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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实力诗人诗库 | 大解
“中国实力诗人诗库”
扬子江诗刊微信公众平台新增栏目
旨在展示中国当代实力诗人的群体肖像
每期推出一位诗人的近百首诗作
按时间排序,完整表现诗人
的创作轨迹及各阶段成果,以飨读者
间有风格转型、写作突破之迹象
亦可窥见其诗学发生,供方家研究
长按关注扬子江诗刊
持续经典,呈现当代
大 解
原名解文阁,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197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室主任,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小说《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年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天铎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白杨林
稀疏的白杨林落尽叶子
清晨散步  只有少许的鸟鸣
那些光裸的枝丫简洁明亮
在清爽的风中微微晃动
透过疏朗的树干凝望远处
可以看到一条宁静的河  淌过原野
岸边一带是些村落
烟缕缥缈  隐约地有人在走动
多么快呀  一晃又是秋天  秋天喽
这时节天有些凉了
树林的深处一派凄清
想起那些枝繁叶茂的时辰
露水点点  依然令人感动
我踩着落叶随便走走
林中的空气十分干净
鸟的叫声像玻璃  在风中反光
我的眼前忽然一亮  不觉已是
日上林梢  大约七点钟
1989
▎那一年
桃花已经开遍  在燕山东麓的青龙河边
燕子迁入了黄泥的新居
美丽的小鸟们开始下蛋
戴草帽的少女忙着结婚
簇新的大地  万物在生长
是谁在花蕊中
撒下了金色的小蜜蜂?
春天来了  我在暖洋洋的艳阳下流着热汗
我架好篱笆  置备花布  等待着
坐马车的新娘来到我家门前
那一年  树叶太绿  喜鹊过多
到处是青青的菜畦和蜜做的女人
青龙河边水车旋转  花雨如烟
1993.11
▎马车队
刮着风的雪地边缘依稀可见
一串斑点  那不是乌鸦  乌鸦已无力
飞越这广大的冬天
旭日向上  薄云向西  大地越来越亮
原野上神秘的事物
正在穿越遥远稀疏的树林
凭高远眺  我看清那是马车
那出没云间的车队
在远方移动  又渐渐消失
雪地变得更空旷
树林外低矮的远山上
云彩依旧在飞翔
这时整个雪原一片安谧
只有我的心跳在清晨
空茫  短促  比清风还要易逝
1993
▎春天
春天来了  你可以截住一个少女
向她讲述花朵和树枝
当她换上白裙  激动的胸脯怦怦乱跳
你是否已掌握了青春的秘密?
不  你不能那样
你不过是我诗中虚设的一个人物
现在我要删掉你  我要亲自
等待那女孩经过青青草地
看哪  一群群少女和蝴蝶
跑到空旷的野外
是什么使她们如此狂喜?
肯定有一种理由让她们欢乐
肯定有一朵鲜花被我捉住
但春天转瞬即逝  这一切也将过去
1995年春
▎干草车
沿河谷而下  马车在乌云下变小
大雨到来之前已有风  把土地打扫一遍
收割后的田野经不住吹拂
几棵柳树展开枝条像是要起飞
而干草车似乎太沉  被土地牢牢吸引
三匹黑马  也许是四匹
在河谷里拉着一辆干草车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草
不值得大雨动怒
由北向南追逼而来
大雨追逼而来  马车夫
扶着车辕奔跑  风鼓着他的衣衫
像泼妇纠缠着他的身体
早年曾有闷雷摔倒在河谷里
它不会善罢甘休  它肯定要报复
农民懂得躲藏
但在空荡的河谷里  马车无处藏身
三匹或四匹黑马裸露在天空下
正用它们的蹄子奔跑  在风中扬起尘土
乌云越压越低  雷声由远而近
孤伶笨重的干草车在河谷里蠕动
人们帮不了它  人们离它太远
而大雨就在车后追赶  大雨呈白色
在晚秋  在黄昏以前
这样的雨并不多见
1999
▎兴隆车站
火车连夜开进燕山
凌晨三点到达兴隆  这是晚秋时节
正赶上一股寒流顺着铁轨冲进车站
把行人与落叶分开
在树枝和广告牌上留下风声
凌晨三点  星星成倍增加
而旅客瞬间散尽
我北望夜空  那有着长明之火的
燕山主峰隐现在虚无之中
二十年前  我曾登临其上
那至高的峰巅之上就是天了
那天空之上  住着失踪已久的人
今宵是二十年后
火车被流星带走  夜晚陷入寂静
在空旷的站台上  我竖起衣领等待着
必有人来接我  必有一群朋友
突然出现  乐哈哈地抱住我
必有一群阴影  在凉风之后
消失得无影无踪
1999.10
▎百年之后
——致妻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2001.11.10
▎一个修自行车的人
一个曾经给我修过自行车的人
现在我找不见他
在街道的拐角
他的烂摊子总是摆在那儿
脏兮兮的帽子  乌黑的手
而脸却红得发紫  现在他不在
已经很久不在了  他的地盘空着
只有落叶和废塑料袋簌簌地抖动
秋天的街道空荡而寒凉
总有一些人走出街口
永远不再出现  假如他缩着脖子
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该是大叫呢还是出一身冷汗?
