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体艺术七十年》

李刚撰写，于1989年3月11日发表在《美与时代》杂志卷首，在全国出版发行。该刋物由河南省美学学会、郑州大学美学研究所主办（顾问是于友先、马奇、王朝闻、李泽厚、汝信、蒋孔阳）。后收入【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人体艺术漫谈》，作为压卷之作。

全文如下：

人体艺术，古已有之。

在西方，已经历了上万年的历史，真可谓源远流长！

在中国，也曾在古老的神州大地上流传着

……令人痛惜的是，宋、明程朱理学以来的禁欲主义，无情地扑灭了它。使得我们民族未能形成一个人体艺术的科学观念，也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人体艺术出现。

直到20世纪20年代, 一些学习西洋美术的青年画家挺身而出首倡裸体模特儿写生，中国人体艺术才开始了自己的现代历程。

1914年，刘海粟等人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1912年创办时称“上海图画美术院”，为国内第一所正式美术学校)率先使用男性裸体模特儿进行写生实习。

1917 年该校举行成绩展览会，第一次公开陈列男性人体写生素描。

1919年，刘海粟又联合几位同仁举办画展，首次陈列了男性人体油画作品。

1920年7月，刘海粟在上海美专使用女性裸体模特儿而成为震世之举。从而，中国人体艺术发展史翻开了重要的一页， 但也因此爆发了前后长达十年的激烈论争，这就是有名的“模特儿风波”。

当时，刘海粟举办美专学生成绩画展时，就遭到了一伙封建遗老们的围攻，斗争波及到江苏、江西等地。等到女性裸体模特儿登上上海美专课堂时，攻击者更是尘嚣甚上，将刘海粟与当时提倡普及性知识的张竞生、唱“毛毛雨”(情歌)的黎锦晖列为上海三大文妖。以后，尽管在“五四”运动的有力推动下，北洋军阀政府的教育部1922年作为课程标准，颁布了“艺术专门列生人之模型，为西洋画实习之必需”的条文，而斗争却在1926年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上海知县危道丰发布禁令，严禁上海美专画女性裸体，全国美术界为之震惊。更甚者，江、浙、皖、赣、闽“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也亲自出面蛮横干涉,多方威胁。面对大军阀、卫道士的联合进攻，面对社会舆论的非难，刘海粟或以“见色颤动，性欲勃起”之妙句回敬，或词意温婉、引经据典，宣传人体艺术的审美价值，呼吁“勿将新文化萌芽盲加摧残”。或以“刀锯鼎镬，所不敢辞”的无畏态度表明严正办学、维护艺术尊严之决心，事情终于发展到孙传芳下令通辑刘海粟，并由临时法庭判处罚款50大洋。后由于北伐胜利，孙传芳被逐，才未得逞。对于这伙以封建礼教卫道士面目出现的伪道学家，鲁迅先生当时就予以辛辣的揭露和讽刺：“这是真的，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 经，倒在自以为正经地禁止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

嗣后，在反封建文化潮流的推动下，裸体模特儿在各地美术院校广为应用，从而为人体艺术在现代中国的普及发展创造了必要的气氛和舆论条件。

在30年代，一大批旨在“提倡健美、打破沉闷空气，助长欣赏真趣”的人体艺术刊物画册犹如雨后春笋般问世。其中有上海出版的《艺术》月刊 (刘海粟、傅雷主编)、《健而美影刊》等，天津出版的《健美画报》、《处女美》，青岛出版的 (健康美》，广州出版的《时代艺术》，香港出版的《健美生活》 …....数百万字的论文、专著和译著洋洋大观，令人耳目一新。其中影响较大的有，署名小羽的《刘海粟与人体模特儿》，著名画家、美术理论家倪贻德的《现代人体画》和《裸体艺术的美》等。在理论启蒙的基础上，美术界与出版界大规模地介绍外国人体艺术作品达上万件，推出国内人体艺术作品3000多件，大开国人眼界。在此期间，著名画家颜文梁留法归国，带回数百座人体石膏作品，在苏州美专开设了我国第一个人体模型室以供师生教学素描;张竞生教授在上海创办了第一家“美的书店”，专门销售人体艺术书籍、画册，在以倡导美育著称的教育总长蔡元培的操持下，教育部先后于1929年和1937年举办了两届全国美展，陈列了常书鸿、李毅士、陈晓江、岳仑、潘玉良、唐蕴玉，王静远等名家的人体作品，并颁特别奖以资鼓励。

