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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中乡韵

忆中乡韵

郭启宏

之一 潮音海韵

用潮音海韵框定潮乐,大概没有大不妥。潮即海之水,说得再科学些,是定期涨落的海之水。潮州者,史书有曰,“潮之州,乃在大海南”,潮州之于南海,亦如音之于韵,韵之于音,不可须臾分开。

我降生在粤东小城黄冈镇,陪伴我长大的便是这潮音海韵。三两小小少年,不喜读书,偏好穿街巷,宽街窄巷之间,每有音韵传来,有时是“正月点灯笼,点呀点灯笼……”有时是“天顶一粒星,地下开书斋……”影影绰绰,似有阿姆阿婶阿姑阿嫂一边绣着花,一边唱着潮曲,词挺文,不大懂,“春风践约到园林,悄立花前独沉吟……”逃学的少年觉着乏味,走开去,几十年后犹然记得当时情景,却怪,无心听来的词语居然清晰如新。

我家大门前骑楼下,常聚集阿姆阿婶阿姑阿嫂一类人物,她们在听我二姐读什么书,啊,似读,又像是唱。我有时也在场,却从来不听。许多年后才晓得那是潮人独特的说唱读物,押韵,可歌,叫歌册。我识得一首:“活灯看了看纱灯,头屏董卓凤仪亭。貂婵共伊在戏耍,吕布气到手捶胸……”因为读歌册,只有小学二年级墨水的二姐,居然连蒙带唬把歌册上的字认全了。她告诉父亲,她可以不读书了!向来重男轻女的父亲正中下怀,便终止了她的学业。一直到了中年,往事并非如歌,二姐忽然明白自己做了蠢事,文化如同翅膀,她自我折翮,不能远走高飞,悔之晚矣,她只能生活在“饶平国”。

粤东的潮汕人到底幸运!尚未阅世先受歌谣、俚曲的熏陶,更有潮州音乐,那是艺术化的潮之音、海之韵。我曾撰文描述,也许是夏秋之夜,明月在天,哪一处街角,随风飘来潮州弦诗,悠悠然,琤琮和鸣,有人心赏,无客围观,只因为司空见惯,耳熟能详……如果把潮州弦诗,连同整体“轻婉”(屈大均语)的细乐比作“潮音”,那么潮州大锣鼓就该比作粗豪的“海韵”了。也许是过年吧?一听锣鼓声响,心就往外蹦达,小孩子家急煎煎要去看热闹,自然,你可以不是小孩子家,设若听一听大曲《抛网捕鱼》,你一定震撼于潮州大锣鼓恢弘磅礴的气势、激昂慷慨的声情!

潮乐,潮音海韵,教我联想人世间许许多多的美好。它使我回忆起故乡河上细细的水波纹,轻柔地层层荡开,仿佛无声的歌吟,一个小小的漩涡泛过,那是滑音,岸上是疏疏密密的竹林,风来凤尾萧萧,雨过犹有余凉,是清润的休止;它使我回忆起故乡山上的清晨,小草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草丛中有一只草蜢,扑过去,“咚”的一声,如琴斯响,小手打开,原来什么也没有逮着,顺势仰卧在茵茵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出神,一愣怔,那不是云,是三弦琵琶筝!作为潮人,我明白,潮音海韵便是人的生命。

 

之二 状元标

猜谜语又称射文虎,黄冈小镇十分盛行。据说古代已有传统,民国以来此风尤烈,每逢佳节新春,或者上元中秋,谜棚四布,鼓声断续,是小镇一道亮丽的风景。

此地猜谜风格略似潮汕各县,大致相同的范式,大致相同的规章。比如说,张挂出来的谜语,其谜面须写上“×字第×号”,然后是内容、谜目、谜格之类,就中谜目种类繁多,除常见的字谜、人名谜、成语谜、中药名谜等,更有“六才”(第六才子书,即《西厢记》)一句、唐诗一句、宋文一句、《古文观止》一句等等,天呀,考状元了!竞猜时,猜者须高声朗读,棚主在内执棰击鼓回应,一句逗一记鼓,几声“咚咚”过后,待到猜者报出谜底,棚下一片沉寂,便绣花针落地也听得清响,当此际,倘若猜错,棚主将鼓棰轻敲鼓沿,发出“笃笃”的杂音,棚下随之叹息议论,果真错得离谱,开心的谑笑几可爆棚(须知奔赴谜棚者固非等闲之辈),倘若猜对,棚主会适时“咚”的一响,慢着,不能给奖,你得诠释,猜者须用极简短的话语切中肯綮,若答不利索,棚主犹然“笃笃”拒之,一时继起者汹汹,以为秦失其鹿,咸欲竞逐之,若答得圆满,棚主重棰响鼓,“咚咚咚”三记天声,伴随着十二分喝彩,整个谜棚高潮陡起。

黄冈是个有个性的小镇,谜棚亦然。其不同于潮汕各地而独特之者,其中便有所谓“状元标”!

