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任谁都没有想到，纤细瘦弱的九莉会成为一个多肉的胖子，包括九莉自己。
九莉是在练舞时发现的。
她在练功房的换衣间里换衣服，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九莉一直都记得那一天，因为那一眼是她人生的分水岭。
不到十二岁的九莉成了个胖子，拿着衣服的手停在胸前。
镜子里微微隆起的胸让九莉有些看不出到底是发育还是单纯变胖，肚子不再是扁平的了，原本瘦削的脸也变得圆圆的。肥肉似乎是一夜之间霸占了这个躯体，压根没给她一个缓冲与接受的过程。
直到同学在外面喊她，九莉才恍过神，匆匆将衣服拉下去，临出门前使劲抻了几下，盖上了那该死的肚腩。
那天九莉一直都在走神，下腰劈腿都不比早先顺畅，甚至有几分吃力。最为恐怖的是，九莉原本最爱照的镜子也在那个下午变成了照妖镜，她变胖成为不争的事实，再也藏不住。
课程结束之后，九莉是头一个冲出练功房的，比起冲这个字眼，九莉觉得更适合用逃。
可九莉逃不了。
人身上多了几斤肉，连影子都跟着大了一圈儿。她停下来，看着影子叠在树荫里，胖胖的，像要吞噬了她一般。
那个下午，九莉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连灯都变得刺眼。
人人都说九莉生得漂亮，随她妈妈。
九莉的妈妈早年是个舞蹈演员，身材高挑，瘦得像团烟火，人到三十几岁还有年轻男生骑摩托堵着她要与她约会。后来在一次演出中出了事故，再无登台表演，才嫁给了一直狂追不舍的男人，也就是九莉的爸爸。
九莉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十二岁时已出落得比旁边的女生要高出许多来，人人都说九莉将来是跳舞的料，九莉妈妈也有这个打算，九莉从小就在各种舞蹈班里度过。
可是她忽然胖了，这肥肉如春风一夜，千树万树，招摇得像个刚刚幻成人形的小妖精，连藏也藏不住，巴不得人人都能看见它。
02
其实不怪九莉，唯一可以怪罪的，当然只有命运。
要不怎么人们总爱说——命运弄人。
十一岁那年九莉生了一场病。那段时间九莉回家洗澡时，总发现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不以为然，以为只是练功时磕碰的，要不了几天便下去了。待到九莉妈妈发现时，九莉身上已经长了不少深色的红点，这才带九莉去做检查。
那个下午九莉被抽了十管血，最后又被拉去抽骨髓。待她出来时，嘴唇发白，妈妈哭得颇为狼狈，那还是九莉第一次见到妈妈掉泪，一小颗一小颗的，像是她耳钉上镶着的水钻。
九莉走上前去，拉妈妈的手，说：“下午还有课，快走吧。”
听到这句，九莉妈妈又哭了。
九莉自小懂事，知道没能跳舞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她最初答应学舞，有一多半的原因是为了妈妈。妈妈没完成的，她想去替她做到，那是年幼的九莉唯一能给她的全部。
下午当然没去上课，妈妈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无法想象年幼的九莉被抽骨髓时是怎么忍住疼痛。九莉得的病是血小板减少性紫癜。从那天开始，九莉的人生又多了一样不得不做的：吃药。
药里含大量激素，就是这么胖了。
人生中总有这样那样的悲痛与欢喜，有人喜乐平安，有人飞来横祸。而九莉不同，朝她飞来的，全都是甩也甩不走的肥肉，像雷峰塔将她罩在里面，满世界都知道她是个胖子了。
知道是因为这些发胖之后，九莉开始拒绝吃药。
她的人生不能被肥肉占据，她也从没见过有哪个跳舞的是胖子。
世上所有的胖子都长得一个样，他们穿黑漆漆的衣服，在人堆里走路低着头，那样的人生不是她的——她应该是站在台子上光圈当中的主角，没有谁能改写这命运。更何况她的骨架只有那么一点，实在撑不起那多出来的赘肉。
后来九莉才知道，那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意识，也包括所有的胖子，他们甚至比其他人更积极努力想要改变自己，可惜肥肉是他们人生中最难攀过的高山、无法躲逃的浪，无须用力，只轻轻一击，已然伤了他们的筋骨。
