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在文学上与苏轼齐名,号称“苏辛”,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有人这样赞美过他:稼轩者,人中之杰,词中之龙。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
他出生时北方久已沦陷于金人之手。他的祖父辛赞虽在金国任职,却一直希望有机会“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并常常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同时,辛弃疾也不断亲眼目睹汉人在金人统治下所受的屈辱与痛苦,这一切使他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而另一方面,正由于辛弃疾是在金人统治下的北方长大的,他也较少受到使人一味循规蹈矩的传统文化教育,在他身上,有一种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
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战斗精神是辛词的基本思想内容,这首先表现在他的词中,他不断重复对北方的怀念。另外,在《贺新郎》、《摸鱼儿》等词中,他用“剩水残山”、“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等词句讽刺苟安残喘的南宋小朝廷,表达他对偏安一角不思北上的不满。胸怀壮志无处可用,表现在词里就是难以掩饰的不平之情。他擅长的怀古之作中《水龙吟》,面对如画江山和英雄人物,在豪情壮志被激发的同时,他也大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冲突,为他的词构成悲壮的基调。辛词在苏轼词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了题材范围,他几乎达到了无事、无意不可入词的地步。他将豪放词推帜至一个顶峰.
在抒发报国之志时,辛弃疾的词常常显示出军人的勇毅和豪迈自信的情调,像“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等,无不豪情飞扬,气冲斗牛。对那些与自己一样勇于报国的志士,他由衷地加以赞美,与之同声相应,彼此勉励,如《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的慷慨热情,全然不同于一般俗滥的祝寿词: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而对于庸俗圆滑、面对民族危亡无所作为的官僚,辛弃疾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厌恶,在《千年调》中他勾勒了这类人物的丑态:“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然而正是这样的人充斥官场,把持权位,引导着一条苟且偷安的道路。他愤慨地写道:“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当辛弃疾带领不多的人马冲过战场烽火来到南方时,怀着满腔热血,渴望一展宏图,却不料从此陷落在碌碌无为的境地,这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苦闷和悲愤。在他南归的第十二年重游当年南归的首站建康时,他写下了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是对山河破碎的悲哀,对壮志成空的悲哀;岁月无情地流去,因这种悲哀更显得怵目惊心。然而即使词人在写他的孤独和悲哀,写他的痛苦和眼泪,我们仍然看到他以英雄自许、绝不甘沉没的心灵。其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南宋上层统治集团的屈辱投降进行揭露和批判;也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艺术风格多样,而以豪放为主。热情洋溢,慷慨悲壮,笔力雄厚。
辛词和苏词都是以境界阔大、感情豪爽开朗著称的,但不同的是:苏轼常以旷达的胸襟与超越的时空观来体验人生,常表现出哲理式的感悟,并以这种参透人生的感悟使情感从冲动归于深沉的平静,而辛弃疾总是以炽热的感情与崇高的理想来拥抱人生,更多地表现出英雄的豪情与英雄的悲愤。因此,主观情感的浓烈、主观理念的执着,构成了辛词的一大特色。在他的词中,如“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乃至“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都是激愤不能自已的悲怨心声,如“天风海雨”,以极强烈的力度震撼着读者的心灵。辛弃疾也信奉老庄,在词中作旷达语,但他并不能把冲动的感情由此化为平静,而是从低沉甚至绝望的方向上宣泄内心的悲愤,如“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这些表面看来似旷达又似颓废的句子,却更使人感受到他心中极高期望破灭成为绝望时无法销磨的痛苦。
但官场的“潜规则”是,如没有取得“进士”文凭,肯定遭人鄙视,也混不出头。辛弃疾听说后,哈哈大笑,放出豪言:“此事何难!我只消花三百个铜板,在地摊买本‘参考书’看看,就能考中进士!”果然没多久,辛弃疾科考及第。因此,宋孝宗在接见辛弃疾时,还打趣道:“哟,你就是那个,用三百铜板换来朕的爵位的家伙吗!”
