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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

 

郭启宏

从小学到大学,还不算非正规学历的训练班之类,我的同窗难以胜数,甚时候冒出一位,“你猜我是谁?”电话那头在卖关子,我耳欠聪,只能苦笑。说老实话,存留记忆中的同窗未敢曰多,特别是小学同窗,盖因就读的学校有五六个,紫朱共色,樊然淆乱,同窗越多,记忆越不靠谱;然则未敢忘怀者,纵然星散,毕竟有在。此际,我想起一位小学同窗——阿泉。

阿泉的大名是入学时候老师给起的,据说泉是钱的意思,这解释恐怕阿泉的父亲也不见得清楚,可我觉得好听,“阿泉!”在人丛中猛一喊叫,他回过头来,憨憨一笑,再走过来,“瞎喊什么?”于是,我们两个悄悄地跑到河里游水。不敢恋栈,半个钟头,又悄悄溜回学校。碰上倒霉时节,老师在光赤的脊背上轻轻一刮,划痕立现,原来讨厌的河水在我们脊背上留下一层细细的泥沙!罚站,如同吵嘴、打架一样司空见惯,经得多了,也就皮了,那河,那湖,那池,那沟汊,依旧引诱着贪玩少年心。

阿泉大我两岁,个头不高,却敦实,有力气,打架时候我俩是铁打的盟友。那时候,我俩是一样的“奴仔弟”,后来差距拉开了,他越发壮硕,我成了细高挑,青春期过后,他比我矮了十多公分,偶尔见面,不是我笑话他矮,倒是他调侃我变成“北佬”,这是后话,还说小学情事。功课么,那时候的小学生似乎不问功课,阿泉成绩如何,记不清了,我连自己怎么读书都说不明白。我曾得机会回乡探亲,无意中翻出小学图画,两只鸭子,一只在游水,一只成烧烤,题字“昨日河中游,今日席上珍”,分明是老师的鬼点子,我哪里想得出?那时候上学就是背起书包到学校,几节课过后就回家,学了什么当真说不上来;不过自我感觉特好,学校里有同学一起玩嚜,好自在!作业是有的,似乎很少,或许我原本没有完成作业,而家长和老师都不大干预,反正每学期期中考一次,期末考一次,优也罢,劣也得,总会升级,那不就是小神仙的日子?

阿泉厚道,不爱说话,也不执拗,我俩成为好伙伴,也还有地理位置上的原因。我家住在县城丁未路中段,近河,他家则在靠近中段的一条名叫担水巷的巷子里,也近河,两家相距不过十来户店铺,四十年代有所谓保甲制,两家同属永保社,端午赛龙舟,心向同条船,距离又拉近了。我放学回家,饭菜总是等着我,我草草吃完便去阿泉家等候。阿泉与我相反,他放学回家,要等着饭菜。我每次去他家,他不是给父亲打下手,就是帮母亲带弟妹。

我不知道阿泉的父亲的大名,只知道他姓许,我管他叫“许叔”;而阿泉却怪,叫他“阿舅”。家乡的习俗奇得离谱,不叫“阿爸”、“阿爹”,却叫“阿舅”,据说“宜乎寿”,真弄不懂;同理,阿泉叫他母亲也不叫“阿妈”、“阿娘”,而叫“阿妗”。许叔是个竹篾匠,我从无意到有意,直至神往于他的手艺。

煞是好手艺!看他手里一把篾刀,左右腾挪,上下翻飞,功夫十分了得!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全都是老师父的活儿!他脸膛黝黑,偏有一双巧手,一竿青青竹,从他的篾刀下出来了柔软的竹青、光洁的竹白,他编筛编箩,精致玲珑,编篮编筐,结实周正,织个凉席,光滑细腻,清爽若有风生,直教人欲舒襟坦腹!篾匠许叔把原生态的青竹打造成艺术化的翠意绿情,多么伟大的创造!也不知道过了好多时候,许叔放下手中的篾刀,嘴角溜出两个字:“食糜。”阿泉和我都长出一口气。阿泉三下五除二,喝了两碗粥,背起书包走人。自然,有时候阿泉他妗也悄悄劝说丈夫,让阿泉食饭,许叔却似若无闻,继续着他的活计,我发现许叔比阿泉更不爱说话!

阿泉告诉我,他阿舅是哑巴心性。何谓哑巴心性?平时不爱说话,脾气上来了,说一不二,任谁也拗不过他。我照旧去许家约阿泉一起上学,我依然陶醉于篾刀下竹青竹白的神奇,可我对许叔越发敬而远之。一个偶然的事件让我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个小玩意儿,一匹瓷马。我父亲开了个瓷器店,我从店里偷了这物件送给阿泉的小弟,阿泉他妗特别高兴,许叔知道却恼了,那话横着出来,“你这么点的孩子就会偷自家的东西,败家子!”我原以为这是为友情所做的奉献,谁知摊上一个可怕的偷字,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潸潸落下,许婶见状开始反抗许叔,许叔坚持一定送还,正不可开交,适好我父亲路过,乐呵呵说,“小玩意儿嘛,就是玩的,阿弟喜欢再拿几件来,阿许兄呀,你生份啦!”事后,有一天,许叔取出一把竹筒枪送给我,“我们家没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做了一支‘哔噗’枪。”所谓“哔噗”枪,是当年民间自制的一种玩具,一管细竹筒,近端填进“哔噗”籽,用一根比竹筒略细些的圆竹条,顶着“哔噗”籽,使劲一推,“哔噗”籽便从竹筒远端喷射出去,即令打中对方,也略有些疼痛而已,并不伤人,而“哔噗”也者,乃是亚热带独有的一种大树的果实,略大于红豆。我得到这只“哔噗”枪,快活了好些时候,我对许叔敬畏之心,渐渐换作敬爱。

