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的佯狂
——《咏怀》诗与《大人先生传》
曹 旭 丁功谊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 河南尉氏）人。父亲阮瑀是曹魏政治集团和文学 集团里的人，是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父亲 早死，母亲寡居，曹丕、曹植、王粲都写过《寡 妇赋》，对他和母亲的生活表示同情和关心，这 些感情，不会不储存在阮籍心里。阮籍少年好学 不倦，博览群籍，对庄老尤其喜爱；和嵇康一 样，阮籍也长得一表人才，也喜怒不形于色；曾 与嵇康、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等人共 游于竹林，为“竹林七贤”中的核心人物。因闻 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
阮籍倜傥放荡，任性不羁，时人多谓之“痴”。其实，他一点都不痴。他只是——佯狂。
譬如，闻步兵厨营人善酿，乃求为步兵校尉，其实阮籍不是真的为酒去谋求一个小官职，而是制造喝酒比做官重要的假象。就像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的：睡懒觉比做官重要；弹琴、钓鱼比做官重要；搔痒也比做官重要。
阮籍以“青白眼”，分礼俗之士，俗士即以白眼对之。嵇康的哥哥嵇喜就领教过他的白眼。其实，阮籍是不应该对嵇喜翻白眼的。不说嵇喜是个好人，也有志向，《晋书》里对他也很肯定；阮籍和他对仕途的态度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更重要的，阮籍也应该看看嵇康的面子。嵇康从小失去了父亲，哥哥嵇喜像父亲那样关心、爱护弟弟；因此，长大的嵇康对哥哥充满了依赖、信任和爱戴。不知道阮籍为什么对嵇康的哥哥翻白眼？是不是记载错了，或是误会？读古书的人都知道，有的地方是永远读不懂的。
还有，阮籍的嫂嫂回娘家，阮籍去看她，还和她道别，有人以为不合礼仪，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邪！”兵家的女儿才貌双全，未嫁而死，阮籍并不认识她家里人，就去哭丧；阮籍邻居的主妇，容貌漂亮，在酒庐旁卖酒。阮籍常常到这家主妇那里买酒喝，喝醉了，就睡在那位主妇身旁；有时率意驾车，不问路径，路不通，就恸哭而返；曾登广武山，观楚、汉古战场，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内心苦闷，可想而知。文帝求通亲，他大醉二个月，直到司马氏不提这个话题；母亲下葬时，他蒸熟一个小肥猪，喝了两斗酒，向母亲的遗体告别时，他总共才号哭了一声，大叫“完了！”，就吐血，身体损伤了很久。
阮籍高谈阔论，但对具体人事，缄口不言，尤其不谈时局。所谓“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曹爽召他为参军，他就托病推辞；一旦看清司马氏取胜已成定局，便先后任司马懿从事中郎、司马师、司马昭从事中郎。司马氏对他放浪佯狂、违背礼法的各种行为不加追究，最后得以终其天年，和他为司马氏写《劝进表》，其实是一种交换。嵇、阮向来并称，但在为人处世上的方式上，他们其实是很不相同的。
阮籍才藻艳逸；又嗜酒能啸，善于弹琴，长于诗歌、散文及辞赋。今存赋六篇、散文较完整的九篇、诗九十余首。文以《达庄论》、《大人先生传》、《辞蒋太尉辟命奏记》、《辞曹爽辟命奏》、《答伏义书》等著名；文学成就主要是五言《咏怀诗》。阮籍是一个目睹了汉魏、魏晋两次“禅让”的人。司马氏诛曹爽，废齐王，弑高贵乡公；杀何晏等人。景元年间，吕安和竹林名士嵇康亦遭杀戮。这些都使阮籍胆战心惊、忧心如焚。
《咏怀诗》八十二首以比兴、象征、寄托方法，借古讽今，寄寓情怀，写得隐晦曲折，是他避祸思想和心情的记录。其中悲愤哀怨，充满焦虑的情绪，成“正始之音”代表。李善引颜延之为《咏怀诗》作的注文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蔽，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亦称“阮旨遥深”。钟嵘《诗品》置阮籍于上品说：“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注解，怯言其志。”
《隋书·经籍志》谓有’魏步兵校尉阮籍集十卷。梁十三卷，录一卷。”已散佚。明张溥辑有《阮步兵集》。近人黄节有《阮步兵咏怀诗注》。今存《咏怀诗》九十五首，其中五言诗八十二首。事见《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晋书》卷四十九本传。
——————————————————————————————————————
阮籍《咏怀》诗
（选九首）
其一
【导读】
阮籍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创作五言诗的人，其五言《咏怀诗》开创了五言咏怀组诗的先河。该组诗共八十二首，非一时一地所作，诗中充满孤独苦闷的情绪，表现个人无法获得自由，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正如《文选》李善注：“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
本诗是组诗的发端，写诗人夜深人静时不平静的苦闷心情。夜中不寐，起坐弹琴，诗人没有点明所忧何事；明月清风，衣襟吹拂，叙写夜晚之寂静，孤鸿哀号，翔鸟惊鸣，反衬环境之凄清；最后两句点明本诗之旨忧思伤心，忧伤也就成为整个咏怀组诗的情感基调。钟嵘《诗品》说：“虽无雕虫之巧。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全诗叙事、写景、抒情融会无间，含蓄蕴藉，体现了阮诗遥深、兴寄无端的艺术特点。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①。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②。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③。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④。
【注释】
①“夜中”二句：深更半夜，我还是无法入睡，起身独坐，拨响琴弦。
②“薄帷”二句：薄帷，轻纱帷帐。鉴，照。薄薄的帷帐映出那轮明月，清凉的夜风吹动我的衣襟。
③“孤鸿”二句：北林，典出《诗经·秦风·晨风》：“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孤鸿在野外啼号。飞鸟在北边树林哀鸣。
④“徘徊”二句：月下徘徊看见了什么？我忧愁哀思，独自伤心。
其二
【导读】
此诗前十二句写一个痴情的神话故事：在江汉之滨，郑交甫偶遇两位神女，他们情致缠绵，衷心相爱，永世不忘。最后两句诗意忽然一转：为何世间的金石之交，一朝变更而令人哀伤？前面数句的铺叙缠绵，只为最后两句的突发逆转。那么，金石之交指什么呢？千古而下，众说纷纭。元人刘履《风雅翼·选诗补注》说得好：“初，司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谓能尽忠于国；至是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词以讽之。”屈原《离骚》以男女情爱隐喻君臣离合，后世文人多用此兴寄手法。“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此诗表达的，是同道的背弃，永恒的忧伤。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①。
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②。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③。
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④。
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⑤。
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⑥。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⑦？
【注释】
①“二妃”二句：二妃，江妃二女。传说中江汉间的两位神女。《列仙传》卷上：“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二女）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两位神女江游玩在长江岸边，自由自在，顺风翱翔。
②“交甫”二句：婉娈，年少美貌。郑交甫怀藏着她们送的环佩，美好可爱，含有芳香。
③“猗靡”二句：猗靡，缠绵。缠绵欢爱，永不相忘。
④“倾城”二句：倾城，形容女子艳丽，貌压全城。下蔡，古邑名。故城在今安徽凤台。《文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李善注：“阳城、下蔡二县名，盖楚之贵介公子所封，故取以喻焉。”吕延济注：“阳城、下蔡楚之二郡名，盖贵人所居，中多美人。”后因以“下蔡”指贵族萃集之地或美人众多之所。中肠，衷肠，衷心。她们的倾城姿色，足以迷倒下蔡；她们的容貌娇媚，使他衷心相爱。
⑤“感激”二句：萱草，植物名。俗称金针菜、黄花菜，古人以为种植此草，可以使人忘忧，因称忘忧草。汉蔡琰《胡笳十八拍》：“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兰房，高雅的居室。爱情的激发使神女忧思难忘，她们将忘忧草种在兰房。
⑥“膏沐”二句：膏沐，古代妇女润发的油脂，此指梳妆。《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朱熹《集传》：“膏，所以泽发者；沐，涤首去垢也。”三国魏曹植《求通亲亲表》：“妃妾之家，膏沐之遗，岁得再通。”其雨怨朝阳，化用《诗·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其雨，下雨吧。其，表示祈请的语首助词。她们为谁去梳妆？盼望下雨但偏出太阳。二句概括《诗·卫风·伯兮》之意，表现神女的期盼相思之情。
