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卢璐 公众号ID:lulu_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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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迪生在法国，三个月的那天回国。我们先在武汉住了三年多，搬到上海两年多了。
看到混血，有人好奇：“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思迪清晰而骄傲地回答说：“我是武汉人。”不按牌理出牌，问话的人语结。
我妈快纠正说：“你不是武汉人，你是巴黎人。”
思迪不明白为什么她是巴黎人，那是一个跟她没有关系，偶然去度假的城市，没有住过，没有朋友，也没有印记。
我妈只能进一步教育：“因为你生在巴黎，所以你要说你是巴黎人。”好吧，理由成立。小姑娘记住了。
下次有人再问，思迪快回答：“我是巴黎人。”然后指指旁边卷毛子觅：“她是上海人。”
子觅万事都学姐姐，见人就说：“我叫子觅。我是上海人。我姐姐是巴黎人。”完全不顾及在旁边擦汗的我。
她是上海人？估计全部的上海人都会都会嗤之以鼻：“侬勿白相吾了，伊是上海宁？个么阿拉是火星人宁了。”
“你是哪里人？”
二十一世纪，乘着现代交通工具全速前进的人们，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常常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有朋友来家吃饭。这个说，“我是里昂人”。另一个说，“我在里昂住过很久”。我也凑过来说：“我在里昂读过大学。”
话题围着里昂打开。结果里昂人，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局。
他生在里昂，五岁离开，去了波尔多，里尔，英国，新西兰，日本，巴黎，从去年，流窜到上海。五岁的里昂，能记住什么呢？
另一个是法美混血，生在南特，七岁到里昂，十六岁离开，然后斯特拉斯堡，维也纳，纽约，巴黎，武汉，上海。要是说南特的话，他估计也会被淘汰。
居然是姐姐我，从时间上来算，最后离开里昂。可以给他们讲讲里昂已经有两线有轨电车，河边的中国城又大了很多。不过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肯定又有很多变化。
如果你认为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无政府无疆界的满地球跑，仅仅是外国人的专利，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虽然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没有人的地方，但是有人没有中国人的地方，却真的少见。
法国政府规定，有两千个常驻人口的小镇上，就应该有一个药店。可是在没有药店没有超市的小村子里，中餐馆却总有一个。
个别中餐馆老板举手说，我不是中国人，我是越南，老挝，柬埔寨来的。但是往深里说，不出三代，都是中国的。
想自由行的时候查查淘宝，再奇怪偏僻，闻所未闻的地方，中国导游，都在时刻准备着。
从古至今，多少朗朗上口的千古绝句，都绕在扯不断的乡情里面。
思乡一直是中国人几千年扯心彻肺的痛；衣锦还乡是每个人最华丽的梦。明知天涯都是断肠人，却还是捧着心，捧着胃，一步一回头的义无反顾的离开。
纵观史书，人类是有不安定血液的生物。人类历史亦可以成为人类迁徙史。
摩西出埃及，十字军东征，丝绸之路，成吉思汗，马可波罗，发现新大陆，清军入关……
人口迁移是人类社会一种本能的表现，从上古至今，从未停息。
我们寻找最好的自然生存条件，我们寻找最好的社会生存条件，我们跟随各自人生的脚步；躲避战乱、灾荒、疫情；追随梦想、希望、幸福，笨拙蹒跚的在陌生的土地上，建立自己新的家园。
秉烛读史，你会发现，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遗臭万年，只要能留下一个名儿的，都是异乡人。
我小的时候，我爸妈自相情愿的认为他们生了个神童。从三岁开始教我背诗，据说可以背得过上千首。可是姐姐我智商实在有限，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熏陶得伤春悲秋，多愁善感。
我生在济南，四岁随着父母的部队调到青岛。我一直固执的认为，我就是那个飘在天边，断肠的异乡人。看着青岛春天粉红色樱花，想的却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虽说那时爷爷奶奶还在济南，我每年寒暑假固定去济南看望。事实上奶奶家周围五百米之外，我两眼一抹黑，完全找不到路。更别说讨论一下济南到底有什么了。
等到我大学毕业去了北京。突然之间我发现，走在街上，我对青岛的“青”字特别敏感。在林立的广告牌里面，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青字。我才知道骨子里，我早就成了青岛人，是青岛见证了我成长的人生。
我和一个朋友说起这个现象的时候，他正骑着自行车，驼着我走在川流不息的人大门口。他猛地刹车跳了下来，大喊着说：“我也是。自从到了北京之后，我对杭州的杭字特敏感。”
后来我们分别去了法国，分别回了国，分别在不同的城市生活，现在居然同在上海，成了上海“硬盘”。
上海人把长期赖在上海的外地人叫“硬盘”，也有人说“洋盘”。上海不欢迎你，还死皮懒脸的硬盘在这里，不肯离开。
不过这位杭州硬盘比我段数高，混进一间国有公司，把户口也迁到上海了，鸠占鹊巢，变成了“新上海人”。在上海住过的外地人都知道，在民间，这可不是一个荣誉称号。
而我，快二十年了，最长的一次回青岛，也没有超过三个星期。朋友们都知道我不认路，干什么都说：“我来接你。”所以我就更不认识路。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依稀仿佛，糊里糊涂。