1949年江山易帜,转眼间小学快毕业了,阿泉和我商量着报考全县最好的中学县城二中,我们想象着将来渡过凤江,去到那望之若宫殿的学堂,登上那巍峨的瑞光台,饱览那名满粤东的县城八景。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依旧乐呵呵说,乐见其成。县城的小学此际尚有此前存留下来的春季班,恰好在1950年春天招考,温习功课时限甚短,我正啷当着呢,阿泉来了,苦着脸,“我阿舅不让我考中学……”我一听顿时没了主意,过一会儿,我说,“我去求他……”阿泉摇摇头,我问,“是没学费?”阿泉点点头,我想了想,“让我父亲想办法……”阿泉把头摇成拨浪鼓,“阿舅要我帮他做活。”我说,“你要不读,我也不考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又怏怏地走了。

我壮着胆对父亲谈了我的想法,又怯生生等待着他的回答。望空一阵霹雳!“荒唐!你当我是富翁?往后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没敢顶撞,“阿许不让儿子读书,是他儿子能帮他挣钱;你不读书,你能做什么?去!温习功课去!”我又有发现,当父亲的总是说一不二,无论阿泉他舅,还是我父亲。

我和阿泉从此走上了两条路,说得文雅些,是殊途:我在县城上初中,去汕头上高中,到广州上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阿泉呢,小篾匠,大篾匠,结婚,生子,再生子,继续生子……距离不在乎地域的远近,隔膜来自人为的藩篱,我家两代右派,他家小手工业劳动者,一别几十年,几无音问。

时过境迁,我家两代右派均已过世,我母亲也骑鹤西去,好在我家还有一个好嫂嫂。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却不为权势与金钱所动,始终不肯改嫁,死心塌地跟着右派丈夫做这个社会的贱民。嫂嫂姓许,娘家自是县城许氏宗族门第,她辈分颇高,与阿泉属远亲,论起辈序,阿泉得管她叫“姑婆”。有次还乡,嫂嫂告诉我,阿泉几次问过我的情况。我问嫂嫂,阿泉怎么样?嫂嫂说,就那样,好不到哪去,也坏不到哪去,他阿舅早死了,撑门立户就是他了,他不常出门,总在家呆着。我问,还做活么?嫂说,早不做了,他多子,有病,成分虽好,便宜无得,算不得柴头人,也算个无脚蟹……无脚蟹是潮汕俗谚,别说横行,举步都难,我忽然觉得阿泉与我之间似乎并不存在一堵鬼打墙,我说,我去看看他,我心眼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又一个鲁迅笔下的闰土?

阿泉果然在家。屋子不甚明亮,多子多孙,诚如国人之所追求,却略显窘迫,果然负担不轻,真有几分闰土意味,却怪,以往话语不多的阿泉,如今竟也有些滔滔了,我想,一别几十年,乍通音问啊!再说,时代不同了,焉得麻木?话题谈及阿泉一个经商的儿子,阿泉居然讲开生意经,教我刮目。我不由惊叹,也许我们潮汕人天生有经商的基因,看看李嘉诚,问问黄光裕,恍惚经商思维与文化略无关联。信乎?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阿泉说起经商来,竟也卖瓦盆般,一套一套,难怪他的大名里有个“泉”字。更加意味深长的,阿泉与大多潮汕商人同一思维,对于遍地贪腐,倒也无多愤懑,他认同和谐,赞美维稳,诚如某女讲星所云,当你遇到挫折,请不要埋怨社会,你要拷问自己的内心。阿泉品饮着我捎去的单丛茶,兴致高了起来,你认得原来县委的陈书记吧?后来到了市人大,人是正派人,别人捞,他不伸手,谁都嫌他,他退了,结果呢?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儿子求他找门路,他不管,还不让儿子打他旗号,儿子急了,流着泪找市长诉委屈,市长念着旧情,这才解决了就业问题。阿泉一边换茶叶,一边不停地说,这个陈书记呀,可惜了,不能与时俱进!

我竭力回想记忆里那个敦实厚道的小个子,他哪去了?他可不是闰土!

阿泉熟练地冲洒着工夫茶,亲热地让茶,老阿弟呀,请!食!我喝着茶,改了话题,问及他另一个儿子。他似乎很得意,哦,在县政府司机班,给余主任开车,大名叫许来旺……

我望着渐渐远去的担水巷,老兄台,你是昔日同窗阿泉么?世俗已经淹没一切,我此生注定要孤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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