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见到《祝融与宙斯》这个标题，也许会犯疑：一位是东方的火神，一位是西方的天神，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也，怎么能把他们生拉硬扯在一起呢？
假使祝融和宙斯绝少相似之处，当然就用不着做这样的文章了。我把两位尊神请来，相提并论，实在事出有因。从公元前六世纪下半叶到公元前三世纪上半叶，约三百年间，楚人和希腊人分别登上了古代东方文明和古代西方文明的峰巅，彼此的总体水平不相上下。楚人的主神是祝融，希腊人的主神是宙斯。
为了对楚文化和希腊文化做比较研究，不能不涉及楚人和希腊人的神话，这是我写这篇小文的第一个缘由。也真凑巧，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祝融和宙斯居然都是雷神。把他们放在一起研究，可谓门当户对，想来不致徒劳无益，这是我写这篇小文的第二个缘由。
祝融不是火神吗？宙斯不是天神吗？怎么他们都变成雷神了呢？这个问题是容易解释清楚的：祝融是火神，但他职兼雷神；宙斯是雷神，但他位居天神。
先说祝融。他又是火神，又是雷神，说详拙文《屈原赋的民族学考察》的第三节，以及拙著《楚文化史》的第一章，这里不烦赘述了。楚人的雷神名号繁多：早期称“祝融”、“吴回”、“陆终”等，都是由火神兼任的；晚期称“丰隆”、“雷师”、“雷公”，已是专任的；还有“云中君”，见于楚辞《九歌》，前人误释为云神，其实他是以别号出现的雷神，基本的理由已在《屈原赋的民族学考察》一文中说过了。现在需要补述一点，承襄樊杜棣生先生相告，南漳县端公（巫师）秦应凯所唱的招魂词中，有“雷公闪将云中坐”一句，这句唱词也足以表明：云中君就是雷神。
火神祝融
再说宙斯。研究希腊神话的学者，公认宙斯是雷神。希腊人以为雷电的威力是无与伦比的，如赫拉克利特曾说：“雷电支配一切。”因此，奉雷神为至高无上的天神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希腊人的一则神话故事说：宙斯与情人塞墨勒山盟海誓，保证满足塞墨勒提出的任何要求。不料宙斯的夫人赫拉听到了这个消息，顿生一计，变作一个老妈妈，找到塞墨勒，建议她要求宙斯显出真身来让她见识见识。塞墨勒不明底细，果然向宙斯提出了这个要求。转眼之间宙斯不见了，一阵雷鸣电闪，把塞墨勒烧成了灰烬。这个故事，正好表明宙斯就是雷电的化身。希腊人的火神不是由雷神兼任的，他们共有三位：其一是盗天火之神普罗米修斯；其二是司锻冶之神赫淮斯托斯；其三是掌炉灶之神赫斯提亚。他们都必须遵从宙斯的旨意，否则将受到惩罚。
普天之下，相信有雷神的民族比比皆是，但把雷神视为亲己之神的民族很少，而把雷神奉为主神的民族屈指可数，其余的民族都把雷神视为异己之神。
至于不仅把雷神奉为主神，而且把雷神尊为始祖的民族，据现有的资料，自古迄今只有两个———即古代的楚人和希腊人。
为了充分认识雷神在楚人和希腊人的信仰中占有的地位，不妨先去了解其他民族是怎么信仰雷神的，以资对照。就对雷神的信仰来说，与楚人、希腊人最近似的是罗马人。罗马人的雷神是丘必特，其化身同宙斯一模一样。丘必特除了像宙斯那样身为雷神而位居天神之外，还兼为农神和战神。
雷神宙斯
可是他没有被罗马人尊为始祖。楚人相信自己是祝融的后代，引以为荣。希腊的名门望族则相信自己的先祖是宙斯与民女私通而出生的，当然也引以为荣。在罗马，就没有这类假托神胄而借以自炫的传说了。循流探源，丘必特最初是巴比仑人的木星神。木星是全太阳系最大的一颗行星，颇为古代的天文学家所注目，西方早在上古之世就称木星为丘必特了。
罗马人的主神丘必特，是从伊特剌斯坎人那里移植过来的。伊特剌斯坎人的主神丘必特，则是巴比仑人的木星神同希腊的雷神化合而成的。
那么，巴比仑人是怎么看待雷神的呢？他们的一则神话故事说：众神议决必须消灭人类，把这事交给雷神阿达德去办。阿达德兴狂风、驱乌云、降大雨，人类被洪水溺毙殆尽，惟独英雄赛苏陀罗事先得到神示，预备了一艘大舟，才幸免于难。古代畏惧雷神的民族，都有雷神与人类为敌的传说。