但综观众多的人体作品，无论是绘画、雕塑还是摄影，都可看到20年代的中国人体艺术局限：西洋人体作品滥殇，写生、模仿居多，少有真正的本土创作，造成社会大众的“审美疲劳”。

终于画家们模特儿写生的围墙到了30年代就逐渐崩塌了，人们也不满足西方裸体艺术作品的介绍欣赏了，艺术家们的画笔、摄影机镜头把日常生活中适合于裸体人物创作的男男女女，特别是少女、少妇都随意冠以“裸妇”、“浴女”等直接搬上了画面，让中国的窈窕淑女与西方的俊男美女一起，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庭广众之中，争妍斗丽，评点短长！其中著名雕家张充仁和著名摄影家郎静山的作品尤为引人注目。

这一时期的人体作品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对人体的刻画越来越准确，艺术家们有意识地挖掘男女人体的美点，并努力准确和充分地把握和表达它（特别是将女性人体的美点展現无遗）。在这方面常书鸿的作品堪称典范。他的作品《人体习作》、《裸妇》、《半身裸妇》和《春眠》等具有深厚的功力和很高的造诣，体现出人体艺术永恒的美的境界，达到了当年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最佳水平。

另外，从社会观念去审察，30年代人体艺术的普及也表明了国人意识的解放和升华：开始意识到从一个新的角度去关注自身一一那就是美。“人体美”将人们长期以来形成性压抑的畸型心态导入艺术的、美的殿堂之中而使之达到缓解。这是我国文明进程中的一个飞跃。

然而也应看到，尽管30年代的中国人体艺术冲破了画室模特儿写生的藩篱，但仍未摆脱模特儿形象的巢臼，称得上“创作'的作品何其少也，故中国的人体艺术经历了普及时期以后，就面临着创作上需要提高和突破这个新课题。当时，不乏有胆有识之士，徐悲鸿便是其中之佼佼者。

众所周知，徐悲鸿也是人体艺术的倡导者之一。对于人体画，他有很精辟的见解：“画人体的肌肉、筋骨的活力很有感人的效用，无论是英雄豪杰或舟子农夫，因为靠着那几根骨头和肌肉的活动，方有饭可吃，有酒可饮，有生可用，有国可立。”在20年代，徐悲鸿为了表示对模特儿人格的尊重，称她们为“范人”，平等相待，同桌吃饭，帮助她们学习。抗战伊始，有人指责画裸体是学院主义之尤。徐悲鸿对这种貌似有理、实则无稽之论置之不理，他认为国难诚然深重，但画裸体不至于亡国，问题在于要做到全民团结一致抗战。他的人体作品造诣很高，在欧洲留学期间的人体习作，其精到程度不下于他的导师、著名画家达仰。

所以，徐悲鸿尝试创作的人体作品《溪我后》、《愚公移山》和《山鬼》等，在内容与形式的结合上水乳交融，表现了一种内在的寓意，赞誉它们代表了中国人体艺术的发展方向并不为过。

应该说，徐悲鸿借神话传说、寓言故事、文学题材、历史典故诉诸于人体艺术去努力表达画家自身的思想感情，体现一定的社会理想和追求的创作实践，开创了中国人体艺术发展的新局面。可惜的是由于40年代战火蔓延全国，人体艺术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阻断。

建国以后，50年代中期美术界曾就“人体模特儿在素描教学上的作用问题”展开过讨论。之后，由于我国政治生活中“左”的思想已渐渐居于统治地位，教条主义文艺路线逐渐主宰了文艺界，中国人体艺术的发展趋于沉寂，甚至连在20年代经过激烈斗争而确立的模特儿教学课程也被取消了。直到1965年，某地美术院校有位画家上书中宣部，对禁止裸体画深表不满，指出学校里不让画模特儿影响了艺术基本功的教学，认为男女裸体及人体的健美，不可与黄色春宫画相提并论。这件事连当时的中宣部长陆定一也不敢作主，还要请示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毛泽东做了如下批示:“画男女老少裸体模特儿是绘画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坏事出现， 也不要紧。”(《毛泽东书信选集》第605页) 可是没等“最高指示”落实，中国社会就进入了“文革十年动乱时期”。