有人传言  那个修车人没了
传说他溶化在空气里了
有人曾经看见过他的脸  浮出记忆
一闪就不见了
他修车的地方只有风
和过往的行人  而他不在
他不在此处  也不在别处
2002.10.21
▎北风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2002.11.30
▎原野上有几个人
原野上有几个人  远远看去
有手指肚那么大  不知在干什么
望不到边的麦田在冬天一片暗绿
有几个人  三个人  是绿中的黑
在其间蠕动
麦田附近没有村庄
这几个人显得孤立  与人群缺少关联
北风吹过他们的时候发出了声响
北风是看不见的风
它从天空经过时  空气在颤动
而那几个人  肯定是固执的人
他们不走  不离开  一直在远处
这是一个事件  在如此空荡的
冬日的麦田上  他们的存在让人担心
2002.2.18
▎清风
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几乎要飘起来
去寻找它的主人  而主人在风中
被阳光包围  像一只昆虫呆在琥珀里
她有些透明  至少是
脸和耳朵是透明的
洗衣服的手在溪水里是透明的
而小溪模仿玻璃向下流动
在两棵树之间  绳子绷得不紧
因此衣服能够悠起来
衣服太轻了  里面没有人
里面的人是白色的
她正在水边
一边洗涤  一边想着心事
树影渐渐移到溪边
细碎的叶子映入水中
就像轰不散的鱼群
这时清风从南边吹起她的头发
又吹过绳子上的衣服  隐入清山一侧——
那里有炊烟升起  有鸡鸣
隐在稀疏的瓦屋中
2003.4.21
▎鸟群落在树上
树叶落光之后  使我有机会
清楚地看见鸟群  它们落在树上
从一个树枝跳向另一个树枝
一会儿也不老实  像一群孩子
集体逃学那么高兴
光裸的树枝上
一群大鸟中间夹杂着一群小鸟
两种鸟 长尾巴和短尾巴
发出不同的叫声
有时树枝上只有一两只鸟
从别处飞来
叫一阵 又飞走
在鸟迹消弥的远方
积雪的山脉上空泛着白光
几片薄云回到了天顶
这些落在树上的鸟
不是来自山后
它们飞不了那么高  那么远
它们只在树上玩耍  做巢  下蛋
不像掠过上苍的星星  从不停留
也不在人间留下阴影
2003.12.25
▎飘忽不定
总有一些身影从街口闪过
看上去飘忽不定  我的视力不好
常把移动的事物看成是幻影
说实话  我曾多次离开过自己的身体
从远处观察  发现自己的前身
是一个系列  像排队经过的人群
1957年我出生  2059年我还将出生
犹如街口闪过的身影
一些人过去  一些人反复来临
我坐在胡同里  看见风
卷着地上的落叶  从我面前经过
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事物
把我的手轻轻拉起  离开了人群
2004.11.18
▎她倒退了一步
她倒退了一步  但很快
就稳住了身子  继续前行
风不能阻止她  风只能吹在她身上
吹吧  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
还有什么可以惧怕
她倒退了一步  是因为
她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
里面灌满了北风
这是北京最冷的一天
在东三环某个胡同口  她出现
又被风推了回去
但她只倒退了一步  就稳住了身子
我看见她瘦小  弯曲  衣衫破旧
身体倾斜着  迎向风
塑料袋几乎要飘起来
又被她牢牢控制住
北风再次经过她时
容忍了她的衰老  也允许她
在人群中消失
2005.1.30
▎衣服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在呆肚子里
把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2006.9.13
△2007年大解和陈超在内蒙
▎去山中见友人
山村里没有复杂的事物
即使小路故意拐弯  我也能找到
通往月亮的捷径
可是今夜  我要找的是
一座亮灯的屋舍
那里母鸡经常埋怨公鸡
不该在子夜里打鸣
那里有一个憨厚的兄长
从他的络腮胡子上
你可以看到毛绒绒的笑容
