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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汲江煎茶》赏析
《汲江煎茶》应为东坡寓惠时作品  

□ 林冠群

 

中华书局1982版《苏轼诗集》将东坡名篇《汲江煎茶》编入谪琼居儋时作,全诗如下: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这是东坡二千多首诗中历来较为人称道的名篇之一。较早在诗话中提及此诗的是南宋时的胡仔与杨万里。胡的《苕溪渔隐丛话》卷十一云:“此诗甚奇,道尽烹茶之要。且茶水非活水则不能发其鲜馥。东坡深知此理矣。”可见胡叹赏的是东坡对烹茶要诀准确而生动的摹写。其后,清代的吴乔在他的《围炉诗话》中干脆说:“子瞻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可谓之茶经,非诗也。”似均未涉及诗的艺术诣趣。只有杨万里的评价有较大的影响。他的《诚斋集》卷一一四称:东坡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清美,极矣,‘分江’二字尤难下。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论到最后一句,杨引诗作“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谓“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对于杨的这一评价,历来却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清代汪师韩《苏诗选评》称此诗“舒促雅合,若风涌云飞。杨万里辈曲为疏解,似反失其趣旨。”翁方纲的论说更为激烈。他的《石洲诗话》卷三:“《汲江煎茶》七律,自是清新俊逸之作,而杨诚之赏之,则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此等语,诚令人莫解。如谓苏诗字句皆不落凡近,则何篇不尔?如专于此篇刻求其奇处,则岂他篇皆凡近乎?且于数千篇中,独以奇称此,实索之不得其说也。岂诚斋之于诗,竟未窥其深旨耶?此等议论,直似门外人所为。”翁方纲的这一说法,未免强词夺理。从杨的审美眼光所及,他特别推崇这一首,但并不等于他否定苏诗的其他佳篇杰构。揣摩杨的意思,主要还在于赞叹苏诗用词的准确精炼。如历来为人所称道的“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等等,都认为是东坡用词用事准确精炼的上好例子。若按翁的论断,则晁补之曾称赞“燕子楼空”句,说“只三句便说尽张封建事”,岂不是晁都看不起东坡的其他名作了?显然不能如此论定。因此,杨万里的评价历来还是为多数人所首肯。

而且杨万里对此诗的钟爱还映带出此诗作于何时何地的一个重要问题。

中华书局版《苏诗诗集》据清王文诰《苏诗编注集成》将此诗编于居儋时期,这编年似为不少研究者所接受,但王在该书《总案》中却无任何有关此诗创作时间、地点的背景材料。看来此诗作于何时何地,早已成为一件悬案,惜无人予以深究。

从以上的引文,我们可以看到,杨万里评价此诗时的引文与中华书局版略有出入。除最后一句“卧听山城”与“坐听荒城”有别外,第五句“茶雨”,杨作“雪乳”,而书局版校记亦载:茶雨,原作雪乳,还有作茶乳者;卧听山城,亦有作坐数荒村者。这说明,由于流传年代久远,原作字句已有改窜。东坡在给刘沔的信中曾说过:“世之蓄轼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识真者少,盖从古所病。”东坡生前,诗作已遭此厄运,则身后的改窜更是无从避免。看来谁是识真者,倒要考一考鉴赏者的眼力了。杨万里是宋代的大诗人之一,南宋孝宗时,杨曾先后出任广东提举常平茶盐及提点刑狱之职,走访过惠州东坡故居白鹤峰,亦曾亲到儋州(南宁军)治所。从杨对苏诗的爱好上看(称其句句皆奇,字字皆奇),杨所引的诗应更接近于东坡的原著。如果《煎茶》诗作于儋州,杨决不会取“山城”说。因为儋州治所位于沿海,平原丘阜,根本无“山城”气象可言。而杨说:“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这里的“山城”则与当时东坡居住的惠州环境相一致。称惠州为山城,不独杨万里有“山山寺寺楼楼月,清煞东坡锦绣肠”的诗句为证,历代的诗人也都作如是观。如明何绛《十四夜西湖歌》:“西湖之水清如碧,左山右城两相隔”;清陈恭尹《惠州西湖歌》:“惠州城西几百峰,峰峰水上开芙蓉”。当时,东坡卜居白鹤峰上,此处地势高耸,东坡所居,其“北户之外,仅有循墙一路,路外即陟下,其相对城头尚约四丈之远”(王文诰《苏诗总案》卷四十),故可以“卧听山城长短更”也。东坡的又一居惠诗云:“树暗草深人静处,卷帘欹枕卧看山”,正可道出“卧听”的确当之处,改成“荒城”或“荒村”则与惠州实景相去甚远,这恐怕亦是后人误编入居儋诗的原因之一。

