑到炕面前齐叫道:“梦玉,你怎么?”梦玉定一定神,看见他们都在面前,说道:“我不怎么,刚才梦魇叫了一声,这会儿倒觉好些,我要起来。”海珠们道:“你养养罢,咱们上去替你回老太太,告这一天假,明日再出去照应罢。”梦玉道:“这断使不得。今儿是老太太正日,别说我没有病,就是害着大病,也得起来照应才是。你们给我口儿茶喝,我起来洗了脸,就要出去伺候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呢。”翠翘们将两边帐子挂起,赶忙送上一杯香茶。
  梦玉吃过茶定要起来,两姐妹劝不住,只是让他起来。众人服侍着梳头洗脸,吃丸药,换了衣服,戴上束发冠,脖子上带着个八宝紫金圈,胸前坠着个羊脂白玉福寿双全锁。金凤们摆上筷子,设了坐位,将煮的百合、莲子、扁豆、薏米仁、芡实、杏酪鸭子粥,燕窝鸽蛋汤,每样三碗;又是茯苓糕、鸡豆糕、山药糕、松子糕以及各样精细茶食十五六碟摆了一桌。梦玉夫妻三个坐下随意吃了一会,叫翠翘们也就着吃个点心,又将这些都分给嫂子、丫头们吃。叫人上去打听老太太起来没有。
  海珠们妆扮已毕,听事的嫂子们来说,老太太刚起来,两边太太都梳着头呢。海珠道:“咱们到二姑娘那儿去瞧瞧,约了秋丫头同二丫头到妈妈屋里请过安,再去伺候拈香。”梦玉道:“很好,咱们就去。”夫妻三个带几个效力丫头出了院门,甬道上的人也就纷纷不绝。此时东方大亮,各处灯里都还点着,姨娘们的院门口出出进进挨挤不开。三个人来到瓶花阁,进了院门,顺着回廊走过轩子,听见修云们笑声不绝。三个人打起帘子进去,见他们都在屋里大笑,海珠道:“有什么好笑的事,分点儿我们笑笑。”修云们听见,赶忙叫丫头掀起湘帘,三个人走到里面。鞠太太、秋瑞、修云都才收拾完结,见双梅拿着香汗巾给秋瑞满身在那里乱打。梦玉们给鞠太太请安。修云笑道:“你们不早些儿来,瞧师母同秋姐姐闹了一身的喜蛛蛛儿,不知是那里来的。秋姐姐身上更多。”掌珠笑道:“师母同姐姐今儿有喜事。”鞠太太笑道:“我娘儿们有什么喜事?托你们老太太的福气,就是喜事。”梦玉道:“你们吃点心没有?”修云道:“收拾才完,闹了半天的喜蛛蛛,任什么儿也没有吃。”海珠道:“快吃点儿东西,咱们去请过安,要伺候老太太拈香。”修云赶忙命文来摆上点心,请鞠太太同秋瑞用过。鞠太太道:“我在这里等着老太太拈完香再上去拜寿,秋瑞同着兄弟、妹妹们一堆儿去请安罢。”秋瑞答应,同着梦玉们来到怡安堂卷棚下。姨娘、姑娘们瞧见梦玉,俱过来说道:“刚才知道你身上有些儿不好,不知是怎么?咱们要一点儿空也没有,不能够来瞧你,大爷别恼。”梦玉笑道:“姨娘同姐姐们怎么说这话?我又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受点子热,忽然心坎儿上发疼,到屋里躺了一会儿也就好了,倒叫姨娘、姐姐们惦记着。”海珠道:“咱们也不能够给姨娘们帮个忙。”李姨娘笑道:“你们也就够忙的,还有工夫来帮咱们呢。昨日很亏婉姑娘真能干,他几处的帮忙,一点儿也不乱,一丝儿也不错。该发的发,该收的收。他一个人,直抵过十个人,怨不的老太太要欢喜他。”梦玉道:“他这会儿呢?”陶姨娘道:“他家去换衣服就来。等他帮过这几天,咱们出公分子请他。”梦玉笑道:“也算上我一个。”兰生笑道:“想来还少得了你吗?”
  正在说笑,宜春出来,众人忙问道:“太太收拾完了没有?”
  宜春道:“早收拾完了。老爷同太太吃着点心呢,你们趁空儿上去请安罢。”梦玉道:“很是,咱们去罢。”秋瑞也同了进去。走至套间里面,看见祝筠同桂夫人坐在大炕上吃点心,梦玉、海珠、掌珠、修云都上去请安。桂夫人问梦玉道:“你昨日倒没有辛苦着吗?”海珠答道:“昨日兄弟受了点子热,送完客去走到恩锡堂栽倒地下,说是晕了过去。”祝筠同桂夫人都吃了一惊,问道:“有谁跟着呢?”梦玉道:“有查本、陆进赶忙扶住,送到垂花门。”掌珠道:“槐家的叫人扶着到了屋里,赶忙吃万灵丹、香薷饮,叫他歇了一会儿也就好些。”
  祸筠道:“本来你昨儿在大门外站了半夜,那股汗味儿还闻得吗,你这会儿心口里还疼不疼?”梦玉道:“这会儿不怎么着。”祝筠道:“今儿又添了几处的戏,别说你来不及,就叫我也不能够四处的照应。只好托松大叔叔在忠恕堂陪客,你丈人同魁兄弟还照旧。园里的两处,托郑大姑夫同江二姨夫他两个代陪个客罢。你跟着我也只好回回礼,往往来来的照应照应就是。”梦玉连声答应。
  秋瑞过来见礼请安,祝筠同桂夫人忙下炕拉着笑道:“昨日叫姑娘很张罗,受乏的了不得,咱们也不把姑娘当作外人看待,等着忙过这几天再谢罢。”秋瑞笑道:“侄女儿应该照应的,二叔叔同二婶婶怎么说起谢字来?”桂夫人笑道:“姑娘,你过来。你领儿上是个什么?”秋瑞走到面前,桂夫人一瞧,叫道:“哎哟!怎么一个大喜蛛蛛在你领儿上呢!”秋瑞急的将手乱巴乱抖的,江苹、双庆、宜春、芍药、春燕都走过来替秋瑞将喜蛛儿捉去。修云笑道:“今儿秋姐姐闹了一早的喜蛛儿,不知是那里来的,连师母身上也是的。”桂夫人笑道:“鞠太太今儿有什么大喜事?”正说着,自鸣钟上刚交辰初,桂夫人道:“咱们里面也添了两处的戏,这几个人也照应不过,等着郑汝湘、江秋白两个来了,帮着咱们秋瑞侄女儿照应。”秋瑞道:“婶婶说的很是。”梦玉辞了出来,让姨娘、姑娘们上去请安回话。
  海珠等五个人到介寿堂,先到西院里见梅姑太太请过安,问魁兄弟昨日辛苦坏没有。梅春道:“有什么辛苦,倒是坐的很乏。”秋瑞笑道:“二叔叔今儿派你一个绝好的差使。”梅春忙问道:“是个什么好差使?”秋瑞笑道:“派你照旧。”
  秋琴们都一齐大笑。海珠笑着问道:“妈妈同兄弟吃点心没有?”秋琴道:“才吃过,正要到老太太屋里,请过安要同去拈香呢。”说毕,领着他们出了院门,来到老太太上屋,丫头们启帘伺候。
  众人进去,见祝母正坐在外边小榻子上,手中拿着个白玉碗吃参汤。旁边站着五福、吉祥、长生、三多、宾来五个姑娘,都是满头珠翠,五件五样颜色顾绣八团花广纱单袄,一色的大红满绣广纱裙。这边站着陆进的媳妇,插着一头黄亮亮的花儿簪儿,穿着银红纱衬衫,外置着铁线青纱褂子,桃红单纱裙,大红高底儿满帮花鞋,三十来岁的年纪;弯弯的眉儿水汪汪的眼儿,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儿,长长的脸儿嫩嫩的肉儿,笑嘻嘻的站在老太太旁边。只听见老太太说道:“这又何妨,你们何必瞒我呢?你想想,里里外外那怕针尖儿大的一点儿事,我都能够知道,谁也瞒不了我。况且生死大数,他岂愿意等着我的生日才死吗?可怜这是阎王爷注定的,也不能够随他做主。“秋琴们过来请过安,问道:老太太在这里说什么?”祝母道:“我昨日晚过来睡觉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一句,说是素兰不在了。我很疑心这件事,私下里打听打听,果然一丝儿不错。
  都叫瞒着我不叫我知道,固然是他们的好处,恐我知道发烦。
  这怕什么,谁愿意的吗?况且他在我身边多年,很勤谨出力,谁知这孩子没有福气。我这会儿叫陆进的媳妇来问,他还要瞒我,叫我着了急他才说出来。说料理的很妥当,是他各自各儿银子办的东西,将他送在后门外土地庙里停着呢。也罢,等着过这几天,替他念个经儿罢。”陆家的同站的姑娘们都齐声说道:“这是老太太的恩典。”海珠道:“昨儿秋瑞姐姐管了梦玉半夜,生怕他去瞧。后来听见老爷说,他在大门外送客呢,这才放了心。”秋琴笑道:“这些事我全不知道,倒是我的好侄女儿细心,管的很是。”祝母将秋瑞让到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姑娘,好女儿,你疼兄弟就是疼我,这才是做姐姐的道理。我也不将你作外人看待。”祝母一面说着,回过头去对着春燕道:“将我的那两副大珠子耳坠儿不拘取那一副来,给秋姑娘换了耳上的小坠子。”春燕答应,去不多会,取着一个紫檀盒子,递在老太太面前。祝母接着掀开盒子,里面有两个小锦袱儿包着两副大珠子的耳坠。先打开一副,祝母笑道:“这副是我的陪嫁产,我做闺女的时候是我家老太爷看见便宜,只给他八百五十两银子买的。这一副可是买贵了。”对着梅秋琴道:“这还是我生你大哥哥,你爷爷同奶奶欢喜得了长孙,我听说是一千三百两银子买的这对珠子给我,也同我的这一对是一般儿大。”说着,取自家的那一对亲自替秋瑞换上,说道:“也愿你像我奶奶罢。”秋瑞扶着老太太的腿跪下去,说道:“谢奶奶的赏。”老太太连忙扶他起来,说道:“好儿子,快起来,看脏了衣服。”祝母又将那一副珠子递给梅秋琴道:“这一副给魁儿娶媳妇罢。”秋琴接着,也跪下谢赏,又叫魁儿过来磕头。
  祝母道:“你们都去瞧过三叔叔,再来同去拈香。”秋琴答应,领着同到承瑛堂。因三老爷这两天辛苦,那病又有些沉重。众人站在炕前慰问。一会,祝筠、桂夫人同来探问。梦玉们退出来,去伺候老太太拈香。刚到介寿堂,见老太太站在院里,石夫人同姨娘、姑娘们背后站满。差人知会桂夫人同姑太太赶忙伺候。出了院门转到怡安堂,丫头、媳妇们在甬道上一溜儿站着,景福堂中门大开,查大奶奶、槐大奶奶领着该班的嫂子们齐整整的站在垂花门口。祝母走过景福堂,先到六如阁,常妈、安妈两个跪下迎接。这六如阁是老太太供佛之所,院子里有两大棵白皮松树并一带竹林,山子鱼池十分幽静。阁前一副对子,左边是:不二法门立定脚跟皆自在,右边是:大千世界扫尽心地即菩提。
  阁里面一块大匾,四个金字是:“吉祥慈善”。
  老太太到里面亲手焚上沉檀,四个姑娘扶着,在大垫子上虔诚礼拜祷祝一番,站起身来让太太、奶奶、姑娘们挨次拜佛。
  众人拜完之后,跟着老太太又到致远堂来。也是一个院子,树木亭池,向南三大间神堂里供着宗祖。上面一块大匾是:“本支百世”四个大字。两边看柱上有副长句对子,左边是:忠孝家传清廉节介守琅玉轴克绍箕裘代代相承全不外诗书礼乐,那右边的是:贤良世继宽厚和平凛宝训金箴蒸尝俎豆亭亭树立总无非父子孙曾。同六如阁一样,也是点的灯烛辉煌。老太太焚了香,跪在下面献爵献馔,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祷祝一番,站起来让太太们挨次行礼。众人拜完之后,秋瑞过来要拜,桂夫人们辞祝祝母笑道:“我这侄孙女儿不是外人,就让他拜拜罢。”秋瑞也拜了八拜。
  众人候着拜完,跟老太太走出院门,查、槐两个老家人媳妇过来,请老太太到恩锡堂受礼。祝母笑道:“我依着他们出去,千急叫他们别拜。我出去见个面儿就算了。”说着,出了垂花门。松柱、鞠冷斋、祝筠、梅白、郑岳、柏子图、江澄、石宝光同一班至亲老爷、太爷们都在垂花门外接着老太太,一直到恩锡堂去。桂夫人们俱在垂花门里伺候,那些姑娘、嫂子们俱跟着出去。祝母来的恩锡堂,对众位老爷们道:“现在只有鞠老爷是客,但与大小儿同年至好,我算世谊叨长,余外的都是我的至亲晚辈,自然是要给我拜生日的。但是我心甚是不安。与其叫我不安,倒不如依着我说,咱们娘儿们见过面就算了,何苦呢!又要叫我着急,桑回礼。”鞠冷斋道:“年伯母既是这样吩咐,侄儿们不能不仰体年伯母的慈爱,竟请年伯母坐下,侄儿们拢共拢儿跪敬三杯,以尽小辈之心。”郑岳同柏子图道:“鞠大哥说的很是。”松柱道:“姑妈请坐罢,你老人家别要再谦了。”说毕,请老太太坐在中间的那张福寿盘云榻上,鞠冷斋同着众人在老太太面前一齐跪下。鞠冷斋、郑岳、松柱三人执爵敬了三杯寿酒。祝母赶忙站着立饮,说道:“众位老爷再要行礼,我就要恼了。”众人见老太太慈爱谆谆,不敢拂老人家之意,只得候饮完三爵,都一齐站起。祝母心中甚是欢喜。祝筠同梦玉谢了众人,祝母对祝筠、梅白道:“你们爷儿四个也在这儿敬我三杯酒,省得一会儿又累坠。”祝筠、梅白俱遵老太太吩咐,领着梦玉、魁儿俱在老太太膝前跪下,也敬了三爵。祝母坐着饮毕,祝筠们一齐拜了几拜,站起身来。
  各班子弟俱穿着彩衣上堂磕头,立刻开戏。有百十个人上场,唱一出《寿山福海》。老爷们雁翅分开坐下,众家人一齐送上果茶。老太太背后,一字儿站着姑娘、媳妇,都是粉装玉琢,珠翠纱罗,花攒锦簇。那些至亲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已陆续到了垂花门,桂夫人们接着,俱在垂花门内等着老太太。此刻垂花门口真是流霞散彩,香雾迷濛,十分热闹。祝筠同梦玉在春晖堂回谢合宅的拜寿。
  祝母等着一出戏唱完放过赏,赶着退了进来,吩咐大小家人都免行礼。来到垂花门口,众位太太们迎着进去到景福堂。
  祝母道:“咱们也照着外边的例罢,再闹一会儿客人来的多,我实在辛苦不起。”众人道:“老太太既是这样吩咐,咱们竟遵命罢。”于是,鞠太太为首,领着郑太太、江太太们一班至亲四十几位也照着外边敬酒,祝母立饮三杯。郑汝湘、江秋白们三十几位姑娘也照样敬酒,接着梅秋琴又带着魁儿拜寿敬酒,老太太很欢喜。娘儿两个拜完之后,就是桂夫人领着海珠们两个媳妇敬酒拜寿,祝母看着很乐,哈哈大笑。等着桂夫人婆媳站起身来,石夫人过来刚要跪下,祝母瞧着他只有一人,陡然想起一件心事,不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赶忙止住道:“你且站着。”不知老太太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慰病儿片言三合 伤往事一泪双关
   
  话说石夫人见桂夫人婆媳拜寿敬酒完毕,随即走至老太太面前刚要跪下,祝母正在欢喜,见石夫人一人走至面前,忽然伤心掉下泪来,连忙止住道:“你且站着。”石夫人含着笑赶忙站在一边。众人道:“今儿是老太太的大庆,正该欢喜,怎么掉起泪来?”祝母将头摇了一摇,擦擦眼泪对石夫人道:“你且等一等再拜。”随命人出去请鞠老爷、松大老爷、江、郑两位老爷、姑老爷、二老爷、梦玉进来说话。听差的媳妇们立刻到垂花门传话。
  不一会,祝筠、梦玉陪着请的几位老爷进来,先同各位太太们见过礼。石夫人退在一边。松柱道:“姑妈叫侄儿们进来吩咐什么?”祝母道:“刚才你三妹子过来给我拜生日,我看着他心都伤碎了。我今年七十岁,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孙子。你大哥哥今年五十外了,新近才同你结亲家,你大嫂子又聘下贾府的姑娘,虽都未过门,到底有媳妇。只可怜你三兄弟是我的小儿子,偏生得这样的病,我看他是断不能好的。可怜你三妹子,谁是他的儿子媳妇,同他作个伴儿呢!”祝母说着,泪下如雨道:“虽是你前日说过:‘等桂三老爷来做媒,将他的女儿给三兄弟做媳妇,同他做个换门亲,他也断没有什么不肯的。就是他不肯,我硬要也要将他的女儿要了来。’只是他不知几时才来,恐你三兄弟等不上见媳妇的面儿。我这会儿瞧见人人背后都有儿有女有媳妇。只有你三妹子可怜一人,我瞧着很伤心。这会儿请你们进来没有别的,我有心爱丫头芳芸、紫箫,生得很端庄能干,我今儿做主先给你三妹子做个媳妇,就叫梦玉这会儿拜过堂,叫你三兄弟也略略安慰,将来桂家的过来仍居第一。你三妹子也好带着两个媳妇给我拜寿。因为鞠老爷是我家的世谊好友,你们三位是我家至亲,所以请进来商量商量,可还使得使不得?”鞠冷斋们一齐说道:“老太太所办是极。今日是老太太的大庆吉日,可谓福禄寿喜四者毕全,竟是这样办罢。”祝母听了转悲为喜,就派几个体面有儿女的家人媳妇过去扶着芳芸、紫箫拜堂。说道:“且成了礼,再去开脸罢。”这几个媳妇们都欢欢喜喜的过来扶新人拜堂。
  且说芳芸、紫箫因今儿是老太太的正日,两个人都极意妆扮了个体面。虽是他们心里俱有这个姻缘的主意,再也想不到这好梦就在今日。方才正是一团高兴,同众姑娘们等着磕头,只听见老太太说到他们身上,就像青天里打了一个大霹雳,两个人的心几阵乱跳,耳朵里不住的乱响,以后老太太说些什么话他们一句也听不见,两张脸都臊的通红,跑又不是,站又不是。海珠们走过来给他两个遮着。秋瑞在他们耳边轻轻说道:“恭喜!站稳着些儿,别栽倒了叫人笑话。”桂夫人赶忙差人去取凤冠、蟒袄、霞披、玉带。众位太太、小姐个个都替他们欢喜。松大老爷们甚赞老太太的仁慈厚德。此时各家夫人、命妇以及满堂亲友、太太、奶奶好不敬服。
  鞠冷斋笑道:“年伯母将侄儿的两个女学生都配了佳婿,将来侄孙女儿也要求奶奶疼他,替他想个合式的郎君才好呢。”
  祝母笑道:“我本来有个主意,且过这几天请鞠老爷、鞠太太商议。”鞠冷斋道:“年伯母的尊意是怎样的,何妨就请吩咐,想来老人家的主意是不错的。”松柱道:“姑妈不妨说说,等鞠大哥同鞠大嫂子去商量呢。”老太太笑道:“我看见侄孙女儿是鞠老爷、鞠太太的性命,一天儿也离不开的。我原打谅着要给魁儿做媒,秋姑娘的年纪忒大。一时也难遇得着合式的佳婿,我又很疼他,两三天不见他就惦记的什么似的;在鞠老爷、鞠太太呢,又是心坎儿上的一块儿肉,我因此想出一个不知进退的主意来。我的意思,要将鞠太太搬到咱们家来,就住在蕉雨山房,我将梦玉给鞠老爷做个养老女婿。”鞠冷斋不等祝母说完,赶忙深深一揖道:“侄儿久有此心,只是不好启齿。