我想我突然敲开他的门
他会多么高兴
山村里没有复杂的事物
我去找他  就真的见到了他
他确实笑了  高兴了
一切就这么简单
李白去见汪伦的时候也是如此
2007.4.27
▎河套
河套静下来了  但风并没有走远
空气正在高处集结  准备更大的行动
河滩上  离群索居的几棵小草
长在石缝里  躲过了牲口的嘴唇
风把它们按倒在地
但并不要它们的命
风又要来了  极目之处
一个行人加快了脚步  后面紧跟着三个人
他们不知道这几棵草  在风来以前
他们倾斜着身子  仿佛被什么推动或牵引
2007.4.6
▎大河谷
暮色从山谷中升起 向四周弥漫
空气加深了颜色 最后充满了阴影
这时青龙河几乎贴在地上 接近于爬行
晚星出现之前 空气集结起来
沿着河谷南下
把一辆马车阻挡在途中
而一队放学的孩子
正在逆风行走 他们的头发被风揪起来
但不拔掉 风手下留情了
我记得我走在最后面
我的左面是河流
河流的两岸是山
在风的推动下 更远的山在暗处挪移
让我们无法接近
2007.10.5
▎绝境
在河谷里 暴雨专门打击独行的人
集中在一起的风 吹在他身上
闪电从左面消失 又在右面出现
幸亏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炸雷饶恕了他 去寻找另外的人
炸雷在天空来回走 好像有些不甘心
那一年我淋雨赶路 被闪电追击十里
那一天 暴雨一直下到绝境
为了挽救我 青龙河水弯成彩虹
匍匐在地上 随时准备起身
2007.10.17
▎玻璃
对面楼上 一个女孩在擦玻璃
居住多年了 我从没发现这座楼里
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
我恍惚记得 有一个小丫头
每晚坐在台灯前写作业
有时星星都灭了 她依然在写
仿佛只有灯光才能养育一个女神
现在她突然长大 出现在晨光里
用玻璃掩饰自己的美 用手(而不是布)
擦去玻璃上的灰尘
她擦得那么认真 专注
不留一点瑕疵 她把玻璃擦成了水晶
她把水晶还原成水
使我更清晰地看到
来自于画布的一个少女
把神话恢复为日常的活动
整个早晨 我在窗前注视着她
见她一边擦拭 一边微笑
最后她拉开了窗子
让阳光直接照在脸上
我看见她的脸 闪着光泽
有着玻璃的成分
2007.10.23
▎变数
那一年  在黄河冲积平原上
我夜观天象
看见事物运转的规律
与人们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甚至
发现了自己受命的星辰
我顿时惊呆了
遂退守到灯火聚集的一隅
至少有三个人看见我
背着手  在屋里来回走
不停地走  然后推门而出
那一年我的心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惊异于生活中涌起的波澜
并对未知的事物保持着敬畏
后来  属于我自己的星辰
运行到不可知处  我听从了它的指引
走到如今
2008.9.2
△大解,2010年
▎沉思
五十年前我以为朝霞是红绸贴在天空  一看见就激动
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云彩后面还有更深的天空
值得思考和关注
当孩子们跑向野地的边缘  甚至在风里飘起来
我也只是默默地望着  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想着
明年或者更远  将有怎样的消息在山后出现  不同于朝霞
却更加持久  更加缥缈  让人一遍遍沉思
2010.1.5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经常到一个集镇去  沿着唯一的土路
从河边拐进树林  那时树叶还是绿的  鸟在窝里做梦
人们到集镇上买卖东西  裤脚上沾满了土  腿越走越沉
我推着单轮车  跟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吃了吗  吃了
人们一边问候一边赶路  一边赶路一边消逝
在拐角处
往年也是如此  一切都过得非常缓慢
即使是日落时分的云彩——那些天上的红尘
