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客行记（25）春来竞发

跟着领队金介子，我们好像要去参加赛诗会；跟着风十一，我们好像要去参加武林大会。会来会去，东道主都是春天。一路烟雨濛濛，我往窗外望望，看见等边三角形的山坡（它们是天生的数学家，让草木都雨露均沾、同受春光）、开成正方形的几树樱花（就像一块白花花的米糕），看见山村里的地名“戈溪”和“石歇”（溪流奔涌如金戈铁马；石头不愿大动干戈，只想岁月静歇）……就到了绩溪县家朋乡。

村子里到处是餐馆面店，我们却只匆匆买了青团和挞粿（明明有韭菜鸡蛋、萝卜丝、香椿、豇豆馅，我们却误挑了干巴巴的咸菜肥肉馅），边胡乱吞吃边走上荆坎古道，全然不知很快就有人找一处农舍边避雨边掏出一口大锅，热情洋溢地拿腊肉、咸菜、蘑菇、白菜和面条先炒后煮，更不知随后就有人边看花边换出塑料袋穷凶极恶地采摘胡葱、荠菜、艾草、地衣、水芹菜。当然，也有人很不成器地怀念起不远处徽杭古道上的那碗笋干香干煎蛋大排面。我吃得满嘴的凄风苦雨，一会儿看看石墙上常春藤结出的累累硕果，黄澄澄的诱人眼目，却不能吃；一会儿看看溪边一群膘肥体壮的母鸡，还听见畜圈里一声猪叫，也不能吃……

地衣

只有风景令人餍足。油菜花丛中空落落的石头房子，山崖边焰火般绽放的丝穗金粟兰，田埂上开花如落雨的李树，紧紧贴着枝子往上开花、一点不肯撑开树冠的垂丝海棠，刚蹿出来还不到半米高却忙着开花或长叶的白花檵木和枸骨，星星点点缀满山野的天葵、荠菜花、刻叶紫堇、阿拉伯婆婆纳……这些开得极盛极密的花，如同生命中随处可见却不易被珍惜的小团圆、小确幸。我是珍惜的，但更怕失去。面对雨雾中苍色的山坡和坡顶疏落的树木时，虽然想起“乱世人心，情比草木，春来竞发，天地容之”（范迁《偶》）这样的文字，仍放不下一颗恹恹的心，感叹一生要过得多么幸福圆满，才能抵挡得住这漫天的阴云。山坡是一环又一环的，叫人绕了一圈又一圈，使我生出一种无穷无尽的错觉，希望永远走不到头。这样，从头到脚身前背后那阴晦的天光就如纸页上的悲剧，深刻、永恒（任它姹紫嫣红，任它断瓦残垣），却与我无关，我就能安心地雾里看花、隔岸观火，藏身于一个虚构的春天。

丝穗金粟兰

垂丝海棠

一大片油菜花田则不由分说地表明春天的真实与浓酽。这里的油菜花竟有金黄、焦黄、粉红、米白四色，再加上给一畦畦梯田镶边的赭色茅草，真像涂花了脸来唱戏的。花开得热闹，我跟着许淑芳在田埂间上蹿下跳，裤腿没沾上花粉，倒被雨露打湿了。她粗暴地拨开一簇油菜花，惊起一群灰扑扑的雀鸟。它们原本都安静地窝在草丛里，这一来，就像秋天的果实漫天抛，略一迟疑又都落回原处，仿佛随着时光倒流重返枝头，再不任人采摘。同样宁静、沉着的是撂在细雨中的一垛柴火，边上还砌了一圈低矮的石墙，其间还种了几棵莴苣、几簇油菜，这就像一座封住了人间烟火的城，暴风骤雨都冲不垮。

在观景台上眺望，才发现花田中央有一座小舞台，是为下午两点的广场舞展演预备的，边上还有四个纯白大字“大地欢歌”，背后还有红色风车、彩色气球。这使得原本铺陈在氤氲雨雾、白墙乌瓦和蛇形小路之间，如水墨般缓缓流动而总不溢出纸面的花田显得突兀、滑稽。高处一块草坪上支起四架纸屏风，上书“今日躺平”，边上的茅草棚下坐着的人在忙着煮面、吃火锅，虽不滑稽，也是突兀。与此同时，金介子正挥着游侠客的黄旗，带领众人爬上田野尽头的梅干岭，在低矮的山脊线上行走。五颜六色的人在褐色的陡坡上左右列开两队，而后又汇聚成一线，就像两道花花绿绿的帘子拉开又合拢，外边的天光则照旧阴晦。“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大言不惭地说着，就和许淑芳走上了平缓的盘山大道。

油菜花田两端各有一座村庄，如同两块镇纸，稳稳地镇住这一轴水墨画卷。一只白鹭悠然地掠过原野，一个人在高地上鲜明地走过。我们无法忍受公路的平乏，就找了个口子穿入蜿蜒的田间小道，听潺潺的溪水，看纷繁的野花，仿佛身心都可遥迢至无穷无尽处——我还是惧怕纷繁又苍凉的人世啊。

我们走到磡头村，看溪水两岸的房屋，有的废弃已久，黑洞洞的窗子，空荡荡的门洞，漫漶的墙，青苔累累的石阶，荒草萋萋的院落……这凋敝的气象因着春天的盘桓更显触目惊心。但一扇紧扣的木门上贴着鲜红的楹联，写着五谷丰登、四季安康、春和景明、紫气东来等叠字，仿佛四海八荒古往今来所有的福气都纷至沓来，就是那叹着“虚空的虚空”的人，也不愿门庭空落吧，除非人烟已尽。而人烟聚散，未有尽时。那纵横密布的桥与路，尤其缩短了人生行旅，成全了诸多相遇。始建于明代的“头水街第一桥”永安桥，使人们不必再隔着并不宽阔的水面，在两岸上对走许久才得牵手；随后建造的聚顺桥则寄寓着宗族团聚、和顺的平常美意。那些仅容一两个人转圜的小巷子，比如来苏巷、大夫巷、汪公巷、太子巷……走过多少人，流传下多少故事，谁也数算不清。那半月形的伯雨洗砚池，还澄澈地倒映着屋瓦与院墙；那临溪的听泉楼，还悬空挑起四只戗角，就像专注的耳朵，倾听乡人的闲谈；那四柱三门五楼的节妇石牌坊，如同展翅的鹰隼，统摄着整座村庄；那梁柱粗犷、厅堂圆浑的许氏宗祠，刚刚摆过几十桌喜宴，人们还在收拾残羹冷炙……宴饮、婚嫁、耕读、庙会……何曾在这儿止息过呢？

我向来惧生又畏死，既不能领受聚时的热闹，又不愿承受散后的寒凉。然而人间烟火总如山间草木，过了一重又一重山、一座又一座桥、一进又一进院子，依旧逢春竞发。又不止春来竞发。

                              2023.3.28

摄影：ET、许淑芳、阿咻、要啥自行车、金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