  况且梦玉是侄儿的得意门生,如果蒙年伯母的慈爱,不弃寒门,侄儿愿遵慈命。”郑、江两位老爷笑道:“少不了我两个作冰人。”鞠冷斋笑道:“我倒有个主意,既承年伯母慈爱,实在令人感极。但是侄儿要一点子陪嫁也是没有的,只有几本破书,要留着自读。若不办点妆奁,侄儿脸上又害臊。依我的主意,求年伯母的慈爱,何不今儿带着就拜了堂!在侄儿又完结一件心事。还有一个道理,横竖大哥的媳妇尚未过门,今儿权且叫他署着大房的孙媳妇,也好给奶奶上寿。”鞠冷斋一夕话,将个祝母说的大乐,众位老爷都说:“甚是。”祝母命丫头过去请鞠太太同二太太们过来说话。此时太太、奶奶、姑娘们都挤在东边屋里给芳芸、紫箫在那里妆扮,秋瑞也在那儿帮着穿蟒袄,因此老太太们说话全不知道。鞠太太同桂夫人们听见老太太来叫,赶忙走了过来。祝母将秋瑞的话对桂夫人说了。鞠冷斋也对鞠太太说了一遍,鞠太太十分欢喜感激。桂夫人命金凤去取海珠的凤冠、玉带、蟒披等件来,便同鞠太太走到东屋里。
  秋瑞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帮忙,只见鞠太太笑嘻嘻的将秋瑞叫到面前,对他说嫁梦玉的说话。这秋瑞立刻死了四次。怎么死了四次?骤然听见嫁梦玉,出于意外,直惊死了;当着众人闻此好音,无处躲避,要臊死了;数年难以有望之事,忽然而得,实欢喜死了;立刻就去拜堂,又心跳死了。站在鞠太太面前,两只小脚就像钉在地下的一动也不能。桂夫人叫海珠们替他妆扮,众位太太、姑娘、奶奶们都大欢喜,七手八脚的立刻将他妆扮起来。
  芳芸、紫箫此刻已心满意足,也说不出那心中的得意,不一会,秋瑞也妆束停当。此时内外皆知三老爷、三太太有了媳妇。祝筠吩咐瑞宁班的后场奏起鼓乐,众媳妇们扶着三位新人簇拥至中间站祝众人遍找不见梦玉,这些丫头、嫂子们四下去找,有的瞧见大爷到海棠院去了,这几个嫂子们如飞到海棠院来。
  且说梦玉方才听见老太太说到芳芸们的事,他就想起昨夜同素兰的事来,又叹又悲,心如刀割。趁着空儿跑到自己院里,走进掌珠的外间,躺在大炕上,抱着一个大红盘金靠枕呜呜咽咽的哭了一会,只听见王家的、杜家的、杨家的一路问进来道:“大爷在屋里吗?”小丫头答道:“在西大奶奶屋里。”王家的们赶着跑进来,见他躺在炕上,三个人一面走着笑道:“别装腔儿了,没有说给你的时候,到他们屋里鬼鬼祟祟的一刻也难离,这会儿正经叫你去拜堂,你又装着害臊躲在这儿。何苦来呢!叫咱们四下里去找。”三个人坐在炕沿儿上拉他起来。王家的将手在他的下体一按,笑道:“都是为他闹事,叫咱们跑了多少冤道儿!”梦玉将身子一扭,不觉“噗嗤”的笑将起来。杜家的道:“快叫小丫头去舀水来擦擦脸,别叫老太太动气。”王家的叫丫头赶忙去舀水。梦玉坐起来,看见杨家的抱着一只脚,在那儿解带子,说道:“我最怕穿新鞋,今儿早上疼了一早上。”杜家的道:“谁叫你将鞋样儿又修掉一线儿呢,缠小了干什么?”梦玉道:“杨嫂子,我替你将那只也放放。”不等他回答,将杨家的那只脚抱在怀里,不由分说,将那不满四寸的大红圈金弓鞋脱下,又一路混拉,将裹脚解开一半。杨嫂子又笑又急,不住口的祖宗、老子的混叫。王嫂子、杜嫂子笑的腰弯背曲,不能住口。小丫头端了水来,嫂子们连忙将手巾替他擦了脸,同杜嫂子两个拉着飞跑去了。
  景福堂正是鼓乐喧天,三位新人刚才站定,此时太太、奶奶、姑娘们又陆陆续续到了好些。梦玉来到厅上,瞧见一溜儿站着三位新人,他倒吓了一跳,不知那个是谁,只得走过去,四个人并肩站立。班子里伺候着,宾相喝礼,梦玉恭恭敬敬四双八拜。拜完之后,请过海珠姐妹来,五个人站在一边,梦玉对面,夫妻六人交拜。将个祝母真欢喜的嘴都合不拢。梦玉们交拜之后,六个人请老太太坐下,一齐磕头。拜过二老爷、桂夫人,另拜了石夫人。接着梅姑老爷、姑太太、松大老爷们道喜。修云姑嫂见礼,梅大爷拜了哥姐,又是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道喜。拜完之后,祝母吩咐芳芸、紫箫、梦玉三个人请石夫人坐下受媳妇拜见。祝母瞧着又悲又喜。拜完之后,请过鞠老爷、鞠太太坐下,梦玉同秋瑞拜见丈人、丈母。梦玉才知这是秋瑞,又不知道是怎样添上的,真真喜出望外。心中想的大乐就忘了,不住的磕头,也不知磕了多少,秋瑞也只得跟着拜个不止,引的老太太同众人俱哄堂大笑。梦玉觉着不好意思,才站起来。梅秋琴笑道:“我春天来做丈母还是两个女儿呢,梦玉也没有磕上这些头,这会儿还得磕些还我才得。”老太太们又哈哈大笑。众位老爷们也有往承瑛堂去道喜。此时祝露很欢喜之至,同鞠冷斋做了亲家,彼引道喜,坐谈一会,相辞出去。
  这会儿,正是拜生日的亲友、官长陆续而来,祝筠一人在外面回礼那里忙得过来!里面的太太们也来的很多。祝母怕繁,赶忙命梦玉带着三个新媳妇去拜过三叔叔,好出去帮着二叔叔回礼。梦玉答应,领着秋瑞、芳芸、紫箫赶忙到承瑛堂给三叔磕头受礼。祝露喜极,笑道:“再想不到今儿我也有了两个媳妇,连秋姑娘也做了咱们家的媳妇,真是一件乐事。你们去跟着婆婆们照应客人罢。”梦玉答应,辞了出来,走到院门口,笑问秋瑞道:“秋姐姐,你如今是客不是客?何苦来呢!昨儿晚上发个标,好好的叫我哭一场,你这会儿为什么不使个性儿家去罢?”秋瑞笑道:“谁知道上了老太太的当。我倒有句
  话说,今儿你好好的在外面帮着二叔叔陪客,不许东跑西走的。若是走到别处去,叫我知道我就合你不依。”梦玉笑道:“也没有见才拜堂的新媳妇就管男人。”秋瑞笑着啐了他一口。芳芸、紫箫也忍不住的笑起来,说道:“梦玉越发好了,那里学的油嘴滑舌,什么老婆男人的混说。”紫箫道:“你去罢。二叔叔这会儿忙不过来呢,你少在这儿开心罢。”梦玉笑着正要先走,只见周惠家的同着来顺的媳妇、小金映的媳妇三个人笑嘻嘻的走来说道:“老太太吩咐三太太,已经拜过生日,敬过酒,吩咐三位新奶奶且不用出去,派咱们三个人来伺候着到介寿堂去开过脸,换了吉服,再出去照应陪客。又吩咐内外众人,称鞠姑娘是荫玉堂大奶奶。”周嫂子一面说着,不觉已到介寿堂的院子。只见金凤急忙忙跑了过来说道:“老太太到富春阁去,已派定二太太带着两位大奶奶在景福堂,三太太带着两位大奶奶在秋水堂,叫荫玉堂大奶奶同二姑娘、郑姑娘、江姑娘跟着老太太在富春阁,姑太太、鞠太太在怡安堂。客人都来满了,吩咐开了脸快去。”周家的道:“也要叫人来得及。”梦玉笑道:“依我说竟不用费事,只要先将眉毛搅了开开鬓,余下的留着慢慢的再开。倒是秋姐姐嘴上的几根胡子,替他去去掉。”众人听了,都“噗嗤”的笑起来。秋瑞笑骂道:“梦玉,你今儿仔吗只同我过不去?”说着,走过来拉他。
  梦玉笑着,飞跑的去了。小金嫂子笑道:“戴着凤冠撵姑爷,这倒是头一磨儿瞧见。”众人都一齐大笑。
  进了介寿堂,金凤拉着芳芸、紫箫道:“两位姐姐前世是怎么修来的,有这样福气?我们从今儿起要改口叫大奶奶了。”
  芳芸、紫箫道:“妹妹,你怎么说起这话来?咱们是怎么样的姐妹!也不能够就将妹妹们撇掉了,横竖姐妹们谁也丢不掉谁。秋姐姐正约定明日到六如阁拜姐妹,谁知老太太的恩典,今儿就这样一办,真是叫我们三个人就是做梦也梦不到的事。”
  金凤笑道:“总是姐姐们的福气,咱们那里赶得上呢!”周嫂子笑道:“依我说,都不要谦虚,倒是开了脸,赶紧去照应的为是。”秋瑞们在介寿堂开脸之事暂且慢表。且说梦玉跑到外面,正是一阵一阵来客的时候。祝筠在恩锡堂回拜。梦玉刚走了出来,正遇着一大堆的客人进来,他就赶忙邀住,都到崇善堂去回谢。又来好些在敬本堂等着拜寿。叔侄两个这一早上至少也磕了三四千头。祝筠去各处照应吃面,派梦玉在茶厅上接待来客,直闹到晌午客人来齐。各处面完之后,都开了戏。
  梦玉在四处照应张罗,满身是汗。鞠冷斋瞧见说道:“你不用照应,今儿来的客都知道是照应不过来的。我方才对你二叔叔说过,尽托各家至亲本家做主人待客。他也到意园里歇息吃面去了。你去歇歇罢。”梦玉心中甚喜,连声答应,也就脱身下去。走进垂花门不走甬道,就着西廊下,一直绕到景福堂夹道进去。先到海棠院瞧了瞧,只有两个老妈儿看着院门,余下的都在外边伺候。折转身出来,四处一望,今儿比昨日来的人更添了几倍。见东边听事房前,站着一堆人在那儿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内中有一个看去像像紫箫,忙走过去,原来是江苹、芍药同几个嫂子们对那些跟来的姑娘、嫂子们说话呢。
  江苹瞧见梦玉,说道:“大爷来的正好,请他拿个主意。”
  梦玉笑道:“我有什么主意?”王贵家的同江苹说道:“怡安堂的三个金爵杯被人偷去了;介寿堂不见了三个满绣花的椅披同那一尊满红昌化石的大罗汉;如是园竹香梧影山房多宝厨上,不见了一个羊脂玉东方朔,又打碎了一个霁红盘子;北院里翠凤姑娘屋里,不见了一枝银簪子、一只镶金的风藤镯子、一块挑花汗巾。还不知那里不见些东西。刚才都到垂花门去报查大奶奶同槐大奶奶,他们两位倒说的好笑:‘谁叫你们不小心照应!今儿跟来的姑娘、嫂子、老妈们有六七百人,问谁去要呢?在什么地方不见的,就叫派在那儿的赔。’怡安堂是我同芍药姐姐管陈设,介寿堂今儿是三多、吉祥两个,竹香梧影山房是绣花处的廖嫂子一个,只有翠凤姐姐屋里没有人,他关着房门,谁开了进去硬拿了他的去!大爷,你想这事怎么办法,这不是活要急死人吗?不知是谁家跟出这样不要脸的贼老婆来!这样的贼娼妇、贼婊子、贼蹄子,带他出来打嘴现世的丢人!”江苹只顾混骂,芍药同这些嫂子们都呆呆的想不出主意。梦玉道:“我倒有个绝妙的主意,又省力又安静,又不张扬。”江苹忙问道:“是一个什么主意?”梦玉笑道:“依我的意思,竟叫他们拿了去就完了。”众人听了,都“噗嗤”的笑起来。芍药道:“咱们赔金杯子倒还有限,王嫂子同大金嫂子是这里的该班,自然少不了他们,一股儿的四个人,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也罢了。倒是三多、吉祥他两个真要急死。那一尊罗汉是老太太最心爱的,拿个什么赔?还有廖嫂子的羊脂玉东方朔,他一个儿赔得起吗?翠凤的那点子东西,算不了什么。”
  王嫂子道:“我瞧着他两个今日要急出人命来!”梦玉听了,倒吓一跳,说道:“你们都不用乱,我真个有个主意。”
  用手指道:“这件事总在他们几个人身上。”站着跟太太、奶奶、姑娘的那些姑娘、嫂子们都面红面胀的说道:“大爷怎么说在咱们身上?这个样儿倒像是咱们这几个人偷的,就说的咱们这样不要脸,跟着主子出来丢人!”内中有汪太太身边的姑娘彩凤,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长的很有几分姿色,向来同梦玉最相得。这会儿急的眼泪汪汪哭起来,说道:“梦玉,你越发好了,将咱们也当做贼!”梦玉见他臊的哭起来,赶忙过去拉住他,说道:“姐姐,我并没有说你们是贼,我还有下文没有说出来,你就着了急。我先给姐姐陪个礼!”说着,抱着彩凤的腿跪了下去,众人又都笑起来。彩凤道:“冤人做贼也是你,替人陪不是又是你,真怄死了人!老祖宗,你请起来,叫人瞧着像个什么样儿。”梦玉笑着站了起来,说道:“你们听我的下文。这件事必得要彩姐姐同在地儿的姐姐、嫂子们去办,也没有别的办法。那拿去的人不过欢喜那罗汉红的有趣,拿去玩玩;那三个金爵杯,也不过看着黄亮亮的,拿去喝了酒儿。这都是常事,也算不了什么偷。这会儿咱们硬嚷着说他们偷去了,那拿去的人,他要拿出来,脸上觉着害臊,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咱们这会儿没有别的,只有拿东西同他们去换。我将手上这双紫金镯子交给彩姐姐带着去访问访问,是谁欢喜拿去的,先将这双镯子换了罗汉回来。设或有人知道点影儿来通个信儿,我送他一只金镯子。千急别混冤人,这可不是玩的,只要私下去悄悄的问问人就是了。若是喊着去问,别说是谁,就是我也断不肯承认的。”说着,将一双镯子取下来,递给彩凤说道:“拜托,拜托!”彩凤道:“我这肉皮儿没有沾过金器,又没有带着瓶抽子,你交给别人罢。这件事我替你去细访出这贼养汉老婆来,我活撕了这贼蹄子,还要拿东西去给他换呢!你倒是照会垂花门的人,凡是外来的老妈、嫂子、姑娘们,一个也别放出去,我自有道理。你快去知会!”梦玉道:“好姐姐,你将这双镯子收着,别叫我脸上下不来。你向来是怎么个儿待我的。”说着,将他的手拉过来,一只手替他套上一只。
  差人到垂花门去照会。
  转身到介寿堂来,见吉祥、三多急的面皆变色,也同着几个嫂子、姑娘们在那里纷纷议论。梦玉走到面前,当着众人响响的将托彩凤去找的说
  话说了一遍。三多道:“彩姐姐替咱们找出来了,他真是我的亲妈!”梦玉道:“两个姐姐不用着急,横竖总在我身上,还你们东西就完了。”吉祥们才略略放了一放心。三多道:“你们的新奶奶才过去了一位,我们让他进来坐坐,他连鼻子里的气儿也不转一声儿,扭着嘴儿笑了笑,赶忙就跑去了,倒像谁要拉着他借三两五两呢!今日才得了意就瞧不起咱们穷朋友,再隔两天更不用说了,眼睛里早瞧不见咱们!”梦玉笑道:“好姐姐,你说的是谁?我又不知道。”
  三多道:“是新任承瑛堂的西大奶奶。”梦玉笑道:“紫姐姐再不是这样的人,想是他有事,没有空儿同姐姐们说话也是有的。总是我的不是,我给姐姐打个千儿陪个礼罢。”说着,赶忙给三多、吉祥打了两个千儿,引的众人大笑,说道:“明儿再娶几位大奶奶来,大爷一天还不够替人家陪不是呢!”梦玉笑道:“我去瞧瞧紫姐姐来。”说着,转身就往承瑛堂来。到了院里,见秋雁在卷棚下凉榻上,手中拿着把长穗子的芭蕉扇,仰面歪着身子靠在窗槛儿上打盹儿,四面静悄悄的并无一人。
  梦玉轻轻的走到面前,将舌尖儿在他香口上的胭脂舐了一舐。
  秋雁惊醒,见是梦玉,抿着嘴儿笑嘻嘻的拉他坐下,轻轻的问道:“你是来瞧紫丫头的吗?”梦玉点点头。秋雁道:“他方才伺候老爷吃过参汤,又吃了点子饭,站着说了一会的话。等着老爷睡下,他到屋里歇歇去。开了脸,越发出脱的像个美人儿似的。承瑛堂的人你倒得了两个。”梦玉笑道:“你也会中人。”秋雁笑着将头摇遥梦玉见有两个嫂子们走进院来,起身对着秋雁道:“我去瞧瞧紫姐姐。”秋雁点头。
  梦玉下了台阶,转入东院到紫箫屋里,见紫箫坐在中间屋里炕上,拿着手镜细细对照,莺儿站在旁边。梦玉道:“姐姐,你进来做什么?”紫箫道:“我回来打发三叔叔吃饭,等着睡下我才过来歇歇。秋水堂有妈妈同芳姐姐照应着,我略坐坐再去。”梦玉道:“老太太的寿面,我还一根儿也摸不着吃。”
  紫箫惊道:“你还没有吃面吗?”梦玉道:“我随着老爷尽剩磕头,那里还有吃东西的空儿?这会儿老爷也乏了,到意园去吃面,我才偷空儿进来。”紫箫道:“不用多说,叫莺儿快去对颜嫂子说,大爷没有吃面,叫他赶着下两碗蟹面来罢。拣着大爷喜欢的热炒儿要四个。再到咱们小茶房里对陈嫂子说,要壶酒,就拿到我屋里来。”莺儿答应,才要转身,紫箫笑道:“莺儿连点规矩也不知道,见大爷也不磕个头。”莺儿笑着赶忙磕头。梦玉笑道:“你是陪嫁丫头,以后要叫我姑爷才是。”
  紫箫笑道:“莺儿快去罢。”莺儿站起身来,飞跑出去。
  紫箫道:“丫头们面前,别同他疯疯傻傻的,引的他们没规没矩的不像个样儿。你瞧瞧我这眉毛,他们说有些儿高低。”
  梦玉捧着他的脸,左瞧右瞧说道:“别要听他们的瞎话,好好的有什么高低呢!你倒越标致了。”紫箫笑道:“芳姐姐比我还要好呢!”梦玉道:“姐姐,我今儿到你屋里来。”紫箫道:“我手上的刀伤还没有好,你到芳姐姐屋里罢。”梦玉点头道:“我等姐姐手上几时好,我几时来。”紫箫笑道:“来不来都没什么要紧,我要嫁你为的是终身得个有情丈夫,不枉了嫁夫一世,并不为枕席之爱。我今儿蒙老太太的恩典配你为妻,我已是心满意足。只要同你有过一宵之爱,我将来死了也是瞑目的。”梦玉听着,想起昨夜的心事,就止不住两泪交流,十分伤感。紫箫只道是为他说了几句伤心话,他是个多情的人,所以动了伤感。倒觉得动了多少恩情,心中甚为疼惜,赶忙将他搂着,脸贴脸的说道:“好兄弟,我不过这么瞎说,你也值得鼻涕眼泪的哭起来!快好好的,明日晚上到我屋里来。”梦玉点点头。
  正在说话,见莺儿同打杂的老妈儿端了面菜来。就摆在炕桌上,设了两副杯筷,斟上酒,两个人对坐饮酒吃面。正吃得十分高兴,听见外面有人问道:“大爷在这儿没有?”不知问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石罗汉先失后得 角先生移东补西
   
  话说梦玉同紫箫正吃的高兴,听见外面有人问道:“大爷在这里没有?”莺儿忙去一瞧,说道:“是彩姑娘。”梦玉叫道:“彩姐姐,我在这儿。”彩凤听见走进屋来。原来这彩凤因梦玉托他寻访失物,他应了这件事,随向江苹、芍药要了二三十个小锞子带在身边。走到各种,将那跟太太、奶奶、姑娘来的丫头们择其能干精细的叫了二三十个,领着都到米山堂后身有一带群房,最是幽僻之所。邀众人坐下,彩凤道:“诸位姐姐们,在这儿我有一句
  话说。方才听见祝老太太的介寿堂不见一尊大红昌化石的罗汉,是老太太的一件最心爱东西。还有怡安堂祝二太太那里,不见三个金爵杯。这园里竹香梧影山房不见一个羊脂玉东方朔。余外还不见簪环首饰、椅披衣服等件。
  他们这里人都满疑心是咱们跟来的人偷去的。本情今日跟的人也有三二百,巧巧的就是今日不见东西,贤愚不等,原难怪人家疑心。若是这件事咱们不替他们查出来,人人都有个贼名儿在身上,再也洗不干净。不但咱们见不得人,连咱们的主子也是没有脸的了。我请诸位姐姐们来没有别的,咱们赶紧分头去侦访,总在垂花门以内,用点心儿寻出真赃实据。那一位寻出来的,我送他一只三两重的金镯子,拿回家可以改得一双。众们姐姐都访出实据来,我每人送一枝金簪子,并不说谎。这会儿先送姐姐们一位一个银锞做个信意儿,等找出来,照着我说的奉谢。”这二三十个姑娘们七张八嘴的说道:“姐姐,你怎么说起谢的话呢?咱们都耽着个贼名儿在身上,谁不出心出力的去找,这东西就算他偷定了。”众姑娘们一个个红头胀脸的都动了气。彩凤见他们动了公忿,心中甚喜,连忙将银子取出来要分与众人。那些姑娘们说道:“姐姐,你真是可笑,难道咱们只要银子,不顾脸面呢?你且将银子留着,等咱们查出来了,要谢谁再谢。”只见跟周太太的一位姑娘叫做红叶,说道:“介寿堂的东西,我倒想出个影儿来了。彩姐姐,你给我四个锞儿,我到一个地方去买个线就知道了。”彩凤道:“很好,这件事就交给你。”说着,交四五个锞儿给红叶。谁知跟江小姐的姑娘采莲说道:“彩姐姐,你也给我几个,我也想出一条线来,只怕东方朔倒有点影儿。”两个姑娘说着,都抽身去了。
