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说事儿(32)|| 舌尖上的记忆(上)

作者近照。(图片由作者提供)

春荒越来越严重地威胁人的生命,上边一点办法都没有,人们只能坐以待毙。唯一盼望的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以那绿草和树叶充饥。

舌尖上的记忆(上)

李辅 | 文

东西南北中,美食百样景,香飘陆海空,中国饮食文化升温,热气腾腾。

吃,生命的保障,人体的支撑。什么人都需要,什么时间也离不开。吃,是一条绵延不绝的长河,是物质,是经济,是文化,也是历史,渗透着政治,映照着社会。

吃的历史并不平坦,有好,有坏,有低,有高,有饥,有饱,有短缺,也有足丰,有奢侈,有节俭,有清廉,有贪腐。

我生于1939年,回望八十余年的经历,说说自己舌尖上的记忆。

1、贫富两重天  起落因战变

我的家乡山西应县,以木塔闻名于世,在雁北十三县中曾是米粮仓,盛产黍谷、莜麥、高粱、土豆。

应县人特别节俭,民国年间一般人家主食吃黍子糕,外地人也叫毛糕。周围的其他县,吃黍子脱皮,吃黄米糕。黍子糕甜中蕴苦,绵中含涩。有黍子本色的芳香。应县人好说“吃黍子糕长大的”,有一种能吃苦耐劳的自豪感。

那时,穷人吃高粱面,蒸片子。不像忻州人,水煮高粱脱涩,蒸鱼鱼;更不像晋中老百姓,高粱脱涩后,再搅榆皮面煮着吃面条。

雁北地区蔬菜很少,一年四季土豆为主,夏天有点豆角、菜瓜。冬季是贮藏些萝卜,腌一缸咸菜,说到底是粗茶淡饭。

我家住城内东街白糖巷口,街中有一牌楼,牌楼上挂着写有“有求心应”“神仙保佑”的红布。传说牌楼住有大仙。我妈每月初二、十六日都要煮上两个鸡蛋,买上一条麻花供奉大仙,供毕,那鸡蛋和麻花就归我享用。这是我记忆最深刻的“特供”食品。

战争一起,百业凋敝。战争间歇期,谋生的商贩迅速开张营业,许多传统小吃纷纷上市。夜晚,牌楼上下、大街两侧,摆满了熟食摊贩。孟昏昏的熏肉,米巨旺的羊杂割,老包子铺羊肉馅包,白二的水饺,高官的开花馒头,还有许多凉粉摊、糕摊,蒿籽面摊,各位摊主叫卖声高吭嘹亮,腔调不同,各有风韵,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锅、碗、瓢、勺的撞击声,如同交响曲。摊子有点马灯的,有点电石灯的,也有点汽灯的,照得大街一片通明,顾客们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吵吵嚷嚷,夜市热热乎乎,繁忙兴旺。

我家地处县城中心,有一间小店。白天卖米面,夜间卖熟食。每到夜晚,房檐下悬挂着一盏耀眼的汽灯,光芒四射,店门大开,账房的窗户也敞开,炕上放着宽长的案板,马旦师傅敲着擀面棍,有节奏地甩着饼面乒乓爆响,一串子鼓点,清脆悦耳,吸引着许多围观的人们。另一端楞虎师傅熟练地搓着麻花,锅里麻花翻滚,油香四溢,吸引着食客摸袋伸手。

我爹、妈忙着买卖,两个哥哥也是忙东忙西,不停地奔跑。只有我在炕上观看着热闹的场面,品尝着可口的食品,每天叫妈妈给买上五分钱的熏肉解馋。

这是我记忆中的民国鼎盛时期没有战乱的时候。应县那时全县也没有一家饭馆。战事一紧,有了风声,夜间便是一片漆黑,听到的只是一片混杂的狗咬声,加剧了紧张的空气,街面肃条,冷冷清清,行人稀疏。

