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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文 士

                                                          

                                       文 士 Literati

 

八年庚辰秋。

 

1

 

“小侄徐枳给叔父请安!”

说话的是位年近二十,相貌清俊瘦削的年轻人。他恭谨地走进了宽敞淡雅的厅堂,站在一身整洁的休闲便装的张元忭面前,低着头躬身行了个礼。

张元忭的府邸位于国子监街附近的“崇教坊”,倒也清静。在这一带,鲜少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声的:隆庆五年辛未科状元,翰林院侍读,深孚众望的张太史,万历己卯年新任内书堂教席等,是皇帝面前的宠臣。

做为张府的一家之主,张元忭差不多每天都是一大清早就起来了。他先是梳洗过了,剔去睡意,而后在庭院里看着下人们清扫庭阶,走廊,浇花,打水等。

接下来他就步到府外,沿着国子监街往西北漫步约莫一盏茶功夫,到了国子监前的集贤门,或是走到国子监东侧的孔庙,然后又走回来,或是品茶,或是看书,消磨着早饭前的时光。

此时他正坐在大厅正中的桌案旁,慢慢地品着早茶,一边看着院子里越来越明朗的阳光,心情畅快。他笑着看了眼身前这位名叫徐枳的相貌清俊的后生,微微点了点头。

“啊,是徐枳侄儿来了。你爹爹洗漱好了吗?该请他准备用早膳了。”张元忭端着茶杯,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为叔的昨天已经跟印川先生谈妥了,今天就跟你爹爹一起到他的府上去拜见他,你爹爹他也应允了。”

“嗯,侄儿知道,只是……”徐枳忸怩了一会儿,说不上话来。实际上,他上大厅来给张元忭请安,本来就是奉了他父亲徐渭的交代,将要去“印川先生”的事给推辞了。可是,当他来到张元忭面前时,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张元忭看着徐枳的神情,不觉皱了一下眉头。他心想,照着徐渭的执拗而散漫的脾性,他不会是临时又变卦了吧?

他当然深知这位在年纪上属于他的叔父辈的、然而他却一直将他奉为兄长的大才子的为人。徐渭天才超逸,才高八斗,少年时就已经是名闻四方了。可是他曾经八次参加乡试,全都阴差阳错地落榜了,直到嘉靖四十年,他四十一岁时,最后一次参加了乡试,还是没有中举。这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不甘人下的人来说,不能不算是一块心病了。再者,他一生中坎坷、蹇舛的经历和糟糕的家庭背景,致使他性格乖悷,偏执,行事古怪。一般不太了解他为人的人,是很难跟他接触的。

张元忭跟徐渭的友情,开始于他还是二十来岁的后生时。他们都是绍兴府山阴人,张元忭出生于嘉靖十七年,比出生于正德十六年的徐渭,小了整整十七岁。当年张元忭才二十出头时,到杭州参加乡试。徐渭那时正在胡宗宪的幕中,深受器重。一次张元忭一同乡的名义去拜会徐渭。而一向狂傲的徐渭,居然不顾张元忭的年岁比自己小了许多,盛情款待了张元忭,还将他引荐给了胡宗宪。两人从此成了忘年交。

张元忭正想问徐枳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只见徐渭忽然出现在了大厅门口,一边不住地咳嗽着。

他一副疲沓的脸容,似乎还没有梳洗过,头上绾着一个发网,身上一袭天蓝绉纱道袍。——这身道袍,还是去年夏天他应了刚刚从游击升任马水口参将的李如松之邀,带着次子徐枳来北京,暂时寓居在张元忭府上时,张元忭特意请裁缝为他缝制的。另外张元忭还给他为他裁制了一套全新的锦缎袍子。如今一年多过去了,除了脱下来洗过几次之外,徐渭几乎每天都穿着这袭袍子,而那套锦缎道袍,自从他由马水口李如松帐幕回来之后,却从来没见他穿过。

“啊,文长兄,你看上去精神不佳,昨晚上又吃多了酒了?”张元忭一看到徐渭的打扮,心里就有些发凉了,不觉脱口问道。

“世人说我是‘玩世诗仙,敬群酒侠’,阳和不该没有听说过吧?”徐渭微笑着,一边随意地在客座上坐下了,然后搓揉着眼睛,“只是一个人吃闷酒吃个通宵,一到早上,便头疼欲裂。”

“爹爹昨夜醉倒在厢房边上的菊花从边,还是孩儿将你扶回榻上去的。也不知道你吃了多少酒?!”徐枳咕哝着。

“我说呢,我在梦中正在采菊哩,怎么一醒过来竟躺在床榻上了。”徐渭哈哈笑着,就像自己刚刚做了一件有趣的事似的,“枳儿,你去给爹爹倒杯茶来,我的喉咙都要冒烟了!”

徐枳到一边拿了茶杯,倒了茶奉给徐渭,然后朝张元忭打了个躬,便离开了大厅。

“徐枳这孩子挺懂事的,每天除了照料兄长,就是读书了。我看过他的文章,应该有些火候了。倘若方便,即可参加后年壬午科的杭州乡试了。” 张元忭望着徐枳的背影说。

“这孩子,生不逢时啊。你知道的,他是在嘉靖壬戌年出世的,那时他的生母张氏刚刚嫁入我们徐家一年多,几年后他又成了孤儿……”徐渭说到张氏,神情有些沮丧,“我现在为他考虑最多的还是想给他订一门好的婚事,这次带他进京,就有这层意思。”

“这事我也会放在心上的……这么说,今天印川那边,文长兄去还是不去?”张元忭搁下茶杯,看了眼徐渭说。

“唔……这个,我这不跟你说道来了吗?阳和啊,昨晚我细细地考虑了一下,我看这事就算了吧,我也不想难为你了!”

张元忭暗地里叹息了一声。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次邀请徐渭进京,名义上是帮助自己审阅编订文章,实际上是想让精神极度苦闷压抑的徐渭到皇城里散散心的做法,实在是考虑未周的贸然举措!

去年冬末时,时任左谕德兼翰林侍读的他,又被任命为内书堂教席。因为时常在万历皇帝身边侍候着,而他同时还身兼翰林院的修史工作,忙不过来,于是便修书请了正郁郁闲居在山阴老家的徐渭,在开春后来到北京,帮助自己处理一些文字上的事。

徐渭在万历四年五十六岁时,曾经应老同学吴兑的聘请,前往宣化入幕。万历五年,他因为身体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病酒),辞幕离开了宣化寓居北京一些日子,并且结识了辽东名将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两人相见甚欢。那次短暂的北京生活,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同年他返回绍兴,灵思勃发,写成了杂剧《四声猿》。

这次徐渭接到张元忭的书信时,还没有做出决定是否上京。不过,当他在今年春意外地收到李如松的书信时,他便决定要上京了。李如松在信中说他刚刚从辽东游击升任为马水口参将,希望他方便时能北上一叙。徐渭考虑到三年前在北京时李如松对自己的厚待,又有张元忭邀约在先,于是就收拾了不多的行李,带着次子徐枳,欣然来到了北京,寄居在位于国子监街附近的张元忭府邸。

可是由于一路上的困乏,到京城后身体状况不佳,徐渭一直期望的要到马水口与李如松谋面的行程,便一直耽搁着。在京城的这个夏天,对他来说真是度日如年。

可能是因为他在这之前跟张元忭的友情过于深厚之故,此前他们在一起时彼此之间对对方的某些看不顺眼的行为都抱着宽容的态度。然而当两人相处在一个屋檐下时,有些为人和性格上的不合,就不可避免地要经常凸显出来了。

就说喝酒一事。张元忭一向行事理性,平时严循礼节,他在未曾及第前,就跟从本乡人、王阳明的嫡传弟子王畿研习心学,秉承王氏的良知之学,讲求知行合一。因此,他本人是极少接触酒的。而徐渭自年轻时就因为家门不幸,自己满腹经纶却屡试不第,造成了心理上的创伤,因此生性放荡不羁,时常纵酒,在街市上恣肆狂歌,放浪形骸。尤其是在他的知交胡宗宪在狱中自杀后,他更是孤愤疑惧,精神反常,更加依赖酒精了。后来他在精神接近崩溃时,大脑产生了幻觉,竟然怀疑自己的继室张氏与人私通,将她杀死了,因此入狱七年,受尽煎熬。最后因隆庆皇帝去世,大赦天下,他在同乡新科状元张元忭,嘉靖三十五年状元诸大绶等人的极力热渴奔走呼吁救助下,才得以出狱。

今年初夏时,徐渭与次子徐枳住进张府后,因张元忭交际频繁,家中不时有达官贵人来往,有时张元忭出于对他的敬重,也会将他引荐给客人。然而心高气盛的徐渭却不将这些在他看来是蠢俗之辈的人放在眼里。更有甚者,又是竟然喝得醉醺醺地来见客人,弄得那些官宦名士十分尴尬。时间长了,张元忭在友人和同僚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张元忭虽然规劝过徐渭几次,但是徐渭照样我行我素,一点面子都不给那些达官贵人。到了后来,他甚至连张元忭的面子也不给了,认为张元忭将自己抬出来跟那些蠢俗之辈见面,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在张元忭眼里,徐渭一直是他的尊长。他曾经欣赏过徐渭的才华,以致爱屋及乌,对徐渭孤傲、执拗的性格也习以为常,甚至在徐渭杀妻入狱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也始终对他抱着同情的态度。但是,一旦徐渭的这些孤介桀骜的性子活生生地展露在他眼前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抽象地欣赏一个人与具象地跟一个人相处时,那情境该有多大的差别!

因此入秋时,为了避免他们之间发生不愉快,张元忭便帮徐渭在他府邸的附近,找了房舍住下,设馆授经,聊以度日。不过他们父子经常还是在张府用餐的。

为了调解徐渭的心境与经济状况,张元忭想在京城中给徐渭找个更合适他的身份与发挥才干的职位。前些天在殿前经筵退朝时,他跟潘季驯聊起了徐渭,潘季驯听说这位文章名动天下的大才子正在他的府上闲居,就主动提出要聘他出任幕僚。此时潘季驯因去年治理黄河有功,刚刚加太子太保,晋升工部尚书,地位显赫。前些时,他的的幕僚把前两年他的河工奏疏和别人对他的赠言等汇编成集﹐取名《宸断大工录》,共有十卷。不过他审阅后,认为该书“事体不备﹐检阅未详”﹐便想重新编辑一部《河防一览》。他早已知道徐渭是文章巨擘,倘若徐渭能够参与编纂,那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选了。

在张元忭看来,潘季驯跟他们都是浙江同乡,为人老成持重,而且在朝中的职衔和威望也比自己高出许多,年纪又与徐渭相仿,因此徐渭一旦跟他相处时,在生活习惯和个性上应该会有所收敛的。

他将这事跟徐渭谈了后,徐渭沉吟了一会,态度尽管不是很积极,不过也没有拒绝,并且答应今天跟他一起去潘府拜见潘季驯。

“我知道枳儿为人腼腆,不善言辞的,因此就赶过来了。” 徐渭伸手弹了弹袍袖,无所谓地笑了笑,“阳和,我想跟你打个招呼,潘印川延我到他府上做西席之事,我想还是暂缓一缓吧。”

“却是为何?”

张元忭虽然心里已有几分估摸到徐渭要变卦了,不过徐渭把话挑明后,他还是有些意外,或者说他不得不将这个意外当成一回事。他想,自己跟徐渭相处这么些时间了,看来还是没有对徐渭变异反常的心态做出准确的判断,看来他还是过于乐观了!

他搁下茶杯,惦量着徐渭忽然变卦的缘故,一边考虑着该如何开始与徐渭之间可能的艰难的谈话。

“说实话,我对印川还是有着几分敬重的,他是治河功臣,如今又是太子太保,可他不像张居正那般专横傲慢,目中无人。我也很欣赏他的才华,他七岁能文,二十岁即中进士,人品也好。可是,我担心以我的脾性,我做了他的西宾后,只怕帮不了他的忙,还会坏了他的事!”徐渭咕嘟喝了口茶说,“他毕竟跟李如松不同。”

“文长兄,你只要略微收敛些自己的行为,我想印川也不会过于苛求你的秉性的。这一点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你前些时在马水口时,便是因为身体不便,辞退了李如松之请回到京城。倘若到了潘府,就可以好好地调养身体了。”张元忭看着徐渭赤红的眼角,笑了笑,“其实印川延请你去做他西宾,主要的缘故就是他想将这几年自己治理黄、淮河的经验整理成书,因此需要找个帮手。而你当年曾经在胡宗宪的幕下掌过文书,为他出谋划策,又写的一手绝妙好文,正是最好的人选。依小弟看来,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很好的机会。”

“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潘印川为人厚实,这我知道。可是,我已经发誓不再给那些达官缙绅们做事了。”徐渭眼睛望着院子,漠然地说,“倘若不是时运不济,我徐文长早该发迹了,岂是如今这般落魄的窘态?!因此我是再也不想寄人篱下了!”

“印川提到你时,口气还是很尊崇的,这对于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已经相当难得了!”张元忭听到“寄人篱下”一词时,脸色难以察觉地沉了一下。他想,徐渭会不会将寄居他家,也当成了寄人篱下呢?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哪儿再去找像梅林(胡宗宪号梅林)那样胸襟宽广的知己?人家都说我狂,其实当年我在宪公面前疏狂倨傲,也就是冲着他的宽容大度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后来宪公在狱中自戕后,有一度我神志失常,拿锥子扎刺自己的耳朵,也未尝没有报答宪公的意思。如今我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倘若再在印川门下做出了什么不入眼的事,或者纵酒放肆,岂不让你难堪?!”

