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一位朋友在网上告诉我:老酒走了。
我没有反应过来,问道:老酒去哪里了?
朋友说:辞世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惊闻噩耗,如遭电击,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突然离世呢?我上个月还和他通过电话啊,他邀请我回国后,去深圳和他喝酒,而且会邀请深圳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万万没想到,我们此后阴阳两隔,再也无法见面。
其实,我和老酒还没有见过面,我们只是神交十年的好朋友。
生活中,你和有的人每天都擦肩而过,却形同陌路;而你和有的人还没见过一面,却像多年故交一样。
网络时代,三观相投,会让我们一见如故。
老酒,本名王小应,深圳高级中学高三语文教师,全国优秀教师。也可能是中国最有名的中学教师。他今年才50岁。
深圳高级中学,全中国最有名的高中之一,上一次在媒体上看到这所学校,是几十个北大清华的硕士毕业生,应聘这所学校的普通教师。
王小应老师出名,不仅仅因为他桃李满天下,更在于他做了一件无数人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
他是这个时代的典范,是硕果仅存的难得的好人。
十年前,我在天涯网站上写抗日战争的历史。我在抗日战争的历史中,穿插自己采访过的很多抗战老兵的经历。
十年前的天涯网站,正如日中天,号称“全球华人最关注的网站”。
我的贴子,当时反响非常大,很多人惊呼:原来国民党军队当年也打过日本鬼子?!我们都是第一次知道啊。
帖子里有一个人,名字叫“挺计专用马甲2”(看名字是挺计划生育的),一天至少有16个小时泡在我的帖子里,对抗战老兵百般辱骂,对我百般人身攻击。
我觉得非常痛苦。
有一天晚上,一个叫“老酒”的人站出来,痛斥“挺计专用马甲2”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睁着眼睛说瞎话。
看到有人替我辩驳,我当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和“老酒”私聊。
就这样,我们成为朋友。
老酒和我一样,这些年一直自费寻找湮没在民间的抗战老兵。
尽管我们不认识,但我们都在做着自认为有益于国家有益于人民有益于后代的事情。打捞这些活着的历史,让老兵们的晚年活得有尊严。
我是用文字记录他们的故事,老酒是竭尽全力地资助他们。
后来,我出版了五本抗战历史的书籍,里面写到了几百名抗战老兵的故事;老酒整理了上万名抗战老兵的资料,让每个抗战老兵都得到一枚勋章,还让他们得到了部分物资补助。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我们对不起的人,那一定是当年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抗战老兵。
他们晚年普遍生活很艰难很贫穷很痛苦。他们是我们的民族英雄,而我们这几十年来却亏待了他们。
我采访一个湖北抗战老兵的时候,看到他正在捡破烂;我寻找到山西一个抗战老兵的时候,得知他几天前因为贫穷,喝农药自杀;我和一名抗战老兵交谈,得知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回到百里外的老家,给去世的父母烧张纸,而他连几十元钱的路费也没有……
这些年,每次想到这些抗战老兵,我就泪流满面。
他们中的每个人,这些年都遭受了极不公正的待遇。
2013年,我回到老家,和本家一个爷爷交谈,他问我:你这些年做什么?
我说:我寻找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想记录下他们的故事。
爷爷沉默了很久,突然问:现在可以说了?没人再管了?
我说:很早就可以说了。
他说:爷爷当年也打过鬼子,军长叫庞炳勋,师长叫马法五,团长叫……营长叫……我是排长,部队番号是40军39师……我们在台儿庄和日本人血战……爷爷扶起衣服,我看到他的腰间有一个丑陋的伤疤,那是当年在台儿庄和日军拼刺刀留下的。
我万分惊讶。我没有想到,我在老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这位本家爷爷是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老兵。
我愧对他,我愧对抗战老兵。
这位本家爷爷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他把自己的历史隐藏了几十年。如果不是遇到我,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是抗日英雄。
我把他的故事告诉了老酒。
老酒要了这位爷爷的地址,并告诉我,他会在春节前,给这位爷爷邮寄一件军用棉大衣,和一份为抗战老兵专门制作的挂历。
并说,每一个能够找到的抗战老兵,都有这样一份新年礼物。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
春节过后的一天,我母亲和我通电话,说村子里有户人家正结婚,全村人都来了,这位本家爷爷穿着一件崭新的军用棉大衣也来了,他告诉全村人,这件大衣是我让别人邮寄给他的。
全村人都在询问,我现在在外面当多大的官,竟然能够把这么好的军用棉大衣发放到一个孤寡老人的手中。甚至很多人让我给他家孩子安排工作。
我听了哭笑不得。
我连个正式编制都没有,连国家一分钱的工资都领不到,我只是一个流浪作家而已,在很多人的眼中,我卑贱如犬,一钱不值。
是老酒让我在全村人的面前长了脸,是老酒让全村人误以为我在外面当了“大官”。
我曾经问过老酒:上万名湮没在民间的抗战老兵,每个人都得到一点点资助,这就是一笔大开支,你们的钱从哪里来的?
老酒说,他去找《新周刊》社长孙冕老爷子,老爷子在中国传媒界的影响力太大了,他出面给那些明星们打电话,明星们都是几万几十万地给抗战老兵捐款,陈坤、柯蓝、邓超、韩红、姚晨……都为抗战老兵尽了一份力。
他是深圳名教师,他还出面找到了深圳一些企业家,其中很多是学生家长,请求他们慷慨解囊,为抗战老兵做奉献。
我听了感动不已。
如果这世间有好人,老酒就是那些硕果仅存的好人之一。
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和老酒见面。
可惜疫情不结束,航线一直不正常。
上个月,老酒还和我微信通话一个多小时,他说我回来后,他会邀请在深圳的张东磐(《父辈的战场》作者)、晏欢(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外孙)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和我拼酒。
这些年来,大家都在孤独地寻找抗战老兵,都在尽自己的努力帮助抗战老兵,都想让抗战老兵有尊严地走完最后的岁月。
大家彼此的名字早就耳闻,可惜无缘相见。我盼望着这一天快点到来,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可是,我没想到,噩耗突降,老酒去世了,毫无征兆地去世了,年仅50岁。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老酒,等到有一天,疫情结束了,我会回到深圳找你。我会带一瓶酒,陪着骨灰盒里的你,一起喝完。
我有太多的话想和你说,你先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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