解放前,我家开办一间加工、销售米面的店铺,雇有二、三个工人。平时全家和工人一起吃饭,早饭稀粥、莜面块垒,中午莜面烤栳栳或蒸糕烩菜,晚饭又是稀粥和早午剩下的主食。但重大节日,端午要吃棕子,中秋节要吃月饼、油糕,冬至要吃羊肉饺子。过春节,要摆酒席。春节前十天半月时,就请厨师段忍才来店做席。从上午煮肉、刴馅、杀鸡,到下午烧肉、炸丸子……一直忙到晚上,要做好初一至初五自吃的和请客用的至少十桌碗菜,用定格碗全部装好,到吃时上笼一蒸即可。

应县一般叫八碗席:有凉菜拼盘、烧肉、丸子、稣肉、鸡肉、羊肉、虾仁白菜、羹汤。普通百姓家,熬肉、豆腐、粉条大烩菜,豆芽、土豆丝、豆腐干、粉条和猪头肉拌凉菜,就相当不错了。城里头的穷人,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晚上到了我们店铺快打烊时,才赶来买上斤二八两回家果腹。像他们过年能吃上一顿饺子就不错了。

2、解放初的百姓生活

解放初,耕者有其田,农民生活逐渐改善,再不用吃高粱面了。

城里的食品供应也日趋丰富。县城有三家卖肉的。羊肉三角六分一斤,牛肉五角多一斤,猪肉六角四分一斤。姚明开的粉房又加工粉条了,一斤水粉八分钱,供不应求,一个上午就卖光了。

应县城水不好,不做豆腐。全城豆腐都由离城十里的龙泉村供应。一到太阳出山,挑着豆腐担子的龙泉村人,走街串巷,高声叫卖。卖豆腐不论斤,约六两大一块,卖五分钱。

城里“义和明”老字号,白天卖糕点,晚上卖熏肉。贾三开的饭店在东街隆重开业,生意红火,县城一派兴旺景象。   

一九五二年夏,我小学毕业,考取大同二中。那时,学校伙食很好。每天吃两顿饭,早饭九点,每天都是焖小米。下午饭四点,每周吃五顿馒头,两顿大米,还可以吃两次肉烩菜。对一个从农村来的吃粗粮长大的孩子来说,如同天天下饭馆。我们每月是七元伙食费,又好又便宜,至今难忘。

学校的老师专设小灶,雇的是大同凤临阁的名厨做饭,每月十五元伙食,蒸煮煎炒炸,精工细作,花样翻新,周不重样,让我们学生看得目瞪口呆,口流涎水。

3、忘不了的荞面饸饹

大同的市场十分繁荣。最为热闹的食品小店和摊贩集中的是西街的“乱衙门“。这里卖食品的一家挨一家,油糕、黄糕、蒸馍、面条、烧饼、烙饼……五光十色,琳琅滿目,市场一片繁荣景象。

我与几个同学每到周日要打篮球、踢足球,等不到下午四点开饭,早饿得不行了,几个同学相随到大同西街“乱衙门”吃一碗荞面饸饹。这家店铺门面不大,店前两口大锅,一口锅煮着猪捧骨,锅上架着几根木棍,放着一只熟鸡;另一口大锅,架着高大的饸饹床,一个年轻的后生用力压着饸饹,锅内开水翻滚,压下的饸饹上下翻腾,三两分钟饸饹煮熟后,锅边站着的另一位伙计,手掌爪篱,往大海碗里捞饸饹,然后舀两勺骨汤,再抓一撮香菜。清汤绿叶很好看,肉汤飘香,饸饹柔滑,真是美味。一碗下肚,解饥解渴,只用七分钱。