  又有三四个姑娘也要几个锞子,说道:“我们也去买个线儿,访问访问,不知是不是。”众人道:“咱们访的有点影儿,在那儿会齐呢?”彩凤道:“你们有了信儿,只要对我丢个眼儿,仍到这儿会齐。”彩凤将那几个锞子交给众人带去,彼此再三叮嘱,总到这儿会齐。姑娘们应允,纷纷而散。彩凤也到各处去寻访踪迹不提。
  且说周太太的红叶姑娘离了米山堂,心中一路想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我方才在怡安堂站着,看见秀春打介寿堂出来,走的十分急促,我叫他两声,他也并不听见。瞧着他走到院门口遇着三子,两个人不知捣些什么鬼!只见三子接了一件什么东西,赶忙跑进院去,只怕这里面有点缘故,须得想出一个法儿来套他们的口气才好。”红叶一路想着,不觉已到凝秀堂的院门口。走进院去,径到秀春屋里来,掀起帘子往屋里一瞧,并无一个人影儿。红叶走进去到套屋里,见靠墙摆着四个描金箱子,都是锁着,炕对面摆着两口花梨柜子,也是锁着。
  红叶坐在杭上,靠着那折叠的被褥细想主意。想了一会,竟毫无头绪,心中十分烦闷,倒觉得有些困倦,想着要打个盹儿,就将他被褥上月白单绸的遮尘卷起,拉他被褥下的那个绣花枕头。使劲一扯,不觉将被褥一齐推倒。红叶将枕头取出,赶忙跪在炕上替他将被褥一件一件的堆摆起来。才堆到第二床被,觉着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在被里,伸进手去取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广东人事,上面拴着两条红绫带子。红叶看那品儿不甚文雅,登时面热心跳,赶忙替他仍放在被里。又将那一床松花夹绸被取起来,才要堆上去,觉着里面也有一件东西。红叶想道:“又是那件好东西!”由不得心旌大动,觉着一股热气直冲了下去,身子甚为松快。赶忙将手在裙子里摸了一摸,谁知那银红单绸裤子早已湿透。心中想道:“秀丫头真该死,是谁给他的这些东西!”伸手到被里去,取出来再瞧瞧,拿在手里定睛细看,一个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又惊又喜又着急,原来不是角先生,正是那个不见的大红昌化石罗汉。红叶赶忙将手中的汗巾将他包好,拴在裙腰带上,随将被褥、枕头俱替他堆好,走下炕来。才要出去,心中忽然转了一念,走到炕边伸进手去,将那个先生请了出来,就将他的红绫带子紧拴在裤腰带上,忙忙的走出院去。转过影壁,只见多少人在那里抬点心果碟,又有好些人在那里领晚间蜡烛。
  红叶趁着热闹,就一溜烟儿出了院门。心中又喜又乐,且不去见彩凤,顺着脚东走西走,见那几个访信儿的姑娘们,也有拉着个人在那里交头接耳说话的,也有走出屋来的,也有站着想心事的。红叶看见,只做不知,慢慢的走了过去,听见祝府的姑娘、嫂子们在那里邀跟来的众人吃点心。那些大大小孝老老少少的姑娘嫂子、奶妈老妈儿们,都一群一阵的往两边群房里去了。
  红叶赶忙折到廊下,见有跟郑汝湘的姑娘碧霄往北院里出来,手里抱着一卷东西,满面飞红,别着身子飞跑,往如是园去了。红叶十分诧异,也赶忙随后尾着进了园门,看见碧宵拣着绕路,竟往米山堂后身去了。红叶跟着走到屋里,见彩凤同着十几个姑娘们都在那里笑容可掬的说话。碧霄走到里面,将抱着的一个蓝布包袱放在炕上,忙拿着一把满金全棕扇子站着不住手的乱扇,嘴里说道:“热死我了!”彩凤们都笑道:“今日出汗的人多着呢,就是你一个人受热吗?”红叶道:“你们满脸笑容,想得着了采!说给我们听听,也好放心。”
  彩凤笑道:“人心隔肚皮,真叫人再也想不到。不亏采姑娘留心,凭你是谁,也找不出来的。”红叶问道:“拢共拢儿都找出来吗?”彩凤道:“光找出东方朔同杯子来,石罗汉还没有影儿呢。”叫了红叶到身边,悄悄的对他说道:“真是可笑,这杯子同玉人儿不是咱们这些人偷的,谁知是戚大奶奶!你说怪事不怪事?采姑娘在后面院子里,见外儿瞧见戚家的侯妈蹲在地下包东西,远望着黄的白的,只当他分的寿桃果子,也全不在意。后来到金凤姐姐屋里去,又遇着他一个人儿在那里捆包袱,左扎右扎的捆个不了,采姑娘方才疑心这件事有个缘故,原打谅着去找侯妈,同他商量,谁知到金姑娘屋里去,只有他的丫头有儿看着屋子。采姑娘问:‘侯妈的衣包拿去没有?’他说:‘在我炕上呢。不知他衣包里包着些什么宝贝,一会儿来瞧七八磨儿。才不多一会儿瞧了瞧,这会儿吃点心去了。’采姑娘就叫有儿瞧着院门,说道:“你远远瞧见侯妈来,你就赶忙咳嗽,我倒要瞧瞧他衣包是些什么宝贝。’将他的衣包解开一看,谁知杯子、人儿,还有两件玉器、十几双牙筷、六个银羹匙、两个铜碟子都在包里。采姑娘拢共拢儿都拿了出来,将他的包儿照着给他包好。这不是炕上堆的都是,你说好笑不好笑?”红叶道:“碧妹妹的那一包又是什么?”碧霄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在北院里海棠姐姐的炕洞里,不知是谁的。我拿起来瞧见里面有绣花东西,我就连这包儿拿来,你们解开去瞧罢。”于是,众人七手八脚的解开包袱来看,果然三个满绣椅披,两把银壶,一把镶银筷子,一匹大红绸彩,一柄湘妃竹白纸画碧桃花的扇子,大红穗子上一个羊脂玉的连环双喜,还有一串赤金的牙签,三事拴着两个大红打金子儿的槟榔荷包。
  还有几件纱裙、纱袄。众人笑道:“这不知是谁的?”彩凤道:“咱们也别管他是谁藏的,只要将金爵杯同玉人儿拿着去交给玉大爷。余外的东西一箍脑儿都交到垂花门,等着查大奶奶、槐奶奶去查,是那儿失去的,还归在那儿就完了。只是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东西倒找不出来,这怎么好呢?”红叶笑道:“许下的金镯子拿来,马上就有东西。”彩凤笑道:“许过的一点儿也错不了。”红叶拉着彩凤对着耳朵笑说了一会,彩凤又惊又喜。红叶在裙子上解下来递与彩凤,众人看见都一齐大乐。
  彩凤道:“我将三样拿去交给玉大爷。红姐姐,你们将这些东西都交到垂花门去。等我对玉大爷说明白了,再谢你众人罢。”
  红叶笑道:“你对玉大爷说,要好好的谢谢咱们才得呢。”彩凤笑道:“那个自然。你将汗巾儿借我包着,一会儿还你。”红叶道:“你也照着我拴在裙子上,将这个玉人儿也藏着,再将手巾包着这三个杯子,人家也瞧不出是个什么。”彩凤依着他包好,说道:“我去找玉大爷,你们也到垂花门去见查大奶奶们交代东西。”众人应允。
  红叶笑道:“还有一件宝贝,也给你们瞧瞧。”说毕,将衣服掀起,众姑娘瞧见,一个个面红心跳,笑的要死。彩凤笑道:“你要死了,那里去找出来的?还不快些掷掉了!”红叶笑道:“就是他的,我自然有安置他的地方。你们都别言语。”
  说罢,众姑娘笑着一齐都散了米山堂。
  不说众人到垂花门去。单说彩凤到了怡安堂,问那些听事的嫂子们,知道大爷到承瑛堂去了,他就赶着往介寿堂来。看见三多同几个姑娘、嫂子们站在甬道上说话,彩凤问道:“大爷在这里吗?”三多道:“在紫姐姐那边。”彩凤听说,竟到紫箫院里来,莺儿打起帘子让他进去。梦玉下来让到炕上去坐,叫莺儿添副杯筷。紫箫道:“我让彩姐姐到这儿来坐。我本来才吃了面,任什么儿也咽不下。”彩凤道:“何苦呢!我不来,你们两口儿吃的很热闹,这会儿我来了,你就吃不下,明摆着是多嫌我。我倒去罢,让新大奶奶陪姑爷吃酒。”说着,转身就走。
  紫箫一面笑着,将他抱住推到炕边,仰身按倒,自家压在他的身上。梦玉笑道:“紫姐姐,你看碰着刀伤。”彩凤正笑的气也喘不过来,说道:“你听听,你汉子疼你呢。”紫箫越发使劲的格肢,彩凤极口的央求行饶,才放他起来。头也闹散了,花儿朵儿掉了一炕。彩凤道:“这是何苦来呢!将人家的头也闹散了。”紫箫叫莺儿将梳盒子端过来,叫彩凤坐着吃酒,他跪在背后给他梳头。
  彩凤对梦玉道:“承委之事,幸不辱命。”梦玉听了大喜,忙止住道:“你且慢说,等我先敬你一杯。”说着,赶忙将面前的一个玛瑙杯子满满斟一杯,亲自送到彩凤口边。彩凤那里肯喝,梦玉跪在炕上不住的央及,彩凤只是不喝。紫箫笑道:“这小蹄子,明日一等一的会磨男人。”彩凤笑骂道:“紫丫头,你别得了意,嘴里浪着混说。等着我撕你的嘴!”一面笑骂,就着梦玉的杯子一口饮荆梦玉又拣点子菜递在他口里,问道:“姐姐,你东西都得了没有?”彩凤笑道:“要紧的都得了。”梦玉道:“凡是外来人拿去的,姐姐都不用说出名儿姓儿来。若是咱们家里人拿去的,姐姐只管说,咱们也好知道知道。”彩凤笑道:“人家都说你做人好,真个一点不错。我拢共拢儿都不说罢,将东西都交给你。别的罢了,就是采莲、红叶、碧霄他三个人要谢谢,全是他们的大力。你这双镯子,也交还你,该应怎么谢法,你各自各儿去谢。”说着,将身上、手上的都取下来。
  梦玉笑道:“且将别的丢开,你到底说咱们家里有谁在内?”彩凤道:“说出来叫你们都要臊死,还是你们的好朋友呢!”紫箫对着莺儿道:“你到厨房去对辛嫂子说,叫他用好汤下一碗细粉来,是我要的。快去!”莺儿答应着去了。紫箫问道:“是谁?”彩凤笑道:“是你们眼面前的傲人儿。”梦玉道:“到底是谁?好姐姐,你快些说罢!”彩凤道:“说起来也实在可笑,是凝秀堂的人,你们猜是谁?”梦玉笑道:“若是凝秀堂的人,只怕是他。”紫箫道:“我也猜着一个。”彩凤道:“你们都别说破,各人写一个字,我瞧瞧看是不是。”
  紫箫道:“让我先写。”就拿着抿子柄儿在彩凤手里写一个“秀”字。彩凤对着梦玉道:“他的有了,你也写个,我瞧瞧。”
  梦玉拿着筷子蘸着酒,在桌上也写一个“秀”字。
  彩凤大笑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这样猜的准!真是一张床上不出两样的人。这才是同心同意,像个夫妻。”紫箫抿着嘴儿笑道:“别说是这点,就是你的心儿肝儿里面的事,我也一猜就猜着。”彩凤道:“你猜我心里想什么?”紫箫道:“我猜着你心里想着嫁人。”彩凤红着脸掉过身来,照着紫箫啐了一口道:“不害臊的,谁像你想疯了心的想呢!”梦玉笑的拍掌打手的说道:“我替彩姐姐罚他一杯。”说着,忙自斟了一杯送到紫箫口边,紫箫也一口干了。彩凤笑道:“今日才做亲,就是这样心疼!”紫箫正要打他,只见三多、吉祥、江苹一齐走了进来,说道:“彩姐姐,这会儿怎么又梳起头来?”
  彩凤笑道:“新大奶奶将人家的头都闹散了。”三多道:“你们在这里乐的要死,咱们是只剩了上吊呢!”梦玉道:“三位姐姐还不快些谢谢彩姐姐呢,都替你们找出来了。你们瞧瞧,这不是吗?”三多们瞧见,登时大乐,赶忙向着彩凤拜谢道:“好姐姐,真是我们的救命星儿!怎么个谢你?”彩凤道:“不用谢我,倒是红叶、采莲、碧霄他们三姐妹儿,必得谢谢才是,全是他们三个找出来的。”吉祥道:“咱们怎么个儿谢呢?”梦玉道:“不要你们费心,我写个条儿,打了花押,江苹姐姐拿到荆姨娘那儿去取三副姑娘们带的金镯子来,送那三位姐姐。我的一双镯子送彩姐姐。”彩凤道:“拉倒,我一点儿东西也不要,别折掉我的这点福气。快收起来!倒是谢谢他们三位是正理。”梦玉到紫箫屋里写个帖儿,画了花押,叫江苹去取镯子。
  紫箫给彩凤梳完头,到屋里净手。莺儿同着老妈儿送了粉汤来,一面收拾梳妆奁具。紫箫说:“我去瞧瞧老爷,照应晚上的参汤饮食,安排妥当我就到秋水堂去。你们将这些东西也各人拿去,务必小心,别要再叫人偷去,加意的照应。过了这五六天平安无事,就是咱们的福气。等着过了这热闹,咱们出个公分儿敬敬神,就便请请彩姐姐们这几位,别叫他们笑话咱们不够朋友。”吉祥道:“紫姐姐的话很是。方才查大姐姐们叫人四下里都知会过了,各处都要加意小心。又添派好几位有年纪的大奶奶们,分在各处照应。我瞧着倒可以放心。”紫箫道:“很好。就叫莺儿去将红姑娘、采姑娘、碧姑娘都请来,等大爷面谢。大爷同姑娘们出去之后,你小心照应着屋子,早早的点上蜡。”紫箫说毕,辞了他们,带着莺儿一同出去。三多道:“咱们拿了东西也去罢,等着他们三个来了,再来谢他。”
  吉祥道:“很是。这三个杯子,也替江妹妹带了去,人儿也给廖嫂子送去,省得他急的要死。”彩凤道:“姐姐们说的很是。”于是,三多们将手巾留下,只拿了罗汉、爵杯、东方朔三件东西去了。
  梦玉过来拉着彩凤的手替他带上金镯,彩凤道:“我没有你们府上这些姑娘们的福气,带着不配,你且留着,我慢慢领你的情罢。”梦玉道:“这又算什么?等着我还要送姐姐些东西呢。”彩凤道:“你等着十月里再送我罢。”梦玉道:“姐姐十月里有什么事?”彩凤彻耳根通红,抱着梦玉对着耳朵轻轻说道:“我十月里要出门。”梦玉不懂,忙问道:“姐姐你出门到那儿去?”彩凤脸都胀紫了,对着耳边道:“出嫁。”
  梦玉点头,轻轻问道:“你姐夫是做什么的?”彩凤道:“他原在贾府里跟什么宝二爷的,后来又跟了几年外官在门上,很发财。我是舅舅做的媒说给了他。这新近有了书来,说十月间要回来做亲,我赶九月里也就要出去。等我过去了三天,我叫他亲自来请你。”梦玉点点头,还要问下去,只见江苹拿着三双镯子进来说道:“荆姨娘说鲫鱼背的都没有了,拿了两副纽丝、一副蒜苗梗的来,问大爷若是不合式,再叫人到长泰楼去取三双来。”彩凤道:“这就很好,倒别费事。”正说着,红叶、采莲、碧霄同着莺儿都一齐进来。梦玉、彩凤同站起来,梦玉道:“姐姐、妹妹们费心,我实在很过意不去。每位一双镯子不过遮臊,等着慢慢的再谢姐姐、妹妹们罢。”江苹道:“本该我们拿出来谢才是个道理。这会儿大爷替咱们先谢,等过这几天,我同着三姐姐们再谢诸位姐姐、妹妹们罢。”红叶们那里肯要,再三推辞。彩凤道:“依我的意见,竟领了玉大爷同诸位姐妹儿的情罢。”于是,红叶们各人收了一双。
  梦玉又叫莺儿去取一壶酒来。江苹有事先去。梦玉拉着他们这几个坐了一炕,吃的十分热闹。采莲道:“我方才见戚大奶奶拉着陶姨娘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只听见陶姨娘说,要过几天才有呢。戚大奶奶说,实在这三几天就要起身,今日必得是要。我瞧着他很央及陶姨娘。我正听着说话,莺儿来找,我就到这儿来了。”梦玉笑道:“他们说的事我知道的。咱们喝酒,不用管他。”红叶道:“今日散的早,我听见太太们吩咐不必上灯。这会儿已经催着上席。本来这样的长天又热,我瞧着太太们都闹乏了,早些儿散,也让本家的太太们歇歇,接连着的辛苦是当玩的?”梦玉道:“还有六七天热闹呢。”采莲道:“咱们姑娘同郑姑娘,老太太留着帮忙不叫回去。老太太说,照着去年住半年才许回去。”梦玉道:“你们太太应了没有?”碧霄道:“有什么不依。”梦玉欢喜道:“咱们又好热闹。”红叶道:“咱们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你也该出去照应客人,别叫二老爷一个人儿张罗。魁大爷也进来了好一会,不知出去没有?”梦玉道:“他倒为什么不来找我?”红叶道:“他同着咱们这些小爷们有二三十位东走西逛,我方才来的时候,你们这位魁大爷正同着丹桂姐姐在那儿围着一堆,很热闹。”梦玉笑道:“魁兄弟的性儿再也摸不着他的,他又另是一样的脾气。”采莲道:“魁大爷同咱们姑娘、郑姑娘们都说得来。”只听见外面一人接道:“我也说得来。”众人吓了一跳,忙瞧是谁,原来是杨华的媳妇,笑嘻嘻走进来。红叶道:“我说那里来的这个美人儿,原来是你。”彩凤道:“杨嫂子本来是这里一等一的脑儿赛。”杨嫂子道:“我来找大爷,并不是来同姑娘们赛脸蛋儿。我若是长着好脑袋,也陪着大爷喝个酒儿逗个趣儿,身上的钟儿、表儿、金镯子儿全有了。因为长成人倭瓜样儿,巴结不上大爷,连大爷的屁儿咱们还够不着闻的分儿。”梦玉笑道:“我又没有招着你,为什么连我也拉在里面?这是不依的。”说着,跳下炕来将杨嫂子一把抱住,推到炕上。众姑娘一齐帮着将他按翻,碧霄、采莲骑在他身背上,红叶、彩凤将他银红介地纱裙掀起,梦玉拿着手掌在他屁股上打,耳边听见有人叫道:“请大爷呢。”梦玉听了,赶忙对着红叶道:“我去去再来。”说着,飞跑去了。彩凤将杨嫂子的桃红单绸裤子扯开,在那像羊脂玉的屁股蛋上一面打着一面问道:“你还雀薄我们不雀薄呢?”杨嫂子又笑又骂又央及。
  五个玩笑了一会,帮着莺儿收拾桌上,诸事完结,又叮嘱几句,叫他照应屋子。然后众人一齐出了院门,顺着回廊走出承瑛堂大院门,绕过影壁往西一转,上了介寿堂卷棚下东台阶。
  见三多们都坐在那里,见他们来起身让坐。
  红叶道:“你们在这里坐坐,我去瞧瞧再来。”说着,走下中台阶,在甬道上一路慢慢的逛出去,心中想了一计。走出院门才到怡安堂,此时大院子里同两廊下无处非人,两边听事房同群房里面倒像是又摆晚饭的样子,凝秀堂南边厨房门口人都挤满。红叶走甬道上顺着西沿儿过了枣桂堂、集瑞堂的院门,又过了大茶房。那些群房门口姑娘、嫂子们站的蹲的、坐的走的,也不知有多少。转过景福堂进了海棠院,走过山子后身,来到金凤屋里,有儿坐着打盹儿。红叶叫道:“有儿,你姑娘不在屋里吗?”有儿惊醒,见是红姑娘,赶忙站起来说道:“才在屋里擦了擦身,换换衣服又去了。”红叶道:“戚大奶奶的那个包袱拿去了没有?”有儿道:“真怪繁的。侯妈又不拿去,搁在我的炕上他又不放心,倒像谁要偷他的什么。”红叶笑道:“咱们别管他的闲事,我到你姑娘这里来吃冰水儿。”
