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死了,在葬礼上要不要哭?世俗的礼仪是必须哭——即使不哭,起码也要表现出难过的样子。
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和做法,背后起作用的,其实是他们的三观。
儒家作为礼的维护者,肯定是坚决主张“临丧以哀”的。但从孔子与宰我的对话中能够看出,儒家所说的“哀”是发自内心的情绪表达,而不是走形式。
孔子告诉宰我:之所以有为父母守孝三年,期间须简衣疏食、不事享乐的规定,是因为君子感念父母养育之恩,面对美食没有食欲,也无心放纵娱乐。
既然宰我没有这种难过,或者说,他的难过持续不了这么长时间,那孔子便表示:不必勉强,按你自己的意愿去做吧!
虽然可以看出孔子的不满和失望,但从中反映了,儒家所倡导的“礼”不是个空架子,更不是违背人性来约束人的绳子,它要的是发自真性、自觉自愿的遵守。
道家鄙视哭丧之礼,跟他们对生死的认知有关。
庄子坦承,妻子去世时他也是难过的,但很快,随着他想明白了生死是一个自然循环过程这件事,哀伤的情绪便慢慢消解了。庄子的“不哀”建立在超越凡俗的人生观的基础上,非常人所能及。
窃以为,儒、道的想法都不错。我比较反对的,是下面这两种:
一个就是孟孙才那样的。
他其实已经很接近道家的境界了,他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惧怕或哀恸的事,他的母亲死后,他并没有“想哭”的感觉。
但是,他在意旁人的眼光,害怕外界的非议,敬畏世俗礼仪,所以,即使流不出眼泪,也要装成哭的样子,“以观众人之耳目”。
孟孙才害怕“特立独行”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故违心而从众;可偏有一类人,与他完全相反——生怕自己“泯然众人”,所以时时事事都追求叛逆、怪异、不走寻常路。
阮籍就是其中的代表。他母亲去世,宾客来吊唁。所有人都哭,唯独阮籍,一丝哀伤之色也无,表现得冷漠、淡定、无动于衷。待众人走后,他突然吐血数升,可见心中之恸。
这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思想境界达不到庄子那样看破生死,而是有常人的情绪;但为了突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及对世俗之礼的鄙视,拼命压抑内心的情感——我再难过,也不让你们看到!
之所以说不赞同孟孙才和阮籍的做法,缘于我认为二人皆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真。
这两类人都把葬礼当成了表演的场合,扭曲自己的真实情绪,以展示、强化自己“合群”与“不合群”的人设。
孟孙才是心里明明不难过却装难过,阮籍是心里难过得要死却硬装作无所谓——你说阮籍更“高端”吗?超脱世俗吗?我觉得不是。他的超脱是刻意摆出来的姿态,正因他的心里眼里有世俗,所以要强迫自己反其道而行。这“刻意”二字恰恰证明了,他终究是个俗人。
儒、道两家在处丧一事上的表现虽截然相反,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来行动。
像孔子这样的,亲人死了我就是难受,所以我吃不下过不好,我哭丧着脸面对这个世界。
甚至像颜回早逝,孔子不顾礼仪而“大恸”,即使身边人提醒他“违礼了”,孔子也不予理会:我最心爱的学生死了,还不许我哭吗?此时不哭,更待何时!
而像庄子这样的,觉得死又怎样?死不是坏事啊!不过是一些人比我们先走一步,进入生命的下一个阶段而已。
在他眼里,诸如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变化,本身就是看不开、活不透的表现,庄子推崇的至人状态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无喜无悲。
基于这些认知,他们面对尸体——即使这具尸体的主人是他们的至亲骨肉——毫无伤感可言,甚至显得很安适。
至于世人如何评价,说他们冷血也好、不懂礼也罢,他们是连听都不屑于听的。
不得不说,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没有几个能达到庄子的境界——凡夫俗子,就是畏死、恶死,亲友去世就是难过。
这没什么对错,我的主张:你难过就痛哭好了!管他有没有人看!
换个角度讲,虽说道家认为诸般情绪是人的累赘,但道家的核心主张是“遵循自然”。
如此,则无论强装或强抑悲哀,都是逆本性、逆自然的矫饰行为,这个境界比坦然流露正常情绪低多了。
即使是出于“做给别人看”的目的,正所谓“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渔父》),只有发自内心而表现于外的情绪,才能打动别人。
死亡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如果面对亲人的死亡还要“表演”,还时刻惦记着自己的人格预设,那实在是很没有意思。
在妻子尸前“箕踞鼓盆而歌”的庄子和抛掉礼制规定为颜渊恸哭的孔子,都非常可爱;
相比之下,孟孙才和阮籍的“装”,既为难了自己,也难以赢得他人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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