可惜这样的好景不长。

4、统购统销后市场萧条

一九五三年实行统购统销政策,全国的粮食购销全由国家管理,市面上粮店全部关了门。学生实行定量供应,粮食仍可满足,但品种变了。国家征购到什么粮食,就供应什么。

这一年秋天,大量供应莜面。本来我是习惯吃莜面的。但连续吃,睡的又是冷床,消化不了,闹肚子。学生发出怨言了,盼望着取消统购统销。谁知这一统,统了几十年,统购统销越来越紧。开始街上的饭馆、熟食不要粮票,一九五五年后全国实行粮票制度,同时又搞公私合营,许多私营商店都关了门,饭馆、熟食业骤减,小摊小贩一扫而光,乱衙门卖荞面饸饹的小店,也关门倒闭了。

市场从此萧条冷落。

5、过年有苦也有甜

合作化前,我家种着十六亩地,打下的粮食吃不完。

一九五三年,放了寒假回家过年,最头疼的是推碾磨面。那时,应县没电,我家也没喂养牲口,加工口粮全靠人力。

我妈淘洗了二十斤小麦,要磨成面,黍子碾成米,再磨成面,吃糕是过年的主食。糜子也要碾,要磨。过年时要碾、磨百十来斤粮食。数九寒天,完全靠人力推拉。我妈小脚,走路都不方便,硬是陪着我推啊、转啊!推碾磨面要转上三天,才能完成任务,头也昏了,妈妈脚疼得难以站立。

那时,为吃要付出多大的辛劳!

过年总要有肉,买上一条羊腿,称上几斤猪肉。我们那里的乡俗,在过年前要把节日吃的东西大都做好。有时饺子包好也要冻在那里,馍蒸好,黄儿烤好,糕蒸好,过年时就是个吃了,方便、省事。

笨活、重活干完,其他事情就是我妈的了。蒸制各种吃食,她每天忙到深更半夜,一直到除夕。还要蒸制供奉祖宗的菜肴、大年凌晨迎神的贡献。

大约到了天黑,才能忙完这一切,我们才吃年夜饭。除夕饭有讲究,是一顿长寿面,图个吉利,其实不过一碗普通的面条。

那时,每年必吃的只有两顿面条,一顿是除夕,另一顿是二月二龙抬头。现在面条不过是家常便饭,可那时的面条稀罕得很!

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九五五年入了高级农业社,社里分的细粮少,粗粮多。一九五七年春节回家过年。农业社只给分了七斤小麦,自留地收获了些黍谷。靠妈妈平常的节俭,有十几斤小麦可以磨成白面。我和妈妈推碾围磨,转呀,转呀,过年时吃上几顿细粮,就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了。

过了正月初五,还是“金皇后”窝头挂帅!

6、我恨玉米“金皇后”

一九五四年秋,我转学回到应县中学读书。回到家里,也可以帮助妈妈干活了。

经常性的任务是推碾磨面。星期天集中磨上三、二升玉米,吃上三几天就光了。每个星期的后半截就是现吃现磨了。每逢中午下学,先到碾房,这时肚里早已饥肠辘辘了。可是整颗的粮食尚未变成面呢!熟饭更需另一个加工的过程。

妈妈是小脚,体弱多病,推碾已是勉为其难了。何况推下的面还要过箩。因此,主要靠我推了。玉米粒又大又硬,上了碾子,叮叮作响,粉身碎骨相当艰难。转呀转呀,叮叮的响呀响呀,然后又变成了“砂砂”的响声。到了最后那些粗皮,那些角质,更是顽固对抗,都是些死硬派,要经过攻坚,才能最后消灭。

每逢这时,眼已冒开了金星,头晕转向,两腿发软,寸步都不想移动了。

回到了家里,妈妈生火,和面,我煽火,烧锅,大约又得四、五十分钟才能吃饭。

窝头端上来了,有什么兴趣呢?颜色是金黄的,好看,可是一吃,那股天天重复闻到的玉米味啊,使我反感,到了嘴里四分五裂,干涩的粗糙的停留在嘴里,肚里迫切需要填空,而嘴里却难以下咽。