是去旅行过的朋友告诉我，青岛登州路的啤酒厂变成了一个博物馆；歪扭阴暗的劈柴院成了青岛美食代表；八大关里面出没了很多小资的咖啡馆。后来我也慕名去吃了船歌鲅鱼水饺。和我老同学的妈妈们包的比起来，水平还是差的太远。
幸好我还拿得出那张“3702”的身份证，可以证明我和青岛的确有些联系。
后来我在南法的小城里面住了七年。市中心广场上走一圈，总会遇到一票认识的人。一杯Espresso喝一下午，晒着太阳，套着家常，用他们浓重的南法口音嘲笑我的亚洲口音。
有一天我去了巴黎，茫茫人海里听到了熟悉的南法口音。我激动的跳过去张口相认，对方茫然地看着我的亚洲脸，我才发现，我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我和南法究竟有什么干系。
这个世界上，有越来越多像我这样的人。
我们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看过很多很多的风景，认识很多很多的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沟堑内营。
然而我们背离故土，迷失了来路。
其实“异乡人”从来都不是一个褒义词。无论是被嗤之以鼻的“外地人”，还是远渡重洋的“外国人”，对于已经生活在那里的本地人来说，代表着的是另类、挑衅、危险、不安定，和资源被瓜分的愤怒。
有了威胁，就有偏见；有了偏见，才有歧视。无论哪一种歧视，都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挑战，产生恐惧，妄图用打击对方的方式，保护维系自己的利益。
说到歧视，每个人想到的就是“种族歧视”。因为我们五十六个民族团结似一家，初到法国的时候，我还曾经和法国人奋力辩论：“中国是没有种族歧视的国家。”
的确。可是：
一个安徽人和一个河南人在巴黎，纽约的地铁里面被骂：“滚回去。”满车无语，种族歧视，听者怒目。
一个安徽人和一个河南人在北京，上海的地铁里面被骂：“滚回去。”满车无语，搞不好还有零星的掌声和闷笑声叠起。
比起种族歧视来说，地域歧视其实是更愚蠢和令人心痛的事实。因为被嫌弃的，是同种同族同根的手足。
虽然地域歧视不仅是中国的产物，但是世界发展到今天，中国是地域歧视最严重的国家。
北方人歧视南方人的精明算计；南方人歧视北方的邋遢粗鲁；城市人说农民不懂规矩；农民说城里人假正经；沿海地区歧视内陆落后；内陆讨厌沿海的拥挤。
北京人看全国都是臣民；上海人看全国都是乡下；广州人看全国都在打工；台湾人看全国都是426，香港人看全国都是中国人。
猛一看地域歧视是因为经济发展不平衡引起的。除非国家政策倾斜时期，人们总是从不发达地区蜂拥至发达地区。
在繁荣经济之外，也的确给发达地区带了很多困扰。于是在该地区经济腾飞之前就已经迁徙到当地的居民们，顺理成章的遵循从众原则，产生社会刻板印象，造成歧视。
事实上，地域歧视和自身封闭的小农意识更有关系。
异乡人进村儿，小农们说，这儿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我的，我家的，我们村儿的，总之是我们这一片儿的，你不请自来的跑到这儿，一定是想占，要占，来占我家便宜。
外地人进城，城里人说：北京是北京人的，上海是上海人的，广州是广州人的，深圳？不对，深圳有所不同，是全国凑起来的。总之你跑来乱挤，哄抬物价，扰乱治安不懂规矩。
几千年自给自足封闭式的小农经济形成了稳固的小农意识和文化，三百年的闭关锁国，六十年的户籍政策，就算是进了城，成了土豪，成分还是小农，固守着那片从没有属于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面的利益。
事实上，一个城市的国际化程度和当地居民混杂成分很有关系。
越国际化影响力越大的城市，本地人被稀释的比例越少。相反越区域化越保守的城市，本地人越多，所谓的血统纯正。
秉承这个趋势，在今天的发达国家，地域歧视已经从一线大城市退缩到乡村小镇。
巴黎人对“外省人”的歧视，仅仅活到十八世纪的小说里。
今天巴黎市区大概有两百多万人口。黑人，阿拉伯，中国人，和其他国家的移民数量占到近百分之五十。在还剩下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法国裔里面，想找一个巴黎人可不容易。
首先怎么才能算是巴黎人呢？
口音？可以学。
出生地？大笔没有国籍的外来婴儿，算么？
祖传？我认识一个人高马大的黑人，操着巴黎腔儿说：“我是巴黎人。第五代了。”
有读者给我回复说，举例子别老提法国，很片面。
可是这一次，我敢说：巴黎是这样，柏林是这样，伦敦是这样，纽约更是这样。全球的趋势都是这样。
二十一世纪，乘着全速前进的交通工具，在路上也成了一种居住状态。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地球变成一个地球村，有事没事儿，抬脚串门儿。
这个世界有七十亿人。
有人富可敌国，有人穷不聊生，有人倾国倾城，更多的人默默无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传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根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
没有人能够拥有这个地球，甚至这个地球上的一石一土。每个人都是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短短几十年的过客和所有的人共享这片蓝天碧海。
世界大同，并不是大家都要变成同一个样子。
世界大同，是我们不再大惊小怪的差异着彼此的不同；我们不再试图消除彼此的不同。
此文写给全天下离乡背井的异乡人。
此文也写给全天下安享定居的原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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