⑦“如何”二句：金石交，如同金石般坚不可摧的交谊。更，反而。为何当初金石般的交情，会一朝变更，而令人哀伤。
其三
【导读】
本诗开篇用乐府风格，写自然界的草木盛衰：嘉树成蹊，繁华却转眼成空；东园桃李，秋风中开始凋零。高大堂屋也会生出杂树荆杞，自己性命尚且难保，何况眷恋妻子儿女。最后，以严霜覆盖原野的荒凉情绪作结。本诗写出自我生命的短暂和虚无，抒发浓郁的幻灭之感，同时也流露出弃世远祸的悲愁。可以说，此诗是阮籍“忧生之嗟”的代表。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①。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②。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③。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④；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⑤！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⑥。
【注释】
①“嘉树”二句：“嘉树”两句典出《史记·李广传赞》所引古谚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嘉树，佳树；美树。蹊，蹊径，小路。嘉树下自然会形成游人的小路，就像那东园桃树和李树。
②“秋风”二句：藿，豆类植物的叶子。秋风吹起飘飞的豆叶，桃李凋零的厄运就此开始。
③“繁华”二句：憔悴，枯萎。荆杞，指荆棘和枸杞，皆野生灌木，带钩刺，每视为恶木，因亦用以形容杂芜荒秽、残破萧条的景象。《山海经·西山经》：“小华之山，其木多荆杞。”繁华之后必有枯萎，屋堂上也会生长出杂芜荆杞。此二句感叹盛极必衰，祸福难凭，表现出作者远离荣华，避祸自全的心态。
④“驱马”二句：西山，首阳山。相传伯夷、叔齐隐居于此。趾，山脚。驱马舍此离去，决意奔向首阳山脚去隐居。
⑤“一身”二句：自己性命尚且难保，为什么还要留恋妻子和儿子。
⑥“凝霜”二句：已，结束。岁暮，年终时节。严霜覆盖着原野荒草，年终时节，也不过如此而已。此二句借严霜野草的岁暮景象，传达出作者内心的荒凉，以及人生幻灭之悲。
其五
【导读】
关于阮籍诗歌，钟嵘评为“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并置为上品。此诗则一反其隐晦笔法，叙述自己的生平往事，以及当前的窘迫处境。开篇追忆年少之时，轻佻浮薄喜好弦歌，西游咸阳交结美伎，转眼间一事无成，诗人因此感到深深的悔恨。回望京都洛阳，往日济世志向难以实现，而黄金耗尽，资费苦多。最后写诗人的迷惘和惆怅，即人生的失路之悲。
作为一个渴望隐世的诗人，阮籍却写出了无法建功立业的遗憾。那么，在他躲避世事的背后，还保留着心底的一丝渴望，那就是展现自己的才华，实现年少时的抱负。
“失路”，为一篇之诗眼，亦是阮籍一生之谶语。可与本传中有时率意驾车，不问路径，路不通，就恸哭而返并读。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①。
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②。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③。
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④。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⑤。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⑥！
【注释】
①“平生”二句：弦歌，用琴瑟等伴奏歌唱。回想往昔年少之时，轻浮浅薄，喜好琴歌。
②“西游”二句：赵李，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及汉武帝李夫人的并称，二人都以能歌善舞受到天子宠爱。一说，赵李指帝王宠爱的的小臣。《汉书·谷永传》：“成帝性宽而好文辞，又久无继嗣，数为微行，多近幸小臣，赵、李从微贱专宠，皆皇太后与诸舅夙夜所常忧。”清人王士祯《古诗笺·五言诗卷》注：“《汉书·谷永传》小臣赵、李，从微贱贵宠。成帝常与微行。籍用赵、李正出此。”此说为阮籍出身庶族，希望能够济世经邦，故自比赵李。此说可商，以阮籍狂放个性，决不愿做“微贱贵宠”的小臣赵、李。经过，结交过。西游咸阳，绝色美妓也曾结交过。
③“娱乐”二句：蹉跎，虚度光阴。欢娱快乐尚未尽兴，青春年华转瞬消磨。
④“驱马”二句：三河，指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在今河南洛阳黄河南北一带。驱马归来，回望王城三郡。
⑤“黄金”二句：《战国策·秦策》记苏秦游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黎黑，状有归（愧）色。”镒，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资用，钱财费用，此指在咸阳的花费。黄金白镒都已耗尽，花费奢侈，现在让我心中苦涩。二句借用苏秦说秦不成的典故，表现对自己一事无成的愧疚与自责。
⑥“北临”二句：此用《战国策·魏策》“南辕北辙”典故：在太行山的驿道上，有人坐车朝北而行，说要去楚国。楚国在南方，问他为何朝北走。那人说他有良马，盘缠也多，马夫又擅于赶车。其结果是赶路条件越好，但道路不对，就越走越远。”失路，迷失道路。我就像太行山道上那个背道而驰的人，走错了道路，结果将会如何？
其八
【导读】
六臣注《文选》“隤”作“颓”，张铣注：“颓日，喻魏也。”此说可从，此诗有感于魏室将倾背景下的官场现状。日落西山，寒风劲吹，飞鸟们相亲相依，但那些政府官员们，却趋炎附势，卑躬屈微。诗人决意自行其道，安于卑位。此诗既显示诗人孤傲的个性，又流露他对仕途的警惕。
“隤日”为一篇之意象，亦是《咏怀》诗之色彩。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①。
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②。
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③。
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④！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⑤。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⑥。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⑦？
【注释】
①“灼灼”二句：灼灼，耀眼光亮的样子。隤日，落日。耀眼的落日，正坠落西山，残光照耀着我的衣裳。
②“回风”二句：回风，回旋的风。因依：亲近偎依。旋风吹打着四面墙壁，严寒中栖鸟相亲相依。
③“周周”二句：周周，鸟名，以其鸣声而得名。《文选》李善引《韩子》注此诗曰：“鸟有周周者，首重而尾曲，将欲饮于河，则必颠，乃衔羽而饮。”衔羽，指周周鸟衔羽饮水。后引申为互相帮助。蛩蛩（qióng），传说中的一种异兽。《山海经·海外北经》：“﹝北海﹞有素兽焉，状如马，名曰蛩蛩。”郭璞注：“即蛩蛩巨虚也。”《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蹵蛩蛩，辚距虚。”郭璞注引张揖曰：“蛩蛩，青兽，状如马。距虚，似骡而小。”据《吕氏春秋·不广》：“北方有兽，名曰蹶，鼠前而兔后，趋则跲，走则颠，常为蛩蛩距虚取甘草以与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负而走。”蛩蛩与距虚为相类似而形影不离的二兽。一说为一兽。它们与蟨互相帮助。此二句意为周周鸟儿尚且知道衔羽饮水，蛩蛩也挂念着为蟨解除饥饿。
④“如何”二句：当路子，有权势居要位的人。磬折，屈身如磬状以示恭敬，引申为卑躬屈膝，受屈辱。忘所归，忘记自己归属于谁。归，归向，归属。为什么那些官员们，屈身卑膝，忘记自己归属于谁？
⑤“岂为”二句：夸，虚，空。难道是为虚有的浮名？使他们身心憔悴，而令人伤悲。
⑥“宁与”二句：黄鹄，鸟名。《商君书·画策》：“黄鹄之飞，一举千里。”这里比喻执掌军政的司马氏。我宁可与那燕雀一起飞翔，也不追随黄鹄远远高飞。
⑦“黄鹄”二句：中路，半路。黄鹄能遨游四海，我中途有故，怎能回归？
其十一
【导读】
此诗开篇化用宋玉《招魂》赋句，以长江清水和枫树茂林起兴，以春意盎然的景象，反衬自己的悲愤之情。接着借宋玉《高唐赋》“朝云进荒淫”事，讽刺魏主曹芳因荒淫无度终被司马师所废，正如元人刘履《风雅翼·选诗补注》所评：“按《通鉴》正元元年，魏主芳幸平乐观，大将军司马师以其荒淫无度，亵近倡优，乃废为齐王，迁之河内。群臣送者，皆为流涕。嗣宗此诗其亦哀齐王之废乎？”诗尾“黄雀哀”，借用《战国策·楚策》庄辛说楚襄王典故，全诗皆用楚国旧事比喻曹魏，暗指国家面临重大的危机和隐患。诗人对国事忧心忡忡，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①。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②。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③。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④。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⑤。
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⑥？
【注释】
①“湛湛”二句：湛湛，清明澄澈的样子。清明澄澈的长江流水啊，在它两岸长满枫树林。
②“皋兰”二句：皋兰，水泽边的兰草。被，覆盖。骊，黑马。骎骎（qīn），马疾速奔驰的样子。江边的兰草覆盖着小路，黑马拉着车急速远行。