辛弃疾上任伊始,就雄心勃勃地上奏,要求收复中原。26岁时,他写了《美芹十论》;31岁时,又上奏了《九议》。这两篇军事著作,都阐述“女真虚弱不可畏”,批判“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的谬论,提出自治图强的具体办法以及先攻山东、次取河北的收复中原战略。
可是,宋高宗赵构只想苟安江南,而即位的宋孝宗遭受“符离之败”后,在“主和派”大臣的强烈反对下,也失去了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对北伐不再起劲。但孝宗也认可辛弃疾的才干,先后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之类,去镇压造反、治理荒政、整顿治安、安抚民变等。
这些职位,不算太小,俸禄丰厚,如换一个安享太平、无所用心的文人,大可优游奢华、诗酒歌舞地过一辈子,可对辛弃疾来说,却与毕生“收复山河、重回故乡”的理想相差甚远。因此,他极为失望、郁闷、苦恼,终生抑郁不得志。
在《青玉案元夕》中,他写尽元宵的奢华热闹,最后的高潮却在“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梁启超所言“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以极委婉的方式表达人生的失意、寂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失意归失意,但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期的辛弃疾却恪尽职守,绝不尸位素餐,庸庸碌碌。凡是他仕履所及之地,不论任职长短,总有一番建树。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江西茶商赖文政拥兵造反,声势浩大,朝廷虽然调集重兵镇压,却屡战屡败,连将尉都被杀几十人。宋孝宗急忙任命辛弃疾为江西提点刑狱。36岁的辛弃疾慷慨赴任,充分施展军事才华,围追堵截,仅三个月,就成功地诱杀了赖文政,干净利落地平息了茶商动乱。而他随后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时,严明法纪,狠抓治安,使强盗几近屏迹。
在江西任职期间,辛弃疾游览郁孤台,联想到建炎二年(公元1129年),金兵侵略江西,在郁孤台残杀百姓无数,不禁抚时感事,情不能已,挥笔在江西造口的墙壁,写了一首《菩萨蛮》:
淳熙六年(1179年)春,辛弃疾从湖北调往湖南,由安抚使转任运副使。他想到自己马上就满四十岁了,却尽在这些闲职里转来转去,再也不能挥戈北上、收复故园,心里格外难受。借同僚置酒饯行之际,他写了《摸鱼儿》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全词结构严谨缜密,章法井然有序,语言柔媚缠绵,骨子里却沉郁悲壮。梁启超评曰:“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此词中,辛弃疾表面伤春吊古,实则用春残花落、蛾眉遭妒的比兴描写,表达了忠而遭谗、壮志难酬的激愤。“玉环飞燕”借指奸臣当道;“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之语,暗喻南宋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牢骚之怨,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因此,宋孝宗听人传唱时,很不高兴,可也没弄“文字狱”来处分他。
到了湖南长沙之后,辛弃疾整顿乡社、改革税法、弹劾贪官、兴办教育等,搞得有声有色。鉴于江西、湖北、湖南诸路,曾多次爆发小规模的动乱,辛弃疾上书孝宗,认为必须“讲求强盗之术”,要求在湖南创建一支新的军队。宋孝宗特批了。辛弃疾大喜,立即着手行动。他选择五代马殷在长沙的营垒故地,修建新的军营,并计划一月内完成。可是,刚开工就碰上了绵绵秋雨,修造营栅所需的20万片瓦无法烧制。辛弃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下令长沙市民每户送瓦20片,立付现银,两日内便将所需瓦片全部筹足。
一月不到,长沙城内便飘起了“飞虎军”的旗帜。辛弃疾挑选了精兵强将,组成步兵2000、骑兵500,亲自坐镇,严明军纪,督导训练,建成了一支英勇威严的“飞虎军”,成为当时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在此后的三四十年,“飞虎军”都是“江上诸军之冠”,是南宋中后期维护湖南政治局势的军事支柱,连金人都称之为“虎儿军”,十分畏惧。但辛弃疾在创建“飞虎军”时,曾受到不少人的阻挠,枢密院甚至下了一道“御前金宇牌”,命令他立即停工。辛弃疾接到“御前金宇牌”后,冷笑一声,随手扔进书柜,反而干得更起劲。直到“飞虎军”营帐完全竣工,他才把经营经过、经费开支等事项,一一向朝廷奏明。孝宗见了,也就“释然于怀”。
然而,辛弃疾的桀骜不驯,却让诸多同僚和上司很不舒服。毕竟,辛弃疾的剽悍霸气,既把他们吓得心惊胆跳,也衬托出他们的无能和孱弱,怎能不耿耿于怀呢?《贵耳集》记载说,当时的宰相王淮很欣赏辛弃疾,准备提升他为元帅,但宰相府的周益公等人坚决不同意。王淮很奇怪,问道:“幼安是帅才啊,何不用之?”周益公是官场老狐狸了,当然不会流露出嫉妒贤能之心,而是“推心置腹”地轻叹:“凡幼安所杀人命,后人追究起来,都要算到你我的头上啊!”王淮大悟,遂不复言。
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辛弃疾离开湖南,调任隆兴府(南昌)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时值江西旱灾,粮价飞涨。辛弃疾到任后,立刻贴出“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八个大字,狠狠打击炒粮的商人团伙,再紧急从外地买入粮食,一月内就稳定了南昌的粮价。他见附近的信州也闹粮荒,还把所买粮食分拨过去,协助对方度过难关。大灾过后,孝宗论功行赏,提升辛弃疾为奉议郎。
但在此时,憋足劲头、伺机把他排挤出去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弹劾他“奸贪凶暴”、“敢为贪酷”者有之,举报他“残酷贪饕”、“凭陵上司”者有之,检举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者有之,说他“惟嗜杀戮”、“淫刑聚敛”者也有之。终于,在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11月,这帮人如愿以偿、弹冠相庆了:辛弃疾遭弹劾落职,被彻底赶了出去。此后的20年里,辛弃疾大多呆在江西上饶的乡村里,过着无所事事的“闲汉”生活,如他自嘲的那样,“君恩重,且教种芙蓉!”