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慢慢散开  慢慢飘过远方的山顶
2010.2.1
▎个人史
时间使我变厚  它不断增添给我的
都有用  有时我穿过一个个日夜
回到遥远的往昔  只为了看望一个人
有时我把一年当作一页翻过去
忽略掉小事
和时光留下的擦痕
岁月被压缩以后挤掉了太多的水分
能够留下的不是小幸福就是大遗憾
有时我把十年当作一个章节
倒退五章  我就回到了幼年
人生就像一本书  当人们读到最后
把书卷轻轻地合上  看到我过于菲薄
我只能深深地抱歉
有时我把百年看作一世  万年过去
我就是生命潮水退落后
留在岸上的一粒沙子
百万年后  我才能回到神的手上
成为一粒真正的灰尘
2010.6.16
▎低头
在众多选择中  我只向命运低头
那不可把握的密码
和疲倦的黄昏  都在路口
等待我承认
而我是这样的执迷  在慢下来的
松散的岁月里  我只关注天空后面的事情
和渐渐来临的脚步声
我知道神的手  正在掩埋生命的真迹
万物在还原  时间和尘埃已经化为浮云
在这靠不住的世界上
生活敞开了太多的出口
而我只有唯一的路径
我必须走到底
才能回望自己的一生
当我在终点
发现命运也是假的
我只向不灭的真理低头  其他概不承认
2011.2.23
▎夜访太行山
星星已经离开山顶  这预示着
苍穹正在弯曲
那看不见的手  已经支起了帐篷
我认识这个夜幕  但对于地上的群峰
却略感生疏  它们暗自集合
展示着越来越大的阴影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我曾潜入深山  拜访过一位兄长
他的灯在发烧  而他心里的光
被星空所吸引
现在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他的姓氏和血缘  像地下的潜流
隐藏着秘密
我记得那一夜  泛着荧光的夜幕下
岩石在下沉  那种隐秘的力量
诱使我一步步走向深处
接触到沉默的事物  却因不能说出
而咬住了嘴唇
2011.3.3
▎春天
阳光太强了  即使站在树下
也能看见她的耳朵和半边脸  干净而透明
她有七八个姐妹  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除了说笑  动作多于表情
这些女孩子  如果不是来自学校
就是来自于天堂  上帝给予她们的快乐
被青春所吸收  然后完全释放
在空气中
这是城中的一个车站
在等车的短暂时间里  我把树影让给她们
假装看着别处  以便她们放肆地
笑成一团  弯腰拍打
毫不在意远方的薄云  为此稍作停留
2011.4.18
▎过唐古拉山口
唐古拉山口  天空透蓝
逐渐抬升的高原使远山变得低矮
那些积雪的山峰是凉风出逃之地
在火车行驶途中
那些白色的山脉逐渐从苔原地貌的后面缓缓升起
其威严和圣洁让人敬畏
就在斜坡延伸的空旷之地
雪水融化所形成的细流隐藏在草丛下面
若不是云彩在地上投下暗影  你会忽略
弯曲流水的微弱反光
直接被远处连绵的雪峰所吸引
那勾魂的
雪山后面  深蓝的天空一直在飘动
我知道此时  即使风已经停下
经幡依然要展开  抖掉世上的灰尘
2011.6.16
▎拉萨河
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  经过我身边  流向了下游
我成了必经的驿站  却不是最终的归宿
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  从它慵懒的倒影里
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  仿佛接纳一位身穿白袍的圣人
2011.6.20
▎衰老
衰老是一种病。
从前的婴儿,已经长出了皱纹。
多好的一种病啊。
我想老,成为一个老头。
人们见了我说:嘿,这老头。
我就嘿嘿地笑,一天天老去。
2011.8.12
▎天堂
地球是个好球,它是我抱住的唯一一颗星星。
多年以来,我践踏其土地,享用其物产,却从未报恩。
羞愧啊。我整天想着上苍,却不知地球就在上苍,
已经飘浮了多年。