  有儿道:“现成,方才姑娘也喝了两碗玫瑰酱的酸梅水儿。”
  红叶道:“我不要这个,你替我到朱姨娘那里去要半杯的樱桃酱来。”有儿答应着,拿个盖杯出房去了。红叶赶忙将裤腰上的那个东西解下,急忙忙跑到有儿屋里,坐在炕上,将这东西替他塞在包袱里面,抽身出来,站在台阶上等了一会,有儿取了樱桃酱来,同他走到屋里吃冰水。这且慢表。
  且说梦玉跑出屋来,见是垂花门听事的张嫂子说:“外面来请大爷呢。”梦玉听说,飞跑出去,到垂花门外。金定说道:“三舅老爷差了一个包程脚子送书子来,老爷瞧了,叫请大爷说话。”梦玉问道:“老爷在那儿?”金定道:“在三如阁。”梦玉赶忙走夹道,穿过崇善堂进了意图,过了老人石、有竹山房、春水绿波、香雨斋、二米堂、小香雪梅、拳石轩、绿云堂、皆可亭、杯水堂,过了可渡桥,转过芥舟、如是斋到三如阁。见祝筠同着几位亲戚老爷在那里说话,瞧见梦玉说道:“你三舅舅专差包程脚子来叫你赶着到金陵去交代贾府的房子,贾二太太已经回赎了房子,又帮你三舅舅二千两银子。来的脚子是限日回去的,不能耽搁。我想你也辛苦不起,倒不如明后日到船上去静养几天。老太太的大庆有松大叔同你姑夫照应,很用不着你。进去请老太太示下,看老太太怎么吩咐。”
  梦玉答应出来,进垂花门径到富春阁。此时早已上席,即走至祝母身边,各位姑娘们瞧见齐身站起。祝母问道:“外面都上了席吗?”梦玉道:“各处都上了席,刚才二叔叔叫去说,三舅舅快要来了。”就将金陵赎房之事回过一遍,说请老太太示下。祝母听说十分欢喜,说道:“这事也不可耽搁,你在家也实在辛苦不起,下船去倒可以养养身子。过了明日去罢。叫媳妇们明日给你收拾,后日起身。”梦玉连声答应。吉祥道:“姑娘们站了好一会,伺候着呢。”祝母四面一看道:“哎哟!我只顾同梦玉说话,倒忘了各位姑娘还站着呢。梦玉快过去,给姐姐、妹妹们斟杯酒,道个乏。你就去回二叔叔的话,说我叫你后日起身。”梦玉答应,先敬老太太的寿酒,就到四面席上各位姑娘都敬一杯。辞过下来,到秋水堂各位太太们席上斟过酒,就将后日起身之事禀了石夫人。芳芸道:“明日很可料理收拾,你再辛苦两日,船里很可静养。”梦玉答应,又往景福堂禀了桂夫人。席面上俱敬过酒,转身至意园回了二叔叔的话。祝筠道:“很好。竟是后日起身。”此时,内外席上俱赶着上菜。因知道本家连日辛苦过乏,刚到上灯时候,内外纷纷席散。各家姑娘,是老太太留住帮忙不叫回去,他们也要送梦玉起身。席散之后,都到介寿堂请晚安。祝母吩咐,老爷、太太们都过于劳乏,各人安息,不必问安。祝筠同桂夫人也实在乏极,听见这个信儿,夫妻两个无暇料理家政,忙俱安寝。吩咐一切人等俱免请晚安。此时石夫人、梅姑太太、鞠太太俱各安寝。
  只有那些姑娘们拉着梦玉们一班儿,先到芳芸屋里去闹新房。谁知道芳芸大病新好过于劳乏,一会儿头疼发热病将起来,支持不住,只得让他睡觉。又到紫箫屋里来,商量着要闹他一夜。众人走进屋里来,看见紫箫躺在炕上哼哼,梦玉、海珠忙问道:“你又仔吗哼哼?”紫箫道:“先前同彩姑娘在炕上顽笑,将刀伤口挣破出了好些血,手都发肿。”梦玉大惊说道:“让我瞧瞧,别伤了风,是不当玩的。快些请外科来瞧。”
  紫箫道:“何苦呢!又来大惊小怪的。刚才我又上些八宝散,一会儿不疼,他自然就消肿,这也犯得上请外科来瞧!”众人甚觉好笑。
  郑汝湘道:“咱们的来意是要闹新房,谁知两位新人病的病,疼的疼,叫咱们闹不成,白碰钉子吃个大干儿,咱们只好闹闹秋姑娘。你倒先说明白,是那儿病,那儿疼,那儿肿?别叫咱们再碰钉子。”秋瑞笑道:“我也不肿,我也不病,我也没有屋子。诸位姑娘、太太爱在那儿闹,就在那儿闹。”诸位姑娘道:“真个秋姑娘的新房是在那儿?”梦玉笑道:“我还没有打听。”海珠道:“真个的,姨娘们怎么倒忘了这件事?”掌珠道:“我有个道理,你听我说。”不知掌珠说个什么道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感姻亲金陵修屋 重交接荣府谈心
   
  话说掌珠见海珠说姨娘们忘了秋瑞的新房,他忍不住说道:“这几天姨娘们实在忙不过来,各自各儿自身难顾,咱们也要谅他才是。况且咱们家里新房是有一定的铺陈,就是芳姐姐、紫妹妹都是应该有的。也没有个各自各儿铺现成了床铺,等着新郎去睡觉的道理。”众人听了,哄然大笑。紫箫正疼的哼哼,不觉吃吃大笑。掌珠道:“咱们这会儿断不可去惊动姨娘们,他们知道了又要为难,这是何苦呢!依我说,我的屋子让出来给秋瑞姐姐做新房,我同海姐姐在一堆儿。咱们这会儿就拉着两个新人过去,诸位姐姐、妹妹们要怎么闹,就怎么闹。”紫箫不等掌珠说完,连声说道:“掌姐姐说的很是。你们就去先闹起来,我一会疼的好些儿也来帮你们闹。”众家姑娘大喜,不由分说,拉着秋瑞、梦玉俱往海棠院来。那些丫头们拿着多少纱灯手照,在月光之下,真是明星朗月伴着广寒仙子一般。
  此时只有该班值宿的姑娘、嫂子、丫头们往来不绝,其余俱皆歇息。
  海珠们到了海棠院,吩咐内外加点几枝画烛,多备好茶好酒、果子点心,都摆西屋里,伺候姑娘们闹新房。众人都在新房说笑了一会,直到鸡已三唱,纷纷各散,有的在海珠们房里,有的到芳芸、紫箫屋里,四处分开,都去安歇。秋瑞与梦玉这宵恩爱,只愿团成一人才好。
  到次日一早起来,赶忙梳洗,同海珠吃了点心,先到怡安堂卷棚下等候。不一会,芳芸、紫箫都到,梦玉们赶着问好。
  芳芸道:“我因劳乏,因此发烧,睡了一会很觉安静。这会儿精神很好。”紫箫道:“昨晚上你们转背后,我疼的没有法儿,昏昏沉沉睡到天亮。这会儿瞧瞧肿已消,手也好了。一会儿见太太别提起咱们病的说话。”梦玉点头,让芳芸、紫箫刚才坐下,宜春出来招手说道:“老爷、太太已用完点心,快些上去,请过安,今日是观音菩萨圣诞,要伺候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我听说还要到甘露寺、鹤林寺、接引庵三处烧香。”梦玉夫妻六个忙着上去请了早安。祝筠同桂夫人道:“老太太因今日是观音圣诞,要到甘露、鹤林寺、接引庵三处烧香,你们请过安先去吩咐他们预备伺候。”梦玉们齐声答应,退下来赶着往介寿堂、承瑛堂两处请安,又到梅姑太太、鞠太太两处走过,在六如阁等着拈香,见观音菩萨面前供着鲜花鲜果、蔬菜桃面,诸凡洁净。
  不一会,祝母同太太们一路说话过来,梦玉夫妻六人一溜儿站着迎接,祝母见了十分欢喜。梦玉等老太太进了佛堂,他赶着同秋瑞们出去上轿,先到甘露寺伺候。等了一会,老太太们轿子已到山门,长老领着合寺僧人出来迎接。祝母们下轿看见梦玉夫妻先在此,心中大乐。殿上拈香之后,到方丈吃茶。
  梦玉们见老太太快要起身,赶着又往鹤林寺伺候。拈香之后,又先往接引庵。那些姑子们知道老太太亲来拈香,将阖寺收拾的体面洁净。老太太们到接引庵拈过香,姑子们过来拜寿,说道:“这几天日夜虔诚礼拜经忏,保佑老太太福寿康宁。昨日蒙赏斋面,合寺俱沾宏福。”祝母很喜欢,送了香金,领着太太们上轿回来。
  今日,这些公分的太太们俱已齐集,依旧是内外演戏。芳芸、紫箫虽是病皆好些,到底辛苦不起,席散之后,梦玉仍在秋瑞处过了一宿。
  次早请安之后,老太太吩咐饭后起身。海珠、芳芸这一班姐妹,都各人赶着收拾。各堂姨娘忙着料理大爷起身事务。陶姨娘给发盘费,荆姨娘支发跟随大爷出门之大小家人一个月的工食,李姨娘发伙食烛炭等物,朱姨娘发茶酒小菜。一切零物,俱交垂花门领去转发。晌午以后,老太太催着起身。
  此时查本已派了老家人徐忠、赵禄,家人里面又派了马遇、李祥、孟升、金映,小子里面派了常儿、定儿、安儿、裕儿。
  这一班人带着厨子、伙夫、打杂的一共十五人,都领了出门的工食,各人去发行李。徐忠们到垂花门来领大爷的一切行装食物。
  这会儿,海棠院忙的了不得。金凤们检点明白,请海珠、掌珠、秋瑞、芳芸、紫箫五位奶奶们过目,叫打杂的老妈们都搬到垂花门交查大奶奶们检点出去。这几位新旧奶奶,你说两句,我说两句,闹个不了;又是本家的几个说得来的姑娘们偷着空儿走来送行,也是千叮万嘱的保重;那外来的各家姑娘、奶奶们,一群一阵的都要拉着说两句话。这会儿的梦玉就长了浑身是嘴,也答应不及。正在热闹,姨娘们又来说道:“所有一切,都交给槐大奶奶们转交出去。”陶姨娘道:“恐你要用,我多发了一百银子盘缠。”梦玉点头。
  垂花门差人来请大爷下船,梦玉只得硬了头皮辞别诸位姐姐,人多难以说话,转身竟走。辞过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姑太太、鞠太太以及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又到承瑛堂同三老爷说了几句话,辞别出来走到垂花门。这会儿,垂花门口也认不出是谁,一望去都是穿罗着锦,粉面桃腮,真个是花雨香云,瑶台月窟。秋瑞们这三位新大奶奶更外关切,站在门边絮絮叨叨的叮嘱不了。梦玉对着众人说不来话,只是点头,总说了一句:“暂别。”硬着头皮走出垂花门去。外面辞了松大老爷、鞠老爷、梅姑老爷、小梅大爷,每席面上都去致意一声,又到意园里各处走到,辞了二老爷。那些家人、小子跟着一直来到茶厅,本家的师爷、老爷们候送。梦玉道:“起身急迫,不及奉辞,反劳诸位候送。”正在同师爷们谦让,有松大人的门上李福,拿着一个字儿对着梦玉道:“这个字儿,求姑爷带到金陵聚宝门外长干里,问贾府的严发,交给他。将来交房子的时候,只怕是他照应,同小的都是贾二老爷做江西粮道时的门上,此时住在金陵,照应着贾府的房粮地土。姑爷到那里,他自然来见。小的这书子内说明姑爷也是贾府的四姑爷,诸事他自然照应。”梦玉道:“很好。”接了他的书子交与徐忠,随即辞别众人,到二门外上了牲口,领着众家人、小子一直上船去了。
  且不说梦玉上船起身往金陵并祝筠在家给老太太做完了几日大庆及松大人回杭之事。且说桂恕自从放了广东廉州太守,谢恩之后,领凭起身。无如向来借的帐行短票已转到有二千两银子,帐行的花二爷逼得要死,向他顺长票。花二爷只肯三扣,银子行平行色,折算下来只有二扣来的银子。桂恕是个谨饬的人,如何肯借这项银子?连日又是帐主儿孙太太自己上门来要这短票,将桂恕直逼得没有了主意。
  原来这花二爷,就是花子虚的兄弟花子空。自从他哥哥花子虚死后,他的嫂子李氏大奶奶往前走了一步,将他认了姐弟,常常往来,私下照应。这花子空本是个风流俊俏人儿,因此这姐夫就很欢喜,三不知的常留他过个夜儿。谁知花子空同他姐夫的孙姨娘也就鬼鬼祟祟搭上手儿,两个人就像火一样的热起来。后来因为李氏大奶奶坐月得病不在了,那姐夫的潘奶奶又相与了个姑爷,很嫌花子空碍眼,就在他姐夫面前造了多少谣言。他姐夫是个没有骨头的人,听了潘奶奶说话,渐渐的待花子空就冷淡下来。花子空少了一个得力的好姐姐,在这门子里有些站不住,就将哥子遗下的一点房粮地土拢共拢儿一卖,得了二千两银子,拣着到京城里开个必发号的大油盐铺子,生意倒也兴旺。相与了一个缝穷儿的叫黑张三儿,虽皮肉儿黑些,颇有丰韵,脚手儿也很小,花子空同他打伙的很热。张三又没有男人,自家做主,带了几百吊钱就嫁花二爷。
  这花子空买了人家一张同姓不同名的监照,自家就称起老爷来。黑张三儿就做了花二太太。谁知孙姨娘自从那财主死过之后,他偷了几百两银子,仍旧去包了几个粉头大开门户,也发了一注子财。因为地方官拿的紧,他就离了家乡,来到京城里开个香算堂的大窑子,自家就做了掌柜的。因花子空去打茶围,忽然相遇,彼此十分亲热。孙姨娘一心一意的要嫁他。花子空道:“你若是早来一年也好,这如今我已娶张三,若再娶你,恐他不依。”孙姨娘道:“这也容易。明儿接他到这儿来同我做几天买卖,我自有主意同他说通。他也没有什么不肯的。”
  花子空应允。次日,将花二奶奶送到香算堂去,孙掌柜替他拉拢了好些大头,这张三十分得意。孙掌柜趁这空儿同张三说明要嫁花子空的说话,张三应允,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你只管嫁他。自家赁了房子贴个堂名儿,只说是孙太太。咱们有的这几两银子伙着放个官利帐,叫咱们花二爷做个保家,我同你的这几个老相好的,只管叫他们私下来走动着。这不是一举两得吗?”孙掌柜听了甚为有理,就同张三换了帖,拜认姐妹,将窑子关了,靠着花子空的家里赁下一所大屋子,里面开了门,彼此往来。外面贴个堂名儿,是“香暖堂”。花子空也贴一个堂名儿,是“干谨堂”。自此以后,花子空尽放的是在京出京的官帐,所以桂老爷也用过他三四百两银子。三个月一倒票,不知不觉转到二千两。这会儿,他们故意作难,不怕桂老爷不顺他的长票,孙太太故意去要银子,将桂老爷急的没有法儿。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谁知荆州节度使刘大人的管家得了祝大人的书子,他就雇了包程骡子出京。走不到十来站,遇刘大人内升了兵部大堂,驰驿进京。道儿上遇着,赶忙呈上书子。
  刘大人在轿内瞧了,十分欢喜。到京之后,面圣谢恩。诸事完毕,赶着来见祝尚书。叙了半日寒暄,然后提起房子道:“贾二哥的宅子,我是深知道的。前面几间是官房子,后面都是荣公自家盖的。听着后来又添建了大观园,十分壮丽。不必去看,无不合式。又得年大哥出来调停,更为全美。但我需用甚急,不知贾府的眷属可能就让否?此时弟且权赁几间住着,贱眷一到,断难耽搁。此事总求年大哥为弟策画。”祝凤道:“弟明日差人到贾府去致达尊意,想来尚可商量。”刘尚书再三拜托,辞了出去,就到贾府去请贾二太太的安。王夫人知道,赶忙差林之孝到刘尚书公馆谢步请安。接着就送了四烧、四煮、四样点心,共十二样礼。
  次日早间,祝府差人过来通知,说太太饭后要过来说话。
  垂花门上去禀知。王夫人笑道:“有几天不见祝太太,正想着要去请来谈谈。”吩咐差人去请祝太太今日吃午饭。媳妇们答应,赶着传话出去。
  只见赵奶子抱着宝钗的慧哥儿进来,梳着两个小丫髻儿,带着些石榴花儿,手里拿着一大枝夹竹桃,笑嘻嘻抱了进来。
  王夫人瞧见笑道:“慧儿在那里戴着这一头的花儿?像个妖精样儿。”赵奶子笑道:“他要四姑娘抱着去逛,四姑娘抱着他东走西走的,到了琏二奶奶院子里瞧见要戴,四姑娘给他戴上的。”王夫人笑问道:“慧儿,你四姑姑在那里干什么?”
  慧哥道:“四姑姑同和尚睡觉呢。”王夫人、李宫裁、宝钗都哄然大笑。宝钗道:“慧儿,你瞎说,等四姑姑来撕你的嘴!”
  赵奶子笑道:“四姑娘怄他,抱着搬不倒儿说道:‘我喜欢他,我同他去睡觉,不要你了。’他就说同和尚去睡。”王夫人笑了半日,问道:“你妈妈屋里有和尚没有?”慧哥儿道:“有老和尚。”李纨笑道:“你爹倒是和尚。”宝钗笑道:“你别混说,他听了明日瞧见和尚,他就混认是爹。”王夫人们又吃吃大笑。只见珍珠、平儿都走进来说道:“太太为什么这样大乐?”王夫人道:“你问你的干儿子,他说什么?”珍珠道:“慧儿,你说什么?”慧哥儿笑道:“姑姑同和尚睡。”
  平儿同珍珠大笑。珍珠笑道:“我打你这小妖精!你还混说不混说呢?”一路格肢,将个慧哥儿笑的吃吃不止。赵奶子道:“咱们快去罢。”抱着飞跑,往外去了。
  珍珠道:“方才听见丫头们说,祝太太就来。”宝钗道:“今儿妈妈来,只怕为的是房子。”王夫人道:“我也想着定是这件事。昨日林之孝送礼回来说起,刘大人赁的公馆很窄,家眷来了住不下。听着那些家人们口气,说刘大人看中意咱们的房子。这会儿咱们也没有什么丢不下的事,况且老爷又再三的叫咱们回去,咱们要走就走,也不是什么难事。”宫裁道:“金陵的老宅子也还没有赎回来呢,回去还得找房子祝”王夫人道:“你忘了吗?老爷对着宝妹妹同四姑娘说,桂老爷等着银子使唤,叫咱们就回赎了金陵房子这句话,在桂老爷还没有得广东的信儿,老爷早就知道。这会儿我听见桂老爷正借不出银子,咱们也是同乡世谊,若是房子上多得几两银子,除了房价外,格外再帮他一二千银子,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事。”
  平儿们都是:“太太说的很是。”宫裁道:“饭已得了,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摆上罢,怕祝太太也快要来了。”宫裁答应,吩咐摆饭。王夫人领着奶奶们照常坐下,姑娘、嫂子们轮流上菜。用完之后,伺候净手漱口。各人送上手镜,照着扑粉匀鬓。姑娘们每人托个大红雕漆小花盘,里面另有小银碟儿盛着豆蔻,太太们各取一粒,吩咐都出去吃饭。
  王夫人道:“倘若房子丢掉了,平丫头还是同咱们回去呢,还是到大太太那儿去?”平儿忍不住的伤心流泪,说道:“琏二爷在家时,尚不能到大太太那里去,这会儿琏二爷出了家丢下我,断不过去的。太太若是可怜我,带我一同回去。若太太不带我回去,我到馒头庵也出了家,修修来世,别像这辈子,做这样没收梢的人。”说毕,握着脸呜咽而哭。引得宝钗、珍珠听了他这几句说话,几乎将个心都酸碎了,那里还止得住眼泪一串儿的掉下来!王夫人瞅着他们三个,实在伤心,若自家再哭起来,更难以收场,只得勉强笑道:“好好的说话,一个个鼻涕眼泪的哭起来,一会儿祝太太来瞧着,花嘴花脸的像个什么样儿?”李宫裁笑道:“若是祝太太瞧见,问起他们眼睛为什么红通通的,就说是跟着孙悟空过火云洞,叫烟熏着了红的。”宝钗们听见,都止不装噗嗤”的笑起来。王夫人道:“咱们到绿竹斋去等祝太太罢,那里很凉快。”奶奶们道:“太太想得不错。那里又近着垂花门,接也便当些儿。”宝钗们赶着匀面,跟太太到绿竹斋来。