“唉,文长兄,既然你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小弟我也不能勉强你了。”

张元忭叹了口气,终于承认这次自己的苦衷,又是一厢情愿的了!可是,他又该如何开口向潘季驯解释呢?尽管他跟潘季驯私交不错,但是出尔反尔的举止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为情了。而且徐渭的狂妄倨傲的名声,说不定不久就要在京城中沸沸扬扬了。

“早饭之后,我就带着徐枳侄儿一起上潘府去,跟他细细解释一下。”张元忭无可奈何地说。

徐渭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些官宦缙绅,还说老子傲慢。既是有心请我入幕,难道就不会登门拜访我一下吗?!你们有架子,难道我徐渭偏就没有傲骨?!”徐渭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眉眼间流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心里愤懑地想。

他正要起身回自己的居处去,只听得张元忭又说道:

“文长兄,不是小弟多话,你这酒能不能少吃些?酒能乱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况且,这些年来你因酒醉滋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

张元忭的这句话,猛然勾起了徐渭的气恼。十多年前,他因酗酒导致精神分裂,最后竟然杀死了继室张氏的惨痛景象,以及后来在监狱中漫长又困窘的、地狱般的情境,忽地一下子全都跃上眼前。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段让他不堪回首的记忆,对他来说,那简直就比拿刀扎刺他的心脏,还要难受。即便这话出自他的至交张元忭之口,他也不能淡然处之。

“阳和,你……你真以为我的一切过失,都是吃酒带来的吗?!”徐渭呼呼地喘着气,瞪着张元忭。

“……唔,是小弟言语不慎。”张元忭瞧着徐渭快要冒火的眼神,心里有点发毛,“文长兄,你别多想,我的意思是,你不吃酒时,你的精神状态要好多了。你看你当初刚刚出狱后那一段时间,滴酒不沾,意气风发,身体也好多了……”

徐渭在出狱后的一段日子里,因为心理上毕竟还怀着对杀死年轻的妻子张氏的愧疚,他曾经戒了酒,过着简朴的跟常人一样的日子。然而,他的敏感自负的性格,与被他视为是沉闷生活的环境,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过着正常人的日子,终日让自己装模作样地与世俗应酬,处处以伦常规约自己,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俯就。他自视自己是生不逢时的天才,这种定位,让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排斥在了世俗的社会之外了。时间长了,除了亲人和屈指可数的几位朋友,世人都将他看作是一个心理变态,精神反常的怪物了。而这些更加刺激了他脆弱的自尊。

因此不久后,愤懑和孤独又促使他开始酗酒了,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在一个不被理解的环境中,他只能借助酒精麻痹自己,让自己的敏感失去锐角。而时间长了,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酒精中毒的状态,时而意志消沉,时而亢奋不已,大脑也受到了异常的损伤。到了最后,他变得一刻都离不开酒了。此时,借酒消愁根本就成了一个接口,而通过酒精来强化自己的虚弱的身体,靠酒精来刺激自己越来越迟钝的反应,已经成了他的生理上的病症了。离开酒精,他甚至不能正常地作画,写字,写文章。而一旦在喝了大量的酒后,他的背压抑的,积蓄的才华,能量,便不可思议地被调动起来,从而创作出了异乎常态的作品。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这些作品构思独异,想象奇特,无疑都是惊人之作。这些成就,反过来又促使他进一步在酒精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将近七年来,他的大脑始终被浸泡在酒精中,无休止的酗酒使他的精神常常产生幻觉,幻听,而一贯的敏感又让他的思维有些错乱了,产生了臆病,自我中心意念更加固执,情绪不稳,大喜大悲。这一些,他周边的人以为都是他的畸形的性格导致的,连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精神的反常,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同世俗对立,和周遭环境不合的结果。

他从来就不承认是长期酗酒造成了他生理上的巨大损伤,包括大脑神经。而且,他也忌讳别人认为自己几近畸形的性格,是因为长期喝酒酿成的恶果。

“阳和,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些年来要不是靠着杯中之物的扶持,我这条命可能早就在各种令人窒息的桎梏中,分裂成碎片了!只要我不受外界的刺激,你们也不要将我的行迹当成是我行我素就行了。酒我还是要吃的,可是我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去伤害别人!”徐渭呼呼地喘着气,团着眼眉冷冷地说。

张元忭心里叹息着。徐渭的话让他十分伤心,也让他异常失望。他去年冬末想请徐渭北上时,初衷就是想让徐渭换个环境,离开让徐渭噩梦缠身的山阴,到北京修养一段日子,也许京城浓郁的人文地理,能够调整一下徐渭的心态。他知道,倘若一个人固步自封,将自己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那么酒就很可能成为他唯一的朋友了。

就像四年前,徐渭应他的朋友吴兑之邀去了宣化府入幕,在风景迥异的塞上,他心境开阔了许多,还意外地跟关外鞑靼部族的老俺答的年轻貌美,才干出众的妻子三娘子有过愉快的交往。后来那些日子,他的身体有了不小的恢复,精神状态也好多了。后来在回乡在北京逗留了一些时间,结识了李如松等,境况一直不错的。

可是回到山阴后,徐渭的旧病又犯了,那三年多时间里,他除了创作了《四声猿》外,几乎就是沉溺于杯中之物了。作为他的密友,一直在关怀他的境况的张元忭,当然不想看到他就这么在山阴颓废下去,因此就有了请他入京的想法。

然而正如俗话说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徐渭到了京城后,除了跟一些画家,书法名家以及几个落魄文人在一起吃酒聊天,放浪形骸外,根本就不想趁着在天子脚下的良好机会,以他举人的身份,与官宦们交游,谋个出身。他带到北京来的、在山阴时靠着给人作画,写字所得的不多的积蓄,很快就挥霍一空了。而他在北京的名声,远没有他在江南时那么大,因此也没有多少人慕名而来,求他作画,写字。张元忭平时资助给他的钱,差不多都被他拿去沽酒了。徐渭一到了窘迫时,免不了又是唠唠叨叨的,指桑骂槐。这点让张元忭很是难堪。他倒不是舍不得给徐渭钱,而是担忧徐渭继续酗酒下去,后果不堪想象!这也是他给徐渭在自己府邸左近为他租了房子,让他开馆授经的缘故之一。

“好了,文长兄,咱们一起先用早膳去吧。印川那里你既然不想去了,这事也不要挂在心上了。”

张元忭站起身来,请徐渭一起上东花厅去用早餐。然而徐渭却是闷哼一声,摆了一下手,悻悻地甩着长袖竟自回家去了。张元忭望着他的身影,心情郁闷地摇了摇头。

 

傍晚时候,张元忭跟徐枳从潘府回来了。他显得有点疲惫,到花厅洗了脸,正想喝杯茶休息一下,忽然见到徐枳急匆匆地跑来跟他说,他的父亲不见了。

“唉,都怪我今天早上不经意间多说了几句冒昧的话,文长可能听不进去,有点不高兴了。”张元忭有点后悔了,“我早就应该顾虑到他的脾气的!……他给家人留下什么话、或者纸条什么了吗?”

“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是小侄藏在床头的二两碎银子不见了。那些银子小侄本来是想过留着应急的,另外也想给叔父买点礼物什么的,这些日子我们叨劳你们太多了……”

张元忭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苦笑一下,喝了口茶。

“贤侄莫慌,你爹爹估计是出去散闷了。他对安定门到南边的东华门一带,不是很熟悉,估计也不会走到哪里去。等他过了气头,自然会回来的。”张元忭笑着安慰徐枳,“过会你到我的书房来,我那里有两本龙溪先生的《龙溪集》,你拿去好好读一下。另外,我手头上正好还有一些银子,你拿去放在身边吧。礼物什么的你就不用费心了,我跟你爹爹是什么关系,还用得着客气?!你抽空可以上灯市口去,买几本书,还有纸张笔墨什么的。功名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2

 

 

 徐渭从张府大厅回到自己的厢房后,因为宿酒未解,本来想要上床继续睡觉的,可是身子一挨到床沿,他的睡意又没有了。
  此时他的酒意又上来了,他拿起桌上的锡酒壶,就着注口喝了一口,发现酒壶已经干了。
  连酒都跟我过不去,想吃的时候,酒壶却见底了!
  他愤愤地想着,将酒壶在桌上重重地顿了一下,然后喊了两声徐枳,却忽然记起,儿子这时估计正在跟张家的人一起用早膳呢。他想到厨下去跟张家的厨子讨点黄米酒喝,可是一想自己刚刚跟张元忭闹了别扭,就不好意思去了。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维渐渐地失去了理性。而且糟糕的是,他的头疼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
  自从十几年前,他因精神分裂,脑子错乱,竟然用斧子猛敲自己的脑袋,致使脑门破裂,血流满面,又用三寸长的铁钉,钉入耳朵,鲜血喷射,他的脑门就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残疾了。
  而这两次血腥的自虐,居然都没有置他于死地,连他自己清醒后,都认为不可思议,是个奇迹。他甚至以为这是上苍眷顾他的天才,不忍心让他猝然离开这个世界的缘故。
   此后,他每次在酒醉之后,行为上就更加变本加厉了,从而最终导致了杀妻的悲剧。但是,那两次暴虐行为给他留下了痛苦不堪的后遗症。每次在睡眠不足时,他 就会头疼欲裂,无以复加,而每当这时,他在万端痛苦中,甚至拿脑袋在柱子,墙壁等硬物上猛烈地撞击,有时直到将自己撞昏为止。
  后来,他找到了权且的解救办法,就是一到头疼时,就拼命地喝酒,而这个法子居然生效了!
  此时他忍着头痛,慌乱地在房间里找起钱来。
  可是,他将可能藏钱的地方都翻遍了,除了几个铜板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跌跌撞撞地来到隔壁厢徐枳的房间。他记得儿子有个贴身的锦囊,不出门时好像都藏在床头。他到床头摸了一下,果然发现了锦囊,打开了,只见里边有些碎银子。
  他犹豫了一会,然而越来越厉害的头疼,让他顾不得多想了。他将碎银子揣进怀里,而后便快步来到后院,从后门出去了。
  徐渭几乎是半跑着来到了离张府约莫一百多丈外的一家杂货店铺,然后急不可耐地使劲在柜台上拍了几下。
  店家,快给我来一斤衡水老白干!
  店家依稀认得眼前的这位连头巾都没戴的怪人。像徐渭眼前这种怪样,任谁见了一次后,一般都会留下些许印象的。店家见他手上没带容器,知道他是要就着柜台喝的,于是便拿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大碗,从大瓮中舀了一勺白干,递给徐渭。
  徐渭慌忙接过来,咕嘟咕嘟地猛灌着,一下子就喝下了半碗。
  他呼了口气,张大嘴巴了一声,觉得身上清爽了些,就拿衣袖抹了抹嘴巴。
  这位先生,听你的口音,像是南直隶一带的?店家趴在柜台上,好奇地瞧着徐渭问道。
  老哥,你说对了一半,我老家就在南直隶再下去一点的绍兴府,就是我朝状元诸大受,张元忭他们那里的人。哦,你还记得嘉靖年间浙江总督胡宗宪吗?徐渭喝了酒后,神志镇定了些,头疼缓和了许多,脑子也开始兴奋起来。
  你说的是胡帅呀?在下自然晓得。
  我当初便是他的首席幕僚徐渭。
  店家虽然不熟悉徐渭的名字,但是对胡宗宪的名头却不含糊,尽管胡宗宪已经因冤案牵连自杀了十五年了。他听了徐渭的话,赶紧缩回脑袋,顾自望着店外。
  店家,这附近可有什么像样些的酒楼?徐渭将半碗酒闷干后问道。
   ……要说上得了台面的酒楼,还得去灯市口那一带。你知道吗,永乐爷爷时候,这灯市口就开市了。那边的一条长街,各种店铺聚集,日里晚间,都是喧闹非 凡的,可谓是灯红酒绿。店家看徐渭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知道他是个寒酸,心里早就好笑了,不过,那里可是王公勋戚,达官贵人的去处,是朝廷开的内市, 极有来头的。只要先生你舍得银子,那里什么没有,哈?
  店家似乎是存心要拿徐渭开涮一下,便从柜台后面踱了出来,热心地给他指路。
  兄台瞅仔细了,你过了国子监街后,继续往南走,过了大隆福寺,到了东安门外的北大街左近,东华门王府街东,崇文街西约二里许,便是灯市口了。
  徐渭听了,也不多说,竟自挥着两袖,就出了店铺。店家赶紧追了出来。
  喂,先生,你还没给酒钱呢!
  徐渭愣了一下,随即便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在店家手里,而后便迤逦往南走去。

  徐渭摇摇摆摆地走到灯市口大街时,已经是巳牌末分了。他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子,正踌躇着要上哪家酒楼去滞留?
  忽然,他看到对面的一家酒楼的楼台上,有一个年过二十的女人正妩媚地冲着他菀然一笑。那女子双眼漆黑,唇红齿白,一张鹅蛋脸,熠熠生辉。她云鬓高挽,身材丰腴,穿着一套翠绿锦缎褙子。虽然已经入秋了,她的手里还执着一把团扇,轻轻地摇晃着。
  徐渭略微呆了一下,不觉有些神思浮动了。他朦胧地朝那女子多看了两眼,竟然觉得她有点像他的早年就已去世的妻子潘氏。
  他看了一眼酒楼的匾额,只见题的是踏月楼三字。
  他心想,此时还是日午时分,这位女子总不会是娼妓吧?可要是良家妇女,却为何独身一人站在酒楼之上招摇着呢?!
  他起了好奇心,身子就像被一只软绵绵的手牵扯着,鬼使神差地就过了街,进了那家酒楼。
  他的喉口一阵干涩,心里充溢着一股按耐不住的欲望,仓促的脚步显得有些虚浮,这使他的感觉显得有点不太真实。
  我清醒得很。他暗地里掂量着。
  他正要上楼,一个店小二来到他的身边,上下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拦住了他。
  这位客官,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踏月楼吗?怎么了?徐渭气哼哼地白了小二一眼,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他明白,小二是嫌他衣冠不整,怕付不起酒资。
  你知道这踏月楼是谁题的吗?小二冷冷地盯着他的发网,告诉你,那可是当今内阁首辅张大人的亲笔题字!
  嘿,这跟我来吃酒有甚么关系吗?徐渭眯着眼睛,倚在楼梯的扶手上说。
  说句爽快话,这里就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你要识相就赶紧走人。
  我要是偏要上楼呢?!徐渭高声说道,眼里都快要冒出火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酒楼里坐满了客人。他们听了徐渭的话,目光都朝这边投了过来。他们见徐渭样子潦倒,然而身上却似乎蓄着一股孤傲凛然的气质,知道是个人物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瞧热闹。
  店小二看着徐渭凌厉的目光,心里也有几分退怯了。
  实话说吧,眼下楼上正有位贵客,他已经将二楼给包了。小二嘴里还在咕哝着,这位贵客,只怕你得罪不起!
  可是倘若我偏要上楼去呢?!徐渭酒劲上来,便挽起了右手袖口,眼神迷离,攥紧了青筋暴突的拳头。
  这时,一边的掌柜看到事情要闹大了,又见徐渭已经有了七分的醉态,就走了过来,笑着朝他抱了抱拳。
  这位先生请了。本店虽然有首辅大人题的匾额,可是并不敢怠慢客人。只是今天情况有些特殊。楼上来的一位客人,想要清静,他委实已经给过银子,包了二楼了……”
  徐渭还要喧闹,只见楼口处款款地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凛然站在上头。他相貌魁梧,眉目英俊,身着一套檀色道袍,气势不凡。
  掌柜的,这里没你的事了。
  男子说着,冲掌柜的挥挥手,随后慢慢地走下楼梯来。徐渭歪着头,倚着栏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徐渭,忍不住高声笑了起来。
  呀,没想到这么巧!——倚照说的没错,方才她在楼台上见到的,果然便是文长兄了!
  徐渭错愕了一下,睁大有点昏花的眼睛,打量着那个男子。接着,他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手,哈哈大笑。
  哈,我这不是喝高了吧?!原来是仰城啊,你可把老哥哥我想死了,我早就想到大房山去拜望你了!你不是在马水口关吗,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京城来的?
  兄长不知,我因来了位朝鲜国的朋友,这些天便陪着他到京城来闲逛。今天我带着他和内子,到这踏月楼来饮酒散心,便吩咐店家将楼上包了。要不是兄长这么一闹,只怕要错过与你见面了!真是幸会!

徐渭错愕了一下,睁大有点昏花的眼睛打量着那个男子,接着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手,哈哈大笑。

“我这不是喝高了吧?!原来是仰城啊,你可把老哥哥我想死了,我早就想到大房山去拜望你了!你不是在马水口关吗,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京城来的?”

“我因来了位朝鲜国的朋友,这些天便陪着他到京城来闲逛。今天带着他和内子到这酒楼来饮酒散心,便吩咐店家将楼上包了。要不是兄长这么一闹,只怕要错过与你见面了!”

这位男子,便是辽东铁岭卫人氏,战功赫赫的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大儿子,时任马水口参将的李如松。他字子茂,号仰城,与徐渭可说是忘年交。

徐渭是在万历五年间从北边的宣化回乡,路过北京时,与李如松结识的。他们之间一文一武,一见之下,却十分投契,如鱼得水。徐渭自从出狱后,难得那样地开心过。这些日子,他便时时沉浸在几年前在京城的那段跟李如松一起相处的曼妙时光。

“自从三年多前京城一别,小弟想得文长兄好苦!”李如松亲热地拉起徐渭的手,笑着说,“小弟自从升任马水口参将,给你去过书信后,便盼眼欲穿地眼巴巴地等着你。没想到你已经到北京来了,真是意外之喜!今天咱们兄弟得好好地吃一场酒,共谋一醉!”