然而，抗拒无用，不吃药的代价相当惨痛。没多久，九莉又吃起了药。
十三岁那年，读初中二年级的九莉胖到一百三十斤，位置永远是最后一排，收获了不少外号，无一不跟胖有关，因为个子高，她连打瞌睡都不敢，跟一群瘦弱的同学在一起时，她突兀得像个异类。原本漂亮的五官已然变形，只有尖尖的下巴还在，低头时戳得她心里难受，有人调侃九莉：“你那下巴花了多少钱？”
除了九莉无法接受自己发胖，妈妈也不能接受。
可是九莉生病，她又得给九莉补充营养，久而久之，妈妈性格变得无常。一边给九莉做吃的，一边喊着让她少吃点，小女孩太胖不好看。
她当然知道胖不好看，从前的衣服全部被收起来放在箱子里，后来的衣服都是去裁缝铺定制的。
有好几个夜晚，九莉爬到床头柜上，踮脚从柜子里取出以前最爱的纱裙，她拿着衣服往身上套，卡得她喘不上气。太小了，什么都变小了，衣服鞋子床，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小了，只有她像是被撒了发酵粉，膨胀得像个怪物。
她无法接受。
03
唯一值得庆祝的是，九莉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生病之后，九莉与舞蹈彻底说再见，她这样的胖子跳舞无论多用心，都只落得一个可笑。九莉明白，她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减肥。
那几年，九莉换了人生的新战场，从舞蹈班到健身房再到各种减肥机构。好容易吃完治病的药，又要接受各类减肥药。
没人逼她，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有的减肥药都一个样，吃了浑身发热，脾气暴躁，晚上九莉躺在床上心慌得睡不着觉，觉得天花板要掉下来了。她的眼泪像早春的雨水那么多，伤心与肥肉都是她自己的，没有人能够替她承担一丝一毫。
不光吃药锻炼，九莉还控制饮食，可是胃总是背叛她，她常常会觉得饿。
有次半夜，九莉饿得心慌，跑到厨房去打开冰箱找吃的。起夜的爸爸看到了，给九莉煮了一碗面。九莉坐在客厅，橘黄小灯打在头顶，她又看见那墙壁上的影子。那么大一坨，她再无半点食欲，扔下筷子跑到厕所去吐了。
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失望，为会饿这件事感到可耻。再后来，再感觉到饿的时候，九莉就悄悄到楼下的小花园去跑步，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跑，头顶的白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影子拉成她从前的模样。
只可惜，效果甚微，九莉依然胖，肥肉比任何一个人都长情，一点也没有离开她的意思。九莉觉得自己得了绝症，她可能不会再瘦了。
身边的人陆续都恋爱了，就连A罩杯的室友也有个高个子的男朋友。九莉却连情书都未收过一封。她在图书馆读书的时候，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会儿她还瘦，在同龄人中高高的，有一头漂亮的黑发。邻家问起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要娶什么样的老婆，那个男孩指着九莉，毫不掩饰地说：就找九莉那样的，腿长又漂亮。
只可惜，后来，那男孩也变得跟芸芸众生一般，看向一个胖子时带着几分嫌弃。
但是那丝毫也不妨碍九莉想起来，那是唯一的好时光，那时她尚未发胖，世界待她没有这样充满恶意。
前途虽然未知，但似乎一片光明。她是站在人群当中最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的那一个。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04
说起感情，九莉爱过一个男生，是在读高二那年。
