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注

（以司马迁云庄子著书十余万言而大抵率寓言也，故后儒皆谓《寓言》当是《庄子》前序，寓言，重言，卮言皆庄子行文之言，故解意拗曲，殊非庄子原旨。盖寓言、重言皆申道之论，一托物一托人，无非去私己之念，道法自然罢。而卮言，既不是随人从变，也不是旅酬之欢，乃是慎独反己，日以为诫，尚和求真之谓。如此合下文为言则文理调畅，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亦顺理成章。本文最有歧义处当在“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段及“生有为，死也劝”段。此两段当合为一段，皆颜成子游问道之言。其所问之道却是长生久视之修真之旨，后儒不明，妄加曲解，人读之不知所云。此为性命双修之丹法，一九年言丹道修炼的九层境界，非九年而必成者。如此读者观之当豁然矣。）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文中子·守弱篇》云：“三皇五帝有观戒之器，命曰侑卮。” 卮即欹器。卮言为戒而无言也。卮言日出谓日日反省而求诸己之谓也。后文举“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例，便是明反身修己之意，反己求真，日有所获也。重，尊也。重言者尊者之言，耆艾年先所成，得道之言也。寓，托也。寓言者，托外物而言道也。“和以天倪”《齐物论篇》有云，天倪即自然之分，道法自然尚德以和之谓。寓言、重言皆论道之言也，九成为寓言，得之于外，七成为先得道者之言，而卮言，行有不得，日日反求诸己。《齐物论》云：“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不是不然皆反求诸己，时时警诫，以求其是以求其然，寓于无争，天德尚和之谓也。）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之罪也，人之罪也。（吾者，施身自谓也。罪者，过也。人者，仁也。仁者，亲也。“人之罪”意即“仁之过”也。非施身自谓有过，乃亲父私己爱子之心有过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仁亲之有过，以己是为是，以己非为非。此心怀私己也。）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已，成也，以言得道。已言犹成言，得道之言。耆艾后当无断，接年先矣为句：“是为耆艾年先矣。”《礼记·曲礼》:“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史记·周本纪》：“瞽史教诲,耆艾修之。” 耆艾年先谓老而有德者。）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日月经天，二十八宿纬成。道体为本，器用为末。故胸无经纬本末则非得道者。年耆谓年老。非得道而待年老者非耆艾年先之尊者。）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礼记·礼运》：“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此言人道，后人之祀也，以求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也。无人道则无祀，无祀则无尊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有道之先人谓之尊者，无道之先人谓之陈人。陈人者，死去之人罢了。宣云：“犹老朽也。”）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曼衍，连绵不绝之态，犹日日坚持不懈貌。）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此处断句有误，当为：“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齐，中正也。不言则庄肃中正，与言私己则不正，与齐刻意则不齐，故曰：“说是无言，无言以言道。终身言道不悟道，言犹不言；终身不言道而坚持反己求真，不言犹至言矣。”）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自，己也。有自，心存私己之谓也。心存私己则以己然为然，以己不然为不然，以己可为可，以己不可为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此语亦见于《齐物论篇》。固者，本然之谓也。物固有所然者，名也。物固有所可者，用也。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万物皆得其用也。）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久者，常于中也。《道德经》云：“天乃道，道乃久。” 故得其久即得其道。不是日日反己求真，道法自然，以和为德，何能得其道乎！）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种，类也。禅，代也。始卒犹生死。伦，常，恒久之谓。不同形相禅者，如出芽、散叶、开花、结实、枯败，相禅以不同形也。万物有生有死，没有恒久不死的。）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这便是自然。）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时，是也。《则阳篇》称蘧伯玉。）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服，习也。勤志服知即勤服志知，亦互文也。惠子嘉孔子勤于学习志于学问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拜赐曰谢。惠子赐言，故谢之。未之尝言者，日日求己而不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受，得也。才，《说文》艸木之初也。本，草木之根柢也。得草木之初于大根，即大根初发新芽也。）复灵以生。’（灵，神也。《大戴礼记》云：“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木得阴阳精气而有生机也。）鸣而当律，（倡举亦谓之鸣。《德充符篇》云：“子以坚白鸣。”此鸣，倡举仁义之谓。律，常也，仁义礼智信谓之五常。）言而当法。（此言，《春秋》之谓。孟子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基于利义之好恶是非仅能服人之口也。）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蘁音悟，逆也。蘁立，即忤逆。基于仁义之好恶是非却能使人心服而不敢忤逆，天下也就安定了。）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事实上，基于仁义之好恶是非所建立的道德体系并不被老庄所认可，以其私己刻意，经常被批评。此处庄子感叹，孔子之道虽非至道，然其济世安民，我且不得及也。然庄子然不然，亦可谓和以天倪也。）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宣颖曰：“化，变也。”）曰：“吾及亲仕，（亲通作新。亲仕即新仕。今通解谓亲仕为双亲在世时为官，后仕为双亲离世时为官。《韩诗外传》记载，曾参为养活父母仕于莒，曾当过“得粟三秉”的官职。故曾参新仕，双亲皆在，故虽三釜之少而心乐。）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吾心悲。”（“不洎”后当无断，连下为句。洎，及也。后仕，当指鲁哀公二十七年，武城大夫聘曾参为宾师，设教于武城。鲁哀公二十年，其父亲病故，曾参泪如涌泉，水浆不入口者七日。事可见《礼记》。故曾参再仕，其父已去，故虽三千钟之多而不及其心中悲伤之重。然其再仕之时，孔子已经先其父而去。此亦寓言，托以明道罢。《左传·昭公三年》云：“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注云：“釜，六斗四升，钟，六斛四斗。”）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悬其罪乎？”（悬，系也。罪，《说文》捕鱼竹网。故悬罪则有所欲亦有所得。）曰：“既已悬矣。（既，既廩，亦作饩廩，稍食之谓，即官府按月发给的官俸。已经有所悬系也。）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若无悬，何有哀？）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心欲俸禄则观之有别。三釜如蚊虻，去之无忧。三千钟如观雀，弃之不舍。观与鹳通。此句应首句，明曾子之心系累俸禄产生了变化。）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观后文，知东郭子綦之言乃丹道修真之要，性命双修之圭旨也。）一年而野，（野，朴野，朴质无华之谓。《论语》云：“质胜文则野。”丹道修真之“涵养本原，救护命宝”也。）二年而从，（安神祖窍，翕聚先天也。神居于祖窍，气聚于泥丸，相听相从也，故谓之从。）三年而通，（蛰藏气穴，众妙归根也。气归丹田，冲任有调，故谓之通。）四年而物，(天人合发，采药归壶。药成故谓之物。)五年而来，（乾坤交媾，去矿留金。留金故谓之来。）六年而鬼入，（灵丹入鼎，长养圣胎也。圣胎成故言鬼入，鬼者，归其真宅之谓也。）七年而天成，（婴儿现形，出离苦海。婴儿现形故谓之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移神内院，端拱冥心也。端拱冥心故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本体虚空，超出三界。超出三界故大妙。）生有为，（修真也。）死也劝。（劝，悦从。坐化也。马其昶谓“劝”当作“亏”，非也。）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公，尊称东郭子綦也。通行版本皆在“生有为”处另起一段，颜成子游之言终于“九年而大妙”，故“公”字不得其解，故宣颖强断“劝公”为句，云：“设为劝人之语。”牵强曲解如此也。有自即有己，己即本体。本体不空，死便是真死。“生阳”语出《黄帝内经·阴阳别论篇》：“肝之心谓之生阳。”张志聪云：“相生而传谓之生阳。”故生阳者，相生而传得其生气之谓也，修真谓之再世重生。无自即无己，本体虚空之谓也。本体虚空，则可跳出三界轮回得以再世重生。）而果然乎？（此修真之法果然能得长生吗？有所疑故有下面之设问。）恶乎其所适？（什么人适合修炼？）恶乎其所不适？（什么人不适合修炼？）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天有历数，如何求修炼之天时？比如采药必用夜半子时，一阳初动者，其时太阳正在北方。而人身之气在尾闾，正与天地相应，乃可以盗天地之机，夺阴阳之妙，炼魂魄而为一，合性命以双修。地有人据，如何求修炼的环境？比如有主张高山大川深谷，有选择乡野闲处，或罗盘望气以求氤氳之处。）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道不知其终，生命为何终止？）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道不知其始，生命如何开始？）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结胎后，身体自然有相应反应。有相应反应为何却无结胎？）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无相应反应，如何身体却结胎了？）

