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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都是世间寻常男女,其实大家都不容易,都逃不过欲望的控制与牵锁,得便喜,失便忧,如此而已。这就比一味批判嘲笑,要高了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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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提起《金瓶梅》,更像个哏儿。“我爱看古典小说。”“什么呀?”“《金瓶梅》。”搞得大家说起来,都得先撇清关系,“我看的是里面的古典韵味,不是看你们想象的那种东西啊!”
东吴弄珠客说过这么段话,很好:
“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所以,《金瓶梅》是面镜子。冲着禁书的人去看,就看见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冲着历史价值去看的人,看见明朝市井生活;冲着道德评判去看的人,会觉得西门庆、潘金莲及其一伙妻妾,都是地道的庸人俗人,肉欲男女。所以教科书会说这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最高明的批判,不是厚此薄彼,而是沉静。《金瓶梅》里,作者躲得很深,对每个人都平平道来,不在言辞中大加褒贬,只让命运做选择。西门庆得意时如何欢笑淫乐,最后如何人死茶凉。潘金莲如何机关算尽,最后这么死法。李瓶儿如何小心翼翼,最后连孩子带自己都没了。宋蕙莲得势时如何猖狂,末了如何就这么没了。所以从头看到尾的人,都会心生凄凉。小一点说,是谈论因果报应,纵欲亡身。
许多明朝小说作者,会怀着“读者看不懂怎么办,我再出来说几句吧”,会怀着“我要讲道理,故事只是讲道理用的”的心情。而《金瓶梅》没有特意讲道理的架势,更多是:
“我就是讲这个故事,其实我是有用意的,但我不强加于你,只是平平道来。你看了,自会有自己的判断。是极高的格调和风范。”
大一点说,是谈论色身无常。中国文学里,是有这种精神的。后来《红楼梦》所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桃花扇》所谓: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最初的色身无常、繁华落尽,都在《金瓶梅》里了。
但如果仅止于此,只是批判,只是冷冽,还不够呢。《金瓶梅》是有悲悯心的。
《金瓶梅》里,李瓶儿算是西门庆诸位妻妾里,比较少生是非的,西门庆也确实宠她。原因嘛,嗯,首先自然是有皮相,美丽娇柔。西门庆见多识广,都要赞美她“好个白屁股儿”,潘金莲听了吃醋,还特意把全身抹白来对抗。再然后,她虽是别人家老婆——先跟了花子虚,又跟了蒋竹山——但对西门庆一贯态度温婉,不只嫁过来,还带了大笔的钱,金钱未必能制造爱情,却能把爱情装饰得金光璀璨,怎么让西门庆不“满心欢喜”?还不提她给西门庆生了儿子呢。在读者眼里,这等感情自然让人不屑:这都是皮相,涉及利益和孩子,一点都没有灵魂之爱的感觉,不像《牡丹亭》这类才子佳人故事,高尚雅致,飘渺真挚。
然而,老舍先生说过句话,大意是:穷人没法算计爱情,情种都生在大富之家。实际上可以换种表述法,即:通常大家认可的爱情,都生在书香门第,因为他们有文化,善于修饰和营造美丽的爱情故事。
可是现实生活里,荷尔蒙冲动者、土豪、色狼、混球,其实也是有资格谈论爱情的。说通俗点就是:一见钟情、鱼雁传书、执手相看,金杯玉盏,可以是爱情;通奸成盗、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吃肉喝酒,虽然道德上未必高明,但也可以是爱情。
还是说回《金瓶梅》里,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这个反应:
号啕大哭,跳得有三尺高,叫的都是些“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
这些言行举止,如今看来,简直滑稽,还带丑角色彩;但设身处地,一个土豪出身如西门庆者,又不是文人雅士,势必无法出口成章。他也只能用这种狼狈的号哭,表达内心的情感。
这里就是《金瓶梅》的妙处。他写这些庸俗男女丑陋的得意,也写这些庸俗男女丑陋的哀伤,但到后来,还是写出了他们的可怜。说到底,他们还是寻常男女,他们面对欲望时多么肤浅地得意,面对悲剧时就是多么直白地哀伤——但好歹也是真诚的。
悲悯心并不体现在滥施同情,而是在其喜乐时,都不加夸饰地诉说。《金瓶梅》便是如此:乍看觉得这些男女声色犬马,肤浅之极;但到他们遭遇悲剧时,也不免觉得感伤,而不会如通俗小说似的,会有“哈哈你们恶有恶报”的快感。
都是世间寻常男女,其实大家都不容易,都逃不过欲望的控制与牵锁,得便喜,失便忧,如此而已。这就比一味批判嘲笑,要高了一筹。
所谓悲悯之心,就在于此。(文/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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