③“远望”二句：远望此景，使人悲伤；春天气象，触痛我心。本诗前六句化用宋玉《招魂》诗句：“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王逸《楚辞章句》：“《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以讽刺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屈原）也。”
④“三楚”二句：三楚，古楚地。秦汉时分为西楚、东楚、南楚，合称三楚。《史记·货殖列传》以淮北、沛、陈、汝南、南郡为西楚；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为东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汉书·高帝纪上》：“羽自立为西楚霸王。”颜师古注引孟康《音义》，以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二说不同。后人诗文中多以泛指长江中游以南，今湖南湖北一带地区。朝云进荒淫，典出宋玉《高唐赋》：战国时楚怀王游高唐，昼梦幸巫山之女。赋中有“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此处指《高唐赋》之类以荒淫故事娱乐君王的作品。楚地有很多才华文士，却赋咏朝云暮雨，鼓励楚王荒淫。
⑤“朱华”二句：华，同“花”。高蔡，古地名，今河南上蔡县。此二句与后两句皆用庄辛说楚襄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战国策·楚策》：“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栖茂树，鼔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已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倐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游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已以朱丝而见之也。”这里用蔡灵侯的故事，比喻曹魏皇室不知安危而贪图享乐，最终将导致可悲的结局。振，散发。红花散发着芬芳，楚襄王要把高蔡的淫乐追寻。
⑥“一为”二句：黄雀，这里以黄雀，隐喻曹魏皇室被暗算而将灭亡。禁，禁止，阻止。指阻止司马氏的阴谋。谁人又能阻止阴谋野心，一旦酿成黄雀的悲剧，只能落泪悲哀。
其十七
【导读】
此诗主旨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孤独。
诗人独坐空堂，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出门所见，见不到行人和车马；登高眺望，原野空旷，禽鸟北飞，走兽离群。诗人连换了三个场景：家中、门外、旷野，在广阔的空间上，凸显了一个高傲而孤独的诗人形象。在傍晚时分，诗人思念亲友，但也只能在心里面描摹与他们的对话。
“暮”——是时间，也是心情。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①！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②。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③。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④。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⑤。
【注释】
①“独坐”二句：空堂，空空的厅堂。亲者，亲近的人。我独自坐在空堂之上，谁能与我亲近？
②“出门”二句：永路，长途，远路。出门面对着长路，看不见行人和车马。
③“登高”二句：九州，天下。悠悠，遥远。登高眺望天下山河，远远的旷野分作九州。
④“孤鸟”二句：孤鸟飞往西北，离群的野兽朝东南奔去。
⑤“日暮”二句：晤言，面谈。写，倾诉，抒发。黄昏降临，我思念起亲友，但也只能在心中描摹与他们面谈，倾诉我的愁闷。
其三十一
【导读】
此诗借古讽今。在战国魏王宴乐的吹台，作者仿佛听到当年萧管的余声，感叹昔日梁王不再。接着指出魏国灭亡的原因：战士困苦，贤才埋没，国君荒淫。诗人以战国魏王荒淫纵欲导致亡国的悲剧，感慨曹魏皇室贪图享乐，必将重蹈战国魏朝的覆辙。全诗忧愤深广，反映诗人对国事的深深忧虑。
左思《咏史》诗，导源于此。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①。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②！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③。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④。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⑤。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⑥！
【注释】
①“驾言”二句：驾，乘车。言，语气助词。魏都，战国魏国都城大梁。吹台，又名范台，相传为春秋时师旷吹乐之台，魏王宴乐之地，遗址在今河南开封。我驱车前往魏国的古都，向南眺望魏王歌舞之地吹台。
②“箫管”二句：箫管，古时乐器萧和管，这里代指音乐。梁王，即魏王。当年萧管还有余音，昔日魏王今又何在。
③“战士”二句：糟糠，酒糟、米糠等粗劣食物，穷人常用来充饥。蒿莱，草野。他使战士用酒糟米糠作粮食，他使贤才埋没在草野之间。
④“歌舞”二句：他的歌舞曲还没有结束，秦国大军已经再次杀来。
⑤“夹林”二句：夹林，吹台中的一处林苑。夹林已非我魏国的林苑，宫殿毁坏已落满尘埃。
⑥“军败”二句：华阳，战国时韩国邑名。《史记·魏公子列传》，魏安釐王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魏国华阳下军被打败，梁王最终身败名裂，最终化为土灰。
其三十三
【导读】
本诗以“胸中怀汤火”、“终身履薄冰”，极写诗人在险恶政治环境中的忧惧。
开篇平淡而语意深沉，在白天黑夜的相互交替中，在容颜形貌的日渐变化中，精神元气不断损耗。极端的抑郁和苦闷——成了阮籍肖像画的一部分。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①。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②。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③。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④。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⑤。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⑥！
【注释】
①“一日”二句：复，又。过了白天又是夜晚，过了夜晚又是清早。
②“颜色”二句：颜色，脸色，容颜神色。脸色一改平常模样，精神元气自然损消。
③“胸中”二句：汤火，沸水和烈火。变化，此指脸色和精神的变化。胸中好像怀抱着沸汤烈火，所以才有容貌和精神的变化。
④“万事”二句：知谋，智谋。饶，丰饶。世间万事无穷无尽，我智谋不多，心中苦恼。
⑤“但恐”二句：须臾，片刻。只怕突然死去，灵魂精气随风飘飞。
⑥“终身”二句：履薄冰，踩在薄冰上。比喻行事极为谨慎，存有戒心。《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一生好像在薄冰行走，有谁知道我心中有如此焦虑!
———————————————————————————————————————
大人先生传
【导读】
本文为骈散相间的赋体传记，以客主问答体的形式，依次展现了三组问答。首先是“君子”的责难，大人先生对此做了猛烈的批驳：“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其次是隐士的抒愤，大人先生以至人的境界来对比，对他做了严肃的批评：“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丧体。”最后是与薪者的对话，薪者陈述了对时世的见解和处世的态度，大人先生对他做了耐心的诱导：“虽不及大，庶免小矣。”阐述了“与世争贵，贵不足尊；与世争富，富不足先”的道理。阮籍以大人先生这一形象，强烈地抨击了虚伪的礼法制度，体现了逍遥自得的人格精神。
关于大人先生的原型，论者多以为是当时著名的隐士孙登，阮籍和嵇康都曾到苏门山向他求教。其实，《晋书·阮籍传》说得好：“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在大人先生身上，体现了阮籍对现实政治的深恶痛绝，寄托了阮籍神游自得的美好理想，我们说，阮籍把自己幻化为人大先生，大人先生原型就是作者本人。
张溥《阮步兵集题辞》也不无揶揄地说：“履朝右而谈方外，羁仕宦而慕真仙，大人先生一传，岂子虚亡是公耶？”当然，也有人为阮籍辩护的，认为他并无必须为曹魏效忠的理由，纵然慷慨赴死，如嵇康，也是枉送一命。巧与周旋，保全性命于乱世，也是一种生存智慧。
大人先生盖老人也①，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言神农、黄帝之事，昭然也②，莫知其生年之数。尝居苏门之山，故世或谓之闲，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隤③，魁然独存④。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世同。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不知其变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也。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⑤，曾不若蝇蚊之着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游鉴观乐非世所见，徘徊无所终极。遗其书于苏门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注释】
