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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秉鐩:杨小楼空前绝后
杨小楼完全是仗着天赋好,能把武戏文唱,有些身段都是意到神知;而在他演来非常简练漂亮,怎么办怎么对,别人无法学,学来也一无是处,所以他的技艺只能欣赏而绝不能学。
——余叔岩:谈杨小楼

  余叔岩是一代宗匠,自视甚高,轻易不赞许同行。他因和杨小楼同台很久,自然是观察入微,一针见血的评赞。笔者对余氏的评赞,钦佩之余,亦有同感。

  台上艺术和台下做人 笔者是出生在天津的北平人,自幼嗜剧如命,最崇拜的就是杨小楼。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这个阶段住在天津,但逢暑假和寒假,必到北平住一个时期,就是为听戏,尤其年底一定听完梨园公会窝头会义务戏,才回天津过年。对杨小楼可以说从民国十一年(1922)就听起,那时他四十五岁,还在中年。不过,他在北平演的时间长,天津偶尔演;而且笔者小时候听的戏,不太有深刻了解,记忆的也不太清楚。直到二十四年(1935)起,笔者到北平读大学,把家也搬了去,这才可以每期不漏、风雨无阻地追着听杨小楼。那时他已经五十八岁了,进入晚境,而艺术更臻炉火纯青。直到民国二十七年(1938)春他逝世以前,这两年半里听他的戏所得印象,就和余叔岩的观感一样,他真是“神来之笔,学不来的”。

  杨小楼自幼坐科“小荣桩”科班,武功根底得自杨隆寿(杨盛春的祖父)和姚增禄,又拜俞菊笙为师。他的父亲杨月楼是著名的文武老生,且有“杨猴子”的美誉,所以小楼年轻时候艺名“小杨猴儿”,当然尽得薪传。他的义父谭鑫培更指点他武老生戏(《战宛城》、《镇澶州》、《宁武关》等)。他还从前辈张淇林、牛松山、钱金福等请益。有这么多而好的师承,再加上他自己的领悟性高,细心揣摩,所以在舞台上,武功是纯熟简练,干净漂亮,以简驭繁,少许胜多。在人物造型的表现上,更是鞭辟入里、刻画入微、细腻传神、妙造自然。在杨小楼以前,就连俞菊笙算上,都没有他这么平均发展集大成的表现。在他以后,不要说无人能和他并驾齐驱,就连学成他一半艺业的人都没有,所以杨小楼在武生界,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过去名伶在广告上、海报上,都要加几个字的头衔,最千篇一律的是坤伶们,都是“绮年玉貌,色艺双绝”。笔者觉得只有两位的头衔加得恰当,一是马连良的“独树一帜”,以别于谭余一派;一就是杨小楼的“国剧宗师”,内外行无不钦服,没有话说。

  本文对杨小楼艺术的评介,当以个人所见他的中年和晚年演出为经,他早年表现的传说为纬。将他在各戏中的优点和特色。稍加分析描述,以就正于方家。

  杨小楼对配角挑选甚精,要求很严,这也是对艺术负责的敬业精神。不过在晚年他对台上合作的同人,态度也缓和多了。在台下,他却是一位恭而有礼的君子,极为谦虚。笔者在燕京读书时,郝寿臣的儿子郝德元,在辅仁读书,常到燕京来玩,因而相熟。他知道我是杨迷,特在“吉祥”后台介绍相识。杨正在扮戏,马上起立,“请您指教”地客气半天。和他说话,他的回答总是“嗻,嗻”,也就是北平旗人对“是,是”的一种客气说法,他因为曾经入宫当差,所以染成了习惯。笔者那时真是惶恐异常,他是五十多岁的一代宗师,我则不过是二十左右的戏迷罢了,“指教?”他指教我,恐怕我还不能十分领会呢!因此,后来也不好意思常到后台去打搅了。现在马齿徒增,几十年来听戏的心得,倒是可以给年轻朋友们贡献点一知半解了。但现在的青年才俊们,却不像杨小楼那么谦虚了,他还以为他会的比你多呢!时代不同了。

  自清末迄今,戏班都是以老生和旦角唱大轴,因为生旦两行的戏多,这是顺理成章的趋势。以武生挑班的,清末有俞菊笙,为时并不太久。自民国以来,杨小楼就挑班以大轴出现了。除了在民国六年(1917)以前,谭鑫培晚年出演,杨小楼位居二牌;和梅兰芳、余叔岩合作时期,偶尔互挂头牌以外,杨小楼从民国元年唱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他一直都以武生挑班唱头牌唱了二十六年,这在梨园史上,占了特别的一页。

  从来成名大角,对配角班底精选甚严,谭鑫培、梅兰芳、余叔岩、程砚秋、马连良、麒麟童莫不皆然。杨小楼挑班二十六年,自不例外,搭他班的名角太多了,容后一一记述。 因为武生挑班,武戏为主,除了二路武生、武净、武旦、武丑这些配角以外,杨小楼还养活好些傍角儿的基本武行,一共有十二位到十六位之多,有名的有侯海林、袁氏弟兄等。

  从前戏班的编制,头二牌是老生和旦角,三牌一定是武生,而武戏占人很多,一般戏院老板们,都视供养武戏为畏途,因为人多而饭量也大。但武生出门,非带几个基本傍角的不可。在此以前,戏班都以武戏列大轴,科班戏亦复如此,后来将武戏唱在文戏之前,也是武戏在梨园史上的一种变迁。

  长靠和武老生戏

  《长坂坡》——这是杨小楼代表作之一,早年、中年在营业戏里演,晚年唯有在大义务戏里才露;而在营业戏里,有点卖老牌子,不用动这么繁重的戏,就能叫座儿了。

  杨小楼的赵云,在头一场夜宿荒郊,保卫家眷。对刘备的念白:“主公,且免愁肠,保重要紧。”除了嗓音嘹亮,面上还带出忧国忠诚的表现。刘备在那里叹五更一段一段地唱,赵云则时而闭目假寐,时而警觉巡视,小楼把胆大心细的保卫责任心,也表露无遗。在见糜夫人一场,非常精彩。时间紧急,对主母须劝她上马,而不能逼迫。在催促中,要保留君臣之间的分寸。等到糜夫人以阿斗交付,刚要接过,一想不对,急忙摆手打躬,惶恐万分。因为赵云此时已猜透糜夫人心意,打算一死以免累赘了。在理智上势所必然;在感情上,他那能忍心致此呢!小楼面上的惶急痛楚表情,套一句电影术语,那真是“内心表演”。等到糜夫人把阿斗放在地上,赵云马上蹉步过去,捡起喜神。那时糜夫人已经跳上井石,“起范儿”要跳了。马上赶过去,这一手“抓帔”,转身跪倒,干净利落,必得满堂彩。但是只武生有功力,糜夫人配合不好也不成。像陈德霖、梅兰芳、尚小云、魏莲芳、芙蓉草几位给小楼配演糜夫人,都合作得天衣无缝。这个诀窍是青衣在这一场上场以前,就要把帔从领子那里就往后穿,也就是在里面褶子上套得松一点。在与张郃跑箭圆场完毕,受伤等赵云上来相遇时,一直要保持松套着帔,而帔和里面褶子的水袖也要套得有点距离,不能扯在一起。等到放下喜神,转身向后,跳上井台时,很快地把帔解开,等赵云手到背上时,一按,一捻,而旦角已经双手往后平伸,一抓就下来了。说了这么些字,其实,只是“说时迟,那时快”一两秒钟的事,“抓帔”就美满完成了。没有火候的旦角,没有准备工作,往往武生抓上,而挣扎两只袖子半天,那就是“脱帔”了。再有没经验也不打算学好的旦角,为图省事,上场就把帔脱了,披在褶子上,那更荒唐了。好像糜夫人未卜先知,就知道必遇张郃,必受箭伤,必逢赵云,必然有井可跳,以备他抓,这个旦角就不配演糜夫人了。 在得青虹剑之前,小楼的与曹将交战,表示出未用全力。因为身上怀揣阿斗,未便以死相拼。得剑以后,决定远者枪挑,近者剑砍。这才奋起神勇,大战曹兵,显示出大将军的八面威风,也就是赵子龙夸耀一世的“在长坂坡前杀得曹兵七进七出”。这些地方,小楼都演得极有层次。

  有时候在义务戏中带《汉津口》;多半是王凤卿的老爷,小楼的赵云,除了多几句摇板的唱以外,在说糜夫人落井经过:“……方才公子在身边啼哭,这般时候,不见动静,大略性命休矣。”此时,面带严肃狐疑。刘备念:“快快打开来看。”小楼念:“为臣看来。”仍然面带紧张。打开一看阿斗健在。接着:“咦!他倒睡着了。”此时脸上,由惊而喜,马上满脸欣慰之色,然后交与刘备:“主公请看。”在恭谨之中,稍露一点邀功的得意神情。就这一瞬间,把赵云的心情变幻层次,表现得细腻万分,称之为“活赵云”,绝不过分。

  《战宛城》——这是武生和老生两门抱的戏,张绣这个角色,杨小楼与余叔岩称为一时瑜亮,各有千秋。一来二人都有其基本功力,二来两人都得过老谭的指点。在杨余合作和大义务戏里,两人还合作过这出。杨小楼则饰典韦,这里只谈杨的张绣。