  坐谈一会,垂花门通报祝太太到了,大奶奶们忙出去迎接。
  柏夫人早已下轿,芙蓉跟着,后面还有一大阵的姑娘、嫂子族拥而来。李宫裁们上前请安,柏夫人并无客气,一个一个拉着都问好,同进垂花门。王夫人也接了出来,两位太太彼此寒温几句,到绿竹斋见过礼。芙蓉过来请安,同宫裁们问了好,跟来的姑娘、嫂子们都上来请安。贾府的也请过祝太太安。两位太太叙些家常话,问过尚书的病症,随提起房子一事。
  柏夫人说道:“昨日刘大人亲自见你亲家说了又说,是必托我们过来求亲家太太准这个情儿,将这房子让他罢,家眷也来得快,一时难得合式。我今日特意过来商量,不知亲家太太能够就让不能?”王夫人道:“我已决意回南,并无挂念。那日亲家说起刘家要房子,我就满应的。原打谅他秋间才来,谁知他内升进来,这会儿就要房住,也只好让他。况且又是亲家同亲家太太的关切,再无不遵命之理。但是亲家大人又在病中,我家环儿、兰哥儿又离家就学,就在家,也是年轻不能料理大事,我只好托老家人林之孝成交此事。明日将这房子的红白老契、添盖修造的帐目并造大观园的地契、工料以及内外一切粗细什物家伙总档子,都交林之孝,去见刘大人面商办理,省了亲家大人病中发烦。我准于七月初间择日起身回南。只是金陵的房子,要同桂老爷回赎才好,不然我回去也没有住处。况且那房子赎回来,还得收拾一两个月也才住得;必得桂老爷星夜差人回去,马上交代房子,我好差人收拾。”柏夫人道:“亲家太太说的甚是,竟是这样办法。我回去同老爷说明,知会刘大人,请他同林管家面商很好。若是桂老三的事,倒更容易。他这几天叫那个什么孙太太逼的要死,自从得了外任,到我家来借过一千五百银子去用,本来帐也忒多,煤铺里都欠了几百吊,又欠了七八百银子的房钱,连草料铺里都欠了三四百吊,这几两银子,那里够呢?偏生咱们这会儿又接不上来。若是回赎房子,我听他说若有三千两银子,还掉那个什么孙太太二千两,剩下千把两棵子,也还是不够还帐,要一两银子盘缠也是没有的。”王夫人道:“这件事,亲家太太只管对桂老爷说,叫他放心。等房子回赎之后,我帮他出京。就是亲家太太不说到这一层,我刚才在这里同你的女儿们提过,将来必定帮他。”
  柏夫人听了大喜,再三称谢。
  芙蓉笑道:“两位太太只顾说话,奶奶、姑娘腿都站直了。”
  柏夫人笑道:“哎呀,真个倒忘了两位奶奶,我两个女儿站在面前,我尽着只顾说话。好儿子,快坐下,快请大奶奶们坐下!”宝钗、珍珠们答应。丫头们送上冰着的西瓜汁,柏夫人嫌冷,另换了一杯温茶漱了漱口,命芙蓉亦去歇歇。
  柏夫人问道:“我的外孙儿呢?仔吗不见?”芙蓉道:“刚才赵妈抱了上来,见太太在这儿说话。又抱了出去。”柏夫人道:“我正想着他。快去抱来,连毓哥儿都抱来,我瞧瞧。”
  芙蓉答应,去找慧哥。正瞧见那些姑娘们抱着玩笑,说道:“慧哥,你姥姥要瞧你呢,我抱你去罢。”赵奶子递与芙蓉,又差人去找毓哥儿。芙蓉问道:“你想我不想?”慧哥道:“想。”
  芙蓉说:“今日也没有叫我。”慧哥叫道:“姐姐。”芙蓉喜极,同他一路说话,一路闻他。抱了进来,柏夫人瞧见欢喜道:“好儿子,姥姥几天不见你,很想着你,你也不想着姥姥来瞧我?”芙蓉抱到太太面前,说道:“请姥姥的安。”慧哥儿两只小腿儿跪在地上,两只小手儿扶在柏夫人的膝上,说道:“安安,安安安。”柏夫人喜的大乐,笑道:“好儿子,乖儿子,那里来的一串儿安安安。快起来!姥姥抱抱。”芙蓉连忙抱起来,递在太太怀里。慧哥儿两只手抱着柏夫人的脸正在亲热,唐奶子抱毓哥儿进来请安。柏夫人欢喜的说不来,一边抱住一个,不住口的心肝儿子亲热不了。平儿、宝钗道:“天气热,毓儿、慧儿去罢,等姥姥凉快凉快。”赵奶子、唐奶子赶忙过来各抱一个,跟来的姑娘、嫂子们人人欢喜,争抢着抱去玩耍。
  柏夫人道:“我几天没有瞧见巧姑娘,很惦记他,去请过来咱们说个话儿。”王夫人吩咐着人到宁府去接巧姑娘回来,说祝太太在这儿问珍大奶奶同蓉哥的奶奶,不怕热也请过来坐坐。周家的答应,出去传话。不知珍大奶奶来与不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杜麻子门房寻乐 慧哥儿膝下追欢
   
  话说王夫人因祝太太要见巧姑娘,就着人过去连珍大奶奶们都请过来坐坐。不一会,蓉大奶奶同巧姑娘过来请安问好,说大太太同珍大奶奶因受点子热,身子不好,不得过来请太太的安。彼此叙谈一会,媳妇们摆上果碟子,太太、奶奶、姑娘一共八位,慢慢饮酒谈心。这且慢表。
  且说花子空同孙太太们商量桂老爷这件事。老孙道:“我昨日到宅里去,听见他家那些嫂子们说,将来只怕是祝大人借他银子还帐,连出京的盘缠也是他的。我看这光景,未必顺咱们的长票。”花二奶奶道:“依我的主意,咱们将扣头放松些,他也没有什么不要的。这会儿给他对扣银子,先叫他写下四千两银子还了短票,套住了他,不怕他不走咱们这条道儿。真个祝大人那里有这些银子帮他?这都是那些娘儿们的老谣。他若是写下这票帐,明儿我同了去要银子。他的门上杜麻子,是我的旧相好,他好意思不照应我的吗?就是桂老爷,也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这会儿的人,谁是老实的?我再拿出点儿家数来引他上了手,就要在他身上发个财。慢慢的将那些官亲、师爷、二爷们都叫他下了水,不怕他们不给我钱。我说句老实话,不弄他一两万银子,也见不得你们。”老孙笑道:“你别瞧着银子钱这样容易,也不过说着好听。像我那几年,不知相与了多少冤大头,那里攒得了钱?后来遇着几个行家,他喜欢我的身法好,在我身上很花了几个钱,才积下这几两银子放帐。你那道儿那里去得?不是我夸口说,凭他什么有工夫的人,只要他上了我的身子,我若喜欢他,叫他多耽搁一会;我若是嫌他,马上就叫他完结。我瞧着你竟差着呢!那天你同朱老七闹那半天,我出来进去的多少磨儿,是多大的工夫?后来瞧着你很乏的使不得,我才上去接你下来。你瞧见他到我手里,一会儿就叫他像个棉花团儿似的,动也不叫他动一动。要有咱们这样本事,才出去要得帐。像你那样的身子,遇着有工夫的,三几个就盘的你筋疲力荆别说要帐,只怕连家也回不来了,只好流落在那里,赁间屋子,还做你的旧买卖罢。”花二奶奶道:“依你这样说,我是去不得的。”花子空道:“孙大姐姐的
  话说的很是。若是桂老爷顺上了长票,只好叫孙大姐姐去,倒可以得利回来。你且住在香暖堂,还应酬着那几个旧相好的,别放掉他。我这里将你妹妹接了来,他的那几个主儿只管叫他带过来,我好意思还要分他的什么!房子、酒饭是我的,算我做姐夫的帮他,叫他发个财儿。等着孙大姐姐回来了,咱们再商量。他肯同咱们开局子呢,也很好;他自家要办个什么儿,也很好。总随他的便。”花二奶奶道:“我地根儿叫他同过来。我说,你爱嫁姐夫呢,也算上了你;你若是不爱嫁他,叫姐夫替你拉拢拉拢,也省得你背着包儿满街的跑。我也对他说过,不分他的股儿。他说,且等我再走一两年,身边有几两银子,再来同你们打伙儿。明儿若是孙大姐姐跟着官儿去了,我去硬叫了他来,帮着咱们打个伙儿。”老孙道:“你们且别议论,等我到桂家去看看光景是怎样的。可以下得去,我就应了他的长票,等二兄弟去兑银子。”花子空说:“很好。叫他们套车,你就去罢。”老孙赶着妆扮,点脂匀粉,身上熏的喷香,抿的光光的头,插着几枝玉簪棒儿,换上新鞋,扭扭捻捻的上车去了。
  一直来到桂老爷宅子里,门上的杜二爷瞧见,说道:“昨日说过叫不用来的,横竖三几天就要归还你这笔帐。你今儿又来干什么?老爷又不在家,要下梆子以后才得回来。上房里的太太心里又很发烦,你坐在那儿怪讨嫌的。依我说你倒不如回去,等着老爷回来了,我替你回罢。”老孙道:“我也不到上房去,就在外面不拘那儿等着老爷回来,要当面说话。”老杜道:“有话明儿来说不好吗?你知道是多会儿来呢?”老孙道:“定要今儿说话。”杜麻子笑道:“你真是搜搅了。既是这样,外面这些地方不便,你到那边院子里厢房去坐坐罢。”
  老孙应允,带着老妈儿到小院子去。这里面是跟班的住房,旁边一间有个大炕,一张桌子,四张杌子,两条板凳,贴着些字画,是底下人吃饭会朋友的处所。杜麻子将老孙领在这里坐下,又叫三小子给他倒了一杯茶。老妈儿坐在门槛上,老孙坐在炕上,将杜麻子拉着坐下,笑道:“你这几天也不去瞧瞧你妹妹,叫他在家里害相思玻为你不去成天家在那儿咒你,不知你的耳朵是怎样的一个发烧?”老杜笑道:“我的耳也不烧,眼也不跳,心也刷凉,任什么儿也不怎么。倒不用他费这一股儿心。我不但没有空儿,还带着一个大钱也没有,我瞧他个什么劲儿?等着我几时有钱,几时再去瞧他。”老孙笑道:“你这
  话说的很不够朋友,就说的咱们只认的是钱,就不懂点儿交情?像那一天你没有带钱来,咱们没有叫你开铺吗?咱们原图相与朋友,靠你拿了三两二两也富贵不了谁。”
  老妈儿接着道:“不是我多嘴,咱们家的奶奶几天不见杜二爷来,就惦记的什么儿似的,不住口儿的念呢!有钱没有钱,只管来走走,这又何妨。谁还不叫杜二爷挂了去吗?就是咱们服侍的妈儿,杜二爷有钱呢,赏一吊八百,没有钱就罢了。谁没有见过几个钱来的!依我说,这会儿很清静,一个人儿也没有,趁这空儿,奶奶同杜二爷就在这里开个铺儿,我坐在门儿瞧着人。”老孙笑道:“倒是老妈儿会送人情。你瞧着,别叫他们混跑进来,一会儿闹个一团糟。”老妈答应,坐在门槛上。
  有一顿饭的工夫,老孙道:“你忘了交给我。”老妈儿听了笑道:“真个我忘了。”赶忙站起身,伸手在裤腰上取下两块绸汗巾,递了过会。不一会,杜麻子满头大汗走了出去。老孙将两块汗巾仍旧交给老妈,叫他瞧了瞧头,整了云鬓。杜麻子自己端着一个红漆面盆半盆热水进来,老孙洗过手,老妈儿端了出去。
  老孙问道:“仔吗这些人一个也不在家?”老杜道:“有四五个跟了老爷出门,有两个是太太差去了,新来的三四个都跟大爷到祝大人宅里去,门上只剩我一个在家。”正说着话,只见三小子捧着盒子进来,就摆在炕桌上,去掉盒盖。老孙道:“仔吗的又叫盒子?”老杜道:“咱们大厨房的饭没有个吃头儿,我叫他要了一斤史国公,咱们两口儿吃个饭罢。”三小子送酒拿杯筷,两个人开怀畅饮。
  杜麻子道:“你今儿的来意说给我听听,还是要银子,还是顺长票?”老孙道:“银子也要,长票也顺。”老杜道:“这话我不明白。”老孙道:“你们官儿不是欠着我有二千来的银子?那银子实在不是我的,我这一程子叫人逼的要死,只讲酒儿菜儿、车钱,我不知替你官儿赔了多少,这也不用提起。如今他是不放我过门,天天在家拍桌子、打板凳的吵闹。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有几个旧朋友常来过夜,叫他这样一吵,每天我要少好几两银子进门,咱们还当得住吗?这不是里外折本?这如今闹的我没有了法儿,你官儿又是三扣四扣他不要的。我这会替他找了一处外马子的银子,可是对扣,且借他四千两,还了我耽的这一项短票,底下再找着他顺长票。他也是一位奶奶们,不能出门的。说不着这句话,我同你们官儿去走一遭儿。这一项银子现在有个知县办着,是我再三央及他准个情儿,他才应允。我不放心,问他要了一个定银在这里,回来当面交给你官儿,连夜就写下票子,我带去给他,明日一早兑银子。若是你官儿没有空儿,只消我去兑银,掣了我那边的票子回来,再过几天我去同他商量顺了长票起身,不怕他不再拿出一二千两银子来,那怕他要押凭呢,咱们就给他,还怕他吃了咱们的凭不成?若是我同去,我也没有别的,仗着我这粗身子儿服侍你,诸凡事全仗着你照应就完了。知道你也很疼我。等着有了起身信儿,你妹妹要替你饯行,在咱们家住一晚上,咱们姐妹两个服侍你一个大乐,叫你这一辈子总要想着,你才知道我做妹妹的待你不错。”杜麻子笑道:“谁说你待我不好吗?这件事我再没有不帮你的。只是咱们的官儿难说呢。他胆子又小,人又拘谨,他正愁他这二千两的短票还不起,你这会儿叫他借四千两银子还了二千两的短票,真是杀了他也是不办的。这事竟不能行。”老孙道:“依你这样说起来,我这二千两银子他不打帐着还的了!我就不要这二千两银子,拿条命同他干了罢。随他将我煮也好,炸也好,安置我个地方也好。我一个堂客还怕拼不过他一个官儿?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我这腿缝儿里不知夹出去了多少官儿,他就算了事?”杜麻子不觉哈哈大笑,说道:“你别动气,我倒有一个主意,你依着我去办,包妥当。”老孙道:“依你怎么个儿办法?”老杜道:“依我说,你今儿不用见他,竟等官儿回来我替你回,就说你亲自来请明儿吃晚饭,顺长票。他问我是个什么扣头,我只回答说,听见是外马子的银子,扣头很轻。他听了明儿必来,叫花老二竟不用见他,就是你们姐妹儿两打扮的绝标致,让他到屋里去坐。他是最爱干净的,你屋里加意的收拾收拾,铺盖熏的喷香,坐下了且别提起银。他又喜的是喝酒,你们两个备下些精致碟子,陪他一路喝酒,等他动了酒底下的那个字,你们姐妹两个拿出生平的本事服侍他。看他正在乐的时候,你们两个挤着他,怎么说,怎么说,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又何必同他拼命,闹这些哩根儿拉根儿的事!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老孙笑道:“很好,我竟依着你去办罢。我也不吃饭了,几杯史国公吃的肚子里怪热的,回家去吃饭。”杜麻子叫老妈儿将酒菜端到院子里去吃,老妈儿答应,端了出去。杜麻子叫道:“老妈儿,你将那个拿来。”老孙笑道:“罢呀,怪热的天气,尽着混闹!”老杜笑道:“我替你出这么一个好主意,也不应该谢谢!”
  老妈儿笑道:“连二奶奶也该谢谢才是。”杜麻子笑着接了他的东西,老妈儿出去,一面照应,一面喝酒。这会儿老孙使出平生之技,将个杜麻子关的无处不麻,真成了一个杜麻子。
  老妈儿吃完了好一会,已是满天星斗,两个拉着手儿出来。老孙递了过去,老妈儿接在手内说道:“杜二爷今儿得赏两吊钱,这个怎么拽得到身上?”老孙笑道:“回去替你洗衣服,委屈你拽上罢。”杜麻子扶着老孙上车,赏了车夫四百钱,给了老妈儿一吊钱。
  不言老孙回去之事。且说桂大爷名叫桂堂,字侣佺,是桂恕的独子,生得丰姿秀美,品格英伟。聘了祝修云为室,与修云同庚,十五岁,尚未完姻。与蟾珠姑娘姐弟之间十分相得。
  今日奉母亲金夫人之命,到祝大人宅里请安问玻谁知祝太太到贾府去了,祝尚书留他吃晚饭。桂侣佺坐在屋里叙谈家务,因说起:“父亲这几天叫那个姓孙的堂客逼的要死,他的扣头又利害,妈妈听了十分着急,这几天都急出病来。借又借不出,家里的衣服首饰全当完了,门口儿还欠着一大堆的帐,拿些什么开发人家?父亲这几天都是人家饯行,这家那家的请酒。我听见说都是要留别敬给他们的,还有老师、太老师那里也得尽个情。这个样儿怎么好呢?”祝尚书笑道:“好孩子,能够知道替父亲着急,这才是个道理。横竖你父亲总要想出道理来的,你回去叫你妈妈不用着急,现在贾府的房子已经有人要了,不知你大妈今儿去是怎么个儿说法。他家的妥了,自然就回赎金陵的房子,你父亲就有了三千两,且还了帐,再打算盘费就好商量了。”侣佺道:“这会儿吃饭还早,我到贾府去瞧瞧大妈,横竖贾太太同奶奶、姑娘们都是那天老太太生日在这儿见过的。妈妈也等着过两天要到贾府去辞行呢。”祝凤道:“也好。你去瞧瞧大妈,打听打听他们的房子是怎样说,等着你回来吃饭。”桂堂答应。姨娘们道:“大爷就来,咱们等着吃饭。”
  侣佺点头出去。那些跟来的家人、小子伺候着上马,一直径往贾府来。不一会,到了荣府,一直将牲口骑进大门去。见祝太太的轿子歇在前厅上。那些轿夫们都坐在台阶儿上赌钱,西廊下拴着一溜儿的牲口。桂府的二爷们赶忙跑到宅门上去通知,那门上老赵听说桂大爷来了,叫周贵到垂花门去知会。里边的嫂子们听说,忙到绿竹斋去回太太。祝太太同王夫人正在饮酒,听说桂大爷来了,都甚欢喜,吩咐媳妇们请桂大爷进来,该班媳妇答应。王夫人道:“那天再三邀桂太太来家逛逛,他定要过两天来。我也正想着要去请来坐坐。”柏夫人道:“他这两天本来心里着急,过几天横竖要来辞行。”正说着,嫂子们跟着桂堂进来,给王夫人、柏夫人请安,又给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宝二奶奶、四姐姐都请过了安,见过蓉大嫂子同巧姐姐。
  柏夫人道:“端张杌子,就坐在我的背后,咱们娘儿两个说说话。”蓉大奶奶道:“我同巧妹妹另在炕桌上去吃,这儿让桂大叔叔来坐。”王夫人道:“倒也罢了。”丫头们赶忙将蓉大奶奶、巧姑娘的坐儿端开,另又换了一张杌子,杯筷挪在炕上,将蓉大奶奶、巧姑娘吃的菜蔬果子、一切东西俱抬到炕桌上去。
  桂侣佺坐下,柏夫人问道:“你还是专来请这里太太的安,还是来找我的?”侣佺道:“侄儿到大妈那儿去,才知道大妈到这儿来了。家里妈妈不知道侄儿到太太这里来。原说过一半天同着妈妈来给太太辞行。”王夫人问道:“太太同姑娘都好?”侣佺站着应道:“母亲同姐姐都好。”王夫人道:“哥儿别拘礼,坐下了咱们娘儿们好说话。”桂堂答应坐下。
  三位奶奶同四姑娘也都问过太太、姑娘的好。桂堂答应好。
  珍珠笑道:“那天拜奶奶的生日,我们四个人都叫大妹妹左一杯右一杯让了个大醉。后来送了客去,他还拉着喝酒。”