现代的民族仍有畏惧雷神的，而且为数不少。中国南方的一些少数民族，至今还流传着以雷公为元凶的神话故事，这里举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侗族的神话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一只龟婆生下一枚龟蛋，孵出一男一女，世上才有人。这一男一女自相婚配，生下儿女十二人。其中一个是雷婆，与兄弟姊妹相争，一怒之下，降暴雨、发洪水，别人都淹死了，只有丈良、丈美兄妹躲在一个瓜里，活了下来。
第二个例子是水族的神话故事：伢俣开天辟地，还造了雷公、龙、虎、人四兄弟。人生儿育女，渐渐繁殖起来，但为雷公、龙、虎所苦。终于，人想出办法来了，施行火攻。此举果然见效，虎窜进深山里去了，龙潜入大海里去了，雷公吓得飞到天上去了。不料，雷公惊魂甫定，怒不可遏，降下暴雨来，闹腾得遍地是洪水。别人都淹死了，只有姐弟二人藏在一个瓜里，保全了性命。
上面是中国的两个例子，都与洪水故事有关。下面再举外国的例子两个，那是与洪水故事无关的。
非洲的尼格利罗人以为雷神是一位恶神，理由是他有时会放出火来烧死他们的伙伴。非洲的伊比比奥人关于雷神的故事与众不同，他们说：雷声是一只老母羊发出来的，电火是这只老母羊的儿子———一只小公羊放出来的。最初这两只羊同人住在一个地方，小公羊总是放出电火来伤害人们，老母羊想管束小公羊也管束不了，于是，国王命令这两只羊搬到天上去住了。
总之，无论中国、外国，除了个别的例外，雷神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脚色，他使人畏惧，又招人嫌恶。确实，轰轰的雷声震撼大地，闪闪的电光撕裂长空，雷电大作之时，欢欣鼓舞者能有几人？所谓个别的例外，就是楚人和希腊人、罗马人。其中，楚人和希腊人有甚于罗马人。
祝融不仅为楚人所尊崇，他在中原也受到人们好评。郑国的史伯说：“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祭祀祝融是楚国的大典。楚国的别封之君夔子因为没有祭祀祝融和楚君的先祖鬻熊，其国被楚军击灭，其人被楚军俘获。由此可见，在楚人的心目中，祝融的地位何等崇高！降至战国之世，由于楚人已与华夏认同，相信自己是古帝颛顼的裔嗣，对祝融的尊崇程度明显地减低了。
但是，楚人对雷神始终抱有好感。屈原在幻想中作巡天之游，还得请雷神做他的总管。在《九歌》中，屈原赞美雷神“与日月兮齐光”，还写道“灵皇皇兮既降，飙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境界的开阔，形象的壮美，在《九歌》诸神中罕有其匹。《九歌》连头带尾有十一章，雷神云中君居第二章。如果掐头去尾，得九章，云中君居第一章。前人误以云中君为云神，乃自陷于困境，既无法解释云何以能“与日月兮齐光”，也无法说明云神何以能高踞在有形的众神的首席。
希腊人祭祀宙斯，其规模的盛大和仪式的隆重远过于楚人祭祀祝融。希腊诸城邦四年一度的奥林匹克竞技会，就是为祭祀宙斯而举行的。晚期的希腊作家有时把宙斯描写成一位暴君，可见那时的宙斯已丧失了某些光辉。尽管如此，希腊人对这位雷神始终是尊崇的。
从自然界的循环来看，雷是生命力的象征。早春时节，雷始发声，卉木维新；晚秋时节，雷乃收声，草木黄落。从早春到晚秋是雷活跃的时期，也是生命力旺盛的时期。这雷，似乎可怕，其实非常可爱。
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是这个民族在自己早期的经历中形成的心理结构转化成为理想模式的投影。因而，神的性格只要降到现实的水平上来，就是人的性格。斯人也而有斯神也。假使倒过来说斯神也而有斯人也，那就倒果为因了。历史告诉我们：尊崇雷神的民族都有迅雷疾电般的性格，富于开拓的胆略、奋进的豪气和创造的激情。这样的性格，在楚人和希腊人的事迹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楚人创造了古代东方文化史上最大的奇迹，希腊人创造了古代西方文化史上最大的奇迹。当然，这与时势提供的机缘有关，但楚人和希腊人都不愧为雷神的子孙。还有罗马人，也创造了古代西方文化史上的奇迹，但比楚人和希腊人毕竟略逊一筹。这些，虽则都牵连到对雷神的信仰，但已是另外一个研究课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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