据老辈人讲,黄冈最负盛名的谜棚当属四狮亭畔之“雅舍”(遗迹在今中山路中段)。临时搭建的竹棚,既高且大,棚面垂布帘,棚主于帘内烹茶弈棋,略无声响,倘有羽毛扇,或许混得个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诸葛孔明也说不定!那是制谜水平最高、因之也最权威的谜棚,棚主谓谁已然湮没不可考了!据说每年中秋最为闹热,因为在张挂的众多谜语中,有一个“谜王”(竞猜难度最大)潜身在兹,泯然众谜,猜者知其存,而不知其何所存。倘若今度谜王无人猜得,一夕波澜不惊,猜者怅然而归,几不知今夕何夕;倘若谜王被高手“擒拿”,简直石破天惊!当高手圆满诠释之后,当“咚咚咚”重棰响鼓三声之后,突然间,一挂鞭炮震天价响,棚主走出“雅舍”,手擎标旗——一根青竹末端缝上一面红布,即所谓“状元标”,亲自赠予这位“射虎”的大英雄,于是有几位壮汉抬过来一把大竹椅,把英雄扶了上去,抬了起来,接着锣鼓班也来了,吹吹打打,一行人顺着长街行去,仿佛古代新科状元披锦夸官、骑马游街的光景。啊,草根给自己心目中的大才子以状元的尊荣!

老辈的描述令我神往,多么美好的民俗!我很想深究,似乎遇到一个特别有趣的题材。我问,这状元标将成为永远的锦标……他答,不是,明年中秋前还得收回,又有新的状元标了。哦,原来是流动奖杯!跟足球的大力神杯似的?我又问,最后的状元标还在吗?老辈说,好像在国外……国外?我的好奇心被鼓荡起来,面前是新出土的文物,至少有史料价值。是呀,好像是柬埔寨。柬埔寨华侨,黄冈人,说不上是哪一年,总该是抗战前吧?他真的把状元标截成几段,装箱带走了,谁知中日战事起,他回不来了;此地逃难,谁还顾得上谜棚?呀!状元标从此不见了,永远不见了!我忽然有些惆怅,恐龙还有化石呢,而状元标……我很想跟当今的县长建议,再造新时代的状元标……正当我想入非非的时候,老辈看着我,嘿嘿笑着,刻舟寻得剑么?

我傻了,越发惆怅,状元标或许只是智者的笑谈,又断然是无法克隆的诺贝尔奖、奥斯卡奖,它只存在于淳朴的乡野、葛天氏之民。

 

之三 乡音似酒声声醉

从小学到中学,我不曾离开潮汕大地,最长距离的“远足”也不过百十华里,出不了潮汕,潮属各地大同小异的乡音如影随形,想甩都甩不掉;孰知一旦考上了大学,走出了潮汕,乡音突然变得稀罕,变得宝贵,变得亲切,似酒,似美酒,历久而弥香。

中山大学在广州,我没出广东省,班里同学三十,潮人八位,夸张点说,乡音常在耳,也不为过。毕业到了北京,体会大不同了,“潮州国语”备受雅谑,我又从事戏剧创作,狠下决心要从日常会话到思维语言来个弃旧图新“大变革”,变不成“京片子”,也要写得出“京味”文!为事业计,我在摒弃乡音的同时,隐约感到乡音于我,已经不是惯用的语言交流的必须手段,而是升华为一种象征,一种情感,对亲人与故土深深眷恋的情感。当我读到唐代无名氏的诗句——“有家归不得,况举别君觞”的时候,理智的堤坝被情感的洪流冲决了,我忍不住潸潸泪下,我记得自己是用普通话默读的,但眼前出现的却是满目山海、乡音萦耳的潮汕大地!