其实,辛弃疾很早就觉察到处境的危殆,曾说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也叹息“倾国无媒,人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很清楚自己难容于圆滑畏缩的官场。罢职后,他曾十分激愤,在重阳时节写了一首《鹧鸪天》,把黑暗的官场比作“人间臭腐场”,赞美菊花傲霜耐寒,以暗示自己决不趋炎附势:
但在忿怒之后,辛弃疾又自嘲、豁达地归结为都是姓辛惹得祸,填了一首《永遇乐》,来调侃“辛”姓:
虽然壮年就丢了职,但辛弃疾毕竟是“一世之豪”,他的豪放桀骜气质、狂傲恣肆个性,一点都没有改变。他笔走龙蛇,血洒宣纸,“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遂成宋词“豪放之宗”。他经常让歌妓在筵席上演唱自己的词,还拍打着大腿,哈哈大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番恣意狂傲之后,又遗憾万分,感慨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作为一介闲人,辛弃疾“位卑未敢忘国”,经常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商议国事。如淳熙十五年冬(公元1189年),他和陈亮在同游鹅湖,狂喊豪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贺新郎》,笔力雄健,格调高昂,感情沉郁而激越:
老大犹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髮。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唤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除了与朋友诗词唱和来抚平心灵的创伤外,辛弃疾就借酒浇愁,用酒浇灭胸中那万千块垒。他肆意纵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在乡间行走,舞剑挥刀,身形飘浮。到后来,他身体变差,口干舌燥,气喘如雷,也知道是沉湎酒精的缘故,就特地作了一首妙趣横生的《沁园春》,以示戒酒: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已,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刚决定戒酒,几个好友就从城里带来一些美酒,来他的庄园聚会。辛弃疾经受不住诱惑了,踌躇片刻,自找借口说:“我怎能以戒酒为由,辜负朋友的一番美意呢?”,就心安理得地端起了酒杯。这件事,连他自己也觉得挺逗的,大笑不止,又写了一首《沁园春》,以纪念破戒成功,结尾的词句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
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辛弃疾64岁,他的生活又有大变化。当权的韩侂胄是靠裙带关系做上宰相的,为了在朝中树立威信,迫不及待地想进军中原、建功立业,就利用辛弃疾的声望来装点门面,任命他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老当益壮的辛弃疾看到了收复河山的希望,不禁信心满满、精神抖擞。他到绍兴会稽创建了秋风亭,积极地向韩侂胄建言策划,希望做好进军前的具体准备,如派人去金国侦察敌情、赶制军装、训练军队等。在晋见宋宁宗时,他还激昂慷慨地说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的话。
开禧元年(1205年),辛弃疾任镇江知府。他登上镇江名楼京口北固亭,眺望长江以北,伤今怀古,感慨万千,作了一首千古传颂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意境深宏博大,格调沉郁顿挫,用典与抒情交相辉映,相得益彰,被杨慎评为“辛词第一”。据《桯史》记载,辛弃疾写完这首词后,特地大开筵席,一边令歌妓演唱,一边挥打拍子伴奏,还请在场的每一个文人提点批评意见。但大家觉得辛弃疾是大词家,恨不能溜须拍马,只吹嘘他写得好,绝不肯自讨没趣的。辛弃疾听了,沉吟不语,摇着羽扇东张西望,很是失望。恰逢岳飞的孙子岳珂也在座,凭着年少气盛,就昂然站出来,大声说:“作诗填词,需要融会古今,我乃一介小孩,懂得不多,不敢多说。但是,当年范仲淹曾悬赏千金,求人修改一字;如果辛公也有此心,我愿意罗唆几句。”