“唉,愚兄到北京后的这些日子,身子不畅,心胸郁闷,正愁没人陪我吃酒呢。这下子可好,竟碰到仰城了!”徐渭高兴地差点手舞足蹈起来,“今天要不是在这里碰上你,我不定过几天就要拖着病体,到马水口找你去了。”

“哈,都怪我不知情,没有及时派人到京城来接你!”李如松一边说着,就扶着酒劲过后,疲沓的徐渭上了楼,“兄长看上去有点憔悴,却是为何?”

“一言难尽!”

两人到了楼上,徐渭四处扫了一眼,只见宽阔的酒楼上,十数张桌台,空无一人,只有右首角落上的一张大桌,摆满了酒菜,却只坐着两个人,一个便是方才他在楼下街对面,看到的站在楼台上的那位妩媚艳丽的年轻女子,另一个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浓眉长眼,脸庞开阔,身表亭亭。看他的满脸通红的样子,似乎已经喝的不少了。

那位女子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近二十的婢女,长相清纯娇羞,低眉顺目的。楼台外面跟楼梯口处,各站着一个壮硕的带刀侍卫,面无表情。

“文长兄,小弟给你来介绍一下。”李如松请徐渭在自己的身边落座了,然后指着那位中年汉子说,“这位是朝鲜国鼎鼎大名的领议政(等同于明朝的内阁首辅)权辙大人的公子权栗兄,他字彦慎,与我是至交朋友。这次他是特意到北京来游玩的,顺便想查看一下我朝武科的情况。”

权栗微笑着朝徐渭点点头。

“——彦慎兄,他便是我跟你提到过的,江南第一才子徐文长了。”

“啊,文长兄,久仰大名,幸会幸会!”权栗略微躬了躬了身。

“仰城的朋友也就是徐某的朋友,咱们干了这盅酒。”徐渭给自己倒了酒,擎起酒杯,对权栗说。

两人干了酒。

徐渭随即移目到那位清艳的女子脸上,只觉得她十分眼熟,却因为一时思维迟滞,想不起来。他有点不自然地望着她,心里嘀咕着。而当他们的目光骤然相触时,女子的脸上又出现了方才在楼上招徕他的那副菀然轻笑的表情。

“官人你看,还是妾身眼尖吧?!我方才到楼台上去透风,大老远地一眼就认出是徐先生朝这边走来了!——虽然三年多过去了,先生的装束异样,不过那精气神,却是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女子靠着李如松的肩膀,吃吃地笑着说。

“仰城,这位是……徐渭被女子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呃,文长兄莫非忘了?她便是三年前我在北京娶的如夫人雪芸呀!”李如松见到徐渭诧异的神态,便搂着女子的腰肢说,“当初我们两人圆房的时候,你不也在场吗?那天晚上你吃得大醉了,朦胧中还抓着雪芸的手,忘情地连声喊着娘子呢!——后来我们才知道,你是将雪芸当成了你过世的夫人潘氏了……”

“唔……,我有些记起来了。惭愧,那天徐某的确有点失态了……”

徐渭再看了雪芸一眼,恍惚记起来了当初的事,脸上顿然便有些发热了。他赶紧尴尬地又喝了一盅酒,一边故意咳嗽了几下。

——三年多前,李如松跟雪芸合卺那天晚上,酒意已高的徐渭,在见了雪芸后,神经突然就有些反常了。因为在他的醉眼里,雪芸的容貌,猝然让他想起了已经去世三十一年的前妻潘氏了。

在潘氏过世后,他对她始终不能忘怀,一时悲莫能抑,就借酒浇愁,不觉从此迷醉了。那天晚上,他在大醉之后,竟然产生了幻觉,将雪芸当作了潘氏,举止有些出格了。

好在李如松知道他曾经有过的病症,只是让人将他扶去歇息了,并没有怪罪他。而次日徐渭酒醒之后,李如松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徐渭自己也将这事忘却了。

此时,徐渭不好意思地端起酒杯,冲雪芸笑了笑,一口干了。随后,他便将自己这次如何到了北京的事,跟李如松三人说了。

“唉,阳和为人严谨古板,不像我这般散漫,因此这些日子来我跟他颇有些龃龉。我正后悔这次贸然上京来了呢。天子脚下,多是达官贵人,衮衮公卿,我与他们格格不入,也是憋着一腔闷气的。即便是在在山阴老家,日子虽是难过,不过靠着给人作画写字,勉强也可度日的。”徐渭叹着气说,神情有些黯然。

“兄长说的是,京师大家之间应酬交往,多是虚文假义,我也是十分反感。既然兄长跟张先生不合,那你不如就住到我的府上来,咱们哥俩性情投合,只管酣畅淋漓。”

“唔,这事再说吧……”徐渭沈吟着。

他知道,倘若此时他跟张元忭赌气,住到李如松府上去,那就太不给张元忭面子了!而且他知道,李如松在北京的府邸,就位于安定门大教场附近,去张府不远,他也暂时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搬出张府。

“既是如此,小弟也不勉强了。不过,今天你是非得上我的住处去,咱们要大醉一场!”李如松大声笑着说。他酒兴一上来,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便端出了豪放粗犷的本色。

徐渭一见,也不再拘谨了,他顾不上雪芸在场,便露出了平素的疏狂之态,干脆将袖子捋了起来,大口喝酒。一边的权栗跟雪芸看了,只是微笑着,也不介意。他们虽然对徐渭知之不深,不过却李如松的性格,了如指掌。

“徐某活到当下,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我平生只交过两位真性情的挚友。一位便是仰城了!”徐渭擎着酒盏,一手拍着桌子,“仰城尽管小了愚兄十八岁,可是你没将我当作老酸腐,对我恭敬有加,因此愚兄也不敢在你面前以长者自居,这是何等快活之事?!”说着,他跟李如松一连干了三盏。

“我李如松能够与文长兄结识,也算是一场大缘了!”李如松看了雪芸和权栗一下,爽快地笑着。

“这么说,徐先生的另一位挚友,便是方才你提到的张元忭先生了?”权栗笑道,他也是个直性子的人,又兼多喝了些酒,因此跟徐渭虽是初次见面,不过也不十分客气,“我听仰城说,张先生是敦睦君子,隆庆年间的状元,曾经帮助徐先生从狱中脱困,有救命之恩,如今更是圣上身边的侍讲。先生能有如此挚友,自然是大快平生了!”

“非也,彦慎老弟只知前些年阳和曾为我脱出牢狱之厄,四处奔走,徐某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不过,他跟徐某的性情,却是大大的不合!”徐渭满脸通红地说,似乎要将这些日子不顺畅的闷气都给倾泻出来,“要说到知我者,今生莫过于梅林公了!”

徐渭说到这里,不觉长长地嗟叹了一声,眼中竟浮出了泪花。

“梅林公便是胡宗宪了。如今在蓟门的南塘公(戚继光号),也曾经是宪帅门下的勇将哩。”李如松见权栗有些不解,便解释说,“南塘跟家父,不但是同僚,更是至交。”

“想当年,南塘跟我也有过深交,他对我是极其钦佩的……”徐渭满脸通红,不无得意地说,“不是徐某夸口,当初我随梅林公在浙江总督军务,多少策略,都是出自我的谋划!”

“因此说了,人端的不可貌相的。”雪芸笑着说,她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请让奴家敬徐先生一杯!”

徐渭笑着一口就干了。此时,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恍惚自己又置身于当年浙闽总督胡宗宪帐幕之中了,运筹帷幄。

毕竟,那些年,是他今生中最为风光的日子。

“徐先生跟胡宪公是至交,这事我也曾听仰城说过!仰城多次跟我提起,徐先生精于兵家韬略。我正想要赴两年后的武科会试,颇想在策论上有所长进,不知先生能否指点在下一、二?”

权栗端着酒盏,看着徐渭的迷蒙的醉眼浅笑着。曾经听李如松提起过,徐渭当年在胡宗宪幕下,出谋献策,指挥倜傥,大败倭寇和海贼的事,本来对徐渭是很心仪的。可是见了眼前徐渭本人这么一副落拓不羁,穷困潦倒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起疑了。

“唔……彦慎,这两天我有些头疼,有关兵家韬略,我们还是改日再聊吧。今天咱们只是吃酒。”徐渭见权栗的口气不是很恭敬,知道他并非出于诚意,便淡淡地说。在别人对待他的心态上,他是特别敏感的。

“前几年,我曾在蓟辽总督谭二华(谭纶号二华)的幕下,呆过一些日子。谭公当年与倭寇作战多时,功勋卓著。可惜他在万历五年便去世了。在下曾经通读过他所著的兵书《说物寓武》二十篇,不知徐先生对该书做何评价?”权栗笑着问道。

“我三年前在宣大时,与二华见过一面,不想竟成诀别。如今,当年在浙闽平倭的诸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想起来真是令人心酸!”徐渭跟李如松说,然后转眼看着权栗,“彦慎,不怕你见笑,你说的二华的《说物寓武》一书,我没拜读过。这书该是他晚年时编撰的吧?”

权栗听徐渭说他连《说物寓武》都没读过,便眉目一耸,心里不觉冷冷一笑。他想,眼前这徐渭果然是个狂人,只会耍嘴皮子,不然的话,如今也不至于落魄如斯了!

李如松见权栗眉目间露出了不屑,便打个哈哈,忙举起酒杯劝酒。

“彦慎啊,谭公成书时,文长兄已经退居山阴老家了。没读过他的书,原是情理中事。”

“啊,那是。徐先生一介文士,原是不屑于涉猎兵书的。”权栗笑笑说,心里对徐渭已经有些漠然了。

“敢问彦慎今年贵庚?”徐渭搔了搔头,斜着眼问权栗。

“虚度四十四岁。”

“唔,徐某比你还少几岁时,正出入于梅林公帐幕呢,督府中军务之事,可没少关顾哩!那时谭二华正在提督福建军务,他与梅林公往来的公文,不少都经过徐某之手……”徐渭不无得意地说。

“哦?是吗?!”权栗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他是个不太将喜怒形诸于色的人,而且才学相当出众,然而在朝鲜政界中的表现,却相当低调。因此他在朝鲜权贵中,颇受尊重。

“文长兄,彦慎兄,依我看,此时日已过午,咱们不如移身到寒舍,慢慢吃酒畅叙,岂不是好?!”李如松知道两人的性子,他见两人的话语有些龃龉了,便打着圆场。

“最好。”徐渭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闷了。他窥透了此时权栗此时对自己的偏见,酒水入肚,随之一笑。

“既然在下不能跟徐先生谈论兵书,而在下又不擅长文章,那么今天咱们只好共谋一醉了!”权栗半是奚落地笑着说说。

徐渭听了,干笑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眼里,衣着华贵,暗蓄傲气的权栗不过是个靠着父荫的纨绔子弟,根本不配跟他谈论兵法谋略的。

这一点,深知他的脾性的李如松当然瞧得出来,因此也不当回事,只是一笑置之。

 

 

3

 

 

徐渭随着李如松出了“踏月楼”。

李如松和权栗两人原是骑马来的。李如松看到徐渭已经喝得摇摇晃晃的,脚下像踏着浮云一般,只好让左右扶着他,上了雪芸乘坐的马车。雪芸性情开放,也不介意,就让徐渭坐在了边上,而让那位婢女坐在中间,她自己则坐在了另外一边。

徐渭的身子贴着那婢女略显丰润娇嫩的腰身,有些不太自然,只好极力往车窗边上靠。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切近地跟女人在一起了,而车上混合着的脂粉味和酒味,又让他觉得晕晕乎乎的。

他的身材一向肥胖,狱中几年不见阳光的日子,又使他的皮肤变得苍白,肉身松垮,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

他瞥了眼那婢女,只见她低着眉眼,半缩着身子,神态显得有点紧张,于是他就将自己的身子收得紧紧的。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碧烟,你往我这边挪一挪,徐先生个头大,别难为了他。”雪芸看到徐渭别扭的样子,就笑着说。

“啊……没事的……”徐渭无意间看了眼身边碧烟的白皙耀眼的脖颈,拘谨地对雪芸说,“弟妹,今天真是凑巧,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我原是不知道仰城到京城来了,更不知道今日他会在‘踏月楼’吃酒……”

“仰城到京城也没几天呢,他也是不晓得徐先生早已到了京城了,不然早就该去拜访你了!”雪芸一手挑着窗帘,望着外面说,“仰城今天本来想在府上宴请彦慎先生的,是奴家想要出来散散心,便寻了这家酒楼的,没想竟遇到了先生,真是幸会!”

“这酒楼名叫‘踏月楼’,倒是不俗,不像那店家那般,只是见钱眼开!”徐渭想起方才在酒楼中被店家挡在楼下的尴尬情景,心里兀自来气。

“呃,这家酒楼原先生意也只是一般的,后来因为当今首辅张太岳张大人到此来过,并且题了一首诗,因此便名声鹊起了。”雪芸见徐渭对中午的事还耿耿于怀,便笑着解释,“首辅大人的诗是,‘今夕何夕春灯明,燕京女儿踏月行。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禁城。’这‘踏月楼’,便是出自于此诗中了。奴家也是慕名而来的。

雪芸竟将张居正的诗信口吟出,倒让徐渭有些意外了。

原来,雪芸生性聪颖,父亲原是顺天府治下的一个知县,她出阁前熟读诗书,因此一向爱慕名士文人。前几年因在逛元宵灯市时,偶遇李如松,被他看上了,就娶她做了二房。

“太岳先生这诗原是应景之作,而且他那字,写的也是平凡。”徐渭随口说道,他是诗书画文样样在行的,因此说这话时,便有些矜持。他曾评论说,自己是“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因此对别人的书法,很少放在眼里的。

雪芸曾经见过徐渭的字,飘逸洒脱,不拘一格,气势奇崛,因此眼前见他如此评论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的诗书,也不在意,只是浅浅一笑。

徐渭说着话,睡意上来,不觉沉沉地睡着了。他的头不经意地歪在了碧烟圆润的肩上,打起了呼噜。

碧烟皱着眉头看了眼雪芸,神情十分窘迫。

“碧烟,你觉得徐先生人怎么样?”雪芸意味深长地笑着问她说。

“他……他跟老爷和权先生好像是两种人……”碧烟低着头怯怯地说,“不过,他们三人有一处却是相近的,他们没有平时围绕在老爷身边的那些官员的矫饰做作,都是性情真切的汉子。”

“唔,没想到你这丫头,眼力倒是不钝呀!”雪芸拍了拍她的手,由衷地笑着说。其实碧烟这话也是她的见解。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

跟她情同手足的随侍碧烟,原是蒙古土扈特部俺答汗的夫人三娘子身边的侍女。两年前,碧烟被三娘子送给了李如松。三夫人对身为长城要塞的名将李如松,甚为钦服。她的原意,是想让李如松纳他为妾的。可惜那时李如松刚刚收雪芸做了二房,夫妻情深意笃,碧烟就只能一直陪侍着雪芸了。

本来,碧烟对一般的文人士子是没有好感的,认为他们只是一些没有血性的腐儒,不过今天她在一边看着徐渭喝酒谈吐时,觉得在他散漫疏狂的外表下,却掩藏着一副执拗刚硬的气度。尽管徐渭在年龄上都可以做她的爷爷了,她对他还是有几分景仰的。