吃饭不是享受,同样是为了生存的一场战斗。每逢难以下咽,在嘴里发生僵持时,就加一口山药蛋、老咸菜,打破这种停滞不前的僵局。到了最后,就加一点水,润滑一下,让它下去。

天天如此,顿顿如此,离不开的“金皇后”啊,真使人望而生畏。

应县人过去是不吃这东西的。日常以黍子为主。带皮的黍子,磨了蒸糕,软软的,沾上烩菜,吃起来,“咣咣”作响。吃的人香,听的人也颇有胃口。后来统购统销,要夺高产,西南角的劳模马保胜,种玉米高产,大家跟着都种起来了。合作化后更以玉米为主,杂粮因低产都不种了。

农民种啥吃啥,玉米代替了黍子。过去家里也种玉米,在地头地边,一行豆子,一行玉茭,到了夏末,采摘豆角时,撇上几穗玉茭,锅里一煮,嫩玉米,甜丝丝的,一股清香,可口好吃。

如今,它变了,不知怎么变得如此讨厌。后来人们说,美国种玉米是作饲料的,“金皇后”是大学教授从美国引种进来的。心里真恨这个教授,为什么把美国喂牲口的东西,引进来让人们天天吃呢!

7、一九五六年的建筑工地与饭馆

一九五六年春,我到大同建筑工程公司当了工人。工地在新平旺煤矿技工学校。

那时建筑工地的伙食还算不错,粗细粮满足供应,吃饭不限量。午、晚饭有各种炒菜,荤素搭配,花样也不少,工人们比较滿意。

工地忙,休息很少,都过大礼拜。每逢礼拜,我总要到大同城里。进城没什么事,先是看看我两个哥哥,然后就遛大街,最后就到饭馆改善一下生活。

开始我每月赚三十五、六元钱。一个月伙食费也就是十五元左右,能余二十来元,那时物价便宜,到饭馆买一个扒肉条或烧羊肉,满满一盘子也不过七八角钱,花一元多钱就可美美地吃上一顿。

那时饭馆不多,一般城市普通居民也不去饭馆,到饭馆吃饭的多是出差的流动人口。

8、中专学校的伙食

一九五七年秋,我考入太谷农校上学。每月助学金十元五角,供应粮食三十五斤,细粮占百分之十五。

那时的饭很粗淡,大部分吃的是玉米窝头。我们每个人一个大海碗,早上一大海碗和子饭,一个窝头。中午一大海碗汤面,一勺子烩菜,还可吃两个二两来重的枣窝头。

一九五八年学校搞勤工俭学,到农村开荒种地。六、七月份太谷农校并到山西农学院,改称专科部。九月,全校师生开赴灵石山上,响应毛主席号召大炼钢铁,机关干部、城市居民、在校大专学生,都上了大炼钢铁的战场,满山遍野,红旗飘扬。

农民也都被拉到山上炼钢。秋收时没人收割庄稼,“玉米放哨,豆子放炮,棉花吊孝”,炼钢工地横七竖八都是庄稼。我们肚子饿了,就到玉米地掰几穗棒子,用火烧一烧就下肚解饥了。有时到花生地刨些花生剥了皮生吃。

平时伙食一般。中秋节,炼钢工地改善伙食。烩菜炖肉,一人一大碗,热馒头管饱。每逢这种不限量的会餐,就形成了赛饭会,看谁吃得多。我们班饭量最大的齐安全,四小两的馒头一顿可以吃十来个。那时劳动强度大,油水不多,我的饭量也并不小。就是这次赛吃,我一顿吃了七个馒头,创下了此生最高纪录。

9、公社食堂

一九五八年,我们从大练钢铁、深翻土地的战场,到了太谷侯村公社井神村开门办学。

这时,大跃进的狂热劲已经降温,村里的粮食丢失抛洒较多,收回来的很少,特别是薯类,因大炼钢铁和深翻土地没有刨回来,冻在地里。

那时公社食堂还是“一面红旗”,全村不分男女老幼都在食堂吃饭。早饭一般是红薯小米粥。我们每天到地里刨冻红薯,头天挖,第二天早上吃。挖多了,怕消成一泡水,所以只能现吃现挖。