念书时节,因家庭变故无盘缠回故里探亲;工作以后,又因领导不给探亲假而雾锁云封。直到毕业五年过了,蒙恩准“掠”得机会,方才回了一趟家。我从北京硬座到了广州,又在汽车站蹲了一宿,庆幸买得一张车票。逶迤盘旋,车入海丰境,带着当地方音的潮州话扑面而来,不由我一阵情热,想起自己在京郊劳动锻炼的一段经历……

那年代,京西海淀有个四季青公社,公社下面有个西冉村大队,我受命在此劳动锻炼,独自一人,与社员一起种菜,也记工分。哦,记工分是单位艺术处秘书吩咐的,当然徒具形式,不曾分红,却有考勤的作用。我第一个月回城里休假便交上记工本,处长老贺同志看了半天,把本本还给我,说了一句叫我几欲泪零的话,“这是干什么?往后不要再记了!”我于是轻松了许多。

夏天到来,村边有一条小河,大伙都去游泳,我以广东人的泳姿傲视一群北方佬,还把经常向我挑衅的坏小子淹得求饶不迭,直教黑旋风与浪里白条成了哥们。烈日当头,偏有柔波细浪,面朝黄土背朝天,犹得窝头咸菜疗饥,陪伴我的是一晌儿浑浑噩噩的梦游症,我消磨了往日的壮志,甚至萌生出就在这北方乡下娶妇成家终老一生的可怕的念头。

一日,天大雨,不出工,我寄宿所在大队长家小耳房,有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我无意间拧开旋扭,嗡然一响,吓我一跳,敢情这“话匣子”没坏,我搜寻着,忽然传出遥远陌生却又熟悉亲切的乐曲,呀,潮州音乐!我贪婪地听着,听着,不记得是《寒鸦戏水》还是《昭君怨》,随着窗外滂霈而降的暴雨,我的泪水大颗大颗不可抑止地落下,院子无人,又在暴雨声威的掩护下,我放声大哭,似乎是有生以来头一遭,我“有家归不得”啊!

许多年过去了,人常说潮人三市,我想潮人理应包容四市:汕头、潮州、揭阳、汕尾,“有头有尾”多好!车入海丰,意味着大潮汕到了,入耳已是乡音!近年来网上有过多贴,争说潮汕“正音”归属,原本该是学术讨论,后来竟然粗话连篇,不是说潮汕乃“海滨邹鲁”么?何以如斯褊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广东潮剧《张春郎削发》晋京演出,轰动京华剧坛,家乡艺术家们邀我观摩,观后座谈,我作了先鸣之鹈鴂,坦然敞开心扉,我承认自己果有家乡情结,我要为家乡戏鼓与呼。后来广东潮剧院把评论文章汇成集子,著名剧作家李志浦兄请我题词,我欣然填了一阕《摊破南乡子》,副标题“为潮剧《张春郎削发》评论集而作”,词曰:

去域自思乡。惊绝调、举座皆狂。潮音似酒声声醉,吟腔按拍,扬眉拊掌,一任春郎。 不墨也传扬。穿篱落、菊国蜚香。英华最是编和导,毫挥五色,台开六极,尽出风光。

 

之四 师之褒

金山中学是一所名校,金中的教师凡教过我的都在忆中,难分轩轾。

我自1957年毕业后,便与母校失去联系,偶从学友片言只语中获知,师尊们大都被打成右派,难有幸免。时因我的父兄也在此列,便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时光无情,淡化了美好,也漂白了悲悯,金中老师的形象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了。

“文革”过后,某年夏月,我挈妇将雏来游礐石,自然要看看母校。也许我在宿舍门前舒头探脑的举止有些不雅,引起一位青年教师的怀疑。经我解释后,这位老师显出几分兴奋,他说你提到的老师们有故去的,有调走的,我带你去拜访仅存的一位数学老师——沈作柱先生。一俟见面,我才知道他们是父子!小沈老师大学毕业后回金中执教鞭,老沈老师也曾“派作右”(启功语),退休了还来尽散“馀热”。

我报了姓名,老沈老师端详着我,慢慢地说,记得的,你是我省最东一个县份的城关镇人。我乐了,我知道他与我共籍一个县。从高二起,他教我们班代数、几何、三角和制图四门功课,我颇得意,我拿了他四个“五分”。记得高考时他曾为我舍理科报文科而惋惜。此际,他看了看我的一双儿女,表现出数学老师难得的幽默:“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我也想起老杜的这首诗,却是另外两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我不忍说出,也怕想起我的父兄。