人们总是误解神意,终生求索而不息,岂不知
——这里就是高处——这里就是去处——这里就是天堂。
2011.8.12
▎清晨
晨又回来了,还是那些光,从天空洒下来。
我习惯地伸出手指,看了又看,是透明的。
这是早晨的第一件事,总是看了又看。
指缝间的光漏掉了,我的手指是前人的手指。
2011.8.13
▎我信
时间有细小的缝隙,未来有窄门,
灵魂出入,也需要侧身。
我信这世界终将敞开,如最初的一日。
2011.8.16
▎西草地
1
总是在日落时分 西草地上的浮光飘起来
向云端聚拢 而从高空里回来的鸟群却在晚风中
失去了身上的晕红 那些小家伙
很难安静下来 仿佛安静是一种耻辱
它们在梦里也要飞行
我和远山都老了 眼看着
活跃的生灵掠过头顶
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为所动
天已晚了
不要紧的事情我将忽略
不必记忆的 随手散在空气里
大地上有多少活剧在上演和结束 我看过了
很好 很精彩 但此时不是别处 我和西草地
都在风中 融于世间万象 已经忘记了彼此
不知飞鸟散尽 不知黄昏卷着天幕
正在缓缓降临
2
西草地上失散的孩子 将在别处出现
他们疯跑的时候甩掉了身影 甚至超过了风
我是说 西风有时停在草地的外边
或者直接上天 接受云霓的邀请
凭我的年龄 劝阻一群孩子
他们肯定不听
那个做鬼脸的胖小子是老王家的
我几次想抓住他 都没有成功
他们一边喊叫 一边奔跑
他们一个比一个小 最小的
是个跟屁虫
五十年前我也曾这样嬉闹过
那时远山还没有退却 离我最近的是白云
我冒着热汗追逐和喊叫 从来不知疲倦
那时西草地上的露珠是扁的
现在圆了 怎么圆了呢 我这样想时
头发向上飘了一下 有什么倏然掠过我的上空
3
把霞光贴在山坡上 是最不靠谱的事情
它会顺势溜下来 形成一道光瀑
甚至在空中形成彩虹
让人错误地以为 神的拱门已经打开
天国或已降临 或者就在附近
我曾多次劝阻一个老头
不要带着阴影在彩虹下出入
也不要把梦装在气泡里
一旦它们膨胀和放大
就会成为集体的幻景
可是没有人听我的话 人们各做各的事
动作非常缓慢 空气里排除了杂音
还有另外一些人 看在乡情的分上
我不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我必须郑重告诫
私藏晚霞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们曾经隐秘地
顺着山坡走到天上 然后背着麻袋回来
里面的光 不慎泄露在地上
可是没有人听我的话 人们各做各的事
在西草地 不存在现实 生活就是梦境
4
不要把羊群赶到天上去 它们不肯去
甚至掉头往回跑
它们喜欢山坡和草地 不喜欢白云
认为那些松软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云彩吗?云彩的云 云彩的彩
羊群有自己的想法 应该尊重它们
但是雪白的妇女们不这么想 她们仗着年轻
偶尔也会飘一下 一旦获得翅膀
她们就会结队回来 把白云留给天空
我在西草地上见过她们的脚印
但更多的是羊的小脚 以及孩子们疯跑时
踢翻的石头 吓死的黑甲虫
既然羊群不想到天上去 那就留在地上
我的这个决定 羊群非常感激
它们连声叫我妈妈 叫错喽
但是雪白的妇女们如果听到 就会齐声答应
5
三条小路交织在一起 就会拧成麻绳
要是把它们拆开 你就等着瞧吧
一条钻进草丛 一条爬向山顶
剩下的一条长出叉子 上面布满脚印
沿着小路来回走 人会变老
我见过许多人 最终走入了地下
藏在里面做梦
一条路需要长满根须 才能扎进生活的底层
在西草地 人生也是弯曲的 就是通往死亡
也没有捷径
我见过无数条小路 慢慢织成了网
每个村庄和坟墓都是死结
就说眼前的这条路吧 要想把它折断
至少需要百年 那时 我已老成了尘土
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
现在我要考虑的是 如何沿着小路
回到自己的起点 在那里找到一个孩子
他 或许就是我的童年 在人世启程
6
黄昏有大雾的属性 一旦它围住一个村庄
你就很难逃出去 奔跑再快也没用
山没了 树隐了 小路也融化了
灯 啊灯还在