两人正聊着,忽然间,正欹着头沉睡着的徐渭猛地叫了起来:

“蜈蚣,蜈蚣,别咬了,我的骨头!啊呀,娘子,你饶过我吧……”

他一边怪异地喊着,一边慌乱地扯开衣领,搔抓着自己的胸口。

雪芸和碧烟都吃了一惊,碧烟更是吓得缩成一团,紧紧地将身子靠在雪芸的胸前。

雪芸估计他是做噩梦了,便赶紧用劲地摇着他的肩膀。徐渭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睁开眼睛,一口就要咬下去。

“徐先生,是我!你快醒醒……”雪芸也有些惊惶地说。

徐渭瞪着失神赤红的眼睛,气喘吁吁地,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个惊恐的女人,不知所措。

 

李如松的府邸,位于鼓楼与安定门之间的金台坊一带。

这座府第,原是他在几年前购置的。当初只是想作为他们辽东李家的人进京时的下脚之处。

他们李家在辽东一带,经营多年,军功卓著,望隆骄奢,本来是无意在天子脚下发展的。可是自从李如松升任炙手可热的神机营右副将军后,他便不得不时常住在京城里了。因此这座府邸便成了他在京城的落足之处。

李如松和权栗骑着马先到了李府门口,在那里候着。等到雪芸的马车到达后,李如松便让手下先将还有些懵懂、虚弱的徐渭扶下了车,送他进了府门。雪芸在碧烟的扶将下,也缓缓地下了车。碧烟的脸上,还挂着惊恐的神色。

徐渭是在上次从宣大回绍兴府时,路过北京,结识了李如松的。他们两人虽然年岁相差不少,但是却一见如故,性情大为投合,几盅酒下肚,竟成了忘年交了。徐渭因此在李府盘桓了几天,李如松待他如同兄长。

然而,在李如松跟雪芸的婚宴上,徐渭一时兴起,喝得多了,产生了幻觉,导致神经分裂,竟将新娘子雪芸当成了他的头任妻子潘氏,当着一众宾客,抱住她失声痛哭,闹出了大洋相。

事后,胸怀开阔的李如松也不将徐渭的失态当回事。而徐渭本人酒醒之后,也记不得这事了。

然而,雪芸的心里,却始终不能摆脱这个疙瘩。

毕竟,那天的婚宴是她的大喜之日,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做了二房,本来就有些委屈了,因此想在婚宴上要风风光光的。而徐渭的失态,却将婚宴搅得乱成一团,大家不欢而散。

不久后,徐渭就回到山阴的老家去了。她看到李如松对他十分敬重,也就将这事慢慢地给淡忘了。今天中午,正巧她让李如松到“踏月楼”,宴请从朝鲜首都汉城远道来到京城探望他的旧友权栗。她偶然到楼台上透风时,竟蓦然见到了神志略显不清、正没头没脑地晃悠着的徐渭。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在三年多前新婚喜宴上让她难堪的痴颠老头,那天发生的尴尬事,顿时又涌现眼前。因此她便想重会一下这位名动天下的大才子,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都说徐渭是个疏狂傲慢的文士,才华出众。他平生行事匪夷所思,性格畸形扭曲,因此只能借酒消愁,放浪形骸。想我爹爹一生也是恃才傲物,睥睨权贵,因此到头来只是在七品的县官上致仕的。他跟我爹爹该说是同病相怜的落魄才子。倘若他以前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那么凭着他的天纵奇才,我自然会理解、原谅他的作为的。”中午时,雪芸站在楼台上,有意无意间冲着楼下街道对面的徐渭笑了笑,不禁这样想道,“可是,他的疏狂倘若只是故意借酒发疯,想占我的便宜,那就不要怪我不给他和我夫君面子了!……听说他当年因为长期酗酒,造成精神失常,竟然将自己的年轻美貌的第二个妻子给打死了,事后还百般为自己开脱。这等人物,要不就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要不就是个品格低劣,城府至深的文痞!”

在接下来的酒席间,她备加仔细地在一边悄然观察着徐渭的举动,神情,只觉得他醉态昏沉,言辞傲慢,倒没有什么圆滑之处。

在京城他们的府邸中,李如松收藏有几幅徐渭所赠的书画,她不止一次地细细赏玩过,暗地里对他的才情倒是真心地十分钦服。因此,她对他的疏狂姿态,倒也不是很在意的。她想,看徐渭的举止,疏狂中倒是蕴藏着几分自然、清虚的洒落气度,不像是刻意装出来的清高,也就是说,她的夫君李如松并没有看错了人。

她在快要下车时,在车厢中看着被随从扶下车的半醉半醒的徐渭,在车下似乎是无意中醉眼朦胧地搀了一把正挪身下车的碧烟的手。于是,她脑中倏然间闪出了一个念头。

 

李如松跟徐渭,权栗到了大厅中,洗过手脸,喝过茶,徐渭略微显得清醒了些。

“仰城呀,老哥方才有些失态了,不好意思。”徐渭搓着眼眉说。

李如松兴致正高,忙着就让家人安排酒席。

“夫君,今日天色尚早,酒宴不如就摆在后院的‘望鹤亭’中吧?”雪芸笑着说,“那里菊花开得正好,秋意浓郁,大家正好吃酒聊天。”

“啊,娘子说的是。”李如松笑着说,“你就将我带来京城的那罈‘凤城烧锅’开了。”

“可是,那罈酒夫君不是想要送给首辅张大人的吗?”雪芸小心地说。

“首辅大人那边,到时再说吧。”李如松摆摆手,“今日我要好好地跟文长兄,彦慎畅饮一番!”

“如此,妾身就去准备酒菜了。”雪芸说。

李如松三人来到了后院。徐渭果然看到了几只大白鹤,正在塘中嬉水,不时发出嘹亮的唳鸣声。他一下就喜欢上了。

“好俊丽的白鹤!”徐渭忍不住喝彩道。

“这‘望鹤亭’和池塘,是前些时我让人新建的池苑,种植了几株我们辽东的松柏,还养了几只从我们辽东带过来的丹顶白鹤,因此我给取名叫‘望鹤亭’。”李如松跟徐渭,权栗说。

“仰城啊,我看这些白鹤鸣叫声凄厉激扬,啸傲清远,这亭子不如就叫‘鹤啸亭’?”徐渭醉眼迷蒙地看了一会池子,笑着说。

“嗯,好一个‘鹤啸亭’,彦慎,我似乎都听到了白鹤的鸣叫声了!——文长兄这主意好,这亭子此后就叫‘鹤啸亭’了!”李如松听了,猛然鼓掌笑道,“过会儿还请文长兄为此亭子题写亭名。”

“我听仰城说,徐先生擅长作画。你看眼前菊花盛开,过会不知能否请先生作一幅秋菊图相赐?”权栗轻轻地挥着扇子笑着说。

“我在山阴时,曾立有一个规矩,就是从来不为达官权贵作画写字。”徐渭眯着眼睛说,“不过,彦慎远途而来,又是仰城的座上宾,徐某却之不恭,自当奉命。”

权栗笑着谢过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心想,自己本来是想给徐渭一个面子的,没想到一个落魄的老文人,居然还如此倨傲,岂不可笑?!

三人赏玩了一会池苑,便在亭子里落座了。这时雪芸已经让家人安排好了酒菜,先叫碧烟和两个仆人端了过来,摆在亭子中的石桌上。

徐渭似乎已经等不及了,他一把就拿起酒壶,顾自先倒了一盏酒干了,然后眨巴着嘴唇。

权栗见他如此不拘礼节,不觉皱了皱眉。

“还是文长兄爽快。”李如松一边看着,却浑不在意,笑着说。

“啊,果然是好酒!这‘凤城烧锅’入口凛冽,却爽滑不涩,香味纯正,气惯脑门,让人豪情骤生,果然够劲!”

徐渭抹着嘴巴,高声赞赏说。接着,几盏酒落肚后,他睡意顿消,双目熠熠生光,脸色略微红润了些,话也多了。

这时雪芸也过来了,她坐在一边,不住地让站在一边的碧烟,给徐渭添酒。

“我听说,徐先生科场上一直不如意,考了八次,最后还是未能及第。做为一个男子,这该算是人生一大恨事了!你因此愤世嫉俗,鄙视官场,只能将自己的悲愤,借助酒来抒发。”

雪芸娓娓笑说着。这些话,她大多是从李如松那里听来的,此时她直言快语地说出,每个字似乎都敲在了徐渭的心坎上了。

徐渭的情绪顿然被搅动了,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想说些什么,但是面对着雪芸闪烁的眼神,终于没有说出来。最后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雪芸,你何必提起这些让徐先生不顺心的话呢?况且这些事都过了多少年了,徐先生早就对功名之事想开了。”李如松微哂道。

“仰城,其实夫人说的是实话。嘉靖四十年,我在杭州应辛酉科乡試,终是命薄,再次落第了。这是徐某最后一次参加科举。科场落魄的确是徐某这辈子的一大心结,这也是我以为苍天无眼,没有公道的原因。唉,大凡人走到了这一步,不但对自己绝望,对上苍也会绝望的。因此徐某时常垂恨上天,睥睨世态,十分灰心。这几年,我在山阴家中,曾作了四个杂剧《四声猿》,坦率地说,便是徐某自我心境的倾诉。”

“啊,什么时候能否拜读一下先生的这几个杂剧,当然,要是能看到演出更好……”雪芸笑着说。

“唔,文长兄可否将剧本给我,过些时我去请个戏班子,就将这几个戏排演起来。”李如松说。

“如此最好!老哥先谢过了!”徐渭说。

“这么说,徐先生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科场失意了?”权栗插话说。

这两年来,他正在准备着两年后的武举科试。不过,他对科场可没有徐渭这样的投入。对做为朝鲜国正一品领相的第四公子的他来说,科试不过就是走过场,属于应景操作。不用说落第的几率极小,即便是真的落第了,他也不会耿耿于怀的。因为有着强厚的家庭背景实力,他本身对于仕途政坛的兴趣并不大,倒是对兵法谋略等颇为专情。因此,他对徐渭如此刻意执拗与科第之事,颇为费解。

“科场失意让徐某平生抱负,未能得以施展。早些年我也是个胸怀鸿鹄之志的人,但是七次乡试落第,让我的志向逐渐成了泡沫,尤其是在胡督台帐下时,哪怕只要有一次科试走运,我的命运和前途也许全都改变了!我从年轻时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灰头土脸,这种心态,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得到的。”徐渭说到激奋处,脸上肌肉抽搐着,拿着酒杯的手不觉地微微发抖,“不过,我并没有把科场失意,看作是平生最大的憾事。”

“那么,徐先生最大的憾事,莫非是……”雪芸听到这里,顿时来了兴趣,她看了眼李如松,见他也是兴致勃勃地望着徐渭,就接着问说,“莫非是你无意间……徐先生,奴家说的是无意间,误杀了你的前妻张氏……”

李如松有些不满地看了眼雪芸,因为她的这句话,很可能触到了徐渭的痛处。——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因为精神忽然出现癫狂,因而狂怒之下,竟然杀死了自己年轻貌美的继室张氏,从而下狱七年,这事在当时,曾轰动了江南和京城,已经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事了。

然而,徐渭听了雪芸的话,并没有现出尴尬的神情,只是冷笑一声。

“唉,当初我之杀张氏,是处于极度愤怒的癫狂状态中,就像是中了邪一般,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关于这件事,我至今仍然以为那是我家那婆娘咎由自取!我精神失控是一回事,可她私下里偷汉子也是不争的事实。那时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可她才二十出头,又兼我长期寄情于酒,在床第上疏于照顾,致使她红杏出墙。倘要责怪,也就是在这事上徐某没有尽到做为夫君的责任。”

“那么,先生对她竟然连一丝的愧疚之意都没有吗?”雪芸望着徐渭失神的眼睛说。

“你们不知道,我在牢狱中的那七年艰难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徐渭右脸颧骨抽动了一下,“那简直就是地狱!你们要是去过那种地方,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至今都不肯原谅那婆娘了!”

徐渭说到这里,神情气怒,一口气就喝了三盏酒,然后将酒盏重重地在石桌上一磕。

雪芸没想到,徐渭在对待他前妻之死的事上,心肠竟如此之硬!这让她有些震惊。在她看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张氏即便做了什么对不起徐渭的事,那也是因为她年轻,有着七情六欲,而徐渭自己也承认他在情事上,冷落了张氏的,先不说徐渭将她杀了,而且杀了后竟然至今仍然悔过之意!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徐渭,想窥透他真实的内心。

“好了,娘子,你就不要探究徐先生的旧事了。那毕竟是他这辈子的一块不愉快的伤疤。”李如松拿起酒盏,跟徐渭干了,“依我看,文长兄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定然是他的头任妻子潘氏嫂子的过早离世了。前几年文长兄跟我提及此事时,曾经是痛哭失声的!”

“啊,上次我们成亲时,徐先生一时失态,原来便是因了过于思念潘氏嫂子的缘故了。记得那天你喊了好几次嫂子的闺名……”

雪芸盯着徐渭,想看看他对他的这位曾经跟他一起度过五年时光,已经去世三十五年的头任妻子所抱的心态。

据李如松跟她说,徐渭入赘潘家时,他才二十一岁,潘氏十四岁,而且在此后的五年中,他们夫妻一直是一对令人钦羡的贤伉俪,举案齐眉。而潘氏在二十岁去世后,徐渭便堕入了极为痛苦的深渊,他的性情,也开始悄然地发生了变化。

徐渭乍然听到李如松提到了潘氏,脸色猛地一紧,瞳孔慢慢地放大了。他一连喝下了两盏酒,嘴唇搐动着。他似乎极力地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失态,不让自己流露出过分的悲伤。对于他来说,潘氏无疑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暗伤!

李如松见状,后悔自己言辞失当了,于是慌忙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喝干了。

“文长兄,都是小弟多嘴了,我当自罚三盏。”

徐渭按住李如松的手,沉沉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仰城说的没错。其实我家娘子去世后,我也只剩下半条命了!我们两人那些时候,是真心相依为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因此她的离开对我来说,不只是痛苦悲伤的事,而是将我的心给撕裂了,将我的柔情给粉碎了!”徐渭说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又开始发疼了,他拿手扯着头上的发网,脸上肌肉扭曲着,看上去有些可怖,“你们知道吗?我家娘子的去世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恨事,而是从前的那个徐文长也跟着死了!此后那几年的日子,徐某的心境,只能用潘岳的诗来描述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啊,没想到徐先生对潘家娘子,倾情如斯!”雪芸看着徐渭的表情,不像是在装模作样,便感叹着说。她接着随口吟诵了元稹《遣悲怀》中的诗句: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难得夫人能如此明了徐某心头之痛!”徐渭擎着酒杯,又是一声长叹,“唉,其实,徐某平生最遗憾的事,倒不是我的两个女人,而是帮梅林策划杀了王直!”

“哦?”一边的权栗显得有些意外。他知道王直是谁,那可是嘉靖末年的一代海上枭雄!他的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

“那次事件,可是在我头脑清醒的时候做下的,也可以说是那几年我在梅林公帐幕中,留下的最大败笔!我那时仕途失利,真的很想借着梅林公的实力,做一番事业的,但是自从王直事件后,我的心有些凉了。官场中的种种纠结,让我的志向动摇了!”

