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省审计厅统一组织对A单位领导干部任期经济责任审计。赴A单位的审计组发现该单位在政府采购过程中存在政府采购执行人员长期未进行轮岗、政府采购招投标代理机构人员业务跟人走、采购人与供应商相互串通、有行贿受贿情节等，损害了财政资金的使用绩效，导致国有资产受损。
审计组进驻A单位后，首先对该单位的内控进行了测试，发现政府采购的内部控制存在较大漏洞：一是政府采购执行人员固定，从2008年起从未更换过；二是执行政府采购时，基本未采取集中采购而采用分散采购，发布信息的平台也多局限于内部网站；三是政府采购的流程过于简化，需求部门可以直接向采购部门提出，无需上会讨论。
审计组讨论认为，A单位的政府采购存在问题的可能性很大，但历年采购的量均上千万元，采购的品类也五花八门，该从哪里着手呢？审计组采集了A单位近3年政府采购项目的全部数据，剔除了集中采购项目，逐项查阅。数据采集过程中，主审小王随口提了一句：“这单位，乐器买的可真不少啊！”边上老陈也答了一句：“乐器这玩意儿，水可深了去了，好的差的价格差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言毕，小王和老陈相互看了一眼，“那就好好查吧！”
小王和老陈分头行动，把以前年度的乐器采购项目都筛选出来，逐一查看。疑点很快浮出水面：2013年，A单位采购了一批民乐器，涉及金额近300万元，于开标当天修改了评标办法，新增加了20分的样品分，并要求投标人将乐器样品带到开标现场，同时将开标时间延期2周。小王查看了评标文件里的打分表，只有中标单位有样品分15.8分，其他三家投标单位样品分都是0分。这是为中标单位量身定制的条件么？太可疑了！小王立即向处领导汇报，随即决定集中精力深挖、严查。
根据《政府采购法实施条例》第三十一条“澄清或者修改的内容可能影响投标文件编制的，采购人或者采购代理机构应当在投标截止时间至少15日前，以书面形式通知所有获取招标文件的潜在投标人”。开标时间从1日延迟至18日，从程序上看是完全合规的，但这种变更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是不是采购当事人故意作了个局，以公开招标的形式掩盖指定中标单位的实质呢？审计组决定多方查证。
小王和老陈首先找到招投标代理机构的经办人李丽了解情况。在了解过程中，发现李丽跟A单位的关系密切，与之保持业务关系已有七、八年了，甚至期间换了工作单位，客户关系也还是从原单位跟到了新单位。当问到在开标当天修改招标文件的过程时，李丽反复强调这是合法的，并明确是开标当天接到A单位设备科赵科长电话通知要修改评标办法，随即再电话通知4家投标单位开标延期并新增样品分的内容。
随后，小王和老陈接连走访了其余三家未中标单位。有一家的投标人意见很明确，认为增加样品分的要求很不合理：首先是名家制作的乐器没有存货，而且向来是订单式的，不存在花钱买不到的情况；其次因为这次采购标的物总共有28种名家乐器，而且涉及的6个名家乐器制造商分散在全国各地，要在短短17天内拿到样品根本不可能，备货期至少三个月到半年；最关键的是，如果冒风险去拿了样品不能中标，那近300万的货白白压了库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风险太大了。到了另一家单位，参与投标的经办人坦言，乐器采购都有个潜规则，哪个中间商先向供应商要货，供应商就会对其进行投标保护，拒绝向其他单位供货了。
疑点越来越大，采购的这批乐器到底成本几何、品质怎样，审计组认为很有必要去乐器制造商那里摸个底。由于路途远、实地取证效率低，小王和老陈合计了下，就以单位老干部活动采购乐器的名义电话向各制造商询价并借此打探情况，并作了电话记录、发了询价函。综合几个电话得出的信息大体如下：名家制作的乐器都是有刻字的，要排队，大概两三个月，徒弟做的经大师傅调过的也能刻字，最快也得半个月；走政府采购的要贵一点，得通过中间商，如果自行采购，价钱可以再商量。询价函的回复是二胡、中胡、高胡各一把，备货期3个月。
老李分析道：“对于备货期，其他未中标单位和制造商的说辞基本吻合，即名家乐器的备货期17天根本不够，何况6家供应商遍布全国，一来一去还包括沟通和快递的时间。”“对，快递，或者是走物流，总不可能自己去运的，这个可以查，是时候去中标单位X琴行探探路了，把A单位违反政府采购法设置排他性条款先定下来”。小王回答。
审计组把思路理了理，认为开标当天更改评标办法很有可能是通过设置排他性条款以便指定中标单位，原因有三：一是新增的条件没有实际意义，每种乐器采购的不止一把，样品的品质并不代表全部乐器的品质；二是为其他投标单位设置了不合理的投标条款，备货期时间不够，关键是加大了未中标单位的投标成本和资金风险；三是如果招标公告上开始就原原本本写明了需要名家乐器样品，其他投标单位也表示“就不会去投标了”，那么公开招标单位不满3家，便自然流标。
