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
我的亲人
有没有人像亲生女儿一样
陪你一起卖围巾，困了睡在地摊的
纤维袋上，有没有人像姐姐一样
帮你推着手推车，一路上叫卖
累得嗓子哑了，泪流干了
有没有人像爱人一样，陪你受苦
借钱过日子，在下雨的天桥上
摆地摊还债，她们曾经是小公主
受人尊敬的姐姐，美丽又
高贵的老板娘，现在她们是东街
摆地摊的人，城管赶来赶去的小贩
被债主堵在家门口的穷女人
小情人
她为什么选择和我在一起
她那么小，有世界上最好的年龄
她那么轻易就肯定了我
亲我左边，又亲我右边
好像少亲一次，爱就会少去
她为什么选择和我过苦日子
穿便宜的衣服
经过有钱人的家门口，也不羡慕
她和我住搬来搬去的出租屋
在地铁口帮我卖打火机，皮带，手推车
她那么小，才五岁
就开始认命，帮我大声吆喝
谁会来买她的塑料花
谁会给她梳一下，打散的脏头发
打马驼驼
每天收工回家，女儿喜欢骑在我肩膀上
打马驼驼，经过肯德基的门口
女儿提醒我说：爸比，那是什么店呀
我说那里面的东西家里都有
女儿哦一声，然后又问：肯德基是不是
有钱人才去的地方呀？我知道
女儿每次其实只要一份薯条，她的要求
这么简单，就像每天回家的路上
她只要求我打马驼驼，我们一路上变小鸟
变天使，大树冠，变形金刚
变尽世界上的东西，只要她想要什么
我用幻影来满足她想要的一切
红蓼
风里走着的红蓼
是散落在民间的姐姐，至今七年
没有回来，老屋的前面
盖了新瓦屋，小妹妹三年前成婚
我娶江西女人为妻
有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
小的也已经六岁，如果谁看见了
我的姐姐，告诉她
妈妈要过七十大寿，盼见上一面
我的姐姐年轻时爱笑
无忧无虑的样子
扎一字辫，像田间地里的红蓼
每次看见那些单薄的
红蓼，就想起我的姐姐
她年轻时，也穿过那么红的嫁衣
她六岁
她不知道别人的童年是怎么过的
不知道她们有很多玩具
经常逛游乐园，甚至出国旅游
她不懂得去比较，也没有什么要求
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就是和我在一起，哪怕是摆地摊
吃一块钱的麻辣烫，我卖围巾时
她帮我招呼顾客：阿姨
又好又便宜的围巾，快来看看吧
她挥动的小手像春天里
正在破土的嫩芽，风雨中飘摇
碗豆秧
在一个孩子的眼中，什么都可以
当作玩具，比如女儿在屋后的荒土上
发现几根碗豆秧，她说高的那一根
是爸比，旁边靠着的是妈妈
她是又瘦又细的那一根，还没有长大
风吹过来，她用手护着
她捡来小石子，围成一个圈
说那是我们的家，用丝带系在碗豆秧上
雪落下来，她为他们戴上围巾
从头再来
还有什么放不下，当你蹲在地摊前
第一次开口吆喝的时候，当你把围巾递在
顾客的手上，像哈达披在顾客的
肩膀上，月光正好照在疲倦的脸庞
还有什么放不下，回家的人啊
买一条围巾吧，我也曾和你们一样幸福过
生活种有起起落落，犹如地摊上的围巾
有的鲜艳亮丽，有的暗淡
它们堆在一起，像亲生的姐妹
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也像一条
待价而沽的围巾，摆在检验台上
卸下面具，忘掉以前的荣耀
和女儿沿街叫卖，女儿在前面奔跑
像天使一样奔跑，围巾像翅膀在飞翔
我想我会好起来的
没有收获的一天，走在
回家的路上，像吃了败仗的逃兵
想起女儿无辜的眼神
想起没有和我过上好日子的老婆
我是个不称职的家长
一个潦倒的人，一瓶一瓶的喝酒
喝醉，拍桌子，骂狗血的年代