  小楼这出,在武打上没有什么特别出色,只是与典韦等开打紧凑而已。在文场子上却精彩百出。头一场,闷帘一句“回操”,然后由校刀、火牌、张雷二将〔风入松〕牌子引上。虽然与贾诩商量“破曹的高见”,却是志得意满,自恃武力,不纳贾诩的守而不攻之策,一意出战。战败以后,见贾诩面带愧色,“悔不听先生之言……”,因此,议论降战,虽然张雷二将仍然主战,张绣却纳贾诩建议,投降曹操。此时对贾较为重视,与开始的漠然态度不同了,小楼演得有分寸。曹操进城以后,校场观操,典韦、许褚与校刀、火牌交战。二人大胜,此时小楼的做戏机会来了。一方面羞愧难当,急把兵将们赶下去;一方面对典韦、许褚表示谦逊,心情凝重,误撞二人。虽然连忙打躬谢罪,却仍保持主帅身份,不狼狈,不过火。到家院来报:“今有一伙兵丁,将太夫人抢了去了。”张绣一方面责老仆糊涂,再去打探;一方面自言自语,疑是曹营所为。小楼此处“备马伺候”叫起来,有四句西皮摇板。后起武生有的没嗓,有的不会,大多马去不唱了。原场见曹,更是精彩。先听说“丞相尚未起床”,就开始面色转变。见曹以后:“啊,丞相,这连日的劳倦,睡卧安否?”字斟句酌,探询的心情,都在嘹亮的念白中表达出来。等到春梅打茶来,见面一惊,春梅回头就跑,张绣一望两望,曹操中间遮拦,曹操必是侯、郝,春梅必是小桂花、赵绮霞,三个人身段地方好极,台下必是满堂彩。此时小楼表情,已然知晓邹氏被曹操抢来,由证实,而气愤,而忍住。接着曹操进一步要和张绣以叔侄相称,借此试探张绣。小楼把张绣那种一忍,再忍,不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心思,曲曲传出,一丝不苟。最后刺婶,则气愤填胸,把兵败、被辱的一腔怒气,都发泄到邹氏身上。所以,念白上虽然有点咬牙切齿,然而观众们不嫌其火,而更欣赏其表现得当。 这出《战宛城》也是杨小楼的招牌戏之一,在营业戏和义务戏里,都经常演出。他逝世前最后一场戏,就是《战宛城》,与郝寿臣、小翠花合作,是义务戏。前场还有尚小云、荀慧生《得意缘》等。地点在北平西长安街新新戏院,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十月底,演完就因病休养,于翌年春不治而逝世了。

  《冀州城》——这戏的马超,杨小楼演来抓紧“悲愤”两个字。此剧剧幅虽然不大,可是唱和摔很紧凑,非有好功底不可。一般武生不怕摔,就怕唱,不用说没嗓子,就是有嗓子,摔完了也不搭调了。但杨小楼这一出的特点,就是两者兼顾,而且唱出悲愤的气氛来,他不但摔硬僵尸,迟月亭马岱,也照摔抢背不误。老伶工们的忠于艺术,令人钦敬。

  《挑华车》——武生繁重之作,杨小楼盛年演此,笔者没有赶上。民国二十五年(1936)冬,我们一群捧杨的集团,除了在“吉祥”订有常座以外,有时还特烦唱几出戏,如果实现再包几排座儿请客捧场。有的戏他答应了,对《挑华车》他老不肯答应,怕累不了。那时笔者要去天津办一点事,没实现就耽误一期不听。先去天津吧!没想到小楼又答应演出了,友人赶快打长途电话相告,于是笔者赶紧在演前赶回,听完了,再继续去天津办事。

  《挑华车》的高宠,有四场戏最重:“闹帐”、“走边”、“大战”、“挑车”。杨小楼的高宠,在“闹帐”一场最好,神情是有勇无谋的高王爷,表现是意气用事的讨将令。不但白口爽朗响亮,那一拉云手,一转身,小动作边式美观,令人鼓掌不绝。“走边”也是手眼身法步,处处考究,不过稍为简化一点。“大战”和“挑车”,因年岁气力关系(那年他五十九岁),就有点力不从心,点到而已了。但与杨春龙饰的黑风利打得很严。演完,我们捧杨团特别兴奋,专程到后台去道辛苦,而吉祥园也卖个满堂。

  《麒麟阁》——这是昆曲戏,秦叔宝的故事,杨小楼授自张淇林。他饰主角秦琼,挂黑三、扎黄靠,身份是落魄英雄。夜间张紫烟来访,张紫烟例由赵芝湘扮演,因为别人不会。杨林是由武净饰,钱金福、宝森父子都来过。此戏又名《三挡》,就是秦琼三挡老杨林。小楼这出以曲牌唱得好,功架身段美观取胜。不过,曲高和寡,卖个名贵,不常贴演。

  《宁武关》——这又是昆曲,是《铁冠图》的一折,属老生戏,这出也是杨小楼、余叔岩各有千秋,也都得过谭鑫培的指点。小楼这出也是黑三、扎红靠,但却把握住周遇吉儒将身份。第一场周母、周妻、周子先上唱〔浪淘沙〕,表白已毕,小楼的周遇吉由随兵(马童)引上唱〔杏花天〕:“败北非因畏敌狂,虑萱堂依门凝望。”因为这是紧接“对刀步战”,兵败回来,一上场就面色凝重,一副愁容。见母以后,却又展眉。等酒筵摆好,周遇吉说看酒以后,唱一大段〔小桃红〕,头一句是“擎杯含泪奉高堂”,小楼真把那“含泪”两个字的情绪唱出来,也表达出来。等到周母看出儿子心情,说破以后。周遇吉这才说出贼兵势盛,宁武关旦夕必破,自己必然战死沙场,回来别母,因不能保护母亲,寸心如割,一大段白口。小楼念得凄凉而悲壮,十分感人。周母然后也有一大段说白,阐明忠孝节义。最后以撞死相逼,才把周遇吉逼得上马出战。接着周妻自刎,周子触阶,周母命周仆放火,自己跳火,仆人也自刎而死。所以这出戏又名《别母乱箭》或《一门忠烈》。下面周遇吉上,回望火光,唱一段〔蛮牌令〕,连唱带做,身段繁多,小楼把一个忠臣孝子的情操,充分发挥表现。截止这里是“别母”,下面上左金王、射塌天,以及李自成、李过上来武打场子,并不繁重,再一场就是乱箭了。周遇吉身中箭伤,鞭打李过左臂以后,便拜谢圣恩,拔剑自刎了。

  《宁武关》是一出名贵的身份戏,从多少年前就很少见,因为不但主角难求,配角也都难找。笔者是在二十五年(1936)八月底在吉祥园看的,此戏只看过一次,也是我们所烦演。除了杨小楼的周遇吉,一台都是老角。周母这个老旦很繁重,连唱带念带做,非好角不成,班中老旦不会,由管事方宝全客串。他是唱老旦的,但已息影改业管事了,为这出戏,重登一次舞台。周公子是韩金福,周夫人是律佩芳(他青衣小生都唱),老院子(周仆)是李春义,随兵(马夫)是王福山。郭春山饰土地,在周家一门火烧之后,有一场上土地赞叹,他戴着土地脸子,做身段,能表达出惋惜的表情来,台下掌声如雷。最资浅的是刘砚亭,他饰李过(即一只虎,后来被费贞娥刺死的那一位)。

  《湘江会》——是武旦的开场戏,搬演春秋时钟无盐和吴起的故事。二十六年(1937)初,杨小楼和尚小云商量,打算排一排这出,二人合作。尚小云原学武生,艺名尚三锡,后来才改为青衣的,所以对演武戏有瘾,欣然乐从。两个人排好后,就在吉祥推出了。杨小楼的吴起,扎白靠,尚小云钟无盐,扎粉靠,两个人打一套绣鸾刀对花枪,倒也功力悉敌。郭春山饰齐宣王。这出戏没什么特色,就是把开场戏变成大轴,由头牌合作演出而已。卖个新鲜,就演了这么一次。

  《白龙关》——又名《下河东》,也是架子花脸的前场戏。杨小楼喜欢这种老戏,他就和郝寿臣排了,还常唱。杨饰呼延寿廷,郝寿臣饰欧阳方,邱富棠、范富喜都来过呼延之妹。小楼在被欧阳方足踢时,还走个抢背。全剧并没有多少事儿,演这一出戏时,一定还“带”一出(即演双出)。

  《青石山》——武戏里的吉祥戏,杨小楼常在正月初一贴演。他饰关平,卖的是功架大方稳练,开打并不太多。最好看的一场是与周仓两个人走“四边静”,念牌子“奉帝旨,下九霄……”要手眼身法步面面顾到,地方尤其要准,这就看火候了。配以钱氏父子的周仓,画面美极。与余叔岩合作时期,叔岩来吕洞宾,码列大轴,但前面杨、余要各带一出。

  《贾家楼》——也是杨小楼爱在正月初一演的戏。他饰唐璧,起打是一打一散,从上场升帐到散戏,小楼在台上不过十五分钟。但他必带前面贾家楼结拜,郝寿臣饰程咬金。程咬金在别的戏里都是小花脸扮,唯有在这出戏的是变格,花脸扮,勾绿瓤子碎脸,戴红扎。杨小楼在初一白天唱《贾家楼》,不为别的原因,歇工戏而已。因为在平常日子,这出戏实在不够大轴的分量。

  短打戏

  《连环套》——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而且是流传甚广、脍炙人口的一出。因为他灌的唱片以这出为最多,“高亭”、“长城”、“胜利”都有。但是戏迷们从唱片里,只能领略到他的唱、念、声口;对台上的精彩表演,还是百闻不如一见的。 杨小楼的黄天霸,先说扮相,在英俊里透出精明仔细来。头一场“五把椅”,上来念诗“丹心灭寇扫残奸”。“扫”字高挑,这一句就有好。五个人表白已毕,二堂传点,大人升堂。圣旨下,读旨时跪听宣读,他面向里跪,背部向外。只见他头部轻点、微摇,最后头不动了,而盔头上的绒球秃秃乱颤,把天霸闻旨的内心激动,有层次地一步一步表现出来,每次台下都是满堂彩声。然后改装辞别施公,“谢过了大人恩海量,……”四句流水,高唱入云,又是掌声。下面摇板两句,到最后“……再问安康”,拖个长腔,必然凉调,而必然得彩。别人凉调不得倒好,也不会落正好,而杨小楼却荒腔凉调得正彩,梨园史中也只是他一人,原因是观众觉得悦耳,就不顾凉调不凉调了。下面巴永泰过场,在十里长亭相会。小楼有一个身段,一条腿站在台中央,持马鞭抱拳四面转,快极,好看之极。谒彭一场,因急欲一询究竟,报门以前,忘了卸却佩剑。经朱光祖提醒,马上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惊一愧,再含笑致谢。一瞬之间,把这几层表情,都顺序表示出来。报门时:“报!镇守海峡,虚职总兵,漕标副将,黄天霸(一顿),告进。”字字有劲,清楚入耳,又是彩声。当彭朋责问他盗马贼人一事,天霸回禀:“想当年先父在世……大人详情。”一段白口,激越快速,申明冤枉,虽然面朝里跪着念,却仍使观众听得清楚明白,这就是有中气、有念白的基本功夫。否则你多么用力气念,观众也听不清的,这就是火候。彭公接念:“梁千岁赏限一月……与你担待担待。”一段,天霸向彭朋谢恩,前趋请安三翻儿,彭朋也退让谦谢三翻儿。杨小楼和标准彭朋鲍吉祥的双身段,那份紧凑漂亮,到此必获满堂彩。下面回到馆驿,对计全、朱光祖等人告知原因,定计扮作镖客,入山私访,念对儿下,这算头本。