李如松三人都在认真地听着。

“你们想想看,王直就是因为我的谋略,最后含恨在杭州宫港口被斩首了!这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文长兄,你又不是当时浙闽的主帅,何必为此耿耿于怀?”李如松看到徐渭的神情有些凝重,便忍不住插话说。

“话是这么说,但是始作俑者毕竟是我。后来,尽管梅林公平灭了王直的义子毛海峰因此事在沿海一带趁势兴风作乱,不过在我的脑中,始终驱逐不去王直血淋淋的阴影。”

“徐先生,这跟你后来的生活有关联吗?”雪芸托着下巴问道。

“我觉得后来我精神失常,与这个心病的压力,有着极大的关联。这也许也是个报应吧!”

“可是,王直毕竟是名闻海内外的头号海盗啊。”李如松肃然道。徐渭方才的这番话,让他有些意外。因为,他原先始终以为,帮助浙江巡抚胡宗宪策划捕获海盗王直,应该是徐渭的得意之作,没想到徐渭却为此如此内疚!

“唉,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只可惜真正探入事件的时候,尤其是最后我在了解了王直的为人,以及和跟他本人见过面之后,我的看法就改变了。只是,那时朝廷已经开始介入招安王直的事了,这时悲剧出现了。到了皇上下诏的时候,梅林公跟我都回力无天了。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原先的设想,变成了世人眼里的一场卑劣的阴谋!”

“王直的事,在下在朝鲜也略知一二。至于他的死,江湖上颇有几种说法,徐先生能说的具体些吗?”权栗说道。

“世人对于王直的评价,至今仍是莫衷一是,主要是在关于他到底是‘商’还是‘盗’的分歧上。”徐渭拿捏了一下精神,双目泛光,喝了一盏酒,娓娓道来,“这王直是徽州府歙县人,早先在南洋一带海上,与西洋佛朗机的番人做生意,后来就在浙海做走私贸易。他这人任侠多谋,机巧聪颖,又守信用,因此生意慢慢地就做的大了。可是,众所周知,我朝自洪武爷以来,就是有海禁的,官府不让民间与番人直接通商。然而,与番人通商,获利甚大,因此王直便铤而走险,在沿海一带招聚了一些亡命之徒,暗中与番人来往。后来,因为我朝官军介入干涉海上通商之事,对海商们采取强硬的手段,王海和他的手下眼见就要失去生路,只好勾引倭奴,另外在外海岛屿,制造了一些巨舰,横行海上。王直从此也就成了当时东海一带的武裝海商集团的首领。”

李如松跟权栗对望了一眼,略微沉默了一会。因外徐渭谈到的海患之事,毕竟是被朝廷视为禁忌的话题。

“世人多以为,那些年进犯海边的海盗,多是日本诸岛上过来的‘牢人’,亦即浪人,殊不知那些倭寇的前导,便是王直统领的海盗。”李如松平静地说。

“说起来,王直后来的确跟当时扶桑诸岛的显要人物,有过一些接触。那时,扶桑人对他是十分景仰的。你们不知,他甚至还接受了当时日本九州岛的大名松浦隆信的邀約,受到厚待。松浦隆信与他订立了契约,以九州外海属地肥前平户岛,借与王直做为基地,從事海上貿易。当然,松浦从中也获得了巨大的利润。”

“从商言利,其实也无可厚非。”权栗笑着说。

“是的,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到了嘉靖二十一年,王直在日本平户,私立国号曰‘宋’,并自称‘徽王。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官府便不得不将他视为叛逆了。”徐渭端着酒盏,一饮而尽,“不过刚开始时,王直对我朝,还是抱着极大的期望的。他虽然成‘王’了,不过他心里清楚,那只是一块招牌。因此他和他的手下的行动,还是规矩的。他在沿海各地官员的默许下,通过私市,主动配合官府,平定了不少烧杀掠夺、作恶多端的海盗,维持着沿海的秩序。同时,他也逐渐确立起了海上霸主地位。他的意图,便是想在舟山一带,建立一个繁华的通商海域。”

“其实,那时只要朝廷给予王直一些特权,事情也不至于酿到后来无可收拾得地步了。”李如松叹息着。

“可是不久后,看到浙东百姓踊跃下海,我朝的一些别有用心的官员,便背信弃义,毁掉了他们跟王直私下里的契约。嘉靖三十二年,朝廷派出总兵俞大猷,开始围歼王直。王直吃了几次败仗后,便派遣手下徐海陈东等人,勾结流浪在南九州一带的牢人,与俞大猷决战。双方相持不下,王直便跑到了日本,准备东山再起。而舟山海域的繁华景象,也被摧毁了,浙海的海上通商,遭受了重创。”

“沿海略定,百姓太平,这是好事呀!”雪芸笑着说。

“夫人不知,从此之后,浙海一带便没有了海商的容身之地了。王直自然便从‘海商’,摇身一变成了‘海盗’。而且,凭他的才力,还有在浙东,南九州一带的影响力,登高一呼,万众来聚。他立马就成了浙闽一带商、盗的总领。这也就是后来倭患的来源。”

“以徐先生看来,这王直也是条真汉子了。”雪芸给徐渭添了酒,似乎是不经意地问说。

“是的。你想,本来可以通过海上贸易来促进沿海繁荣的举措,最后竟酿成了可怕的海患,战祸不已,不知消耗了多少的人力,物力,财力。直到隆庆爷时,开了海禁,浙闽一带才慢慢平定下来。这些话,徐某只能在私下里说说,发发牢骚而已。”徐渭喝着酒,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来。

“那么,徐先生说的憾事,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权栗盯着徐渭凄迷的眼睛说。

“那些日子,梅林公在总督南直隶,浙闽等处的军务,负责沿海平倭重任。虽然他在军事上并不懈怠,但是他本人更倾向于通商互市。因此如果王直等人提出的只要能开海禁,他们就将规规矩矩地作为商人。这个承诺,对于梅林公来说,是很有诱惑力的。同时,王直也表示愿意听从我朝官方的节制。有了这些许诺,梅林公便派人诚恳地邀请王直回到大陆,希望跟他詳談招抚之事。王直看到了梅林公的诚意,便欣然回到杭州,等候朝廷的接见

“这本来应该是一桩美事的!”李如松叹息说。

“可正是这时候,一场意外的事发生了。”徐渭擎着酒盏的手瑟瑟地抖着,“王直在嘉靖三十七年春呆在杭州时,却被朝廷派来的巡按御史王本固,瞒着梅林公给设计逮捕了起来。他的这个突如其来的举措,将梅林公与我的策划全都给打乱了。王直当时就辩解说,‘窃臣直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后来,朝廷中三司执意要判定王直大罪,梅林公鉴于朝中各种势力的压迫,不得不违心上书,建议王直罪当诛杀!王直坚决不承认自身有勾结倭寇入侵我朝之罪,他反驳梅林公,‘总督公之听误矣!直为国家驱盗,非为盗者也!’他历数自己在海上剿寇的功绩,同时要求梅林公上达天听,让嘉靖爷开放海禁,承诺他愿为朝廷平定海疆。可是,嘉靖爷终于还是没有放过他,竟于嘉靖三十八年下诏,处死王直!”

“这段公案,李某当时年事尚小,未知详细。原来此中竟有诸多委屈,看来事实与传言之间,大有出入。”李如松感喟着。

“十二月底,王直竟被斩首于杭州府的宮港口……”徐渭目光有些呆滞地说,“——处斩王直时,徐某正在现场。那王直是个重情义之人,行刑时,他的娘子和儿子都在场上。王直与儿子父相拥而泣,场面让人唏嘘不已。最后,王直拿出了一根插饰发髻的金簪,郑重地交给了他的儿子,长叹着说,我简直就没有想到,自己走到眼下的这一步,断头在此地,看来,还是义气害了我自己!”

“不管怎么说,着王直还算是条汉子。”权栗脸上顿时呈现出敬畏之色。

“王直死后,他的娘子和儿子的境况就惨了。他们被赏赐给了朝中的勋为奴,备受折磨”徐渭凄凉地说,“而做为招抚王直的整个事件的策划者之一,我至今仍然于心不安!这也是导致我后来精神出现错乱的最主要原因!”

“唉,原来徐先生的心病,竟是因此而来!难得徐先生竟有此怜悯之心,菩萨心肠!这也难怪先生此后精神不安,数度出现异常状态了!”雪芸听了徐渭的讲述,此时已经有七分相信,三年前在她的婚礼上,徐渭的举动是真心地因了精神失常的缘故了。

“梅林公在劝导王直回来时,确实是信誓旦旦地承诺不杀他的。之后,在朝廷议论汹汹的情势压迫下,他却不敢再坚持己见,放弃了许诺。这是我对梅林公唯一的诟病。而徐某当初要是力劝梅林公,晓之以理,开释王直,或许梅林公会放弃他的初衷的,我朝也不至于酿成后来的倭患了。因为要是王直还活着,他还能约束得住数目庞大的海商,转型成为海盗,与我朝为敌的。而他被处死后,浙闽一带战火不断,民生涂炭,这不能不说是朝廷的一大失误!”徐渭搓揉着眼睛说,“我一直以为,像我堂堂天朝,竟失信于一个还讲些义气的大海商,真是让人羞愧负罪。”

“啊,文长兄,吃酒吃酒。”李如松见徐渭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赶紧端起酒盏劝酒。

“你们不知,当时在行刑时,我眼睁睁地看着王直的脑袋被精光闪烁的大刀剁下的刹那,鲜血迸起约有一丈多高,我差点瘫倒在地。那刀就像是砍在我的脖子上似的!我看到王直大睁着的眼睛,仿佛在充满怨恨地瞪着我。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睡觉时,一闭上眼睛,就似乎看到了王直血淋淋的脑袋,向我撞来……”

徐渭说完,神情沮丧,整个人就像是木雕一般。

雪芸似乎为王直的境遇颇为心伤,蹙着眉眼,长叹了一声,却不言语。

李如松当然明白雪芸的心思。她是个多愁善感、又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不过,徐渭说的这通话,可是与嘉靖皇帝的诏令相忤逆的。李如松做为朝廷命官,自然不好说出赞同徐渭、同情王直的话来,因此只能微笑着,默默地喝着酒。实际上,他始终就认为应该对当初的东南倭祸,实行雷厉风行的镇压策略的,不然,若干年后,日本国倘若通过海上贸易强大起来了,必将对国朝造成极大的威胁。那样的话,明、日之间,到时候难免要决一死战的!因此,他暗地里对徐渭对王直所持的同情态度,抱着相左的意见。

而权栗平时跟李如松闲聊时,也曾十分关切日本国的国势。他认为,日本本州岛的诸侯,如今正处于战国时代,还不至于对近邻朝鲜构成大威胁,但是,一旦本州岛统一在一个实力强盛的大名之下,那么,日本为了转移国内的困境而对朝鲜方面用兵,就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他本来还想向徐渭请教一些对付倭寇的经验的,可是,方才听了徐渭的一番对“海盗”王直绥靖的话,便觉得有些话不投机了。因此,他也只能是默然地喝着酒。

“呀,今日你们朋友难得聚会,怎地忽然就冷场了?!徐先生,权先生,奴家各敬二位一盏。”雪芸看到三人略显尴尬的神情,便笑着拎起酒壶,给他们两人倒了酒。

“啊,今晚咱们的要事,就是吃酒!”李如松笑着擎起酒盏说。

这时,一阵微凉的秋风吹来,亭子外的树木间,飒飒地落下了一些黄叶,飘洒在池塘的水面上,徐渭看那池面时,不觉又多了几分风韵。

他看到,一只正要将头探到水里浸洗的雄鹤,看到了那些黄叶,便吃惊地伸长了脖颈,然后抖动了一下羽翼,猛然凄厉地啸鸣了一声。它的啸声随着风声传扬开来,在阴沉的空中显得清亮而又凄厉悲怆。

徐渭听了,脸色顿时一凛。鹤啸声似乎破坏了他的情绪。此时,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几张满是血迹的脸,先是王直的,接着是胡宗宪的,然后是他的继室张氏的……。几张脸在他的眼前交叠着出现,同时还伴着凄切的悲笑声。

他慌忙使劲用手搓揉着眼睛,耳朵,试图让自己的视力和听力恢复正常。可是,这时他的沉重而又纷乱的脑袋里,却出现了一阵“嗡嗡嗡”的让他的头皮发麻的鸣叫声,他的身上,似乎有密密麻麻的竹签在不住地扎着……

他的眼神逐渐放出了一种异样的光彩。他的瞳孔因为紧张而放大了,他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了。他昂着头,惊恐地盯着亭子上方……

“仰城,我觉得亭子要陷落了!”徐渭大声说。

接着,他听到脸色凛然的李如松张口说了一句什么。那话传入他的耳朵,他听到的是“他要死了”。雪芸也说了句什么,接着轻笑了一声。他听到雪芸说的是,“死了就死了,哼,像他这种人,早该死了”。他听到权栗冷冷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我去拿刀,一刀把他给劈了!”

徐渭惊恐地捏紧了双拳,神情紧张地站了起来。他走到亭子外面,望着夕阳下的池塘,然后慢慢地摊开手掌。他恍惚看到,塘中那几只白鹤,正张着耀眼宽大的翅膀,要朝他扑咬过来……

他双手下意识地挥舞了几下,却觉得那双手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这时,他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脑子一下亢奋起来。他收紧肚腹,嘬起了嘴,朝着池塘里的几只大白鹤,猛地长啸了起来。

他的啸声清越悠荡,节奏抑扬潜转,竟引得池中的那几只大白鹤都张开了翅膀,挥舞起来。

李如松三人见状,一时都呆住了。他们没想到,酒后的徐渭,居然会发出如此曼妙清亮的长啸,既是悲切,又是神奇,扣人心弦!

徐渭清啸过之后,有些筋疲力尽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此时,他的脑子清醒了些,气息也渐渐地平静下来。刚才出现的那些幻象、幻听全不见了。

他看到的是三张惊讶的脸。他稍微理了理头绪,心想,自己方才的表现,显然又是出现了癫狂症状了。还好自己还没有露出狂态,不然,在朋友面前又要丢面子了!

“对不起了。”徐渭望着地上说。

“以前奴家只在书上看到过古人描述的啸声,没想到今天却听到了真真的清啸了!”雪芸笑着说。

“方才徐某失态,让弟妹见笑了!”

 

 

4

 

 

徐渭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的骨头就像都散了架了,酸软无力。他搓揉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此时他最后的记忆,就是池塘中的那几只大白鹤了。至于自己如何到了床上,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喉咙干渴,好像快要冒出火来了。

“水,我要喝水!”他脱口说道。

“啊,先生醒了?”徐渭正要撑着坐起身来,忽然听到床边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先生是要喝吃茶,还是喝水?”