幸亏我多一个心眼儿 把灯藏在星空里
我认识灯的守护神
但是多数人不知道这个秘密 还以为我
跟上苍没有私交 不过是乡里一个凡人
说实话 黄昏来得正好
我已经累了 正想在夜幕里隐身
这时黄昏就来了 阴影中
恍惚有古人纷纷出没 衣服飘着
发出不为人知的声音
黄昏与夜幕只有一墙之隔
当我起身往回走 大地似乎在下沉
我自言自语地说 不要紧 不要紧
内心却企盼着 灯啊 星星啊 时候到了
我心里想着
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2011.12.29-2012.1.11
▎有神记
1
五十年前 西草地上的月亮飘忽不定
一旦云彩的边缘透明而发亮
就会影响到人们的梦境
每到这时 总有亡灵回家探望
而梦游者将趁机溜走 恍恍惚惚不知老之将至
事已至此 我也不必隐瞒了
在一个风清月朗之夜 我曾经看见
西草地上留下了神的脚印
没有一点声息和征兆
风就来了 随后出现了大星
随后整个天空都在飘移
从山坡的背面
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个夜晚注定不同寻常 西草地上
聚集了一群孩子 其中一个将在五十年后
写下慌乱的见证 那时我五岁
流着鼻涕 惊讶地看着
青草歪向了左边 青草歪向了后边
石头静静地趴在地上 一动不动
2
西草地上的月光越积越厚
最后流动起来 浮力产生了波纹
人们越跑越慢 凡是两尺以下的孩子
都在尖叫 像钢针扎在气泡上
那一夜 时间混杂在月光里
有些淡淡的青草味 我们跑来跑去
已经捉住的流星因烫手而扔掉
已经沉睡的山脉被我们吵醒
在轻轻地翻身
那一夜 谁敢举起小脏手
谁就成为国王 统治并命令我们奔跑
直到累死也不停下 在西草地
允许累死 也允许死后回来
发出空虚的喊声
3
大约后半夜 河流剩下一个尾巴
小路也萎缩了 跑丢鞋子的娃娃在哭泣
挨揍是确定无疑了 但我们仍在努力
帮他找
眼泪已经多于露珠了 鞋啊
你就出来吧 鞋没有出来
我们愁了 不知如何是好
一尺高的孩子 当即长出了皱纹
后来他停止了生长
白须飘飘 在青草间出没
最后遁入土地 成为一个地神
4
曙光总是出现在山顶 随后顺着山坡
向下滑动 等到西草地上洒满阳光
会有烟霞飘然而起 现出一片迷蒙
这时小懒虫还赖在洞里睡觉
而年老的甲虫已经起身 在洞口探头张望
它们一旦爬出立即奔跑 就像仓皇逃命
我追它们 但不捉住
当它们吓破胆 仰面装死
我就哈哈大笑 扬长而去
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兴趣玩耍
那时我弟弟两岁 跟在我身后
胖乎乎的 像个肉虫
5
山村的阳光可以当酒 喝多了会冒汗
但不醉人 不像花粉那么香艳
一旦粘在衣服上 就会进入体内
迫使雪白的妇女散发出芳馨
我见过一个透明的丫头
在河边洗澡 阳光穿过她的身体
没有阴影
那天我藏在空气里 看见柳丝飘啊飘
柔软极了 怎么就那么柔软呢
在西草地 空气也会发光
我晒得直冒油 感到体内骨头在拔节
头顶上长出了树叶和花环
6
事实证明 妇女会结果子
她们的果子长在体内 成熟以后落地
发出哭声
在西草地 分不清树林和妇女
哪一个会摇晃 我只能大致区分
这个是桃子 那个是樱桃
正在奔跑和喊叫的 是顽童
有时神也混在我们中间 玩耍到深夜
遇到大雪就踩碎 遇到闪电就抓住
遇到雪白的妇女就脸红
我认识一个姓王的老头
我们叫他王 他有一群孩子
其中一个是苹果树生的
小时候特别圆 后来成了条形
7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在一条河的岸边
有一个村庄 在村庄的西边有一片草地
在草地的边缘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
后来他老了
他把小鱼种在地里 如今都已发芽
他装进瓦罐的喊声 现在还有回音
他走失的伙伴从天上回来 已不见形体
他摔碎的露珠还是露珠 他
做过的事情全部忘记 他
从新人变成了旧人
他一路追赶我 他钻进了我的身体
他替换了我 迫使我交出记忆
他无数次折叠我的履历 加大我的厚度
他把千斤换成四两 把四两换成密码
把密码换成文字 然后
抓住我的心
