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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革命者

一、

格非江南三部曲的第一部,《人面桃花》,提供了我今年迄今最美妙的一次阅读体验。看这本小说,初始感觉都是一些闲笔,勾起的阅读心态比较随意,往下翻看,知道有事情发生,但看不真切,就不知不觉跟着继续往前,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惊觉已经过完了一生,有恍如隔世之感。“观棋不觉烂樵柯。”所以这本小说在审美上,是古典韵味。

但营造出这种韵味的一个重要手段,却是现代小说常见的一个写作技巧:主观视点。小说共四章,第一章和第二章都是主角秀米的视角,第三章是秀米家管家儿子老虎的视角,第四章是秀米家女仆喜鹊的视角。在对应的章节里,他们看不到的,读者也基本看不到。尤其首章的秀米和末章的喜鹊,她们朦朦胧胧知道周围有很多事情发生,但都跟自己隔了一层,不确知到底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又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翻开一本十九世纪经典现实主义文学小说,就很少看见这种写法,大多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在上帝退场后的现代世界,主观视角写法的小说越来越多。这是一个愈发纷乱、迷惑的时代中,个体生活感觉的表征。尽管在事实上,总是看不清楚的雾中之路,始终是个体生活的常态。

这样的写法早已不再新鲜,但《人面桃花》借此营造了一唱三叹的韵味,还把人物推到了最前面。背后的情节摊开来说,有一个很传奇的革命和家族故事,那个故事如果用通俗讲法讲出来,很多读者会惊奇,我却多半会觉得索然无味。(参见《故事的堕落》)但在这本我读得恍如隔世的小说中,那些情节只是背景,后方大历史的炮火隆隆,重点全在前台的人物。跟传奇情节有关的诸多细节,书中其实是有自然而然揭示的,但也都为人和韵服务。所以一旦为人和韵所感,很多情节细节本身也就无心深究了。不重要。

二、

接下来我要重点说的,却又是革命和革命者。

在小说第三章,我们知道秀米成了一个革命者。如果按照主流革命故事的说法,会说她“成长”为了一个革命者。老虎去找她,问她什么是革命。秀米却回答说:“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人面桃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8版,247页)

秀米的处境和感受,就跟我们读这部小说的过程,或者看待生活之路和历史大戏一样,我们身在其中,参与其中,看到了很多眼前的事物,“也知道有事情发生,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瘦人民谣》,鲍勃·迪伦)。

革命者参与革命,自然有各自的出发点。比如大多数都出自私人的痛苦。毕竟,革命关乎改变,还要付出很多,如果都开开心心的,谁愿意付出那么大代价来改变对吧?但对于形形色色参与革命的人来说,革命这台大戏到底是什么样的,要完成什么样的历史目标,却并非所有人都了然。按照很多小说里边的描述,大多数“革命者”,都不大明白。

秀米尽管也跟父亲一样,有过乌托邦的梦想,但对目前从事的革命工作到底在干嘛,以后又要怎么样,实际会怎样,就不大明白。我们都很熟悉的,在课本上学过的那个阿Q,自然更不明白。“于是一同去。”阿Q莫名其妙也就去了。

毕飞宇《平原》里面也有一个革命者,绰号“老渔叉”。穷苦人家出身的老渔叉自然有革命需求,但要在过去,问他想不想住进前财主家的房子,睡人家的女人,他想都不敢想。尽管身份地位悬殊,他也完全谈不上对前财主有多大的怨恨。如今,“革命”来了,老渔叉无非是带着天然的麻木和狠劲,随着潮流往前冲了冲,铡了前财主的头。随后他就住进了财主家的房子,睡了财主的女人。最后,老渔叉总感觉财主的鬼魂在纠缠他。

所以毕飞宇很直白地在后记中说,“革命者”有很多就是老渔叉那样麻木中带着残忍的人,一点都不理想化。我们知道,他这么说在今天的语境中有点政治不正确,但不得不承认,不说比例,至少,历史现实中总是有老渔叉那样不大理想化的革命者的吧。

现实中,还有像《十月围城》中谢霆锋扮演的角色,他的主人参与革命,是为了中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他参与,只是为了让他主人开心。

《白鹿原》的第二女角白灵,自然更接近谢霆锋的主人,对宏阔的革命图景有更多的了解。让人难受的是她那样死于内部倾轧的死法。而那也是部分的历史事实。

从审美的角度,《白鹿原》前后部分两个女角的死,田小娥尽管也很惨,但有古典的审美感,如《金瓶梅》开篇所说,美人香草看透了无非脓血枯骨的色空感。(参见《酒色财气》)像我这样进入小说审美之后毫无道德感的变态,读到田小娥死后的惨状都觉得美不胜收。白灵之死,却没有半点审美可言,纯粹就是历史之恶,读着惟有难受。

白灵的哥哥,黑化了的白孝文呢,则是最后混进革命队伍,夺取了部分革命果实的投机分子。这同样是部分存在的历史事实。在革命“胜利”之后的新世界中,也没法把那样的人筛选出来,驱除出去。

“是这样,”老虎道,“可总有人知道吧,他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蜈蚣不知道皂龙寺是什么样子,鹞鹰却是知道的。”

老虎说得没错,这句话听上去都不符合他当时的年纪。但问题是,在现实中,有多少蜈蚣,又有多少鹞鹰呢?

三、

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我们今天说起革命和革命者的历史时,在我们的主流话语中,都是政治正确的。我们也听过很多理想的革命者和革命故事。所以那些小说那样子说起革命者,好像有点“反革命”。

其实并不相干,因为小说只是在小说的位置做小说的事情。小说为“小”,探索存在。存在着的个体生命的细微之处,小说必然要重点关注到。可以想象,在“革命”不合法的年代,真正的小说也必然关注到革命者的合理性,会看上去很“革命”。或者说,在任何时候的主流大历史叙事面前,小说都天然有一定的“革命/反叛性”。但那不是因为小说或小说家要颂扬革命,只是在探索存在的小说天职的指引下,一不小心就看上去貌似成了某种污点。

作为一个成熟的小说读者,同时作为一个大历史的爱好者,应该搞得清“文学”和“政治”的分野。(见前文)历史大叙事,国族意志,集体认同,自有其强大的逻辑和合理性,无数个体在那样的逻辑里边形成合力,被裹挟,却也有机会成就自身。借个体生命的幽暗否定一切历史大叙事是愚蠢的历史虚无主义。我过去就经常犯这个错误,一味强调“个人是历史的人质”(贝托鲁奇)或“历史是我努力从中醒来的梦魇”(乔伊斯)。

但回到“文学”和小说标识的生活领域,我们会发现,现实世界是一个无穷多面的多棱镜。不同侧面和走向的个体生活交织在一起,在相对整一的历史大旗上折出了一道道侧痕。

这两者时而矛盾时而统一。混杂了两者的现实生活就如迷宫般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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