①大人：对长者的敬称。《晋书·阮籍传》：“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其略曰：‘世人所谓君子，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
②昭然：清楚明白。
③隤（tuí）：衰败。
④魁然：独立不群。《汉书·东方朔传》：“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
⑤中区：中心区域。此处指中原地区。《文选·蜀都赋》：“于是金城石郭，兼匝中区。”刘良注：“区，区域也。”
【译文】
大人先生大概是一位德高的老人，不知晓他的姓氏名字。他叙述天地的开始，说起神农氏、黄帝的往事，都清楚明白。没有人知道他的生命岁数。他曾经住在苏门山，所以世人有的说他悠闲。他修养性情，延长寿命，和大自然一样生辉。他看待唐尧、虞舜的功业，就像手掌心里的东西一样。他把万里当成一步，把千年当成一个早晨。他出行没有奔赴的目的地，居住没有固定的处所，只探求大道而没有什么寄托。先生由于顺应变化，顺适中和，以天地为家，因而世运乖离时势败落，他却孤身不群独立存在。他自认为自己的能力足以跟自然造化一起推移。所以他默默地探索道德的精义，不与世俗的行为相同。自以为是的人非议他，没有见识的人责怪他，其实都不知道他变化莫测出神入微。然而先生并不因世人的非议责怪而改变自己的所为。先生认为，中原地区相较于天下，还不如苍蝇蚊子停在帷幕上所占的那点地方，所以他始终不把中原地区放在心上，而极其留意那些异方奇域，巡游鉴赏、参观娱乐，都不是世人所能见得到的，出行徘徊没有最后的终点。他留下书信在苏门山后离去。天下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1，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2，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3，战战栗栗，束身修行4，日慎一日，择地而行，唯恐遗失；诵周、礼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珪璧5，足履绳墨6，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闾7，长闻邦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8，故挟金玉，垂文组9，享尊位，取茅土10，扬声名于后世，齐功德于往古，奉事君上，牧养百姓11，退营私家12，育长妻子，卜吉而宅，虑乃亿祉13，远祸近福，永坚固已。此诚士君子之高致14，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被发而居巨海之中，与若君子者远，吾恐世之叹先生而非之也。行为世所笑，身无由自达，则可谓耻辱矣。身处困苦之地，而行为世俗之所笑，吾为先生不取也。”
【注释】
1磬折：弯腰。表示谦恭。《礼记·曲礼下》：“立则磬折垂佩。”《后汉书·马援传》：“述鸾旗旄骑，警跸就车，磬折而入。”李贤注：“磬折者，屈身如磬之曲折，敬也。”
2商羽：五音中的商声和羽声，亦泛指曲调。
3心若怀冰：比喻品行忠贞，犹胸怀洁冰。
4束身：约束自己，不放纵。
5珪璧：古代祭祀朝聘等所用的玉器。《墨子·尚同中》：“珪璧币帛不敢不中度量。”
6绳墨：木工打直线的墨线。《庄子·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
7乡闾：家乡；故里。
8牧：古代地方长官。
9文组：彩色丝带。
10茅土：指王侯的封爵。古天子分封王、侯时，用代表方位的五色土筑坛，按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土，包以白茅而授之，作为受封者得以有国建社的表征。《文选·答苏武书》：“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李善注：“《尚书纬》曰：‘天子社，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冒以黄土，将封诸侯，各取方土，苴以白茅，以为社。’”汉蔡邕《独断》卷下：“天下大社以五色土为坛，皇子封为王者受天子之社土，以所封之方色，东方受青，南方受赤，他如其方色，归国以立社，故谓之受茅土。”
11牧养：治理，统治。《汉书·鲍宣传》：“陛下上为皇天子，下为黎庶父母，为天牧养元元，视之当如一，合《尸鳩》之诗。”
12退：致仕。
13祉：福祉。
14高致：高尚情致，崇高的人品或情趣。
【译文】
有人给大人先生写信说：“天下所尊贵的，没有比君子更尊重。君子衣服有一定的色彩，容貌有一定的规则，言语有一定的法度，举止有一定的模式。站着就像磬石般谦恭有礼，拱手就像抱鼓般谦和大度。行动静止都有节奏，举步行走都合乐律。进退周旋，都有规矩。胸中就像怀有冰块，战战兢兢，约束自己，修养德行，一天比一天谨慎小心。选择好了落脚点再行走，只怕有所遗失过错。他们朗读周公、孔子的遗训，感叹唐尧、虞舜的道德，全心按法度来修养，全力按礼教来制约，手里拿着礼器珪璧，脚下遵行规章制度，行为想要成为人们眼前的标准，言语要成为后代无穷的法则。他们年少时称誉乡里，长大后闻名全国，向上的志向是谋求三公的高位，向下也不放弃做地方的长官。所以他们拥有金玉财宝，披垂锦绣官绶，享有尊贵地位，获得封爵领地，传扬自己的声名给后人，齐同自己的功德于往古圣贤，敬心侍奉君主，全力育养百姓，退职后经营自己的家业，教育抚养妻子和儿女。他们占卜修筑吉利的家宅，考虑子孙万代的福祉，远离祸患，靠近福禄，使自己家族基业永远坚固。这确实是士君子们的高尚情致，是古今不变的美好德行。如今先生您竟披头散发居住在大海当中，跟那些君子们疏远，我担心世人讥叹先生而非难您。您的行为被世人所讥笑，您又没有办法使自己显达，那就可以称作耻辱了。自身处于困苦的地方，而行为成为世人所讥笑，这样的境地，我以为先生不可取。”
于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叹1，假云霓而应之曰2：“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3，而浮明开达于外4。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将为汝言之。
【注释】
1逌（yōu）然：自得的样子。《列子·力命》：“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张湛注：“逌然，自得貌。”
2假：凭借。
3制域：划分区域。
4浮明：指日月。
【译文】
于是，大人先生自得地叹了口气，凭借着云彩回答那人说：“像你这些说法，算得上是通达事通吗？要说大人，他们与造化同为一体，跟天地一起产生，逍遥自在浮游世间，与自然之道一同形成，变化运动或聚或散，不经常保持一定的外形。天地各划分区域于宇宙之内，而日月光辉从天地之外开通到达。天地的永恒，本来就不是世俗的思维所能理解得了的。我将要给你说说这些。
“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复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1，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趋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2，支体不从3，身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4，伯宗忠而世绝5，进求利以丧身，营爵赏而家灭，汝又焉得挟金玉万亿，祗奉君上而全妻子乎？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6，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已。亦观夫阳鸟游于尘外7，而鹪鹩戏于蓬艾8，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于予乎？且近者夏丧于商，周播之刘9，耿、薄为墟10，丰、镐成丘11，至人来一顾，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12，他人已有，汝之茅土，将谁与久？是以至人不处而居，不修而治，日月为正，阴阳为期，岂吝情乎世13，系累于一时？乘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14，据阳为雄，志得欲从，物莫之穷，又何不能自达而畏夫世笑哉！
【注释】
1六合：指上下和四方，泛指天地或宇宙。《庄子·齐物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成玄英疏：“六合，天地四方。”
2死虑：忧虑死亡。
3支体：指整个身体。亦仅指四肢。《吕氏春秋·孝行》：“能全支体以守宗庙，可谓孝矣。”《史记·孝文本纪》：“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
4李牧：战国时赵国名将，后被诬陷而处死。
5伯宗：春秋时晋国大夫，正直敢谏，后遭谗被杀。
6区内：宇内，天下。
7阳鸟：鸿雁之类候鸟。《书·禹贡》：“彭蠡既猪，阳鸟攸居。”孔颖达疏：“此鸟南北与日进退，随阳之鸟，故称阳鸟。”
8鹪鹩（jiāoliáo）：画眉型的小鸟。蓬艾：蓬蒿与艾草。亦泛指丛生的杂草。《墨子·旗帜》：“蓬艾有积。”
9刘：指汉代刘氏王朝。
10耿：殷帝祖乙迁都于耿（今河南温县），此处指殷商都城。薄：殷商盟国。
11丰、镐：周文王最初建都镐京，后迁都于丰京。此处指西周都城。
12厥：代词，这一个。
13吝情：贪恋。
14守雌：以柔弱的态度处世。《老子》：“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吴澄注：“雄，谓刚强；雌，谓柔弱。”
【译文】