徐渭歪过头一看,只见他躺着的床头边上,站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身碧绿的轻衫,外面罩着一件粉红色的小褂子,低着头,略显瘦削的脸上挂着微笑。他恍惚间记起来了,这女子便是跟自己一起来到李府的那个丫鬟碧烟。

“给我一碗冷水。”徐渭沈吟有些嘶哑了。

“先生刚醒过来,最好不要喝水。”

碧烟说着,便到一边的桌案上,倒了一碗茶递给他。他吃力地坐了起来,一口气就将茶水喝光了。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个屋子显然是一个睡房,屋中间的桌上点着一盏灯,忽闪忽闪的。他又开始觉得有点头疼了。

“碧烟姑娘……你是叫碧烟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双手抓着头,极力地搜索着能记起来的情景,然而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哦,现在该是酉牌时分了,正是掌灯时候。先生已经睡了将近两个时辰了。”碧烟给他掖了掖被子,“先生是在亭子里醉倒的……”

“唔……我记起来了,下午我是在亭子里和你们家老爷,夫人,还有那个朝鲜来的权栗一起吃酒的,后来便晕晕乎乎地不醒人事了。对了,仰城和他的夫人,还有权先生呢……”徐渭怔怔地望着灯光说。

“我家老爷和权先生估计也在休息吧,下午大家兴致都很高,酒都吃的多了。……是太太让我到这里来照料先生的。”碧烟解释说。

“啊,我醉酒之后,没有失态吧,碧烟姑娘?”徐渭小心地问道。他想起了三年多前在李如松和雪芸的婚礼上胡闹的事,担心这次酒醉之后,又有什么乱性之举。

“没有。先生被扶到这屋子时,一躺下来就昏睡过去了。不过,先生在睡梦中好几次都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是我家的潘妤娘子吗?还是王直?”徐渭记起来亭子里说的那些话了,慌忙问说,“记得下午吃酒时,我还提起她了。唉,这人呀,一做了亏心事,心理总是不得安宁……”

“不是他们俩。好像是个张姓的女子,……她是先生的太太吗?”碧烟似是不经意地问说。

“张姓女子……”

徐渭马上就想到了十多年前被他杀死的继室张氏,也就是二儿子徐枳的亲娘,心里不觉得一阵恐慌。他自从在张元忭等人的热心斡旋下出了狱后,便时常地梦见张氏那张充满哀怨的、血淋淋的脸。后来到了北地后,全新的北方风光,使他的心境有了好转,睡眠状况也慢慢地好了些。

只是,几年前一回到山阴旧居后,张氏的形象,又会时不时像梦魇一样出现在他的梦境里,让他的精神开始极度地衰弱了。张氏的阴魂不散,而他自己又没有对伤害她的事迹忏悔过,致使他的思想处于十分困顿的境地。这也是他今年初分别受李如松和张元忭之邀,离开山阴上京的原因之一。

但是,他这次到了北京后,不像几年前那样他的心态获得了调整。张氏的阴影,竟像是跟随着他北上了,她的形象总在他的梦中挥之不去。而且他每次梦见她时,差不多都是噩梦,比如张氏追赶着他,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他一脚踩空,堕落下去。或者是张氏拿着利刃,要将他的心挖出来等等……。弄得他精神十分疲惫不堪,有时甚至都不敢闭上眼睛了。这一切,又使得他不得不逐渐增加酒量,麻痹自己。而增加酒量的后果,却导致了更强烈的幻听幻觉等癫狂症状。

“我是怎么叫唤她的?”徐渭不好意思地问碧烟。

“先生似乎是叫她新娘的,不知先生是不是梦见从前成亲的事了……”碧烟笑着说。

“新娘?”徐渭愣怔一下,随即笑了。原来,他的继室张氏的小名,便叫馨娘,估计他是在做梦时,又在喊着她的小名了。而碧烟却听成了“新娘”。看来,自己这辈子跟张氏真是冤家聚首,纠缠不清了。张氏生前时给他带来了一场差点让他身败名裂的厄运,在牢中苦熬了几年,而死后十多年了,她还是阴魂不散,时常在他的梦中煎熬着他。

“碧烟姑娘,我想吃酒。”他搓揉着干涩的眼睛说。每次在酒醒之后,遇到头疼时,他最先想到的,无一例外的都是想喝酒,只有借助酒精,他才能麻痹自己的脑神经。

“我家太太早料到先生想要吃酒的,她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壶好酒,正在炉子上温着哩。”碧烟笑着到一边火炉上的热锅里,拿起一个锡酒壶,又拿了个酒碗,给徐渭倒了酒。

徐渭接过酒碗,迫不及待地一口气就喝干了,然后舒坦地吁了口气。酒入肠胃,他的肚子热了起来,他的神经也略微放松了些。

“先生下午在望鹤亭,哦,……后来先生改名叫鹤啸亭了,说的那段朝廷错杀了大海商王直的话,奴婢在一边听了,十分感慨,也替王直的身世感到惋惜不已。只是,奴婢想斗胆问一句,不知先生说的那些忏悔的话,可是发自内心的?”

碧烟给徐渭的酒碗添满了酒,随口问说。做为一个婢女,敢向徐渭这般心高气傲人如此发问,看来不单只是她本人的好奇,还有着雪芸的意愿。

“看来姑娘也是个不俗之人。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故面前,徐某的话自然是发自肺腑的了。君子坦荡荡,既是做错了事,何必还要自圆其说呢?!”徐渭对碧烟的冒昧似乎并不在意。他喝过两碗酒,显然又有些亢奋了。

“唉,我爹爹当初也是被我们的俺答汗误杀的,那时奴婢才六岁,亲眼目睹了我爹爹被砍杀时的惨景,至今仍然悲痛不已。后来终于查清了我爹爹是冤枉的,可是俺答汗却始终不愿意认错,这事一直让奴婢耿耿于怀!”碧烟说着,眼圈不觉红了。

“唔……碧烟姑娘,你看上去似乎不像是一般的丫鬟呀……”徐渭盯着碧烟清秀的脸蛋说。他忽然间想起了儿子徐枳。徐枳是张氏的生儿,他当然知道他父亲和母亲间的那段仇怨,尽管当时他年纪尚幼,但是后来,他却没有过分责怪他父亲的癫狂行为。这也是让徐渭值得宽心的事。

此时徐渭望着举止得体,年轻貌美的碧烟,心里不觉一动:要是能够撮合徐枳和碧烟成为一对,岂不是一桩美事!

“啊,先生真真是抬举奴婢了!先生不知,我原是瓦剌国奇喇古特部人,从小就跟着俺答汗的夫人钟金哈屯,是她的贴身侍女。两年多前的秋天,我家老爷携着雪芸夫人去塞外归化城射猎,顺便拜访了钟金哈屯。因为雪芸夫人看上了我,便暗地里要将我讨去,让我伺候李老爷。钟金哈屯出于与李老爷的交情,便忍痛割爱,将我赐送给了夫人。”碧烟低着头,红了脸说。

“你说的钟金哈屯,莫非就是俺答汗的三娘子?”徐渭眼睛一闪,脸上忽地焕发出了一丝兴奋的光芒。

“正是。对了,先生可能已经记不起奴婢了,可是奴婢还记得先生的。奴婢以前曾经见过先生一面。”

“哦?”徐渭一下子来了兴趣。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小姑娘居然还见过他,“如此,你应该是在四年前见过我了?因为那时候我正在我的同乡好友、宣大总督吴兑的帐幕中,策划军务。”

“先生说的没错。那时候,奴婢还在我家三娘子的身边。”碧烟这时看到徐渭情绪稳定下来,也就不拘谨了,“有一次,三娘子应吴总督的邀请,来到宣化做客,奴婢也跟着来了。奴婢就是在酒酒宴间见过先生的,先生不知,那时奴婢就站在三娘子的身后。”

徐渭极力地在脑中搜索着当初吴兑设盛宴款待三娘子的情景,恍惚觉得三娘子身边,似乎有那么一位小女孩,羞羞答答地低着头。不过那时他的注意力全都在美丽,爽朗,乖巧,风采照人的三娘子身上,因此对做为婢女的碧烟的印象,不会很深。

“如此,咱们也算是故人相逢了,徐某当自饮一碗。”徐渭倒了碗酒,一抬手便一饮而尽了。

“奴婢还记得当时先生喝得兴高采烈的,意兴踹飞。后来,你在吴大人和三娘子的怂恿下,当场挥毫作了一首诗。”

“唔,是有这么回事……”徐渭的兴致越来越好了。

“奴婢还将先生的诗抄录下来了呢。”

“啊,难得姑娘这么有心!”徐渭不觉笑了起来,同时心情好转了不少,“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当然记得。”碧烟半仰着头说着,随口就吟诵道:

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貂旄一女郎

  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

“啊,碧烟,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徐渭忍不住击掌说道,随即凝目说道,“那么……后来你家老爷,为何没有将你收房呢?”

“先生应该知道,我家老爷十分宠爱夫人,说是不想再纳妾了……”碧烟羞红着脸,“我觉得,自己能跟夫人在一起就很好了,夫人是个难得的好心肠。说起来,当初三娘子将我送给老爷的时候,我舍不得离开三娘子,还因此伤心地哭了三天三夜呢。”

“唔,你是个重情感的人,真是难得……”徐渭环顾着房间,似乎有些明白了,“碧烟姑娘,刚才是你家老爷让你来照护我的?”

“不是,是我家夫人。”碧烟低着头说,“夫人要我一定要顺着先生的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忍让……”

“夫人干嘛要你顺着我的意?她是担心我脾性暴躁,忽然疯狂起来吗?”

徐渭捺着太阳穴,像是喃喃自语着。他的眼前,不觉又闪过了张氏哀怨的容貌。

是的,他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每当他的精神处于狂乱状态时,他最难忍受的就是受到外在的刺激。那时候,他便会失去理智,无法把持自己。结果就是将自己推到了另一个形象的徐渭,一发不可收拾。

他私下里也曾反思过,当年他失手打死张氏,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无法控制住暴怒,而使用了极端反常的暴力举措了呢?!但是,最后他还是坚定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冤枉了张氏。因为他深知张氏的性格,他认定,她跟她有过接触的那个和尚的通奸,的确是个事实!在这一点上,他是无法原谅她的!

徐渭面对着烛火,深深地吁了口气。此时,他眼里的碧烟,似乎越来越像是一个俏丽的幻影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结发之妻潘氏……

他隐约地知道,李如松可能是看到他至今仍是孤茕一身,就有意让碧烟跟他接近。可是,李如松可能还不知道,他自己这辈子已经不能再亲近女人了……

他下意识地在被窝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阴部,心里一痛。

就在嘉靖四十四年胡宗宪在狱中引刀自尽后,他因此惶恐不安,精神高度惊惧,每天只能以杯中之物维持着心理的平稳。后来竟变成酗酒无度,最后终于癫狂了。

有一次,他曾经用长铁钉钉进耳朵,还用木锤子敲击自己的阴囊,致使睾丸破裂粉碎,阳具至今仍然不能正常勃起。

因此,如今对于女性,他只能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李如松可能不知道他的隐情,也是出于一片好心,率意地要将碧烟跟他撮合在一起,这太让他难堪了!倘若他要是轻薄一点,那不害了风华正茂,生机鲜活的碧烟了?!

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手里继续把玩着酒碗,心里有些烦躁。

其实,那次他发狂后砸碎了阴囊,正是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他跟张氏过床事时,阳具不能正常勃起,因此感到十分沮丧,自卑。最后愤懑不已,终致癫狂,酿成了惨祸。

“先生还需要什么?”徐渭正在痴想时,碧烟笑着问道。

“我只想吃酒。”徐渭搓揉着沉重的脑袋说,“还有,我想过去看看你家老爷醒了没有?”

“你能下得地吗,先生?”碧烟关切地问说。

“我还扛得住。”

徐渭说着,挪身就下了地,套上了鞋子。他整了整衣衫,正要出门,碧烟却让他坐了下来。

她端过一盆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让徐渭擦洗了脸,然后她拿过一把梳子,还有一条紫色头巾,脱下徐渭头上的发网,帮他梳起了头。徐渭只好屏住呼吸,让她整弄着。

“夫人吩咐过了,让奴婢给你换上头巾。”碧烟说。

“啊,我早上匆匆忙忙地出来,竟忘了带头巾了,惭愧惭愧。”徐渭笑着说,“昨晚我吃多了酒,没睡好,早上晕晕沉沉的。让姑娘见笑了!”

碧烟给徐渭扎好了头巾,给他带上一顶黑纱罗四方巾。徐渭照过镜子后,觉得自己精神多了。

“对了,碧烟姑娘,午后我到你们府上后,有人来找过我吗?”徐渭忽然记起来,今天早上自己出门时,没跟张元忭和儿子徐枳打招呼。眼下他们找不到他,肯定要急得团团转了。

“没有。过两天我家老爷就要回马水口去了,听说老爷原先就想聘请先生到他军帐中掌事的。”碧烟小心地问说,“不知先生去也不去?”

徐渭听到碧烟提到这事,便微笑看着她的细长的眼睛,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了。他想,碧烟估计已经知道,雪芸要她侍弄他的用意了。按照《大明律》,做为一个奴婢,碧烟对自己的命运,完全没有决定权,她只能听从主人家的摆布。尽管雪芸夫妇平时对她不薄,但那终究是主仆间的恩赐关系。徐渭当然明白这一些。

况且,他从碧烟怯怯的眼神中,已经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敬畏,那是晚辈对长者的尊重,而不是男女间的那种爱慕。

徐渭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对于女儿家的这层心思,他当然窥得清透。

“唔……,其实这事是年初的时候,仰城来信邀我北上时提到的。我倒是很想到塞上去呆一段时日的,塞上风景,别有兴味!”

徐渭说着,忽然发现碧烟的目光忽然竟有些黯淡了。他知道,她是在忧虑,如果他去了马水口,她很有可能就要长久地侍候自己了。

徐渭心里清楚,上了年纪的自己,真有这么个乖觉的女子在自己的身边伺弄着,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即便他年事已高,又不能再行床第之欢,但是每天有个可人儿跟自己说说话,照料自己的起居,那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享受。这事如果是在两年前,以他的脾性,他说不定会欣赏接受的。

但是,他现在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观的心态了。

这些日子来,他的心境突然地变得异常的虚空,好像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每天除了用酒来填补心头的落寞之外,就是在梦中时常出现的张氏的形象的骚扰了。他的日子过得了无生趣。

他有时也会悄悄地反思:难道自己当初误杀了张氏,就不该承担某些相关的责任了吗?张氏如果真的跟他执意认为的和尚有外遇,那么张氏的出轨,是不是跟自己也有关联呢?这些年,他拼命地在为自己错杀了张氏辩解,找出种种的理由将她妖魔化,不外就是要逃避良心的谴责,将这些年缠绕在他心灵中的那些魔祟驱走。可是,他越想摆脱张氏的梦魅,他的内心就会越发狂躁不安,脾气也越老越大。

“自己跟张氏的年龄相差甚大,也是酿成自己最后杀死张氏的原因之一吧。”他曾经这么痛苦地认为。

“啊,碧烟,你知道老夫今年多大岁数了吗?”徐渭笑着问正忐忑不安地想着心事的碧烟。

“奴婢不敢妄测……我爹爹倘若还在世,大约有四十出头了。”

“哦,那我比你爹爹年长了将近二十岁。”徐渭嘿然说道,“碧烟姑娘,你估计还不到二十吧?”

“奴婢今年虚度十九。”碧烟见徐渭忽然谈起年龄,有些茫然,也有些疑惧。

“唉,你跟我小儿子徐枳的年纪相仿。”徐渭叹了口气,“像你现在这样的年纪,当然不会明白一个老头子的想法的。我徐渭已经是个一条腿跨进棺材里的人了。这辈子该风光的,也风光过了,该爱的也爱过了,该恨的也恨过了,荣华富贵早已成了过眼烟云。在我眼里,我的人生就是一张白纸,我如今只想照着自己的秉性去活着,而不是想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把自己包装起来,四处讨好。”

“我晓得,先生是个不同寻常的奇人……”碧烟怯怯地说。

“哈哈,奇人?其实在更多的人眼里,我不过是个畸人而已!我跟你家老爷十分投合,仰城他也是不讲究虚仁假义那一套的,他是我这辈子难得的一个知己,自从梅林公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遇上这等挚友了!”徐渭说着,激动地站起身来,“姑娘,我想要见你家老爷了。”

“文长兄醒了吗?”