从下班喝到子夜，天空
下起了小雨，坐在潮湿的街头
想起我的家庭，我想
该回去了，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回到家里，老婆搂着女儿睡着了
白炽灯照在脸上，二十五瓦的灯光
是我带给她们唯一的礼物
独活
屠夫的墙根有肥鹅，土鸡，和喉咙草
喉咙草因为不能发声而独活
村口捐建的土地庙
有泥巴里出道的菩萨，有几只
倒立的盐老鼠，共在一个屋檐下避雨
挨饿的菩萨，因为不动而独活
邋遢的盐老鼠，因为目盲而独活
他们入夜的一部分，变成鬼脸花
插在郊外垒起的坟头，扫墓的人就会踩着一条
隐世的田埂路回来
田里的韭菜割了以后，像断头僧
池塘里濯足上岸的鸭子，像低头的孝子
树冠上突然喝住的风，天上的毛月亮
不是站在生的一面，就是在死的一面
它们消失的时候
我不去看，我因为不看而独活
木匠
暮秋，一个男人
总要做点什么，比如上山杀树
速度快过磨刀的手，比如杉木还魂
制作装酒的柜子，木质清香
叠成锉刀的形状，不可以接近
酒醉中剖开的木块，明天到来之前
再度合拢，里面藏着一个
举斧头的李逵，等待一次劈下的
口谕，一根木头在断喝中
劈成两半，等于一个男人的
固执得以打开，一个埋头刨木头的人
刨了快一生，刨开的木屑
堆成雪山，他斩断的一根杉木
可以通天，也藏着多个雨季
锯开的那端，雨水被切断，一个
临近中年的男人，是一节急于
了断的木头，他杀尽心中的
油灯，再杀多出来的下午
他杀身成佛，刨木经卷般翻过来
因垂下而得再造之相
火车
火车像拉链一样，把两排铁轨拉到一起
大地，无疑是一块
熨好的嫁衣，等待火车像拉链一样
把嫁衣的左边拉到右边
把左边的花鸟拉到右边的果盒上
把左边的彩牛
拉到右边的牛圈，把剪纸的喜字
和新漆的窗棱拉到一起
把左边接亲的我
和右边打红伞的王晓云，拉到一起
火车像拉链一样
把陌生的两个年轻人，拉到一个家庭
拉到一起的两个人，像两排铁轨
没有说几句话，但走了一辈子
狗在拱水
和青稞面的洛桑阿妈出了卓仓
狗在地板上拱水
穿松巴拉木的洛桑阿妈
要去遥远的郎木寺，过雪顿节
一条小黄狗在水泥地板上
向一条鱼拱水
念六字真言的洛桑阿妈过了拉萨河
到了白龙江源头
鱼离开了源头，躺在水泥地板上
没有力气翻身
转经筒的阿妈上了华盖山
小黄狗向鱼的鳃片，鱼的尾巴上拱水
小黄狗用嘴亲了亲鱼的嘴
磕长头的阿妈进了郎木寺的大殿
鱼已经死了
小黄狗呜呜地叫，呜呜地叫
阿妈阿妈，鱼已经死了
小黄狗在叫，阿妈您走快一点
鱼已经死了，小黄狗还在拱水
寒露
飞过仙华山的鸟，是脱掉袍子的道士
熟透的山楂，和柿子，是赶马下山的酒徒
那些少女般长成的樱桃，头发一样
噗噗落下的叶子，那些苦涩的霜
那个坐在秋景图里看云的我，在天台上
数那些命中的寒露，我不知道
还有多少寒露，可供挥霍
我走来走去，像国画多出来的一笔
戏子
在世上，我跑了一辈子龙套
客串农民，父亲，仇人，路人甲
演一个失败一个
我为忠臣打抱不平
有虫豖之欢喜，鬼魂之飘荡
被债主追杀时产生过
深深的恐惧
我演穷人的儿子，演赌徒和
所有底层里讨生活的人
我演他们的一生，不是被奴役
就是受欺凌的下场，不是被苦难折磨
就是屈打成招，含冤而死
天伦
豆角伸到瓦顶，母亲在厨房蒸芋头
妻子给女儿梳头发
儿子放学回来，窗口下写作业
窗外有泡桐花和田野，黄昏的光芒
像神灯，从天窗上照下来
感谢生活馈赠我的一切
我有：母亲，妻子，和一双儿女
有墙壁上挂着的父亲
有三世同堂，寂静如春的一天
尘世是一间朝阳的瓦房
而我，越来越像一位父亲
坐在门槛上，摘雨后新鲜的毛豆
乌鸦
夜晚，是乌鸦脱下的一件寿衣
所以它能够在天空上快走，一只鸟从天空走过