  二本《连环套》从贺天龙四头目上场起,闻喽兵报信,下山掳抢。接着黄等一行,斜一字上,黄念“众官兵,穿山越岭而过”。原场遇贺天龙有场对刀,简单明了。到贺天龙打败,黄天霸问他为首之人,报出窦尔墩以后,仍然作势要杀贺。又经朱光祖提醒,此时小楼马上恍然大悟,急改笑脸,手搀贺天龙:“兄台请起。”把黄天霸的反应迅速,刻画得入木三分。下面拜山进寨,与窦尔墩的挽手而行,窦有点角力,天霸却微笑着,用力应付不露骨,不过火,小楼都表现得恰如其分。

  拜山的唱和念,大家都听过唱片,不必细表。见马后的问窦尔墩:“此马能行?”“快得紧!”边念边做,眼光四射,伺机抢走。等到“待某乘骑”时,急忙前奔作势要上马,小楼这个身段也非常美妙。岂不知窦尔墩也是处处提防,虽然好整以暇地答话,却早了一步,使大头目把马牵下去了。

  “盗钩”一折,当天霸发现腰牌、钢刀不见,顿起疑心。朱光祖一进门,马上抓住就问。甚至朱光祖拿出双钩,还冷静地问计全:“当年李家店比武可是此物?”把黄天霸那种过分精明,易起疑心的个性,小楼也表现得使人一览无遗。最后,经朱光祖说服窦尔墩,窦在献出御马,自请王法上绑,下场以后。天霸向朱光祖三次地赶上一步道谢,小楼这一场的演法,就比谒彭那一场的三谢稍有分别了,前者是恭谨而庄重,后者是平行而快速了。

  总之,杨小楼把黄天霸这一个角色演活了,不但在《连环套》里成功,在黄天霸别的戏里,也莫不成功。

  《恶虎村》——杨小楼短打戏的又一代表作。在谈杨小楼这一出戏的优点之前,先谈谈有关这个剧本的传说: 相传有清中叶,有位唱武生姓沈的,受了盟弟诬陷,身入牢狱,不胜愤恨。在狱中拿骨牌解闷时候,就慢慢构思,编出了这么一出《恶虎村》。表面上描写黄天霸忠义,搭救施公。暗含着讽刺他出卖盟兄弟,假仁假义。武打套子新颖紧凑,与一般武戏不同。在最后一场,黄天霸焚庄已毕,尚再三哭叫兄嫂。王栋在旁边催他:“我说老兄弟,人也杀了,庄院也烧了,你倒是走哇!”在不耐烦之中,皮里阳秋地讽刺天霸假惺惺。而且在前边定计之时,王栋也有两句白口:“……拿住濮武二位,千万不可伤害他二人的性命。一来看他去世先人;二来你们是冲北磕头的把兄弟,若是伤害他二人性命,绿林之中,就道兄弟你不义气啦。”是编剧主旨的画龙点睛。因为用骨牌设计布局,所以这出戏一共用了三十二个人。这位武生出狱以后,扔操旧业。因为武打套子新颖,情节也好,《恶虎村》就此大红,而流传至今,是短打武生一出有身份的大武戏。

  杨小楼的黄天霸,在这出里武功卓越之处,一是走边那一场,出来的飞天十响,就如疾风骤雨,令人目不暇接。念诗“仁义礼智信为高……”那四句,边念边做身段,手指脚画,左右旋转。身段在繁多而均衡里,透着边式漂亮。再有就是和郝文一场开打、夺刀,紧凑得真是风雨不透;其实大部分的精彩还在神情、做派、念白上。

  与濮武步行进庄,途经三义庙,用刘关张将今比古,是窥探濮武二人口气。因为天霸原不打算进庄,就因发觉濮武二人待他较平常冷淡,这才临时赶进庄来的。而一方面拉马,一方面赶向前去,嘴里还念着“二位仁兄慢走,小弟来也”。就这在小边外面,和大边里边,往返的连念带走身段,就得满堂好儿。

  进庄告辞出门,发现驼轿,心中已然明了施公在此,却还要保持镇静。只这一段戏,就把黄天霸的机警、精细、权变,全都刻画出来。后来打濮武不过,就要掏镖,虽被王栋拦阻,但是那种恼羞成怒、内心交战的情绪,也都从面部表情上,透露无遗。看了杨小楼这一出,那真是叹为观止,最佳享受。

  民国十七年(1928)初,杨小楼把《恶虎村》前边的情节“酒楼议事”、“公堂辞差”,加在《恶虎村》一起唱,改名《江都县》。前两场戏,有流水和摇板的唱工,仍卖神情、白口。晚年不欲多累,就还是只唱《恶虎村》了。

  《落马湖》——又是出黄天霸的戏。杨小楼在这出戏的武场子,不必细谈,单说拜访褚彪那一场,杨小楼在和褚彪的问答里,把黄天霸的焦灼、渴望,打听施公行踪的心情,充分表达。当褚彪念到:“想老汉保镖多年,旱路的英雄,并无人在交界胡为。大人若被他人擒去,老汉吩咐一声,谅他们不敢。只是水路的盗寇么,……老汉就不知了。”小楼急念:“这个……”接着褚念:“呵哈哈哈哈,我倒想起一家来了。”小楼忙把椅子往前稍拉近一点,急问:“是哪一家?”那种急切之情,溢于言表,而做得自然,绝不过火,这就是以身入戏。就凭这个小动作,立刻博得台下彩声。还有一出黄天霸的戏《殷家堡》,小楼也演得无懈可击。总之:长靠戏,杨小楼演活了赵子龙。短打戏,杨小楼演活了黄天霸。

  《武文华》——本是武生开蒙短打戏,戏也不大,杨小楼是在与尚小云合演《湘江会》时,带这么一出。时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初,尚小云、郝寿臣、刘砚芳,还带一出《法门寺》。杨小楼的万君兆,走边一场,还走虎跳,那时已经六十岁了,真叫不容易,十分卖力,所以台下热烈掌声不绝。

  《林冲夜奔》——这是昆曲,见《宝剑记》。主角林冲,戴青罗帽,青箭衣,大带,厚底儿。上场从〔点绛唇〕的“数尽更筹……”起,接唱〔新水令〕、〔驻马听〕、〔折桂令〕、〔雁儿落带得胜令〕、〔沽美酒带太平令〕、〔收江南〕,一直到〔煞尾〕,要一气呵成,内行称为“一场干”。边唱边做,载歌载舞,身段繁复,非有好武功根底,还得好嗓子,唱不下这一折来。 皮黄班演《林冲夜奔》,始自杨小楼,那是民国十二年(1923)初的事,他授自牛松山。但如照昆曲演法,不但剧幅太短,而且也累不了。于是就加添场子和配角,上伽蓝(昆曲伽蓝不上,只在后台搭架子说几句话),增加徐宁起霸,过场,还有与徐宁开打的穿插。林冲的扮相也改为戴倒缨盔,跨宝剑,大带,薄底儿,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演法。徐宁原排是勾红三块瓦,武净扮,现在都改为俊扮了。

  笔者听杨小楼这出时还年幼,印象不太深刻了,只记得他充分表现了“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悲切气氛,唱得响亮;与徐宁剑对枪一场打得干净利落,其他细节就记不大清楚了。后来二十五年(1936)我们捧他烦戏的时候,《宁武关》、《挑华车》都露了,就是《林冲夜奔》他不肯唱,恳商再三也不肯。因为他不愿指指点点、马马虎虎地一表而过;如处处身段做到了,他的腰腿年龄又不允许。具见老艺人的对艺术认真负责,决不肯随便敷衍了事,令人分外钦敬。

  《赵家楼》——短打武生的大武戏,《济公传》里华云龙的故事。听杨小楼这一出在他晚年(1936年),而这出戏除了与王通对刀的卓越武功以外,在神情做派上,他又表现了以身入戏的特点。他扮华云龙,在神情上,就带出采花淫贼的轻荡淫邪来,与饰黄天霸的精明仔细,迥不相同。当大家结拜,规定戴花不采花时,他立刻面现不悦之色,却又带出隐忍不便发作的气闷。后来遇见美女,打算采花,又怕遇上王通不便,面带愁容。经恽飞提醒,必要时拿镖打他,杨小楼当时两个小眼睛一眯缝一笑,说言之有理,决定前往。把采花淫贼的神态,真是刻画入微。这出戏里,他也照样跟头、虎跳无误。配以钱宝森的王通,王福山的恽飞,刘砚亭、迟月亭的雷鸣、陈亮。尤其郭春山的济公,醉态疯癫,堪称一绝。

  《五花洞》——是民国二十五年的端阳节白天,杨小楼在吉祥园演日场戏。《战宛城》完毕,还饶了一出《五花洞》,以吴彩霞、陈丽芳分饰真假潘金莲,郝寿臣的包公,刘砚芳的张天师。杨小楼饰大法官,以快六十岁人,扮出来就和童子神态一样。虽然开打不多,却俏皮干净。这就是为营业的求全政策,一出《战宛城》就值回票价了,再加上《五花洞》应节戏,总算双出,当然满堂。老伶工为了票房可以不惜力,许多年轻人都缺乏这种毅力了。

  勾脸戏

  《铁笼山》——这是他长靠勾脸戏的代表作。只一场起霸观星,就足以使人过足戏瘾,值回票价,而后面还有许多特色都算饶头。他的姜维,气势凝重,八面威风,完全大将身份。身段繁复而美观,走起来可以说盖满了台。在第一舞台演出,能使观众有台上处处都是姜维的印象;在开明、吉祥小一点的台上,就更不用说了。念诗:“小小一计非等闲,司马被困铁笼间”,“铁”字拉长;“庞涓遇敌马陵道,项羽兵败九里山”,“羽”字走高音滑上去,转一个身,再接“兵败……”就这四句诗,能落两个满堂好。下面嘱咐三军的念白身段,又使人有姜维跑满了台的观感。尚和玉这一场,功夫比杨瓷实,却没有杨边式好看。尚的定场诗前两句与杨同。后两句为“张良曾学三师法,姜维亲得武侯传”,因为他“羽”字滑不上去,就只好改一种念法了。