又据诗中第二句所言,与当时东坡的居住环境则更为一致。“活水”,指的是流动的江水。白鹤峰位于归善县后,下临大江。东坡诗云:“相娱北户江千顷,直下都无地可临。”(《又次二守许过新居》)而崇阶百级,上下极不方便,故东坡诗又云:“但苦江路峻,常恐汲腰酸。”这都可作为“汲江”的真实注脚。后因汲江用水之苦,东坡不得不在白鹤峰上凿井取泉。“自临钓石”,指的是东坡亲自从山顶下到江边钓石上汲水。这一点也都有东坡相关的诗文可证。他的《江郊》诗有序云:“惠州归善县治之北,数百步抵江。少西有盘石小潭,可以垂钓。”又《白鹤新居上梁文》有“儿郎伟,抛梁北。北江江水摇山麓,先生亲筑钓鱼台,终朝弄水何曾足”之句。据惠州苏学专家吴定贤先生考证,此钓潭遗址至今犹在。以上情景,足以证明《汲江煎茶》诗中“自临钓石汲深清”一句,指的就是在这白鹤峰下的江边小潭的钓石上汲水。由此可以推断这首诗当作于东坡迁居白鹤峰新居前后,即绍圣四年丁丑二、三月间。

若将《汲江煎茶》定为居儋时所作,则绝无以上情景可言。东坡的居儋诗文中也没有“汲江”之类的事迹可寻。东坡在儋,卜筑于城南桄榔林下,此地平衍,户外无江,只有一池塘。东坡在儋时所作《天庆观乳泉赋》有这样的叙述:“吾谪居儋耳,卜筑城南,邻于司命之宫。百井皆咸。而醪醴湩乳,独发于宫中,给吾饮食酒茗之用。”另据他写给姜唐佐的信可知,他曾以此乳泉“泼建茶”招待唐佐。这说明当时东坡烹茶用的是这天庆观中的泉水,除此并不见有汲江煎茶之类的记述。

杨万里激赏东坡《煎茶》诗,叹其用词用事的准确,而翁方纲等对此的驳难并未针对他所引苏诗的字句,这亦可证明引文的正确。中华书局版以“坐听荒城”易其“卧听山城”;以“茶雨”易其“雪乳”,似有改窜之疑。

何物“荒城”?劫后废墟,还是人迹罕见的断垣残壁?即使用以形容“数百家之聚”“民夷杂糅,屠沽纷然”的儋城,已属不当,何况“日杀十羊”,市井繁荣的惠州?既是“荒城”何来政事正常运转的更漏?以东坡用词用事的准确,必不会如此下笔。而改成“坐数荒村”者,更是好端端将一首好诗给改糊了。且不说荒村无更候可言,以“坐听荒村长短更”之凄凉悲苦之状,如何与整首诗闲适悠然的雅意相吻合?更有甚者,因曲解为孤独清苦,有人将“枯肠”解释为东坡在儋耳乏食,无物充肠,殊不知,这是东坡翻用卢仝《谢孟谏议寄新茶》诗意,仝云“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故东坡在《试院煎茶》诗中云“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此处所云“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亦祖此意,即不再为文字声名所累,但愿多饮几杯,图个高枕无忧。这与当时东坡寓惠的心情是一致的。

何物“茶雨”?考东坡集中以茶为题的诗除此之外未有以“茶雨”来形容者。诗人设喻况物,忌与题面直陈,如咏牡丹,只写姚黄魏紫,不直呼牡丹,这是常识。以东坡这样的设喻圣手,料亦不会如此下笔。宋人之饮茶,以建茶为主,而建茶又以制成茶饼,即团茶为主,而此种茶饼又以色白者为贵。《能改斋漫录》云:“茶之贵白,东坡能言之。”故东坡于茶诗中,常以雪形容其颜色。如《馈双井茶》诗云:“自看雪汤生玑珠”,又《试院煎茶》云:“眩转绕瓯飞雪轻”。又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载,作为贡品的建茶还有“京挺”“的乳”等名,故东坡又有“想见新茶如泼乳”,“一瓯花乳浮轻圆”之句。因此这“雪乳”既可作茶名亦可解作煎茶时泛起的浮沫。“雪乳已翻煎处脚”,意指茶汤刚沸,白沫泛起,淹过煎茶时的水痕。东坡《和蒋夔寄茶》云“水脚一线争谁先”,这里的“水脚”即指水痕而言。《试院煎茶》头数句:“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正是“茶雨”所不能穷尽的烹茶时“雪乳已翻煎处脚”的全新意境。

用词造句的精炼与准确是诗词能臻妙境的上乘功夫。杨万里对《煎茶》诗的评价实无可厚非,反而是翁方纲对杨的批评显得颟顸而偏执。古人之论诗有时不免于此,不可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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