“从前，天曾经在下面，地曾经在上面，翻来覆去，颠覆倾倒，尚未安定稳固，怎么能不失法度而把他们固定起来呢？苍天随着大地摇动，高山塌陷河川翻起，云霞散开雷震毁坏，上下四方没有治理，你又怎能选择好地方行走，步趋之间都合乐律呢？从前，成群的元气争相生存，万物都忧虑自己的死亡，肢体不由自主，身体化为泥土，根须拔出枝叶脱落，全都失去自己的处所，你又怎么能约束自身，修养德行，磬石般躬立、抱鼓般拱礼呢？赵国将军李牧战功卓著而身遭惨死，晋国大夫伯宗忠贞而断绝子孙，进取求利而丧亡身躯，经营爵禄赏赐而使家族灭亡，你又怎能拥有亿万金玉财宝，恭敬侍奉君主而保全妻子儿女呢？况且你就看不见那些置身于裤子里的虱子，逃进深深地细缝里，躲藏在破败的棉絮中，自以为这是吉利的家宅。它们行走不敢离开裤隙的边际，举动不敢爬出裤裆，自以为获得了绳墨准则。它们饥饿就叮咬人体，自以为这是吃不完的食物。然而火山喷出岩浆四处奔流，烧焦城邑毁灭都市，群虱烧死在裤子里却不能逃出。你们君子住在人世间里，又跟那些虱子住在裤子里有什么区别呢！可悲啊！你们却自以为远离灾祸，靠近福禄，坚固到无穷后世！再看看鸿鹄之类候鸟在尘世之外遨游，而鹪鹩小鸟在蓬蒿艾草丛中戏耍，小鸟和大鸟本来就不能相提并论，你又凭什么认为那些君子能了解我呢？而况且近代以来，夏朝被商朝灭亡，周代又让刘汉取代，耿都城和薄都城都变成了废墟，丰京、镐京也成了荒丘，有道之人来这里寻问，互相问答报出家世，还没有谁能居住安定下来，别人已经来占有，你说的封爵领地将会和谁一样长久呢？因此，有道之人没有固定住所栖身，不特意修养德行而治理，他以日月作为纪元的依据，用阴阳作为时间的周期，哪里还会贪恋人世，把自己束缚于某个时代？他乘御东云，驾驭西风，运用阴气以柔弱的态度处世，依据阳气使自己刚强，他志向满足愿望称心，什么事物都不能使他困厄，他又为什么不能自我通达，而害怕世人的讥笑呢！
“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胜，闇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庻物定1，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故能长久。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2。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3，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以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驰此以奏除，故循滞而不振4。
【注释】
1庶物：各种事物。
2要名：求取名誉。
3坐：因此。
4循滞：因循停滞。
【译文】
“往昔天地刚刚开辟，万物一起产生，大物自适其性，小物静守其形。天地间阴柔隐藏自己的元气；阳气焕发自己的精华。祸害不须躲避，利益不必争夺；万物放置不会丢失，收聚不会满盈；死亡不视为夭折，存活不视为长寿；福禄没有增益，灾祸没有患害；各自遵循自己的命运，按照法度来持守。明达的人不靠智慧争胜，昏暗的人不因愚昧失败；弱者不因压迫而内心恐惧，强者不因强劲而拼命用力。这大概是没有君主而万物安定，没有臣子而万事治理，保全自身修养性情，都不违反各自法纪，正因为这样，所以能够长治久安。如今你们制造音乐来扰乱自然声响，制作色彩来变更外在形象，外表改变各自的容貌，内心隐藏各自的感情，心怀私欲而谋求众物，欺诈作伪来索取声名。君主拥立而暴虐兴起；臣僚设置而贼乱产生。所以你们制造礼法，束缚下层民众，欺辱诳骗笨拙的百姓，隐藏智巧而显示自我神奇。强者睁大睡眼施凌暴虐，弱者神情憔悴服侍他人。你们假托廉洁而实现贪婪之欲，内心险恶而外享仁爱之名，罪大恶极而不思悔过，幸逢喜事而骄傲自得。搬弄这些伎俩奏请升官，所以国家因循停滞而不能振兴。
“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也。恩泽无所归1，则死败无所仇。奇声不作则耳不易听，淫色不显则目不改视，耳目不相易改则无以乱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2，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败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今吾乃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飡汤谷3，夕饮西海4，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于昭昭者5，不足与达明6，子之谓也。”
【注释】
1归：同“馈”，赠送。
2趣：同“趋”。
3汤谷：即旸谷，古代传说日出之处。《楚辞·天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王逸注：“言日出东方汤谷之中，暮入西极蒙水之涯也。”
4西海：传说中西方日落处。
5昭昭：明白，清楚。《老子》：“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6达明：阐发明白。
【译文】
“如果没有尊贵，那么卑贱的人就不会有怨恨；如果没有富裕，那么贫穷的人就不会去争夺；人们各自满足自身境况而没有什么其它欲求。如果恩泽没有施予的对象，那么人们在死亡失败中没有仇敌。奇异的乐声不制作，人们的耳朵就不会改变收听的习惯；淫荡的颜色不显扬，人们的眼睛就不会改变观赏的爱好。耳目视听的习惯爱好不改变，就没有什么可以扰乱人们的心神。这是远古之世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了。如今你们以尊重贤良的口号来比高低，通过竞技才能来争上下，通过争权夺势来辅助君主，通过宠幸高贵来压相互欺压，并且驱使天下人趋从这种风气，这就是世间上下互相残杀的原因。竭尽天地万物的精华，用来侍奉声色无穷的欲望，这不是为了养育百姓。于是害怕民众知道真相，所以就用重赏来喜悦他们，用严刑威慑他们，由于财物匮乏而重赏不能供给，刑罚用尽而惩罚不起作用，就开始发生国家灭亡、杀戮君主的溃败灾祸。这些不是你们君子的所作所为吗！你们君子所谓的礼法，实在是天下残臣贼子、祸乱危难、死亡溃败的伎俩罢了。而你们却视之为美好的德行，不变的正道，这不是太错误了吗！如今我就飘游在天地之外，跟造化成了朋友，早晨在汤谷吃饭，傍晚在西海喝水，我将随着自然运行变迁，跟大道一起周而复始。这对天下万物的阐释，难道不深刻啊！所以不通晓自然的人，不值得跟他谈论道理；不懂这些明白事理的人，不值得与他阐发清楚；这说的就是你们啊。”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异之，忼忾者高之1。其不知其体，不见其情，猜耳其道，虚伪之名，莫识其真，弗达其情，虽异而高之，与向之非怪者2，蔑如也3。至人者，不知乃贵，不见乃神，神贵之道存乎内，而万物运于外矣，故天下终而不知其用也。
【注释】
1忼忾：同“慷慨”，充满正气。
2向：以前。
3蔑如：不足道。《汉书·东方朔传赞》：“而扬雄亦以为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蔑如也。”颜师古注：“言辞义浅薄，不足称也。”
【译文】
先生既已申诉了这番言论，天下好奇的人觉得他奇异，慷慨的人觉得他高尚。其实人们都不知道他的本性，不清楚他的实情，只是猜测他的道行，给予他虚而不实的声名。没有人认识他的真谛，也不了解他的实情，虽然人们认为他不凡而高尚，但与从前非难责怪他的人一样，这些人都是不足道的。对于有道之人，世人不能了解他的高贵，也看不见他的神奇，他的高贵神奇的道行，存在于他的心里，而万物运行在他的体外。所以天下人最终都不知道他的作用。
过乎有宋扶揺之野1，有隐士焉，见之而喜，自以为均志同行也2，曰：“善哉！吾得之见而舒愤也。上古质朴淳厚之道已废，而未枝遗华并兴，豺虎贪虐，群物无辜，以害为利，殒性亡躯3，吾不忍见也，故去而处兹。人不可与为俦4，不若与木石为邻。安期逃乎蓬山5，角李潜乎丹水6，鲍焦立以枯稿7，莱维去而逌死8，亦由兹夫！吾将抗志显高9，遂终于斯，禽生而兽死，埋形而遗骨，不复反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齐颜10，与夫子同之。”
【注释】
1扶揺：一种强旋风。
2均志：一致的志向。
3殒性：毁灭性命。
4俦：同辈，伴侣。
5安期：仙人名，亦称“安期生”或“安其生”。秦、汉间齐人，一说琅琊阜乡人。传说他曾从河上丈人习黄帝、老子之说，卖药东海边。秦始皇东游，与语三日夜，赐金璧数千万，皆置之阜乡亭而去，留书及赤玉舄一双为报。后始皇遣使入海求之，未至蓬莱山，遇风波而返。一说，生平与蒯通友善，尝以策干项羽，未能用。后之方士、道家因谓其为居海上之神仙。事见《史记·乐毅列传》、汉刘向《列仙传》等。《史记·封禅书》：“安期生僊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汉书·蒯通传》：“通善齐人安其生，安其生尝干项羽，羽不能用其策。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卒不肯受。”
6甪（lù）李：汉初著名隐士，“商山四皓”之一。
7鲍焦：周代处士，守节不仕。
8莱维：其事不详。
9抗志：高举其志。
10齐颜：相同表情。
【译文】
大人先生经过宋国，驾着旋风来到野外。有位隐士看见他很高兴，自以为和他志同道合，就说：“好啊！我有幸和你相见而抒泄郁愤。上古质朴淳厚的大道已经废弃，而那些细枝末节、落花残草之类的学说一并兴起。豺狼虎豹贪婪肆虐，众多生物无辜遭殃，人们把灾害当做吉利，毁灭性命丧亡身体。我不忍心看到这些，所以就离开他们而住在这里。世人既然不可相与为伴，不如跟树木山石结为近邻。安期生逃到蓬莱仙山，甪李潜居丹水之滨，鲍焦站在洛水边枯槁身亡，莱维离去自在而死，就因为大道衰微的缘故吧！我要高举志向，彰显高节，就在这里终老，像飞禽般生活，像走兽般死亡，埋葬形体而遗留骨骼，这不是重新返还我的生命吗？大凡志同道合的人互相追求，情投意合的人神情相同，我和先生您是相同的。”
于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尘1，倾雪盖以蔽明，倚瑶厢而徘徊2，总众辔而安行，顾而谓之曰：“泰初真人3，唯大之根，专气一志，万物以存；退不见后，进不睹先；发西北而造制4，启东南以为门；微道德而以久娱，跨天地而处尊。夫然成吾体也，是以不避物而处，所睹则宁；不以物为累，所逌则成5。彷徉足以舒其意6，浮腾足以逞其情7。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8。若夫恶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争求9，贵志而贱身，伊禽生而兽死，尚何显而获荣？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丧体，诚与彼其无诡，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将去子矣。”乃扬眉而荡目，振袖而抚裳，令缓辔而纵策，遂风起而云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于岩石之下，惧不终夕而死。