  这出戏的打八件,传自俞菊笙。因为俞原学武旦,所以把打出手的玩艺儿都编进去了。杨小楼演来,手挥目送,得心应手,使人看着干净俏皮。最后兵败趟马一场,穿箭衣带甩发,杨小楼把甩发抡得平而圆,就有如直升机的螺旋桨转动一般,好看煞人,使人没法不叫好儿。

  杨小楼这出戏的特色,一时也说不完,即以遇老大王的一场而言,“看老大王变脸变色,待我半下雕鞍”,刚一下马,老大王提枪就刺,一磕,马上跨腿,转身,又快又好看,台下有好儿。“老大王,再三逼……迫,恕姜维,无……礼……了。”又是满堂好。总之,他的姜维,处处考究,场场精彩,使人百看不厌。

  杨小楼的《铁笼山》演法,有三个阶段,最早只是“草上坡”起,行围射猎,陈泰借兵,起霸观星,大战兵败。而且他的老大王迷当,必用霍仲三。霍工花脸,是他小荣椿科班的同科师兄弟,中年以后,得个点头儿疯的毛病,就是随时随地,头总微点不能停。在台上也这样。别人都不用,杨小楼因为师兄弟关系,用他一直到老。金少山到北平以后,挑班也用了霍仲三,像《连环套》的梁九公,都是霍仲三的活儿。民国二十二年(1933)起,《铁笼山》前边加上《探营》,由李洪春饰前姜维,唱唢呐。二十三年(1934)起,前面加上《红逼宫》,由郝寿臣饰司马师,贴为《定中原》、《铁笼山》。再以后,就把《逼宫》、《探营》、《铁笼山》连起来,改名《九伐中原》了。

  《艳阳楼》——是杨小楼勾脸戏的又一圭臬之作。他最能揣摩剧情,把握剧中人个性。高登是个纨绔子弟,爱习拳棒,喜欢女色;而不是杀人越货的土豪恶霸。所以要演出大爷高登目中无人的派头。余叔岩说杨小楼的《艳阳楼》下场身段,松松懈懈地就下去了,这“松松懈懈”就是大爷高登不在乎的神态。其实,杨小楼的高登,他一上场,就把剧中人的个性刻画到家。当念定场诗,第四句的“……就爱烟花美娇娘”时。“就爱烟花”念完一顿,右手大扇子打开,身形微晃,扎巾上的绒球秃秃乱颤。再徐徐吐出“美……娇……娘……”来。这一句连念带晃的,把高登好色还自鸣得意的心情,完全透露出来,真是神来之笔。

  趟马的功架大方,气势凌人。开打的〔一封书〕,有条不紊,每一个亮相都透着美而率。这出《拿高登》,也使人有叹为观止之感。 尚和玉的《艳阳楼》也自诩拿手,但只是跺泥稳如泰山,把高登的爱习拳棒表现了;把他爱好美色和阔少欺人的性格,却发挥不出来。

  《金钱豹》——杨小楼传自俞菊笙的拿手好戏。豹子脸开得大,凶相毕露。这出戏定场诗:“虎头豹面獾眼装……”的念法,是咆哮如雷,一派妖气;和姜维、高登的念法又不同了。娶亲之前,涂保告诉他要变化白脸书生前往,杨小楼在念完“你且闪开了”以后,穿厚底,戴着蓬头,仍然走虎跳下,中年时如此,六十岁时唱也如此。现在四十岁左右的武生,都不走虎跳了,令人怀念宗师典范。与猴子的抛叉开打,也是疾风骤雨,既勇而悍,处处不离一妖字。杨小楼的豹衣也很考究,中年是黑色上有金色小花,晚年则穿白色而上带小黑花的。

  《金钱豹》里的猴子很要紧,要能翻能摔。以前由迟月亭配演孙悟空,后来迟亮儿摔不动了,每次贴演,就临时想办法。民国二十年(1931)起,用骆连翔几次。晚年用殷金振(北平戏曲学校出身),他们二人因为和杨宗师合作,在台上有些紧张,接叉总要漏接一两次。杨小楼晚年火气尽消,不但不加责备,反而好言相慰,一笑置之。不过,这出戏露的机会少,因为配搭难找。

  《飞叉阵》——这戏又名《闹昆阳》,是牛邈造反的故事,也是俞(菊笙)派名作。杨小楼演这出,饰牛邈,是反派角色,在凶悍蛮勇上着眼。卖的气势功架,开打并不多,因为戏不大,前面总要带一出俊扮的武戏,如《殷家堡》之类。

  《晋阳宫》——《四平山》是老俞名作,分四本:《晋阳宫》、《惜惺惺》、《车轮战》、《四平山》。从前演法,每天一本,有时合并起来,一天两本,两天演完。杨小楼与尚和玉,都从俞毛包处学会了四本,而尚和玉所下的功夫尤深。过去老伶工们,对于同行都会的戏,往往互相逊让,挑自己对工的唱。并不像后来的伶人,不管对工不对工,大家抢着唱同一戏码。杨以神韵及做戏取胜,尚和玉以武功坚实见长。最早杨对《晋阳宫》和《四平山》都唱,尚和玉则四本全唱。后来杨小楼觉得尚和玉的戏不如他多,为了逊让师哥,只动《晋阳宫》,把后三本都不动了;而尚和玉也把《晋阳宫》挂起来,只演后三本了。这是同行之间的义气与默契。一般人都知道《四平山》是尚和玉的拿手戏,很少人看过杨小楼的李元霸。其实他对这个角色的造型,也自有特色呢!

  《晋阳宫》是以李元霸在宫中与父母议事的戏为主,可以说文多于武。杨小楼的扮相,是戴紫金冠,勾黑瓤子碎脸,有如雷公,带出一股凶悍的煞气。黑花褶子,厚底儿,他扮的神态,完全是个浑天黑地的傻小子。对李渊不称“父王”,而叫“皇上”。一声高叫,如鹤唳九霄。那种声调就活画出李元霸这个不通世故的浑小子来。

  对杨小楼的戏,如果只看过他《连环套》和《长坂坡》,很容易对他的印象限于一定范围。如果看他的戏多了,你就能体会出他这“千面人”的本事来,装什么像什么。以五六十岁的人,扮成十五六岁的李元霸,使你觉得自然、活现。这种艺术的造诣、卓越,真是天赋,别人学不来,也学不像的。也就是余叔岩所说他的身段“都是意到神知”、“怎么办怎么对,别人无法学,学来也一无是处”之谓了。

  《英雄会》——这是杨小楼在元旦喜欢露演的一出戏。他饰黄三太,本来这个角色是架子花应工,武生是扮计全的。但杨小楼喜欢扮黄三太,因为这个角色可以发挥老英雄的威严气魄,有戏可做。不似计全只是打个单对儿就没什么可以卖弄的了。黄三太的扮相,勾老红三块瓦脸,戴骖满,棕黄豹衣豹裤,鸭尾巾,古铜褶子。杨小楼这一出纯以功架取胜。佐以钱宝森的窦尔墩,比粗儿、亮相、对打,两个人在台上的形象,真可以入画。

  猴儿戏

  杨小楼最早艺名“小杨猴”,他家学渊源,猴儿戏出色,自然没有话说。不过皮黄班猴戏不多,只有《水帘洞》和《安天会》。笔者没有听过他的《水帘洞》,据老先生们说,他年轻时演《水帘洞》,头一场在高台上,坐圈椅,有许多惊险的身段动作,就有如《通天犀》的徐世英。闹海的跌扑灵活,开打火炽更不必说。惜乎余生也晚,没有赶上。所见过的,只有下列两出:

  《安天会》——他的《安天会》,授自张淇林(长保),这出戏是昆的,而且用人很多。他的美猴王,头一场穿蟒上来的身段,灵活之中,要有王者相。下面偷桃盗丹的身段,换了短打,除了动作敏捷,毛手毛脚以外,还有曲牌〔喜迁莺〕、〔刮地风〕等的唱,而且嗓音清亮,字字入耳,与身段处处配合。同时在唱、念、动作之中,还要有表情。固然偷了蟠桃,喝了美酒,吞了丹药;却也自知闯了祸,而且越闯越大。在肆意放荡之中,仍有惊慌、羞怯的成分。这些地方,杨小楼都表现得有交代、有层次,可以说使出浑身解数。最后扎靠与天兵天将对阵,除了与哪吒的“棍对枪”,是一套严肃开打以外,对诸仙那种学女人、学老头,和与巨灵神的开玩笑,都带出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活泼而不过火,轻松而不俚俗。

  北方韩世昌的昆弋班里,有一位老伶工郝振基,他也以《安天会》出名,因为他家里养了一只猴子,朝夕观摩其生活动态,同时,郝本人瘦小枯干,天生就是猴子相。所以他的《安天会》,在形容猴子的动作上,加意描写,像抓耳搔腮、挤眼缩脖等,俨然活猴。于是就有一小部分人认为,郝振基的《安天会》比杨小楼的还好。岂不知,戏是综合艺术,除了学猴动作以外,唱、念、做、打,郝振基哪一样比得了杨小楼呢?何况,艺术是像里有不像,不像么又像,绘画也是如此。如果一定逼真,就没有绘画,只照相好了。须知《安天会》的主角,是演人学猴子,而还得有“齐天大圣”的身份。如果以像猴来衡量《安天会》,则连郝振基也不要看,还是逛动物园好了,真猴子比郝振基更像猴子了。

  二本《安天会》——这是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冬天,杨小楼排二本《安天会》,初演于华乐,就是齐天大圣在老君丹炉里逃出,与老君厮打,后来被西天佛祖擒住,压在五行山的故事。由李洪春饰太上老君,并由他帮同排演。这出戏里,前边猴子与老君的纠缠,没有什么新花样,而且也不够紧凑。后面的开打,也谈不上火炽。同时,李洪春在台上的洒狗血,杨小楼也觉得不大舒服,终觉得此戏比老戏《安天会》差远了,自己发挥不出什么来,不愿意唱卖噱头戏,所以演了没有两三次,就挂起来不唱了。