徐渭整饬了一下身子,正要出门,只听得李如松在屋外问道。

碧烟赶紧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外月色下,站着李如松和雪芸。李如松换了一套米色的曳撒便装,腰间佩着绿玉,看上去很精神。雪芸一身桃红褙子,里边是白色秋裳,绾着发髻,欹斜插着一枚碧玉簪,风韵动人。

碧烟慌忙躬身给他们请了安。

“哈,我正想过去看望仰城哩,你们倒来了。”徐渭将他们两人延进了房间,“徐某在府上叨劳了半天,形态不佳,也该拜别你们回家去了。”

“文长兄不必介意。雪芸怕阳和先生和你家公子担心,在下午你睡下不久,就已经着家人到国子监街张府上报讯去了。今晚文长兄便住在我家,彦慎也还没有尽兴呢,咱们正好摆酒畅聊。”李如松笑着说,“兄长睡的可好?”

“唔……,这个只有碧烟姑娘知道了。”徐渭说。

“文长先生不知,我家相公已经好长日子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刚才还挂念着先生酒醒了没有呢。”雪芸笑着说,“怎么样,碧烟没给先生添麻烦吧?”

“啊,是我给碧烟姑娘添麻烦了。”徐渭笑着看了眼碧烟,“碧烟姑娘真个是伶俐、乖觉。”

“她就是讨人喜。”雪芸笑着说。

“对了,小弟跟兄长提起的请你去马水口入幕的事,十分挂念。这事主要就是请你到关上处理文书,参谋军务。不知文长兄意下如何?倘若你觉得身体不便,也可以直说,不必勉强。”

“既是仰城盛情相邀,徐某要是推拒了,岂非不恭?”徐渭笑着说。

“如此甚好。文长兄要带家人去吗?”

“唔……我二儿子徐枳正在准备后年的乡试,我想就让他留在京中,跟随阳和读书。至于我自己,便无所谓了,只要能开心就好。”徐渭说。

“我跟夫人已经商量好了,到了马水口关后,就让碧烟服侍你的起居。”李如松笑着说,“她可是个乖觉的姑娘,特别善解人意。”

“这……还是到时候再说吧。”徐渭看了眼心事重重的碧烟,含糊地笑了笑说。

 

 

5

 

 

 

徐渭随着李如松夫妇,迤逦穿过后院的长廊,来到了大厅边上的东花厅。厅里灯烛辉煌,厅中间已经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旁边一个大炭炉上,搁着一个大铜壶,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酒香。

权栗独自一人正在花厅里,凝神观赏着四壁上的十几幅书画。他见到李如松几人进来了,便笑着说:

“仰城,晚上你就饶了我吧。下午我吃得高了,到现在酒意还没退去呢。”

“哈,别人不知道你彦慎的酒量,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李如松笑着,转头看着徐渭,“况且,文长兄还没尽兴呢。”

“兴是未尽,但已醉了。”徐渭笑着说。

“仰城,方才我观赏了白阳山人(陈淳,明代中期著名画家,长洲人)的这幅《兰竹图》水墨写意,笔法放纵,果然是下笔不凡。”权栗指着壁上的一副长轴水墨画说,“不知仰城能否忍痛割爱,将这画让我带走?”

“彦慎呀,你空放着眼前的一位水墨写意大家不求,却来挖我的墙角。你不知道,文长兄正是当今我朝数一数二的水墨写意画大师吗?”

“啊,是吗?”权栗笑看着徐渭。

他早年就听说过陈淳的名头了,知道他是文征明的弟子,号白阳山人,他的画风走的是文人清隽雅逸一路,用笔喜欢淡墨欹毫,画面有疏斜历乱之风致。在嘉靖年间高手迭出的“吴门画派”中,自成门户。只是他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留下的笔墨殊难见到。而李如松却居然将徐渭跟陈淳相提并论,他不觉微哂了,心下里有些不以为然。

“其实,白阳的画风跟徐某是有些相近的,我一向就瞧不上吴门画派的画士们,这倒不是因为门派的缘故。不过,我对白阳却是例外,我是欣赏他的画风的。在我朝画界中,吴派与浙派一向互相抵牾,时日久了,竟成泾渭。但是徐某从不曾将自己视为浙派人物。倒是近年来,画界中有好事者见徐某名声渐起,便将我与白阳并称,号为白阳青藤,似乎是徐某沾了他陈白阳的名气了。可是,以我自身来看,却是白阳因了徐某的写意画影响力,——他的画风与我有些相近,因他从而便也名声鹊起了。徐某说的,都是实话!”

徐渭说的这通多少有些狂妄的话,把权栗听得差点就要嗤笑起来了。李如松私下里也不敢完全苟同徐渭的话,尽管他对徐渭的画作甚是倾倒。毕竟,在当今国朝的画界中,陈淳的名声要比徐渭响亮。

“既是这样,小弟就斗胆就此向徐先生求一幅花卉写意画,不知徐先生能否赏脸?”权栗心里不满徐渭的狂妄,脸上却摆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想看徐渭的笑话。他自信自己对绘画还是有几分鉴赏能力的。

“彦慎,徐某平时可是不轻易下笔的,除非是到了囊中羞涩的时候,不得已而为之!今日看在你我朋友初次见面的份上,就应允你了。”徐渭抬了抬手,略显矜持地说,“不过,我有个要求,你得先干了三大碗酒,我才动笔,不然休怪徐某倨傲!”

权栗听了,不觉皱了下眉头。饶是他修养再淡定,心里也是不舒服的。要不是看在李如松的面子上,此时他早就要脱口奚落徐渭几句了。

“文长兄,要不小弟就替彦慎干了这三碗酒,如何?”李如松见权栗正沉着脸,呼吸有些急促,情景有些不对头,就笑着打圆场。

“唔,彦慎既然没有诚意,那也省得徐某弄笔涂鸦了!”徐渭冷笑一声,环顾着花厅里摆着的几盆开得正鲜活旺盛的菊花,惋惜地摇了摇头。

厅里场面顿然有些冷落了。

“文长兄,这三碗酒我吃了!”权栗冷冷说着,就去火炉上拎过大铜壶,在酒桌上摆下三个碗,倒满了酒,然后闭上眼睛,一碗接着一碗干了。

“权先生是个爽快人!”雪芸笑着说。

“好,果然爽快,不愧是武士出身的!碧烟姑娘,请备上笔墨、纸张。”徐渭搓着手,对碧烟说。他一边拿过一个酒碗,拎起铜壶倒满了酒,咕嘟几口就喝下了,笑着跟权栗说,“徐某作画时,但凡吃好了酒,意兴到了,下笔便如有神助。彦慎呀,就冲着你这三碗酒,徐某要是下笔不灵光,你尽管将我的手剁了便是。”

权栗因喝得急了,正不住地嗝着气,说不上话来。他听了徐渭的最后一句话,神色一凝。李如松苦笑了一下,也倒了碗酒,笑着干了。

“文长兄这话说重了。”

碧烟取了笔墨纸张,在一边的书案上摆了开来。此时她的心情有些兴奋,她很想亲眼见识一下眼前这位性格乖张的大才子,是如何作画的。

徐渭在花厅里慢慢地踱着,随后在几盆白、黄、粉红的菊花前站住了。

“诸君,眼看中秋近了 ,正是菊花盛开,螃蟹鲜肥时节。我想借花献佛,就以这些菊花为题,作一幅《菊蟹图》。”徐渭看了眼酒席,咂巴了一下嘴唇,“徐某平生嗜好吃蟹,在老家山阴时,颇有些闲人知道我好这口,就送蟹与我,跟我换画,徐某往往欣然而就,两下里得趣。今晚这花厅里的菊花是现成的了,只是没有螃蟹,可惜了!”

“呃,真是巧得很,今天我家厨子在街市上买得通州马驹桥的螃蟹一篓,鲜活可爱,我正想过会儿让厨子蒸了来下酒哩。碧烟,快吩咐下去,让后厨先送两只活蟹过来,给徐先生观摩作画。”雪芸笑着说。

碧烟听说徐渭要拿活蟹作画,嗯了一声,便欢快地跑到后厨去了。

徐渭顾自端着酒碗,不住地喝着酒,一边凝视着菊花,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碧烟拎着一个小竹篓来了。徐渭兴奋地接过竹篓,倒扣在地砖上,只见里面爬出来三只拳头大的河蟹,缓缓地在地上横行着。徐渭拿了支筷子,蹲了下来,像个小顽童似的撩拨着螃蟹,脸上泛着童真般的微笑。

李如松见了,不觉跟雪芸相视一笑。

忽地,徐渭站起身来,疾步走到书案边上,拂了一下宣纸,便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快速画了起来。他的手就像抽筋了一般,然而落笔之处,却让人颇觉意外,只觉得不可能的东西,在他的笔墨运行中,竟神奇般地活灵活现了!

李如松几个人围在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徐渭终于画上了最后一笔,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吁了口气,然后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地就喝了起来。

权栗望着纸上的笔墨渐渐地干了,几朵墨菊就像刚刚采摘下来一样,躺在画面上。而菊花枝干边上的两只螃蟹,则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地,似是要从纸面中爬出来。

权栗愣怔着,张大着嘴巴,说不上话来。

“这画神了!”李如松端详了一会画面,忍不住喝了声彩!

“以前我只听说过徐先生诗、文出众,今日算是见识了先生出神入化的画技了!”雪芸赞叹道,“就眼前这一幅《菊蟹图》,便丝毫不逊于墙上白阳先生的那幅《兰竹图》了。”

“彦慎,你看拙作还算上眼吧?”徐渭端着酒碗,斜着眼,微笑地看着权栗说。

权栗二话没说,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文长兄,我想说的赞赏的话,尽在我的这碗酒里了!”权栗放下酒碗,笑着抱拳说。

李如松于是招呼两人一起入席落座。徐渭看着桌上摆着的七、八盘琳琅满目的菜色,不觉脱口赞叹了一声。

“仰城啊,我当年在梅林公帐幕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山珍海味没少尝过。可今晚你这桌酒席的场面,还是让徐某开了眼界了!这几样山珍,都是从关外带过来的吧?”

“这鹿肉跟狍子肉,可是彦慎特意带来的。”李如松笑着说。

“徐先生,我家相公这次到京城来,原因是他在马水口憋的时间长了,不无想大大开荤一下的意思。晚上奴家让后厨准备了八道菜,你们一定要尽兴。”雪芸看了眼李如松,笑指着中间的一道淡黄色的烤鸭,“这是是我家相公最得意的便宜坊’的烤鸭,色泽光润,皮脆肉嫩,油而不腻,酥香味美。大家快尝尝。”

徐渭眼目一亮,便和权栗出筷尝过了,都是赞不绝口。权栗以前曾经在辽东尝过烤鸭,可哪里比得上“便宜坊”的正宗货色?!

雪芸接着又一道道地将桌面上的菜介绍过了:有福建连江进贡到京的“红蟳煨桂圆”,山东的糟溜鱼片,辽东海参等。鹿肉是烤的,狍子肉则是跟蘑菇一起炖了堂。

徐渭已经好久没吃上这么丰盛的菜了,下箸时不免有些喧宾夺主了。

徐渭,李如松,权栗喝了五六碗酒后,加上下午未退的酒劲,都到了兴头上了。雪芸也陪着喝了几盅,脸上有些发烫,脸色桃红。

“碧烟,你去一下后厨,吩咐厨子开始上螃蟹吧。”雪芸说。

权栗因见识了徐渭当场所作的画,对他便另眼相看了。席间,徐渭兴致甚高,他从糟熘鱼片,不觉又谈起了嘉靖末年在杭州胡宗宪幕中的事。

“想当年,南塘(戚继光之号)每次到杭州城来晋见梅林公,都会带上几篓黄花鱼,海鳗等,给梅林公尝鲜。”徐渭感喟道,“在浙闽沿海,海鲜本来不算什么稀罕物,可是自从起了倭患,渔民们大都不敢到远海打渔,这些海鱼便显得很难得了。”

“对了,徐先生曾在胡公帐幕参谋过军务,而且颇有成就。在下还想向徐先生请教一下,倭人的一些作战习性呢。”权栗把盏笑着说,此时,他的语气谦恭多了,“如今日本国内,正处于战国时代,各守护大名之间,混战不已。据我所知,在织田信长,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强势人物之后崛起的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最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统一日本南北三十六岛。到那时,说不定他们就会将目光盯上大明跟朝鲜了。”

“防患于未然,原是兵家刻意之事!”李如松听了,不觉点了点头。

“权某这些时,时常挂虑这事,也算是未雨绸缪吧。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唔,彦慎这话算是问对人了。倭寇的作战特性,跟我们汉人自是不同的。”徐渭眨着眼睛,目光闪动着,“据我们当时捉到的倭俘,还有一些从倭国逃回来的百姓们讲述,倭寇主要是由一些日本商人变身的海盗,以及一些失去藩主、大名的牢人,亦称浪人组成的。他们劫掠时手段残忍,行动快捷,平时甚为团结,组织性很强,不同于流落在我朝外海的一般的海盗。”

“听说他们的一个团伙,七十余人,从杭州府上岸,饶了一圈,到了南京城下,竟如入无人之境。我朝军防,竟腐败到了如此地步!”李如松愤懑地说。

“倭寇独身作战的能力很强。从武器上说,他们的武器相当锐利。而且他们剑道非常发达,凡是武士,均会剑道技术。他们使用的剑,其实就是长刀。这种长刀长五尺,后面用铜护刃尺,柄长一尺五寸,共长六尺五寸,是东瀛武士使用的独特兵器,凌厉凶狠因此,刚开始时,我们的军队很难对付他们,往往是败多胜少。到了后来,戚南塘,俞大猷等人在作战中,逐渐摸索出了一些经验,这些在《武备志》,《武经总要》等兵书中,都有详细的备述。”

“在我看来,倭人的那些战术还好对付,我大明军倘若经过正规的训练,未必就将他们放在眼里。我顾虑的,倒是他们总体联合作战的特点和谋略,这一点,南塘也没有具体谈及。”李如松谈到作战,双目不禁熠熠发光。

“对付倭兵,应该讲求兵贵神速。倭人作战时以快捷,速战速决见长,因此,我军与他们作战时,就要注意以出奇制胜,以快捷对快捷。”徐渭眼睛有些发直地望着桌上的灯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帐幕中。

“好了,夫君,彦慎先生,你看你们跟徐先生难得见上一面,理应多聊些开心的事,怎地又扯上刀光剑影了。”雪芸笑着给三人添上酒,“打仗的事,过两天徐先生不是要去马水口了吗?那时你们再好好摆乎吧。”

“文长兄到了关上,一定要在军务上多加训导。”李如松笑着说。

“啊,徐某自当勉尽薄力。”

这时,碧烟端了一大盘蒸熟的螃蟹进来了。十几只大螃蟹摆在桌上,发红的蟹壳在灯烛下泛着光,煞是诱人。

“诸位,徐某见了螃蟹就不要命了!见笑了……”徐渭眼中登时放出异彩,忍不住就抓起一只大蟹,咔嚓一下扒开蟹壳,大嚼起来。

 

 

6

 

 

酒席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李如松和权栗都喝得趴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雪芸一直在一边陪着他们,她望着地上的两个酒罈子,不觉暗地里叹息了一声。

权栗由他的两个亲随,扶去西边的客房睡了。徐渭似乎兴犹未尽,还在独斟独酌着。

实际上,他并非酒量比自幼习武,体格健壮的李如松和权栗更能喝,而是如今他的身体对酒精的作用,已经近乎麻木了。他的精神和思维,进入了一种他自己所习以为常的幻觉状态,这种状态尽管在旁人看来是异常的,然而在徐渭自己的感觉中,因为已经成了一种惯性,因此却没有什么反常。这样的定力,无疑是经过长年的酗酒积淀而成的。

权栗走后,,雪芸笑着徐渭的对面坐下了。她估摸了一下,今天晚上,他们三人晚上共喝了约有两罈二十几斤的真珠红酒,而其中以徐渭喝得最多。此时,全身都被酒精裹住的徐渭,他的眼神有点发直了。他似乎正沉浸在跳跃性的兴奋之中,脸上一会儿现出笑容,一会儿又是悲伤痛楚,可就是没有一丝的睡意。

雪芸看着徐渭的神情,禁不住又想到了三年多前,她和李如松新婚的那个夜晚的情景。徐渭在酒宴上,竟将她当作了他的发妻潘氏,或是继室张氏,拉住她的衣袖不放,嬉笑怒骂,癫狂到近乎撒泼。那时她心中又气又羞,要不是后来李如松的解释,她真要将徐渭当作轻薄的穷酸文人了!