现在他迫使我沿着重活之路
返回原籍 已经回到了西草地
我恍然记起 这就是我和他
分手出发的地方
现在我们合而为一
成为一个原初的人
2012.10.29
▎此世
深陷此生以后  远在未来的人啊
令我羡慕  你们才是真正的隐士
躲在败局之外  迟迟不肯现身
在你们到场以前  我有太多的顾虑
不敢说历史是个废墟
身体是牢笼  内有红尘之忧  外有万世之空
我不敢说  人类已经疲惫了
来过的人都已离去
生活是个聚会和散场的过程
凡是我不敢说的都在发生
凡是我顾虑的都在定型
这世界是个奇怪的地方
当你们在未来的某一天登临此世
会发现人们谨守着孤独的身体
成群结队走在路上
像羊群在黄昏中穿过牧场  而神在远处
拧着他的鞭子  并没有理睬人们的去向
2012.11.1
▎那些古老的
有两种暗物质比原罪古老:
褪到体外的身影 藏在体内的灵魂
还有一些轻物质同样古老:
呼吸 语言 目光 梦……
再往前追溯 我就会暴露原籍
现出身上的胎记和指纹
最初我是泥的
需要什么 上帝就给我什么
那时的太阳在天上 冒着火苗
后来出现了夜晚 然后有了灯
然后 生死从两端截住我
时间分割了我的命运
那爱我的 一直在给予
那宽恕我的 使我成了罪人
如果褪尽身影能够透明
交出灵魂直到虚心 我愿意
回到起点 睡在神的怀里
或者一再出发 与世界重逢
2012.11.9
▎原野
从太行山滑下的西风 顺着斜坡和山口
疏散在华北平原上 走出麦田的人
在傍晚镀上一身金光
他已摘下草帽 甚至松开了绳子
让白云自己滑翔
原野太空旷了 我不由地
张开双臂 看到自己的身影
越拉越长 像伸出体外的十字架
倒在地上
传说这是一个路口
可以通往故乡
此时夕阳西下 一个大于自我的人
正在融入这个世界 并展开了翅膀
当我认出他 说出他的身世
语言褪去了花纹 像波浪起于麦田一角
遇到泥土后恢复了平静
2013.5.29
▎等待
局外人隐藏在夕阳后面,不与我对视。
这使我的登顶失去了意义。一个人把自己从人群中拔出,
置于孤峰,还要面临内心的险境。你啊!
应该在现场。甚至
在运转的轴心。
但你没有出现。我一个人站在山顶,
等了很久。直到身影在风中飘起来,像一件披风。
2013.6.17
▎缺席者
我来过了。我可以离开,但你不能缺席。
生命是一场盛宴,来者都是亲戚。
万物各从其类,都在吃。血淋淋地吃。
我也如此。我还需要另一个胃,存放和消化
来自内部的空虚。
我是个路人,终将要离开。而你必须结账。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缺席,不能永远缺席。
2013.6.18
▎假理
有人送给我一个真理。我打开包裹一看,
是个假理。而且已经掉皮,露出了里面的败絮。
这时颂歌已经飘向远方,迎面而来的
是纷纷入世的人群。
没有退路了。没有时间了。我大喊一声:上帝啊!
由于用力过猛,我吐出了自己的心。
2013.6.19
▎仿佛创世之初
我很少倒立起来,把地球举过头顶。
现在我做了,却突然感到两脚踏空。天啊,
我竟然以虚无为支点,找到了通往上苍的捷径。
我看到颠倒的世界上,
践踏大地的人们带着原罪,徘徊又徘徊,不知所以。
而我举着地球,仿佛创世之初,为上帝搬运。
放在这里。放在那里。
到了第七日,我和上帝一起休息。
2013.6.19
▎秘密
天空越来越薄,快要升到世界的外面了。
我坐在石头上,慢慢地合上书卷。心想,
再过一百年,我就能走到那里,且不必隐身。
我有这个力量,我有来自内部的支撑。
而这些藏在心里的秘密,
只有三个女神知晓,
其中最小的是女儿,最尊贵的是我年迈的母亲。
2013.8.6
▎在河之北
在河之北,并非我一人走在原野上。
去往远方的人已经弯曲,但仍在前行。
消息说,远方有佳音。
拆下肋骨者,已经造出新人。
今夕何夕?万物已老,
主大势者在中央,转动着原始的轴心。
世界归于一。而命运是分散的,
放眼望去,一个人,又一个人,
走在路上。风吹天地,
烈日和阴影在飘移。
在河之北,泥巴和原罪都有归宿。
远方依然存在,我必须前行。
2014.7.29
▎秋天
在河水北部,几个汉族人在田间劳作。
云片已经飞到了天外,仍被秋风追逐。
平原尽头突然冒出一列山脉,
有什么用啊,能阻挡谁啊。
时间?流水?盗贼?