  与老生合演的戏

  《阳平关》——又名《黄赵争功》,是紧接《定军山》的故事,以老生为主。不过,戏在人唱,杨小楼陪老谭晚年演过这出的赵云,他又以“活赵云”出名,所以《阳平关》,也称杨派武生戏之一。但剧幅不大,杨演此剧,定是双出。历来如此。

  杨小楼在《阳平关》里,前边卖争功一场的念做,当黄忠念到:“四将军,某家今要斩那张郃的头来,你看如何?”杨小楼当时一声:“啊,哈哈哈……”的冷笑;然后接念:“这军家,焉有常胜之理。”那一笑,声音中带有讥讽。念白是提醒、劝告,却又不失恭敬。真是意到言到,声容并茂,台下必报以热烈掌声。

  杨小楼的《阳平关》还有一特点,其他戏里亦然,凡唱工一句不减。当黄忠力敌曹将不支,有三句快板,赵云急急风上,接一句腿儿“又来了常山这条蛟”,“又来了”,走尖子往上挑,必得彩声。然后架住曹将,黄忠下,再开打,杨以后的武生,这句腿儿都不唱了。黄忠唱完三句,扫头,赵云上来就接着打了。事实上,别的武生就是唱了也是“白唱”(内行管没有得彩叫白唱),因为他们没有杨小楼那份激越高亮的嗓子。

  民国十七年(1928)杨余合作时期,他们二人常贴《阳平关》,码列大轴,是余叔岩的《定军山》连演下来的。《定军山》前边,杨小楼再带一出短打武戏。 杨小楼晚年,班中老生只他的女婿刘砚芳凑合上台,贴《阳平关》时,为的是有郝寿臣的曹操,但不列大轴,自己另贴一出放在大轴演了。

  《八大锤》——这戏的陆文龙原本武小生应工,武生兼演陆文龙,始自杨小楼。他此剧授自王楞仙(桂官),武功固然他很有根底,但是陆文龙打四锤将的车轮大战时,要有十六岁孩童的稚气,和听王佐说书时的神情,这就非由小生给说说不可了。杨小楼此戏,也陪晚年的谭鑫培唱过,所以他也自认为是名贵之作。民国十七年时,曾见他和余叔岩在开明戏院演过。上海杜祠落成,他也和马连良合演此戏。民国二十四年(1935)和二十五年(1936),北平是冀察政委会时代,杨小楼和马连良在中南海演过,还不止一次。以后他在营业戏里没有演过,一来太累,二来没有好老生。

  杨小楼的陆文龙,也和扮《晋阳宫》的李元霸一样,先把握一团“稚气”,但和李元霸不同。陆文龙是天真、好胜,在车轮大战里那些舞双枪的动作,如耍翎子等等,都充分表现出那少年得意、争强斗胜的欣悦来。杨小楼在这一场,面上始终保持微笑,透出志得意满,而并非骄矜自喜,这个地方很有分寸。说书一场,则天真、好奇,领悟的表情,层次分明,丝丝入扣。配以余叔岩、马连良的王佐,那自是功力悉敌,二难相并的局面。

  义演里的群戏

  《回荆州》——连前面《甘露寺》、《美人计》合称《龙凤呈祥》。营业戏里,除马连良的扶风社,其他戏班都不常演。因为这是群戏,阵容不硬整,唱出来没效果。反而在义务戏里常见,因为可把许多好角拴在一起,观众对这出长达两三小时的戏,不会生厌。所以在北平第一舞台的年终义演里,常有这出,平常义演遇见名角如林的时候,也会派出《龙凤呈祥》来。

  杨小楼有生之日,这义务戏《回荆州》的赵云,永远是他的活儿。头一场大起霸,梆子班管这一场叫“揉肚子”,也就是指赵云在刘备乐不思蜀的情况下,苦思促驾还乡乏策,揉靠肚子想主意的意思。念四句诗,是五言的:“虎威常山将,英名非自狂,保主涉险地,赤胆扶刘王。”念完,略事表白,进宫劝谏一番便了,唱两句散板下。

  下面进宫一场,杨小楼就把赵子龙的赤胆忠心,用唱念逐一表出。先与刘备对白,当刘备表示不耐烦,杨小楼唱两句摇板,仍被刘备斥责“出宫去吧!”这时一直愁容满面,紧皱双眉。马上打开二道锦囊,念:“主到东吴地,迷恋不还乡;进宫报一信,曹操夺荆襄。”念完,再把“曹操夺荆襄”重复念一遍。立刻眉头展放,打个哈哈,但是还有保留态度,不知此计是否有效?等到再度入宫报信,此计得售,刘备吩咐他安排起程,赵云应声“领旨”,出宫后,杨小楼转身有个背躬,脸上完全眉开眼笑,因为锦囊妙计成功了,念一句:“先生,你真乃神人也!”亮住,下场,必得彩声。

  以次,刘备、孙尚香、赵云一行逃走,遇丁奉、徐盛等众将追赶,被孙尚香斥止。念到:“赵云,捧剑斩之。”杨小楼当时躬身回答:“臣(一顿,加一锣),领懿旨啊……”高昂入云,满堂掌声。然后唱三句摇板,刘备接一句腿下。

  等丁奉、徐盛等过场,逢周瑜追来,一同追赶,同下。下面一场,刘备闷帘倒板:“宫中欢乐程途惨。”和孙尚香(附车夫)、赵云三人上跑圆场编辫子,又名“三叉花”。刘备必是王凤卿,孙尚香则多数为梅兰芳,梅不在北平,则程砚秋、尚小云承乏。三个人跑起来,真是快而不慌,绕而不乱。实际上,每次都是杨小楼领那两个人跑,并控制速度。如果那一个人慢一点,他便加个蹉步,不使别人跟不上。身段姿势之边式、自然,使人看不出来是调整速度,还以为是跳舞加花步呢!这种“一颗菜”的表现,顿使台下掌声如雷,历久不停,是《回荆州》的高潮。等刘备六句快板唱完,和孙尚香先下,留下赵云一人,在场上接一腿儿:“要学关公过五关。”唱得满宫满调,踢腿,亮住,下场,又是一个满堂彩。

  《八蜡庙》——这是占人很多的大武戏,适宜在义演的大轴推出,杨小楼每次都饰费德恭。最早黄天霸派俞振庭,俞息影后,派梅兰芳、尚小云等反串天霸。后来有一次全体反串,杨小楼则饰张桂兰,把费德恭让给马连良,尚小云的黄天霸,谭富英的朱光祖,芙蓉草的褚彪,小翠花的贺仁杰,茹富蕙的施大人,姜妙香的关泰,郝寿臣的张妈。这堂人演这出戏,其精彩不言而喻。杨小楼演费德恭,卖的是架子、武功。饰张桂兰,则纯粹是开搅起哄凑热闹。再早有一次余叔岩反串费德恭,梅兰芳反串黄天霸,杨小楼反串张桂兰,出场报名:“奴家福芝芳(梅太太的名字)。”台上台下的人,都哄堂大笑。

  个人编排的新戏 民国以后,挑班的名伶,除了演老戏以外,都要编排新戏,以资号召,才能维持声誉于不坠。杨小楼以武生挑班,已属异数,而他编排新戏之多,较名旦名生不遑多让,或且过之。下面是笔者曾经寓目的几本:

  《陈圆圆》——朱琴心曾搭杨班,也曾名噪一时,与四大名旦分庭抗礼,《陈圆圆》是他们合作时的产品。朱琴心饰陈圆圆,以唱做神情取胜。杨小楼饰吴三桂,武场子不多,也是以唱做神情取胜。前半部扮相是闪蟒扎靠后来降清改换服制,当场换穿箭衣马褂,扮相如头本《连环套》里,黄天霸谒彭一场的打扮。当晋京之前,部下欢送大将军时,他有几句摇板,记得有一句是:“从今后,再不要叫……,什么大将军哪!”感慨凄凉,悲切万分,台下为之感动,掌声如雷。事隔三四十年,此腔今日犹在耳,好戏感人深远,其成功如此。

  《取桂阳》——他既以赵云戏脍炙人口,就以赵云为题材排新戏,这是赵云取了桂阳,义拒赵范打算以寡嫂相许的一段故事,也是文武并重的戏。前边有开打,到赵范相请结为金兰起便转为文戏。赵范打算献嫂,赵云责之以大义,杨小楼有大段念白,同时把鄙夷赵范为人,和对他加以提防的警觉,都有层次地表达出来。可惜此戏并没唱多少回。

  《野猪林》——林冲发配的故事,共分四本:《野猪林》、《山神庙》、《夜奔梁山》、《火并王伦》。杨小楼只排了前三本,后来李万春才把四本排全了。 杨小楼先排的三本《林冲夜奔》,在民国十二年(1923)就开始唱了。民国十八年(1929)才排《野猪林》,最早由侯喜瑞饰鲁智深,后来郝寿臣长期搭永胜社以后,就由郝饰鲁智深,郝于此戏也对工,演出的就频繁一点。杨的林冲扮相,白扎巾、白花褶子、白箭衣,在英俊之中,保持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对高俅父子的欺压,做派充分掌握一“忍”字,有些与《战宛城》接近。唱工也是摇板为主,没有后来本子那些高拨子。这个戏花脸戏份很重,可以说是武生花脸均势合作。

  《山神庙》——是火烧草料场、杀死陆虞侯的故事,紧接《野猪林》。杨小楼是和《野猪林》同时排的,分两天演出。这出戏只是沽酒和最后开打较重一点,前文后武,剧幅不大,杨小楼不久后就不演这一出了。 所以后来杨小楼只演《野猪林》,而不动《山神庙》和《林冲夜奔》了。

  三四本《连环套》——杨的黄天霸戏有名,《连环套》尤其成功,就再续一续吧,于是接排三四本。演述窦尔墩起解,梁大兴行刺,黄天霸在公堂替窦尔墩求情,窦尔墩出家的故事。杨小楼的黄天霸,仍然头二本《连环套》的余绪,重在唱念,但是怎么安排,也没有头二本的紧凑精彩。窦尔墩原排侯喜瑞,后换郝寿臣。侯以身段边式,和公堂上的大段念白取胜;郝则以起解途中,西皮倒板转原板那段唱工见长。杨小楼的外孙刘宗杨饰梁大兴,行刺有一场走边,花拳绣腿,单摆浮搁。杨小楼对这出戏倒偶尔贴演,直到去世前一年,还在长安戏院贴过白天,不过是晚年卖名儿罢了,不如头二本精彩。