这时,她看着徐渭几近病态的神情,心中却不免又起了怜悯之意。

眼前的徐渭,在她看来不再是那个狂妄的才子,而是个可怜可哀的老头。她忽然间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眼前的这位老人孤独,贫寒,一生坎坷,胸中积郁着说不清的悲愤,却又无处诉说,因此他看上去比谁都要任性,倔强,就像一块顽石。

她想,也许在世人看来,徐渭的癫狂和孤傲,既不合时宜,又不可能让人理解。这是他人生的一道败笔,也可以说是傲骨。也只有像李如松这样公子哥儿出身,天性中又具备了豪爽和良善胸怀的人,才会真心地将他视作知己密友。

“夫人,我知道上次在你的婚宴上发生的尴尬的事后,你对我有些偏见。可是今天徐某看出来了,你为人大度,颇有古风,并不跟我计较这事。徐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有数的。我合当敬你一杯!”

徐渭将目光从灯烛移到了雪芸的脸上,他挂着笑,口齿有些不清地说着,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啊,徐先生何必还对那事挂怀?!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去提起。”雪芸笑着说,“不过,奴家对先生和你家张氏娘子的事,倒是挺好奇的。我不知道事情过后,你是怎么想张氏的……”

“唉,那回发生的事,是在嘉靖四十五年。那些日子,真是鬼使神差,至今我仍然不知是该后悔呢,还是该继续怪罪馨娘。……哦,馨娘就是张氏的小名。可我一直是将她视作个不可原谅的淫妇的!”徐渭闷闷地喝了盏酒,看了眼站在一边垂眉顺目,却是满脸困意的碧烟,然后苦笑地凝视着雪芸,“那些日子,我因为梅林公的案事,终日心理惊惧,魂不守舍,疑神疑鬼的,终日离不开酒。我最多的时候,每天要喝上十几斤的黄酒。而馨娘年龄毕竟比我小二十来岁,以她的素养,她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

“是啊,就凭着先生这般心高气傲的性子……”雪芸叹息了一下。

“可能是那些日子,因为我失意呆在家里,花用日蹙,因此对所处的情境十分不满。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我跟馨娘之间,由最初的拌嘴,到后来的大吵大闹,我的神经和情感,实是到了快要分裂的地步了!我由是积怨于她,再加上因我过量喝酒而造成的神志恍惚不清,终致于生了臆病,精神脆弱到受不了任何的刺激,即便是一点小事,我也会将它想象成天就要塌下来了……”

雪芸听到这里,眼睛不觉地一亮。她没想到,酒醉之后的徐渭,居然能说出他之前不愿说的那些话,而且句句都击在了她的心头。

她隐约地也知道些臆病的利害,而由臆病产生的癫狂症,则更可怕了。患者并不知道事发时自己所处的状态,事后又十分的痛苦的。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跟馨娘后来的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其实我就是因病昏了头,又受到了馨娘风言风语的强烈刺激,一时不忿,就忍不住将她砸死了……”

徐渭说话的时候,下沉的眼袋在颤抖着,声音有点悲凉。一边的碧烟一直屏住呼吸在听着,此时不觉惊呼了一声。

“看到馨娘的血淋淋的脑袋,惊惧的眼睛,当时我就惊呆了,脑子也有些清醒了。但是,理智告诉我,我不能醒过来,我必须装疯,我一清醒过来,我就完了……”徐渭的呼吸猛然紧促起来,瞳孔也放大了,他盯着雪芸,叹了口气,“夫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很自私,很无情?”

“徐先生,老实说,是的!不用说我自己也是个女子,我想任何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会责怪你的……”雪芸跟着叹了口气,神色凛然,“问题是事后你自己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你一直想要逃避罪责,这是你的自私的本能。可是,你是否想抹掉存在你心里的阴影呢?如果你内心愧疚,有负罪感,而在人前却摆出一副与事实不相符的委屈,冷漠,那么你的心地就真的是太残忍了!

“夫人说的这些话,句句都戳到我的心坎了!”徐渭沮丧地说,“我因此事下狱时,曾写了《上郁心斋书》一文,提到‘出于忍则入于狂,出于疑则入于矫’,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如今想来,当初这样做无非是就是为了保命,而将自我的良知抹杀了!所以,有时候独自一人时,我也会在内心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的举措,几乎就是个小人了!”

“唔……徐先生,你能真心大胆地说出这番话,可见你的良知并没有泯灭,你骨子里还是个性情中人,也说明奴家看人没错。只要你忏悔了,我想馨娘地下有知,也会瞑目了。”雪芸笑了一下,“其实在我的婚宴上,我看到你酒醉迷性后,抓着奴家衣袖,凄厉地呼喊着你家娘子馨娘的名字时,那种真切的动情之处,是乔装不出来的!也可以说,你当初对馨娘是爱之越深,恨之越切。”

“夫人这几句话,算是点破了徐某的郁结了。我在跟馨娘相处的三年时间里,的确是爱着她的。后来我怀疑她与和尚通奸,疑神疑鬼,也就是因爱而心情过度激奋的缘故……”徐渭说着,倒了一碗酒干了。

“如此说来,先生果然是性情中人。这些年你始终不愿意坦诚告白你对馨娘的爱意,也是让你心情积郁纠结的原因。”雪芸笑着说,“先生吐露了心里话后,估计心情也舒畅多了吧?”

“是这样的。”徐渭吁了口气,“夫人心境纤细清明,洞察至微,为人体贴温婉,与仰城真是天生一对。”

“啊,已经不早了,碧烟,你扶徐先生回房去歇息吧。”雪芸笑看着碧烟说。

“不必了。——夫人不知,徐某其实还有个难言之隐。”

“哦?”雪芸有些意外,她好奇地盯着徐渭。

“我其实早已经是个残疾人了,我指的是……”徐渭不好意思当着两个女人的面说出自己当初自残时,将自己睾丸砸碎的事,但是面对着雪芸要将他跟碧烟撮合在一起的美意,他实在是无法接受的。

雪芸明白了他的话意,脸色登时红了。她和李如松的原意,的确是想撮合徐渭跟碧烟。尽管两人年岁相差太大,但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大才子,身边有个贴心的女人照顾,总是个好事。而徐渭这话一出,就等于是委婉地拒绝了。

“徐某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夫人和碧烟姑娘意下如何?”徐渭想到了儿子徐枳。

“先生但说无妨。”

“犬子徐枳,年初跟我一起上京。他是我和馨娘的生子,粗通世故,年近二十,尚未婚娶。”徐渭顿了一下,“徐某倒是很想跟夫人提亲的,我想让犬子跟碧烟姑娘……”

“啊,这事来的有点突然……,”雪芸有些意外,她笑着看了看一边的碧烟,“只怕碧烟会辱没了徐公子……”

站在一边的碧烟,脸色霎地红了。她抽身去拿了酒壶,低着头给徐渭添了酒。

“我已经知道碧烟姑娘的身世了,又见过了她的乖巧。只怕是犬子高攀了!”

“碧烟,徐先生的美意,你觉得怎样?”雪芸笑着问碧烟。她一直将碧烟看作自己的小妹。

“奴婢的事,都是夫人做主的……”

“那么,这事就容奴家跟夫君商量一下。”雪芸说着,跟徐渭相视一笑。

 

 

 7

 

 

徐枳跟碧烟的婚宴,是在张元忭的府上举办的,这是张元忭的意思。

那天正是重阳节,张府中张灯结彩,院子洁净如洗,摆满了菊花。

本来李如松和雪芸想要在他们的府上举办婚宴的,但是徐渭说了,张元忭是他的同乡,有恩于他,徐枳也算是他的侄儿。而碧烟毕竟是嫁过来的,因此婚事还是在张府举办为宜。李如松和雪芸也就不再坚持了。

那天,雪芸留在北京操办碧烟的婚事,而李如松已于半月前,因为军务回到马水口了。

张元忭对徐枳和碧烟的婚事倒没有什么异议。实际上,在他看来,正处于贫寒中的徐枳能够娶上乖巧、漂亮的碧烟,是个福气。毕竟碧烟曾经是俺答三娘子身边的近侍,又是李如松夫人情同手足的婢女。张元忭原先是一心想要培植徐枳走上仕途之路的。然而,在他跟徐渭的交谈中,徐渭的意思,却是想让今后徐枳跟着李如松,到塞上军帐中谋职,在李如松的幕中中某个出身。这让他微微有些不快。

他觉得,让徐枳从军,等于是废了一个大好的人材了,他看过徐枳的文章,觉得已有八、九分的火候了。在他跟徐枳接触的几个月中,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为人持重,性格内敛,不像乃父的散漫不羁。而徐渭之所以想让儿子从军,可能还是因了早年在仕途上多次失利的缘故。他知道,徐渭因了仕途乖舛,他这辈子的气是消不掉了的。

尽管有些徐枳的前途上张元忭有些不愉快,但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安排这场婚事。就像当年他热渴地四处奔走,将徐渭救出牢狱一样,只要他认定了徐渭是他的大哥,他就将倾力而行。

快近午时时,接亲的队伍大吹大擂地迎回了新娘。

雪芸跟着新娘碧烟一起过来了。她是娘家人的代表。徐渭早就在大门外恭迎着,他一见到雪芸,便不顾礼仪,直接将她引入了大厅,让她跟张元忭见了面。

“啊,是李夫人。冒昧了!”张元忭显得有些尴尬,他是个严谨的人,忽然见到美貌的雪芸,竟然手足无措了。

“久仰张先生大名,奴家这厢有礼了。”雪芸躬了躬身。

“仰城将军可好?”张元忭略微低着头。

“他军务在身,已经先回马水口了。”雪芸笑着说。

 

新郎新娘拜堂之后,酒宴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张元忭带着徐渭,徐枳,一起跟宾客们敬酒。因为张元忭在朝中的名声和影响,婚宴上来了很多官员,大家都身着便服,看不出来官阶。

当经过上席时,张元忭拉着徐渭的手,指着上座的一位年过六十、精神矍铄、身着一袭红色道袍的文士,笑着说:

“文长兄,这位先生便是潘大人了。”

徐渭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拱了拱手:

“啊,久仰印川先生的大名!前些日子,本来想到贵府拜望你的,只是……,唉,徐某这里满饮三盅,以示歉意!”

他说着,一连干了三盅酒。

“文长跟潘某似是同庚的。听说你要到仰城那里谋职去了?”潘季驯知道徐渭提及的是不久前,徐渭辞去到他府上入幕的事。他笑着陪了一盅酒。

徐渭听了这话,有些尴尬。因为之前潘季驯曾经盛情相邀他到潘府做西席的,那天早上他却拒绝了潘季驯的邀约,也给张元忭留下了尴尬。此时,他面对潘季驯的询问,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潘大人,是这样的……”张元忭忙接过话头,笑着说,“文长跟仰城是知交,文长在军务方面,颇有成就,而且仰城去年冬就邀约文长到他帐下入幕了。文长也曾经跟在下提到,他对水利方面的事,不是很熟悉,只怕违了潘大人之意。是这样的吧,文长兄?”

“印川有关水利方面的著作,徐某早已经拜读过了。有些事故的确是欠妥的,那可不是文笔修润的问题。”徐渭正色说道。他说出这话,等于是拂了张元忭替他辩白的意思了。

潘季驯跟张元忭听了,相互看了一眼,都不则声。

“今天是我儿子大喜之日,大家不谈它事,但请吃酒!”徐渭接着说。

张元忭心里不觉叹了口气。

 

酒宴一直持续到酉牌时分,大部分的宾客都离开了,新郎新娘早已入了洞房。。张府的大堂上,只留下十几个客人,他们都是张元忭和徐渭的至交。

潘季驯也要走了,他神情淡定,一副清虚矜持的样子。徐渭醉醺醺地跟张元忭一起送他到了大门外。

“文长啊,潘某有句话,不知你想不想听?”潘季驯看着酒气熏天的徐渭,慎重地说。

“印川但说无妨。”徐渭眯着眼睛说。他虽然自觉有些头重脚轻了,但是脑子还是清醒的。此时,他连“潘大人”和“印川兄”这样的客套话,也给免了。他知道,潘季驯想要说的是什么。

“潘某知道,以你的才气,当今我朝天下无人能及。但是,文长呀,你的性情,却是你的硬伤!”潘季驯说着,还没等徐渭回话,便朝张元忭与徐渭拱拱手,攀上了自己的车子。马车快速地橐橐地走了。

张元忭望着潘季驯远去的车子,叹了口气。

“阳和,难道愚兄的性情,真有何不检点之处?我一向不是那种要憋着掖着的人。”徐渭茫然地望着潘季驯远去的马车,然后睁大眼睛,转头看着张元忭。

“文长兄啊,知你者,莫若愚弟。你要是多点理智,人情练达,你可能早就是国朝独一无二的状元了!”张元忭背着手,仰望着夜空,摇了摇头,“可是,当你真的成了状元,碌碌如小弟,终日供身于皇宫中,又有何趣?!”

“阳和,你的意思是……”

“人生不过是活个明白罢了。我如今也明白你何以终日醉酒了。你醒着时孤独的痛苦,跟醉酒后激情迸裂的痛苦,难道有什么两样吗?!”

“阳和,你这话倒是说道我的心坎上去了!”

“小弟当初拼命要将你从牢狱中捞出来,其实并没有其它的意思,我只想看到,你到底是一只爬行的螃蟹呢,还是一只被囚禁的老虎?”张元忭笑了一声。

“那么,我在你眼里,到底是螃蟹呢,还是老虎?”徐渭抬了抬手,眯眼盯着张元忭说。

“兄长知道,郑玄在他注解的《周礼·天官·庖人》中曾经提到,‘荐羞之物,谓四时所膳食,若荆州之鱼,青州之蟹胥’。蟹胥者,蟹膏也。文长兄,你这辈子不可能成为猛虎了,可你也不会是爬行的螃蟹。依我看来,你我这般文人,也就是个蟹胥罢了。我们这些文士啊,其实就是蟹酱,蟹膏而已!吃起来香,可是,我们却只能寄身于那些横冲直撞的螃蟹壳中啊!

徐渭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执起张元忭的手,兴冲冲地说:

“阳和,你毕竟是我的知音啊!就冲你这话,咱们还得痛饮三碗!”

 

秦無衣 于 Northridge

03/08/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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