又一年,我回到汕头,料理父兄的身后事尚有未尽馀哀,我想,何不移情于忧患馀生的师尊?我设席邀请了同样“派作右”的杨方笙校长、教俄语的梁欣明老师和我的班主任、教历史的曾蔼老师。举杯感谢师长栽培的时候,我问曾老师是否记得我们高考后他请班中几个学生到中山公园吃炒面的情景?曾老师笑着说当然记得。仿佛穿越时光隧道,来到公园的水心亭,当是时,曾老师面对大家蔼然言道,我看你们几个人中,郭启宏将来是会成名的。我一听马上低下头来,心跳骤时加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几十年悠悠过了,我说出这段往事,再加上我的感受。我说,据称,美国人做过实验,在一群学生中遴选出一组高智商的同学,单独培养,若干年后这组学生果然大多成才,这时候实验者坦诚宣布,这组学生智商不过中等,成才在于受到鼓励!听罢这番话语,三位师长纷纷站起,一个个与我碰杯老师依然乐呵呵笑着,人生至此,堪慰了!

说老实话,我绝无大才,也许有一点小聪明,运气又相对好一些,只因我遇到多位好老师!除了上述金中的老师,我此前(初中时期)的班主任、语文老师郑新峰先生,此后(大学时期)的王季思教授、詹安泰教授等等,他们都做着“启智”的努力,于是一位中等资质的学生也可以开掘出超常的智力,成就不凡的业绩,如斯而已。

我于是起了个题名——“师之褒”。

 

之五 草根小食

《孟子·告子上》曰:“食色,性也。”食序色之先,足见生存是第一要义,人在情窦未开时节,食最紧要,草根小食大概予人印象尤深,也许是随处可见又相对便宜的原故。时至今日,我仍然可以列举一连串潮汕小食,只是有些小食似乎轶出人们的视野,如粿汁。

我在金中读书时候,寒暑假回家通常乘车,从礐石到黄冈,路程120华里,要过礐石渡、下蓬渡、外砂渡、莲阳渡、东陇渡和黄冈渡,遇河车止,待船过渡,上岸等车,车行遇河,如此反复,离校时天未大亮,回家时夜幕已降。几个同学乡人商议步行,既可健身,又复省钱,一路上也能品尝潮澄饶小食。比如风吹饼、猪脚圈、酥糖、束砂之类。一次由家返校,大家步行了一天,进入汕头市区,顿时饥饿难耐,蓦见乌桥旁边有一小摊担,正卖粿汁。潮人晓得,这玩意儿能疗饥又便宜,大家一拥而上。这餐小食其甘如饴,终生难忘!

几十年后,我每有张季鹰“鲈鱼莼菜”之思,意欲重温旧梦,每次还乡,满街巷寻觅粿汁。一日,在潮州卓府门前,果然找到了意中物!摊担老板相当殷勤,又加卤肉又添鹌鹑蛋,却怪,我怎么也吃不出当年菜脯葱油的美味,我意兴阑珊,也许这就是侯宝林相声所说的“珍珠翡翠白玉汤”的翻版吧?

回潮汕的次数多了,许多物事渐次突破尘封,浮现出来,我想起另一样小食——草粿。有一次闲聊时候,说起草粿来。在座一位女孩子说出一句妙语:“夏天,我看到村边池塘被南风吹皱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不是一池水,是一池草粿啊!”一座拍案叫绝,多么形象!也许只有潮汕乡人能够想象出来!自然,苏东坡看到小麦长势旺相,想起烙饼扑鼻的香味,与兹同出一辙。

草粿的用料和制作过程我原先全然不知,后来听说用料是一种闽粤一带才有的“草粿草”(这词语本身就有些狡黠或者弱智,说了犹如未说),加料熬成汤汁,冷却成冻,有清热解暑之微效。我曾在散文《黄冈城杂忆》中描绘我辈儿时食草粿之情状:

夏日,大榕树下,摆着草馃摊,一个带黄冈特色的“高枝莲”碗,盛着酱黑色的草馃,当然不会满盈,七八成然。卖主撒上红糖,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技巧,只薄薄的一层,却均匀而俱到!馋嘴如我者用手慢慢转着碗,双唇在浮面上轻轻吸溜,红糖登时十去八九,草馃则略略减蚀些而已,这一招也相当技巧,固非一日之功!然后,我辈伸过碗去,要求加糖。这是不成文的约定俗成,卖主通常要加第二次糖。他没有违规,又加了些须。我看着,甚感不满足,又吸溜一遍,希望第三次……卖主不客气了:“你这奴仔!”他不理睬我,我也就讪讪作罢。

食草馃的喜闹剧每年要演好几回!有意思的是当我马齿加长,与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潮汕朋友谈起这个话题,几乎所有人的感受都和我一样,令我开心不已。

家乡的风物其实总在冷静量度此方水土养育的人的情感状态和价值取向,一个不爱家乡风物的人如何爱得家国?更遑论全人类!