  《灞桥挑袍》——他因为艺术卓越、造诣精湛,自己表面上对人十分谦和,内心里也有一种能者无所不能、艺高人胆大的心理。他对武生的勾脸、俊扮戏都唱了,反串老生和花脸露过了,总想过一过老爷戏的瘾。同时,要唱也不能唱老戏,因为那时北方李洪春已成关戏典范,万一观众有个比较,他九分比李好,一分不如李,在他的声望和地位上都划不来。因此,要唱就唱新编的戏,他这个意思酝酿很久,到民国二十三年(1934)才实现。

  杨小楼所选的题材,是关羽在曹营秉烛达旦,辞谢美女,挂印封金,到灞桥挑袍完。其实,老戏《屯土山》以后,《千里走单骑》、《古城会》以前,有这段戏文的,不过简略了些。杨小楼则请吴幻荪(北方名画家、编剧家,像马连良许多剧本如《十老安刘》等,都出自吴幻荪的手笔)为他编撰,这个本子,词藻典雅,场子也很紧凑。

  《灞桥挑袍》由杨小楼饰关羽,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二月四日演于吉祥,也就是癸酉年腊月二十一日,演完了封箱。他为郑重其事,特意绣了一身新绿靠,连夫子盔、靴子,一套新行头。事先斋戒沐浴,在后台很虔诚的上香祷告,揣上“老爷码儿”,这才上场。脸谱勾得肃穆,神态也保持威严,不敢多发挥做戏。功架比他平常的“大写意”,稍微“工笔”一点。郝寿臣的曹操,戏很重,吴幻荪给编的唱词也不少。对于念白、做派,郝寿臣有“活曹操”的美誉,演来非常细腻。李洪春饰张辽,傅小山的马童,可惜这出戏只唱了一回就挂起来了,详情请看后文。

  《甘宁百骑劫魏营》——他把《灞桥挑袍》挂起来以后,心疼这身新绿靠,别穿一回就不用了,于是凑合这身新靠,又排了两出三国戏。一出就是这个甘兴霸的故事,采自《三国演义》。背双戟,在劫营之前,与众军士席地而坐,有大段白口。主旨是军人报国,马革裹尸,以少胜众,兵贵精而不在多的意思。念得慷慨激昂,抑扬顿挫,能落好几次掌声。

  《坛山谷》——是姜维智取邓艾的故事。这两出戏相继在二十三年(1934)七八月推出。杨的姜维,路子还仿《铁笼山》。郝寿臣邓艾,扎靠,脸谱近似马谡。戏不错,也不小,杨郝二人都卖力,就是说不出有什么特色来。所以这两本绿靠新戏,杨小楼并没有演多少次。

  《康郎山》——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出新戏,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一月推出,是演岳传故事。杨饰曹晟,戴帅盔、白靠闪蟒;郝寿臣牛皋,李洪春岳飞。还是那句话,戏也有打有唱,演员也都卖力,就是没有什么精彩高潮,好像演员演故事而已。因此,杨小楼没有多演;而直到逝世以前,仍以唱老戏为主,把新戏偶尔穿插贴演而已。

  以上笔者所谈杨小楼的戏,都是见过的,但也有几出没有看过的戏:新戏没有见过《陵母伏剑》,老戏没有见过《水帘洞》、《白水滩》、《蜈蚣岭》、《莲花湖》、《镇澶州》和《五人义》。 《五人义》又名《大闹苏州城》,是明代魏忠贤时,苏州闹文字狱的故事,见古文《五人墓碑记》。这原是开口跳的戏,从前以麻德子称拿手。俞菊笙很喜欢这出戏,就把它拿过来,又成了武生戏了。杨小楼承其余绪,后来总嫌此戏格局不大,自己戏又多,也就把这出《五人义》放弃了!

  演戏的嗜好与忌讳 杨小楼是名父之子,他父亲杨月楼是文武老生,他自己总觉得只唱武戏不过瘾,总想过一过文戏的瘾。他也知道,自己没学过文戏,并没根底,但是有嗓子,也见得多,就希望在不破坏梨园成规之下,找机会试一试。早年时候,在第一舞台演《洛阳桥》,这一出照例有戏中串戏,于是杨小楼唱了一出《坐宫》。民国十七年(1928),第一舞台大义务戏,北平全体名伶演出《红鬃烈马》,从《彩楼配》到《大登殿》,杨小楼就演了一次《大登殿》的薛平贵。晚年杨小楼在自己的营业戏里,演过一次《法门寺》的赵廉,只唱“叩阍”,不带“大审”。

  杨小楼的嗓子高而亮,有点左,时常凉调。但是他演赵子龙和黄天霸,即使凉调,大家也喝彩,因为那是感情的激越表现,格外烘托气氛。而演老生戏,观众就要在腔调、韵味上推敲了;那杨宗师的标准,实在难能及格,更谈不到好。大家因为崇拜他的武戏地位,还是捧场,不喝倒彩,实在是曲意包涵。而杨小楼自己明知不行,却压不下这过瘾的兴头去,只好算是嗜好吧!

  除了老生以外,杨小楼还有反串花脸的瘾,这也许是精力才华过剩,欲求发泄为快。这一方面他倒很成功,因为他唱惯勾脸武生戏,对花脸戏只要没有大段儿的唱,总是得心应手。早年贴《黄鹤楼》时,后面必带演《芦花荡》,他前赵云,后张飞,是钱金福给他说的。而他的肯接张伯驹《失空斩》的马谡,也就是这项心理之故了。

  杨小楼对艺术认真、负责,而又迷信。因此,他对某一出戏如果出点差错,就马上挂起来不唱,他迷信怕再出错。因为有这个忌讳,有的戏他演过几回,一出事故就不动了;甚至有的戏于第一回公演出事,就挂起来不唱了。据笔者所知,他因忌讳而挂起来的戏,有下列四出:

  《白水滩》——他年轻时代,身手正矫健,短打戏常动,而且打得也冲。有一次演《白水滩》,当十一郎耍棍花下场亮相时,一时疏忽,应该使左手把棍扛在肩后,右手往右边上扬的武生姿势。下意识地却使了个右手往左上方弯过来齐眉,手掌朝下的《水帘洞》美猴王下场姿势。台下一阵敞笑儿,杨小楼很难为情,从此,《白水滩》不唱了。

  《状元印》——这是武生勾脸的大武戏。主角常遇春,勾紫三块瓦,紫扎巾盔,带后兜,箭衣,戴黑满,使大枪。趟马一场身段繁多,唱曲牌,手眼身法步,非常讲究。马跳围墙后,教场比武,连后边大战元将,开打场子很多,非嘴里考究、武功坚实的武生不敢动,是杨小楼拿手戏之一。此戏用的花脸很多,架子花饰萨墩。永胜社向来用张春芳(花脸名教师,王泉奎等全出其门下,能戏很多,但在台上并不很出色),他因为这个活儿演得好,在梨园行里,外号就叫“萨墩”。武净依资格深浅,分饰赤福寿、李金荣、白彦图。开口跳或文丑饰吴福。杨小楼从民国八年(1919)开始排演这出戏,就是以钱金福饰赤福寿、许德义饰李金荣、刘砚亭饰白彦图、王长林饰吴福,配搭极为齐整。

  民国十七年(1928)杨小楼、余叔岩第三次合作时期,好戏迭出,有时二人合作一出,如同《八大锤》、《战宛城》。有时互让大轴,譬如余叔岩演全本《一捧雪》,自搜杯到审头,他前饰莫成,后饰陆炳。杨小楼的《艳阳楼》是出大戏,也排在压轴。十一月底,余叔岩演最后一场营业戏《失空斩》,因为杨小楼贴《状元印》,就把《失空斩》排压轴,让《状元印》大轴,杨此剧的名贵可知了。而在这有纪念性的一场戏里,《状元印》就出了差错。

  那时候钱金福、王长林,虽然还都健在,钱已经六十七岁,辞班退休。王长林在《失空斩》前边有一出《跑驴子》(这是昆曲,见《霞笺记》),很累,在大轴不能再赶一个角色了。于是赤福寿和吴福全得换人,吴福换了王福山,而赤福寿的换人问题,就成了起祸根苗。

  按北方梨园行旧例,班中的角色出缺时,其所担任的活儿,按资历深浅递补,像钱金福出缺了,就应该派许德义赤福寿、刘砚亭李金荣,再换个人演白彦图,一级一级往上升。不料后台管事刘砚芳,他是杨小楼女婿,他觉得大权在握,可以任意而为,就派他哥哥刘砚亭演赤福寿,而仍使许德义饰李金荣。等许德义进入后台时,看见刘砚亭已开始勾赤福寿脸,气真不打一处来,这是破坏戏班成规的。他不管,坐下就勾赤福寿脸。刘砚亭一看,明知刘砚芳理亏,也不敢和许争,就把已勾一部分的赤福寿脸洗掉,重新勾李金荣的脸。那天配角还有迟月亭的方国桢、范宝亭的陈友谅。

  戏虽如时上场,许德义却心怀不愤,迁怒于杨小楼,打算当场报复。等到与常遇春开打时,常遇春应该有一个退步,由赤福寿的右胁下,退到上场门。这时许德义看机会来了,就故意把胳臂肘稍微下低,使杨的扎巾盔过不去。在台下看,好像是被许的靠膀子挂住了,其实并没挂住,而是被许的右胳臂所压住。许又假装用手帮杨来整理,实际是用力强把扎巾盔的后兜往下拉。结果,杨小楼的盔头,被拉到耳边。杨小楼把头“舐”了,露出光头前额来,台下自然有人发笑,于是杨小楼仓皇下场。下面赤福寿与吴福在台上演义结金兰的戏文,杨小楼才又重新勒头,把盔头整理好,等常遇春再上演托千斤闸,逃出围场那些戏文时,许德义已经没事了。在后台下装洗脸,自己阴谋得逞,使杨小楼在台上出洋相,给他个难堪,正自得意。这时戏已终场,杨小楼下来,摘去盔头、髯口,未及卸装,拿起大枪来,怒不可遏地奔往水锅那边就打许德义。许德义猝不及防,拿起水壶来,就要打出手,幸经后台众人劝住。从此,杨小楼班中便把许德义辞退,而把《状元印》也挂起来不唱了。