辛弃疾大喜,督促岳珂赶快说下去。岳珂便放胆直言:“这篇词确实豪视一世,唯独用典太多,恐后世不易理解尔!”辛弃疾喜不自胜,给岳珂斟美酒道谢,并向着满座诸人,大笑道:“呵呵,后生可畏!岳小哥真是一语中矢,切中老夫作词的大毛病啊!”于是闭门苦思,反复推敲数月,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些典故恰到好处,就未改一语。
辛弃疾镇守镇江,虽表示坚决支持北伐,却对韩侂胄的轻敌冒进,感到深切忧虑。他深知战争决非儿戏,一定要知己知彼,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借怀古以言时事,提醒朝廷应吸收宋文帝草率用兵的失败教训,以免重蹈覆辙。可是,韩侂胄从未想过由辛弃疾主持战事,不仅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还猜忌他的忠心。当年秋天,辛弃疾就被人弹劾“好色贪财,淫刑聚敛”,再次罢职,失望地回到江西铅山瓢泉,锄田耕草,打发时光。不幸的是,辛弃疾的担忧全都变成了事实:开禧二年(1206)五月,南宋下诏伐金,果然全线溃败,只得再次向金求和。当闲居乡村的辛弃疾听说宋军败绩、损失惨重时,顿时痛心疾首、悲愤交加,从此一病不起。
南宋战败后,耀武扬威的金人提出,要议和可以,但必须以韩侂胄的人头作为议和条件!韩侂胄恼羞成怒,想再次对金用兵,就又想到了辛弃疾,急忙以兵部侍郎等职任之,望他出山收拾残局。
开禧三年(1207年)秋天,重病缠身的辛弃疾躺在病床上,听了韩侂胄发来的任命诏书,唯有仰天悲叹,上奏请辞。但金人紧逼、形势危急,韩侂胄只得死死抓住辛弃疾不放,还以为辛弃疾嫌弃官职太小,又慌忙进封为“朝请大夫、朝议大夫、枢密都承旨”,命令辛弃疾立刻到临安奏事。可诏书还没到达瓢泉,68岁的辛弃疾便“大呼杀贼数声”,于9月10日忧愤而殁。
辛弃疾豪爽刚烈,崇尚气节,“胸有万卷,笔无点尘,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也喜欢结交热血男人如陈亮等,但他心胸宽广,并不排斥与温和儒生的交往。辛弃疾曾与朱熹同游武夷山,写了《九曲棹歌》,仅算泛泛之交。韩侂胄执政时,宣布道学为“伪学”,严禁朱熹讲学;朱熹受尽迫害,以致去世后,门生故旧无人敢去送葬。唯独辛弃疾写了祭文,亲自前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辛弃疾小陆游15岁,在任职绍兴知府浙东安抚使时,登门拜访了陆游,两人相见甚欢。陆游作了《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诗,为辛弃疾送行,云:“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称赞辛弃疾的才能,把他比作管仲和萧何,可惜“生不逢时”、“大材小用”了。辛弃疾去世后,陆游在绍兴沉痛悼惜,留下“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己归荒墟”的祭诗。
辛弃疾一生追逐英雄梦,写词只是业余闹着玩儿,却以一代“词宗”扬名后世,为历史留下了“大声鞺鞳,小声铿锵,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豪放“辛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突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同写豪放词,“辛词”和“苏词”又有差异,正如王国维所评:“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虽为一代“词宗”,精通文学,但辛弃疾行武出身,和传统的文人都不一样。因此,他写的词,和所有文人的词都不一样。“稼轩词”似乎不是用笔墨写成,而是以刀剑刻成:金戈铁马的凛冽、沙场杀敌的磅礴、报国无门的悲愤,莫不觉壮声英慨、荡气回肠;而那种英雄末路的孤傲、壮士拂剑的沉勇、烈士暮年的慷慨、乡间野老的旷达,更是忠愤之气、拂拂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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