【注释】
1蕃：隔开。
2瑶厢：华美的厢房。
3泰初：道家指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元气。后亦指天地形成前的时期。《庄子·天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成玄英疏：“泰，太；初，始也。元气始萌，谓之太初，言其气广大，能为万物之始本，故名太初。”《楚辞·远游》：“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4造制：创造制作。
5逌：同“悠”，悠闲自得。
6彷徉：周游，遨游。《文选·招魂》：“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张铣注：“彷徉，游行貌。”《史记·吴王濞列传》：“故吴王欲内以晁错为讨，处随大王后车，彷徉天下。”
7浮腾：跳跃。《文选·舞赋》：“浮腾累跪，跗蹋摩跌。”李善注：“浮腾，跳跃也。”
8炽：兴旺。
9忿激：愤怒激动。
【译文】
于是，大人先生就舒展彩虹来隔离尘埃，倾斜雪白车盖来遮蔽阳光，倚靠着美玉车厢而徘徊，总揽缰绳而信步而行，回头对这个隐士说：“天地初开时的真人，只追求大道的根本，专心致志，万物得以生存退却不见他后移，前进不见他领先；拨开西北方向而创造万物，打开东南方向而当作天门；没有道德而长久欢愉，跨越天地而处境尊贵。大概就这样成就了我的躯体，因此我不须躲避万物而居住，目睹万物安宁；不以万物为牵累，悠闲自得都可成功。遨游四周足以舒展自己的思想，跳跃升空足以抒发自己的情意。所以有道之人没有住宅，在天地间做客；有道之人没有君主，天地都是活动的场所；有道之人无所事事，天地都存在心中。没有是非区别，也没有善恶差异，所以普天之下都蒙受他的恩泽，而万物因此昌盛。假使他厌恶别人而珍爱自己，自以为是而否定别人，愤怒激动而争名求利，使志节高贵而作践身体，他还像飞禽般生活，像走兽般死亡，那他还有什么值得彰显而获得荣耀呢？可悲啊，您的用心，安于实利而轻薄，以至忘却生命，追求虚名而获得，以至丧失身体，如果您确实和有道之人没有差别，又何必使自己面容枯槁而安然死去呢？您的爱好，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我要离开您了。”大人先生舒展双眉，流转双目，振动衣袖，抚拍衣裳，缓缓提起缰绳，挥动鞭策，随即乘风而起，驾云翱翔。那位隐士抬头瞻望而垂泪哭泣，哀痛自己的志节。他穿着用草木编的衣服，俯趴在岩石下面，担心自己到不了晚上就会死去。
先生过神宫而息1，潄吴泉而行，回乎逌而游览焉。见薪于阜者，叹曰：“汝将焉以是终乎哉？”
【注释】
1神宫：神庙；神殿。
【译文】
大人先生经过神宫而休息，口漱吴泉就行走了，回旋所经之处，悠然游览起来。他看见一个在土丘上打柴的人，叹息地说：“你将要在这里以这种生活方式过一辈子了吗？”
薪者曰：“是终我乎？不以是终我乎？且圣人无怀1，何其哀夫！盛衰变化，常不于兹，藏器于身2，伏以俟时。孙刖足以擒庞3，睢折胁而乃休4；百里困而相嬴5，牙既老而弼周6。既颠倒而更来兮，固先穷而后收。秦破六国，并兼其地，夷灭诸侯7，南面称帝。姱盛色8，崇靡丽，凿南山以为阙9，表东海以为门；辟万室而不绝，图无穷而永存；美宫室而盈帷?，击钟鼓而扬其章10；广苑囿而深池沼，兴渭北而建咸阳。骊木曾未及成林，而荆棘已藂乎阿房11。时代存而迭处，故先得而后亡，山东之徒虏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视之，穷达讵可知耶？且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木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12？”
【注释】
1怀：怀抱，志向。
2藏器：隐藏才能。
3孙：孙膑，战国时齐国著名军事家。刖足：断足。庞：庞涓，战国时魏国战将。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孙膑曾与庞涓一同学习兵法，后庞涓在魏国做将军，嫉妒孙膑才能，将其断足黥面。孙膑逃到齐国，为齐威王师。在齐魏交战中，计诱庞涓至马陵道，大败魏军，庞涓智穷自刎。
4睢（suī）：战国魏人范睢。休：美善：据《史记·秦本纪》载：范睢被被魏国中大夫须贾诬告私通齐国，魏相国魏齐将其拷打得肋折齿落，又用席裹弃于茅厕，让宾客往上撒尿。范睢装死，被抛于郊外，返家后即托好友将自己藏匿，并让家人举丧，后逃入秦国，为秦昭公客卿，屡建奇功，进而为相。
5百里：百里奚，虞国大夫。晋国灭虞，百里奚被当作陪嫁小臣送到了秦国，后逃到楚国养牛看马。秦穆公听说百里奚贤智，用五张黑羊皮赎回，授以国政，任其为相国。
6牙：姜子牙。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姜子牙老年贫困，隐居于渭水垂钓，遇周文王而得重用，被立为国师，辅佐周文王伐纣。
7夷灭：全部消灭。
8姱：夸耀。
9阙：宫阙。
10章：文采。这里指乐章。
11藂：同“丛”。
12营：经营，追求。
【译文】
打柴的人说：“是这样度过我这一辈子吗？还是不这样度过我这一辈子呢？况且圣人没有抱负，那是多么悲哀啊！天下的盛衰变化，何尝不在这个问题上产生，把隐藏才能在身，潜伏以等待时机。孙膑砍断双脚而能擒制庞涓，范睢打断肋骨而交上好运，百里奚身处困境而后为相，姜子牙已经年老而辅佐周朝。这些都是时运颠倒而否极泰来，原本就是先让他们穷困而后再让他们收获。秦始皇攻破六国，兼并他们的领地，扫平天下诸侯，南面自称皇帝。他夸耀辉煌色采，崇尚奢糜华丽，开凿终南山作为宫阙，在东海设立华表以作为帝国的东门；他构建千万宫室户而绵延不绝，希望帝国传代无穷而永世长存。他精修宫廷后室，装饰帐幔锦带，敲钟击鼓而宣扬帝国乐章，扩大园林猎场而深挖池塘沼泊，在渭河北岸兴建宫殿，扩建都城咸阳。然而骊山皇陵的树木还没有长大成林，荆棘已丛生在阿房宫的废墟。时代存续而朝代更改，所以秦朝先得天下，而后走向灭亡。山东的刑奴于是揭竿而起称王天下。由此可见，命运的穷困显达怎么可以预知呢？况且圣人以道德修养为自己的心志，不以富贵为自己志向；以自然无为视为功用，不以管理民众和万物为自己的事业；如果尊贵显达，不会看重自己，如果贫穷低贱，也不会轻视自己；如果失意，不会自以为耻辱，如果得意，不会自以为荣耀。这就象木根坚挺而枝杈高远，树叶繁茂而花朵凋落。没有穷尽之日的死亡，齐同于一个早晨般的短暂生命，那么不管自身得失的多少，又何必值得追求呢？”
因叹而歌曰：“日没不周方1，月出丹渊中2。阳精蔽不见3，阴光代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东4。离合云雾兮，往来如飘风。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留侯起亡虏5，威武赫夷荒6。召平封东陵7，一旦为布衣。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隤。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推兹由斯理，负薪又何哀8？”
【注释】
1不周：古代传说中的山名，据说在昆仑山西北。《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袁柯校注：“负子二字盖衍文。”《楚辞·离骚》：“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王逸注：“不周，山名，在昆仑西北。”《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
2丹渊：传说中的水名。
3阳精：太阳。《礼记·月令》：“月令第六。”唐孔颖达疏：“月是阴精，日为阳精。”
4厌厌：微弱的样子。
5留侯：张良，辅佐刘邦建立汉朝，封留侯。
6夷荒：蛮夷荒远之地。
7召平：邵平。曾被秦始皇封为邵东陵侯，秦亡，沦为平民，在长安城东种瓜为生，事见《史记·萧相国世家》。
8负薪：背负柴草。谓从事樵采之事。《礼记·曲礼下》：“问庶人之子。长曰：‘能负薪矣。’幼曰：‘未能负薪也。’”
【译文】
因而，他感叹地唱道：“太阳隐没在不周山下，月亮升起在丹渊水中。太阳隐蔽无法看见，月亮放光成为英雄。月亮高远只在瞬间，微弱转暗又将归动。离合聚散就像云雾，日月往来快如飘风。富贵仅在俯仰之间，贫贱未必终生不变。留侯张良起于逃亡罪奴，威武显赫远扬夷荒边地。召平曾封侯东陵，转眼之间沦为布衣。树叶生长倚靠根柢，生死盛衰都同此理。得志便随命运升迁，失势则与时运毁灭。四时寒暑交替运行，岁月变化递相推移。祸福没有一定主宰，为何担忧身无归宿？由这道理推此人生，砍柴负薪又有可哀！”
先生闻之，笑曰：“虽不及大，庻免小矣。”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开1，星辰霣兮日月隤2，我腾而上将何怀？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3，上下徘徊兮谁识吾常4？遂去而遐浮5，肆云轝6，兴气盖，徜徉回翔兮漭瀁之外7。建长星以为旗兮，击雷霆之 礚8。开不周而出车兮9，步九野之夷泰10。坐中州而一顾兮，望崇山而回迈。端余节而飞旃兮11，纵心虑乎荒裔12。释前者而弗修兮，驰蒙间而远过。弃世务之众为兮，何细事之足赖？虚形体而轻举兮，精微妙而神丰。命夷羿使宽日兮13，召忻来使缓风14。攀扶桑之长枝兮15，登扶揺之隆崇16。跃潜飘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遗衣裳而弗服兮，服云气而遂行。朝造驾乎汤谷兮17，夕息马乎长泉。时崦嵫而易气兮18，辉若华以照冥。左朱阳以举麾兮19，右玄阴以建旗20。变容饰而改度21，遂腾窃以修征22。
【注释】
1解：分开。
2霣（yǔn）：通“陨”，降落。
3章：章采，光采。
4常：法则。
5遐浮：漂浮远游。
6轝（yú）：同“舆”。
7漭瀁(mǎng yǎng)：广大的样子。
8 礚（kāng kē）：象声词，形容雷声。
9不周：风名。《文选·校猎赋》：“帝将惟田于灵之囿，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奉终始顓頊，玄冥之统。”李善注引孟康曰：“西北为不周风，谓冬时也。”
10夷泰：平坦通畅。
11节：符节。此指乘车上的旄节。旃（zhān）：古代一种赤色曲柄的旗。