  《金沙滩》——这出戏的杨七郎,原来是武净的本工,从俞菊笙起,就像《铁笼山》、《艳阳楼》一样,把这出戏拿过来,也变成武生戏了。有一年,杨小楼也打算露一露这出戏,就由钱金福给他说,说会了就贴出来,前面还带一出俊扮的短打武戏。他的杨七郎,脸谱的一笔虎勾得精细好看,扮相也如生龙活虎,气势雄伟,不在话下。在《双龙会》那一场,宋王(杨大郎假扮的)和辽王坐定,摆好酒宴以后,照例韩昌从上场门上,杨七郎从下场门上,急急风台口站住,两人比粗、亮相儿,各自保驾身傍。不料到了该出场的时候,钱金福的韩昌出去了;杨小楼大概在下场门里面和朋友聊天,也不知道怎么疏忽了,没有出去。钱金福到台口一看,没有杨七郎,这和谁比粗儿呀?也没法再叫杨小楼出来,出来也误了。到底是老伶工,经验多,能应变。站定把手一抬,叫起来:“哈哈,哈哈,啊,胡哈哈哈哈。”三声大笑,使个身段,亮住,转身又从上场门下去了,还得了彩声。

  《金沙滩》原本是开场戏,当初捧角的习惯,不到大轴子不来,所以捧杨小楼的大部分观众,就没见过《金沙滩》。这样演法,还以为原排老本就是这样的呢!不以为意。少数见过《金沙滩》的人,虽然没见杨七郎上来,有点和过去所见不同;但是,这也许是杨派演法,与众不同,也没有异议。因此,这场戏经钱金福一弥补,毫无痕迹地没露出破绽,也没落倒好儿。

  杨小楼在后台一听见钱金福三笑,这才觉出不对来,没有这三笑哇!再一想,这一场自己应该上去,当时是急愧交加,要没有钱金福的急智兜着,可得挨骂了,于是等钱金福一进后台,马上趋前躬身道谢,非常惶恐而诚恳。后面起打,当然他一场也不漏了,而从此也就把这出戏挂起来了,事实上,也不能再演了。

  因为从前的老戏迷,如果捧一个角儿,不但某人的每戏必听,每次都必听。也就是说,对某一人的某一出戏,并不止听一回,而且次次都得听的。假如杨小楼不久再贴《金沙滩》,那一场“比粗儿”他出去不出去呢?他将错就错不出去吧!日久大家必都明白,钱金福也不能每次都三笑,他那喑哑而永久伤风的嗓子,笑起来也不怎么悦耳。如果再演时出去吧,那么明显上次是误场了,这不是自打嘴巴,给自己“抖漏子”吗?所以只好挂起来不演。这也是盛名之累,连补救改过的机会都没有。还有一出只演一次就挂起来的戏,就是——

  《灞桥挑袍》——杨生性迷信,初动老爷戏,事先焚香顶礼的,就怕出错儿。那天的马童是傅小山,那年傅才四十多岁,还当盛年,武功跌扑极有根底。老爷戏因为老爷只能端着,就靠马童跌扑,才显着火炽一点,好衬托戏的气氛不太温,杨小楼自然也不例外。就在戏快结束之前,傅小山不知怎么一来,在台上把腿摔伤了,按说不应该,也不至于,可就是发生了。于是马童勉强草草终场,杨小楼演完很别扭,认为自己不应该动老爷戏。

  《灞桥挑袍》初演是二十三年(1934)初,不久以后,天津春和大戏院来人约杨小楼去津演出短期,指定有这出《灞桥挑袍》。杨小楼有点不愿意演,说这出戏的公事另谈;但春和一定要这一出,只好加点包银,勉强答应,实在也不愿意放弃这次天津之行。

  原来北平的梨园区,因为戏班多戏院多,一位名伶一周至多演一两次,赚不了多少钱。而且票价低廉,一家一家比着,你也不能随意加价。所以在北平演出,只是维持开支,盈余有限。在民元(1911年)到民十七(1928年)以前,所谓北京政府时代,是全国政治中心,堂会特别多,名伶们都赚了钱。北伐成功以后,政府定都南京。政坛中心南迁,北平繁华一落千丈,堂会大见减少,名伶们赚钱,只有靠着出门跑外码头了。第一,北平一周演一两天,外埠不论十天、半月或一个月,每天演出,这收入就多了。第二,出外的习惯,院方四管(吃、住、接、送)以外,包银比北平的收入倍增。大抵天津、济南、青岛是双倍,上海、南京、汉口是四倍。名伶去一次天津,能吃半年,去一次上海,能吃一年,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出外的。

  这时傅小山在家养伤,腿疾未痊,杨小楼班的开口跳,改带苏斌泰。春和这一期,上座非常好,最后一天《灞桥挑袍》,加价到每票四元(银圆,那时一元二角一袋面粉),而预售踊跃,没开演即告满座。 杨小楼到了天津,心里总惦念这件马童摔伤的事。假如苏斌泰再摔了,再出事怎么办呢?自己已受关圣点化一次了,不可以再得罪关老爷了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在《灞桥挑袍》上演前夕,居然夜梦关公了。梦中情由,未曾传出,反正杨小楼起来以后就头痛心慌,说什么晚上的《灞桥挑袍》也不能唱了。与院方紧急磋商之下,第一不能回戏。就是退回票款,观众也非砸园子不可。第二,如果改戏,要特别繁重的。因为前几天前排三元,今天加价到四元;不要说戏码软了不行,连同等份量的都不行。最后杨小楼因为是自己出尔反尔,贴了又不唱的,遂豁出老命改演《长坂坡》与《安天会》双出。这两出都是平常可各演一天的大轴戏,一天演出,可算破天荒了。大局已定,杨小楼的头也不痛了,养精蓄锐,白天多休息,等晚上演双出了。

  春和戏院老板虽然得了这么一个结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仍有点担心。晚上的观众会有什么反应?戏院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仍旧小心翼翼地等待晚上开戏。

  当晚春和戏院门口,高竖起一块启事牌,红纸黑字,说杨小楼夜梦关圣,不敢动此关戏,改演《长坂坡》、《安天会》双出,以酬谢观众等语。那时没有电视、广播。午间决定的事,连晚报也赶不上发消息,只好如此临时通告了。院方还附注上:如不愿听此两戏,照退票款。好在天津捧杨小楼的老戏迷不太多,大部观众都是慕名而来。许多人没看过他的《长坂坡》、《安天会》两戏,有的只看过一出。现在一张票听这两出大戏,何乐而不为,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谁知道《灞桥挑袍》好不好呢?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欣然入座,毫无怨言。只有少数听杨小楼的老戏迷,对那两出,都看过多次了,就为《灞桥挑袍》而来,不想再炒冷饭,不免埋怨。但其中大部仍勉强进场;只有少数中少数退票。这场大风波,总算平安度过,春和当局非常欣幸。

  那晚杨小楼先演《安天会》,偷桃、盗丹的身段姿势,轻灵矫捷,决不像望六之年。昆曲唱得洪亮动听,舞棒尤其娴熟精练。下面是郝寿臣《审李七》,完全黄(润甫)派法乳。大轴《长坂坡》,因郝寿臣赶扮曹操不及,免去头场坐帐,上山观战时才上。小楼的赵云,唱念起打,异常卖力,较平时尤为精彩。带《汉津口》,由津伶张九奎配饰关公,散戏时已逾一点,观众无不满意而归。

  《霸王别姬》和“武戏文唱”

  读者看到此处,也许会问笔者:“你看了杨小楼这么些戏,你认为杨小楼最拿手的是什么戏呢?”笔者愿意回答:“杨小楼的每一出戏都好,各有特色。但是最有深度、最见火候,依个人体会,当属: 《霸王别姬》——项羽是见经传的历史人物,幼有大志,要学“万人敌”。见秦始皇车驾,说“彼可取而代之”,这口气多么大!所以项羽是盖世英雄,不是草莽,也不是勇将。只因率直而耳软,不谙政治技巧,所以才兵败垓下,自刎以终。杨小楼最能掌握剧中人的个性,领悟剧情,他在《霸王别姬》里不论天赋条件,和人为的表演,都是卓绝登峰,不作第二人想。

  先说天赋,杨小楼躯干硕伟,出人头地。勾上那寿字眉无双谱的霸王脸,在第二场大开门上,唱〔粉蝶儿〕。扮相、台风、气派、声势,真是叱咤风云,气象万千,俨然活的霸王重现。下面再谈他的做戏: 见李左车来降,先疑是诈,表示粗中之细。经李左车诡辩,以死相挟,哈哈一笑,回嗔作喜,自以为试出真假来了,其实还是君子可欺之以其方。锺离昧呈上韩信榜文,念完打哇呀呀,起唱摇板,表示一激即怒,但是决不鲁莽。三场进宫和虞姬商议进兵,还是一意孤行。以及四场发兵,旗折马吼,撤回人马,与众将、虞姬商议,又有犹疑,而仍是强项,处处有分寸,有交代。六场在李左车失踪以后,念:“唉!悔不听妃子与众将之言,误中奸计,悔之晚矣!”此时杨小楼一面念,一面左右而望,念完把头稍微低下,把心中忐忑,又悔又恨的情形,溢于言表,传神已极。底下与汉将的开打,也与别的戏里不同,既不能火爆勇猛,可也不能端着不动。因为昆曲《千金记》里的《十面》,故事与《别姬》相同,饰项羽的花脸,讲究平端着大枪,出场入场许多次,所以梨园界有一句“端死霸王”的俗语。皮黄班里的花脸不擅打的,或是武生武功不佳,在《别姬》里的起打,只是招招架架,以端枪为尚了。其实项羽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怎么能竟端枪而不打呢?只是身份不同,不能像强盗妖怪或武将侠客的打法而已。杨小楼的项羽,照旧开打,不过以稳健、凝重,和功架大方取胜,处处霸王身份。和赵云、姜维都区分得很清楚,此之谓以身入戏。