  宝钗、平儿道:“大妹妹的雅量,咱们那里拼得过他。”珠大奶奶笑道:“等着明儿饯行,咱们四个人拼着同他喝个大醉。”
  柏夫人道:“那两天咱们老太太的大庆,全亏你们姐妹几个帮着我照应,不然我真要累死。外面又亏了我这好儿子同他父亲照应,好容易忙过了那几天。”宝钗笑道:“咱们回来,也狠狠的乏了两天。”王夫人笑道:“本来你们也忒娇养,我瞧着那两天就乏的茶饭都懒得吃。”珠大奶奶道:“那两天偏生天气又分外热,人又到的多,那儿照应的过来。”柏夫人问道:“今儿你来,是瞧大爷呢,还是为别的?”侣佺道:“一来是给大爷请安,二来为父亲的事来同大爷、大妈商量商量。实在父亲叫那姓孙的堂客逼的不像个样儿,天天来吵也不是个事。***病都急出来了。那姓孙的很会说话,叫他多耽搁一天儿,也是不肯的。再兼着煤铺、米铺、草料铺、房钱都要的很紧,又没有处借。这怎么好呢!”柏夫人道:“这里太太的房子倒有点成手,明日等着林管家去见刘大人商量。若是说妥了,就要回赎金陵的房子,横竖你父亲就有了银子。”桂堂道:“这房子也得几天的工夫,那姓孙的一天也不肯等着。若是叫他撒起泼来,像个什么样儿?”王夫人道:“哥儿的
  话说的很是。那样的堂客,他也不讲要脸不要脸,撒起泼来倒难收手。我这会儿又凑不出这些来,先将姓孙的还了他,余下的帐且等着有银子再还也不迟。”宝钗、珍珠道:“太太那里有多少?我同四妹妹凑凑,只怕二千两还凑得上来。”王夫人道:“很好。等着吃完了饭,咱们去凑起来,交给你干妈带去给桂老爷,先还了这短票,省得那堂客上门上户的,像个什么样儿。”桂堂听说,赶忙拜谢,又谢了宝钗、珍珠两个姐姐。
  这会儿太太们饮酒十分高兴。柏夫人道:“我这个侄女婿实在好的,十四五岁的孩子,又肯念书,性儿又聪明,品貌又清秀,还兼着气力又好。真是我们桂老三的一个宝贝。”王夫人正在答应称赞,巧姑娘过来给祝太太敬酒,又给自家的奶奶、大妈、婶子、四姑姑、妈妈都敬一杯,也给桂大叔叔斟杯酒。
  桂堂赶忙远远站着,让他斟酒。柏夫人忽然想起一件心事,要去更衣,拉着宝钗同去。王夫人们也要了热水擦脸洗手。
  不多会,柏夫人进来依旧坐下,抱琴对珍珠道:“宝二奶奶请姑娘说话。”珍珠听说起身出去,走到宝钗屋里问道:“有什么
  话说?”宝钗道:“有件喜事要同你商量。”珍珠道:“有什么喜事同我商量?”宝钗答道:“有个官儿要娶你去做太太。”珍珠笑着,啐了他一口说道:“我知道,你还有个什么好话呢?”说着,转身就走。宝钗笑道:“你站着,我真个有好话对你说。”珍珠笑着:“你再说别的,我就撕你的嘴。”
  宝钗笑道:“你放心,不是那个龚老爷,就是我这宝老爷要娶你做太太,问你肯不肯?”珍珠笑道:“等你变了老爷,我嫁你。”旁边站的姑娘们都笑起来。
  宝钗拉着珍珠坐在身边,对着耳朵轻轻说道:“刚才妈妈对我说,要替巧姑娘做煤,说给桂大兄弟,要我同你从中说合。说是那天桂太太瞧见巧姑娘很喜欢。桂兄弟已经聘了祝府的姑娘,就是梦玉的妹子。桂太太听见梦玉是娶两个的,他也想着要替桂大兄弟也娶两个,有这意儿没有说出口,这会儿妈妈叫咱们两个商量商量。我想巧姑娘自从辞脱刘姥姥来说的那头亲事,于今东不成西不就,将来闹的不好。若是说给桂大兄弟,倒是很好。不知平丫头的意儿如何?”珍珠道:“事倒很好,只怕平丫头做不来主,连咱们太太也未必肯管闲事。这件事必得大太太们那边做主。”宝钗道:“咱们去叫平丫头来问问,看他如何。”珍珠点头,宝钗叫个丫头去请琏二奶奶来说话。
  丫头去不一会,同着平儿进来。宝钗、珍珠起身让坐,就将这话同他说了一遍。平儿听说,叹息道:“自从凤姐姐临终时将巧姑娘亲手交给与我,可怜我受尽千辛万苦的照应他。后来环兄弟听了坏人的话,几乎将巧姑娘上了大当,不是我拼着命的同他逃走到刘姥姥庄上躲了一程子,只怕这会儿巧姑娘的孩子已经会叫达达呢。好容易守的他爹回来,又辞脱了刘姥姥说的那门亲事,原指望着替他说个好人家,谁知他爹丢下我们..“平儿说到这里一阵心酸,放声大哭。宝钗、珍珠也正在伤心,不防他放声大哭,两个倒吓了一跳,赶忙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这是为什么?叫太太听见,心里又要发烦。”平儿呜呜咽咽的,一会才止住了哭,说道:“这事甚好,我很愿意。我瞧着桂大爷比咱们的宝兄弟也差不多,将来很有出息。你们方才说,要大太太做主,我就不服这口气。大太太的孙女儿早已卖给人家做小老婆去了,这是我的女儿。”平儿说着,握着脸又哭起来。宝钗道:“你尽着哭也不是个事。既是你愿意,一会儿等妈妈去了,咱们帮着回太太,求太太做主就完了。若是桂太太那边说还要一个,横竖四丫头闲着,也替他稍带着说上就完了。”平儿正哭着,不觉“噗嗤”的一笑。珍珠骂道:“宝丫头,你今日同我过不去,我来撕你!”宝钗笑着跑了出去,珍珠跟着就撵。平儿叫道:“你们别走,我还有
  话说。”珍珠笑道:“奶奶有话快些吩咐,我要去撕宝丫头的嘴,撕的他一丝一绺儿的我才解恨!”宝钗远远站着笑道:“四丫头你瞧,嗤,撕做纸条儿。”珍珠笑着,又要去撵。平儿笑道:“这么大的丫头满院子的跑,也不害个臊。”珍珠同宝钗两个追赶的满身大汗,赵奶子刚抱着慧哥儿出来,看见他妈妈同四姑姑在院里里跑,将他乐的大笑,也要下来跑。赵奶子拉着他一只小手儿,也跟着满院子大喊大笑。引的跟祝太太的姑娘、嫂子们同家里的众人都笑语喧天。芙蓉笑着去请太太们来瞧热闹。柏夫人们听说都走出院来,不觉放声大笑。不知太太们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贾平儿洒泪定佳郎 刘大人热心得恒产
   
  话说宝钗、珍珠同着慧哥儿娘儿三个满院子的笑跑,芙蓉进去请太太们来瞧热闹。柏夫人同着众人一齐走到院子门口,抬头看见,不觉大笑。他们娘儿三个都跑得浑身大汗,慧哥儿的小腮上累的通红。柏夫人们打心眼儿上的欢喜,赶忙叫道:“哥儿别跑了,到这儿歇歇罢。”赵奶子听见,对慧儿道:“太太叫呢,咱们去歇歇再跑罢。”慧哥儿那里肯依,看见他妈妈都跑到太太那里去了,他也抢着过来。芙蓉过来抱着,太太们走进屋去。珍珠、宝钗累的浑身是汗,气也喘不过来,两个人抿着嘴儿笑个不止。柏夫人接了慧哥儿坐在怀里,将他的两边腮上闻了又闻,抓了些菱角儿给他。
  王夫人笑道:“这样的大热天,坐着还出汗,有这样的傻妈同傻姑姑引着他去跑!”众人听了大笑。平儿也往外笑着进来,说道:“你们两个今儿是那一股子的疯病发了?倒像两只叭儿狗,再带着小慧儿也跟在里面发欢。这真是大狗引着小狗玩!”王夫人们都哈哈大笑。桂堂也欢喜慧儿,走过来抱他。
  慧哥很同他亲热,将两只小手儿抱着桂堂的脸只是嘻嘻的笑。
  宝钗道:“慧儿同赵妈去罢,让咱们吃饭。”赵妈赶着过来抱了哥儿出去。
  周嫂子们端上蒸蟹。柏夫人道:“这两天那里有这样的大蟹?”王夫人道:“这是宝丫头请***。瞧着这样大,不知肥不肥。”丫头、姑娘们送上,每位太太、奶奶、姑娘们面前是两个银碟子。一个碟子是姜醋,一个空碟子等着盛蟹肉。又有几个秀丽干净姑娘站在桌边剥蟹,每人一副银丝儿的帚子、银钩子、银扒子、银千子、银刀子、银锤子、银钅享子、银勺子,每副八件。太太们一面饮酒,一面吃蟹。蓉大奶奶同巧姑娘在大炕桌上另有丫头们伺候剥蟹。桂堂对着祝太太道:“大爷叫我回去吃饭。”王夫人道:“差人去说,不用等了。”柏夫人命芙蓉去吩咐“着个人去回老爷,不用等桂大爷吃饭。一会儿同我回去”。芙蓉答应,出去吩咐。这里太太们吃的十分有兴,不一会点上银灯,高烧红烛。
  王夫人到上房去更衣,平儿抽着空儿也跟了上去。等着太太更衣净手完毕,平儿说道:“有句话回太太,要求太太作主。”
  王夫人道:“又是什么事?”平儿就将祝太太对宝钗的说话,并方才自家的主意,拢共拢儿说了一遍。王夫人道:“那天咱们拜祝老太太的生日,桂太太在我面前有一句半句的口风。我因为巧儿又不是我的孙女儿,自然是要等他爷爷、奶奶作主,我如何敢应人家?像桂大爷这样的孩子也就很少。巧儿若是对了这门亲事,真是一对好夫妻。你各自各儿拿主意,你明儿过去回声太太,看是个什么口气,咱们再说。”平儿道:“回是固然要去回,但是总要求太太作主。我拿定主意要同桂家结亲。太太想那年的事,真令人寒心,我刚才想起来,还哭了一常这会儿巧姑娘的亲事,我是要做主。不是我带他到刘姥姥家去,今儿还有他吗?”王夫人听了十分伤感,点头叹息道:“且慢慢的商量。”丫头们拿着玻璃手照一同出去。
  此时,祝太太蟹已吃完,姑娘们伺候着净手漱口。另外换了杯筷斟上热酒,重又坐下吃起。平儿在身上解下一个羊脂百福连环佩,双手递与祝太太道:“这是我二爷常佩的东西,今求太太转送了桂大爷罢。”柏夫人会意,赶忙站起身来。双手接着,说道:“谨领遵命。”叫桂堂过来,亲手替他结在胸前,说道:“儿子,你过去给二奶奶磕头谢谢。”桂堂走到平儿身边,跪下磕头拜谢。平儿就不回礼,惟用手相扶,说道:“请起!”桂堂拜谢起来。柏夫人笑对王夫人道:“咱们老姐妹儿也该谢谢。”两位太太站着彼此相拜,又向着琏二奶奶也谢了一番。刚要坐下,柏夫人笑道:“再没有收了人家礼不回一点儿东西,我代桂太太回分礼罢。”就在乌云上取下一对珠莲花,道:“这对珠花送巧姑娘作个回敬。”平儿接在手内,叫巧姑娘过来替他簪在髻上,也令其拜谢。祝太太、王夫人同平儿也再三致谢。此时满坐上只有五位心照,余皆不知就里。宝钗、珍珠只当他方才同太太业已说明,所以当面下定。谁知王夫人的心里反说平儿过于孟浪,到底不知大太太肯与不肯,尚在拿不准,怎么这样性急,就下起定来,心中甚觉不安。平儿的心里想起当年现放着他爹还在,他奶奶听了坏人说话,几乎卖他做小;这会儿他爹出了家,更不用说,将来还不知闹的是个什么分儿。况且我面上又无一个体面亲戚,倒不如宝钗、珍珠还认了尚书的干爹、干妈,我为什么不趁这机会结下一个好亲家呢?此时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
  王夫人道:“方才说送桂老爷的银子,今日不及,竟是明早专人送到桂宅去罢。”柏夫人道:“很好,真是深感之至!”
  珍珠瞅着平儿笑道:“你也该谢谢咱们才是。”平儿笑道:“就是你会说话。”太太们彼此含笑,重新洗盏更酌,吃到夜静更深方散。
  且说桂廉夫在同年家吃酒,到家已交三鼓。杜麻子接着伺候下车,跟着老爷一路走着,一路回话,谁家送礼,谁家请酒,谁家荐长随,谁家荐幕友,俱一件一件的回个明白。这才说起“那姓孙的又亲自来过,他说明日请老爷到他家去吃晚饭。据他口里的说话,是有一项银子扣头甚相应,请老爷去定夺。到底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真是假,那堂客的话也信不过。”桂恕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明日竟到他家去吃晚饭,看他是怎样的话。若真个有扣头轻的银子,别管他,我就写下来。若还是照着前番的那样扣头,我也是断不要的,且再作商量。”杜麻子道:“依小的下情,老爷明日不用到他家去。那样堂客,老爷对付不来的。且再耗他一两天,想别的主意还他。且等明日晌午大错些,小的到他家去,说有乡亲老爷们给老爷办着银子,三几天就有成手,帐行的银子未必要了。若实有真八扣银子呢,马上就写。错了这个扣头不要。咱们且冷他几天,不怕他不赶着咱们来。老爷明日一去,若是叫他们局住着,那倒不好。”桂恕道:“也罢,我明日竟不用去,你去替我缓他下来。我本来也有好几处在这里商量,总有一两处妥当。是谁的先来,我就先还他的短票。你叫他很不用着急,我这几天也很忙,叫他竟不用来。就是他来,我也不能够见他。太太的身子也不爽快,他到上房去,诸事不便。”杜麻子答应着,一路跟到垂花门,有里面的丫头、嫂子拿着手照伺候,一直来到上房。金夫人接着问了些事务,桂恕大概说了几句。蟾珠过来请晚安。廉夫怀里摸出四个青橄榄,递了两个给金夫人,给蟾珠两个。问道:“妞儿呢?”原来桂堂的乳名叫作妞儿。金夫人道:“晌午些叫他到大爷那里去请安,到这会还不见回来。”房里站的那些丫头、媳妇们都伺候着,接冠带,换衣服,脱靴子,端脸水,擦脖子,倒盐汤吃丸药,正是各司其事,不错一件。
  不多一会,听丫头们说大爷回来,就有人掀起帘子。侣佺走进屋来,给老爷、太太请过晚安,姐弟亦照常礼见过。廉夫问道:“你大爷今日觉怎么着?”桂堂道:“大爷说,略清爽些儿,微觉有些气急。”廉夫道:“怎么好呢?”金夫人道:“那天我瞧大哥的光景,只怕这病有些难好。也是咱们的运气,命里不该有这样的好帮手。”又问道:“你大妈干什么?”桂堂道:“大妈到贾府去了,就在大爷屋里坐了一会,叫我也到贾府去打听打听房子的说话。”廉夫道:“什么房子?”桂堂就将刘大人要买贾府的房子,明日去议,贾太太也要回赎咱们金陵房屋,明日先凑二千两过来的话,一五一十直说到琏二奶奶给东西,大妈摘了一对珠花给巧姑娘代咱们回礼,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桂恕笑道:“贾府的金陵房契我押在家乡,只有两纸交单在我这里。那天倒是你大爷想着问起我金陵的房契可在这里,我拣直说押在金陵,只有交单在此。他说,听贾太太的口气,眼前就要回赎,你将来拿什么给他。我听说也很着急,只得同大爷商量,雇了一个包程脚子赶到镇江,叫梦玉带几百两银子亲自往金陵赎回房契。那里有贾府的老管家,叫梦玉就将房子交代,完了一件心事。我这几天心也不是心,就忘了对你们说。去的脚子,只怕这几天也快回来了。”金夫人道:“这倒很好。你知道琏二奶奶今日给妞儿的东西,大嫂子回他珠花是个什么缘故?”廉夫道:“我那里知道呢?”金夫人道:“那天拜老太太的生日,看见巧姑娘实在令人可爱。我同大嫂子说笑话:‘你们的梦玉一娶就是两个媳妇,难道咱们的妞儿就娶不得两个媳妇的吗?’大嫂子笑道:‘你既看中了意,总在我身上,再替妞儿结下这门亲。’今日想是大嫂子瞧见他去,想起这件事来。不知是怎样的说法,琏二奶奶就给了定礼。”
  桂恕笑道:“很好。多个亲家热闹热闹。这件事也只好是大嫂子作媒才使得,叫别人作媒那断不能行的,明日姐姐同姐夫就说不上什么话来。”金夫人道:“原是若不是大嫂子作媒,谁还肯呢?夜也深了,明日再说。”于是,各人都去安歇,一宿晚景无词。
  次日早上,桂廉夫起来,金夫人道:“你早上先到祝府去瞧瞧大哥是怎样,再问大嫂子贾府的事情怎么办法,果然说定,择个日子就好下定。”廉夫点头。梳洗完毕,吃过点心正要出门,外面又有客来拜会,只得出去会客。
  且说王夫人同着珍珠、慧哥儿正吃早点心,丫头来回林之孝要见。王夫人吩咐叫他进来。林之孝进到里面请了安,又问四姑娘好,垂手站在一边。王夫人道:“咱们这房子,我已经应了兵部刘大人,他要的甚急,我家就是你一人办事,这会儿将这房子的契纸、内外的总帐、大观园的契纸档子,拢共拢儿都交给你去办。你拿环哥儿的一个帖子去见刘大人,同他当面商议,不必件件事都来问我。横竖你办的事,也是错不了的。这房价是多少,你去斟酌。”说毕,命珍珠将那拜匣递过来。
  珍珠走到大炕边,将炕桌上的一个紫檀拜匣端了过来,当着太太打开,将里面的文书、契纸、档子并一切总帐都取出来,一件一件点交林之孝。王夫人道:“这件事全在你去办罢。吩咐周贵套车,我到宁府去见大老爷,将这事说知。等他们议妥了,成交的时候请珍大爷出来画押。”林之孝道:“太太吩咐奴才依着去办。但是大观园的基地是同大老爷那边公买的,造园的时候,又是两边的银子。太太倒要同大老爷说明了,当日用过多少,将来照着帐上还大老爷罢。”王夫人道:“我也知道大观园是两边公办的,我这会儿既要卖房子,必得要同大老爷说明的。”林之孝答应着,将契纸收好,连拜盒拿着,辞了太太出去。
  只见宝钗手中抱着两大封银子,后面跟着周家、李家的,每人也抱着两封进来,都放在大炕上,王夫人问道:“你们两个凑多少?”珍珠笑道:“我同宝姐姐只凑了六百银。”王夫人笑道:“你们两个凑了六百,叫我一个人出一千四百两,你们也忒便宜了。”宝钗们笑道:“靠咱们这点小家私,那里拼得过太太的大家当呢!”王夫人道:“你的小家私儿比珍珠好些,珍丫头有些什么?天理良心,宝丫头该多出几两才是。”
  宝钗笑道:“本来珍珠是太太老生女儿,该要偏疼些儿的。咱们是外人,出起分子来也该多出些。”王夫人听了解颐含笑,慧哥也欢喜的吃吃大笑起来。珍珠笑道:“慧儿,你妈妈同太太争家私,你听着也好笑不是?”太太们正在欢喜,只见平儿进来请安。姐妹们见了礼,过来抱着慧哥儿的脸闻了一会,说道:“大姐姐呢?”王夫人道:“在我屋里搜家私。”平儿笑道:“今儿太太们又出大分子。”宝钗道:“给你亲家出分子,你不知道谢谢咱们!”平儿笑道:“你等着,我慢慢的来谢。我这会儿来见过了太太,就要到那边去说这件事。”王夫人道:“我也要过去。”平儿道:“很好。一会儿太太也帮着说说,横竖这件事我是办定了的。”王夫人道:“我再也想不到你这样性急,昨日就给下定。倘若太太执意不肯,这怎么好呢?”平儿掉下泪来道:“大太太若是执意不肯,我同巧儿是一条绳子了结这一辈子的事。”王夫人道:“我倒看不出,平丫头牛起性来倒有个劲儿!”珍珠笑道:“他也只在太太面前撒个娇儿,像那天在铁槛寺见了那些和尚,他满脸都是笑容儿。”平儿照着珍珠啐了一口,笑道:“你几时瞧见我同和尚笑吗?”引的王夫人们大笑。垂花门来回,车已伺候,王夫人站起身来问平儿道:“你还是同我坐车,还是坐自家的车?”