那出现又消失的,多数是幻影。
汉族人在田间劳作,没有抬头。
几千年前也是如此。
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啊,秋天来了,我不能在此久留。
2014.9.3
▎边疆
华北平原无限延伸,会到达天外,
于是大海封住了边疆。
神是对的。在荒凉和凄凉之间,应该有个界限,
分开原野和波浪。我是否正在这条线上,
吸引了秋风?
当毛绒绒的太阳忽然飘起来,我顿时感到,
天地厚德,垂怜万物,不弃众生之渺小,
让人心生暖意——
或以身相许,向天堂献祭,
或咽下泪水,老死他乡。
2014.9.20.
▎握手
女儿小时候,我经常领她走路,
她的小手,攥着我的一个手指头,
大胆地往前走。
年月太久了,我早已忘记,
父母教我学步的样子。如今,
他们已苍老不堪,手指像干柴,
弯曲又粗糙。
有生以来,我从未正式的
跟父母、妻子、儿女握过手。不需要。
有一次我伸出手去,
被老婆打了一下,又缩回来。
亲人们啊,时间过得太快了,
我有些承受不住。
我突然握住自己的手,在此之前,
我从未得到过自己的安慰和问候。
2014.12.9
▎冬日
麻雀翘了几下尾巴,转过身,
从树枝上弹开。它跃起的细枝上没有叶子,
整棵树都光了,整片树林都裸着身子,
站在地上,无处可去。
我也是。
天空并非无边,但笼罩树林和原野,
还有剩余。能否给我一点点?
也罢。大地如此辽阔,
何苦在天上安魂。
这时来自云片后面的一群鸟,
凌空而过,不在树林里停留。
我打了个寒颤。我太孤单了。
幸好北风及时吹来,
北风,还无力把我带走。
2014.12.15
▎逆风
卵石在扎根。土豆也怀孕了,
需要一个小坑,生下一窝小土豆。
春天来了,睡懒觉的毛毛虫爬上树枝,
打算饱餐一顿。
一群孩子从地里冒出来,尖声叫喊。
而在河水的右边,神已回到故居,
正在耕种。
民间传送着有关来世的消息,
有人借助生机而还魂。
我在青山一侧,快步走着,
跟路人打招呼,嘿,你好。你好。
有时回声来自体内,仿佛自己
是个遥远的人。
在春天,
我可能是我的复制品。
春天万物萌发,一切都在生长和分蘖。
我的身影离我而去,在逆风里奔走,
已经成为他人。
2015.2.13
▎说出
空气从山口冲出来,像一群疯子,
在奔跑和呼喊。恐慌和失控必有其原由。
空气快要跑光了,
北方已经空虚,何人在此居住?
一个路过山口的人几乎要飘起来。
他不该穿风衣。他不该斜着身子,
横穿黄昏。
在空旷的原野,
他的出现,略显突然。
北方有大事,
我看见了,我该怎么办?
在我的经历中,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幕:
大风过后暮色降临,
一个人气喘吁吁找到我,
尚未开口,空气就堵住了他的嘴。
随后群星漂移,地球转动。
2015.3.28
▎消息
年轻十岁,我可以抱着石头,追赶它一百里。
倘若石头太大,膨胀为一座山脉,并且扎下了根子,
我反复尝试,搬不动。
这时孤云飘过去了。
有人在远方起身,从容地接住了来自天空的圣旨。
2015.4.16
▎经历
那一年,我撕掉自己的身影,在阳光下孤行。
有三个人劝我,其中一个抱住我的大腿,哭了。
其实我并未走远,我只是在人生的外面转了一圈,
又回来了。
我只是出于好奇,看见了远处,背影重重,尘土寂静。
2015.4.17
《扬子江》诗刊,大型原创汉语诗歌双月刊,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秉承“经典、气质、多元”的办刊理念,全力展现当代汉语诗歌写作风貌,为不同地域和流派的诗人提供广阔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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