  兵败回营以后的戏,就偏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明知已败,却不甘认输;难舍虞姬,又恐落于他人之手。到了唱牌子“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一段,慷慨悲歌,不但令虞姬泪下,观众也都热泪盈眶,其感人之深切叹为观止。 但是杨小楼的霸王虽好,唯有梅兰芳与他合作的《别姬》,才称千古绝唱。可以说当初梅的编这一出戏,在写作时就以杨饰霸王为目标而着手的。他们二人演来,彼此默契,丝丝入扣,自然之处,使你有不是置身戏院,而有重睹历史之感。

  除与梅兰芳合演外,杨小楼先后曾和新艳秋、雪艳琴、陆素娟合作过这出。以雪艳琴最好,陆素娟次之,新艳秋最差。当然她们距梅兰芳此剧,有一大段距离。

  一般人对杨小楼的评论,往往认为他是“武戏文唱”,近几十年来且流为概念,笔者愿对这几个字作一分析和诠释。唱戏的人要唱、做、念、打四种剧艺平均发展到某一水准,才算成功。事实上,具有这样功夫的人太少了,只有三项够水准,甚而至两样很精彩,就可以成名了。老生如余叔岩够,马连良打差一点,谭富英念、做都差,但都享大名。梅、程、尚、荀也非平均发展。杨小楼的武生,不但武功好,有嗓子能唱善念,又最擅表情,他四样条件都平均发展。年轻时身手正好,观众都注意他的武功,没有人认为“武戏文唱”。到了中年以后,武功因年龄关系,当然退化;而唱、做、念反更精进。相形之下,只看过他晚年戏的人,所见到的只是他唱、做、念的精湛表现,而在武功上并不突出,就认为他“武戏文唱”了。其实他何尝不卖武功呢?不过较年轻时间简略一些罢了。他脚底下地方之准,尺寸之快,已入化境,有“脚底有眼”的美誉。他走两步转一个圈,你快走三步都赶不上。打把子也是,看他动得少动得慢,你要很快才跟得上,这是火候,但在一般人眼里,就认为“文唱”了。所以,杨小楼的艺剧,年轻时,唱、做、念各打九十分,打是一百分。到了晚年,唱、做、念各打一百分,打还是一百分的底子,而表现出来像八十分。

  弟子和传人

  杨小楼的剧艺,诚如余叔岩所说,只能欣赏而不能学。即使学,也只能学他的把子、打法、身段、架子。唱做做派和体会剧情是没法学的,而他也不收徒弟。

  杨小楼早年有个下把丁永利,后来不上台就当武行头了。此人很是细心,他和杨小楼配搭多年,很仔细注意杨小楼台上的一切。因此北方一般武生,都拜在丁永利名下学杨派戏,不过学些在台上的地方和皮毛而已,而就以杨派武生自居了。记得起来的,吴彦衡、李万春、李少春、李凤翔、王士英,以及富连成的杨盛春、高盛麟等,出科以后都给丁磕过头。

  民国二十四年(1935)春,北平警察局内六署(等于现在的分局)署长延庚,字少白,旗人,他与杨小楼很熟,又托名流推荐,把他儿子延玉哲,拜在杨的名下。延是北平戏曲学校学生,和傅德威很好,因此,杨小楼做整人情,收延玉哲、傅德威两人为弟子。在中山公园水榭,举行拜师仪式,这是他一生正式收的徒弟,其实也不教给什么,只是指点指点而已。傅德威功夫很瓷实,领悟性较差,指点几次也得不到什么。后来又拜尚和玉,这倒对了路道,受益不少,《战滁州》、《四平山》这些戏,傅都演得不错。延玉哲后来到了台湾,没有唱戏,1957年病逝台北。

  杨小楼有义子名克明,曾经搭过杨韵谱的奎德社,既学不好戏,也不务正业,只学吃、喝、嫖、赌、抽,后来索性由大烟改成白面儿,其不成材,比《状元谱》里的陈大官还厉害,最后被杨小楼“赶门在外”了。杨小楼女儿很精明,嫁刘砚芳,生子刘宗杨,他长得太像他外祖父了,小眼睛,通鼻梁,言笑无不相似,许是隔代遗传吧。杨小楼对他十分宠爱,期望很大,希望能传他的衣钵,对武戏悉心教授。怎奈刘宗杨不成材,他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只知道玩儿,学戏也是比划、敷衍,台上扮相很漂亮,就是太花哨。他的《林冲夜奔》,专在行头上考究,倒缨盔的帽檐儿上有花儿,箭衣上有花儿,那个神气和气氛,好像林教头不是“夜奔逃难”,而是“观光旅行”。他名虽“宗杨”,却没有学到杨的一点真正技艺,又奉杨小楼之命,拜马连良为师,想来一个文武双全,可什么都不行,不幸短命死矣,还死在刘砚芳之前。

  学杨有点谱儿的有两人,一是高盛麟,他在科班时就私淑杨小楼,坐科富连成,曾得班主叶春善特许,“奉旨看戏”。出科后,因为和杨家刘家沾亲。杨小楼演戏他必到场,把杨小楼搀上扶下的,有如子侄般的恭谨伺候。他把杨小楼晚年的演出,“熏”了好几年,他的悟性很高,因此有点晚年杨小楼的意境,但也就是三四成而已。

  再有一位,就是比高盛麟资深的杨派传人孙毓堃,他是俞振庭的外甥,自幼坐科斌庆社,艺名小振庭。先从他舅父那儿学了不少俞派的基本玩艺儿,出科搭班以后,除了拜丁永利,又观摩杨的演出。他身材高大,面形削长,和杨小楼还有点虎贲中郎之似,条件很好。杨小楼逝世后,他把永胜社班底接过来,也在吉祥长期演出,捧杨的人也继续捧他,他得了有杨的四五成。

  孙毓堃儿子孙元彬,富连成社六科毕业,又得父亲家学渊源,很有几出戏是杨派路数,现在台湾大鹏剧团。他的《状元印》、《麒麟阁》、《五人义》这些杨派戏,已经算得是在台湾的示范之作了!

  死后的风光

  民国二十七年(1938)二月十四日,那天正是农历正月十五,杨小楼病逝,享年六十有一。杨小楼死后,因为儿子已经赶出去了,一份家当全归了女儿,也就等于全给了刘砚芳。刘的为人,眼光短小,自私自利,他给杨小楼管事一辈子,替杨小楼招了许多怨,像前文所谈《状元印》事件,就是一例。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中毒很深,人缘太坏,对杨的丧事,如果不办得铺张一点,更会有人说闲话,说自己把老丈人的财产都独吞了。因此杨小楼出殡,成了当年北平梨园行一件大事,非常轰动,有几点特色:

  一、杨小楼在二十六年(1937)为张伯驹配演过《失空斩》的马谡以后,张认为是平生殊荣,没齿难忘。因此,除了戏后送杨一部汽车以外,小楼死后,送了三千元的赙仪,还特别礼聘,请四川翰林傅增湘(沅叔),为杨小楼点主(某某府君之神王,王字加上一点,成为主字,所谓点主即此),这在梨园行的殡仪里,也是一件殊荣。援自清朝惯例,出殡时请有功名的人,在灵牌上的王字上,用朱笔点上那么一点,是十分有体面的事。点主的人,必然朝珠补挂,全套礼服,迎接的人也毕恭毕敬,非常郑重。丧家全部扎白彩,但接待点主名人那间厅房,却全部扎红彩,名为红厅。还得请两位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之流,接待翰林进士,这才可以依例点主,还得揖让迎送,好大半天呢!

  二、殡仪本身自然极其考究,簇新棺轿,六十四人大杠,刘宗杨披麻戴孝,以承重孙的资格顶丧架灵。最称特色的,是雇用“一撮毛”撒纸钱。北平丧仪惯例,有一个人随着灵棺走,在发引到墓地的途中,沿路要撒白纸钱,讲究扔得高、撒得远。有个人外号叫“一撮毛”,因为他脸上有一颗痣上的毛很长,真姓名反倒埋没了。他的手劲儿非常好,从小干这一行,已成专家,几十年下来,撒纸钱已成特技,还有种种名堂。扔上一把很高,再落下来的,叫“一鸣冲天”;撒的不高,而普及附近天空的,叫“满天星”。他撒纸钱多年,已有积蓄,就退休不干了。杨小楼的殡仪,像六十四人大杠,有钱的人就办得到,不算新鲜;也不知道谁给刘砚芳出个主意,把已退休的“一撮毛”,重金礼聘出来撒纸钱,就不同凡响了,也好像把退隐的名伶请出来义演一次一样。“一撮毛”听说杨小楼的丧事请他再撒一次,自己也很兴奋,于是重作冯妇,果然表演得卖劲儿而精彩。北平的看热闹闲人最多,一听说有“一撮毛”撒纸钱,为他也要看看杨小楼的出殡。届时,果然万人空巷,与杨家不相干的人,都随着灵柩走了很远,为的就是看“一撮毛”沿路撒纸钱。

  三、北平的戏迷最多,但是他们只能在戏园里看到名伶的台上表演,很少有机会看到名伶的真面目。杨小楼是国剧宗师、梨园公会的会长,他的殡仪,不但全体武生、武行都去送殡;所有生、旦、净、丑的名伶,管事、场面、衣箱各方面的稍有头有脸人物全到了。也可以说,梨园行人,以给杨老板送殡为义不容辞,且与有荣焉的味道。因此,送殡的人,除了名流、亲戚以外,竟是一次北平梨园界的便装集体大游行。戏迷们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约定同好去看,指指点点,这是谁,那是谁,敢情他在台下是这样的呀!尤其本名于连泉,艺名小翠花的这位老板,黑脸蛋上两颗乌溜溜乱转的大眼睛,长头发,身穿一件藕荷色长衫,一手举香,一手拿块紫色的大手帕。看见熟人,就用手帕捂住嘴一笑,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哪是他送殡哪,好像表演《双铃记》的“赵玉儿进了永定门”啦。这种镜头是平时难得一见的,戏迷们怎么不趋之若鹜呢!

  杨小楼轰轰烈烈地唱了一辈子戏,死后出殡也是轰轰烈烈地轰动一时,称他为空前绝后的一代宗师,真是当之无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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