12荒裔：荒远地域。
13夷羿：指后羿。因居东夷，故称。相传羿为尧时善射者。尧时十日并出，猛兽为害，羿受尧命，上射十日，下射封豨长蛇，为民除害。事见《淮南子·本经训》。
14忻来：神名。
15扶桑：神话中的树木名。《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郭璞注：“扶桑，木也。”郝懿行笺疏：“扶当为榑。《说文》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
16隆崇：高耸。
17造驾：造车前往。
18崦嵫（Yānzī）山名，在甘肃省天水县西。古时常用来指日落的地方。
19朱阳：太阳。
20玄阴：月亮。
21度：风度。
22腾窃：悄悄飞腾起来。
【译文】
大人先生听了这些话，笑着说：“你虽然还没有通达到大道，但也差不多可以摆脱小道理的局限了。”于是，他就唱道：“天地分解啊六合打开，星辰坠落呀日月下落。我飞腾上去将何怀抱？不穿衣裳而服装美丽，不戴佩饰而自然光采，上下徘徊啊，谁能知道我的法则？随即离去而漂浮远游，纵驰云车，张开气盖，盘旋翱翔啊，在广大无边的天地之外。竖起长星当成旗帜啊，敲击起雷霆轰鸣。开动不周急风而驱车啊，漫步在平坦通畅的天上九野。坐在中州而回望啊，望见高山我回车而行。端正我的旄节而飘扬旃帜啊，放纵思虑在那荒原边域。放弃中州的顾望而认为不好啊，我驰骋在蒙昧荒野里远游。抛弃那众人所为的世俗事务啊，有什么细琐小事值得依赖？使形体虚无而轻轻高飞啊，精气微妙而精神丰富。我命令后羿，使其宽慰太阳啊，召唤忻来，使其减缓风速。攀住扶桑树长长枝条啊，我登临在扶摇旋风的顶端。跃入潜藏在飘动的阴暗之地啊，洗浴后照耀出明亮的光芒。遗弃衣裳而不穿啊，披着云气就这样行走。早晨驾车到了汤谷啊，傍晚我就息马在长泉。这时崦嵫山而上气象变换啊，若木花儿的光辉照耀着幽冥。左边有太阳为我高举麾节啊，右边有月亮为我竖起旌旗。我变换了仪容服饰而更改了风度，就这样悄悄飞腾起来准备长征。
“阴阳更而代迈，四时奔而相过。惟仙化之倏忽兮1，心不乐乎久留。惊风奋而遗乐兮，虽云起而忘忧。忽电消而神逌兮，历寥廓而遐游。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压前进于彼逌兮，将步足乎虚州。扫紫宫而陈席兮2，坐帝室而忽会酬。萃众音而奏乐兮，声惊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属兮3，六神歌而代周4。乐啾啾肃肃，洞心而神，超遥遥茫茫，心往而忘反，虑大而志矜。粤大人微而弗复兮，扬云气而上陈。召大幽之玉女兮5，接上王之美人。体云气之逌畅兮6，服太清之淑真。合欢情而微授兮，先艳溢其若神7。华姿烨以俱发兮8，采色焕其并振。倾玄髦而垂鬓兮9，曜红颜而自新10。
【注释】
1倏（shū）忽：很快地。《吕氏春秋·决胜》：“倏忽往来，莫知其方。”
2紫宫：神话中天帝的居室。《淮南子·天文训》：“紫宫者，太一之居也。”汉扬雄《甘泉赋》：“閌閬閬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嶸。”
3五帝：传说中的五个古代帝王，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
4六神：六宗之神。
5大幽：犹谓深宫。
6逌畅：自在舒畅。
7太清：天空。《鹖冠子·度万》：“唯圣人能正其音，调其声，故其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陆佃注：“太清，天也。”《楚辞·远游》：“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王逸注：“上凌太清，游天庭也。”
8烨：光辉灿烂。
9髦（máo）：垂在前额的短发。
10曜（yào）：照耀，明亮。
【译文】
“阴阳更替而向前迈进，四季奔跑而交相经过。想到死亡的瞬间这样快速突然啊，我心里不乐意在此久留。疾风奋起而使我失去乐趣啊，虽然浓云涌动而我没有忧愁。忽然雷电消失而使我心神悠然啊，我历经寥廓天地而开始远游。佩带着日月使我焕发光彩啊，登临闲游而向上漂浮。抑制住乘车前进的那种悠闲之感啊，我将漫步走在茫茫的州郡。打扫紫薇宫而铺陈坐席啊，坐在天帝的宫室而不久就聚会宴饮。荟萃了众多的音乐而演奏乐曲啊，那声音惊心飘渺而悠远。五帝起舞而连贯整齐啊，六神献歌而往复欢唱。乐曲声音啾啾肃肃，洞彻心扉直达神魂，乐曲高远令人迷茫，内心神往而忘记回返，思虑深远而志节矜持。诸位大人离去而无法倾诉啊，扬起云气而向天帝陈说。天帝召来幽宫的仙女啊，我迎接了天帝的美人。她的身体像云气一般自在顺畅啊，她的衣服像天空一样淑美纯真。我们共享欢爱之情而稍有授受啊，起先她光鲜横溢犹如仙神。她美好姿容放射全部光辉啊，五彩色泽焕发共同振奋。她微拂额前秀发而鬓发轻垂啊，光耀着青春容颜而自然清新。
“时暧曃而将逝兮1，风飘飖而振衣。云气解而雾离兮，霭奔散而永归。心惝惘而遥思兮，眇回目而弗睎2。扬清风以为旟兮，翼旋轸而反衍3。腾炎阳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4。驱玄冥以摄坚兮5，蓐收秉而先戈6。勾芒奉毂7，浮惊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8，邈无俦而独立。倚瑶厢而一顾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为行兮，又何足与比类？霓旌飘兮云旗霭，乐游兮出天外。”
【注释】
1暧曃（ài dài）：昏暗不明的样子。《楚辞·远游》：“时曖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王逸注：“日月晻黮而无光也。”洪兴祖补注：“曖音爱，曃音逮。暗也。”
2睎：望。
3旋轸：还车，回车。《后汉书·荀彧传》：“今銮驾旋轸，东京榛芜。”《文选·西征赋》：“骛横桥而旋轸，历敝邑之南垂。”刘良注：“旋轸，还车也。”衍：平地。
4祝融：神名。帝喾时的火官，后尊为火神，命曰祝融。亦为火或火灾的代称。《国语·郑语》：“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燿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吕氏春秋·孟夏》：“其神祝融。”高诱注：“祝融，顓頊氏后，老童之子，吴回也，为高辛氏火正，死为火官之神。”
5玄冥：神名。水神。《左传·昭公十八年》：“禳火于玄冥、回禄。”杜预注：“玄冥，水神。”汉张衡《思玄赋》：“前长离使拂羽兮，委水衡乎玄冥。”一说为雨师。见汉应劭《风俗通·祀典·雨师》。
6蓐收：古代传说中的西方神名，司秋。《礼记·月令》：“（孟秋之月）日在翼，昬建星中，旦毕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郑玄注：“蓐收，少皞氏之子，曰该，为金官。”《国语·晋语二》：“虢公梦在庙，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鉞立於西阿……觉，召史嚚占之，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天之刑神也。’”韦昭注：“蓐收，西方白虎金正之官也。”
7勾芒：古代传说中主管树木的神。《尚书大传》卷三：“东方之极，自碣石东至日出榑木之野，帝太皞神勾芒司之。”汉班固《白虎通·五行》：“其神勾芒者，物之始生，其精青龙。芒之为言萌也。”奉毂：侍奉车辆，此指推车。
8寥廓：辽阔的天空。《汉书·司马相如传下》：“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焦朋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颜师古注：“寥廓，天上宽广之处。”
【译文】
“时光昏暗不明而将要消逝啊，风飘飘吹拂而振动衣裳。云气分解而烟雾散出啊，浓云奔跑分散而她永远回归。我的心惆怅而遥远地思念啊，眯眼四望而再也看不见仙女。扬起清风当成旗帜啊，凭借风力我掉转车头而返回平地。腾空的烈日升出栖息的疆域，我命令火神祝融听候调遣。驱使水神玄冥来摄持坚固啊，让金神蓐秉命而持戈开路。木神勾芒奉命驾车，浮游天空而惊动了朝霞。天地寥廓茫茫而没有一座都市啊，在遥远的天空我没有伴侣而独自站着。靠在美玉车厢而低头一看啊，我悲哀下方土地这样憔悴。要分辨是非当成行动的准则啊，又怎么足以和我来比拟相类？霓虹的旌旗飘扬啊，云霞的旂旗浓密，我乐意远游啊飞出天外。”
大人先生被发飞鬓，衣方离之衣1，绕绂阳之带2，含奇芝，嚼甘华，噏浮雾3，飡霄霞，兴朝云，飏春风，奋乎太极之东，游乎昆仑之西，遗辔隤策4，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怅尔若忘，慨然而叹曰：“呜呼！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为贵夫世矣5，而恶知夫世之贱乎兹哉？故与世争贵，贵不足尊；与世争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6，览乎沕漠之初7；虑周流于无外8，志浩荡而自舒；飘飖于四运9，翻翱翔乎八隅；欲从肆而彷佛10，洸瀁而靡拘11；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变化移易，与神明扶；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强八维而处安。据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则可谓富贵矣。是故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王、许不足以为匹12，阳、丘岂能与比纵？天地且不能越其寿，广成子曾何足与并容？激八风以扬声，蹑元吉之高踪13；被九天以开除兮，来云气以驭飞龙；专上下以制统兮14，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齐而踧楚15，挈赵而蹈秦16，不满一朝而天下无人，东西南北莫之与邻。悲夫！子之修饰，以余观之，将焉存乎于兹？”
【注释】
1方离：纷乱的样子。
2绂（fú）：系，栓。
3噏（xī）：同“吸”。
4策：马鞭。
5勾勾者：指循规蹈矩，拘束于世俗礼法的庸人俗士。勾勾：屈曲拘束。
6太始：古代指天地开辟、万物开始形成的时代。《列子·天瑞》：“太始者，形之始也。”张湛注：“阴阳既判，则品物流形也。”
7沕漠：自然之道。
8周流：周游。
9四运：四时，四季。