初冬,人民公社化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共产风越刮越凶。人民公社各个大队都办起了公共食堂,一度成为第四面“红旗”。我们所在的侯城公社实行了吃饭不要钱的制度。

有一天,学校派我和王伟英回学院办事。早起,我们就上了路。步行走到八点多,到了贯家堡村,正好是早饭时间,我们就理直气壮的去公共食堂吃饭。正巧食堂改善伙食,吃“猫耳朵”,灶房有许多人加工“猫耳朵”,院内挤着许多人等打饭,我们也排队等着吃饭。

吃的人多,做的人少,又是费工的饭食,进度很慢,而闻讯赶来改善生活的外村人越来越多,我们整整等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十一点才吃上这顿早饭。

这是一顿共产饭,吃饭真的没要钱,抹一抹嘴,不知那顿“猫耳朵”吃到何时才能结束。

10、饿肚子的一九六○年

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刮起了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严重伤害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破坏了国民经济。一九五八年粮食丢弃严重,浮夸和高征购征了过头粮,都为后来发生的灾难埋下隐患。

一九六○年二月,我到山西省委党校学习。党校食堂办得好,大灶每月十五元伙食费,午、晚饭八个人一桌,八个炒菜,有荤有素,主食管饱,没有一点困难的样子。

到了下半年就不行了,粮食缺乏,市场供应越来越紧张,也影响了党校生活。

七、八月间,抗灾度荒的锣鼓越敲越响,食堂的伙食水平已经下降,在省级机关省委党校最早出现浮肿病人。

省委派梁晋平来当校长。梁校长要长远打算,每天省一两粮,准备长期度荒。我们学员的吃粮标准由每人每天一斤降到八两七钱。每天早上只有七钱粮的和子饭,煮的大部分都是茴子白边叶,大家饿得争先恐后捞稠的吃,同学们说是“按、捞,取稠。”

学校紧接着采取措施,让打野菜。每人要晒干的野菜一百斤。每天下午下课后,我们就出去挑野菜,星期天整天出去挑野菜。一干一整天,饿得浑身无力,还得背上百十斤野菜走好几里路。

学校周围的野菜越来越少,最后要到小店的南边去打,最少也有十几里路。

饥饿与灾荒已经有了恐怖气氛。汽油供应极度紧张,许多汽车已经停止运行。农村秋菜运不到市内。为了备荒要储存冬菜,学校组织学生乘火车,然后步行到清徐县吴村挖菜,搭上火车往学校运菜。

饥饿的同学在储菜时,把切下的胡萝卜底端吃掉。许多同学开始浮肿。学校办起了“营养食堂”,专门照顾浮肿病人;“康乐饼”试生产,用麸皮、米糠和糖做成,说很有营养。学校在几个教室里修了几个水泥大池,养植小球藻,说是高营养食品。一切能吃的,勉强能吃的,吃后无害的东西都用来充饥。

赵俊秀同学到清徐县吴村挖运蔬菜回来,一下火车就跑到晋阳饭店,去吃五元钱一份的高价饭,吃后消化不了,最后全都吐了!他的肚子饿得猛然接受不了过好、过多的东西。

人们因饥饿,开始“精神会餐”,回忆、盼望吃什么好东西,空想吃得多饱,用精神享受,代替物质充饥。

当时吃得再饱,也觉得肚饿!

中央采取措施压制通货膨胀,陈云发明了高价商品,回笼货币。一辆自行车由一百六十元涨到六百多元,一斤点心由八角多涨到五元,一颗鸡蛋由七、八分钱涨到伍角。一般干部的生活陷入困难。

有个干部家在农村,老婆喂了几只老母鸡,当男人发了工资回家把本月剩余的二十多元工资交给老婆时,老婆讥讽说:“你还不如俺喂的那几只老母鸡!”

