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政治：一桩清代杀妻案

今天讲郑小悠书中的第三个案子：海昇杀妻。

海昇，满州正蓝旗，姓伊尔根觉罗；时年32岁，任职从五品的礼部员外郎，兼军机章京；业已去世的父亲最高做到陕甘总督；兄长官至浙江巡抚；姐姐伊尔根觉罗氏，乾隆宠臣福康安的嫡配夫人；家族和当时的首辅大臣、大学士阿桂有姻亲关系，阿桂嫡母伊尔根觉罗氏，也就是说，海昇家族是阿桂的姥姥家？

海昇自幼娶妻乌雅氏，夫妻不合，四邻皆知。乾隆五十年的一天傍晚，海昇让十三岁的丫头给自己点烟，乌雅氏责骂二人有私情，双方遂起冲突，这边骂，那边打，没成想，一脚就踢死了。海昇慌了，把妻子吊柜子腿上，伪装成自缢状。也不敢通知妻的娘家，准备偷偷入殓。乌雅氏的小厮偷跑回主家，告诉了乌雅氏弟弟贵宁。贵宁带着娘家人前来看尸，这边不让。贵宁给步军统领衙门递状，呈明姐姐死因不详，要求官府验尸。

这个时候的步军统领正是乾隆的宠臣和珅。而和珅与阿桂，一个老臣，一个新宠；一个科举世家，一个家道中落；一个文武全拿，一个全靠媚功；一个正面忠臣形象，一个全方位奸臣形象；一个清，一个浊……一句话，这是政坛上的两股势力，正邪不两立似的。

和珅高兴恩，终于有机会，治阿桂了。

按规矩，内城有非正常死亡，应该由步军统领衙门行文刑部。而刑部，之前阿桂之父阿克敦担任刑部尚书十年之久，阿桂此时又分管刑部事务，尚书、侍郎和主要司官，几乎都是他们父子提拔的……咱就这么说吧，接到行文后，不用阿桂打招呼，派出的司官及仵作就会自动的，往自缢那个方向审验——刑部司官李阔、业成额和仵作李玉出场，审验结果，自缢。

和珅一方面让贵宁在步军统领衙门不断喊冤，一面亲自上奏，将此案摆到乾隆面前，并建议将海昇解职，交往刑部审讯。乾隆只好下旨，让刑部再派得力人手前往验尸，并由都察院派员共同前往。

这次刑部派出侍郎景禄、杜玉林，司官王士棻、庆兴四人，都察院派出左都御史纪昀（就是那个铜嘴铁牙纪晓岚）带领崇泰、郑澂两位御使，另调都察院五城中的西城仵作王国泰代替刑部仵作出场。

和前面三位一样，后面出场的七位，结论依然保持自缢。此次的七人团中，纪晓岚职位与资历最高，但阿桂之父阿克敦正是他的乡试座师，且师生之谊甚笃，通家世好。

纪晓岚到了现场，托辞年老眼花，不懂刑名，一言不发。随他来的两名御史自然也是自徐庶进了曹营。刑部那几个都是刑侦名手，但是，越是刑侦名手，与阿桂不是关系越亲近么？验尸结果依然是，自缢。

贵宁继续在步军统领衙门控告。乾隆也没法了，亲自叫过来阿桂。问他柜子腿怎么自缢呀。阿桂说，床档船舱，都能自缢。又问贵宁控告不休如何是好，回说，如虚即应治罪。

乾隆撇开刑部。这次，他改派户部侍郎王文埴、工部侍郎伊龄阿，并借调大兴县仵作第三次验尸。皇帝亲自主持案子，这次验尸官不敢再糊弄，结果是，踢死的。

乾隆恐阿桂等人不服，下旨阿桂、和珅，与初验、覆验、三验的官员，以及刑部全体堂官都到海昇家，公同再验。众目睽睽之下，大家不得不认，确实不是自缢，而是踢死的。再审海昇，彻底招供。

海昇最后被拟为绞监候。这算是加重处理了。

初验、覆验的两名仵作王国泰和李玉，在刑部前枷号两个月，发往伊犁为奴；

初验、覆验的刑部侍郎景禄、杜玉林，司官王士棻、庆兴、李阔、业成额，革职发往伊犁效力赎罪；

左都御史纪昀被乾隆骂作老糊涂蛋，由于人老了，且不懂刑名，着免重罪，从轻改为交部严加议处；随去的两位御使也交部严加议处。

刑部其余四名堂官则从宽降为四品顶戴，仍带革职留任，所有应得养廉饭银公费一概扣除

拿了海昇车马费的书吏、马夫、皂役、稳婆等，革除差役、枷号一个月到两个月不等……

案子到这里，也算完结了。

但是，这个案子，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案子，而是政治意义上的案子。准确地说，是官场案子。所以，并未完。

其一，阿桂可能也不用亲自打招呼，而那些初验、覆验的官员也用不着接受贿赂，案子就会朝着庇护阿桂亲属的方向发展。而乾隆最在乎的就是这个。乾隆自己都说，阿桂可能不屑于跟他们打招呼呢，但是他们主动庇护阿桂，更可怕呀。大清的江山，怎么成了阿桂的自留地了？

其二，海昇是福康安的妻舅，但是，整个案子折腾这么多人，福康安无事，只有阿桂遭遇打击。这应该是和珅与乾隆，刮的小风儿。

其三，参与验尸的刑部堂司官员，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贪腐官员，相反，公认的人品端方、办事精干，他们没有什么媚权与图利之思，而是私情、私恩、私谊。舆论呢，对他们也相当同情与惋惜。

其四，和珅非常感恩户部侍郎王文埴，想推荐他做户部尚书，但对方对和珅十分不屑，又觉对不起阿桂及同僚，案结后，迅速以母亲年迈为由辞职还乡。他的儿子曹振镛后来能在嘉庆、道光年间飞黄腾达，据郑小候说，与此不无干系。一句话，老子人品好呀！

按我现在的观感，法律固然是法律，法不能枉，但法律也不外乎人情。海昇失脚踢死了妻子，本来并不是啥事，结果，演变成这样一场牵涉官场政争的大案来。

之后，阿桂越来越失势，和珅越来越得势。两人同为军机处大臣十几年，阿桂从不与和珅单独交流，一块儿乾隆议政，阿桂也站得老远。汉贼誓不两立似的。

有人想参奏和珅，都被阿桂压了下来，说，你参不动呀，现在不是时候呀。

阿桂去世后，和珅取而代之成为内阁、军机处的双料首辅，全面掌握朝政。一年之后，太上皇驾崩，嘉庆亲政，半月之内，和珅跌倒。而第一参奏和珅的，正是阿桂在刑部的老搭档、海昇案中被降为四品顶戴的刑部前尚书胡季堂……

这才是政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