因此，其关键点就在于，落实中标单位和A单位相互串通，弄清究竟是谁主张增加样品分，采购的乐器品质如何、是否造成国有资产损失。
审计组围绕这三个目标，开展了广泛的调查取证，分别向招投标代理公司的经办人李丽、招投标代理公司、学校招投标负责人、中标单位、物流公司等主体，了解情况并取证。
李丽认为修改的评标条款具有排他性，收的4家单位标书费用0.23万元及投标保证金11.08万元都是现金缴纳，未开收据。
招投标代理公司明确本次乐器招标，公司账面上都未见有标书费和投标保证金入账，李丽实为挂靠性质，该公司只抽成、不管理。
A单位设备科赵科长确认招标公告公布后、开标前，和采购处一起拿评标办法去向分管领导楚院长汇报；关于增加样品分20分，时间长记不清了，可能是楚院长或者是介入监督的纪委书记提出来的。
中标单位X琴行处取证确认：增加样品分是开标当天接到通知的，联系供货商后是物流收到的，送货单位是D物流公司，收货人是X琴行或者负责人季华，物流单据未留存；仓库出库、入库单均未见该批乐器样品。
D物流公司处确认：开标延期期间，无收货人是X琴行或者负责人季华的任何物流信息。
该事件的脉络已基本清晰，苦于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无法证明采购人和中标人相互串通。且A单位设备科赵科长以忘记了为由无法确认到底是楚院长还是纪委书记主张了变更评标办法，而中标单位X琴行也不承认跟A单位人员有任何往来。到底该如何深挖，审计调查陷入了僵局，小王和老李决定再走一趟X琴行。
X琴行负责人季华在其办公室接待了审计组，与小王和老李隔着办公桌对面对坐着。小王问了几个问题，老李做记录：“什么时候接到通知说要更改评标办法的？”“开标当天早上。”“投标书还在吗，看一下吧，谁做的，在哪里装订？”“有的，你们看吧，我自己做的，楼下的文印店装订的。”“原先的那份标书呢，开标当天总打印装订好了吧？”“…已经扔了，反正没用了。”“也是楼下文印店装的吗，电子稿呢？”“是的，电子稿已经覆盖掉了，没有了”于是，老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马上过来两个人，去文印店查查！”季华看了审计人员一眼，陷入了沉默。
等待过程中，小王随手拿起眼前倒放着的几张单子，“老李你来看看，这张怎么这么眼熟？”老李凑了过来“专家论证会方案？就是A单位那张吧，马上让他们照片拍过来核对！”刹时，季华明显一惊。“季华，A单位的标底吧，你哪里拿来的？”“我就借过来参考下的，下次投标好用。”“从谁那里拿来的，什么时候？”沉默半响，季华回答“投完标之后拿来的，从专家论证会会长那里。”“你们什么关系？”“他夫人是我爱人的老师。”“你们有什么经济上的往来？”“没有的，我就是逢年过节给他们家送送节礼，有借过一次钱给他，其他没有了。”“你爱人在哪里工作的？”“在A单位。”平地一声惊雷，关系终于串起来了！小王做完了记录，季华颤抖着签了字。
事后证实，季华桌面上发现两份资料确实是应由A单位的保密资料：一份是此次乐器采购专家论证会方案；另一份是次年1月开标、涉及金额500万元的A单位设备购置清单。
审计组立即展开了进一步的调查取证，明确了X琴行季华的配偶即A单位研究室的在编人员，并且参与了本次乐器采购标底的编制工作，且部分乐器的价格直接来源于X琴行的报价；而上述提到的专家论证会会长也确认季华处的2份A单位内部资料是从他手上获取，专家论证会方案是开论证会时拿的，设备采购清单是从他的小学同学即A单位楚院长处取得的。更可疑的是，参与乐器采购招投标评标的A单位工作人员也表示，尽管在打分表上签了字，但确实是领导临时交代让过去，并且是在评分的后半段、乐器实样分打分后才到场，对乐器的实际品质也完全不了解。
审计组遂即要求A单位负责验收乐器的负责人及直接经办人对该批乐器进行二次检验，在确认乐器上无名家刻字后，所有参与此次乐器采购招投标各个环节的人员，均表示无法对乐器系名家手工制作的真实性及乐器价格的合理性负责。至此，A单位副院长楚某通过设置排他性条款、组织虚假招标，指定中标单位，造成国有资产损失浪费的证据链敲实已基本完成。
审计组在还原事实真相后，当即向主要领导作了汇报，并及时向纪检部门移送了相关问题线索，得到了纪检部门的高度重视。纪检部门进行了组织调查，确认了审计移送线索真实无疑，并将涉嫌违法问题移送检察机关处理。检察机关已对相关犯罪嫌疑人涉嫌行贿、索贿进行立案侦查，现案件正在办理中。由开标当天发现修改评标办法的异常，而顺藤摸瓜挖出的窝案，真可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把权力置于阳光下运行，这是对财政资金、国有资产的保护，亦是对干部的保护。
（本文已刊载于2016年第八期《浙江审计》杂志，作者：省厅投资二处黄婧，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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