冬夜冷清,寂静,只有西北风的嚎叫充斥世界,肚子、世界、人们的思想都一样空荡。

11、农村度灾荒

农村由于饥饿开始死人,山西省内是寿阳县最早发现的,县委书记被撤职。

平遥县由于浮夸,粮食局库存只有五万斤,对于一个有四十万人口的大县,这一点库存粮将导致发生严重问题。省委当机立断撤了县委书记。

当时农村发生的严重问题,省委认为是基层坏人掌权,决定开展五个月夺权斗争。

一九六O年,省委决定党校学生全部下乡,我被分配到阳泉市辛庄村。

那时,公共食堂还在,社员们每顿饭拿上砂锅排队打饭。食堂的饭,早、晚一样是糊汤汤,即玉米面糊糊。中午是黑豆叶子玉米面窝窝。

开始吃黑豆叶,以为是遭了灾,以此充饥。吃时,咬不断,嘴里乱,更难咽。后来才知道,吃黑豆叶是这里的生活习惯。过去旧社会姑娘找婆家还要盘查对象家里有几缸腌黑豆叶菜。地多才腌得多。种黑豆不是为了收黑豆,是专为收获黑豆叶菜。黑豆苗长到开花以前,就拔起来,到河里洗涮干净,腌到大缸里。吃时专门和窝窝面掺在一起,吃惯了玉米面不嚼黑豆叶还觉得窝窝没有味道。

食堂还加工玉米轴,代替粮食,吃了便秘,排不出去。

不久,食堂解散了,只剩下我们工作队自己吃饭。每天一斤粮,菜没有,油没有,肉更见不着。早晚仍然是糊汤汤,嫌少,就多加水,稀汤灌大肚,越灌肚越大,越饿。

到了年底食堂解散了,单留下我们工作队,晚上吃不饱,可以用自己的粮票买些玉米面,然后烙饼。晚上喝一砂锅糊汤汤,我还可以吃一斤玉米面加黑豆叶的烙饼,吃后肚里还觉得不满足,真不知肚子到底有多大!

春节将临,村里看不到一点节日气象,死气沉沉。上级通知工作队春节一律不允许离开工作岗位,要和群众同甘共苦。过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队里死了驴,驴肉分给了社员,剩下驴骨架,社员不好分,队里说照顾了工作队吧!这样,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候仍然得到了照顾,生活仍比社员强。

春节过后,我们工作队被调到平定县南庄。南庄与辛庄相隔几里,是邻村。南庄是个大村,经济更为贫困。当我们进村后,营养食堂有一百五十多人。千把人口的大村街上没有行人,只是在营养食堂开饭时,能看见拄着拐杖的老人在街上缓缓而行。

营养食堂的人数每天减少,村里每天都死人。大队办公院内,集中了五六个木匠,专门加工棺材,由于效率不高,死人太多,生产的棺材赶不上需要。人间变成了地狱,全村阴森,布满恐怖气氛。死人后只有偶尔听到嚎哭,哭声并不多,人们无力痛哭。

春荒越来越严重地威胁人的生命,上边一点办法都没有,人们只能坐以待毙。唯一盼望的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以那绿草和树叶充饥。

当树芽刚发、绿叶展开以后,人们就开始用树叶来救命了。

先是榆树,后是杨树,最后连臭椿树的叶子也用以充饥了。把树叶采下来,用水煮,再用水泡,洗了一遍又一遍,想冲掉绿树叶中的苦、臭味,反反复复地只能冲洗而已,绝不会洗得一干二净。

吃树叶用水较多,水窖里的水很快也用完了,冬旱接着春旱,井窖无雨水补充,有不少都干了。这样,冲洗树叶用水也仔细了,长大的树叶特别是臭椿树叶,异味更浓,而冲洗又少,吃起来那股刺鼻的臭味,如胶的粘稠,比吃什么药都难受。为了充饥,我还得一碗一碗硬着头皮吃下去。

到了四月,下了一场雨,街道上的马粪、羊粪一起冲到了水窖。水窖贮存了一点水,来不及发酵,澄清,那水上漂的、下边转的微生物十分活跃,又苦又稠,为了活命我们也得饮用啊!