10从肆：放纵恣肆。彷佛：同“仿佛”，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11洸瀁（guāng yǎng）：犹汪洋。形容情思奔放。
12王、许：尧时的贤人王倪与隐士许由。
13元吉：大吉；洪福。《易·坤》：“黄裳元吉。”孔颖达疏：“元，大也。以其德能如此，故得大吉也。”《文选·东京赋》：“神歆馨而顾德，祚灵主以元吉。”薛综注：“元，大也；吉，福也。”
14制统：控制统治。
15踧：（cù）：通“蹴”，踩踏。
16蹈：践踏，踩。
【译文】
大人先生披头散发，双鬓飘飞，穿着纷乱的衣服，系着拴住太阳的皮带。他含着奇异灵芝，嚼着甘华仙果，吸着漂浮雾气，吃着高空彩霞，让朝云兴动，使春风飘飏，他奋起于太极的东方，游乐于到昆仑的西面，遗落马缰马鞭，浏览那唐尧、虞舜的都城。他惘然地若有所思，怅然地若有所忘，感慨地长叹道：“唉！季不如年，年不如天，天不如道，道不如神。神，是自然的根本。那些拘束于礼法的人自以为尊贵于世间，然而他们哪里知道世间的低贱到这等地步呢？所以与世俗争高贵，这种高贵不足以尊重；与世俗争富有，这种富有不足以抢先。一定要超脱人世而隔绝人群，遗弃世俗而独自来往，登临在太初时代之前，游览到自然之道的初始，思虑到周游于无边的地域，志气浩荡而自在舒展，飘飖于四季，翻飞翱翔在八方。欲望纵放而隐隐约约，情思奔放而不受拘束，小事小节不足以成为诽谤，圣人贤者不足以成为荣誉。变化运动，都跟神明相依相扶。囊括无边的空域作为自己的家宅，包围整个宇宙作为自己的室庐；强固天地八方而居住安康，依据万物控制来永久居留。只有像这样，才可以称作为富贵了。因此，不要和唐尧、虞舜的道德等同，不要跟商汤、周武王的功业并立，王倪、许由不足以作为比较的对象；阳货、孔丘哪能和神仙比较行踪呢？天地尚且不能超过神仙的寿命，广成子何曾值得与神相提并论呢？激荡起天地八方的风来宣扬声誉，踩着大吉大利的高远踪迹；披着九天来开拓啊，招来云气把飞龙驾驭。专致于天地万物以控制统治啊，有别于古今之法而毫不相同。那些世间的名利，怎么值得以牵累自己呢？所以手提齐国而脚踏楚国，手抓赵国而脚踩秦国，不到一个早晨而使天下无人相比，东西南北没有谁和您做邻居。可悲啊！您这番修饰了的论调，以我看来，将怎样保存在此世呢？”
先王乃去之，纷泱莽1，轨沕洋2，流衍溢3，历度重渊，跨青天，顾而逌览焉。则有逍遥以永年，无存忽合散而上臻。霍分离荡4，瀁瀁洋洋，飙涌云浮5，达于揺光6。直驰鹜乎太初之中7，而休息乎无为之宫。太初何如？无后无先，莫究其极，谁识其根？邈渺绵绵，乃反复乎大道之所存，莫畅其究，谁晓其根？辟九灵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万天而通观，浴大始之和风8。漂逍遥以远逌，遵大路之无穷。遗太乙而弗使9，陵天地而径行。超蒙鸿而远迹10，左荡莽而无涯，右幽悠而无方，上遥听而无声，下修视而无章，施无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11。
【注释】
1泱莽：同“泱漭”，广大的样子。《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泱莽之壄。”颜师古注：“泱，音乌朗反。”王先谦补注：“莽，漭同。《文选·海赋》：‘泱漭澹泞。’注：‘泱漭，广大也。’此言广大之壄耳。”三国魏曹植《上牛表》：“臣闻物以洪珍，细亦或贵，故不见僬侥之微，不知泱漭之泰。”
2沕（mì）洋：渺茫无涯。
3衍溢：水满溢。《史记·河渠书》：“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文选·难蜀父老》：“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吕向注：“泛滥衍溢，大水貌。”
4霍分：涣散。
5飙：暴风。
6揺光：同“瑶光”，北斗七星的第七星名。古代以为象征祥瑞。《淮南子·本经训》：“瑶光者，资粮万物者也。”高诱注：“瑶光，谓北斗杓第七星……一说，瑶光，和气之见者也。”汉张衡《西京赋》：“上飞闼而远眺，正睹瑶光与玉绳。”
7鹜：同“骛”。太初：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元气。亦作“大初”。《列子·天瑞》：“太初者，气之始也。”三国魏曹植《魏德论》：“在昔太初，玄黄混并，浑沌鸿濛，兆朕未形。”
8大始：指开始形成万物的混沌之气。《易·系辞上》：“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孔颖达疏：“乾知大始者，以乾是天阳之气，万物皆始在于气，故云知其大始也。”
9太乙：道家天神名。
10蒙鸿：混沌的样子。三国魏宋均《春秋命历序》：“濛鸿萌兆，浑浑混混。”
11太清：天空。《鹖冠子·度万》：“唯圣人能正其音，调其声，故其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陆佃注：“太清，天也。”《楚辞·远游》：“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王逸注：“上凌太清，游天庭也。”
【译文】
大人先生就离开了打柴的人，放达于广阔的天地间，遗迹于渺茫无涯的地域，漂流于泛滥的洪波，经历过重重深渊，跨越青天，然后回头看望而闲适观览。于是，他享有着逍遥自在而长生不老，没有存亡、聚合与离散而上达至境。元气涣散离析动荡不止，浩瀚无边，狂飙涌动，云霞浮起，大人先生到达北斗七星中的瑶光，一直奔驰到了太初元气之中，在无为天宫里休息。太初元气是怎样的？那里没有先后，没人能探究出它的尽头，有谁能认识它的根本？遥远渺茫，延绵不绝，这又重新回到了大道存在的地方。没人能通晓它的原委，有谁知道它的根本呢？即使历经九天求索，何曾足以使自己丰厚？登临万重天遍观自然，沐浴太初的和熙轻风，漂浮逍遥以悠然远游，沿着大路走向无穷。遗弃太乙天神而不差遣役，腾跃天地之间而一直前行。超越混沌元气而走向远方，左面浩荡广阔而没有边际，右面阴暗悠远而不辨四方，向上遥听而不闻声音，向下远视而不见光采。将这“无有”之地让神灵居住，我在永恒的天空里遨游飞翔。
崔巍高山勃玄云1，朔风横厉白雪纷，积水若陵寒伤人。阴阳失位日月隤，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阳凝寒伤怀。阳和微弱隆阴竭，海冻不流绵絮折，呼噏不通寒伤裂。气并代动变如神，寒倡热随害伤人。熙与真人怀太清2，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3。浮雾凌天恣所经，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又何争？人且皆死我独生。
【注释】
1玄云：黑云，浓云。《楚辞·大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三国魏曹植《愁霖赋》：“瞻玄云之晻晻兮，听长空之淋淋。”
2熙：和熙。
3素气：白色雾气；迷茫的白光。
【译文】
巍峨高山兴起乌云，北风横行白雪纷飞，积冰犹如山陵严寒伤人。阴阳错位日月塌坠，地崩石裂林木折断，火焰变冷，太阳凝结，严寒伤怀。温暖天气微弱，正值隆冬之末。海冰不流棉絮曲折，呼吸不通，严寒伤身把肌肤冻裂。节气更迭，相替运动，变化如神，严寒作先导，炎热随后来，它们都伤害人民。和熙啊，真人胸怀天空，精神专一，用意平和。冷热都不伤人，世人无不感到惊奇，从此忧患没有产生的根由，朴素的元气让天地安宁。漂浮云雾，冲向天空，任意驰行，往来乐趣微妙，一路没有颠簸。爱好乐趣不同于世，又有什么可以争夺？世人都有一死，唯独我永存长生。
真人游，驾八龙，曜日月，载云旗，徘徊逌，乐所之。真人游，太阶夷1，□原辟，天门开，雨蒙蒙，风 ，登黄山，出栖迟2，江河清3，洛无埃4。云气消，真人来。真人来，唯乐哉！时世易，好乐溃，真人去，与天回。反未央，延年寿，独敖世5。望我何时反，趈漫漫6，路日远。
【注释】
1太阶：古星名，即三台。上台、中台、下台各二星，相比而斜上，如阶级然，故名。《文选·长杨赋》：“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李善注：“泰阶者，天之三阶也。上阶上星为天子，下星为女主；中阶上星为诸侯三公，下星为卿大夫；下阶上星为元士，下星为庶人。三阶平则阴阳和，风雨时，岁大登，民人息，天下平，是谓太平。”汉王粲《荆州文学记官志》：“官不失守，民听无悖，然后太阶平焉。”
2栖迟：游息。《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朱熹《集传》：“栖迟，游息也。”
3江河清：古人以“河清”为升平祥瑞的象征。《文选·归田赋》：“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吕延济注：“河清喻明时。”《三国志·蜀志·黄权传》：“若客有泰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可但闭境，以待河清。”
4洛：洛阳。
5敖世：傲视世俗。
6趈（zhān）：疾行的样子。
【译文】
真人漫游，驾驭八龙，光耀日月，插载云旗，悠然徘徊，乐于所往。真人远游，太阶平坦，……天门大开，细雨濛濛，轻风浑浑，登临黄山，出外游息。江河水清，洛阳无尘，云气消散，真人前来，多么快乐！时代变易，兴致颓废，真人离去，与天转回。返回无穷，延年益寿，独自傲世。望我什么时候回到人间，疾行漫漫长途，道路日日遥远。
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鸜鹆不逾济1，貉不渡汶2，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区域，又况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为卵耳。如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岂不哀也哉！
【注释】
1鸜鹆（qúyù）：同“鸲鹆”。鸟名，俗称八哥。《春秋·昭公二十五年》：“有鸜鵒来巢。”杨伯峻注：“鸜同鴝，音劬。鸜鵒即今之八哥，中国各地多有之。”
2汶：汶水。
【译文】
大人先生从此离去了，天下没谁知道他最终何处。大概他飞越天地，与日月遨游，无始无终。鸜鹆不越过济水，貉不渡过汶水，世上的常人，也同它们一样。曾经各区域不能互通，又何况是四海之外、天地之外啊！像大人先生这样，只是把天地当成一个卵罢了。如果小东西、小人物想评论他的长短，议论他的是非，难道不是可悲吗！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