 

之六 母亲河

城镇之美,大都离不开水,或临江,或靠海,便是大池小泊,总是水面。黄冈小镇有幸,凤江北来,穿城而过,向南流注林湾,汇入南海。这凤江俗称黄冈河,说起来有些儿名堂,她是中国唯一的发源于本县丘陵、流域遍布本县平原、独自流入本县海域的河流,邑人称之为母亲河。农耕时代的黄冈河造就了自给自足的域内自然经济,明人王十朋预言:“天下大乱,此地无忧,天下大旱,此地半收。”此“饶平”之所来由。到了后农耕时代,商品经济的车轮无情地碾压着自给自足的悠闲与优雅,黄冈河已无渔舟之利,除了观赏,连饮用都要冒污染的风险,幸也不幸?

在我忆中,黄冈河曾经漫漶而宽阔,枯水期河里沙洲成片,常有禽鸟“诗意栖居”,涉水可以过溪,不劳舟楫,没有今天这般儿河道笔直、星桥飞架;河的两岸野生着蓖麻、剑麻、龙舌兰麻,还有蓬勃的竹丛、连绵的芦苇,也没有今天的石篱堤坝、高树繁花,亭台楼阁、标语楹联。我初中的母校就在南岸,上学靠摆渡,尽管枯水期可以涉溪,渡口却永远黛样青、墨样绿,绝不类沈从文的凤凰渡,一根绳索系得住舴艋舟。时或上游山洪暴发,泻下大水、泥沙,外加零散竹木、横死猪狗,凤江失却往日的柔媚,不再是淑女,倒像个莽汉,旋风般席卷着大地,洪水占领了街巷,更无商量馀地……

黄冈人叫做“发大水”!我还在惨绿少年时节,欢喜发大水,不上课啰!仿佛有一种囚徒刑满释放的快感,我从家里二楼走了下来,淌水出了家门,呀,泽国,这是我能学到的最恰当的形容词!浑黄的河水似乎失去澎湃的雄姿,懒洋洋地仰卧,兴不起波浪来,再鼓荡也漫不过腰眼去。一条死鱼漂来,一伙人争抢不已,哈,顺理成章地打起了水仗。一乘竹排(竹筏)划来,是卖“鱼饭”(不很咸的咸鱼)的,听说这个“老阿兴”(老兄)能发点小财了……发大水不常有,我还是要上学的,于是去了汕头,去了广州,来到北京。

即使到了北京,我依然没有忘记母亲河。记得有一年端午,我想起赛龙舟。那好长一阵子,赛龙舟从神州大地的江河湖海消失了,偏我还有记忆。小男生在端午前一天晚上入睡前总要嘱托妈妈叫醒,为的是到凤江看赛龙舟;然而一觉醒来总是日上三竿,除了埋怨妈妈,也只好匆匆跑到江边,赶得个尾声馀韵。但见万头攒动之中,夹缝里只有停了桨的桨手懈怠着,赛事偃旗息鼓了!当然,开赛前那个向江中抛掷粽子、桃、李以献祭屈原的场面,又一次错过了!

我怏怏回到家里,母亲重复着一个听腻了的故事。楚王为什么不喜欢屈原呢?楚王周围尽是奸臣,他们进贡给国王的都是些糖呀蜜的,国王吃着高兴;屈原是忠臣,他进贡的是盐,人不能不吃盐呀,可国王一尝,呸,咸的!国王生气了,把屈原赶了出去,叫放逐,屈原就投了江了……这个糖和盐的传说端的独特!后来,我查遍谭达先博士(澳籍华裔著名中国民间文学研究者,我大学时期民间文学课的授课老师)搜集的解释性传说,无有类似的文字记载。

凤江穿越黄冈,不到几里便纳入南海,带着欢乐,带着悲伤,无论是江,是海,一例儿宽容,我于是悟到,何谓江海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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