一九六一年四月请假回家。回到家乡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六○年灾难留下的阴影。涨价、供应紧张、浮肿、死亡等等,在人们的心中刻下了难以忘怀的痕迹。人们说:“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就是人民吃不饱”。

近几年来,三年灾害的真相逐渐曝光,有的说全国饿死三千万,有的说两千万,不管哪个数字,都是骇人听闻的。

12、偷割小麦为活命

一九六一年六月,麦子在干旱的威逼下,渐渐黄了,早熟,就要结束它们短暂的生命。麦收在即,人们盼望着救命的夏粮,饿急肚子的人,等不得了,不免先下手为强。

麦子开始灌浆就有人偷拔了,随着麦粒膨胀,偷割小麦不断发生。村干部大会小会讲,以恐吓手段想制止偷割小麦。百姓饿得厉害,只顾活命,顾不得其他,偷割小麦越演越烈。接着又组织民兵下夜看守,仍然未见效果。

开镰收割的十几天前,南沟地里的小麦被割了一大片,在村里引起轰动。许多人担心照这样偷割下去,待到麦子真正成熟时,恐怕就无需再收割了。干部们也有点发慌,这样下去,用什么去交公粮,人们在议论着偷麦事件。

有人怀疑决不是一个人干的,一个人哪能割那么多!有人说有民兵看守怎么还能被人偷割。言外之意,是民兵默许的,或者就是民兵干的。看田下夜的民兵也沉不住气了,赌咒发誓说他们决没有偷。

村党支书和治保委员请来了公社公安干部,到盗麦现场勘察,然后细细察看盗麦人所走的路线,从依稀看到掉在路上的麦粒,跟踪追迹,一直追到一户门上。进到院里,又四处搜查,终于找到了赃物。

原来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家里孩子多,困难多,早已没吃的了,饥饿逼得他狠狠偷了一回。队干部在议论怎么办?治保委员说这个人历史有问题,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这一下问题严重了,定性为“阶级敌人破坏”。公社公安干部马上带上情况回公社汇报去了。

从破案以后,那个偷麦汉早已被民兵看管起来了。第二天上午,县公安局来了几个干警,召集全村开社员大会,临近中午集中起一部分社员,村支书简短地讲了几句。接着公安局的干部宣布逮捕证,马上把那个汉子五花大绑,捆翻在地,形成一个嘴啃地的姿势,捆得实在厉害,那条汉子一会儿就满头大汗,看的人们心里也都揪成一个圪蛋!

会后,那个汉子被公安局押走了,朝那城里的方向,顺着那弯曲的山路走了。村口,他的老婆、孩子含着眼泪,目送着亲人上路了,未来将会怎样,像那无尽的山路,人眼难以望穿!

(待续)


【作者简介】李辅:1939年生,山西应县人。曾在山西农学院、省委党校学习。1960年参加工作,1964年在山西省委政治研究室任干事。1971年始,先后任省委调查研究室副主任、省委农村政治部副主任,襄汾、平遥县委书记。1999年退休。著有《所思所忆七十年》、《李子吟》、《六年芝麻官》等。曾参与编写《文革中的山西》。

(本文编辑:一枚)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平台无关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那几年】6.食堂内外 ||周长荣
小米、糯小米、大黄米,有什么不同?
舌尖上的燕园|七十年前的北大食堂是什么样? 北京大学校友网
老Q子 | 念书,碰巧遇上饥饿的那些事儿
我们公司不敢说福利有多好,但是食堂伙食,你们还真没法比
校话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