  平儿道:“我已经吩咐他们套车。”宝钗道:“我也同去听听热闹。”王夫人道:“很好。”太太、奶奶三位俱往外上车,到宁府去说话不提。
  且说林之孝到了自己家里将拜盒打开,取了几件要紧的带在身上,余下的连拜盒锁好,交给林大奶奶收着。备了一个世愚侄贾环的全帖,命小子跟着,一直到刘大人宅里来。门上的蒋三、陈七都是林之孝的旧好,赶忙邀在门房里坐下。三小子们倒上盖碗香片茶,林之孝叙了些寒温。又来了几个体面二爷,都同林大爷拉手问好。林之孝慢慢的将来意说了一遍,叫小子拿过环三爷名帖来,说道:“咱们三爷同兰大爷在京外念书,不在家里。奉主母之命,来见大人面商一切。”蒋三、陈七道:“大人刚才会客上去了,趁这空儿,我替大哥上去回一声。”
  林之孝道:“很好。”蒋三拿着帖子上去回话。刘大人因早上祝尚书有书子来知会,说贾府里差老管事的林大爷过来面见定夺,正在家等他。只见蒋三拿着帖子进来,刘大人道:“又是谁?回他去罢,我要等人说话呢。”蒋三道:“没有谁,是贾太太那里差林管事的来见。这是贾少爷的帖子。”刘大人瞧了瞧帖子,赶忙说道:“就请林管家到上房来罢,我这里正等着他呢。”蒋三答应,忙出去叫道:“林大哥,大人请你上房去见。”林之孝忙整了整衣帽,跟着蒋三爷来到上房。见刘大人站在台阶上,林之孝抢上前去跪下请安。刘大人连忙拉住,林之孝站起来,又打了一个千儿。刘大人拉着他的手一同到了屋里,让他到炕上去坐。林之孝那里敢坐,说道:“大人在这里,下人怎敢坐?大人请坐,下人伺候着说话。”刘大人笑道:“你是荣国公的老主管,不比得别的家人;况且话长,坐下了咱们慢慢的好说。”林之孝见刘大人再三的让,只得端过一张小杌子,坐在刘大人肩下。
  小子们倒上了茶,林之孝道:“家主母叫请大人的安,因为三哥儿同兰哥儿在京外念书,不能够过来给大人请安。”刘大人道:“我同你们老爷也很相好,出京的时候又给我饯行。后来你老爷在江西粮道任上,我还在那里盘桓了一天。自从你老爷进京之后,就没有见着了。老太太仙逝了,我还有书子、奠仪寄来奉慰。又隔了一年,看《题名录》知道宝哥儿同兰哥儿叔侄同榜高发,我也十分欢喜。后来有人传言,宝哥儿出了家,我也再不相信。及至遇见甄大人提起,才知道宝哥儿不等放榜真个出家。我看那孩子本来是个有来历的人。我听见宝哥儿倒有了后人。荣公的这一番积德,子孙自必相继而起。怎么新近听见说琏二爷也出家去了,不知这句话是真是假,这又是为什么?”林之孝道:“宝哥儿出家倒还是意中之事,再也想不到琏二爷出家。这样一个翩翩公子,受享的是珠玉锦绣,真比神仙还要快活!忽然能够撇得下脱然而去,实在令人佩服死了。事情原有个因头。自从四月初间做了一个梦,自那梦醒之后,凡有一切光景都改了样儿,原有些古怪。这如今也是丢下了二奶奶同巧姑娘、毓哥儿娘儿三个,倚着咱们太太度日。”
  刘大人道:“富贵人家子弟能够弃得掉繁华,这一定是神仙转世,并非凡骨。可敬,可敬!我前日在道儿上,接着祝大人给我的书子说道,你们太太要回金陵,此间房子空下。祝大人已当面同贵主母说定,将这所房子给我。今儿早上来知会,说是昨日祝太太到贾府去,又同太太说明了。说是叫林主管到这里来面议一切。所以我不出门,在家相候。这件事没有别的,总在主管身上替我调停。我自当格外奉酬。”林之孝道:“今儿主母差下人来见大人,也就为的这件事。请大人的示下,是怎么个儿办法?”刘大人道:“房子是我必要的,而且要的甚速。出月去家眷到了,就没有住处。不知太太那里是怎么个意儿?”林之孝道:“迟速总在大人,若照外面买房子的办法,这所房子至少也得半年才交代得清楚。还有一切俗例,用钱使费,其事甚繁。若是简便办法,不过三几天就可以交代。若在半月以前大人的太太们到了,主母那边也可以让得出来。若在半月以后,主母已经动身了。”刘大人道:“咱们竟是简便办罢,请主管说说这办的道理。”林之孝在怀内取出一包,走到炕桌上打开,站着送给刘大人道:“除大厅以外是钦赐的官房,借与大人,另有交单外,这是荣府的老房契,一张是七千、一张五千、一张六千、一张八百、一张一千四百、一张二百五十,共六张房契,系价银二万零四百五十两。这三张是大观园的地契,共七千九百两。这两项共二万八千三百五十两。这一本是荣府改建房子总帐,当日用去一万八千七百六十两有零。这一本是建造大观园的总帐,共用去四万三千五百八十两有零。这几项总共九万零六百九十两有零。这一本是荣府同大观园内外大小粗细家伙总档子,这一本是铺垫总档子,这两项约来也有一万多银。还有别的档子,也没有带过来。只要将这些定夺了,余下的都是好办的。”刘大人听说甚觉得意,叫家人们“去吩咐摆饭,我同林主管在这里吃饭”。家人们答应,赶忙摆桌子坐位,设杯筷。刘大人道:“这件还容易,咱们吃着饭慢慢相商。”林之孝道:“大人赏饭,下人到外边去吃。”
  刘大人道:“我正要同你说话呢。”拉着林之孝坐下,自家坐在上面,吩咐小子将家里药酒温一银壶,两人对饮。多少体面家人轮流上菜。刘大人饮着酒,问道:“将来立议写契,还是那位出名呢?”林之孝道:“刚才也问过主母,说是将来出名是环哥儿,此时不在家里。若在这一半天成交,请珍大爷同蓉哥儿出来画押。大老爷因近来多病,任什么都不管的。”刘大人又饮了一会,想了半日说道:“竟是这样罢,我也是最爽快的人,竟是一言为定,省得叫老主管费心。房子、花园以及内外铺垫家伙一切在内,我送十万两银子去给太太。外有二千两送老主管的劳金。再有五百两给各位二爷们的茶钱,不拘什么款项,一概在内。就烦老主管家去回了太太,写了议单、卖契,请珍大爷们过来画了押。我这里差人押送银子过去就完了。定夺之后,我以便差人过去修理收拾,大约我的家眷也不过在半月之间就可到了。”林之孝道:“既是大人这样吩咐,倒甚简绝,下人家去回了太太,再没有不遵命办的。只是下人毫无报效,怎么好领大人的赏?”刘大人笑道:“些须菲敬,也算不了什么。诸事总要仰仗费心,照应一切。”林之孝连连答应。
  吃完了酒饭,谢了刘大人,将那些契纸、档子收好,说道:“下人家去,照着大人的吩咐去回太太。若是定夺了,明日是黄道吉日,很可成交立契。”刘大人大喜,说道:“好极了,诸事仰仗。”林之孝告辞出去,刘大人送至大厅上,林之孝再三禀阻,然后折了进去。林大爷到了门房里,又同蒋三、陈七诸位二爷们叙谈了几句,不敢多耽搁,赶忙辞了他们,带着小子匆匆回去。不知见了王夫人是怎生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老尚书思家说梦 小姑娘留客唱歌
   
  话说林之孝到了荣府,看见周贵出来,手中拿着几个帖子说道:“太太们才回来。这会儿到祝太太、桂太太那儿去下帖子,明儿请酒。听说是巧姑娘的喜事。”林之孝问道:“说给谁家?”周贵道:“只怕是桂大爷。”林之孝点点头,一直进去。进了垂花门,遇着那些嫂子们说着:“太太们都在秋爽斋。”
  林之孝转到秋爽斋,丫头们进去回过太太。王夫人吩咐,叫他进来。林之孝进去见了太太,将刘大人的说话从头至尾回了一遍,说道:“另外赏奴才二千两银子,一切杂费在内;众家人们五百两。”王夫人道:“刘大人办事甚简绝。既是他这样办法,咱们也不用同他哩根底拉根儿,倒叫他笑话。咱们竟拣日子收拾起身,除了字画、古董、玩器、陈设、书籍外,一箍脑儿都给了刘大人,也叫他见得咱们大方。我已对大老爷说明白了,大老爷叫我怎么办怎么好。我说起大观园是公办的,大老爷说:‘是弟兄们,什么是你的我的,况且我这会儿也不少钱使。’大老爷虽是这样说,咱们尽咱们的道理。明儿成交了,送一万银子过去给大老爷,送珍大爷五千两,给蓉哥儿二千两,再将三千两送了大太太。还有珍大奶奶同蓉大奶奶也得送一二千两,别叫他们说话。”林之孝道:“太太说的很是。等着明儿成交之后,咱们也慢慢的收拾起身。奴才听见说这几天的船价很相应,咱们只要三只大沙飞,五只大牡丹头,也就够了。”
  王夫人道:“咱们这一回的行李多,琏二奶奶也同咱们回去,拢共拢儿只怕要十几号大船才得够呢。”林之孝道:“船倒容易,就是收拾费事些儿。不住手的必得半来月才收拾得完。”
  王夫人道:“过了明日,叫你家里的进来,领着周家的们就动手收拾。前日立过了秋,早晚也就很凉快。些了七月十五铁槛寺的年例道场,咱们拣十八九儿动身。你先将船定下,陆续将这些行李发到船上去。先派几个人到船上照应着,起身的时候就不费事。”林之孝道:“太太吩咐的很是。”王夫人道:“咱们同桂老爷结了亲家了,将巧姑娘说给桂大爷。刚才琏二奶奶回了大老爷同大太太,都很喜欢。明儿下定,请祝太太到咱们家来坐坐,定了这件事。我想着倒也罢了,桂大爷这孩子很有出息,这也是巧姑娘的福气。”正说着,见嫂子们进来回道:“桂老爷亲自来,在外面请太太的安。”王夫人道:“你出去说不敢当,哥儿没有在家,有失迎候。说我问亲家老爷好,我一会儿差人送东西到亲家老爷宅里去,明日请亲家太太早些儿过来,多坐会子说说话。”嫂子们答应了,出去回话。
  王夫人对林之孝道:“你吃了饭,将炕上的这二千银子送到桂老爷宅里去,你说先送来给亲家老爷且使着,一半天再给亲家老爷送去罢。”林之孝道:“奴才在刘大人宅里吃过饭,这会儿就送去罢。”王夫人道:“很好。”吩咐媳妇们帮着将银子送到垂花门,林之孝派了三个打杂的,将银子用盒装上,挑往桂老爷宅里来。
  桂恕早上到祝尚书宅里问了病,祝凤将贾府房子已有成局的
  话说了一遍。祝太太又将贾太太们先凑二千两给你还帐,并替侣佺作媒同琏二奶奶结亲家的说话,都对桂廉夫说了。桂恕十分欢喜,说道:“这件事是大嫂子作的媒,明日别叫姐夫报怨,说我们又定贾府的姑娘。”柏夫人笑道:“这是我家有例的,再不报怨。那巧姑娘长的很好,人又端庄,同咱们家的修云真是一对姐妹,不差上下。那天三妹子在这儿初次瞧见,就很爱他。昨儿堂哥儿到贾太太那里来,我想起这件事,一说就妥。听说就在这一半天磕头下定。”廉夫道:“这总是大哥、大嫂子的培植,再也想不到咱们又同贾府结亲家。”柏夫人笑道:“你那里知道我同贾府还是亲家呢!”廉夫笑道:“嫂子同贾太太是干亲家,那是早知道的。”柏夫人笑道:“也同你一样儿女亲家,你将来慢慢的自然知道。”柏夫人吩咐芙蓉,留三舅老爷吃饭。嫂子们摆设杯筷。就是桂老爷同祝太太两人对坐,祝尚书另在炕上远陪,芙蓉在一边伺候。祝凤道:“昨晚做个梦,甚是不祥。梦见在家三兄弟来给我辞行,说道:‘桂家的亲事不知妥不妥,我那有工夫等他?’又拉着我到一处去逛。很大房子,倒收拾的干净,上面另有几间像是厅房,中间供着块大石头,旁沿儿长着一枝芝草,三兄弟指着道:‘那几间是大哥的屋子,我来给你赶着收拾呢。’正说着,怎么又是二兄弟那儿的素兰对着我拍手大笑。醒过来正交半夜,我想着这个梦十分不吉。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又是十来天,也总没有接着一封家书,心中很惦记,不知三爷近来怎么样了。我今日很觉心神恍惚。”柏夫人道:“这是你惦记着家里,乱梦颠倒,不要放在心上。”桂廉夫道:“大哥不说起,我也不便说。我昨夜里也梦见三兄弟说道:‘三哥,那贾太太说的不错,咱们一言为定。我这会儿热闹着呢!’正说着话,梦玉忙忙的跑来将我一抱,我就醒了。今儿早上对你三妹子说,真是怪梦。又不知道贾太太说的什么不错,又说什么一言为定,真叫人想不出这个理来。”柏夫人道:“梦中之事,有应有不应。再没有我四月初间那个梦,最应的一点儿不错。那才是个怪梦。”祝凤笑道:“你那梦也只应了前一半,后面的不知是怎样一个应法。”桂廉夫正要问祝太太的梦,只见芙蓉拿着一个请帖、一封书子进来回道:“贾亲家太太那里差人请老爷、太太的安,问老爷今日可好些。这帖子是请太太明日吃酒,还有封书子要等个回信。”芙蓉说着,将书子拆开取出,递与太太,柏夫人接着,看那信上写着道:昨日盛承雅意作伐,将侄孙女与桂府联姻。寒门粗质得配才郎,实深欣感。但不知曾否往致亲家?明日系结亲佳日,妹处洁备喜卮恭迓莲舆,并请新亲家太太到舍,以成大礼。其拜亲之事,已往致宁宅,明日当扫庭以待也。专此布达,并候晨安。余容面述,不一。
  亲家柏夫人妆次。
  姻妹容庄王氏敛?G再拜。
  柏夫人瞧了,笑着递给桂老爷道:“恭喜,恭喜!就是明日下定磕头,贾亲家太太真是大家气概,办事简绝。”桂廉夫瞧了书子,又递与祝夫人瞧,说道:“很好。就是明儿罢。但是我一会儿这礼怎么来得及呢?”祝凤看了书子,说道:“我替你办礼,省得又去费事。”杜廉夫感激之至,再三称谢。柏夫人道:“你吃了饭到贾府去请安,就回去知会三妹妹,叫他明日带堂哥儿到这儿来,吃了早饭同去。”廉夫应允。柏夫人命芙蓉写回书,说是“遵命,明日同桂太太、姑爷饭后过去。”
  芙蓉答应,去写了回书,送上太太瞧过,封好交去。
  桂恕吃完饭,辞了祝尚书,先到荣府,又到宁府去拜贾赦、贾珍、贾蓉,往别处拜了几家。回到家里,已是晌午大错。林之孝同杜麻子在门房里坐了好半天,看见老爷回来,杜麻子伺候着走到厅上,就将林之孝送银子来的话回了老爷。桂恕甚为欢喜,吩咐林管家到厅上来见。林之孝领着三个人挑了盒子进来,给桂老爷请安,致意了太太的说话。当着打开盒子,一封一封的都交点明白。桂恕收入,再三致谢。吩咐杜麻子收到上房,对着林之孝道:“明日又同太太府上结了亲家,更外亲热了。管家回去,先给我替太太请安道谢,等过了明儿,我再面谢罢。今儿因为不恭,不敢请见,到了宁府去同珍大爷坐了一会。明儿哥儿过去,还要管家带着他去磕头。过这几天再来奉谢。”杜麻子出来,手拿着三吊钱,赏了三个挑夫。桂恕吩咐,留林管家坐喝茶。林之孝辞了出来,杜麻子邀在门房里坐下,重又另泡香片。
  林之孝喝了一会,辞了杜麻子,领着挑夫回到府里,进去回覆太太的话。王夫人道:“你去将议单、卖契写个底儿,拿来我瞧瞧,再送去给大老爷们删改定夺。”林之孝答应,出去办事。王夫人同着平儿们商量明日送姑爷的礼物。珍珠道:“文房四宝、靴冠袍褂,这是必不可少的。再配别的东西。”
  王夫人道:“咱们说也记不了,这些定要开出单子来才得呢。”
  珠大奶奶道:“太太说的是。必得要开出单子来打伙儿商量。”
  珍珠命抱琴取笔砚同大红全帖过来,放在桌上。宝钗道:“我写,太太们说。”抱琴研墨拂纸,宝钗执笔写起来,王夫人念着:金冠一品玉带一围蟒缎四端彩缎四端色绫八对宫绸十全如意全枝宫花成对端砚成方笔斗一元古香十笏文笺百幅玉山成件银管双辉尚书全部朝靴成对王夫人道:“数数瞧有多少件了?”宝钗道:“有十六样了。”珠大奶奶道:“也够了。明日是磕头,比不得过礼的时候还得多些儿。”宝钗道:“也罢了。这里面有一件东西是我的。”
  平儿道:“什么是你的?”宝钗道:“紫金冠。我那里有三四顶,都是宝兄弟留下的。那天送了一顶给柳大兄弟,我再取一顶送新姑爷罢。”王夫人道:“这倒很好。咱们就照着单子办起来。”珍珠道:“明日新姑爷拜见了,还是各人各办呢,还是凑一分礼总送?”宝钗道:“大嫂子同咱们两个公送一分,太太是单一分,琏二老丈母各自各儿一分。”王夫人笑道:“宝丫头倒派的均匀。这老丈母的礼,自然要比别的体面些儿。”
  珍珠笑道:“平丫头很会做丈母。昨日人家磕头谢他,就摆出丈母的样儿来,连个礼儿也不回,用手拉着道:‘请起。’也不想想,自家的奶黄儿还没有退干净,就老着个脸皮儿要做丈母呢!”王夫人们都一齐大笑。平儿笑道:“哈哈,我的奶黄儿没有退干净,你退干净了没有呢?”宝钗笑道:“平丫头外面的黄倒退了,肚子里的黄,只怕至少也有茶碗大。”将个王夫人同大奶奶们笑的腰酸背痛,只是摇手。见珍珠笑道:“你别将太太的肝气笑了上来。”一面笑着,赶忙走到背后给太太捶背。王夫人笑了好一会,这才止住说道:“你们今儿商量要笑死了我才放心呢。”大奶奶道:“宝丫头的这张嘴,也就赛得过凤姐儿,谁也说他不过。”王夫人道:“凤姐儿比他还要尖利。宝丫头那里及得他来?倒同林姑娘差不多。”平儿道:“林姑娘还多两件事。”大奶奶道:“多两件什么?”平儿道:“林姑娘多眼泪,多生气。”珍珠道:“林姑娘的眼泪同气,总在一个误字里出来的。”宝钗笑道:“四丫头真是林姑娘的千秋知己,实在林姑娘一生为误字所误,后来死还是误死的。谁知那天梦中见他,一点儿也不误了,可见世上有误人,天上无误仙。”珍珠道:“那天在地狱中,见凤姐姐他到了那个地位,知道生前为误所误了。”平儿笑道:“人人皆误,惟有刘姥姥不误。”宝钗道:“你怎么知道他不误?”平儿笑着道:“他在奈河村开茶铺,真是不误主顾。”众人一齐哄然大笑。
  王夫人笑道:“你们只顾逗笑儿,也忘了去办礼。天也快黑了,明日手忙脚乱的,又要闹上一早。”宝钗道:“真个的,咱们去办礼物罢,别在这里搜搅了。”王夫人领着他们来到上房,各人都去商量备办不提。
  且说桂廉夫将二千两银子交杜麻子,叫他送到孙家去,将票子掣了回来,“他若提起长票,你说此时尚不能定,过一半天再给他信罢。”老杜答应,也叫几个打杂的用盒子装上,押着他们竟往香暖堂来。花子空因桂老爷要到他家来,他早避了出去。看看将晚,只见杜麻子走了进来,瞧见老孙同黑张三都是浓妆艳抹,异样的妆饰。老孙忙问道:“官儿来了吗?”老杜笑道:“官儿刚上车要来,忽然来了一大阵的老爷们,都是要来吃晚饭的,断没有空儿脱身,就差了我来见你们说话。”
  花二奶奶笑道:“你也有好一程子没有到这里来了,今儿给你官儿备下了饭,来的很好,就请你罢。”杜麻子笑道:“今儿吃你们一顿饭也不委屈,我是给你们送银子来的。”叫打杂的挑了进来,打开盒盖,都搬在炕上。打杂的回去,老孙忙叫拿六百钱去给他们喝个茶儿。杜麻子叫老孙取过天平,一封一封的折兑过,须微短点子平色也就罢了。老杜逼住着掣了借票。
  老孙同黑张三两个将银子都收入柜里。
  杜麻子到他们屋里去坐,见收拾的十分热闹,就在大炕上坐下。老孙道:“今儿真个该酬酬劳,才是个道理。”老杜笑道:“怎么个酬法?”花二奶奶笑道:“横竖叫你舒服,过得去就完了。”丫头、老妈点上几枝红烛,三个人坐在炕上,杜麻子道:“我瞧着也竟不用喝茶了,将备的饭摆上来罢。”老孙道:“连个茶也不喝一口,就吃饭吗?”杜麻子道:“一面喝茶,一面摆饭罢。”花二奶奶道:“也罢,咱们就摆起来,省得他着急。”叫老妈儿们七手八脚的端盘子,摆杯筷。就在炕桌上拉来扯去,叮儿当儿摆个不祝三个人挨次坐下,老孙举杯,花二奶奶执壶斟上了酒,三个人吃喝起来。
  昨日那个妈儿笑道:“今儿杜二爷可是放放心心的逛一会子,两位奶奶都没有坐儿。别像昨日将我的一件衣脏掉了,洗也洗不掉。”老杜笑道:“叫你奶奶赔你,不与我相干。”
  妈儿笑道:“到底要杜二爷赔,咱们奶奶好好的,怎么会脏得了我的衣服呢?”杜麻子道:“你姓什么?我总要忘你的姓。”
  妈儿道:“我姓钱。”又问道:“你今年三十几?”妈儿道:“三十二。”老孙笑道:“也是一把好手。”杜麻子笑道:“我瞧着,也像是把好手。”花二奶奶道:“你何不去领教领教,再来喝酒呢?我替你开发。”老杜笑道:“很好。”起身拉着钱妈往里边去了。不多一会,两个人笑嘻嘻的拉着手儿出来。杜麻子笑道:“很使得。”就拉钱妈坐下,一同喝酒。
  此时,老孙们已将大衣脱去,都是短纱衫子,亮纱裤子。
  手腕上带着响镯,指头上套着银指甲。四个人一递一口的喝酒。
  老孙问道:“你官儿那里来的这项银子还帐?”杜麻子道:“金陵的乡亲会下来的银子。”花二奶奶道:“他将来不使咱们的银子吗?”老杜道:“怎么不使?我在官儿面前很帮衬你们。官儿说,我过两天去同孙太太商量,我瞧着他们很是个有情的人儿。我趁这空儿,一个人也不在面前,我说孙太太同花二奶奶也狠狠的要同老爷拉拢拉拢,他们两个只要对了劲儿,也不讲什么银子钱的。咱们官儿还笑着道:‘只可惜我有太太,不然我倒很愿意娶了他去倒是好的。’听这口气,咱们的官儿很看上你们。等着他几时到这里来,你们两个拉他上手就完了。”老孙同花二奶奶笑道:“只要他肯来同咱们相与,总不叫他受委屈,横竖他出京的盘费,总在咱们姐妹两身上。你是知道的,有多少官儿不是在咱们身上打发出京的吗?咱们原图个相与,只要知热知冷的,又说什么借不借的话呢?就是帮也要帮他一二千两银子,等着我们同你官儿上了手,自然还要谢你,再没有白叫你替咱们拉拢的道理。”老杜笑道:“我跟了有二十年的官儿,任什么事儿都会,就是没有会捞毛。”
  花二奶奶们都一齐大笑,说道:“你这回算破个例,给你妹妹们捞这一磨儿罢。”老杜笑道:“使得。我不要别的谢礼,只要你们轮着应酬我就是了。”钱妈道:“咱们的两位奶奶,就没有这件事谁还不应酬你吗?”正在说话,听见外面一个姑娘声音,笑语喧天的走了进来,钱妈道:“二姑娘倒来的凑巧。”