在极“左”路线的专制统治下，人民遭受愚弄，文化遭到践踏，中国人体艺术惨遭灭顶之灾。

但是，在禁欲的后面，却正是强烈的欲望本身在压抑之下照样潜藏着自发的抗争，而这种欲望无法实现，这种抗争难以调和，于是有些人便弃正宗而求诸野：裸体春画、淫秽录像、黄色手抄本……浊流滚滚，沉渣泛起。想到我们的祖先几万年前就在原始造型艺术中(如新疆呼图壁大型岩画)自由地狂热地表达自己的性爱，尽情享受审美的愉悦时，而千年以后的中国人体艺术领域却“万马齐喑、枯枝败叶”，就不禁黯然神伤。所以，中华民族的“人格再造”从某种意义上讲包括从长期的'性压抑'中解放出来的要义就是：中国人体艺术的复活、再生，具有重要的价值。

“四人帮”垮台后，人民要重新认识中国社会、重新认识人，确立自我、重新剖析国民性，重新评估传统文化。这一切都为中国人体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充实的条件。在“思想解放运动”的阳光下，不仅当年被打成“女妖”的“西方维纳斯”复活了，而且诞生了一尊讴歌以张志新为代表的思想先躯的女性：裸体雕塑——东方《猛士》，说它是中国人体艺术发展史上又一次突破和升华也不为过！雕塑家大胆地运用裸体的形式直接将女性置于铁与血、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生死攸关的搏斗之中，把柔美的女体与刚劲的弓箭、骏马并陈画面于一体，让神圣的母爱跟追求真理的人格力量融合在一起，猛士张弓搭箭奏响了一曲“悲怆交响乐”。她使人想起法国大雕塑家罗丹的《思想者》：如果说 “思想者”为内心的冲突与忧虑所羁绊，最终坐定在那里并且再也难以重新站立起来的话，那么“猛士”则是在猛醒之后断然抛开一切束缚和纠葛而勇往直前的伟大“行动者”!

遗憾的是:《猛士》遭到了非议和责难，主要理由不外乎是“在创作中把现实中的英雄人物雕塑成裸体的，这与中国人民的道德观不相容”而被打入冷宫！

毕竟中国禁锢得太久了，社会舆论居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契机：一个在人体艺术领域唤醒国民意识的机会，一个积极冲击中国现今和以往的封建文化意识和道德观念的机会。犹如奔腾不息的江河来到入海口，看到了蔚蓝色的大海，几朵浪花跃进了纯净透明的海潮,而整条河流却踌躇了,犹豫了……

令人欣慰的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首都机场出现了《泼水节》、《科学的春天》等巨幅裸体壁画，这可以看作是中国政治进入前所未有的昌明时期的标志。如此大型、众多的人体艺术作品相继在华夏大地上涌現……中国人体艺术七十年的发展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但我们必须清醒的认识到中国人体艺术“任重而道远”，这是因为：

虽然近年来人体艺术获得了展出的许可，但多为其它题材的补缀，自身尚未形成独立的门类。有关人体艺术的文章时有发表，但不成体系，且多停留在伦理之争的层面上，更为主要的是，中国的人体艺术作品除少数大家外，多数刚刚从习作中摆脱出来。它不像西方：人体艺术的传统那么深厚，经历了那么多阶段，而且已扩展到摄影，电影等诸多领域。此其一。

其二，中国的人体作品大量的还是表现构造技法，象征性的语言比较少，题材比较单一。今后应努力向多元化态势发展，既需要有集中功力展现人体美点的，还需要有再现中国古代文化精华的，更需要有集大容量的思辨色彩强烈的作品。

其三，人体艺术使人在更高的阶梯上再现自身的真实和发展，“以人为本”为出发点呈现人性之丰富性，必将有利于人的主体性的增强和本质力量的发挥。因此，艺术家在人体艺术方面的探索和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类文明进步的促进和贡献。而给艺术家以创造美的机会， 并使之起到唤醒人们认识美、认识自身的作用，这在今日之中国则尤为重要。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