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龙

清朝末年，列强群起来犯，利炮坚船冲击下，中国海疆防线屡屡告破。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法国远东舰队封锁台湾近海，妄图强取台湾。台湾军民奋起抵抗，法师久攻不利，不得已改变方略，决定占领大陆的一个沿海城市作为质押，要挟中国。于是次年春兵出南海，转攻福州，清廷急调南洋水师驰援。法国舰队探得消息，缘岸北上至浙江海域迎击，试图将清军水师歼灭于东海，不料行至浙江镇海，遭沿岸驻防的浙江炮兵阻击，法军舰队不敌而遁。

尽管难称大胜，但在惨烈而屈辱的中国近代战争史上，中法镇海之战，算得上为数不多清军成功保卫海岸，击退外寇的战例。此战功成背后，有三个人不得不提：一是通筹全局，总领全省战略机宜的浙江巡抚刘秉章；一是虽抗命获谴也要拼命开炮，同法军对轰的守备吴杰；再有一个，就是主持修饬战备，部署防务的浙江宁绍台道员薛福成。

薛福成是江苏无锡人，举人出身，年轻时东南浩劫，家乡兵燹，薛福成托足无门，投入曾国藩幕下为卿，深得曾国藩器重。曾国藩时任两江总督，督抚大员，每年手里都会有一沓“保案”，可以凭军功劳绩，向朝廷保荐为自己出过力的中低层文官武将、乃至白衣客卿授职晋升，而朝廷通常准如所请。于是几年功夫，藉由曾国藩提携，薛福成一直升到候补道台，加上他的兄长因缘际会，获宠于慈禧太后，很快补了浙江宁绍台道的缺，这才成就了上下通力合作，御侮于外的镇海之胜。

薛福成还有个做官的兄长，仕途经历也颇为传奇。兄长名叫薛福辰，他早年仕途蹭蹬，很不顺利，花钱捐了个候补的官儿，由于门道不熟、钱没花在刀刃上，一直未能补上实缺，只好坐困愁城，在京城里干等着。客边日子无聊，薛福辰又拮据的很，赌坊、勾栏、鸦片馆都不敢进，好在书坊大门敞开，买书也花不了几个，于是买了一堆医书回去打发时间。不期然这一读竟读上了瘾，几年苦功下来，博极各家经典，尝试着替人看病，又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为他本是衣冠中人，修养素著，功名在身，不比那些江湖上乱闯的草头郎中，缙绅之家，多喜欢请他看病。有公卿名流替他张目，不出几年，薛福辰竟然凭医道名满天下，都说他医术之精，犹在领袖御医的太医院院使之上。

有一年“西太后”慈禧病重，御医束手，一筹莫展，内阁不得不密旨传谕全国督抚，寻访各地岐黄圣手入京会诊。当时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翰章昆仲双双举荐薛福辰，薛福辰进京之后，同太医院院使李德立只一席面晤，即令对方深深折服，接下来请脉视诊、对症用药，悉心调理之下，困扰慈禧太后许久的沉疴大有起色。薛福辰相当于救了“老佛爷”一条命，因蒙隆遇，由候补道员真除直隶通永道，接着擢升顺天府尹，并赏加布政使衔，可谓青云直上，官运得意至极了。

兄弟俩官运亨通，最高兴的本该是家里的高堂，惜乎二老没能享几年儿孙之福，薛父早逝，就在兄弟俩时来运转之前，老太太也故去了。那年是光绪三年，大哥薛福辰带着薛福成等几个弟弟，雇了条船，从山东济南出发，扶柩回乡。

舟行黄河，溯流而西，走到阳谷张秋，准备转入运河水道，一路南下，直抵无锡之际，船却走不动了。

怎么回事？大哥薛福辰派人去打听，须臾打听回来，说是东面百里之外的戴村坝决口，薛福辰便明白了。原来自南宋到清代七百年间，黄河入海口始终位于江苏盐城一带。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溃决，“神龙摆尾”，大幅改道，入海口向北狂甩八百里，几乎横扫整个山东，最终才稳定在了渤海口入海。

黄河的改道，冲断了流经山东段的京杭大运河，大运河系人工开凿，本就没有像黄河、长江那样的水源，运河之水，大半靠的是挹彼注兹，取别河之水而用。山东境内的运河，原以汶水为源，一旦被黄河拦腰斩断，北段的运河不能再衔接汶水，只好改引黄河；而南段的运河，仍然在取汶水。戴村坝正是引流汶水以滋养南段运河的工程，此坝一决，运河立陷枯竭。加上黄河挟泥沙俱下，运河大受连累，淤积严重，没有了汶水供应，水位遽降，两段运河之间，露出一河床的淤泥，根本无法行船。

薛家兄弟十分沮丧，下船到前面一看，果然河水深不逾尺，错落的沙洲之间，残舟断楫，茅草疯长。地方官府组织了一部兵勇、河工，正荷锄担土，稀稀落落地在河道里清挖泥沙。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成了，兄弟几人商量着，要不要舍舟换车？最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在船上静等官府抢修通航。这一等等了十四天，大坝迟迟没修好，水通不进来，幸而河道稍稍有所疏浚，薛氏兄弟雇来纤夫，就着那一点浅水，把船拖出三十多里，到了黄运之交的十里堡附近，前路复现淤塞，船又被困住了。

此地正当运河闸口，只要前方这段河道疏通，船能驶入运河，后面就不要紧了，因此兄弟几人不再焦急。这天午后，一川晴空，朗无纤翳，薛福成坐在船头喝茶，遥见河工及等候通行的船夫舟子，用芦席搭起的帐篷星罗河道两侧。忽然风扬沙起，远方一道白气横贯天际，有若无数雪羽飞鸟、白翅蝴蝶翔舞于空。俄而风势陡剧，将那漫地的帐篷卷入云霄，其下风沙旋转相搏，如同怒龙垂地，直向河道间施工的河工、兵勇逼去。众兵勇高声呼喝，有人使劲儿敲击铁器——民间向来传有以噪声惊逐物怪的心法，逢年过节燃放爆竹，即是一例，而那条风龙似乎竟当真为噪声阻住了，盘旋不前，须臾消散。

这时，远处半空中那条白气蓦然游走，地下飞沙冲起，与之相接，仿佛巨龙吐纳。一番奇观异象，引得各船行旅纷纷出舱瞻望，惊叹不置，有的说那是自然现象，有的说是怪物。薛氏船上有个见多识广的老船夫，口里衔着烟袋，也来到船头张望，听见别船上的聚讼，低声道：“旱龙出世，也有好些年没见了。”

旱龙？薛福成定睛细看，果见那白气头尾毕具，龙首偃仰向日，两目炯炯，龙身如数百匹白练舒布空中，龙尾曳地一甩，扫得尘沙激扬，声势极其猛恶。众人看得过瘾，却也无不惴惴，生怕它调头冲向这边，幸而那白龙无此打算，蜿蜒良久，飞入青冥之间，渺茫不见。

薛福成后来听人说，白龙怪风是自南而来，先逼近十里外的戴家庙，适逢市集，乡人麇聚，怪风竟似有知，不敢近前，这才转向西北，到了闸口河道。

此事记载在薛福成本人所著的笔记之中，应是亲身见闻。至于那旱龙究竟是天气现象，还是另涉玄奥，莫可究详。

清.薛福成《庸庵笔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