  老杜问道:“那个二姑娘?”只见那个姑娘已走了进来,光溜溜的头发带着银扁簪,围着一圈的晚香玉,旁边插着一枝长耳挖,耳上带着两个大坠子;长圆脸儿,水汪汪的两只俏眼,嘴皮儿上点着胭脂,身上穿着大红领儿的白纱衫子,银红纱裤,两点儿小脚,胸前挂着大红线离宫锭穗子的香串,手中拿把檀香骨子满金扇儿,手腕上带着两双银响镯,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没有开脸,笑嘻嘻的进来,先同老杜拉手。老孙问道:“你说要明日才来呢,怎么今儿就来了?”那姑娘答道:“原说过是明日回来,谁知道他的财东到了,他们都要去接。叫我且回来,过几天再来接。”花二奶奶道:“也罢,你同杜二爷一堆儿坐罢。”那姑娘赶忙上炕,挨着杜麻子坐下。老妈儿又添了一副杯筷。那姑娘要了酒壶,给杜二爷满了三杯酒。又给他们三个也斟了酒,自家也筛上。
  杜麻子回道:“这姑娘姓什么?我总没有见过。”老孙道:“这是马二姑娘,名字叫金哥儿。他父亲,说起来只怕你也该知道,就是大街上开二美馆饭馆子的马胖子。他们原是山东人。原先在饭馆子里做伙计,因他会要帐,柜上很欢喜。后来发了点子财,自家就开起二美馆来。他同你二兄弟是一拜的弟兄,因瞧着咱们这门子来的不杂,差不多的也走不进来,所有来往的,不过是些大字号同那几个有钱的候补候选官儿们,以此他将这二姑娘交到这儿来。到咱们家不到两个月,就相与上了好几个大主儿。这昨日是布行里的张老西儿接了去,原说过几天的,谁知是什么财东到了。”花二奶奶道:“今儿咱们给二姑娘留下,杜二爷是咱们的东,不要他开发。”老孙道:“很好。咱们原许下杜麻子的东,今儿又是他送银子来的,咱们原该酬酬他才是。等着咱们一会儿不上坐儿,拢共拢儿热闹罢。”
  花二奶奶道:“很好,就是这么罢。二姑娘先敬杜麻子一个曲儿听听。”老妈儿忙将弦子、琵琶送了过来,金哥儿接了琵琶,花二奶奶接着弦子,慢慢的和起调来。这里钱妈将他们的酒又都斟上,老杜道:“且喝一口儿,润润嗓子。”众人一齐饮干。金哥儿打扫娇音,慢慢的唱道:梧桐叶落,金风动翠,被生寒,半贴着身儿半边空。想的我,病体恹恹,一日轻来一日重。你全不想,别离时我拉着你的衣襟儿送,亲口叮咛,海深山重。你说是,春尽夏初是必归来,影同形共。到如今,雁字儿书空,水花儿将冻,恨的我,要个缩地符儿又找不出些儿缝。我为你,四处儿的肉疼。你待我,一点儿不心痛。我想你的痴心儿,每夜里总是那红楼中的好梦。
  金哥儿唱完,杜麻子乐的拍手打掌,连声叫好。钱妈又斟上好酒,老杜道:“这个曲儿,咱们都要吃一大杯。”花二奶奶道:“咱们在坐的,今儿都得要唱。谁不唱的,罚谁一大碗。”
  钱妈笑道:“我不会唱,我请二姑娘代唱,我喝一碗酒。”
  老杜笑道:“很使得。我代你喝酒。”老孙笑道:“今儿才上手,就这样的心疼。咱们偏不兴代,叫老钱自唱自喝,看有谁不依?”钱妈笑道:“罢呀!奶奶们准这个情儿罢,明儿多给奶奶们磕几个头。”众人大笑。老钱又在各人面前斟酒,自家也斟上一大杯。于是,众人唱的唱,喝的喝,十分热闹。
  且不言杜麻子在香暖堂大乐了一夜,直到五更天回去之事。且说林之孝回到家里,请了学堂里的赵先生过来,商量着写卖契、议单。叫家里收拾饭,一面将所有契纸都取出来给赵先生瞧。赵先生细细瞧了一遍,说道:“咱们这个卖契,比不得穷家小户的哩儿拉儿的混写,只要几句,干净简绝就够了。连这议单,可要不可要,都没有什么要紧。”林之孝道:“先生高见。咱们府里卖产业,原比别的不同,只要一言半语的就结了。先生起了稿子,咱们商量商量。”赵先生答应,研墨执笔,在那川连纸上写将起来。不知是怎么样写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林主管操持售宅 美裙钗谈笑救焚
   
  话说赵先生凝心静气写着稿子,随写随改,直闹到上灯方才完结。将稿子誊了一张出来,递与林之孝道:“大爷请看,必得这样写法才是正理。”林之孝接着念道:立卖契贾环。今因奉母命南归,京中住屋无用,除赐第外,将祖遗自置房屋、花园,凭祝大宗伯居间卖与大司马刘老世伯为第。外自石狮以前五丈五尺起,至四面围墙基地,以及宅内厅堂楼阁、台榭亭池、上房下屋、树石花园,均系本家契买旧屋,自行建造,并无借地盖屋,霸产侵邻等弊,亦非因贫卖产,隐契瞒族及一切违碍事故。自卖之后,听凭刘处更屋改向,拆修添造,不涉本家之事。屋内自上连椽瓦,下接地基,以至内外大小粗细什物、铺垫等项,另有交单,一并在内,共收房价京平纹银十万两整。其银立契之日,当面收讫。此系两相情愿,并无异言。所有赐第册档、买房老契及一切总帐档子内,有圈出者系本家自行带去之物。不入交单,其余并交刘处点收管业。
  本家族中并无加找回赎之事。欲后有凭,立此卖契存照。
  林之孝念完,说道:“甚好。请先生照着誊出一张来,我送去回太太。”赵先生道:“且吃了晚饭再写罢。”林之孝想了一想道:“也罢。横竖今儿不能到宅里去了,吃过饭慢慢再写。”叫小子们摆杯筷、斟酒。赵先生又喜饮一杯,同林之孝两个吃到二鼓方散。吃茶漱口,换上新烛,赵先生端端楷楷又写了一张,一字不错,递与林之孝收好,说道:“夜已深了,明儿再写罢。”林之孝命小子点着灯笼,送先生过去,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一早,林之孝到刘大人宅里,见门上陈七说道:“大人下朝来家,拜托七哥上去回一声,说今儿成交房子,我赶饭后过来。”陈七答应,林之孝略坐了一坐,赶着来到荣府。见有许多人在那里打扫,林之孝知道今儿是新姑爷上门磕头,吩咐收拾干净。走到垂花门,是董嫂子、吴嫂子该班,问太太用过早茶没有,董嫂子道:“奶奶、姑娘们刚上去请早安,不多一会儿才送上茶去,大爷且在这里坐坐,候撤了茶再上去。”
  林之孝就坐在垂花门小炕上。
  董嫂子笑道:“我有句说话要对大爷说。昨天听见人说,刘大人有五百银给底下人的茶钱,将来你侄儿要求大爷格外看顾他些。再者还有咱们上房的人,刘大人倒没有提起。真个咱们这些姑娘、嫂子们就不是个人?这几年,瞒不过林大爷是深知道的,咱们还有点儿什么出息吗?说起来要叫大爷笑话,前日撕了点儿布做鞋,要三十大钱也借不出来,真是可笑。近来还亏着宝二奶奶同四姑娘私下里帮补咱们点儿,这不是身上的旧纱衫子同这条夏布裙子,还是四姑娘给我的,可怜我的夏衣也叫你侄儿当的精光。这几天立过了秋,早晚就很凉快,咱们跟着太太到了道儿上去不要冻死吗?”吴家的笑道:“你说了半天话,总没有说到正经话头儿上来,横竖林大爷也很知道咱们的苦。不用说哩根儿拉跟儿的话,总要林大爷去回刘大人,也照他们外边的样儿,给咱们五百银就完了。他若是不肯给咱们银子,没有别的,将上房的东西糟蹋他一个稀糊脑儿烂。”
  林之孝笑道:“嫂子们都不用着急,这件事总交给我,必叫嫂子们都过得去。这里面也要分出个层次来。像嫂子们有差使辛苦些儿的,自然要多点子,那个没有差使闲着的,又少些儿。我自然有个主意,等过了这一半天,我送进来给嫂子们就是了。若是有别的嫂子、姑娘们提起这话,二位嫂子只管将我的话对他们说,横竖在三五天以内我必送来。”董家的再三称谢,说道:“上房撒茶了,咱们上去罢。”林之孝起身,跟着董嫂子上去来到上房卷棚下,见赵奶子抱着慧哥儿,唐奶子抱着毓哥儿都刚出来,哥儿们手里拿着饽饽。慧哥儿瞧见,赶忙叫道:“林大大。”毓哥儿听见,也接着叫”林大大。”林之孝笑着,忙过去拉拉两个小哥的手说道:“哥儿们好!”奶子们代答应了好。董嫂子出来说:“太太叫林大爷进去。”林之孝忙放了手,跟董嫂子掀着帘子进去,见太太坐在碧纱里,大炕上摆着多少礼物。林之孝跪下请安,见过三位奶奶、姑娘,在怀里取出契稿,递与董嫂子送上太太。王夫人命珍珠朗念一遍,说:“倒也罢了。祝大宗伯上再加’姻伯’两字。”珍珠答应,取笔添上。王夫人吩咐送过去请大老爷删改酌定,赶着誊写清楚。林之孝答应,接了退身出去,往宁府来见贾赦同珍大爷们商酌契纸。
  王夫人道:“咱们也该早些收拾,恐桂太太们来的早。”
  宝钗道:“差人去请珍大爷同蓉哥儿们也要早些儿过来。”平儿差媳妇们去问大厅灯彩铺设可曾收拾完结,一面着人去请珍大爷。珍珠笑道:“今儿平丫头又是亲家太太,又是老丈母,连头发根儿上都收拾的光亮体面。”王夫人点头笑道:“平丫头这丈母倒是做的很有道理,不亏他在刘姥姥庄上吃那几天小米子粥,好容易挣下这个丈母来,也是他一番苦心得来的,怎么不叫他大乐呢?”宝钗笑道:“乐是应该他大乐,别乐大发了,将小舅子乐了下来。”李宫裁笑道:“平丫头一会儿做亲家太太,你们两个别傻头傻脑的,叫他脸上下不来。”珍珠道:“那倒论不定,叫他这会儿好好的给咱们拜拜,一会儿让他体体面面做丈母。不然横竖等着姑爷磕头的时候,准叫他磨不开。”王夫人笑道:“何苦来呢!骇的平丫头连饭也吃不下去。”宫裁道:“平丫头,就给他两个拜拜,这又算什么呢?”
  平儿道:“使得。”站起身来向着宝钗、珍珠两个拜了两拜,引的王夫人大笑,说道:“平丫头忒胆小,说是这样说,他两个好意思闹你吗?”平儿笑道:“太太还不知宝妹妹同四姑娘,他两个说得出就做得出。我见了他们两个,我就草鸡了。”
  大奶奶笑道:“我看不出平丫头这么一个能干人,倒怕定了他们两个,这也是怪事。”正说着,董嫂子来回林之孝要见,王夫人吩咐进来。林之孝回道:“大老爷同珍大爷都瞧过了,说道‘很好’。叫奴才去誊写清楚,送到宁府画押。”王夫人道:“很好。你赶着去办。”林之孝答应,出去办事。上房里吩咐传饭,太太坐下刚举杯箸,有该班的姑娘回说,珍大奶奶同蓉大奶奶过来。只见婆媳两个笑嘻嘻走进屋来挨次请安,姐妹各见礼问好。王夫人吩咐坐下,一同吃饭。珍大奶奶道:“已经吃过,早些过来候接新亲家。珍大爷们也就过来,等接姑爷。咱们在这儿喝茶。”于是,王夫人们用饭不表。
  林之孝到了家里,就将赵先生请过来,照着誊写正契,陪先生用毕早饭,命小子拿着拜盒先进荣府回过太太才到刘大人宅里来。到宅门上,陈七、蒋三说道:“大人下朝回来,吃过早饭出门拜客刚才回来,正在这儿等你。”林之孝说:“很好。请七哥上去回大人说我要见。”陈七道:“你且坐坐,我就上去。”不多一会,赶快下来相请,林之孝命小子端着拜盒,跟着上去见刘大人请过安,刘尚书命端杌子过来坐下。林之孝将前后说话交代一遍,刘尚书甚是欢喜。林之孝接过拜盒,取出卖契送上。刘大人接着看了一遍,说道:“很好,干净简绝之至。”林之孝将所有一切俱交代明白,说道:“大人瞧这契上没有什么更改的字样?”刘尚书道:“并没有要改的字样。”
  林之孝道:“既然如此,下人赶着回去,请大老爷画了押再来领银子罢。”尚书道:“是极。我在这儿等着。”林之孝忙着出来,蒋三道:“这儿有现成快车,大哥坐了去罢。”吩咐将车磨了过来,林之孝坐上快车,飞撵而去。先到宁府,见贾珍回明说话。珍大爷接了契纸,到上房来见大老爷,贾赦又细细的瞧了一遍,点头称是,画了押。珍大爷到自家屋里也画了花押,又叫蓉哥儿画押,自家拿着出来,交给林之孝说道:“环哥儿、兰哥儿的花押,你去请太太画罢。”林之孝接在手内,转身出来坐上快车,又到荣府来见太太。将契纸呈上,请太太画押。王夫人看过一遍说道:“兰哥儿的押叫大奶奶代画,环哥儿的宝丫头画了罢。”两位奶奶取过笔来,当着太太各画了花押,请太太过目,命嫂子们交给林之孝接着,辞了太太出去,坐上快车来到刘宅,同着门上一直进去,见了刘尚书双手交代。
  刘大人接在手内细看了遍,让主管坐下。小子们送过茶,刘大人道:“实在费老主管的心了,我甚不安之至。”在身边取出几张银票来,说道:“这一张是恒泰号的三万两,这是义兴号的三万两,这是合泰号的二万两,这是祥茂号的二万两,其十万两。这一张是口儿外钱店里的五百两,他是义合字号,这是众位二爷的茶钱。这一张是资顺布字号的二千两,是送老主管的劳金。”林之孝忙站起来,再三推让了一会,只得跪下谢谢。随将那四张十万两的票子收在靴页里面,说道:“这几处大字号都是宁荣两府的旧底子,这资顺布行也是认得的,大人办事真是安静。过了明日,大人差人过去收点东西罢。”刘大人笑道:“点什么,等太太几时起身,我搬了进去就完了,又何必点呢?”林之孝道:“大人虽是这样吩咐,但是一日不交代,太太同下人们一天要惦记着。况且交代了好收拾起身。”
  刘大人道:“既是这样,我后日差人过来收点罢。”林之孝答应着,随即谢过刘大人,出来到了门房里坐下。此时只有蒋、陈两个门上,同着两三个体面爷们都殷殷勤勤的同林大爷扳谈说话。林之孝将手内一张五百两银票递与两位门上,说道:“这是请诸位哥哥们的一个茶敬,恐有不到之处,总要求诸位包涵照应。”陈七道:“林老大,咱们哥儿讲起这个来了吗?”
  林之孝道:“老七,咱们哥儿们不是一年半年的朋友,你还不知道我林老大的为人吗?这又算个什么呢?不过众位朋友面上敬点心儿。”蒋三同众人道:“既是大哥说了,咱们竟领这情罢。”林之孝道:“刚才那车甚快,我这会儿还要坐去。”
  蒋三道:“本来叫他在这儿伺候着送你回去。”林之孝随即辞了众人,出来坐上车,对车夫说了要到这几处大字号去走走。
  车夫应允,赶着快车挨家都去对了银票。这几处字号,都是林之孝的旧好,贾府的伙计。林之孝将这些银票照对明白,坐上车一直来到荣府,赏了赶车的一个锞儿。走进大门,见珍大奶奶们的车都在这边。林之孝叫董嫂子同进去见了太太,将银票呈上。王夫人命宝钗瞧了一瞧,说道:“都是咱们家的旧字号。”
  王夫人道:“你将两张多的收着,那两张且交给林之孝,等我开出单子照着去办罢。”宝钗答应,将两张四万两票子亲自交给林之孝收着,自家将那两张收好。
  林之孝刚出垂花门,遇着珍大爷进来问道:“成交了吗?”
  林之孝答应:“已成交,过了明儿,他们来收点东西。”珍大爷点点头,一直进去。嫂子们回说太太在绿竹斋。贾珍听见,带着蓉哥儿就往绿竹斋来。听差姑娘回过太太,贾珍进去请安,见过大嫂子、琏二奶奶同珍珠,众人问大哥的好。蓉大爷过来也都请过安。王夫人道:“你们爷儿两个就坐在那儿罢。”众人坐下。珍大爷笑道:“琏二妹妹今日大喜,做丈母了。”珍大奶奶笑道:“他是赁来的丈母。”王夫人笑道:“琏丫头做丈母,你们个个都要臊他个皮儿。他这丈母不是赁来的,倒是个实实落落升补实授的丈母。”众人笑道:“太太说的不错。”
  贾珍道:“一会儿姑爷在那儿磕头?”王夫人道:“就是大厅上罢。等他来了,你领着他先去给大老爷、大太太磕头,再过来见礼。”贾珍道:“刚才大老爷、大太太吩咐,叫先在婶子这儿磕了头再过去。”王夫人笑道:“自然要先见过了爷爷、奶奶,这才见咱们是个正礼,也没有先见我的道理。”珍大奶奶道:“太太的
  话说的很是。横竖祝太太们都是讲理的,别叫他们笑话。”正在说笑,吴家的慌慌张张跑来回道:“大厨房里走了水。”众人听见,魂都吓掉,赶忙一齐站起,往外就跑。珍珠飞跑出了垂花门,竟在大厨房门口。只见烟雾腾腾,熏人扑面。那些厨子、家人都手忙脚乱,没有了主意。珍珠忙对周贵道:“火才烧起,赶着将毡子打湿握上,再等一会儿烧成了场,就不好了。”又高声嚷道:“谁出力救灭了火,赏他三百银。”众人听见四姑娘吩咐,赶忙七手八脚的人人出力,将这宅里三四口井的水,都打的稀浑。
  此时林之孝刚到了家里,听见这个信儿,直急得要死,赶忙往宅里来。远远望去那烟不大,心中略放下些儿。跑进宅子去,静悄悄的一个人儿也不看见。到了宅门口,只老赵一人在那里,说道:“厨房里走水,他们都去瞧热闹去了。听见四姑娘赏三百银,人人都想着发财呢。”林之孝急急忙忙跑到厨房门口,只见满房子上都是人。珍大爷领着人在那儿泼水,蓉大爷拽着衣服,也站在房上吆喝着拆棚。四姑娘同室二奶奶站在一个大石礅上,瞧着他们拿水泼毡子。太太们一堆儿都远远站着瞧呢。
  林之孝先到太太面前安慰两句,赶忙过来,看见火已扑灭,椽子上不过冒烟。走到厨房里去瞧瞧,原来是烧燎炉上不知怎么火冒上来,引着那根戗柱烧着几根椽子,这间屋上的瓦全都拆掉。走到厨房去瞧瞧,那两个老厨子笑道:“大爷受惊了。亏得是烧燎房闹事,还不相干,若是咱们厨房里闹起事来,不要说是酒席吃不成,接着院子里的棚上一着,那不用说,这会儿还有说话的空儿吗?这真是太太的福气。先前初着起来的时候,火势顺着戗柱往上直撺,偏我在这里做着活。只要拿一件衣服在水缸里浸一下,往柱子上一扫就得了。他们尽瞪着眼儿瞅着他。赶我知道出去一瞧,那火已上了椽子,那些人都没有了主意,我也狠狠的着了急。后来四姑娘出来吩咐道:‘谁救灭了火,赏三百银。’这些人听见有银子,连命也不要了,七手八脚的一齐动手。火在上面,烟熏着难以着力,宝二奶奶吩咐,揭一片瓦赏十个大钱。一会儿将瓦揭了半边,这才一齐用力将火救灭。又加着珍大爷、蓉大爷领着众人不住手的泼水。恐连着外边,又赶着将过道的棚拉掉半边,这会儿才放心。”
  林之孝道:“我刚才到家,打杂儿的来通信儿,将我急了个要死,赶忙跑出来。远远的瞧了瞧,烟还不很大,心上才略略放下些儿。到了门上,赵大爷对我说,才知是四姑娘出重赏,将火救灭了。真是太太的福气,不然还了得吗?幸而你们厨房里没有惊动着,天气干燥也得小心。这会儿房子已经给刘大人了,保佑着平平安的交代了给他。太太起了身,咱们才敢放心。”
  姜厨子道:“咱们的房子给了人吗?”林之孝道:“给了兵部尚书刘大人。”姜厨子道:“咱们也有点儿规例,这明儿向谁去要呢?”林之孝道:“凡有一切,都向我要,是我一个人儿开发。”老姜笑道:“既是大爷管这件事,还有个不疼我们的吗?大爷怎么吩咐怎么好。”林之孝道:“你们都放心,若是有朋友们提起这件事,你只管叫他们来找我就是了。”老姜连连答应。
  林之孝道:“今儿是新亲家太太上门,一会儿的酒席留点儿心,别闹些苍蝇在里面,闹的一股儿盐一股儿淡的。等你打发完了,我再请你喝酒罢。”老姜道:“大爷放心。我在这宅里二十多年,只除了那年老太太的寿日那一天我多喝了口儿酒,误了事,凤二奶奶动气,叫来二爷打了我十五个嘴巴。除了这一磨儿外,从来没有误事。大老爷那边蓉大奶奶开丧,老太太丧事,宝二爷做亲,老爷出殡,我那磨儿闹过了事没有?这是大爷深知道的。”林之孝道:“那是我知道的,你也是这宅里的老人了。太太们都在外面呢,我去瞧瞧,等闲着咱们再说罢。”
  林之孝说着,走出外间,看见椽子、梁上都冒着烟,那些人正往下泼水。那炉上烧猪、烧肉、烧鸭、烧鸡都闹的?q黑,赶忙低着头跑了出来。看见地下全是泥浆子,宝二奶奶同四姑娘都还站在石墩上,吩咐往下泼水。林之孝走到面前,说道:“这件事,全亏四姑娘同宝二奶奶出了重赏,众人才齐心出力,不闹成大事。想起来令人可怕。”珍珠笑道:“我同宝姐姐有什么功劳?全仗是太太的福气。”林之孝道:“虽是仗太太的福气,也是姑娘同奶奶的才情。这会儿火已灭了,请二奶奶同四姑娘进去罢。这里有我们在这儿照应呢。”宝钗道:“也罢,咱们进去收拾收拾,闹了一脑袋的灰。”珍珠道:“酒席没有糟蹋吗?”林之孝道:“我瞧过了,倒没有动一点儿。就是烧燎东西全用不得了。那赶着办起来也还容易。”宝钗同珍珠走下石墩到垂花门口,太太们还站在那里,宝钗笑道:“太太受惊了。”王夫人道:“几乎不把我一个心跳了出来,这会儿身还是发着颤。”珍珠道:“太太同诸位嫂子、姐姐们发颤都不相干,我就惦记着老丈母,不知道小舅子唬着了没有?”珍大奶奶笑道:“咱们家里当日是凤姐儿的胆量好,不拘遇着什么大事,他从不着急。这会儿是四姑娘同宝妹妹,他两个的胆量也赛得过凤姐儿,才情也对得过他。”宝钗道:“探妹妹的才情、胆量也就好。”王夫人道:“你们别在这里说闲话,宝丫头进去收拾收拾头上的灰。”珍珠道:“太太也进去罢。”王夫人吩咐“请蓉大爷下来罢,别站在房上了。”嫂子们答应,过去对家人说请蓉大爷下来。家人们扶着大梯子,照应慢慢的走了下来。贾珍吩咐打杂的,将地下破碎砖瓦、木头席片、一切零碎灰土立刻打扫出来,将那几床毡子用水浸透,裹在那烧过的椽子上。又叫人将拉倒的棚,仍旧收拾妥当。林之孝瞧着他们立刻搬的搬,抬的抬,十分闹热。王夫人们到绿竹斋坐下喝了茶,这会儿心才放下。众人都给太太道惊,珍大爷、蓉大爷也道过了惊。贾珍笑道:“今儿大亏四妹妹同宝妹妹出了重赏,人人出力将火即救灭。不然竟不可解了。”王夫人正要问重赏的事,董嫂子飞跑进来回道:“亲家太太同祝太太到了。”
  珍大爷领着蓉哥儿出去接新姑爷,王夫人同琏二奶奶赶着出去接亲家太太。珍大奶奶将李宫裁袖子一扯,不知说句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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