每周三下午的第二节是自习课，九莉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最喜欢在那节课捧着脸看窗外。
那会儿学校举行运动会，男生报的是短跑，每次起跑前男生都会提一下裤子。初秋的下午，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男生的身上，九莉看得入迷。
九莉曾试图鼓起勇气写一封情书，又觉得丢脸，后来都撕碎扔进垃圾桶里了。她那么胖，与他走在一起并不登对。
他帅气，身边需要有一个条件与他旗鼓相当的人，并不需要她这个胖子作为陪衬。
爱让她忧愁了起来。
不怪肥肉，在暗恋对象面前，任谁都觉得不配那个在人群中会发光的人。他的优秀将自己比对得一无是处，除了体重和成绩，九莉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九莉减少了自己的饭量，中午只吃一根黄瓜，饿了就喝水。那会儿常常有人看见九莉一缸子一缸子地喝水，打趣：“哟，九莉又减肥呢？”
她笑笑，没吱声，怕出卖自己的内心，怕所有人都知道，她减肥是为了让那个男孩多看她一眼。
然而还是出了岔子。
为了接近男生，九莉也报了短跑。在运动会上，她倒在起跑线上，准确地说，是饿晕的。然后就觉得身体有一处疼，钻心地疼，几乎要了她的命。
九莉被人抬着去学校医务室时，路过男生身边。他轻飘飘那么看了她一眼，冲她笑了笑。九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他跟别人不一样，那眼神是至柔的，没有半点恶意。
她听见抬着她的同学嘟囔：“九莉，你到底多少斤啊？”
那一年九莉一百六十斤，读高二，因为减肥得了胆结石。医生摘出两粒小小的结石，用袋子装好扔给九莉，说：“比钻石还珍贵呢，留着吧。”
九莉笑了笑，让妈妈给扔了。
那在别人看来比钻石还珍贵的，是她耻辱的过往，是她人生的垫脚石，她不需要这样的一个物事来提醒她过往惨痛。
那之后，妈妈再也不喊让九莉减肥，生怕她再减出什么问题来。
再后来就毕业了，临毕业，九莉也没寄出一封信。每一次想起他来，都觉得有些遗憾。
05
这些年，她独自一人。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习惯在大码店买衣服砍价，偶尔在街头碰上一个胖子，两人眼神碰在一起时，会心一笑。在人群中，她们并不孤独，每个人都在挣扎着向前走，都没放弃过，甚至比其他人更努力。
可是，这世上一切好像都是瘦子的。
爱慕与赞美，漂亮的衣服，英俊的男人，都是瘦子们的。
胖子们有且有的，只有白眼。
哦不，她们还有肥肉。
有人开玩笑，说让九莉加入胖子的贴吧，找个胖子男朋友，互不嫌弃，做一对快乐的吃货。九莉笑笑，不解释，也不反对。她尚不需要走到那一步。她的人生已经够沉了，这艘驶向明天的船里，不能再增加重量。
想到这些，九莉已经没有那么伤心了。她甚至开始慢慢尝试接受现在的自己，她觉得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胖了那么一点，老天待她不薄，曾让她奇迹般痊愈，说不好，有一天肥肉也会突然没有的。
就算真的不能瘦下来，那又怎样？这个世界又不是只有瘦子这样的生物。
这一年，九莉读大二，暑假回家时爸爸偷摸做了好吃的端到她的房间里。她关上门夹了一块红烧肉塞到嘴里，妈妈在外面喊着：“九莉，你在干吗？跟我去健身房！”
她吓得将那碗红烧肉藏到抽屉里，擦了擦嘴就冲了出去，冲出门时，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有那么几秒的愣神。
变胖的这么多年，她从未正视过自己一眼。
她被人翻过无数个白眼，她是宿舍中最省钱的那一个，化妆品都没买过。可是，没办法，她好像是真的瘦不下来了。
第一次，她冲着镜子中有些陌生的胖子笑了一下，然后朝外面跑了出去，外面阳光好着呢。
【完】
▼今日作者▼
梁佑宁
转自《青年文摘.看点》
【啰嗦几句】
多些理解，这并不是瘦子的世界，而是多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