众罔两问于景曰：（景，影也。罔两，景外之微阴也。罔两问景亦见于《齐物论篇》，所论有所差异，所待也不同。《齐物论篇》待人正则影正，此处待火与日以屯聚也。）“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括与髻通。结发也。）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此句断句有误，当为：“搜搜也奚，稍问也！”搜搜，动貌。亦省作叟。奚，隶役，役于人之谓也。稍问，当是方言，别问之意，今台州之地犹如此说。“搜搜”以言多动，台州方言也是如此。今考证闽越之地多有中原避难之族，台州温岭大溪之地便有一座世代相传为徐偃王城的庞大古城遗址，“稍问”可能也是战国时中原方言。）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蜩甲蛇蜕可以离体而存，影子却不行，故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屯，聚。火与日照射之下，聚为影。）阴与夜，吾代也。（代，更替。在阴与夜，我被更大的阴影所更替。）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汝）况（赐也）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影子为全阴，其强阳则为微阴，故景之强阳便是罔两。）

阳子居南之沛，（阳子居即杨朱。）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邀通要，会也。郊，邑外之地也。）至于梁而遇老子。（春秋战国时，沛地属宋国。战国公元前286年，齐国灭宋国，沛暂属齐。公元前284年，五国伐齐，楚国占领宋国淮北故地，沛改属楚。杨朱秦人，南去楚之沛地。老聃楚人，西游于秦。故会于秦楚之邑外也。梁地，即魏国之境也。）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睢睢，仰目也，仰目则傲。盱盱，张目也，张目有欲。）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 “敬闻命矣！” （蹴然，敬貌。）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其德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