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历书上记载
一定是有人将要咽气，催它走在一条
奔丧的路上，这个时辰
摸黑回家的鸟，是返乡的孝子
不要用枪去惊扰，这个时辰死者为大
王者和诸候都要让路
众生要低头，这个时辰的它
飞过我流落在异乡的窗口，我为死去的
外公，爷爷，跪倒无数次
我为不能回家给老人们送行，恸哭不已
白露
到了这个节气，村里的老人说
阴气加重了，露水会代替鬼魂出现
那时我在园里摘葡萄
浓云遮住青龙戏台，能听到脚步
在天上倒走，好像死去的人
都在回来的路上，风吹一阵速度加快一次
如招魂的鼓点，如枝条上
倒挂的青皮葡萄
晃动着玉质的娃娃脸，张嘴在唱
八月八，不归家
九月九，饮菊花
歌声在空荡荡的乡村响起
我摘葡萄的手慢慢缩回
从此对于浑圆的东西，深深敬畏
比如：死人的眼睛
比如：头颅一样满山滚动的露珠
月亮不要钱一样照下来
照进卖生姜的箩筐
照在十块钱七双的白袜子上
照见老人烤红薯的双手
也照在杂耍儿童
咬紧板凳的一排细牙齿上
照在打架人身上的月光
和照在乡下穷亲戚身上的月光
是一样的亲，照在流浪汉赤脚的月光
和照在插秧的父母身上
是一样的温暖吧，照在旅游景点的月光
和照在老家神龛上的月光
也是一样的圣洁吧，无论便宜
还是很贵的小商品，无论好人
还是歹徒，在月光下
依次出现，那时我在夜市里卖花
卖仿冒的围巾，当我
把商品一字摆开，月光大方地
从头顶照下来，好像一个
很有钱的雇主，要买走一个人的命
月亮照在夜市上
这么苦是为了什么，你们
在中秋节团圆，我在时代广场卖围巾
落在围巾上的月亮
和城市雕像上的月亮一样多
照在浙江的月亮，和照在老家神龛上的月亮
也一样亮吧，一个人穿过深夜的街道
唱帕萨罗蒂的《今夜无人入睡》
月亮又冷又无情，像一个向我要债的人
当我把小商品一字摆开
好像贫农，交出一生的租税
做农民
义德堂走出来的农民，有一个像我
横梁上雕刻的牛腿
多少年，没有走出乡村一步
古道上的母羊，我爱你羊角上的碗豆花
我在归来的村民中，端着碗
坐在门槛上喝水，蚊子盯在赤脚上
春天来了又走远，我是雷打不动的人
抬头看天吃饭，低头喝水度日
说孤独
一个诗人，在宣纸上
写满很多诗人的名字，一个朋友独自下棋
到凌晨四五点钟，一个巡山人在山里
拍蚂蚁和雪花，一个退休教师
在卧室，走廊上，写满教过的学生的名字
一个孤儿常常在半夜
敲我家的门，一个诗人在火车站
卖自费出的诗集，一个老人在路上走着走着
和自己高声说话，我写下
这些可疑的事，装进信封寄给远方
几天以后快递员将信件
送到我手上时，我对他说谢谢
摇石里
一条瀑布
挂在山里，一块石头
在风口上摇动
小鸟飞进松开的竹林
像流年，转眼就看不见
在天气好的月份，一个人上山挖笋
孤单地，坐在你身旁
空谷传来果子落水的声音
两条鳜鱼
在溪水里隐身而去
当我说出心中的秘密
石头，又在原来的位置
摇动了一下
梅花记
错过，是滚烫的梅花
但她是成群的
咬着我疼痛的左肩骨
在哭泣，她的哭雪片一样簌簌落下
她的哭让失控更纯洁
让时代有些远，那时的大地
孤注一掷的白着，列车开到了山顶
无论我小心翼翼
错过，像北山上的梅花
我一伸手，她就开了
她
叫我杨兄的人，来自莲叶国
会演一手散花的折子戏
她开口叫我杨兄，然后
转头进厢房，忍住了更多悲戚的话
我不知该敲打鼓点
还是用越剧的拖腔，来接她一句
啊，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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